錦繡霓裳
我看到紫園荒草叢生,斷井頹桓,在暮晚無邊的蕭索中透出如訴的蒼涼。她就在沒膝的庭院深處端坐,守望著永遠也等不到的將來,與那華麗的織錦旗袍久駐成石。我在恍惚中向她伸出手去,握住那心儀已久的真絲霓裳,連同她旗袍下,已然消去血肉的冰冷骨殖......
[初遇]
我叫傅苓,26歲,在一家高檔旗袍店做服裝設計師,平時愛收集老料子和老衣服的實物和圖片。一日,在舊貨市場遇見一塊民國時期的紫調鮮青藍大牡丹花的真絲織錦料子,是最早的立體剪裁新式旗袍餘下腋下的那塊,我驚覺這麵料圖案的精美與配色的豔麗和諧,卻又隱隱透出一絲耐人琢磨的陳舊暗傷,在眾多蒙塵的老物什裏濯濯生輝。
真不知那件同胎而生的旗袍,會是何等美麗的尤物,在燈光下的璀璨,足以讓所有其他的新式唐衣黯然失色。
[夢境]
自從把那塊舊料子放在床頭,我便不停的做著同樣的夢。
那是一個小鎮的莊園,庭院深深,有一棵很高的梧桐樹,枝葉茂密。樹下有一張藤椅,椅下放著一雙小小的繡花勾鞋。院子的西角處綻放著紅色的杜鵑花,掩著枯井。往那裏下去,側邊有一個暗道,經過了如許的幽深之後,隔著生了鏽的鐵柵欄,是一處小室,燈火如豆,一位穿著那件鮮青藍大牡丹花織錦旗袍的女子,頭發已經亂蓬蓬,骨瘦如柴,杯對著我,坐在桌前......
在夢裏,莊園的門前有一條植著柳樹的小路,高高的雲石板上題著兩個字——“紫園”。
[尋覓]
後來我在報子上看到B省古鎮的旅遊推廣通版,驚見“紫園”的雲石匾額。原來,世上真有這麽一個地方。
因為那個夢,我便趁淡季抽出了時間,決定前往。
紫園,前清翰林戴氏的家宅,B鎮新推廣的景點,一部分院落已修繕好成為客棧。淡季的時候,住客寥落,我有幸選了一初保存尚好,不多粉飾的舊院,安置下來。
入夜,在窗外又看到了那個少女,她始終給我一個背影,這會她是極其潔淨而端莊的,清秀的雙鬢,淡紫色的鵑花一路插下來,饒了整整一圈,月光閃爍在耳墜上,細細的發絲隨風輕蕩,她端端的穿著那麽美的旗袍,在清寒的清夜裏獨坐,整個人恍若晚露般濕潤而憂傷。我看著看著,淚便落下來了。
[故事]
戴月儀是長房嫡妻的獨生女兒,以傳說中驚人的美貌而著名,因為高貴的出生,戴家又世享隆恩,月儀自小便是錦衣玉食,行路無愁。
我見過紫園“諸秀閣”中幾個小姐的黑白照相,大多保存完整,但月儀的照片隻有小半張,那本是一個半身像,但被戴家當年的大奶奶生生燒去了一半,焦黃了女孩的半張臉。從剩下完好的容顏中可看出,就是在今人的眼中,都可以算是極其美麗的。她有著一張精致可人的瓜子臉,修長纖巧的淡淡眉,幽幽的單鳳眼剪出一絲淩淩的光,櫻桃小口,瘦削的肩膀,在綾羅浮麗的大襟衣服下隱著楚楚可憐的曲線。略彎著背,有一種晚清閨秀典型的病態之美。
有人說,中國晚清的女人是東方古典審美強製的盆景,精致,繁複,柔弱,病態。但,也就是這種女人,賦予了晚清服飾足以讓所有人驚豔的美麗,那沒有肩線廣袖深襟的衣服,在她的身上如此妥帖,仿佛繁華盛放的雲霞,將她細小的骨殖好好的淹沒了。
月儀自小愛美,喜好各色的衣裳,每當家中請來裁縫師傅,她必要親自選料配款訂做。
長房畢竟隻有這麽一個嫡出的女兒,十分愛惜,嬌寵的任由她把銀子浪費在諸多的衣服上麵。漸漸地,小姐的衣櫃滿了,又添了幾隻大大的紅木衣箱,還是不夠。長房便專門撥出一個叫繡兒的丫頭照看,實在隻是衣服的料理,就令那使女天天忙亂了。
戴家的下人說,隻要天氣晴朗的日子,大小姐這邊一曬衣服,就如同開了綢緞鋪,繁華淒厲的仿佛天上的雲霞都降在了她的院子裏,好熱鬧的小丫頭們常趁這個機會托詞經過,多做些事情隻是為了能到大小姐的院子上驚豔一瞥。她們睜大了眼睛,掩了嘴說,這麽好的絲綢啊,就連那灰也是香的。
是的,霓裳的灰都是香的,更何況天天穿著它們的人兒呢?戴家的小姐是驕傲的,長房足夠寵她,連她院裏的使女和老媽子都覺得比別院的下人要高上半個頭,繡兒動不動的就說:“我家小姐的那些衣服啊,別說你們主子沒有穿過,就是皇上的格格們,我看也沒有她的排場。”
後來,有著這樣奢華排場的戴家大小姐要出嫁了,男方是省城的大戶人家李府兒公子,從小訂下的娃娃親,門當戶對。那個少爺在北平讀大學,凡是見過他的人,十個裏十個說他好,他英俊挺拔,又是念了很多書的人,想起來都讓久居深閨的月儀心跳不已。
於是,小姐提前了三個月就開始為自己置辦嫁衣,過門華服和頭麵。這次請的是在南京和廣州都有分店的最好的綢緞莊——祥瑞鳳華服莊。名剪張老師傅帶著得意門生和各色上等料子親自登門拜訪。
選料的那天,月儀焚香淨手,在廳中亭亭而立,華服莊的夥計們把從車上卸下的一匹匹料子展開來鋪開,任由她細細的品賞,那麽多各種各樣淨真絲華麗的料子:織錦,綾羅,綢緞,繡幅,在大廳裏如霞彌漫,晃花了眾人的眼睛。
張師傅的介紹如同細風在水上飄著:“這是杭州過來的縐綢,光澤好,色正。這是南京江寧織造府的織錦,花口好,形更好,原來是給老佛爺做過衣裳的呢,這是蘇州的盤金龍鳳刺繡,一整塊百鳥朝鳳,正好裁一件嫁衣,還有這些,法蘭西的蕾絲料子,洋紗料子,全是新式花樣,和我們又不同些。現在信任的民國大總統的夫人和小姐就穿的是這種料子的洋服,南海的珍珠,奧地利水鑽,金絲繡片,彩料扣綴,翡翠扣子,堆沙宮花,大小姐想要什麽我們就給你做什麽,還有各種花扣樣子,我們都拿了來,大小姐隨便挑,再難的花樣我們都做的出來。”
月儀聽了無聲的笑起來,垂著剪剪秋水的明眸,盤花鬢子上,一對和闐青鸞的花蘇絮絮抖動。人們看到她細白的小手在織花的錦上輕輕撫摸,飽含深情的,醉酒般吟哦出聲:“繡兒,繡兒,你看,多美的料子,我穿上她們,會是多麽漂亮嗬。”
美人,美裳,祥瑞鳳華服莊的人是見的多了,但這位小姐,卻又是不同的,她幽雅而嬌媚的氣韻讓人有一種本身就是這些綾羅化身的錯覺,仿佛她就是一支錦上的花,被神靈吹了口氣變成了少女,隻要那華錦一卷,她就會像畫一樣斂了廣袖與容顏,輕盈的收將進去。
她那麽精致那麽嬌貴的美,叫人怎忍心用粗暴的剪子裁開?
韓平遠遠的看著他出了神,好半天才回轉過來,欣喜之下滿是沮喪。他隻不過是祥瑞鳳華服莊的年輕師傅,雖然是沒落的世家公子,讀過一點風流詩書,生的眉目清俊,儀表堂堂,自小長在胭脂香羅的暖紅堆裏,骨子裏就是個花間浪子,又頗得前來裁衣女人們的青睞。但在她的麵前,他感到自己就像她裙角上的塵埃一樣,她隻要一個轉身就輕輕掉落了。
就在這時,小姐忽然抬頭,清凜凜的眼眸像水的波在芳草穀中閃亮,正好和望著她的韓平打了個照麵,韓平全身竟哆嗦了一下,待回過神來得時候,她的目光已輕輕彈向別處去了。
佛說,五百年的苦行,換的今生擦肩而過的回眸。韓平回憶著和她相見的時光,隻覺得人生枉為,所有過去相好過的女人都成了凡脂俗粉,恨不能化身做她常倚的桌上不變的雕花,隨她的蒼老慢慢朽爛。
戴家小姐訂了十多件各式衣裳,戴府又舍的花銀子,祥瑞鳳的人可不敢怠慢,尺寸一到手,便趕緊著裁料繡花。韓平自然是主要的師傅,削尖了十根靈巧指頭,一絲不苟的捉針打扣,熬花了眼睛,可那些衣裳卻是行端針密,精巧到了極致,竟超出了張師傅的手藝,引的戴家的人來取貨時,讚不絕口。
可是,這些美麗的衣裳卻絲毫沒能給小姐增添幸福,月儀妝容未退淚水未幹的回到娘家被退婚,李家損失彩禮而戴家大丟麵子的消息一時間成為省城便傳的流言:李家大少爺在新婚那天逃跑了,他在留言中聲明自己是進步青年,堅決不屈服於封建製度的包辦婚姻來迎娶一個舊式家族的小腳女子,還說他心目中的新娘是剪著齊耳的短發,在北平寒冷的天氣裏穿著呢絨大衣戴著花格圍巾,有一雙能跑能跳的天足,而不是媚俗的綾羅下不見天日垂死的軀體。
大少爺追求他的自由和理想生活的勇敢無可厚非,可憐的是月儀,如此衣衫華服的去赴那一生中最盛大的日子,卻眼也不曾合一下就打倒回府,連夫君的麵也沒能見成。
這日早晨,繡兒正像往常拿雞毛撣子撣紅木雕花衣櫃上的灰,卻見月儀房中十三歲的小丫頭小綾拉簾子進來,一身水綠平織綾衫青豔可人,徑到繡兒麵前說大小姐要她過來拿衣服。
繡兒隻道小姐要出去踏青,便打開櫃門直接將她平日愛穿的素底桃花衫子拿出來,剛要展開卻被小綾攔下了,“不是這件,是這次祥瑞鳳華服莊那邊送來的,小姐說,十六件要一件不差的送過去。”
繡兒聽了反而放下手中的活計,詫異道:“這些應景不同的衣服料子,要穿的話可以一件件地拿啊,擺多皺了又白費些燙洗工夫。”
誰知小綾卻不敢苟同,隻一邊幫她理著一邊說:“退婚丟盡了我們小姐的麵子,楊媽要我們都仔細點。”
繡兒聽了心裏倒吸口冷氣,不敢說什麽,隻把烏漆托盤拿出來,將兩搐衣服整齊的放上去,和小綾一前一後的往正屋過來。
入了岫玉門簾,兩個使女帶落一霎玲瓏叮咚,小姐早坐在桌邊候著了,一襲淨蜜合色妝錦衫子,半臂上鑲著連枝牡丹鏽片,下著裙,掩著若有若無的小腳,露出櫻桃紅的鞋尖兒。冰雕般的臉,與前向做衣服的歡喜勁兒竟盼若兩人,繡兒有些怕怕的,一臉的笑一下子凍了起來,在唇上欲化不化的打著顫兒。
“小姐,衣服都拿來了。”
兩個小丫頭幾乎同聲稟報,月儀沒看她們,隻對左手立著的大丫頭鳳綺說:“點點吧。”
鳳綺上來叫兩人把衣服都抬到桌上放好,又看看說是對的,小姐這才懶懶得伸出手去拈拈那衣裳細膩的織羅,鮮豔的紅唇中迸出兩個字:“撕了!”
兩個小丫頭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呆在那裏,鳳綺趕忙道:“傻站在那裏做什麽,還不快撕了它們。”
小綾得令過去,拿住最上麵一件往上一抖,便低下頭咬開扣子,兩手向邊上一扯,那件桃紅色繡著百蝶穿花的細綢衫子就被毀成兩半,鳳綺雖是跟著發號,但真的撕起來,也和小綾一樣傻了眼,隻紮著手站在那裏。
誰知小姐突然扭過臉來,水晶流蘇叮咚直響,她的神情本是僵硬的,然後就如一下子從魚肚白的薄暮裏跳出的血紅朝日,變的鮮豔而殘忍起來,眉往上豎著,杏眼竟睜的圓了直瞪向她們,一張嫣紅小嘴咬牙切齒,尖銳的聲音細薄如刀,“你們也撕,撕成碎片!”
長房的使女們哪見過這陣勢,都不敢怠慢,慌忙揭起第二件,第三件衣服扯起來......
正屋的上午,陽光從薔薇花枝掩映的花格窗裏投進班駁的影子,照耀著這一屋的堆金砌銀,最美的衣服被生生撕碎,彌散開腐菲炫爛的煙塵,絲綢破碎的呻吟混著小姐咯咯的笑聲:“多好聽的聲音!多漂亮的衣服呀,我都用不上了......”
