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鼓朝凰 作者:沉僉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3-17 12:04:4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03118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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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楔子

  天朝景福四年,深冬。
  帝都的冰花未銷,紅燈還冷,盼得,是涼州邊陲八百裏加急戰報。
  自秋起,西北道涼州軍與西突厥強敵交鋒,將突厥人逼退三彌山中,至今已有月餘。大雪封山,胡人彈盡糧絕,我軍亦不待持久。勝,則胡虜俯首邊城得安;負,則功虧一簣,突厥人一旦仰仗天險得以喘息,來年反撲勢必凶猛愈烈。成,敗,在此一舉。
  京大內靈華殿上,仁宗李晗正襟而坐。分明是在內廷,他卻緊張得十指扣緊,死死按住膝頭。
  一旁鳳釵華服的女子不遠不近立在窗前,俏麗臉龐透著清冷之氣,眸色縹緲。那神情,分明是遙遙盯著遠方。
  內侍監韓全躬身上前來,攏了攏爐子裏的火炭,又捧一杯暖茶小心翼翼遞上李晗麵前,輕道:“宅家,用杯茶罷。”
  李晗茫然接下,卻僵在唇邊,呆了半晌,一口未進,重重將之擱在麵前案上。他沉聲歎息,起身,來來回回在殿裏走,時而拉扯繡絨盤領,焦躁不安下,宛如一頭無法呼吸的的受困之熊。
  忽然,隻聽殿外高呼:“陛下!妃主!涼州捷報!”
  聞之,李晗幾乎是驚跳起來,一眼瞧見,中書令裴遠捧著漆紅貼翎的捷報奔來,不禁喜上眉梢,忙喚道:“子恒不必拘禮!快上來說!”
  裴遠徑入殿上,向李晗一拜禮,抬頭再去看一旁那女子。
  那女子也正看他,兩相接目,眸光深淺。
  裴遠又微施一禮,將捷報奏上,道:“涼州大捷。藺將軍親領三百精騎,借道高昌,穿插奇襲,斬斷胡人後路,與鳳陽王所率涼州大部合圍大捷,生擒戈桑烈汗!西突厥二王子阿史那速魯請和稱臣,甘納歲貢。”他說時,又下意識看了眼那女子。
  那女子眼波流轉,明暗湧動下,竟看不出顏色,隻餘一片濃稠玄黑。
  “好。好啊。”李晗撫掌而笑,整個人也鬆懈下來,又追問道,“白善博打算何時將戈桑烈押解回來?他和藺慕卿誰留在涼州善後?”
  裴遠神色一僵,靜了片刻,才道:“已經……回來了。”
  “已經回了?”李晗微驚。
  裴遠再抬眼去看窗邊女子,正見她撐著窗欞,纖手竟泛青白。她的臉色也是白的,幾乎不見血色。裴遠深吸一口氣,嗓音卻沉了:“戈桑烈已押解到京。鳳陽王和藺將軍也……也都回來了。就在太極殿外候旨。”
  尚不待李晗開口,那一直沉默的女子卻忽然問道:“是……兩個都回來了麽?”她抬起一雙墨黑眼睛,緊緊盯著裴遠,一步步上前來,直至迫視。
  李晗眉心一跳,輕喚一聲:“淑妃?”
  那女子卻置若罔聞,隻緊逼著裴遠。
  裴遠下意識後退半步,沉默半晌,垂目輕道:“回妃主。是。都回來了。”
  那女子聞之忽然冷笑。“騙子。連騙人都不會的騙子。”瞬間,她眼中泛起血紅之色,拂袖轉身便走。
  “阿鸞!”李晗緊張,由不得竟當著外臣脫口呼喊出愛妃閨名,似想追上前去,卻喉頭發緊,手足冰涼,怎樣也邁不出步子。
  恢宏殿宇,天朝皇都,此刻竟似空蕩蕩的淒冷。玉砌宮廊間,隻有那一襲華貴宮裝,拖曳成雍容卻孤獨的身影。
  她急急前行,愈來愈快,幾乎要奔跑起來。冷風翻飛了她的衣袖裙裾,宛如展翼,麵頰寒冷刺痛,飛入發鬢的額黃朱紋猶如一隻匍匐在白皙玉額的蝶,透著妖嬈綺麗的寒冷。心跳一聲重過一聲,怦怦得脹痛,她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
  直到她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高挑,沉靜,眉眼深刻。他站在那兒,衣不解甲,身後,一口四方漆黑的棺木躺得靜默無聲。
  瞬間,心口炸裂般劇痛。她隻覺雙眼漆黑,按著心口,勉強站在太極殿白玉雕龍的台階頂端,渾身無力。
  隨後趕來的宮人上前扶她。
  她忽然用力一推,將那宮人推得摔倒在地。她三兩步步下台階,徑上他麵前,久久盯著那張令她愛恨難明的臉。
  她問他:“為什麽是你活著回來?”
  他回望著她,微擰眉,眸色淡而含哀。他反問她:“原來你希望死的是我麽?”
