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檀香 作者:蔓殊菲兒

回答: 董家花園 作者:蔓殊菲兒畫眉深淺2009-06-01 19:14:18

綠檀香

這隻不過是從陳年舊貨裏淘的一個老故事,發散著舊貨店裏壓箱底的絲繡綾羅的味道,我把它們暴在陽光裏的時候,有奇異的繡樣花朵在空氣綻放,開出我從未見過的香豔顏色,然後化作碎片,隻剩了十來顆骨骸般的木頭珠子完好如初,那是一捧失落了兩百年的古典愛情——綠檀香。

黃昏的光從廚房瓦頂上的小天窗裏照進來,透明琉璃已天長日久,被煙熏油汙糊得不成樣子,慧淨抬頭看看天窗,把手上的綠檀香念珠取下來放在邊頭的案上,將疊在矮桌上的碗放進水槽裏衝洗起來。剛來白雲庵的時候,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麽也不會做被分配洗碗洗菜,那時的琉璃天窗還是清透的,隔著看天是藍的,略有一點扭。而現在……四十年了,她仍隻會洗碗洗菜,一雙嬌嫩的蘭花手已成枯槁,唯有那串綠檀香是越戴越亮,比起過去略有一些變深,但還是好看的……

四十年前的慧淨不是女尼,而是一個美如春桃的新嫁娘——詩書大戶滇南姚氏的女兒,名叫淨馨。二八妙齡的絕色少女,於從未謀麵的丈夫方明傑來說,無疑是一大幸事,他用手抬起她的臉在紅燭的光下細細打量,淨馨隻是呼吸急促地垂著眼腱,根本不敢看他,明傑笑笑,先是除去她的鳳冠,再打來一盆溫水,將那紅紅白白的胭脂全部洗掉。“簾開是明月,清水出芙蓉。”女孩白如美玉的麵頰上暈染著一層桃花的顏色,嘴唇卻是半透的嫣紅。明傑沉醉道:“現在是隆冬?為什麽桃花這麽早就開了呢?”“得君春風意,莫怪花開早。”女孩小聲應著,輕輕抬頭,柳眉淡淡,杏眸婉婉,如石生泉裏的白玉黑晶,清波流灩。明傑喜極,擁她入懷,解盡繡襖……雙燭良宵,鴛鴦枕被,直至纏綿到揉碎美玉銷冰磬,雪褥暈墨濺桃花。

芳香色美的綠檀珠串,便是那夜他給她的禮物,沾上她子血的絲絹被他收在懷裏,她則把他從小的貼身之物——綠檀香下了幾粒珠子戴在了腕上。

方家世代是商人,常跑南洋,在明傑上一代大大地發跡起來,於是便出了最高的娉禮將作過高官,才貌皆備的姚家千金娶來。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約,可恰恰成就了這對年輕人。第二日,小夫妻去見高堂奉茶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嬌美玲瓏的淨馨和英俊高大的明傑可堪一對璧人,使正廳亮堂了許多,方家一對老人都笑得合不攏嘴。但隻有兩人例外,一是老太太,冷冷地瞅了她一眼,輕言道:“禍水……。”便閉上了。而方家守寡在家的大奶奶鳳媛則拿團扇掩臉,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次日,明傑出外辦事置貨,鳳嬡差使女秋蓮來請少奶奶那邊屋裏說話。淨馨原是在嗑瓜子兒,不經意道:“進來。”簾子一打,見進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使女,卻不是婆子的打扮,雖兩截衣褲,但衣鮮華耀,氣度不凡。淨馨是明規矩的,知道來人是鳳媛的陪嫁大丫頭無疑,著實一驚,趕緊叫使女春絲搬凳賜座。可秋蓮隻是落落含笑,道“我就不坐了,還是勞駕少奶奶行步的。” 淨馨不敢攜辭,趕緊理一理衣裙,撫一撫頭發,讓春絲跟著一並去了。

大奶奶的房才進去就有一種陰沉沉的香味,冰冷冷地凝結,成了凍子,讓人竟覺得自己作什麽動作都有點被粘凍扯著的僵。鳳媛坐在榻上,抱一隻乾隆年的小銅手爐,邊上一個十四歲的小丫頭翠兒,著暗綠浮雲襟襖子,懷秉水煙袋。“問大奶奶安……。” 淨馨對她款款下拜之後,大奶奶微笑著向邊上移了移,招手兒叫她過來,站在窗下的丫頭立即拿了個繡雲彩鳳的靠枕放著,淨馨一坐上去,大奶奶便拉了她的手兒笑道:“多水靈的美人兒,明傑這孩子真是有福氣。”說著便托起她的手細細打量,淨馨有些害羞,輕輕用袖遮了臉兒,“咦,這串手珠……不是他的東西麽?是他給你的麽?”鳳媛詫異地問道,新婦又是含羞帶笑地點了點頭兒,“這是他抓周時抓到的東西,是他大伯從泰國帶回的佛珠,家裏本來都擔心他會學佛作出家人,哪知,這麽大了卻學會了做生意,一點要出家的意思都沒有了。隻是不當是長子,苦了你。” 淨馨聽這話不是滋味,竟有些怔了。鳳媛也不再作解釋,隻是屏退左右,悄悄兒從袖中拿了一包藥粉給她,說:“記住,今晚回去便吃,七天一次,一次一勺,不要落了,留他多久是多久。萬不能叫別人知道了,你過來時和我一樣是十六歲如花的年紀,真真是可憐啊。” 淨馨接藥在手,一種不祥的感覺像小蛇悄悄爬上心頭,生生咬了一口,讓她好一陣哆嗦。而近對的鳳媛布滿皺紋的老臉上緩緩淌下兩痕淚來。