用不上了,再美的容顏都如這些衣服一樣,被不愛惜的人生生傷害。他為什麽不辭而別,看也不稀罕看她一眼,他說這些綾羅是醜陋的,可他不知道它們費盡了她的多少心思,她如今這樣做是為了發泄抑或是以次來體會他那焚琴煮鶴的勇敢與快意?
月儀也不清楚,隻是始終羞辱著疼痛著,她從小到大都是長房掌中的明珠,硬話兒都不曾得到一句,可如今連死的心都有了,現在,全施在這些可憐的華服上,誰要它們巴巴兒地同她赴了那沒有夫君的婚禮?誰要它們把美麗送給視它們惡俗的男人?如今,就讓它們帶她去死吧!
當楊媽領著老太太的大丫頭翡翠趕到的時候,那批衣服已經被悔的麵目全非,所剩無幾,翡翠及時製止了使女們的盲從,“大小姐,這些可都是祥瑞鳳最好的衣服啊,整整花了二百多個大洋啊,快別這樣使性子了,若讓老太太知道,又會說你在糟蹋東西了。”
翡翠一邊勸說著神情恍惚的月儀,一邊使眼色叫使女們趕緊把殘物都收下去,繡兒悄悄轉頭看的時候,小姐已把臉伏在袖上哭泣起來。
晚春的風吹過花巷,金銀花藤蔓結出羅織的綠簾,半空裏彌散著淺綠苦涼的味道,月儀在風中飄動的百褶裙如粉蝶的翅子,她慢慢的行走在冰涼的路麵上,仔細著讓小腳不被石縫中生長出來的細草絆住,她本想一個人到後花園去走走,不經意的經過二小姐月茵的院子,聽的裏頭鶯鶯燕燕說的熱鬧,心下羨慕,便頃身過去。
哪知正是說的自己的事,一個聲音略有些老的,說:“那個李家也不是東西,兒子跑了說退婚就退婚?要我是大奶奶,非的把花轎停在他府上,媳婦不要也得要,退回來怎麽還有臉麵再嫁的出去?這世上哪有這樣欺負人的道理。”
“張家奶奶,你就快別說了,大小姐是這嫡出的標誌女兒,而人家李家是高官富戶,北平的國民政府都有人罩著,又在上海有幾家紗場。大爺隻當把女兒嫁過去攀個高枝呢。”
“哼,高枝沒攀成,倒要擠了我的親了,娘啊,你沒聽下人都在說,給我說的王家三少爺那門親大奶奶想要過去給姐姐,說什麽哪有老大沒有嫁先讓老二出嫁的道理?外頭也說老大是主事的,小姐中最標誌的也是姐姐,啊呀呀,如果老太太發話下來,你們好不容易給我合計的親事怕是要黃了。”月茵說著在裏麵竟嗚咽起來。
二奶奶在裏麵不陰不陽的應著:“怕什麽?你爹雖然早死,但也是老太太的親兒,大小姐那邊的親事是她們自己沒弄好,黃了,現在剛剛是民國,大奶奶一心要攀個新派,搞成這樣,老太太這幾天也在數落大奶奶不會辦事,丟了戴家的麵子。你姐姐怕是從小沒受過一點氣,整個不清白,老太太怕硬和李家撐著委屈她,礙著麵子應了退婚,把她接回來,她還成天在那裏糟蹋東西,把老太太給的銀子不當回事,十六件祥瑞鳳的衣服全扯爛了。”
“所以老太太這會子可不疼她了,不叫撥銀子給她裁新衣,而讓翡翠把那些爛衣服全收了送到原地補去,說湊的幾件是幾件,煞煞她的嬌氣。”
“是啊,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了,哪裏還有收回的道理。不低人一等反在那裏發氣。我是從沒有聽說過的。”
月儀聽了氣的頭上衝煙,正待要走,哪想裏頭的張家奶奶也要告辭了,一屋人送出來,直直打個照麵,尷尬勁兒不消說,這堆女眷卻大都生的姿色庸常,胖瘦參差。
二奶奶額上的油汗滴下來汙了眉尖細黛也顧不上,隻是滿臉堆笑的上來說:“大小姐這是去哪?也不帶個丫頭打傘跟著,仔細著外頭的大毒日頭。”
月儀沒有搭理她,挺直了背,直直的從女人們讓出的中間走過去,最後經過的是二小姐,她有一張和大小姐相似的臉,但遠不及她的精致齊整。
月儀見她上身穿著粉紅海棠織錦衫子,卻係著個玫瑰紫百褶裙,鄙薄一笑,用團傘佯不經意的拍拍她的肩說:“妹妹,日後別拿紫色配紅色了,看著焦的慌。”二小姐聽了,一張團粉般的臉一下子漲成赤色,不敢再抬頭。
待走出花巷,大小姐靠著月洞門邊的矮牆站定,仰著的臉上倘下閃亮的淚水。
祥瑞鳳華服莊裏,韓平正在給他的相好,在鳳嬌樓搭班子的紅姑娘花碧月量身圍,碧月不停的說:“緊點,再要緊點,牢牢貼著腰身掐上去,現在流行新裝了,要收腰的。袖口荷葉邊,綴法蘭西的蕾絲。呢呢,這邊,咯吱窩下你可得給我掐好,別讓那皺皺把我的胸堆了。我還要旗服樣開叉的,對,開到這,不,開到這......”
韓平笑起來,一邊順著她說這,這,一邊用力在碧月腿上掐了一下,她吃吃笑起來:“小裁縫,由在這開我的油。”一邊揚手過去要打他,半路裏卻揪住了他的頭發,拉下他笑嘻嘻的臉,意亂神迷,“心肝,我為什麽不叫你過去,卻巴巴兒的過來?一路上走的我腳疼。”
“我怎麽知道?你說要量貼身的,卻今天穿個塞金花的舊襖子過來,這寬這大,叫我怎麽給你量?”韓平打趣道“晚上要去應局子,媽媽隻給了兩柱香的工夫,說吧,是上裏屋去......”
碧月細細耳語,正在這當兒,聽得外店的小夥計一聲喊:“韓師傅,戴府來人了!”
韓平一聽,忙扔下碧月,轉彎出去,見得外麵站著個水綠如意襟衫子,大鑲衫褲的大戶人家使女,他看那衣服料子是杭州的淨絲,想是戴家的上等丫頭,不敢怠慢,趕緊請了她進來入坐,吩咐小夥計倒杯茶來,要上好的西湖龍井。
待他把前襟一撩瀟灑坐定,那使女已對著他滿臉起來:“這就是他們說的小韓師傅不是?果然是一表人才的俊俏人物。都說如今的祥瑞鳳,生意做大了。南京,上海都有分店呢,老張師傅照應別處時,這邊還全靠著小韓師傅的打理呢。”
韓平被戴家的人這樣誇,反而不好意思起來,略略低了臉去,翡翠看到,小心的說:“其實是有事要麻煩小韓師傅的,上次的那批衣服,弄壞了......”
韓平細細聽完她來此的目的,一瞅那撕的七零八落的華服,長歎一聲,半晌不能言語,隻把那五彩鬥花的蓋碗拿起來輕輕用蓋兒拂著茶葉,一絲沁人的香悠悠飄了出來,茶霧中繚繞出小姐月白的影子,胸口上有一支刺繡描金的紅牡丹。
再一次去戴府是黃昏的時候,韓平被授意為大小姐量尺寸。他特意穿了一件嶄新的雪白長衫,領口用的是墨玉麵絞絲海棠花錫扣紐子。跟著王管家到了小姐所住的院子裏,王管家叫小綾過去通報便先走了。
可那叫小綾的丫頭揭簾子去了半晌都沒見出來,韓平站在原地原本挺的很直的背也漸漸鬆了下去,無聊的四下打量,見雕窗琢棟,花木繁香,這般的精致秀雅和前院的風景又是不同些。一隻粉色的小蝶輕輕盈盈的舞過來舞過去,看的久了,恨不得跑上去逮住她。
韓平滿腦子是那嬌美可人的戴家小姐,竟等的有些心煩,便徑直從垂著金銀花藤蔓的廊子過去張望,不覺到了正屋門前,那是一個軟煙羅做的簾子,上麵織著一樹綻放的玉蘭花。
韓平正要上前掀起一角,忽聽頭頂上撲啦啦一陣,發一聲喊:“揭簾子啦,鳳綺上茶。”那聲音又尖又嫩,刹那響在這樣的寂靜裏,著實讓韓平嚇了一跳,忙及四顧,哪裏有人,卻見簾子上放懸著一隻黃楊雕木的鳥籠,點梅釉下彩尖足食杯,一隻黃鸚哥個正站在裏麵,歪著頭瞅著他,見有人注意了,便發出一陣嘰嘰咕咕的聲響,又叫了兩聲,這隻鸚哥兒可是個稀罕物兒,竟有一身純白似雪的羽毛,韓平從來沒有見過。
一下子屋裏有了聲音,簾子起時,他分明見著一雙三寸金蓮若有若無的在粉色大鑲衫褲下現了出來,心下亂跳起來,不敢立時看她,隻說華服裝的韓某見過小姐,哪曉得麵前卻是笑起來:“我是鳳綺,你是韓師傅吧?剛才讓你久等了,現在小姐已在裏麵候著了。”
小姐就坐在黃昏的光裏,一截玫瑰灰的袖子,露出幾支蔥管般細白的指頭,尖見得側顎,晶瑩的珍珠耳墜分毫不動,烏黑濃密的長發盤成疊雲般美麗的雙鬢,一隻兩寸見方的挖銀纏絲如意花細牢牢的嵌在發裏,墜下碧綠嫣紅的單串流蘇。然後順著盤鬢的發窩,又點綴著幾星大小水鑽花細,全是一色鑲銀。
韓平輕輕拉開皮尺,那量器已起了毛。他有一點後悔,想當初應該換個新的來,這量過很多女人的舊尺是不適用於那冰清玉潔的小姐的......他是如此咫尺之近的觸摸她身上華美的細緞,光潔美麗的緞子讓他聯想到那底下的肌膚,皎白晶瑩的微溫,薄薄的浮著花般的香氣......
月儀張了張娟巧的睫毛,目光竟如一隻玉嘴的小鳥,輕輕掀起麵前這年輕男子的魂魄,往雲外去了。繡兒注意到韓師傅走後,依然靜坐的小姐耳墜子竟如秋千一樣的晃起來。
裂帛,那一扯到底的爽意是令人快意的,就像占有一個女人,越好的料子就是越好的女人,有的女人像綢緞,柔軟而滑膩,但沒有獨特的性格,千人一麵般,久了就膩味了;有的女人像絹紗,纖薄而透明,出身也高貴,但純的沒有任何內容;大多數女人連絲都不是,是棉,是麻,是葛,雖然讓人舒適但過於平凡,還有很多西洋人造的滌,看似光鮮華麗,仿絲,仿緞,實際上充滿了機器的味道和銅臭,俗不可耐。
而戴家小姐是什麽呢?在韓平的心目中,她是絲綢中至美至貴的織錦,就像他此時全神貫注於剪下的風景一樣,他受了翡翠的托要把壞掉的衣服補好甚至拚湊,因為老太太說過,要讓任性的小姐也嚐嚐浪費的苦頭。可是,他會讓小姐吃苦麽?小姐其實是個可憐人,那個大少爺無福消受這樣的美人還如此讓她受辱,還要這麽多的人給牽連進來,他會應和麽?