  她熬紅雙眼,盯著他,咬唇不語。
  他微微闔目,長歎:“阿鸞,你若真如此恨我……大可以親手殺了我。”
  他竟這樣說。
  他竟然,還是這樣說。
  驀得,她像被灼傷的雌獅般狂怒而起,不假思索竟已搶上前去,劈手抽出他腰間佩劍,狠狠往前一送。
  長劍,盔甲,肌骨,刹那嘯鳴,刺耳,銳痛。
  她看見他眸中陡然上漲的震驚,瞬間快意,卻在瞬間之後,渾身顫抖。
  殷紅鮮血從他唇角緩緩淌落,他反而揚唇笑了起來。他握住她的手,連著劍柄。他的手掌濕冷,卻依舊是寬厚的。他握住她,忽然,用力將她擁進懷裏。
  她無法抑製地發出一聲嗚咽尖叫。
  她感覺到三尺青鋒徹底貫穿了他的身體,滾燙濃稠的熱血灑在她身上,火燒一樣剖心剜骨的痛。
  她和他一起跌了下去。
  她在人群混亂驚呼中抱著他,仰天大笑,笑著笑著,淚如泉湧,而後,放聲大哭。


  卷一 天降青鸞鳴紫徽

  鸞說·癡戀

  我總是反複的回想,回想與他相見那一刻,白衣翩翩,玉冠鳳姿。他對我微笑,溫柔,溫暖,溫情脈脈。
  我從顛沛流離中睜開眼,抑製不住心底癡狂的尖叫。
  我見過他,是的,我一定見過他,在幼時,小姑娘沉湎的夢寐之間。他就是那風雅的謫仙,無尚的神祗。我曾一萬次的仰望他,如同仰望蒼穹中那顆最高、最亮、最光芒四射的明星,即便灼目若盲,依然癡癡地不願挪開視線,直至淚流滿麵。
  那時,我想,我真的什麽都願為他去做,隻要能在他身邊,感受相擁間綿綿的暖意,便是萬死,亦無憾。
  ——墨鸞

  章〇一 見鸞凰

  她踏入蘭芷芬芳浸潤的香湯,蒸蒸白霧將幼嫩瑩白的肌膚朦朧包裹,纖足傳來灼熱觸感,酥麻的令她有些怯了。她便遲疑地頓了下來,靜立氤氳繚繞之中。
  “小娘子莫怕,一會兒便不覺得燙了。”身後侍女抿唇笑著,輕推她一把,將她按下去。
  她驚了一瞬,咬牙抱臂縮在水中,待那針紮般的綿密刺痛過去,才緩緩鬆了手。浸潤額發下掩著細汗,腦海裏卻半沉半醒擁著白霧,茫茫的,她看著水麵下微微透著酥紅的雙手,不禁輕吟。
  “這可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真美。”那侍女挽著她柔滑青絲,眸光卻落在她右肩胛處胎記上,那一抹青紅交錯,狀如飛鸞耀日,一派妖嬈。
  這胎記,是阿娘留給她的。那便是她身份的見證。
  她緩緩抬手捂上肩頭,想起母親,頓時成哀。
  她本是荊州南郡的一個鄉下丫頭,但如今,她卻住進了皖州鳳陽侯府,侯府上下,人人尊她一聲小娘子。
  她本姓姬,但如今,她姓白,哥哥替她起的名字,叫作墨鸞,白墨鸞。
  她還清晰地記得,連年隨楚江潮汛而起的蝗患造就了家鄉的千裏荒涼,阿娘在那一場饑荒中去了,撇下了阿爺、她還有年僅五歲的阿弟。
  但她卻被阿爺賣給了人伢子。
  母親才撒手人寰,父親便不要她了,她心有哀,不敢怨。她對自己說,阿爺很難,留下她,一家人都熬不過災荒。她是阿姊,要曉得遷就弟弟。
  於是便從荊州到皖州,輾轉被賣入伎館,而後,那個白衣清俊豐神如玉的男子救了她,帶她還家。他姓白,單名弈,字善博,是鳳陽侯府上的公子,官拜皖州軍政節度使,自是揮斥一方。他讓她喊他,哥哥。
  第一眼看清白弈,她便癡癡的怔住了。
  她見過他!一定見過他!
  她赫然憶起年幼時曾有過的迷離幻夢。夢中,月光淡灑下,有個謫仙般的小郎君站在她家門前的湖畔草坪,寬袍廣袖白衣翩翩。他微笑著告訴她,他在等他的鸞凰跟他回家。
  莫非真是夢中仙,特意前來相救?時隔六載,她莫名,隻一眼便驚詫。
  或許正是為此,她放任自己去信了,那個邂逅於伎館的陌生男子,跟著他回家。
  溫暖水脈浸潤了神思,她屏息闔目,憑水而倚,仿佛一朵水中蓮,一瓣瓣舒展。
  忽然,一陣簾動聲響,侍立婢女們尚來不及福禮,那人已風也似的轉入,而後,呆了一瞬,立在池畔,望著她,眸色中有驚異讚歎流轉。
  她也呆了,旋即大羞,抱胸躲進水裏去,一如那不防被人窺去,立刻便擺尾潛遊的魚美人。
  湯池瀾動,一旁侍女樂得巧笑:“公子快出去!平日裏多精明的人,怎麽府上來了小娘子就不習慣了?”