原來,這方家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來鞏固家族的產業,長子在結婚孕了嫡子之後必要遠行南洋發揚祖業,督管進出貨物,此後便是數年,甚至十餘年回來一次,有時因為戰亂病禍死在外頭,千裏迢迢把棺木運回,也有卷了家財不回來的,總之,最可憐的,當然是他們的長妻,一輩子在婆家孤苦伶仃地守著,有的,隻和丈夫親近了一個月一旦壓脈斷知了胎音,便是夫妻離別之時了。所以,聰明一點的媳婦便知道如何讓自己晚一點懷孕來留住男人,那包藥,便是起著這個作用的。

淨馨在調藥入碗的時候,手劇烈地抖了起來,淚水像珠子一樣地往下掉,嘀噠嘀噠地落進碗裏,蕩漾開小小的漣花,藥有一點酸,微甜,不知是什麽東西磨粉作的,但是女子舌上滋味兒卻是苦的……淨馨在心中暗暗埋怨父母還沒有搞清這些就托了自己的終生,十六歲的少婦無法可想,就是隻會哭,伏在袖上暗泣了一會兒,猛聽得屋裏的西洋小座鍾敲了七下,方才醒悟,趕緊著吃了兩塊果脯甜嘴兒,叫春絲伺候著洗了臉,挽了半垂的墜馬髻,把玉色絹花,水藍蝴蝶一一簪好,又在眼瞼下描上了桔色的妝容,再抿上鮮紅的胭脂——他已掀了簾子進來了……

“今天怎麽這麽楚楚動人的樣子?”他微笑地低頭看她,掂了她柔軟的小手端詳:“嗯,珠串是不是珠兒也嫌大了?看你腕兒這麽細,越發可憐了。” 淨馨略略抬起臉來,美眸瞬了一瞬,把身子偎進他的懷裏,抽脫手兒抓住他的衣襟,含笑不語。明傑迷亂道,“怎麽今夜這樣嬌媚起來了?”她還是不答,隻是笑,杏眸中濺著點點的淚,拉了他的辮子盤在自己的頸子上,一圈又圈,又吃吃地笑出聲。明傑歡喜起來,一把抽離了自己的長辮,把她抱到床上解她的襟扣,一半的時候,她又劇烈地扭起來,把整個肩膀和胳膊都露了出來,綾羅的小肚兜是水綠色的,一束桃花開得灼灼,直燒他的眼——明傑的欲望一下子高漲起來,三下兩下將嬌妻剝脫得精光,連裹腳布也全解了,她卻將一隻腳直勾勾地上了他的肩,枕上的玉體已是烏雲半掩,雪膚花容……好一場芙蓉賬暖,倒鳳顛鸞,明傑隻恨不得將全身的皮都剝下來一寸寸粘到她的身上,立即死了就好……更漏夜磬,子時豔歌,廝磨到冰輪西墜,雲淡清宵,隻聽見遠遠的有雞鳴的聲音。男子已摟著她正欲睡去,淨馨用盡最後的氣力搖他,嬌嗔道:“明傑,不睡嗬,明傑,說,陪著我一輩子,不離開,對我好……”“別說……不離開你,別說對你好,就是要我為你……去死,我都心甘……。”倦怠了的他哼哼出這麽一句話,昏昏睡去,而淨馨在他的懷裏,被他的臂箍得生痛,狠命捶了他兩下,甜甜地笑了起來。

離新婚已過去大半年了,就是不見新媳婦懷孕,可少爺卻像丟了魂似的,成天地往自己的房裏鑽,早上的請安兩口子已不隻一次地遲到了,這樣持續了好幾次,老太太的臉已掛下來可以作冰盤子了,小姑明娟的臉上也漾出一絲鮮豔的鄙薄來。這使得小兩口很是不自在。而這次,正好撞上小叔子明德從省城放假回來的全家給老太太請安,獨缺了這兩人。慌張趕到的時候已叫一廳人站著等了一會子,於是這對新婚夫婦終於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正站了三柱煙的工夫,大家都落了座,兩個人還像插燭樣地立著,二奶奶瑞熙見淨馨的一雙小腳兒立得直抖,有些心疼,在邊上柔聲請老太太賜座,老太太卻像沒聽到一樣不理,但卻發話了:“我說我的新媳婦啊,你都過門7個月了,怎麽還不見給我們方家開枝散葉懷上個一男半女啊?”淨馨一哆嗦,不知如何回答,搖搖晃晃,就要立不穩了,邊上的明傑趕緊扶住她,對老太太說:“奶奶,淨馨她身子弱,讓她坐著說話吧。”“放肆!老祖宗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二爺拿眼一瞪兒子,“嗬嗬,他當然要為新媳婦說話,你們沒看到新媳婦長得一雙勾男人魂魄的的杏仁水眸嗎?”老太太笑著,但極刻薄地譏諷道。屋裏死一般的沉寂,落下一根針的聲音都聽得見。淨馨聽了,臉紅到耳根,她昨夜與丈夫一宿歡情,隻恨那芙蓉帳薄,春宵苦短。一路上已是強撐精神,哈欠連天,隻想快些子把安請了回去補睡覺兒,過去都是丈夫愛惜,寵溺著她偷睡多時。可如今老祖宗真擺起架勢來可讓人吃不消的,不說這兩個站的,就是明娟那個坐著的都有些煩累了,悄悄扭了幾下,淨馨站了不知多久,隻覺得腦子裏打鼓一般地跳著,耳朵嗡嗡作響,所有的人,都像透著玻璃紗似地透明地扭著,扭著,老太太的青繡大襟,鳳媛的桔黃長袍,明娟的桃紅衫子,加上灰黃的背景,全扭到了一塊,各咬著對方的深豔與明媚,如彩色的蛇一般絞著,滲著,結合處有微腥暗褐的雜色——如血一般,暗湧到淨馨的喉頭……遙遙地隻聽得金磬“當”地一聲響——明傑眼看著嬌妻軟軟地攤了下去……