一個月後的戴府紫園,又到了大月吉時,給老太太請安,除了長房大爺和嫡妻外,大姨奶奶,二姨奶奶,二房二小姐月茵,三小姐月茹,三房三爺,三房三奶奶,三姨奶奶,大少爺,二少爺,全到了正廳裏,一屋的華光珠耀,醃金浸銀,彌散著陳煙般醇厚的香。所有得人都商量好了一般,穿上最華麗的正裝提前到來,一直害頭疼的二奶奶還用尺來長貨真價實的八寶如意雕金橫釵盤了個仿滿人二把頭的樣式,隆重的有些不合場合。仿佛所有人都笑眯眯的盛裝坐好,隻等衣著破爛的大小姐來出醜。
月儀進來的時候,廳中所有的人都感到眼前刹那間亮堂起來,好像是平添了十多支蠟燭。她亭亭的站在那裏,鳳尾盤鬢,額發斜分,鎮鏤銀簪如東洋的扇骨般密密插著,環翠鳳釵銜下一溜鮮紅欲滴的流蘇珊瑚。
再看身上的衣服,明明是錯眼間的舊物,已被撕的七零八落,可知今卻無比堂皇起來,銀黃織花的衫子上,青金大鑲浮雲偏襟,咬口桃紅細牙盤成蒼蘭的輪廓,肘袖大鑲是呼應胸襟浮花的兌彩山茶料子。青金與蔥綠的小鑲之間,嵌著鮮豔的桃紅掐牙。下裙的襟片上,碎錦拚貼成祥雲鳳凰。走動時個錦片色彩變幻,竟出五色輝映。這件衫子,不費一根繡線,而把鑲掐對嵌用到了極致。月儀的華服出場,一下子晃花了在席諸人的眼睛,個人起初是頓了頓,反應過來便覺得各自衣裝的寒磣,女眷們撲了粉的臉更加的白,而二奶奶覺得越發沉重的頭顱更是加倍的疼痛起來。
這一切,都是靠著小韓師傅的巧手,把十六件衣服變成了七件,其中除了四件是損壞些微的細細補好之外,另三件全是用撕壞的料子拚成的,小韓師傅的剪子巧妙的饒過那些破碎的裂痕抽絲,讓殘花折梗合而為新的更美的花,月儀在細細端詳時心微微扯著痛起來,這是多麽費神費力的活,他竟全都做到了,在一堆疊的好好的衣服底下,放著一方細白的絲帕,分明寫著兩句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故事如老舊的照片,傳到今天,未免總被後人加諸了濃墨重彩,我分明見到那玻璃後的少女毀去了一半臉龐的照片上,明眸蒼涼,淌下冰冷的淚來。不管她是多少次在我的幻覺和夢境中出現,都始終給我一個背影。我從她要麽整潔要麽淩亂的發髻上窺見她不可避免的悲劇命運。然而,在戴氏的家史上,卻恥於描述這個貴賤相戀的故事,僅僅以“長小姐有私於製衣匠,每以後花園相約,及至婦貞俱毀,婚盟見辱,是以華服盛裝而亡”一句含糊不清的話帶過了。
繡兒,韓平偷香的幫手,與其說是受了男子得衣帛相贈,還不如說是因為內心對他的歡喜,在中間搭了一架橋。
她本是專給大房的小姐夫人送衣裝去祥瑞鳳修補,順便討點布莊的剩料子做鞋墊,麵子。總愛跟店裏的小夥計搭訕幾句隻是為了多逗留一些時候看看讓大小姐都微微動心的美男子,懷著豆蔻少女初開的情竇,那歡喜如泉,直滲到心頭。直到有一次,正逢著小韓師傅背對著裁衣,著一件雪青長衫,聽到她的聲音,轉過身來,被衫子的亮色與扣子的玉顏一映,越發顯的眉宇青青,唇紅齒白,那雙長睫毛下的雙眸竟婉若秋水,瀲灩出攝人的柔情。
繡兒抱著衣服,著實呆了半晌,眼睜睜的看著他走到麵前來,寬寬的肩膀厚厚的身量,近的不能再近的時候,他一把握住她拽著衣服的手,把一隻放有字條的小小香囊按在她的手心,她低著頭聽見自己心中咚咚的跳著,一身軟綿無力。他的婉言相求,衣帛相贈,是她無法拒絕的。正如舊時戲曲中後花園的愛情一般,繡兒因戀上張生而做了那個紅娘,單純而無私的成全他的好事,將他引進了戴府的紫園。
月下花園的光景和日間是不同的,小姐係著雪兔領薄呢鬥篷,掩在一樹大半含苞的梨花下麵,裙擺下若有若無的足,竟有種懸空的感覺。是仙子還是倩女?他很近的俯看她,臉頰上凝脂般光潔細膩,隱隱閃爍著月光冰晶的輝。她感到他的呼吸輕輕的溢上她的眼睫,不由得微微戰栗了一下。而他也趁這當兒擁她入懷,緊緊地,直到身上的熱度把她涼薄的身子暖熱,慢慢的,那冰雕一般的容顏有了紅暈,在他的懷裏愈發的柔軟起來,他埋臉下去,把唇按在她的唇上,熟撚了女人的韓平在此時有些慌亂,先是細膩的吻,很快就狂亂起來,小姐在他的唇下臂中輕輕的戰栗著。
遠遠地,繡兒站在月洞門的後麵,寂寞而又盡職的守著這一方屬於情人的靜溢時光。
這日,小姐奉茶請安回來,一進屋裏,見到穿著海棠紅短衣的小綾正背對著她抹那張八仙桌。這天的天氣格外的好,陽光透過花雕的窗照進來,在地上映下暖灰的剪影。小姐慢慢的踱過去,又踱過來,輕輕絞著手中的縐綢絲帕,自顧自的微笑了。
小綾見小姐這樣心情好,也歡喜道:“大小姐,今天太陽暖著呢,不去後花園走走?”
月儀聽了,一嚇,忙擺手道:“不去不去了,才請安回來,有些腳疼。”
“大小姐啊,”小綾盡心的雙手使力,擦著桌麵上嵌著的一塊水墨大理石,脆生說,“我聽楊媽說,梨花今早全開了,昨兒還打著小苞子,才一夜,就開的好好的,真是奇了。”
月儀聽了,呆了一會,一下子恍然大悟,臉上竟像抹了濃濃的胭脂膏子,滿麵通紅起來。
外頭聽見鸚哥說話的聲音,打簾子進來的是西屋管衣的繡兒,滿臉紅暈襯著一身鵝黃色暗花棉綢衫,頭發多用了油,梳的整齊,用一根與衣裳同色的細緞縛著,越發顯得嬌俏可愛。
小綾扭頭看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對小犬牙,還沒搭上話,繡兒就過去笑嘻嘻的搶了她手中的棉布帕子,道:“好妹妹,歇息一下,給我罷。”
小綾詢問似的看著她,繡兒咬著耳朵說:“盧媽把長房賞的一點藥材角子煮了雞子兒,怪香的,叫你去吃呢。”
小綾一聽咽了下口水,但不確定,但對著她說:“我不信,你又哄我。”
繡兒張開嘴讓她看:“你看,不是有黃屑子麽。”
小綾剛要問,月儀聽到了,趕緊說:“你去吧,也忙了這大會了。”
“謝小姐了。”小綾歡喜的將手在圍裙上擦擦,像隻小兔般蹦著出去了。
繡兒笑笑,仍使力擦著那塊玉,月儀遠遠的問:“真有雞子吃麽?”
“有的,隻是盧媽沒說要給她。”繡兒頓了頓,扭身向她說,“大小姐,你得賠我。”
月儀一怔,繡兒已到了身前,小聲說:“剛才二小姐那邊的大丫頭蓮香找我借你昨晚穿的那件雪兔毛鬥篷,說是她們小姐晚上要去張府赴宴。”
月儀吃了一嚇:“沒借去吧?”
“沒有,我是不會借的,昨晚沾了露水,又不敢點燈,回來一直漚著,現在還有點潮,我理了一下,發現裏頭掉出花瓣和樹皮屑子來了。那二小姐是個大嘴的主,動不動就愛搬弄,到時候發現什麽不知會說出什麽話來,你說我哪裏敢借她。”
主仆正說著,忽然聽的外邊有人喊起來:“哎喲,二小姐來了啊。”聽聲音是鳳綺去老太太那邊回來了,繡兒趕忙起身,剛把雞毛撣子拿定,月茵就一腳邁進來了,後頭跟著梳一對雀兒揪的蓮香。
“姐姐,大早的好氣色啊。”月茵自是不客氣,落落在案桌一邊坐下,繡兒忙手忙腳的插了雞毛撣子又去倒茶。
剛送到二小姐麵前,她張眼瞬了瞬,從鼻子裏哼出一句話來:“喲,管衣掃灰的丫頭怎麽在這邊倒起水來了?”
繡兒半天吱不得聲,倒是鳳綺從一邊拿開,笑著說:“二小姐別笑這邊亂了規矩,這都怪我剛才出去,屋裏沒人照應。上次老爺杭州那邊得人倒是拿了一些上等的龍井,頂嫩的葉子,待我去沏來。”
大小姐一直在桌的對麵磕著瓜子,一隻玉手,十指尖尖的在二小姐的麵前晃來晃去,眼光似笑非笑的也不看她,倒是二小姐的兩隻眼珠子跟著她的指間轉了幾個回合,插不進一句話去,一肚子的強索之氣全給打了下來。
蓮香老實,開門便是見山,“大小姐,我家小姐晚上要去舅爺爺家吃飯,想向你借那件白色雪兔毛的鬥篷。”
“嗬?”月儀這才轉過臉來看她們,見月茵穿著一件銀紅色織錦梅花衫子,下著同色裙,便笑笑問:“怎麽說?”
“是這樣,上次元宵燈會,我家小姐見大小姐穿著著實好看,心下喜歡。便想借著穿一下,隻是晚飯路上用,一去就交他們家的丫頭放著,不沾葷氣,一定好好的送還。”
月儀還是笑:“是麽?那白的雖是藏的深,但多翻一下也無妨,隻是妹妹,要穿什麽樣的衣服去呢?”
月茵一聽,出了口氣,有些得意的把身子向月儀那邊正了正,把那燦眼的銀紅炫過了,笑道,“老太太新給的月例銀子讓祥瑞鳳做的。扣子用的是雞血紅的瑪瑙,姐姐覺得如何?”
“好是好的衣服,隻可惜,你不會配她,哪兒有拿白鬥篷配這種淺色銀紅的?整個都會腫起來了。”月儀冷笑著說完,屋內一下子安靜下來,誰也不敢出聲,寂靜了好會兒,隻聽的她輕輕拈起一枚瓜子放在齒間,發出一聲脆響。
月茵被搶白,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再也坐不住,唯諾了幾句便起身要走,月儀幾句話拋過去一個梯給她下:“妹妹,等等吧,我另借你一件就是了。”一臂裏轉眼向繡兒道,“去把上次在餘記做的火狐領子芍藥紅鬥篷拿給二小姐,那件到是合適她這身衣服。”繡兒得令,笑嘻嘻的走了。
韓平夜半回去之後,一直舍不得洗臉,讓那混同梨花的粉脂清香伴同著自己入夢。他從十五歲起,就開始經曆女人,但那些除了煙花女子,下堂妾們,就是寂寞的欲求一染的年輕寡婦。她們借著帶這兒來裁衣的機會和他親近,調笑,打罵。所以,一直在祥瑞鳳呆著的老夥計們都說,韓平可為祥瑞鳳招來了不少財氣。所以,當同時和他出師的楊明成了上海分店的少掌櫃的時候,韓平還被老板留在這邊總店做師傅,原因除了他的手藝好之外還有,這邊的女人可不能沒有他。
窗外已是魚肚白,慢慢的要亮了,回字格花窗已成了淡白曙幕中漆黑的剪影,韓平隱隱看到年少的自己穿著一身白竹布短卦在裁床旁用功。他那時已出落的高高瘦瘦,唇紅齒白,很是招人喜愛。染藍門簾一掀,他看到老板娘走了進去,吩咐夥計。老板娘那時已近四十,肌膚豐豔頭發油膩,鬢角上卻插著一朵大紅的宮紗絹花。她俯下身來往裁床那邊掏餘料子,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把胸脯擦在了少年的手臂上,柔軟的,富於彈性的,一下,又是一下,蹭著他,他頓時汗毛直豎,哆嗦起來,然而她不肯放他,越貼越近的,那些碎料子是永遠拿不完的,她在他身邊太久太久,以至於他產生了無法忍受想逃開的主意。老板娘的高狀身體把他逼到了角落裏,她用一大堆碎布料子堵住他,一邊拿手解開頸子上的扣子,一顆,兩顆,直到襟扣也解開了,“小韓,我的裏衣係帶扯壞了,你幫我縫縫。”他聽到自己在喘氣,有一湓火從下麵直直的燒上來,而那女人的身體實實的貼了上來,貼上來。黃黃的燈下,少年細長手腳撲騰的掙紮,婦人動情的呻吟,燈油耗完無人去添,燈火如豆,慢慢逝滅,就是長久的黑暗......
後花園的梨花,果然都開了,滿樹的潔白如雪,偶有落英。月儀扶著那瘦長的枝子,有一種目眩的感覺。微風吹來,拂麵是梨花清淡的香氣,涼涼的有花瓣貼上來,像他月下的吻。
月儀輕輕歎了口氣,仰臉倚樹,全身就在梨花純白的光暈裏了。有細小的喧囂遠遠的傳來,好像是說笑的聲音。月儀睜來眼睛,遙遙望去,隻見張家大奶奶陪伴著月茵跟一個挺拔的青年從月洞門走進去,有一點笑語的角子飄來,王少爺長王少爺短的,似是二房將來的女婿。月儀的快樂忽然涼下許多,隱隱觸動了李家退婚的舊事,想起昨晚和小裁縫的偷情,隻能淒然一笑,長歎一聲。
阿林正在店裏把一軸展開的紫色織錦一轉轉滾上,看見戴府的繡兒又來了,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招呼。
繡兒笑笑說:“我家小姐要杭州那邊的繡線,全套牡丹花的,再添點金綠色的線。還要一色白的上好汗巾底子。”
“喲,大小姐繡汗巾子?給誰的?”阿林向丫頭躬下身打趣道。
繡兒白了他一眼道:“你管我們的,成天......”可是那話還沒說完就收口了,阿林順著她的眼光轉頭看去,韓平倚門抱胸笑看著。
繡兒見了他一下子竟臉紅起來,慢慢的低下頭去,長長的眼睫一絲絲的映在臉頰上。
二小姐的婚事說下來了,估計就在下個月辦,老太太示意一定要辦的足夠熱鬧,給上次的不快衝喜,二小姐這次沒少收彩禮和月份銀子,笑的合不籠嘴,連房裏的丫頭都跟著時不時收些銀錢和舊裳,讓別房的下人眼熱。
月儀這幾日身上不舒服,請完安後回來又脫了衣裳,睡在床上。還沒合眼便聽見院子裏有人在哭,嚶嚶嗚嗚,好令人生厭。她翻了個身,將麵朝裏,卻聽見外頭盧媽聒噪起來:“大早兒哭什麽?”