  她半張臉都沒在水裏,滿麵緋紅,透過朦朧白霧看他,多看一眼,又羞得埋首躲去那侍女身後。
  白弈回了上閣,換下官服,再到後苑來,迎麵已瞧見立在月下花影中的少女,出水芙蓉般的待放姣妍又從心頭掠過,不禁暗自莞爾。
  他看見了,雖然驚鴻一瞥,但已足夠他看清,她肩胛上絕美的鸞紋。
  葉先生批爻,言此為天降吉象。她是他的吉星,隱於河漢,輝映荊楚,卻又暗連著天闕,奇光異彩,所以他將她摘回家來,等這一塊奇璧中飛出耀日鸞凰。
  是的,就是她,那流落在野的平陽長公主李薑宓之女,好單純的一個小姑娘。
  六年前,他便去過荊州,見到了這個公主之女。或許,一場月下湖畔的邂逅,對天真爛漫的小姑娘而言恍如夢境,但在他掌中不過一支隨意而動的光輪。
  父親與葉先生的意思,叫他那時便直接將她帶回來,留在家中教養。
  可當那小小的女孩兒,在月下湖畔的黃草地上,抱著母親織就的小毯遞給他,還擔憂地關懷他不要被冷風凍壞了時,他在瞬間改變了主意。
  他要讓她無雕飾的長大,讓她萃取天地自然的鍾靈獨秀,還有她的母親——那位斷然拋卻一切的天朝公主無人可及的氣勢與堅韌。
  事實證明,他並沒有做錯決斷。如今的她,相較之六年前南郡初見時,愈加與眾不同。
  那是他得信報,知她已到了鳳陽,前去“伎館”看她,扮作個閑遊貴公子。時隔六載再相遇,她將一壺燙酒潑得他滿身,酒觴玉壺碎了一地。
  他看見她顫抖著,瑟縮如無助幼貓,一雙眸子裏卻沸騰著不容侵犯地強悍,玉碎之氣。
  分明是柔弱雛鳥,卻有如斯剛烈。這便是先生替他算出的吉星麽?
  一瞬,倩影交疊,也是十二、三歲,豆蔻年華。
  他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那樣的眼神,熟悉至刻骨銘心,甚至是她哭泣的姿勢,堅強而又脆弱,竟讓他瞬間茫然,險些不知所措。
  他靜了許久,寧下神來對她百般溫柔,不責怪,不勉強,隻是關懷。溫柔善良的翩翩公子,總是落難少女最易寄情的對象。
  臨走時,受雇鴇兒笑問:“使君可還有什麽別的吩咐?”
  他笑應:“打她幾頓,讓她逃走就好了。記住,不要傷了臉,更別讓她知道。”
  鴇兒掩麵笑得雙肩亂顫:“這是哪裏來的小娘子,雖說模樣俊俏,可琴棋書畫一樣也不會。使君在她身上花這樣大的心思,就不怕碎了州裏一地芳心麽?”
  他隻微笑道:“留她半個月再放走罷,別讓她逃得太快。”
  授之以希望,再將之敲碎,他就是要她受盡苦楚,在瀕臨絕望之時失而複得。然後,她會記得他一輩子,死心塌地。
  正是如此。
  他並不是旁人眼中那個勤政親民的使君,也不是溫良如玉的佳公子,他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他自己從來都很清楚。
  半個月後,他將她帶回了侯府。他在僻靜小巷盡頭找見她。她蜷縮起身子,遍體鱗傷,唯有雙眼依舊明亮。
  一瞬,他甚至驚詫她竟被打成這樣,險些忘了幕後操盤的劊子手正是他自己。一定是她太執拗激烈,惹惱了那鴇兒,才遭此狠手。
  那渾身冰冷的少女倒在溫暖懷抱,呆呆望著他,許久,忽然抓住他衣襟,號啕大哭。
  “我阿娘……去了,阿爺賣了我……大概是為了……為了養活阿弟罷。”她哭了許久,垂著眼簾,嗓音沙啞。
  她終於敞開心扉,短短一句話,卻是心底最柔軟的脆弱。
  他輕笑一瞬,又莫名有些心痛。
  這單純的小姑娘決不可能想到,所謂的人伢子與賣身契不過他一手炮製的網,隻為網她這羽翼待豐的鸞凰回來,死心塌地跟隨他左右。她更不會想到,那讓她擔驚受怕吃盡苦楚的伎館、鴇兒本從不曾存在於鳳陽坊間柳巷,更已徹底人間蒸發。如今,除了他的親近心腹,再沒有人會知道,他拐了薑宓公主的女兒回來。
  但她是這樣堅強的姑娘,竟至讓他於心不忍。
  他輕撫她的頭,歎息:“從今後,你就是我的妹妹,名叫墨鸞,好麽?”
  她望著他,靜靜地點頭,淚又流了下來。
  她流淚的模樣,令他隱隱地愧疚刺痛。
  每每想起,他總瞬間詫異,旋即歸於一如往昔的波瀾不驚。或許,隻因對手是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頭,他才多少有些心生不安罷。
  但他別無選擇。
  他看著麵前乖巧少女,習慣性地露出溫柔微笑,問她:“阿鸞,今日還好麽?”