自這次之後,淨馨便病了,成日吃不了幹飯,下不了床。明傑日日去探她,她聽得他來,隻把身子背過去,暗暗垂淚。春絲畢竟是陪嫁來的丫頭,真正心疼自家小姐,多次往鳳媛房裏求些惜福養生的丸藥,也到廚子那裏多整些雞湯什麽的來著。鳳媛和瑞熙過來瞧過兩次,淨馨小姐脾氣有些任性,心裏的氣恨一時消不了,咽在肚裏隻肯裝睡,二奶奶愚些,沒看出來,到是鳳媛明白,拉了春絲的手兒到花幾邊,悄悄對她說:“叫你家小姐趕快把那藥扔了,病好了,早早兒把兒子懷上,不然這邊年關一過,大少爺不走也沒規矩讓他再留的,你家小姐留了他八個月,也算是長的了,再這樣下去,老祖宗查下來可不得了。”

眼看著已病了二個月,淨馨吃力地扶著床柱坐起來,春絲在邊上看到了趕緊過來扶,淨馨甩脫她的手,挺直背道:“快拿鏡子來!”春絲一驚,不知小姐要做什麽,淨馨向她璀然一笑,柔聲補充道:“還有香粉和胭脂。”春絲明白了,端端捧鏡來,隻見鏡中的女子,美玉般尖瘦的臉,已比過去憔悴了許多,然而,那雙明眸,卻顯得更大,流波般柔媚宛轉,小姐對鏡,凝神看好,輕輕地,拿粉撲子在蒼白的雙頰上撲了一點紅粉,又抿了抿那薄薄的胭脂。氣色才見得好些起來,輕輕扭過臉,淨馨有些憂鬱地問“春絲,你看如何?還算行吧?”“小姐本來就是個絕色美人,這樣瘦削了,看著怪讓人憐的。”春絲捧鏡,乖巧地回答。“也是,隻要他一個人喜歡就夠了。”淨馨的笑容是暮晚時鏡裏流轉的煙波,帶一點雨水濕潤的淒迷和落花柔弱的暗傷……

是的,隻要他一個人喜歡就夠了,沐浴完後已到了點燈的時候。春絲將紅蠟擺好,被單換上了新的,帳子懸上一對鴛鴦結,又將果菜布置整齊,一切妥當便低頭默默地退了出去。淨馨將玫瑰盤香置在緬玉的爐裏盈盈燃起,如絲的繚繞宛若幽夜林中細細的流泉,燭光濃灩,衣華釵明,珠鈿的仰止間,仿佛玉屑碎冰樣化了,成為閃亮如星清潤的輝。豔妝的女子,在玫瑰輕紅的香氛裏候著自己的丈夫,玉簪輕挑殘香冷,銀簟冰輪渡青宵……但是,他為什麽還不來呢?夜已這麽深了,這邊香閨的雕窗卻漏著芬芳的光,已然一朵欲綻的花,而她的淚也慢慢地如珠墜下,跌進灰裏,與殘香共葬了。

明傑回來,先是驚,而後喜,淨馨這病使她瘦損了,但華裙豔妝,卻更嬌美。“你病好了?我的心肝……”明傑歡喜地問到,上前去抱她,卻是輕了不少:“乖乖,怎麽像一匹紅綾?真讓我心疼。” 淨馨輕倩一笑,低語道:“好人兒,多久沒沾過我的身子了?”男人本是此意,聽了更得歡心。如烈火焚上絹花,一發不可收拾。在床上,淨馨橫躺著承歡,臉兒向外,剛巧讓珠簾的冰涼的流蘇如水一般流瀉在麵頰,頸子和秀發之上,而身體又是滾燙的,他強健的肩臂,熱烈的愛情和灼熱的精血像無比甜美的暴雨,又像無所不在的繩索,滋潤著她,束縛著她,散落在地上的紅羅衣裙,白綾裏衫,絲繡的小肚兜上,又拋金棄玉般地流瀉下如水的青絲,她嬌媚地應和,用身體的每一根骨頭,每一寸肌膚,每一滴血液,她喉管中的每一聲輕吟,用她全部的靈魂,來應和,來承受,來享受他如火的激情……她是一塊冰化成了水,蒸成了汽,她無所不在地,甜美地懷抱著他……

“不想離開你,我不想離開……我愛你……愛你……。”明傑筋疲力盡地懷抱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憂傷地歎息著……女人,在月光下,是清灩的小河的水,載著花瓣載著他,她伸出手輕輕撫摸擱在她胸口男人的臉,直到他像一隻大貓一樣香甜地睡去。