“二房家的丫頭欺負人......”支吾著的是小綾的聲音。
“這話怎麽說呢?”
“我大早過去打水,小蘋明明後來就硬要在我前麵。我沒她高就說了她幾句,她倒罵起我來,還說以後有我在這給大小姐打水的日子,長著呢。我氣了也要說她,可全水房的人都笑起我來了......”
盧媽正想再議,忽聽的正房中什麽東西砰的一響,碎了一地般 ,才想起大丫頭一早就吩咐了小姐要補睡的事,嚇的作聲不得。這邊廂鳳綺已急急過去,把門打開,一進裏屋,見床頭幾上的一套紅豆色細景瓷蓋碗碎在地上,褐色的茶汁蜿蜿蜒蜒,流了一地。
月茵來得時候離午飯還差一個多時辰,她從月洞門進院子的時候,恰縫西廂房裏的月儀正準備起來,才把小腳伸進金綠蓮花的鉤鞋裏麵,就看到鳳綺進來稟報,說二小姐在正屋候著等她前去幫她挑嫁衣料子。
月儀聽了一言不發,隻將腳從鞋裏拔了出來,重又縮回被子裏,冷冷一句:“去回她,就說我不舒服,叫她自己挑吧。”
韓平再次來得時候,梨花還盛放著,卻隱隱有了凋零的影子。小姐沒有披鬥篷,單薄的身子叫他生憐,他抱她入懷,任她在懷裏抽泣,直到染濕了他的胸膛。
月儀默默的坐在窗前,望著遠天的月亮,右手支腮,垂下大波浪的袖子,蒼白而冰冷的清綢,晾了滿案月光。遙遙地,傳來別院的蕭鼓和戲子若有若無的唱腔,月茵愛聽戲,要出嫁的姑娘,再怎麽任性也可以依著她,就像她那時傾其所有裁製華服一樣,新嫁娘有她的權利求的自己想要的東西,畢竟人生一世,隻有這麽一回。可是,現在呢?她又成了什麽?未見麵的夫君跑了,婚也退了,那一堆錦繡差點也化了灰。她使了所有的力步上雲端,沒想一腳踩空,高高的掉了下來,摔的不成人形。這時有那麽一個人把她撿起來拚好,她便也無力的應許了,仿佛隨波逐流的浮萍,聽天由命。但是男人,真是奇怪的東西,不知時便不覺得如何,可一旦入了他的懷,就成了蜘蛛線上的蝴蝶,怎麽也掙脫不了,天天隻要閑下來,她就會想起他,柔軟而甘甜的唇齒,寬闊而溫暖的胸懷。可是想再多有什麽用呢,他們就一直這樣下去嗎?月茵從小就不如她,可如今呢,什麽都比她要強了。
月儀心裏一轉到這念頭上,那種月夜細膩的愁思頓時雲散,固化為悲情的怨氣堵上心口,所有的聲響都一刹那都變的如刀鋒般鋒利起來,遠遠的聽見門口掛著的鸚鵡哇的一聲叫,如噸刀一般剖向她好不容易維持著的平靜,後來,它仍不肯平息,一而再再而三的尖叫,夾著撲撲的翅子聲,熱鬧的聲聲見血,月儀一下子憤怒起來。
“來人!來人哪!”小姐大喊起來,“把鸚鵡扔到偏屋去。”
最先聽到小姐叫喊的繡兒正好接了這差事,用杆叉把鳥籠卸了下來,放在地上,裏頭的鳥兒撲撲的飛著,哇哇又叫了幾聲,“噓——”繡兒蹲下小聲嚇它道:“你再吵再吵,叫盧媽把你的白毛毛拔光,配上天麻火腿燉湯吃。”
鸚鵡聽了這話,嚇的再不敢吱聲,棲在杆上直羅嗦,繡兒得意的把它拎起來走了。
月茵定做婚服的事情本來應該順順利利的,可是,卻在王家那邊卡了一下,那王少爺前陣去上海,正縫著新式旗袍在上流社會和風月場所同時興盛。年少氣盛的男子被那豔異的裝束吸引,產生了一個極大膽的念頭,他渴望他的新娘在新婚的時候穿上大紅織錦的旗袍,不用紅蓋頭,讓她的美麗最大限度的當眾綻放出來,在豔光四射的同時也給予他一個男人最向往的情欲高漲的酣暢。
所以當上海名伶小丹鳳的照片被王少爺親自送到的時候,戴府沸騰了,老爺太太們分成兩派爭論,隻怕沒把戴府掀翻,當著老太太的麵,反對派說:“現在的年輕人,成何體統?千金小姐都要裝束的和青樓女子一樣才能出嫁嗎?革命,外頭天天革命,革來的就是這種傷風敗俗的東西嗎?”支持派說:“聽說那衣服是跟洋人學的什麽立體剪裁,洋人幾百年的貴婦都是穿那種衣服,這種也好啊,隻需要過去半件衣服的料子。”“可是那是什麽東西你們知道嗎?那個什麽小丹鳳裏麵居然不穿褲子......”紛紛擾擾中,凸現出靜坐的月儀白麵紅唇嚴妝的臉,輕輕打著扇子,忽明忽暗。
“好了,大家都靜一靜,老太太要說話了。”侍立一邊的翡翠聽老太太咳嗽了兩聲忙發話下去鎮住眾人,大家一下子安靜下來,個個翹首盼著。
“他要月茵穿旗袍就讓她穿吧,免得又被別人說成是守舊的人家。我看了那個畫,那衣服確實好看啊,隻是開叉那確實有點不象話,就這樣吧,那叉就不開了,做成裙子,你們覺得呢?”老太太慢悠悠的一席話當場穩住了局勢,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月茵的一顆心砰砰直跳,臉上漲的通紅,微微喘氣。而月儀的神情卻是與她冰火兩重,淡淡地,冷冷的,慢慢的把下巴兒抬了起來,斜斜地斂下眼睫,咬緊了嘴唇。
清晨的時候,繡兒照平日把備好的衣服送到小姐房裏,雕著孔雀牡丹的鏡框中,清光如水,小姐的麵容,比平日還要蒼白,可嘴唇卻上了很濃的胭脂,比平日更要紅。此時,她著一襲潔白衫子,隻在掐腰和半個領子處暈了淡淡月光般的青華,是細密如織的花。
月儀從鏡中瞥見繡兒衣案上的柚色衫子,幽幽歎了口氣說:“沒有更好的衣服了麽?”
“鮮豔的常服前幾天都輪著穿過了,如果大小姐不喜歡,我再去找幾件來,隻是料子素淨些,這,可是小韓師傅親自縫製的。”
“他好久......”月儀說了半句的話見鳳綺在一邊,隻能生生咽回去,悲傷的低下臉,烏黑的秀發垂下半邊來,掩了小半張臉,益發顯得楚楚可憐。她細白的手指伸向繡兒胸前,拈起扣子上係著的掐絲銀針筒,從裏麵抽出一根針來,沒等邊上兩人攔阻,就一下子刺上了指尖,看著那鮮紅的血珠慢慢地滲了出來。
月儀把手對著鏡子笑著,向兩邊發問道:“你們看,我的唇和我的血,哪個更紅?”
使女們哪裏答的上來,都在一邊目瞪口呆的立著。結果是大小姐頹然自答的聲音:“當然是我的血更紅。”
她們看到她把指尖上的血輕輕抹在唇上:“但是,最紅的,償起來都有那麽一點腥味,它不像胭脂,卻是苦的......”
繡兒看到,鏡中小姐的神情有一種未有過的堅定,瞳仁幾乎變的純黑,硬如石子一般,不起一點波瀾。
張師傅還沒有回來,祥瑞鳳卻接了太多的事,那些貴太太小姐都是指定要韓平來裁。特別是戴家二小姐的嫁妝,更是繁複羅結,竟比大小姐時還要隆重,並有珠繡新款旗袍,一時真的忙不過來,再加上碧月這段時間幾乎是隔兩天就來一次,從院子後門進來,不讓人知,與他相會,少不了枕席上的廝磨。每日忙下來便是倒頭就睡,竟顧不上與戴家大小姐幽會了。
晚上的時候,放了店板,阿林正準備去廚房燒水,聽得門外“砰砰砰”有人敲門,便放下提壺問道:“誰啊?”
外頭傳來一個女孩子細細的聲音:“做衣服。”
阿林想也沒想就回答道:“今天晚了,師傅們都休息了,要裁衣,明天來吧。”
“是阿林嗎?”外頭女孩子的怯怯聲音變的歡喜起來,“阿林,是我,我是繡兒,你快把門打開。”
門開的時候,阿林一下子楞住了,繡兒背後亭亭玉立的少女是他從未見過的,雖一身都在薄絨昭君蓬裏,臉也微微低著,掩在帽中,但那嬌媚絕妙的姿容卻是讓他驚豔。繡兒向呆若木雞的他笑了笑,一手拉上門,扶了小姐向裏走了。
韓平見月儀自己找來了,吃了一嚇,忙起身上去,小姐放下帽子,一絡烏發如水磅垂到頸彎裏,映著那潔白的麵頰,讓他不由自主的伸手過去,順著那長發撫摩,直到梢頭。觸到她的胸口,卻有好些的冷,韓平心中一悸,一把將她抱在懷裏,卻聽得她在臂中哀怨的喃喃:“為什麽,為什麽不來見我?你是不是把我忘了?”他不說話,合著眼撫摩她纖小的肩背,“為什麽,為什麽?你知道我今天是怎麽跑出來找你麽,要不是繡兒她姑爹帶人植夜......”她的話腔裏竟帶出哭音來,他感到她的眼淚一顆顆的落在他的懷中了。
“你是不是,一直在趕月茵的嫁妝?聽他們說,全要你來做,一共有二十多件......還有一件珠繡鸞鳳的旗袍?聽他們說,這次,光嫁衣就給她做了四件......可是王少爺還是要她穿旗袍。”月儀在韓平的懷裏抬起臉來,“你是不是為了做這些衣服就顧不上我了?為了給她做那麽美麗的旗袍......”
“不......我......”韓平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他緊緊的摟著她,溫柔的撫慰她。
她終於抬起頭來,在他的耳畔,輕輕吹出一句話:“我喜歡小丹鳳穿的那種衣服,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那更好看的衣服了,你給我做一件好麽?”韓平一怔,小姐輕盈的笑起來,如同細雨中濕潤的花,“我可以脫了衣裳讓你來量,那衣服一定是要合身的。”
紅銅的燈台上,燭光搖曳,月儀脫下薄絨外蓬,未免把衣服弄贓,便坐在床頭,一顆顆解開盤扣,露出裏麵的白綢裏衣。韓平屏住呼吸,看著她把那件什錦牡丹的外衫慢慢的褪了下來。“不必要脫裙,可是,你的裏衣也太寬大了。”韓平去拿皮尺,聲音都顫抖起來。
月儀有些害羞起來,躊躅了一會,便自己去解裏衣那細密圓小的扣子,韓平想阻攔,又不想阻攔,可是,他分明是騙她的,他一時不知該如何辦,呆呆的立在那裏,直到真的見到了她細白的肌膚和豔紅的綾質肚兜的時候,那情形一下子變的驚心動魄,他再也無法鎮定下來,仍掉皮尺,一把抱住她,月儀本來就有心於他,此時脫下衣服裸呈相對,更是嬌羞非常。
韓平陡的擁抱這柔軟的溫玉滑香,已是骨酥魂散,哪裏肯放手。過去,對一直心儀的她,隻是戀人般淺嚐則止的親吻與隔著衣服的撫摩,而此時,哪裏比得往昔?韓平不顧她的抗拒,將唇牢牢的按上去,舌探進她的嘴裏,萬般的懇求......韓平全身心的覆蓋上去,完整的,深入的,他感到她渾身一陣戰栗,痛呼出聲,他再一次用嘴堵住她的唇,堵住她的叫喊。漸漸地,激情滿漲起來,他已控製不住自己的狂野了。
她就是一匹絲綢,迤儷千裏的織錦,鋪就他狂熱而歡暢的夢想,自初見的那一天起,仿佛就直白的向往著這一刻,她是美人是尊貴的小姐,而他卻身份低微,但是有了這一夜,他便不再是他,而是戴家大小姐的情人,真正的情人。
繡兒把月儀送到房間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月儀撕壞的沾血底衣不敢拿回家裏,直接給韓平收了起來。繡兒去打了個熱水來,侍侯小姐洗完,便扶她上了床。不敢點燈,一切都黑漆漆的,誰知她剛給小姐掖好被子,就被小姐一把抓住胳膊,月儀的臉,從後麵埋在她的臂彎裏,剛烈的抽泣聲之後,是壓抑的哭聲。
消失了一個多月的花碧月來到祥瑞鳳的時候,店裏的夥計們幾乎都不認得她了,隻見她長發一麵垂肩,燙成了大波浪的樣子,身上穿著剛從上海流行過來的長旗袍,料子是胭脂紅大花的絲綢,領口與襟還是老樣式,但從肩處卻接出袖子,隻到上半臂,露出白生生的兩條胳膊,隻在肘處疊疊的圍了一塊奶黃色碎花織絨披巾,腰上收了六處,圓圓一圍,把胸和腰實實顯了出來,下擺開叉直到大腿,裏頭卻沒有穿褲子,薄絲的透明晶亮柔細,類似肌膚。乍一看去,好像裸著的女人。
掌櫃的看是小韓師傅的老相好,不能怠慢,忙上去招呼,心下怕正經人家的女眷看見了不好,便叫阿林直接將她引到韓平住的裏間,侍侯她在椅子上坐定了,拿出一套青花釉下彩瓷蓋碗斟茶,才兌上茶鹵。
碧月便斜著身看見了,搖手笑道:“我不要這個,就用小韓平日喝的那隻紫砂杯吧。茶鹵也要他最愛的金桂,不要好的,就平時喝的那種。”阿林聽了又是點頭,碧月的美豔那麽近的在他的眼前,讓她感到窒息,越發把頭點得像搗蒜一樣。
阿林出去之後,碧月環顧一下四周,見亂的實在不成樣子,便起身給他收拾,25歲的紅妓,已到了托人的時候,可誰也看不上,多少銀錢也不願去做達官貴人的下堂妾,一心就念著隻有一間鬥室棲身的小韓師傅,吃好的想給他留點,穿好的想給他看著,仿佛本就是他的人,隻是謀事實在要去的太遠,而相守的日子又太少太少罷了。遙遙地,想起過去的事,那時小韓被她的美豔所惑,用盡所攢銀錢來與她共度一夜,良宵之後,他攏緊她的雙手在胸前,說:“我一定要好好學手藝,多裁衣服,好好掙錢,將來帶你去上海開店,過屬於我們自己的日子。”此後她無論受多少苦都記著他這句話,隻這一句,便讓她把其他的全拋開,一心為了將來能和他好而努力,省下衣服之外的花銷,一分一的厘收到盒子裏去,隻待時機成熟了和他一起去上海,過天堂般的幸福日子。
這次跟朱次長去北平,陪的是洋人,受的苦沒法兒說,連命都差點搭上.朱次長拿紅紙包好的大洋給她的時候,她的手心都出了汗,染上了那紅色,像胭脂一樣.她還帶回了剛從風塵場所流行起的新式旗袍和幾色東洋料子.這些美麗的織物放在藤編的箱裏,彌散著植物染料清苦的香氣,一路上想著他見到時的歡喜,真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歡愉.