  墨鸞應道:“早晨先生教得三十篇詩經都已背熟了,又練了一曲幽蘭小調的引子,先生說明日可教我全曲了。這會兒等著哥哥回來繼續學棋呢。”
  白弈聞言正暗驚,卻聽見身後葉一舟跟上來笑道:“小娘子聰敏,學起東西來可比公子當年還要快得多。”葉先生是他自幼的教習先生,可謂侯府上的肱骨謀臣。
  葉一舟話音方落,已有人聲道:“那還不是我們小娘子勤勉,從早起到這會兒才剛歇了多久?都還沒用膳呢。”看去,卻原來是侍女靜姝捧著食盒從不遠處過來。
  白弈笑道:“你這樣拚命做什麽?不要累壞了。”
  墨鸞卻隻搖頭,頷首淺笑。
  一瞬,白弈由不得略怔了怔。這樣幹淨純粹的笑容,帶著些青澀嬌羞。他又忽然想起那日她一壺酒砸得自己滿身濕,不禁微妙的,心底一動。
  這小姑娘,時而激烈,時而靜好,卻又那般渾然天成,沒有半點矯飾。他看著她,淺淺勾起唇角。勿須懷疑,假以時日她必將成為他棋盤上最耀眼的一枚子。
  靜姝留白弈一同用膳。他笑辭了出來,打算回書齋去。
  昨夜,潛山山匪入了鳳陽城,神不知鬼不覺取了鹽商大戶盧雲的腦袋掛在城門上。
  便是讓白弈來說,那盧雲也死有餘辜。盧商把持鹽市,坐地起價,壓榨百姓,他早有所察覺,隻是礙於盧商乃江浙大戶,總攬鹽市,既是皇商,又與江湖上的鹽運幫派有所來往,輕易不敢妄動。他本已在緊密謀劃,培植旁幾家鹽商,先待削弱盧家勢力,謀定而後動。不料,半路上卻忽然殺出這麽一件亂子來。
  那潛山匪首,卻也是他家舊識——靖國殷公之後,前綏遠將軍殷孝殷忠行。
  那是天朝昏昧下,無數陰雲中,至極慘烈的冤屈。
  走獸未盡,良弓已碎。莫須有的擁兵謀逆之罪,終成殷氏滿門忠烈的催命鍘。
  十年含冤流亡,九年前落草潛山,這才有了殷孝與白弈六年對峙相爭。
  遙想當年,西突厥犯邊,涼州告急,殷忠行一騎當千萬裏救父,七出七進殺得圍城敵軍狼藉慘敗,千軍萬馬中一刀剁了西突厥元帥腦袋,戳在天朝大旗上,白漿迸裂紅血飛濺,唬破了多少胡兵的膽。
  殷孝,是白弈多年來一心想要收服的虎將。
  但無論他怎樣恩威並施,殷孝偏是不降。“吾本匪類,死不招安!”如此虎吼,餘威赫赫。非但如此,今時今日,殷孝竟領山匪入城殺了人,更懸首示眾。
  即便殺的是個該殺之人,也是法不能容。否則旁人紛紛效尤,但凡有了仇怨或是看人不爽便拿來殺之,豈不天下大亂?
  想起殷孝,白弈唯有暗自苦笑,雖愛其才,卻也著實恨之麻煩。今日一整天他都忙於安撫盧商,鞏固城防,避免私怨械鬥,又要部署官鹽,隨時防著鹽市異變,便是此刻還得趕著連夜謀定方略,明早拿去與劉祁勳等諸將商議了,給殷孝點教訓,即便拿之不下,也不能再叫之這樣胡來。
  但他卻給葉一舟攔在了回書齋的半路上。
  葉一舟笑問他:“公子近來忙得連回府用個膳的功夫也沒有了麽?”
  白弈眸光略微閃動,反問道:“先生何出此言?”
  葉一舟道:“公子方才為何不留下陪小娘子用膳?”
  白弈聞言大感意外,不禁笑道:“先生怎麽忽然管起這個?”
  葉一舟搖頭道:“若此時不是在鳳陽而是在京中,那也不是墨鸞小娘子而是東陽公主,公子還會走麽?”
  他二人接連四五句話全是在互問,但葉一舟問到此處,白弈眼神卻忽得變了。東陽公主李婉儀,聖上與王皇後嫡親之女,他處心積慮在天朝宮闕中謀下的另一枚玉子,如今已是他禦旨賜婚的未婚妻。但那隻有尚主之利,無情。
  葉一舟不待白弈開口,又兀自道:“公子若是將在京中待公主的心思花一半在小娘子身上,或許還可指望有朝一日她能幫你一幫,但若隻像如今這樣,不如早早派人拿下姬氏父子,將他們父女姊弟三人一並除去,免得日後東窗事發,留下後患。”
  忽聞葉先生說出這樣狠話來,白弈由不得心頭一震,問道:“先生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待她還不夠麽?”
  葉一舟道:“若公子僅是收留個可憐姑娘回府那真是已做的太夠了。若公子僅是認個妹妹那也足夠了。可公子莫要忘了,你謀回來的不是個普通女子,而是一隻鸞凰,你對她有多高的期望便該為她花多少心思,如今小娘子對公子之情至多不過是感激,公子憑什麽認為她日後會心甘情願替公子出生入死,即便得知真相時也不會反生仇恨與公子為敵?”