淨馨懷孕了,天大的喜事,方家上下奔走相告。可年關過了之後,明傑也要走了。“真想親眼見到我的兒子。”明傑把耳朵湊在妻子的肚子上憂傷地說:“可是,我不知道這一去就要什麽時候回來……我怕苦了你,但家規——是不……”“沒事兒的,你盡管放心去吧,我等著你就是了。” 淨馨輕巧地微笑著,她感到埋臉在她懷裏的男人的肩膀輕輕顫抖,他嗚咽起來:“在外頭,要我吃什麽苦我都受得了……但我,不要你在這裏受苦……我去求老祖宗,我帶著你走。”“不必了,這是家規,長妻怎麽可能跟你出去?如果你有妾的話,倒是可以帶著……”淨馨歎息道“不!不要妾,我不要妾!我這輩子,隻要你一個女人……隻要你一個,我怕你受苦,沒有我在身邊……”明傑抱她更緊了,“傻子,你好好去吧,我要留在家裏生孩子的,你不是給我一串綠檀香嗎?我每天都帶在手上,睡覺也戴著,你若想我,就托夢來,附在這珠子上,我自然也會夢見你了。”

夢,是虛無飄渺的……男人走了,淨馨像一隻抽幹了水的容器一樣,空了,但孩子卻一天天地長大,在她的腹中,鮮活的他的血液,會踢腿會打拳,是新的汁液,慢慢地將她充滿了,孩子出生的時候,女子是叫著明傑的名字的,手中緊緊攢著那串綠檀香,青絲與血汁相映交輝,春絲在邊上抱著,一邊喊一邊暗暗垂淚。小娃娃是一個小姐,肢柔體弱,哭聲細微,因著母親身體虛弱的緣故,有點先天不足。上頭人取名叫清茗。照規矩,若男人不在,單獨的一個婦人陰氣過重,嫡出的小姐和少爺頭一年都得讓選好的奶娘帶到上一輩人的院中去養,以沾宗祖們的恩澤,沐光硬命。那日,剛剛可以走路的淨馨慢慢兒悠著去看自己的女兒,才到門口卻聽見裏頭老太太跟二奶奶在說話:“怎麽就生了個丫頭片子?這長子頭胎,得男孩才吉利,清茗出來才五斤重,明傑那麽好的身板,不知她是怎麽給生出來的。”“什麽知書達理,我看就是一幅狐媚子的長相,還拿了明傑抓周就戴的香珠,孝敬不會,賢惠不會,生兒子也不會,除了勾男人,她還會什麽?還做長妻,我看她是一幅作妾的麵盤,就跟老頭子那時寵的小一樣,一雙滴得出水的杏仁眼,你們看過相書沒有?這樣的媳婦,我真真不喜歡!”邊上二奶奶柔聲勸著,外頭的淨馨扶著木格門靠著,眼淚汩汩地淌了下來。

碗和手都洗幹淨了,碗一摞瓷白地壘在桌上,手則細細在毛巾上擦幹。女尼慧淨慢慢地戴上綠檀香,從陰暗的廚房裏走了出來,下午的光是明亮的,照得見菜地裏的苦菜一片綠油油,然而,在邊上卻開出一枝豔麗的薔薇來,天是藍的,果菜是綠的,女尼的長袍是青色的,然而那枝花,是紅的,美豔而妖嬈,一如當初的她……慧淨劇烈地哆嗦起來,這麽多年來,她依然忘不了她的丈夫——她原本可以好好地等著他,等他來,或等不到他來,也可以等到他死,與他同穴埋葬。但她沒有堅守住她自己……他們的情欲太熱烈,以至分離是那麽痛苦,而孤獨是那麽殘酷——比死還痛的相思與比火還烈的情欲卻使她迷失了,連與他共穴的福分都沒有。


見到新來的管家方勝,是在清銘滿月的時候,方勝親自來送東西。說是大少爺的賀禮和一封家書,淨馨一聽是丈夫的東西,自然是歡喜非常,一一看過他捎來的東西,吩咐春絲拿去放好,一邊拆開了信細細地讀。女子久不見陽光的蒼白臉上,慢慢漲起了紅暈,像一朵盛放的芙蓉花,她一字一行地默念,微笑或蹙眉,有時笑得曆害了便輕輕用水蔥般的手兒掩著。方勝先是垂首而立,但偶一抬頭,便再也不能離開,年輕的少奶奶,像絹畫上的美人一樣繡襖簪珠,豔可奪人,淨馨也沒有感覺到,隻是一昧地高興,讀完信,趁這勁兒又跟少管家多說了幾句話,吩咐下人打賞,一張美到極致的笑靨盡讓那年輕男人看了去。方勝的喉頭暗暗地上下滑動,咽著口水。

入夜,淨馨醒了,可她卻再也睡不著,翻開明傑遠遠捎來的東西,苦悲全湧上了心頭,白日受的輕蔑和怨氣,夜裏獨守空房的淒涼,全匯在了一處,像根銳利的絲索,在心頭來回割勒著,她那麽想念明傑,他的寵溺和保護,他的聲音,他的長辮,他的擁抱和微笑,他的喘息和身體。她的身體不斷地在膨脹著,像一塊鬆脆的燕窩酥,甜膩而潔白,空空的巢心渴望著他的撫慰與充實。現在已是微涼的深秋,淨馨卻感到渾身燥熱,她把綠檀香緊緊地壓在胸口上,痛苦地在床上翻騰,歎息著“明傑……明傑,求你快點回來啊……。”強壓的呻吟像一塊厚重的綢布被慢慢地撕開了,發出奇異的扭曲的聲響,沉悶的棉布破碎的聲中有尖銳的裂絲聲……淨馨蹬著她的小腳,一手緊緊地握住帳子,嗚咽起來。窗外,落葉沙沙,隱了男人輕輕的腳步聲,月光是青的,冷冷照著男人得意而笑的臉慢慢沒在鬱鬱的花葉裏。