待收好了桌椅,碧月便踢掉兩隻小高底皮鞋,光腳爬上床去給他疊被子,攏著攏著,卻從枕頭底下拉出一條女人的白綢底褲來,碧月心裏咯噔一下,仔細看看,居然還有新鮮的血跡,那種白綢麵料決不是普通人家的女人穿的起的,但若是子血的話,隻可能是一個大家小姐.
她呆了呆,一股酸流直湧上心頭,又趁著勢兒直湧上鼻眼,眼睛一下子便紅了。正傷心間,聽到外頭腳步聲,她正想把汗巾收好,卻聽得是阿林的聲音:“碧月小姐,這一會茶怕是涼了,我提了滾水來,再給您斟上。”
她不禁心生一計,笑笑轉身斜簽著坐在床沿,佯不經意道:“阿林,這幾天生意好麽?”
“好的很哪,也不知師傅不在的時候為什麽也這麽好,也許大家都是衝著小韓哥的手藝來的。”
碧月一聽這話中有底了,忙緊跟著問:“有多好?晚上還有人來呢?”
阿林是個榆木腦殼,問什麽就真的答什麽了:“當然有,不,前天沒有,昨天真的有哇,還是戴家的人呢!”
“是哪一個女客?”
“不知道了,我隻知道有一個是戴家的丫頭。”
“阿林!”隻聽得門口發一聲喊,阿林一嚇,放下手中的活計,是韓平進來了,“說些什麽話?還不快去給我也倒杯茶來。”
碧月麵上不露色,坐在他對麵媚成了一朵花:“何必再去倒水?我用的就是你的杯子,一並兒喝了就是嘛。”
韓平會意,端起杯子嚐了幾口,茶沒喝完手卻伸了過去:“許久不見,就換了個樣子了,好張揚的衣裳,真真是撩人。”說罷一把扣住她粉嫩的脖子,細細撫摩下來,已熟撚的解開她的蝴蝶盤扣,待解下第六顆扣子,往下一拉,脫了半截兒,一抱便上了床。
碧月和他嚇嘻嘻的纏綿,欲迎還拒的:“哎呀呀,別把人家的新袍子弄皺了。”一邊順手把那塊白綢底褲塞到枕頭邊自己的披巾裏去了。
王,戴兩家的婚事越來越迫近了,祥瑞鳳那邊也在緊鑼密鼓的操辦。而這個地方頭一款的旗袍,竟裁了兩條,一條是南京貢錦,大紅色繡雙鳳呈祥的旗袍裙,掛在店中的戴府專櫃裏,而另一條,是杭州絲綢,兩邊開叉的正宗新式旗袍,豔青藍底漂粉紅描金大牡丹,鑲牙白包邊鮮桃紅掐牙,百合花型法蘭西蕾絲翻邊高頜領,及肘收臂大蕾絲荷葉邊飄香袖。小珍珠水鑽手工綴花邊,嵌翠鍍金路路通純銀扣,平鋪在韓平房內的裁床上,邊上放著用紙包得好好的玻璃絲襪。
我看到月儀拿到衣服時嘴角的冷笑,那麽美麗而光華燦爛的衣服,她將像一隻盛裝的鳳凰投入烈火般投入月茵的婚禮,以美為刀刃的殺滅一個新娘應得的光輝。她對衣服不可思議的執珠,對美不可思議的愛欲讓現在的我們感到匪夷所思,她是最美的女人,固執的認為所有最美最好的東西都應該屬於她的,包括無人敢穿的旗袍。她從沒有見過那麽美麗的衣服,她是因允許穿她的妹妹嫉妒的發狂了,她是為妹妹不能完整的穿她而嘲笑了,她居然做出這麽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情來,她要告訴眾人,沒有人能比她更美好。這旗袍是為她戴家小姐而誕生的衣服,她是屬於她的,就如創造者韓平也同時屬於她一樣......
當神靈降在這樣美人身上的不是美好而是悲慘的命運時,這命運就格外有了一種絢麗的色彩,也因煙花樣燃燒而愈加淒豔,偏執的月以小姐像一個重重疊紮的鮮豔紙人,一下卷進烈火裏,燒了個火光萬丈與徹徹底底。
在妹妹婚禮的那一天,月儀精心梳了個鳳尾如意鬢,簪上八寶青鸞金步搖,戴上珍珠水鑽銀耳墜。足下塞了許多棉花,穿一雙珠繡高底小皮鞋。化妝的時候沒抹頰上的淚妝,把一雙細眉修畫成一彎新月,嘴唇也照著小丹鳳的樣子格外塗抹的隆重些,比往日單純的隆重減了很多繁複,但從骨子裏卻透出一份成熟的妖嬈來。
小姐已是女人了,和做姑娘時自然不同些,但是......繡兒不敢多想,最後便把紅色的薄絨鬥篷給她披上,一路送出來。
當送親的長隊進了王家院子的時候,真的是隆重而熱鬧的地方,比月儀當年出嫁盡也勝出幾分來,月儀從轎子裏出來,冷冷的仰望湛藍的天空,紅綾羅帶,輕盈而熱烈的飄舞,她的心中充盈著奇異的緊張與快樂,她要當眾撕了大婚的妹妹的臉!如此忽視和輕薄她的家人的麵子!站在小姐身邊的鳳綺聽到小姐發出的冷笑,不禁周身一寒。
進的正廳的時候,已聚滿了兩家的賓客,一邊是在南京開有錢莊和織廠的王家,一邊是本地舊族戴氏,當地國民政府的要員也攜夫人來了。大婚的王少爺遠方的堂兄是位年輕魁偉的軍長,名劍雄,字仲雲,也一身戎裝的從老遠的山東來參加侄子的婚禮,在長袍馬褂的男人們之中十分惹眼。月儀就在他的對麵,卻正正迎著他的眼光,他眼睛發亮的望著她,月儀被他看的生厭起來,扭過臉去。
新娘子就要來了,月儀的心劇烈的跳了起來,很快很快。她的胸口滾燙,指尖卻是冰涼的,慢慢地,她把身上披的那件火紅的鬥篷解了下來,露出裏麵華美的真絲霓裳,鮮青藍大牡丹花的色彩一下子便從諸位客人的紅裝中跳了出來,修長嬌豔的身軀,精美絕倫的旗袍,細小閃光的水鑽珍珠,刹那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月儀瘋了似的將本末倒置,居然在新娘踏進正廳門檻的那一刻,把所有人的目光全吸引到她的身上來,如此豔美的姿容與服飾,相貌平常娟秀的月茵哪裏比的上?而王家一邊,新郎的目光目不轉瞬地投向月儀,竟看的癡了。
在新娘一側扶持的媒婆的臉色一下子變的煞白,月茵本來是一臉羞羞答答,婉轉含笑的,但在這樣的場景下,竟也目瞪口呆起來,眼裏一下子就有了閃爍的淚光,在她一邊扶持的陪嫁丫頭蓮香都感到二小姐的身體瑟瑟地發起抖來。
月儀就這麽站在那裏,儀態萬方的迎接著所有主人與賓客刹那如煙花般四濺的眼色,就如同最美的牡丹花在不合適宜的時刻盛放,承受著憤怒,驚詫,嘲笑,嫉妒,垂涎等等各種各樣的目光。就像被仲夏的暴雨沐浴著,讓她快意,無比的驕傲著。她看至親至骨肉,卻隔甚路人的妹妹向她投來絕望而悲憤的目光,她感受著深慕旗袍的新郎和其它男人們驚喜而貪婪的眼光探詢著她身下高高的分叉......
月儀遙遙的與妹妹相對,她看到她秀麗的臉,慢慢地變形了,咬牙切齒無聲的咒罵著她,她快樂的看著她的難堪和痛苦,風情萬種的伸手攏了攏略有點起毛的頭發。
婚晏不歡而散,二奶奶氣的不行,不停地數落王家的下人不會辦事,大奶奶自覺顏麵無光,一回到戴府就稱身體不舒服早早睡下了。老太太卻是精怪,讓翡翠把大小姐叫來,一點也沒有責備她的意思,而是招手叫月儀過去,和她並著坐在煙榻上。月儀自知做錯了事,垂著頭靜候老祖宗教誨。
老太太的身上,有一股子奇異的味道,像是放久了的檀木盒子,混著一點煙塵氣和原來舊脂粉的香味,月儀看到她細密五彩福壽花樣的祥雲織錦大衫下擺,奶白胚葉包邊水青綠掐牙,縷銀麒麟盤扣,翡翠玉蓮花金三事兒掛鏈,紅珊瑚念珠,銀絲菊花透雕羊脂玉大襟盤扣,高高的元寶領子,雙鯉流水如意翡翠耳墜。
織錦堆銀的重重疊疊讓她覺得好一陣恍惚,老太太卻輕輕地握住她的手,柔和地說:“我的長孫女兒,你今天穿的旗袍真是好看。你居然像我年輕的時候那麽愛漂亮,那麽好勝。那時侯,我曾經親自剪亂過自己親姐姐的新樣式的衣裳。”
老太太說著說著就冷了下來,停了停,慢慢地,“可是你居然不懂規矩,也讓所以有的人說我們戴家不懂規矩,我的親外孫女兒,你告訴我,是不是長大了,你的心就亂了,不中留了?”
月儀感到了老主母的一隻手探進了自己的旗袍分叉裏,像一小截朽木在她光潔的皮膚上摩擦,月儀低呼出聲,羞澀的想跳開,但老太太把她手抓的鐵緊,她根本無法逃脫。老太太掐住孫女兒大腿麵上的一小塊皮肉,生生擰了起來,尖尖的指甲幾乎嵌進肉裏,再狠狠一揪,月儀吃疼尖叫一聲,渾身都卷了起來。
鳳綺被叫來接走了小姐之後,老太太叫翡翠去請大奶奶來,小丫頭阿珠說大奶奶睡了,老太太一下子打斷她的話,厲聲道:“現在就叫她來,說是我叫她來!”
大奶奶來的時候,老太太也請她靠邊坐了,她說:“王家的那個行伍出生的堂兄來提親了,先前,王家他們也有這個意思。單是他家的親家母對我說過,我也一口應了,隻是他不在這邊,可是人家來了,住不過幾天就要回山東,我們把月儀的親事辦了,讓她跟他一道回去吧。”
“這個......老祖宗,我從前沒聽您提過啊,這麽快怕是不好......老二不才嫁出去麽?”