  白弈聞言靜一刻,緩聲道:“學生駑鈍,還請先生直言賜教。”
  葉一舟一笑:“公子不是駑鈍,隻是不願自將話說出來罷了。但葉某既是公子的老師,本就是要替公子謀劃大事的,也不怕替公子擔什麽。
  “公子,若你僅想要一個女子能心甘情願為你而死,隻需給她莫大的恩惠讓她感恩圖報便足夠,但你若想要她能死心塌地為你而活,即便吃盡世間萬千苦楚也能為了你咬牙活下去,除了讓她愛你,沒有別的法門。
  “公子若真想將這柄寶劍磨出鋒利來,需要下的功夫怕是要比待公主時更多些才夠。”
  脊髓瞬間陰寒,白弈靜默一瞬,輕歎:“先生也以為我是個鐵人麽。返京敘職時是因為清閑,這才能得空陪伴公主,但回了鳳陽軍政要務一日不可耽擱,又還有那殷忠行要盯著,我哪裏還有功夫——”
  葉一舟搖頭道:“公子,你既已選擇動手去做一件事情,那便該想盡辦法將之做好,否則不如從開始便不做,何必再找借口?真要做大事,需不得這般婦人之仁。”
  一席話猶似利劍,一刺見血。白弈擰眉立在夜風裏,盯著葉一舟離去背影,半晌才沉沉吐出一口氣來。
  到底是自年幼時起便從旁教導他的葉先生,這樣輕巧已一眼將他看穿。他確實不想在墨鸞身上再做這樣的手腳。他本不是心慈手軟之人,但偏是這個小丫頭,屢屢令他心生愧意。
  他已經騙她一次了,難道還要再設一個更大的騙局將她騙得骨頭也不剩麽?
  心底驀得一虛。
  然而,他卻異常冷靜地明白,葉先生所說的便是現實,一字不錯。
  他在冷風裏自哂一瞬,看著寒冷月光灑下的一片戚寂,忽然,心底隱隱有一絲煩躁浮起,卻又很快便沉沒不見。

  章〇二 變風雲

  時值永貞九年十月末至,初冬凜冽悄然席上,諾大個鳳陽府已被飛霜白霧和冬日暖燈厚厚妝裹,妍態盡展。
  白弈乘車從軍政府出來,一路不急不緩向侯府駛去。
  數月來,不斷有逃荒饑民流入皖州,隻因皖州富庶安定。但如此一來,州裏的壓力便愈漸得大起來,除卻分撥帳篷與粥糧,值此人丁混雜之時,治安更尤為重要。
  但殷孝偏在這時入城殺了人。
  幾日前,他親自去見了鹽商盧雲之子盧杞,以圖先行安撫。但盧杞提出的條件卻分外苛刻——盧杞讓他派軍替其父開山鑿墳哭孝發喪。
  初聞一瞬,他著實震怒異常,恨不能將那囂張的家夥撂倒拖出去鞭笞示眾。不過一介商賈,竟也敢辱我軍威!
  但他強迫自己隱忍了。
  過剛易折,柔韌長存,古訓如此。
  於是他到底應承下來,二話也不說。他另找來中郎將劉祁勳,暗令他故意在殷孝野寨旁大造聲勢。
  不如將計就計。收拾盧商不過早晚,眼下他更在意的,是收服殷忠行。
  六年對峙,那殷孝愈發的沉斂,始終倚仗天險,堅守不出。殷孝其勇,再加地利,誠不可與之爭鋒。如今,他便要借機,將殷孝從山寨裏激出來。
  接連幾日來,他估算著,殷孝也該有動作了。
  白弈看一眼半明半昧天光,不禁揚唇。
  白日商攤已差不多散去,夜市未上,鳳陽街市難得露出一派盛筵將起前的清淡模樣。
  忽然,一道青影掠入車內。白弈眸光一閃,揚手截下,卻是白氏傳信的青竹筒。他將之拆看了,不動聲色收入袖中,喊車夫停下。
  路邊,一位老者正收攤,攤上隻剩一隻竹籠,內中一隻杜鵑正哀哀地蜷縮著。
  白弈上前問道:“大叔,這鳥兒怎麽了?”
  老者道:“捕回來時傷了翅膀,賣不出了。”
  白弈取出一吊錢遞給老者道:“賣給我罷。”
  那老者一驚,推拒道:“使君,這鳥已傷了。何況,這……這也要不了這麽多錢呐!”