每天的例行請安再也不會遲到了,淨馨常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作一言,白紙般的顏色和嬌豔鮮柔的方家小姐成了鮮明的對比。但有時,也會像石子投入古井般地一悸,那是一雙火辣辣的視線,叫淨馨好不自在,陰沉而肅立的少管家就在對麵,蒼白尖瘦的臉微微低著,眼卻對著淨馨的方向,時而有一種青蛇吐信般灼毒的目光。淨馨驚惶起來,她不知該如何是好,除了暗暗握緊綠檀香手珠再沒有別的法子。

然而,該發生的卻殘酷地發生了,命運沒有絲毫憐香惜玉的習慣,沒有明傑保護卻又遭到老太太厭惡的大少奶奶已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淨馨生在宦家,竟一點也不知曉自己將處的危險。她隻是莫名地感到不安和恐懼,莫名地渴望丈夫的回歸與保護,這美豔而軟弱的婦人已成了為求色欲鋌而走險的方勝案板上的一塊肉,她徒勞蜷在床角念叨著丈夫的名字,著一襲薄綢睡衫,瑟瑟發抖。

夢裏的明傑已不隻一次光顧過淨馨的閨房,少婦的情欲似張欲合,宛若花開,有幽豔的香淡淡而出,繚繞在房間裏。然而這一次的夢是格外真實的,男人身體的熱度和喘息聲仿佛正在耳畔,淨馨也感覺到有沉重的東西壓在身上——仿佛丈夫已趁夜色回來一樣,她綿綿地夢裏承歡,充滿了歡愉,“明傑……明傑啊……。” 淨馨輕輕地叫著,給了男人極大的興奮和激情,在愈演愈烈的衝撞中她終於突然驚醒——那赤身壓在自己身上的不是明傑,而是少管家——方勝!淨馨驚恐地張大眼睛,方勝還沒等她叫出聲來就一把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別叫,小心我殺了你!” 淨馨的雙手雙腳已被素絹綁縛,再無掙紮的可能,隻能任其擺布,她張大的雙眸不斷流著汩汩的淚水,痛苦萬分。方勝一邊淩辱著她一邊得意地說:“別看你是這家大少奶奶,其實早是老丫頭一個了,生個小丫頭出來,又不會討人歡心,老太太早嫌著你哪,你如果要和我強,你也照樣受罪!”他發瀉完之後還拿走了她的小肚兜和底褲,揚言道:如果把事情抖出去,他就把這晚上的事詳寫成信,再加上那條褲子一起寄給遠在南洋的大少爺方明傑。

這幾日,方勝又來了幾次,每次都叫淨馨羞辱無比,她咬緊著唇,把一切的聲音都吞進肚裏,不願讓方勝快樂,更不敢讓下人發現,她隻想這一切都快點過去,每一次都像是死了一回,方勝在她的身上聳動著,喘息著說:“你就忍耐這兩天,我下個月就要被派到成都去了,再不攪擾你了。你放心,隻要你不說,我這邊也不會把這事抖出來。我們兩個就相安無事,你要記得,你已和我不隻一次了,要揭發我,隻可能是和奸,嘿嘿。”


長房家的小丫頭翠兒一身水綠色小衫正站在院子裏邊吃梅子邊看兩隻小獅子狗打架,遠遠見到大少奶奶一個人往這邊來了,便扭頭向正屋張了張,把紙口袋收好,喝開了兩隻小狗,笑著上來迎淨馨,“問少奶奶安。少奶奶怎麽沒帶春絲姐過來呢,仔細著這大毒日頭的。”“翠兒的嘴好甜,怪不得討人喜歡。” 淨馨勉強一笑道:“大奶奶在麽?”“真是不巧,大奶奶昨天才出去的,她帶秋蓮駕橋兒回娘家了?”“嗬,這……” 淨馨的神情很悲戚,呆呆地看著翠兒,“多久才回來呢?”“怕是一段日子了。”翠兒壓低聲音道:“唐家的老太太去世了,大奶奶是回去守靈的。”她說完後覺得淨馨的臉色不對,忙扶住她道:“大少奶奶,我說吧,是叫日頭給曬的,趕緊去房……。”“不,送我回去,翠兒,我要回去。”淨馨掙紮著打斷她的話,一把抓住女孩的袖子,小丫頭不敢怠慢,忙扶了她往回走,誰知淨馨竟在花巷口一陣哆嗦,咕嚕一聲就幹嘔起來,翠兒隻覺得手臂上的她越來越沉重,化石一般,自己倒像個蜻蜓了,正巧少管家方勝打這路過,翠兒也顧不得嫌了,直喊道:“方勝大哥,快過來,扶一下少奶奶。”“不!翠兒,不要他扶,翠兒,不準叫他過來!” 淨馨用盡氣力說著,拽緊了小丫頭的袖子,“沒事兒的,少奶奶,這不要緊,……”“不!你給我閉嘴!” 淨馨命令道:“快扶我走,不要理他!”她說著又幹嘔了一下,方勝看到這一切,腿肚子在長衫下打起抖來,沒等小丫頭再叫他,一溜煙兒地就跑了。