“不快,月儀是退過婚得人,年紀也大了。我們一直欠了她的這份情,心裏不好過,隻要有好點的就趕緊把她嫁出去吧。”老太太利索的回答道。
“可是,老祖宗,我們把月儀嫁的那麽遠,你就這麽舍得......”大奶奶很有些不情願。
老太太淡淡的說:“月儀大了,不能留在家裏,你看今天明明是老二的婚事,她偏偏在這給炫耀出來。滿屋的男人全向她身上瞟,不趁早把她嫁出去,讓男人管教,不知以後會出什麽亂子。”
“嗬......”大奶奶模糊的明白了一點,不好再說了。
老太太笑起來:“隻不過嫁一個女兒而已,讓她跟到山東去,和軍長過日子,可以住公館,吃香穿錦,都是好的,虧不了她。”
大奶奶點頭應允:“還好,老二的婚事剛過,我們隨後再選一個吉日辦一個,沒用完的紅綾花燭也可以充進去,夠省事的,隻是,你仔細點不要讓她隨便出去,這幾天了,不要出事。”
王劍雄來的時候,戴家招待的十分熱忱,月儀卻老大不高興,一是這年輕的軍長壯實得像座山,臉上笑起來竟帶些凶相,二是行伍出生的人,在席間總有太重的匪氣,三是家人正好把他安排在她的身邊,他便實在是得意地和她說話,盡情的上上下下地打量。月儀被他看的發起慌來,借故離席卻被母親一把扯住,“好好坐著。這可是你將來的夫君。”大奶奶悄聲說道。月儀一聽,呆了半晌,手中的象牙銀筷掉了下來。啪嚓一聲摔成兩截。
月儀回到房間,恐懼的戰栗起來,月光從雕花的窗子漏進來,月儀白色的鏤花衫子被染成的淡淡的青藍色。她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發展成這樣,她是把快樂和理想寄托在衣服上的女子。她喜歡的是韓平,因為他可以做很多很多美麗的衣裳,但他也是可惡的,趁著她的理想奪取了她的貞操,而如今,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她感到有比爭奪美麗還要艱難的事情要發生了,她不願也不能嫁給那個男人,她已經是韓平的人了,隻有找到韓平才能想辦法,她現在就得去找他才對。
“鳳綺!鳳綺!”
月儀在房裏高聲叫了起來,鳳綺急急過來,問:“大小姐有什麽事嗎?”
“去叫繡兒來。”
“繡兒不在了,今天吃飯的時候,翡翠姐姐帶了幾個老太太房中的丫頭過來,把繡兒換下去了......”
月儀手心發出汗來,她抖著聲音問鳳綺:“我真的要結婚了麽?什麽時候,什麽時候......”
“小姐,應該就過不了幾天了,老太太是早已答應過他們的,是二小姐和王少爺好的時候,王家奶奶就過來提過的了。”
“我怎麽過去都不知道?我不要嫁給那個粗人!”
“小姐,不要這樣子,這一次那個王軍長真的很喜歡你,你看出來沒有?他一見你眼睛就直了。”
“我不要嫁給他,不,不要,一輩子都不嫁也行,我不要嫁給他,我不喜歡那樣的男人,看了就心裏難受......”月儀慌亂起來,“鳳綺,他一手就可以把我的脖子扭斷的,天天帶著殺人的凶器,我真的很害怕,你知道麽。”
“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小姐已經有心上人了。”鳳綺笑著說,“可是,小姐終是要嫁人的啊,我也知道小姐喜歡那個小裁縫呢,可是衣服又不能當飯吃,而這個王軍長,卻是什麽都能給你的。”
月儀呆呆的看看鳳綺:“你說什麽?你在說些什麽......”
“小姐什麽也不要想了好,安心睡下吧。”以前在她麵前唯唯諾諾的鳳綺一下子便打斷了她的話。月儀不覺間竟流下淚來,不再言語。
韓平知道月儀要出嫁的消息是在戴家定了大量絲綢準備嫁妝的時候,他感到一切來得都那麽快,原來醞釀花一到兩年的時間攢一大筆錢誘拐小姐,獨享美色的陰謀現在就要立即實行,這讓他慌張起來。
帶走小姐無疑是一個及其冒險的行動,但是總比他一直在這個小城鎮裏給別人打工做裁縫要好些,說不定還能在那頭開一家店,在滿足她的同時也可以養家糊口。上海,南京,成都,都有祥瑞鳳的分店,有他的朋友,他都可以去的,但是,北邊和靠海的地方,總怕會有戰事,還是內陸好點,但成都仿佛大了,熟麵孔又多,認出來了也不好,倒是聽說當初學手藝的一位師兄在昆明,那裏隔著貴州的高山河流,遠在世外,總比別處要好,隻是,他手中的錢怕是隻夠兩個人的路費和一些必須用品,就算小姐這邊帶些首飾,也不能是抵用的東西。
但一切困難會慢慢克服的,世道這麽亂,隻要出了這一塊地方,便是自由的了,至於小姐,他做了她的第一個男人,她會死心塌地的跟他。所以一切想下來成問題的便隻有錢,他得要去借點錢好,可是,找誰呢?
小夥計到戴府去送南京來的樣料,受了韓平的托將一疊七彩寶相花織錦親自送到了月儀手裏,他照著主子吩咐的話說:“小韓師傅說這是南京新花樣的貢錦,國民大總統的小姐在這次的國慶會賓儀式上就是穿著這種麵料做成的衣服。小韓師傅叫我拿給小姐,請小姐仔細看看。”
鳳綺於是接了準備展開來,月儀忙道:“慢著,鳳綺,你下去加杯茶給我吧,我自己看。”
鳳綺聽命出去了。月儀急急將那小匹織錦展開,見底上縫著一小字紙,上麵寫著:“若要廝守,惟有攜奔。”外頭已聽見鳳綺過來的腳步聲了,月儀情急之下咬破手指,寫了“諾”一字,便把料子疊好,剛掩上血字,鳳綺已端了茶盤進來了。
鳳嬌樓是夜晚城中燈火最輝煌的地方,這一向是商賈雲集,生意最好的時候,韓平一進花街,馬上就有一大群濃妝豔抹的女人圍了上來,那些中下等妓院的女人用鮮豔而俗媚的仿緞料做成的緊腰衫子與旗袍,簪著大紅色的娟花與雪白羽毛,脖子上帶著滴溜園的用貝殼粉壓成的珍珠項鏈,腕上的鍍銀絞絲鐲子響的叮叮鐺鐺。當她們挨的很近,上來摟住他的脖子的時候,便可以感到一陣陣撲麵而來的濃香,她們用甜糯的軟語蜜蜜的招呼著他:“小裁縫,快到我家裏快活去,你長的這麽俊,不要你多少錢......”韓平推開一個又一個,她們那樣忘情的撲向他,在他的脖子上按下一個又一個唇印。
當年,他還在做學徒的時候,沿著這條路來給鳳嬌樓的紅姑娘送衣服,一路上被這些女人攪的臉紅心跳。待到進了樓裏,驚見碧月姑娘的如花美色,刹那呆若木雞。花碧月那時隻獨自吃著紅瓜子,不理他,清館人的秋菱上來侍侯才懶懶地張開手臂換上新衣裳,可是那衣服仿佛做小了一點,在胸口緊緊繃著現了出來,韓平羞紅了臉不敢過去,碧月一展手笑道:“過來啊,量量,給我放一點,弊的慌。”他於是過去,卻摸到了她豐滿的乳房......他緊張的一縮手,兩個女人都咯咯的笑了起來。待量身完成,下了樓,韓平剛走過窗下卻被一條從上麵落下的絲帕兜頭罩住了,他一把抓下絲帕,抬頭看上去,花碧月正倚窗對他笑著呢。
韓平在花街上走的很艱難,那些女人,一聽他要去鳳嬌樓,越發尖叫起來,死活扯著道:“幹嗎一定要去那?不過多給的都是她們的閣子錢,其實人都是一樣的!”韓平歎了口,繼續撥開她們,心裏湧起一陣苦澀,他去找花碧月,隻不過是問她借錢而已。
到了鳳嬌樓門口,韓平一陣哆嗦,新來的門口的姑娘不認得他,揚著帕子招呼了幾聲,被一個熟的姑娘看到,笑笑對她們道:“快別浪費殷勤了,這位是碧月姐的常客呢?”“咦,是常客,怎麽不見來呢?”“哪裏,是碧月姐自己常去他那出局子呢。”“嗬......”眾妓女都知道是碧月倒貼的相好了,一個個掩口捂獨,哄笑起來,把韓平臊的一臉通紅。
碧月閣裏,燭紅冉灘.,剛來不久的清水星兒正幫著梁婆收拾姑娘的房間,花碧月想是剛剛出完局子回來,累了,到裏間休息。韓平輕輕走進去,見羅帳半卷,碧月正靠著一隻繡緞圓枕,側躺在床邊的貴妃塌上抽著水煙,秋香色大朵茶花樣旗袍領襟扣子全都解開,露出雪白的香肩一角,秀發散亂,一手支著額,額角上麵貼有葉記止痛防暈的清涼膏。旗袍開叉甚高,前襟此時斜披下來,大腿撩人外露,一隻腳上幽幽的懸著一隻高底紅緞拖鞋。
星兒細細的抹著梳妝台上的螺細檀香鏡子,把姑娘吃剩散落在台子上的紅瓜子一粒粒揀進一隻瑪瑙的八角果盒,再把瓜子皮兒,金橘籽兒統掃少進巴掌大的漆雕小唾盂裏,新啟用不久的緬玉香爐裏還燃著大半輪茶花味道的篆香,她正琢磨著要不要把它熄掉,卻聽的裏間“砰”的一聲,然後就是扭打的聲音,清脆的巴掌響夾雜著姑娘的罵聲和婆子的勸阻聲:“我道是今天怎麽巴巴兒上門來討好我,原來是來訛老娘的錢的!不要臉的小白臉,拆白黨,吃軟飯的白眼狼,訛老娘的錢!我的錢也是那麽好掙的麽?”
罵聲雖然不大,但尖利刻薄,嘶啞而痛楚,像一條蛇吐信時的尖聲咆哮,韓平掩著臉被哄出來,連帶著一隻飛出的拖鞋,一下子砸在他的胸口上,他負痛捂著彎下腰去,裏頭又嗖的一聲飛出一支銀煙槍來,差點鞭上他的頭。
星兒實在是看不下去,忙急急進去勸姑娘,碧月已經被梁婆拉住,手上卻抓起一隻銀胎琺琅的小盒子欲再砸,星兒上去抓住她的手勸道:“姐姐可別,這個好幾十兩銀子呢?”一邊轉頭向韓平喊叫道:“還不快走?可別花了你那張俊臉,沒地吃飯啦!”
韓平灰頭土臉的轉身想離開,卻聽得碧月止住了罵聲,咯咯的笑起來,高叫道:“慢著,別走啊,不要錢了?好歹那麽一點老娘也給的起不是?”
韓平懷揣著碧月扔給他的盤纏踉踉蹌蹌的回到了祥瑞鳳,天色已黑的厚重如漆,這幾日的夜著實奇怪,整個兒的似鍋蓋般密不透風,連星星月亮也沒有。他暗暗慶幸自己鼻青臉腫的丟人模樣沒有被路人發現,回到家裏的時候,韓平長長的舒了口氣。
這邊鳳嬌樓的碧月閣裏,花碧月已氣的快要奄奄一息,她的再三逼問終於讓韓平吐露了真言。她心裏有個底,所以韓平一幹七七八八的理由全都露了餡,她的心像撕毀一般的痛,雖然明白這男人持貌無恐,本性輕薄,不知跟多少來找她做衣服的煙花女子和浪情少婦說過與她同樣的話,但自她與他相好之後,他便收斂了許多,不再和她們來往,竟有和她相守的心,可是這一切的認真卻都讓那個戴府的小姐生生給打破了,她很悲切,但也無奈,到了絕望的地步,她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與她比的,她是金枝玉葉,是貴家千金,是男人們心中最美好的一個夢,而她,不過是一個急切想找個可托身之處的一朵殘花——趁自己現在還未年老色衰......
正悲傷間,聽得外邊星兒歡歡喜喜的叫了一聲,進得屋來,手上揚著一張居票,笑嘻嘻地說:“碧月姐姐,好事兒,王府的夜宴局票!”
碧月聽了,沒好氣的問了一句:“什麽好事兒,沒看見我累麽?死丫頭也不知替我擋一下。”一邊拎身過去,把腿放在塌子的腳墊上,“給我回了,就說我今天不舒服,叫他們另請姑娘吧。還有,回完了,給我打熱水洗腳。”
星兒聽了,不敢做聲,垂下手來,一邊應著退著出去,還沒到門口,梁媽這時卻進來了:“姑娘,可別,是王府的局票......”
“王府哪個王府?煩,我今天哪兒也不去!”
“就是出手頂闊綽的王次長家。這次有些軍政要人,少不得擺出大賞來,上次跟戴家二小姐的婚事不也是操辦的揮金如土嗎?我說姑娘,做了這一晚,一個月怕是不得做都抵了,快快,星兒去打熱水了,洗了腳之後,我給姑娘梳頭換衣。”梁媽老了,牙掉了幾顆,講話總有些透風,一旦興奮起來更有些模糊,竟像吹出來的一般。
但碧月卻是聽的明白,她幾乎是一躍而起的從塌上站了起來笑道:“再累都得去,沒有任何人靠的了,我得拚命掙錢啊!”