  白弈微笑道:“這些錢你拿回去團年辭歲使。入冬了,別再捕鳥了,怎麽也要讓它們喘一口氣才是。”
  老者呆了片刻,展眉笑道:“使君可真是善心人。”他正要將鳥籠罩上,白弈卻攔下他,反打開籠,將那隻杜鵑捧出來抱在懷裏。
  小小的鳥兒傷了羽翼,隻能縮在他掌心,無助地張望,圓圓眼中有驚恐流露。白弈輕輕蒙住它的眼,感覺那小小的一團溫暖在掌中不住地顫抖,心卻忽得莫名一沉。
  他回了侯府,將這隻杜鵑交給墨鸞。
  墨鸞給那小鳥安置個軟布鋪墊的小窩,與侍女靜姝二人細細的給它理傷。“多可憐的小鳥。”她輕聲歎息,眸中流淌,全是哀傷和心痛。
  白弈聞聲心下微顫,腦海中卻忽然掙出一句辯白——捕鳥人也要吃飯活命。但他並未說出口來,一切隻是那雙墨黑眼眸背後深邃的漩渦,掩蓋在平靜溫和的微笑之下。
  墨鸞卻柔聲道:“哥哥你是好人。”她撫著小鳥喃喃歎道:“沒事了,過兩天你的傷好了,就又可以飛了。”
  眉心猛然刺痛,看著麵前少女水一般清澈靜柔的笑顏,一刹那,白弈隻覺得心口竟堵得喘不上氣來。他暗暗調息,靜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阿鸞,今晚咱們不學棋。你留在屋裏照顧小鳥,好麽?”
  墨鸞聞言,綻出一抹恬美微笑,點了點頭。
  白弈轉身快步走掉了,待徑直出了後苑才漸緩下腳步來,由不得刹那怔忡。他這是怎麽了?動搖過多,於他而言,怕是絕非好事。
  自那日受了葉先生一番訓誡,他便盡量抽出空來多陪墨鸞。買下這隻杜鵑確有他的顧慮,怕那些捕鳥人不知收斂今冬捕得太狠,來年便沒有了米糧袋,但也有想帶回來哄人的心。小姑娘總是最喜歡這些可憐可愛之物的。
  可她卻說他是好人。
  他的前思後慮落在她眼中便隻是這樣簡單的一件事——他是好人,所以救這隻小鳥回來。
  他是好人。是嗬,一個欺騙她利用她的好人。
  白弈不禁自哂。
  這世上怎能有如斯簡單透明的人?這樣的人,竟也能活到今時今日。
  曾幾何時,也有人如是對他說。但那時,他大概還真的是個好人罷。隻可惜,那個好人已死了。
  無端端地,這樣的念頭便從心深處浮了上來。他皺眉將之拂去,進而無奈暗歎。隻等今夜一役畢了,便商擬一條法令頒布出去,限製那些捕鳥人的抓捕期和線網疏密,這樣,該就好了罷。
  他正如是想著,猛地,隻覺身後陡然冷風勁起,尚不及有所動作,頸邊已是一寒。
  來得竟這樣早?
  白弈心下暗驚一瞬,旋即不由讚歎。
  果真不愧是殷忠行!非但輕巧繞過鳳陽城防不被察覺,便是潛入這侯府也能悄無聲息,甚至把他派出的家將也甩掉了,他本以為還能先再收一次線報,之後才會麵見其人。
  他在暮色回廊上微笑道:“殷兄來得好早,小弟的待客茶卻還沒有沏好呢。”
  暗夜光影交錯下,殷孝眸中一閃而過的涼意正映著手中九環刀寒光,一齊落在白弈頸邊。“茶沒所謂,”殷孝冷道,“寨裏有大碗的好酒,燒熱了,正想請使君前去同吃。”
  後苑屋內,靜姝端來點心,墨鸞將之捏碎成渣,喂著小杜鵑吃了些,又喂了水,將那小鳥兒抱在懷裏輕撫,心中忐忑隱動。
  白弈從未中斷過教她下棋。每日無論他多晚回府,這一件事總是要做的。可今日他卻說不學棋,隻叫她照顧小鳥。
  莫名的,她竟在夜風中嗅到一絲山雨欲來的腥潮。
  “靜姝阿姊……”她回身去喚靜姝。
  靜姝從裏間轉出來,笑應道:“小娘子怎還改不過口。叫婢子靜姝就好。”
  墨鸞蹙眉道:“哥哥今日……有什麽事麽?”
  靜姝眸光閃動,道:“能有甚事。”她上前拉起墨鸞,勸道:“好不容易歇上一日呢,小娘子早些睡罷。”她又喚另一侍女水湄道:“水湄,你來替小娘子梳頭,我去打水。”
  一直靜待在門邊的水湄這才聞聲望來,靜了靜,道:“姊姊你替小娘子梳頭罷,我去打水。”說著,她已起身要去。
  “等等。”靜姝卻忙攔上前去,“你做什麽去?”
  水湄眼波流轉,輕聲道:“去替小娘子打水呀。姊姊以為我能做什麽去?”
  靜姝歎道:“公子交待過了,今兒晚上不許出後苑,你可不能給公子添亂。”
  水湄靜道:“姊姊說的我記住了。”人卻沒動,依舊立在門前,似乎並不打算退讓。
  墨鸞靜看這一回,心下已是明了。府上今夜必是有什麽要緊事的。隻是大夥兒都不告訴她。可這會是什麽事情?看靜姝和水湄如此緊張,莫非是什麽危緊事麽?那哥哥他……他可會有危險?她忽然慌亂起來,旋即卻又呆呆地愣住了。便是大事又如何?她什麽也做不了,半點幫不上忙。或許,正是因此,他們才索性什麽也不告訴她罷。
  她看著靜姝水湄相持不下,默然片刻,輕聲開口道:“阿姊不要忙了,我……我此時還不困,不想睡。”
  靜姝聞之略挑眉,便即笑道:“倒也好。那也不忙去打水了,讓水湄陪小娘子下棋罷。我給你們錄譜。”她邊說邊拽了水湄一把。
  不想,水湄卻一把將靜姝推開,冷道:“公子這會兒怕是正與那些山匪短兵相接呢,你們也玩得下去。”
  她聲雖不大,但屋內卻頓時戚寂了。
  墨鸞聞言驚得氣息一窒。
  原來哥哥竟是拿山匪去了麽?