第二天,有消息過來,說少管家方勝提前去了成都了。這不過是一件小事,在方家花園裏引不起什麽震動,淨馨舒了一口氣,誰知幹嘔卻利害了,直到春絲端了一碗青梅汁來才見好些,淨馨坐在床上喘息著,一頭的汗。春絲拿帕子給她擦著擦著,竟停了手,直愣愣地瞅著她,淨馨被她看得心發慌,嗔怪道:“你怎麽這麽看我?”春絲暗暗說:“小姐,你是怎麽了,這個樣子,像是那時懷清茗的時候了。”“你胡說些什麽?這種話是可以亂說的嗎?” 淨馨抖著聲罵著她的使女。春絲不敢明聲了,慢慢跪下去,把臉埋在淨馨的臂邊,低聲說:“小姐,你不要瞞著,不然出了事就完了,如果是真的,我們現在最要緊的是把那東西弄掉。”她不敢看淨馨的臉,隻覺得她抖得利害,聽得見絲袖蔌蔌的聲響。

淨馨這邊怕是完了,還是春絲有法子,打聽到那個有名的郎中在的時候,她便偷偷出門去找藥,回來時,在院子裏一路上走著膽戰心驚,隻見到處都是張燈結彩,大紅的綾羅,在初秋燦爛的陽光裏格外覺得刺目,明天是老太太的壽辰,管家已請好了戲班來唱,隻求爭個熱熱鬧鬧。春絲快步趕著回去,誰知竟一頭撞上方家小姐明娟和使女夏蘋,“喲,春絲姐姐,走得這麽快作什麽?是忙著給少奶奶準備賀禮吧……”夏蘋是個驕傲的丫頭,和她主子一個脾性,見春絲有些慌張,護著袖子,便伸手拉扯道:“什麽好東西要這樣藏著,不讓我先看看。”春絲有些惱了,但大小姐在場,發作不得,隻好躲道:“沒什麽東西,蘋妹妹,你就別取笑我了,你辦事辦得那麽好,所有東西都齊整了。哪像我,現在還在忙著呢。”一邊說著,一邊便想從邊上過去,夏蘋仗著主子在場,哪肯放她,笑著揪住道:“呀,別急啊,肯定是備了好禮,什麽東西也讓我們參照一下。”春絲怕了,掙著這丫頭的扯,弄了半晌,不小心將袖裏的紙包拉破了,湧出一點藥粉來。“不過是藥,還要這麽藏著掖著的。有什麽了不起?”夏蘋失望地說著,放了手。這一切,明娟小姐卻在邊上都看到了,她的丹鳳眼兒意味深長地一笑,拿著陳洪授畫的鶯鶯小姐絹扇摭了半張臉細聲細氣道:“怪不得嫂子那麽討哥哥的喜歡……可真是難為春絲姐姐了。”“明娟小姐……這不是……”春絲聽了這話中有話,慌亂起來,可明娟心裏像鏡似的,就不說出來,也不聽春絲的解釋,把扇子拿開輕輕在夏蘋肩上打了一下說:“走啊,還呆著在這作什麽?”主仆兩個便一起經過春絲過去了,遠遠地小聲說著什麽。

可是這藥是不能立馬就吃的,因為第二天是老太太的生日,媳婦們可是除了吃飯陪著遊園之外,都是站著的,於是主仆商量,便在老太太過完生日之後再吃藥墮胎。

第二天正好是個晴朗日子,都說天公作美,長老太太的喜色,大宴擺下來,可把許多的好東西都上了席,大都是些豐肥甜膩之物,吃得淨馨發暈,隻在辭席的時候,偷偷從袖裏撚出幾隻青梅來吃了才略微好點,待到要出來的時候,全體的人都站了起來,熙熙攘攘,把六合門的兩對邊門一開,好堂皇的午時的光。雲南的天氣,室內外一涼一暑,淨馨一見那明晃晃的光,刹那仿佛骨牌上的白板,炫目得生疼,好一會才緩過氣來,眼前,如勾線和暈染般一步步地把外頭的景致描摹了,春絲見她神情不對,一陣擔心,私下扶住,暗聲道:“小姐,等一下還要到園子裏看戲,得站著陪老祖宗,你要忍著點,過了這一關就好了。” 淨馨聽了隻覺得頭轟的一聲,冷汗直下,全身的骨節卡達達一陣響,她握緊春絲的手,咬了咬牙。


老祖宗過生日,自是選的是上等的戲班子,大老遠地接過來,在這園子裏隻管鑼鼓喧天,京胡鏗鏘,熱熱鬧鬧地把壽祝起來,後花園裏已擺上了各式的薔薇,拚成壽字。淨馨站在那裏,雖有大陽傘遮著,可光熱卻從四下過來,曬幹巴一樣,又熱又烈。再加上這些熱鬧戲兒一陣喧吵,哪裏受得了,隻覺得腹痛如絞,蔌蔌地抖了起來。在後麵打扇的春絲起先是覺得主子呆立得好好,後來見到不對,淨馨腦後的鑲八寶銀蝙蝠花鈿流蘇竟像打秋千一樣晃得不可開交,她趕緊扶著,把腳伸在她的裙下腳邊抵著,卻覺得少奶奶整個人都垮在了她的臂上,腳背上突然有熱淋淋的東西墮下,一般血腥味直鑽她的鼻子。春絲知道是小產了,嚇得六神無主,已完全撐不住淨馨的身子了,邊上最近的明娟小姐皺了皺眉頭,雖一直盯著戲台,但把扇子打得勤起來,但夏蘋往這邊一看,“啊——!”地尖叫起來。