王家果然是燈紅酒暖,金碧輝煌,為了好好招待今晚大駕光臨的軍政要人,王次長特意請了城中一等妓院鳳嬌樓,弄春樓的當紅妓女逾十人,其中有在上海參選十美入選的名妓花國後主——惜方玉,有出生滿清貴族沒落淪塵的張二小姐張秋菱,有弄春樓的台柱紅牌名妓陳碧雲,有被譽為傾國之貌,色藝雙絕的鳳嬌樓花魁林娩清。可說是整個夜宴場都是繁華迷人,國色天香。
花碧月在星兒的陪同下入了場,著一襲紫紅色細絨鬥篷,本來就有點疲倦,局票又送來的晚了,再加上心裏倍感交集,臉上已是略略發青的蒼白。在眾多的名花之中反而不太顯得出眾,氣焰壓低了許多,脫下鬥篷後,她那短袖緊腰的立裁蘋果綠紗樣旗袍把整個人都融成了一塊青色的玉,潤澤而軟弱的坐在一角。
酒宴之後的舞會,眾美人大都陪著客人跳舞盡歡,可花碧月卻在轉了兩個舞伴之後因體力不支,便叫了一杯紅酒在桌邊休息,才稍微緩過氣來,又聽見走向自己的腳步聲,她垂目望去,是一雙高筒軍靴,再往上看,見是一位氣宇軒昂的軍人,身形高大威武,眼眸如星,氣勢攝人不容拒絕。
“這位應該是王劍雄軍長吧.....”碧月聽到有人小聲的說道。
戴府的清晨,涼風如絲,昨夜下了一會雨,沾濕了小院裏的花草,越發顯得幽豔淒迷。鳳綺托著滿案待換的衣裳,走進正屋裏來。小姐已經從床上坐起,默默望著床沿發呆,鳳綺過去喚了她一聲,她才從恍惚中醒過來,空洞搬的看著她。
月儀的目光從鳳綺的臉上慢慢遊移到她的手上,隻見她捧著的乃是上次韓平補做的鵝絨折枝牡丹秋賞,越發痛楚。背過臉去又哭了起來。鳳綺見她這樣,便坐下安慰道:“不過是一個成衣匠罷了,喜歡他什麽呢?其實小姐年紀太輕,喜歡衣裳就以為是喜歡上人了,哪有這樣的事呢?”見她瘦弱的肩膀著實抖的慌,便從後麵輕輕抱住,細聲安慰道,“快別哭了,一大早就哭,當心眼睛腫,請安的時候叫老太太看到了,指不定又捉住哪個問來問去的。”
“又?”月儀一驚,忙緊用手帕草草拭淚,扭過身來,問道:“你說的是什麽?她過去也盤問過你們?”
“這個......”鳳綺猶豫了一下,四處看看,壓低聲音說:“其實老太太早問國了,繡兒和小綾都叫去了,可是她們又知道什麽呀,那時因為二太太娘家出了事,她又隻有二小姐一個女兒,必須得去照看,那裏沒有可以上的台盤的丫頭,蓮香也呆的很。於是二太太不放心,便請老太太出麵,在家裏找人,把我也要了過去替職,這邊管事的覺得繡兒伶俐,便讓她代我來侍候你。結果自打你穿了那旗袍,老太太就不知想些什麽了,趕緊把繡兒叫去盤問了半天。”
“她懷疑繡兒什麽?繡兒又說了什麽沒有?”月儀聽到這節骨眼上,趕緊著問。
“嗬嗬,她哪能說什麽,我們做丫頭的自是不敢犯事,若是真犯了事,哪能由主子來盤問?招了不是死路一條麽?就咬緊牙,什麽也別說。”鳳綺笑起來,一邊給小姐穿衣,扣著扣子,一邊又說:“老太太不放心,就把小綾叫過去,一唬一嚇的,我們都知道小綾是老實人,可她是什麽也不知道,再逼也說不出什麽來,老太太就信了繡兒的話,但還是不放心,便把她打發到三房去了,後來聽說跟三房去了鄉下守地收租,我們也見不到了。”
月儀鬆了口氣,臉色好了許多,鳳綺見她這樣,又是嘻嘻一笑,暗語道:“小姐莫不是真跟繡兒有什麽勾當?”
“哪有的事?鳳綺,你又要跟我作怪!小心我撕你的嘴?”月儀板下臉來。
“莫不是......。”鳳綺正要再鬧,隻聽得外麵張媽在催了:“鳳綺,時候不早了,快侍候小姐梳洗,前去請安吧。”
如今的我們,一直在追尋那個故事的轉折點,是什麽成就了月儀奔赴一個那樣奇特而又悲涼的命運,生不能而又死未就,就這樣漫長的淩遲下去,受著無窮無盡的折磨。
這個關鍵的人物是鳳嬌樓的碧月姑娘,她居然因那次夜宴上的偶遇而成了王軍長的情人,幾天來就立刻打的如膠似漆,王軍長魁偉健壯,不但對她出手大方,而且床第之上,很是了得,叫碧月受用的不得了,半個月後,竟隻想靠著著一個恩客,把別的什麽老頭子,小白臉,幹癟猴兒,肥胖豬頭,還有隻會看不能用的銀樣蠟槍頭統統踢出了碧月閣。連日裏來,英雄美人,纏綿不盡,好一個良辰美景奈何天!可是,直到這時,碧月還不知道,因將強娶月儀而逼的她曾所愛的男人決定私奔的男人居然就是麵前的王軍長。
這邊韓平又從別處籌到了一筆款子,加上碧月給的那份,已經差不多了,他便細細的安排跟小姐出逃的事情來,麻煩的是,戴府現在沒了繡兒這個內應,真真是難得入內。還好的是,按戴家老太太的話來說:“這地方做衣裳的怕就隻有祥瑞鳳的過得眼去。”於是,戴府依然將大小姐的嫁妝拿到這邊來做,經手的小綾又是個粗心的姑娘,這韓平就借著這一條路子,魚傳尺素,與深閨中的小姐不謀而合了。
一支金絲銀包銀裹金小煙鍋翡翠嘴的煙杆放在濡滿汗水的胭脂色緞被上,王劍雄赤裸的男體結實矯健,肌肉糾結。他拈起那隻小煙杆,撩開花碧月散落在胸口的長發,輕薄一笑,低下頭,向著女人嬌豔的肩窩咬下去,碧月負痛一聲喊,雪白的肌膚上已是一小圈鮮紅的牙印子。
:“你就這樣忍心咬我?”碧月咬牙怨道。
“不咬狠點,你不記得我。”劍雄曖昧的說著,歎了口氣,摟她入懷,“再過幾日,我就不能來了,我得娶親,然後帶我的太太回山東。”
碧月聽了,身子抖了起來,悲傷的低下眉眼,小聲念著:“再也不來了麽?”
“能來,隻是,怕要再過幾年了,這時局動亂,什麽能說的定?”劍雄柔聲安慰著懷裏的女人,“你不要難過,我已叫副官封了十封銀洋......”
碧月哪裏聽的下去,眼睛一下子就紅了,低頭埋在他的懷裏,張開雙臂抱緊他,悲哀的喃喃:“我哪裏要你的錢?再給我多的錢我抖不要,隻要你能常來就行了,我不求別的,真的......像你這樣的男人,一生又能遇上幾個?隻是,我不該淪入煙花,辱沒了你的名聲......隻是,不知,那位有福的小姐,她是哪家的閨秀?是不是生的花容月貌,國色天香?”
劍雄聽了,笑起來,年輕的臉上充滿了柔和的憧憬:“她很美,而且極會穿衣服,我真不知道,她為什麽可以把那麽繁雜的衣服穿的那樣恰到好處,甚至給我一種驚為天人的感覺。她是戴家的長小姐,久居深閣,在我的目光下會羞澀的紅臉......”
“戴家的長小姐,是月儀麽?”花碧月打斷男人的柔情傾訴,輕輕地用長指甲的手撫上他的臉龐,半帶嘲諷的說:“你認為她那麽好?她是很美,可是,她真的有你想象的那麽好麽?就像有的酒,聞起來確實很香,也用黃金的瓶子盛著,其實,她早酒酸掉了......”
“哈哈,你在說什麽,你在吃醋,是不是?我知道凡是女人,都是愛吃醋的。”劍雄大力的環緊她,低下臉去,吻住她的嘴,硬生生的把她後麵的話咽了下去......
韓平這邊,從昆明回複的信已經收到了,那邊的師兄隻道他要過去謀生,便已經幫他安排好了一份差事,他這邊可說是萬事具備了。
碧月閣力幾日,花姑娘撒了盤子不做生意,一天到晚撐著酒喝,已經到了爛醉如泥的地步。這天,星兒打了一銅盆的熱水進裏屋,碧月喝了很多的酒,醉的一塌糊塗,經過青兒和梁媽的侍弄,已經吐的幹淨了,但臉兒還是有些蒼青發白。
她懶洋洋的望著小心翼翼為她擦拭嘴角和頸項的星兒,咯咯的笑起來,沒等星兒騰出受手去,便一把扯住毛巾,笑道:“好生漂亮的小姐,那麽多的男人都愛你,得了小裁縫還不滿足,還有我的劍雄!嗬,不,你不是要跟小裁縫私奔麽,你既私奔了?又怎能跟你家夫君成婚呢?啊,哈哈!難不成你還有分身的本事?”
星兒一聽唬了大跳,忙擰了毛巾過去給碧月擦臉,一邊哄她道:“姑娘是醉了,擦罷臉子快快睡了吧。”
“我才沒醉!我清醒的很,我在這做牛做馬,吃苦受累,給千人騎,萬人跨......就掙這麽一點點銀子,除了一身穿戴外沒餘下什麽了......”花碧月雖然是醉的稀爛,但那晶亮的大眼睛卻一點睡意也沒有,直直的看著星兒,裏麵燃著一對火,把她眼角的淚給烤幹了,“我得那點錢啊,卻給戴家的小*****,啊呀呀,我辛辛苦苦的掙了錢,讓她去跟我的男人天長地久的睡覺去了......”花碧月罵到後麵居然發出了尖利的類似母狼般悠長的哀嚎,聽得一邊的星兒毛骨悚然。
突然,聽得外麵的門簾響,王軍長身穿雪青色長衫,外罩一件細紋百福圖緞子上衣進來了,看來是已在簾外聽的分明,雖是便裝,但一身殺氣騰騰,星兒想要上去阻攔,卻被他一腳踹翻在地。
王劍雄徑直過去,將一杯冷茶泊在碧月臉上,使得她一激靈從貴妃榻上坐了起來,呆著臉看他,眼裏的火光被茶水澆熄,散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來,王劍雄抄起兩袖,掀開前擺,一腳踩上貴妃榻,揪住碧月的長發,厲聲喝道:“賤人,你知道些什麽?說!戴家小姐是怎麽回事?”
碧月慢慢的清醒過來,直直的凝望著劍雄,無聲的笑著,臉兒如同水中的影子搖擺不定,一顆晶瑩的淚珠掛在腮邊,欲墜不墜,在暗黃的燈裏閃著光......
月儀跟小裁縫私奔的事情敗露在他們出逃的那天晚上,不,應該說從花碧月酒醉供出這件事開始,月儀的命運就開始步入了蒼黑而濺著鮮豔血色的濃夜裏。其實花碧月也不是故意把他們送上絕路,月儀和小裁縫之間的愛情本來就脆弱如綢,一點點明火就足以斷送它所有的美妙華綺。
是夜,月儀穿上她那件她最喜歡的深青藍色浮著大牡丹花的旗袍,外麵罩著一件薄衫和豔紫色大毛毛鑲滾鬥篷,提一隻裝滿首飾竹提漆麵的小框。往花園處後門出來,那看門的婆子原是繡兒的親戚,有了頭幾遭,又多收了些銀錢便也不避諱,隻道和前幾次一樣,便小聲吩咐她快去快回。
月儀疾步走出戴府,夜晚的街很安靜,沒有什麽人來去,月光撒在青石板上,濕漉漉的,冷冷的蒸起淡白色的霧,有閃亮的東西在月的霧裏發著光。
她心裏喜悅,如同兔子在跳,腳步也放急了,轉過了幾個街口,果然見得馬車停在那條街的盡頭,韓平一身黑衣,在馬車上探出頭來,向她揮手。月儀不禁在月下咯咯一笑,這笑聲在寂靜的夜裏特別清脆,晃若玉磐的叩擊,又似絕響——月儀那珠繡小皮鞋的細跟一不小心嵌在石板縫裏,她慌忙彎下腰去把鞋跟從石縫裏搖出來。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槍響劃破了夜色的寂靜,月儀心生一悸,哆嗦著抬起頭來,韓平已經伏倒在馬車上,落下了半截身子,他的手在半空裏用力的搖晃著,像是要抓住什麽,但很快的便垂了下來,微微的抽搐著。
月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小裁縫剛才不是好好的麽?活生生的向她揮著手呢,她扔下筐子,跌跌撞撞的跑過去,凝望著他的臉,韓平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胸上的傷口不停地湧出鮮血,月儀呆呆的看著他,想用手去捂住那不停流出的血夜,但一切隻是徒勞,他的血夜在靜夜裏彌散出一種甜膩的腥香,像一朵巨大的虞美人在盛放,在她的眼皮低下,那麽近的,迅速綻開他的花瓣,把生命也想花香一樣噴吐出來......
月儀的手抖的幾乎不能控製了,她凝望著情人垂死的眼睛,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像明星蒙上了灰白的雲翳,韓平的臉色蒼白如紙,薄似欲化的冰。月儀的雙手已沾上了情人嘴邊的血沫,細小的泡泡柔軟的依次破滅,纏綿眷戀一如他多情的吻......