  她當然知曉日前山匪入城殺人之事,卻萬沒有想過白弈竟需要親自與那些凶惡匪盜直麵。她一時無措,有些呆住了,惶惶地,卻聽見靜姝道:“水湄,既然我比你早入府兩年,你又還喊我一聲姊姊,這事你須要聽我的。公子早吩咐過,姆姆也叮囑過,咱們今夜要好生照看著小娘子,不許出後苑半步。”
  水湄卻輕道:“姊姊,小娘子是主,你我是婢,依我看,還是小娘子說話才算數罷?”她忽然看向墨鸞,緊緊盯死墨鸞雙眼,問道,“小娘子,公子此時危緊,難道小娘子就不擔心麽?”這樣問話,儼然已有誘導之意。
  “水湄,你——”水湄這樣說話,靜姝不禁急惱,忙上前,柔聲撫慰墨鸞道:“小娘子別擔心,其實真不是什麽要緊大事。那些小匪小盜的,早六年前就是公子的手下敗將了,恁抬舉他們做什麽。咱們公子的能耐,還怕了他們不成?”她說的輕描淡寫,惟恐墨鸞心中緊張,起意順了水湄。
  墨鸞看看靜姝,又看水湄,見兩雙眼全盯著自己,眼看立時要自己拿個主意,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自然是擔心的。
  打從聽見“山匪”二字,她便已亂作一團,一顆心揪著的全是白弈安危。若是那些凶徒傷了哥哥可怎麽辦?她連想也不敢去想。可擔心又如何?若真有法子能幫上忙,她當然在所不辭,可若是沒有,與其莽撞添亂,倒不如乖乖祈福等信得好。隻是,這話要她如何去說?順了水湄不妥,但若順著靜姝,水湄必定要不痛快……
  她抱著那隻小杜鵑,抬眼回望靜姝水湄,舉棋不定,正靜默,猛地,卻聽苑外隱隱一陣亂聲起,似有兵戈撞擊。
  瞬間,屋內三個姑娘俱是一驚,麵色已全變了。
  隻刹那,白弈身形一動,已如隨風之影般閃開,再落地掌中已多出一柄細長銀劍,劍花抖,點殷孝咽喉而去。
  殷孝沒料想白弈身手竟能如此之快,驚駭間利劍已至近前,想回護隔擋已是不能,情急下反敞開了手腳,九環刀一轉,以攻代守,由下至上向白弈右臂削去。
  白弈掌中劍靈巧旋動,晃開殷孝大刀,如鳳回身,振翼重來,直逼殷孝心口。
  殷孝呼喝一聲,刀若猛虎,剪尾一擊,劈那長劍而去。
  隻聽“鏘”得一聲響,白弈劍身一震,當空裏連滾幾圈,卻挽一道亮弧而下,陡然暴起,刺得,卻是殷孝眉心。
  這連環三劍快得似迸發於一瞬,竟將人壓得幾無還手餘地,輕功劍法又是大大的今非昔比,饒是殷孝眼看利劍已剜目而來,依然忍不住大聲讚道:“好功夫!”他略後仰,橫刀上揚將來劍震開,急速旋刀,已破風劈去。
  “殷兄過獎。”白弈淡然微笑,輕靈點足躍起,在殷孝刀背上一踏,若驚鴻,翻身抖劍,已是寒光又起。
  他二人陣上談笑自若,絲毫看不出刀劍間相搏激烈,你來我往數百回合分不出高下。
  黔夜庭院寂靜,隻聽得風聲颯颯,夾著刀鳴劍響。
  殷孝此行,本是惱急了寨外聒噪,想要奇襲侯府以解危困。但他生平沒逢上過這樣的好對手,一時戰得酣暢淋漓,痛快已極,險些將此行本是要偷襲白弈圍魏救趙的目的也忘幹淨了。沒料想,一旁卻猛然有雜聲起。殷孝聞聲心頭大震,正不知是何狀況,白弈卻已在瞬間收劍卷風跳出戰圈去。
  隻見白弈麵色陡然寒了,濃黑眸中刹那閃過寒冰淩厲,沉聲道:“我還道殷兄是真豪傑,不想跟山匪流寇廝混久了,竟也學上些下三濫的損招了。”他聲不高,亦不重,但顯是已有了怒意。
  殷孝被他這樣一斥,不禁愣了一瞬,便即反怒道:“你胡說的什麽?”
  白弈唇邊卻溢出一抹冷笑來,道:“若非殷兄麾下良將來,那邊又怎會有兵戈聲起?隻是我府上後苑卻是女眷居所,殷兄要拿人辦事來找小弟便是,動上了弱質女流也很妥當麽?”