淨馨躺在床上的時候已知道一切都完了,她睜開眼睛,見到的隻有陶媽和自己房中的小丫頭青兒,不見春絲,“陶媽……春絲呢?她在哪裏?”“春絲被抓去受家法了……。”陶媽小聲說:“上頭說她是貼身大丫頭,知奸情不報,你的身子又太弱,家法會出人命,但讓她代主受過。而且不會讓她再侍奉你了……”“不!,春絲是我從娘家帶過來的人,他們怎麽可以這樣啊……” 淨馨渾身直打哆嗦,“家有家規,方家大少奶奶,你是沒辦法的。你已犯了七出之罪了。”陶媽冷冷地說,淨馨聽了這話,隻覺得有一桶冷水從頭淋到了腳,整個人像死了一樣。

第三天,受盡刑罰的春絲在柴房上吊的消息傳來,淨馨已經心如枯槁,掂著貼身使女的屍骨無人可收,自己也下不得床,陶媽是方家的下人,年紀又大,怕接這種事不吉利,無奈,便把一幹從娘家陪嫁的首飾從奩裏拿出來叫小丫頭青兒托人去做。可青兒嫌少了,淨馨便又從頭上拔下一隻上等的翡翠青鳳,啞著聲兒懇求她。青兒才答應去找人,可是等到青兒第四天把春絲安葬後卻帶來一個可怕的消息,說是老太太在壽辰上受此侮辱,回來後不停地大罵淫婦,禍水,已經氣病。而二爺已將諸事詳擬,送人交負在遠方的大少爺,隻待他回來寫休書休她。淨馨聽了,一下子如冰天飛雪,寒到了骨頭裏。

方家的下人瞅見大少奶奶出了這等醜事,在花園裏立不住了,遲早得出去的。便都一邊咬著耳朵,一邊把大少奶奶這三個字從侍候的名單上剔了出去。青兒掂著少奶奶給她的錢物,不好明目張膽地丟開她,隻是這房裏,連掃地打水的仆人都憊懶了,萬事叫她一個人做,她心裏惱著,強壓下來。隻是對她有一應沒一應的。這日早晨,淨馨想吃個紅糖荷包蛋,有氣沒力地叫青兒去廚子裏叫一個。青兒心裏澄明,知道除了一點剩菜,淨馨哪裏有得吃,她去了,隻有被廚娘們取笑辱罵的份,便裝作沒聽見,坐在外房的螞蚱椅上搓五色的頭繩。遠遠地聽見裏頭淨馨在悠悠地唱著:“青兒——,青兒——我想吃一個紅糖雞蛋,這肚裏絞得慌啊……。”那聲音淒苦飄搖,在青兒耳邊繚過來繚過去,像喝湯時不小心喝下了一根頭發絲,半截在舌上,半截在嗓子眼兒裏,她現在這裝著不聽就是那想咽下去不理,可如何也是咽不下去,越忍著越慌,隻有把它拉出來,叫她閉嘴!她於是定了定神,放下絨繩過去門口大聲應道:“今兒沒有紅糖了!雞蛋鴨蛋也沒了!少奶奶要是想喝水,還可以給你溫一下!”她話一說完,果然奏效,那邊不出聲了。青兒有一點擔心,貼在門隔子上看了一眼,少奶奶慢慢地從枕上縮下去,滑進被裏,麵朝裏麵縮成一團。


天色,暗了下來,這幾天黑得有些出奇地快,淨馨像死人一樣躺在床上,任月光撫摸著,房裏沒有點蠟燭,有一種暗淡的青色。她隱隱地聽見門吱呀一聲開了,接著,有男人走進來的腳步聲,淨馨沒有動,直直地躺著,她看見帳子動了動,她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外麵,靜靜地看她,憑直覺,她知道那是她的丈夫,女子張了張口,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眼淚不停地汩汩而下,帳子開了點,他的一隻手伸進來握住她的腳踝,然後伸進她的裙裏,慢慢往上,他的整個身體都上了她的床,她看見帳子上漲起月光如水紋般繚亂的波影,她深愛的男人就在她的身上,他是沉默的,在那深夜的空冥中幽幽地凝望著她,“聽我說……明傑,我不是私通,我是被方勝害的,我的心是你一個人的,我隻喜歡你一個人,我不可能去愛一個那麽委瑣的男人,明傑,你要相信我,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日日夜夜都盼著你,到我的身邊來,明傑,求求你聽我說,相信我……。”淨馨張著嘴,吃力地發出嘶嘶的聲音,她的身體像被抽空了一樣虛弱,但他還是靜靜地看著她,不發一言,“我是被人害的,方家的人已經不願再聽我的解釋了,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是愛你的,我求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趕我走……”黑影默默地凝注著她,輕輕地伸出手來,突然極迅速地卡住了她的脖子,那麽緊,快要讓她窒息了,“你這個賤貨,我那麽愛你,你卻趁我不在身邊和人通奸,使我蒙受這樣的恥辱!老太太說的對,有你這種杏眼水眸的女人都是淫婦,是禍水!”她看到他的眼裏射出仇恨的光來,被羞辱激怒的男人,突然變得這麽可怕起來了,像溫暖的春水一樣溫柔的他,像羊羔一樣柔順地埋臉在她懷裏的他,現在變得這麽凶狠起來了……淨馨絕望了,她合上眼受死,她的心,隨著一線希望的破滅而化成灰了。