月,是冰黃的顏色,猶如裁衣剪下的一彎,飄落在幽藍的水中。月已麵向這月亮,忽然間感到冷,她劇烈的哆嗦起來,前仰後合,猛烈地自己都抱不住自己。王軍長鐵青的臉在對麵街角的夜色中顯現出來,他如釋重負地拍拍剛裝進腰間的槍,麵無表情的對身邊的仆人說:“將屍體抬走,送戴小姐回家。”
戴府在這一夜安靜的出奇,連狗叫聲也沒有,夜,已經深了,有幾隻大紅的燈籠恍如螢火飄動,映襯著戴家女眷華服綾羅上的浮光,像幽深的池水中尚未入眠的錦鯉,王軍長的馬蹄聲一直跟到了戴府門口,得得的轉了個圈子,回去了......
沒有人會過多的注意紫園陳列室裏那張毀了一半的照片,那樣美麗的小姐,如何被自己的家人憎恨成這個樣子以至於連照片都要燒掉。戴氏的家史隻記錄到月儀私奔便嘎然而止,其他的隻能讓我們通過傳說和園中遺留的一點蛛絲馬跡去推想......
月儀真正劇變是在她婚禮的前夜,那時候她已經在閨房裏被關了整整三天了。在這三天裏,她願意吃送進來的任何東西,除了昏昏沉沉之外,她的一切都很正常,小姐的雙眸依然明亮如星子。
“沒事,隻要讓她嫁了,沾了男人的精血,她就好了。”老太太是過來人,麵上輕鬆地安慰著長媳
但大奶奶是悲傷而憤怒的,月儀把她們長房的臉丟盡了,“可是王軍長會不會,會不會懷疑我們的姑娘已經不清白了,我們要不要做點準備?”她小心翼翼的問著。
“是王軍長把她捉來的,難道還會嫌棄她,說不定他什麽都知道了。但他現在不光不悔婚而且還要把婚期提前,你看他都不在意這些,我們何必再去做些手腳,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麽?你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可記住了?”老太太以大局為重,一改往日的嚴肅與冷漠,柔聲細語起來。
沒有被責備反而被安慰的大奶奶感動的淚流滿麵,不停地向老祖宗點頭,最後竟埋臉在她懷裏大哭起來。
可是,奇怪的事情就在這時發生了,當大奶奶帶著自己的貼身丫頭碧羅,老太太房中的翡翠和侍候小姐的鳳綺捧著新做好的大紅色真絲織錦新服走進月儀房間時,她驚愕地發現坐在床上的月儀居然還穿著那一天私奔的鮮青藍色的牡丹織錦旗袍。
大奶奶頓時麵生怒色,轉臉向鳳綺,鳳綺也不解道:“我走的時候明明小姐穿的還是睡衫子......”
她這話剛說出來就被小姐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你們不是接我去結婚麽?我得衣服已經穿好了,韓平說我穿這件最漂亮,所以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幾個使女聽了這奇怪的話,麵麵相覷。大奶奶不快地道:“你要結婚了,不要說胡話,你要嫁的是王劍雄軍長!你現在得換上這件紅禮服。”
月儀沒有理會母親,隻是咯咯一笑,轉過身去,拿出一個帶鏡子的小檀香木盒,攏攏頭發說:“什麽王軍長啊,媽真會給我開玩笑,我得夫君是韓平,他有一雙巧手,會裁各種各樣最新式的旗袍呢!唉,對了,鳳綺,你快過來給我看一下,這邊好像還有點毛,你給我倒點頭油來......”
“你在說什麽?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大奶奶有些慌了,因為她發現月儀的表情很認真,她不像是在捉弄她們。現在一屋子都是亮晶晶,黃燦燦的燭光,她的女兒已經化好了盛裝,在燈火的隆重下明眸善睞,她是那樣的美麗,麵色仿佛月光般皎潔,神情宛如一江秋水,而紅唇是在秋水上浮動的鮮豔楓葉,它漂浮的那樣的快,讓大奶奶的頭發起暈來,她忽然覺得麵前極致的美麗是多麽可怕,她真不知道一切為什麽變成這個樣子。
大奶奶把冰涼的手指按在前額上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哆嗦地抬起手,指向月儀道:“去,給我把她那身怪模怪樣的衣服扒下來燒了,換上新裝!”
幾個使女得令,包抄過去,抓手抓腳,強行脫掉月儀身上的衣服,可就在這時,月儀的眼中突然閃過一道怨毒的光,她發出一聲隻有獸類才能叫出的怪嚎,拚命地掙紮起來,大奶奶恐懼的發現,月儀的姿勢已經喪失了一個大家閨秀的柔軟與矜持,變的狂亂和瘋癲,用牙咬,用頭撞,用腳踢,用手摳,她瘋狂的抵抗著所有人的強迫,最後拿起一支長簪,狠狠的戳進了與她朝夕相處的鳳綺的肩膀。與此同時,大奶奶崩潰的用雙手捂住麵頰,她不敢相信這就是她的毒養女兒,那美麗孤傲如一隻白天鵝的戴家大小姐月儀,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大奶奶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最終,三個使女不敵月儀的拚死反抗,依次逃跑,月儀雙手沾血的向自己的母親撲過去,尖聲叫著:“你們都給我出去!今天晚上我要離開這裏,我得夫君他在巷口等著我!”
外麵的家丁聽見大奶奶慘叫一聲,滿臉是血,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一邊跑一邊喊:“來人啦!救命啊!月儀瘋了,她要摳我得眼睛——”
第二天婚禮取消,很多好事者都打聽到了戴家小姐身染惡疾的消息,正準備試裝的王軍長狠狠的把一串上好的北海珍珠項鏈扯斷,晶蒙潔白的大珠小珠嘀嘀嗦嗦的飛濺了一地......
月儀,瘋了的戴家大小姐,天天在鎖死的門上拍著喊著:“放我出去,韓平在巷口等我,我要和他一起去昆明,我要和他在那邊開一家小店,天天可以穿最漂亮的旗袍。開開門哪!”
那叫聲響徹長房的院子,連府中都聽得幾分清楚。戴家為了驅除小姐身上的鬼,這幾天裏想了種種法子,但終究都無濟於事,直到王軍長提著小裁縫韓平的人頭來到戴府小姐的閨房。
戴家誰也沒想到王劍雄會動用這麽殘忍的方法來告知她的情人已經死掉的事實,小裁縫的命在王軍長手中如同螻蟻,所以這殘忍對他來說不過隻是一種最直接的方式,但是,月儀卻是承受不了的,她以世家小姐之尊的高貴身心許給平民走卒,韓平已成了她的夫君,她的所有一切希望,當她半瘋半癡地呼喚著他來的時候,王劍雄狠狠地將她最後的希望擊碎了。
如果仔細的側耳傾聽,便可以洞察出那聲恒久不絕的哀號,它穿越近百年蒼青暗灰的歲月直至如今,如指甲刮在磁石上刺耳尖銳讓人渾身起栗,誰也不會想象的出那麽美麗端莊的月儀會發出這樣可怕的聲音,連殺人都不眨眼的王軍長都愣住了。
她看到月儀對著他笑,在濃黑的氣氛中閃著甜腥如血的微笑,但她的目光卻已經散開了,怎麽也集合不到一處去,她好象什麽也看的見,卻又什麽也沒看到,小聲地,淑賢地呢喃:“唔,他們都說你死了,可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隻相信你對我說過的話,你說你會來接我的,會給我做世上最美的衣裳,不是麽?”
王劍雄至此終於相信月儀是再也醫不好的了,她本來是那樣令他賞心悅目,就是被韓平那廝弄髒了那麽一點點,就象如紙般薄的瓷胎破了一絲縫,但他還是要她,可是現在,她完完全全的碎了,碎的不成形狀,他從她的美麗裏看出猙獰的瘋顛來,他不再要她,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據戴氏家史記載,因時局混亂,內匪外侵,不堪攪擾的戴氏一族於第三年春天收拾細軟,舉家搬遷到四川去,留下了一對看門老夫婦和那空空初放花朵的紫圓,走的幹幹淨淨。
不,還有一個人沒有走,那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戴家長小姐,它沒有在西遷的隊伍之中,而是留在了這生她養她的紫圓裏麵,她的情感和疾病像花根把她牢牢地牽住了。再後來,日寇到了這裏,殺掉了看門夫婦,把這裏當作駐軍所,但他們沒有在紫圓呆上多久就被趕走,這裏也就一直荒蕪下去。
戴家小姐便成了這個院子裏一個長久不滅的陰魂,鬼子走後,有人說在這園子裏看到過她,但更多的人都相信那隻不過是她的鬼魂。又有人開玩笑說瘋子是不會蒼老的,她直到如今都身穿那件紫花旗袍在園子裏轉悠呢。
可我,隻相信自己的感覺,憑我的直覺,她當然是死了,但是還在紫圓裏麵,並沒有隨那些花花草草歸為泥土,她對衣服近似於變態的愛斷送了她的一生,我更相信她對自己的愛情絲毫沒有主斷的能力,她隻是憑著衣服愛人,除了華服,她什麽也不懂。
[結局]
昨夜,下了一場雨,零散幾許落花,有積水從瓦縫裏一滴滴的落下來,叩響在石麵上,空氣洗過一般潔淨,依稀聞的見紫藤的芬芳。那個瘋掉的女子仰麵站在屋簷底下,用幹裂的嘴唇接著滴落的雨水,漆黑的額發已經濕成幾縷,濃豔的大牡丹舊作沉香。我推開花窗,感知到她寂寞的香氣,不覺悲從心生。
紫圓客棧隻占原來戴家花園的三分之一大小,本來那家承包公司已把花園全部拿下,準備完整修造利用,可誰知在推倒一座土牆之後,卻發現了埋在地下的一批明清珍寶,大多是華麗的青花和粉彩瓷器,還有幾幅字畫,想來是這些大件又不實用的東西在戴氏逃亡的時候沒能帶走又舍不得隨意處置,便把它們埋在了地下,到了現代,這些藝術品全成了比黃金白銀更加貴重的國家寶貝。
為了保護後來紫園中可能有的更加貴重的文物,剩下的三分之二院落和花園全部封存,於是,在穿過諸秀園之後便是一片陳舊蕭索的模樣,紫藤已經長成碗口粗,皸裂出許多的傷痕,有枯萎的花串在微風中搖曳。荒棄的盆景紅瓦破碎,和泥土溶為一體,窗欞缺了白鶴的翅膀,蛛網密結。虯枝橫生在石板路上,綠草萋萋。遊人們往往走到這裏便掉頭而去,公園方麵也在這裏豎了個遊人止步的牌子。而我卻執意要過這個院子,誰知這個主意竟讓我穿過那個五十平方的花園用了二十多分鍾的時間,而裏麵的大院小院相疊,花木叢生,讓我找不到方向。
我慢慢地穿過橫生的舊盆景,來到西院的月洞門前,紫色漂移的香氣裏散發著腐爛的味道,我看到她在這一片荒蕪裏淺唱低吟,旗袍的領和襟已經朽開,磨爛的織邊露出汙黑的粗棉線裏子,可那牡丹卻依然鮮豔,一如夢中的樣子。她是這荒棄的花園裏枯死的紫藤屍體,泥一般柔軟的暗香隨歲月化作腐土,堆砌在這幾天因雨水而崩塌的牆邊。我在那裏看見了別於新鮮泥土的杜鵑花朵,她在風中顫抖著,像被一隻從泥土中伸出的手撫摩那樣深情而劇烈。嗬,不是,當我走到近前的時候,我才發現,花生長在一口枯井的沿邊,往下看去依稀可見拐角下去的台階,而井卻是先前隱在封死的牆壁中的......
我的發現讓紫園管理方很是注意,當年那一堆寶物出土的時候,他們並沒能據為已有,讓縣文物局搶了先,但是現在,他們很快趕來搬著全套工具,清理井口,小心翼翼的潛入。
“你說這裏麵會不會又是戴家的藏寶庫呢?”一個工作人員興奮的問他的同事。
“我想不會。”我說:“這不是中堂,這是西院,小姐們的閨房,是儲寶不吉利的地方。”
“那為什麽要把牆砌在井邊封住它,搞的這麽神秘?”我笑笑。
我想我在夢中已經知道答案了,那是戴家不能示人的劇痛,不可告之的哀傷——
戴家小姐的枯骨果然坐在柵欄的那一方,她穿著閃爍著暗光的衣服,長長的黑發淩亂散布,旗袍高叉下唯見伶仃瘦骨,隻有牡丹的絕色在手電的強光下斂豔流布,湛湛生輝......
[尾聲]
戴家小姐的故事是紫園眾多傳說最有賣點的一筆,管理方準備拿她的遺骨來充實幽暗森冷的“諸秀閣”。但是這件事情最終沒有達成,據說是搬運遺骨的時候出了問題,她和那身衣服全成了一堆碎片和灰燼,或者說,那原本死去的小姐早就成了一堆灰,一直危如累卵地坐在那裏,一個指頭就碰碎了。
月儀小姐是最美的,她如何肯讓那毛骨悚然的遺容公之於世呢?寧可留下那燒毀了一半的美色,用她僅有的一隻眼睛,幽幽地尋找紫園裏曾經飄過的自己的倩影。(完)
錦繡霓裳 作者:蔓殊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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