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怨
小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望著我的母親發呆,因為她的臉龐和身材,每一個角度都是那麽柔和,沒有一絲缺憾的地方。而我,從鼻子往下就不象她了,至少損了三成的美色,因此隱隱地傷心。很多人說我的母親很美,而我母親說外婆更美,可外婆又說我的老外婆還要美……我想我真是醜了,我發現我的一切都不如我的母親——除了雙手,而母親和外婆有著一樣的手——也像我老外婆的手。“小蔓,你的手生得真美,可以做手模了。”同學們都這麽說,是的,我們家族出眾的美色源於我的老外婆。百年之後,美人隻留下了一雙素手得以傳世,我癡對鏡中的宛轉柔荑,恨不得用黑袍裹住所有,隻留素手。除了寫詩,我也愛畫畫,但都是女子的小圖上不了台盤。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自己難以畫出那柔若無骨的手的美態——因此所有的女子長袖到腰或空著手腕。同學看了,嚇了一跳說:“小蔓又在畫女鬼。”我笑著給她加上晚清老裝說:“這,是我的老外婆,她的手最美,像我雙手,但比我的這雙還美,可我畫不出那樣美的手……”她們笑起來:“小蔓不要畫手,畫了就活過來了。”
我於是想念她,直到摧肝斷腸,我渴望那個女子溫暖的懷抱,我渴望,她著一襲桃紅色繡花的長襖翹起她妖嬈的蘭花指婉轉而唱。她可以抱我在懷裏,說:“來,我的女兒,你想要什麽?”我會快樂地說:“媽媽,我,要你所有的美貌……”
是的,我的老外婆,那個引起火拚的女子,讓幾十個男人橫屍街巷,她最終被一個最有力的男人所得,夾在臂間,在他飛馳的馬上隨風揚起她三尺如緞的青絲。紛爭破碎的年代,愛情可以如此壯烈而唯美……那個叫絹紅的女伶,剛剛從戲台上下來,才除下外袍,披上紅色的繡襖,就有男子闖入,強抱她入懷,於是,長長的水袖,帶下粉盒彩碟,灑落一地豔紅的胭脂。絹紅,不光容貌秀美,而且有一雙潔如玉琢,情感千態的手,讓所有見過她唱角的男子為之失魂。男人帶她回去,兄弟們,已拉起了紅綾,順順利利拜了天地。
那天晚上,本是應完成母親布置的課業,可我又在偷畫我心目中的那個女人,束緞纖腰,秋水杏眸,正在羞答答介含情脈脈地唱著昆曲,不知是聽琴還是思凡,左腕伸出水袖,母親過來時,畫已完成,旁題了小詩,署為絹紅。母親奪畫在手,“為什麽空著腕子?”“我畫不出來……”我怯怯地說。“以後不準畫我的外婆!”母親命令道:“你的技術再好,你都無法畫出那雙絕色的手。”
是的,那是我無法畫出的絕美畫麵,因為母親的冷酷和嚴厲,我一直在為自己尋找一個溫柔的母親,那就是我從未謀麵的老外婆,相傳她是一個極溫柔的女人。如果她在世,我絕不會受到任何責打。可她的一捧豔骨卻長眠在了湘江水底——漲水的時候,江水吞沒了母族的祖墳,水從各個縫隙湧入撕扯開錦繡的紅綾,懷抱她的骨殖。於是,如此經年,她的頭顱上已漫結了碧絲一般的水草,不可調零的是那一頭如緞的青絲。她是否在江底還可以用隻剩枯骨的雙手來梳理她如絲的秀發——然而,這麽想念和愛著的我卻連給她燒紙錢的機會都沒有……在外婆的舊宅,我捂住臉哭了起來,她早在我母親出生之前就已死去,我無比愛的,隻是一堆再也找不到的白骨,我越發感到絕望。郊外的夜是安靜的,外婆的木樓梯在深夜被我下樓的腳步踏得咚咚響,我從洗手間回來,經過一個老舊的穿衣鏡,我對著裏麵張了一張,在夜色下,橢圓的豎鏡裏有一個女人——但不是我!我開始一驚,接著心狂跳起來,那個女人背對著我,著暗紅色的繡花大衫,如意領,盤花美到了極點的發髻,墜髻是精美的雙麒麟銀鈿,垂下一小排寸餘的銀桃兒流蘇。我不害怕,我真的不害怕,我知道是她,她坐在鏡子裏麵,而她也慢慢地轉過來了,是的她比我的母親更美麗,她清秀得不含煙塵氣的麵頰眉目若畫,美若天仙。我看著她望著我笑,我也笑,我高興得要暈了,我向她伸出手,她也迫近了向我抬起袖子來——然而,我在這一瞬看到了我十六年來最恐懼的事情——老外婆沒有手!袖子滑落後,她隻有一雙圓頭的光禿禿的手腕……像我畫的一樣,我隻覺得眼前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我病了,成天發燒說著胡話,隻要見到鏡子就嚇得發抖,醫生開了藥叫我媽媽帶我離開舊宅到精神料醫院靜養。我吃了一周的藥之後不吵也不鬧,隻是天天賴在被子裏,聽到每天九點鍾的大小病人做健康操的音樂時,我會像小孩子一樣地笑,然而大多數時候是不說話,吃飯也不想起來,如果護士強拖我去做操,我會一手被她拽著一手抓著鐵床架咬牙較勁,而那次那個護士真的火了,她力大如牛地把我拖下床,我又抓住了門框,坐在了地上,淚如雨下。於是護士被我的主冶醫生罵了一餐。他請來了我的外婆——他覺得我的心結隻有我的外婆才能解開——於是,為了冶我的病,外婆請出了所有的人,跟我一個人講了連我母親都不知道的埋藏了六十年前的家族秘密——
老外公原來是跑黑道的,金盆洗手後卻沒有正當路子掙錢的本事,於是便靠暗裏賭博作為進項。雖然運氣頗佳,很少輸錢,可後來不行了,隻出不進。哪曉得最後短短三個月,輸得精光,房產和地契都賠了進去,這時候對方背後的那個人就走出來了,賭桌上一見,分外眼紅,就是為了爭奪絹紅死了二十幾個弟兄的那個男人。老外公心裏發愫,想立刻走人,可他把贏得他所有的東西都叫人給拿了出來,另加五千大洋,在賭桌上一邊堆成了小山,另一邊放著把無鞘的一尺刃的雕龍砍刀。老外公下死命地去賭這最後一次,可還是輸了。他一咬牙,提著刀就出去了——
“你知道你老外公這邊下的賭注是什麽嗎?”外婆笑著,我心裏已經清明了,頓得開朗,點了點頭,外婆於是自已接口答到“就是你家老外婆的一雙手!”
手怨 作者:蔓殊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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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檀香 作者:蔓殊菲兒 -畫眉深淺- ♀ (26848 bytes) () 06/01/2009 postreply 19:15: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