方家所在的地方是滇南的水鄉,有一條河就直直地穿過後花園,在那裏麵曾溺死過方家十四歲的二小姐明嬌。如今,心如死灰的淨馨也乘著月色來了,明傑是不會原諒她的,那個幻覺預示了什麽她也明白,她默默地望著那條河,河上開了幾朵小的睡蓮花,有薄冰般飄浮的園圓的綠葉,天是青藍色的,月光瑩潔,一般薄紗似的霧悠悠地浮在水麵上……明傑是一定不會原諒她的,這件事是她做的真的很可怕,她居然和下人私通……她真是個不要臉的賤貨了。此時的淨馨,著一身淺綠色的衫子,在清清的月華下,宛然水洗過的碧色,是梅子青瓷出釉的蓮花,她默默地笑著,取下綠檀香,用一截絲帶牢牢地係在頸子上,“明傑,我現在什麽也不要了,我隻帶著你給我的綠檀香走,我害怕見你,因為我做了對不起你的醜事,你若休我,我回娘人是再見不得人的,你若憐我,不光方家容不了我,就是你,也不會再愛我了,明傑,你在南洋好好的,不要惦記我。” 女子於是微笑著,跳進月夜下的河裏,絲緞的綠,宛悠悠浮著,往下遊去了,美人的臉頰,皎白從容,是一瓣遺落在水中的香。

青兒睡在下房裏,突然夢中聽得水聲濤然一響,眼前一屏潑墨般的綠,如血瀉下,她魘醒般地猛坐起來,心想不對,急急往上房過來,門一推開,隻見空床……

香煙燃得嫋嫋,佛前諸物無塵,女尼慧淨一色青衫,輕敲木魚,默念佛經,十四歲的小尼慧安提著一籃剛摘下來的蘋果,純淨甜美的臉兒嫩得掐得出水來,她悄悄在門外張了張,咯咯一笑就過去了。慧安是一個棄嬰,在冰雪夜裏被扔在庵前,讓慧淨撿了回來,現在的她,已經可以誦經,打水,劈柴了。慧淨歎了口氣,小小年紀,未諳世事的女孩就這樣被送入佛門,需然有些殘酷,但畢竟天真無邪,不受玷汙。可是自己……慧淨淒然一笑,從河水出來,飄到很遠的地方,在她的身上發生了許多的事,作了第二個,第三個男人的媳婦,卻始終生不出一個孩子,她的肚子,經過小產和冰冷的河水,全廢掉了。男人得不到孩子,自然肆意地蹂躪她的肉體,然後她不堪虐待逃了出來,又淪入煙花,三十年的歲月,身子早已破罐破摔成粉塵,踐踏為泥,但深夜湧上心頭的,仍然是她的丈夫——方明傑,也始終隻有他一個人。最後做不動的時候,老板終於放生,女子將所有恩客給的首飾並煙花綾羅全兌了銀錢捐給佛庵,庵裏的住持本是捐錢還嫌她汙濁的,卻偏偏看到了她唯獨留下的綠檀香手珠,一眼便知是幾十年的陳檀,於是就歎息著收留她,說是菩薩點了頭,讓她有那麽一個佛性的信物不離不棄,足見心誠。然後便是剃度,沐浴,洗卻了一切塵埃——青衫著身。


出了家,絕了塵念,於此淒苦的半生,也算是造化,然而,對他的思念已成了這串唯一的香珠,在她的手中被磨得如玉光潔,和她的神靈已生在了一起,日日隨著經文被她的心咀嚼著,疼痛已過,僅留餘溫。慧淨撚著手珠,正凝神頌經,忽覺手中輕微一聲響,珠繩掙斷,綠檀香珠簌簌掉落,聲響清脆地紛紛往她身後滾去。慧淨一驚,睜開眼睛仰望菩薩,青煙煌煌,寶相慈悲。她忽然大悟了,靜如古井的心此時突如熱泉暗湧,噴吐水花,她感到它在急跳,欲出咽喉——慧靜跪坐在蒲團上,緩緩地轉過臉來——

香珠已經安靜了下來,大都跑到門邊去了,門外,攔著投進光亮的是一個高大的男人,年事已長,但依是肩背挺直,“淨馨,真的是你,我是你的丈夫明傑啊!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找你,這滾落在我腳前的,就是我給你的綠檀香珠……淨馨,我終於找到你了,你為什麽會走得這麽遠……淨馨,你跟我回去,我們可以不進方家的祖墳,但我要和你埋在一起……”他的聲音顫抖著,立在門邊不敢動,仿佛怕她像朝露一般轉瞬而逝。淨馨微笑著看著他,不發一言,有久違的淚如珠墜下——他倆遙遙相望,在這尼庵清淨的佛殿裏,在這寶殿嫋嫋的沉香中……原來,所有的悲苦淒零,所有的情愛離散,這四十年來相思生恨的時光,隻不過隔著,一串綠檀香珠滾落的距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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