  殷孝聞言大驚,心卻是猛地一沉。他領了七八個人下山來,卻沒讓他們跟進侯府,怕的是人多手雜反容易出紕漏,故而叫他們在外頭埋伏接應。莫非真是那幾個蠢貨匪性不改竟自闖了進來,對人家的女眷動了手麽?立時,他冷汗淌了一背,手心也涼了。對女人動刀,這等丟臉的事,便是殺了他他也是絕不做的。他咬牙掙紮道:“我殷孝行得正站得直,豈會行此鼠輩之舉!”
  白弈隻冷著麵色不應。
  頃刻間,卻已有兵士扭著幾個人推了過來,竟真是那些個山匪,各個灰頭土臉,根本不敢抬起眼來看殷孝。
  隻瞧上一眼,殷孝已給氣得七竅生煙,恨不能揮刀將這幾個廢物全砍了,當場便要發作,張口卻一句話也罵不出來,隻把牙咬得咯咯響,險些悖過氣去。
  白弈歎道:“殷兄乃鳶鷹鴻鵠,何必偏要與鳩雀為伍?今日之事,小弟知道殷兄乃是受人牽累,可以就此揭過不提,但往後呢?若再起事端,旁人又會怎麽說?殷兄忠烈名門,卻明珠暗投,遭此非議,實在令人歎扼。”
  此一番,話說得好厲害。殷孝名家將門之後,即便十年沉冤,又哪裏會真甘願落草為寇?更不消提再攤上些辱沒家祖的汙名。但殷孝卻是天生一股子倔強,隻一想到朝廷昏昧聖駕涼薄,讓他招安是萬萬低不下這個頭來。他皺眉道:“你隻管將這幾個畜牲交與我帶回去,看我打斷他們的狗腿!”
  白弈又歎:“殷兄何必如此固執。”
  殷孝咬牙不語。
  白弈靜盯著殷孝看了片刻,苦笑搖頭。“也罷。”他揮手道,“放人。送殷將軍出府。”
  殷孝眉梢一跳。雖說他強著一口氣,但卻也著實沒有想到,白弈放人竟放得這樣幹脆。
  六年相爭,剿匪的卻屢屢待他這山匪禮遇有加。
  莫非這小子真要效仿武侯七擒七縱麽?可孟獲那樣的蠻夷匹夫又豈能與他同提並論?
  思及此處,殷孝心中傲氣愈盛。那幾個山匪已被鬆了捆綁。殷孝二話不說,拎起帶頭的便走,其餘幾個灰溜溜地跟在後麵,依舊是頭不敢抬。
  行至侯府大門前,又聽見白弈追上來道:“殷兄可需要小弟準備車馬?”
  殷孝瞥他一眼哼道:“你家的車馬趕的上殷某腳力麽?”
  白弈一笑:“秉燭夜遊也不失為樂事一件。小弟送殷兄出城。”
  殷孝也不跟他客氣,大步就走。
  直到了鳳陽城北門前,眼看便要出城去。白弈又出聲道:“殷兄真非走不可?”
  殷孝不理他,兀自先將幾個手下全丟出城門外去,對白弈拱手,道了聲:“後會。”言罷,轉身走了。
  白弈一直盯著殷孝,直至那一抹背影漸漸被濃夜吞沒,這才收回目光。
  此一局棋,他可謂是煞費苦心。他安排了家將混入寨中,潛伏數載,那些山匪骨子裏是什麽習性,早摸得一清二楚。他是故意叫那內應挑嗦幾名山匪來攻後苑,又派兵設伏後苑外,隻等著拿人。如此,內應是再不能在山寨中留了。抽掉多年的內應,為的,不過是設局震殷孝一震,冀望能讓殷孝脫離匪幫效力帳下。他甚至還犧牲了麾下弟兄們的驕傲。
  可殷孝卻依然不降。
  白弈暗自長歎。這個殷忠行,便是做到這樣地步,仍是收之不住麽?
  他無奈苦笑,轉身要回府去,早已有跟來的家丁請他上車,他卻隻牽了匹馬來騎上。夜風撲在麵上,冰冷,卻格外清靜。
  至少,殷忠行走時已能與他拱手說聲“後會”了,他便不信,這人還真能是鐵打的,既然六年都已等過,又還急於這一時麽?
  如此一想,心中才又漸沉定,他輕夾一記馬肚子,縱著馬兒奔開去。
  然而,眼看還差著半條街便到侯府門前時,迎麵,卻見一個人策馬疾馳而來,竟是中郎將劉祁勳。
  他心中登時緊了,忙一把拽住韁繩,出聲問道:“祁勳怎麽在這裏?”
  那劉祁勳奔近跟前來,一開口沒說上話,臉卻先漲紅了,憋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公子……我……我們把那山匪寨子給……燒了……”
  猛聞此言,白弈隻覺眼前一黑。
  燒了?這家夥竟把殷忠行的野寨給燒了?!
  他苦心經營六載想要收殷忠行的心,好容易有些進展,眼看一步步便要大局落定,這家夥竟然就這麽一把火……
  白弈大怒,強自穩住心神,靜了又靜,再三隱忍,才沒一鞭子狠狠抽在劉祁勳臉上。

  章〇三 心兒深

  眼見劉祁勳自知鑄成大錯的惶恐模樣,白弈終是無奈,將歎息也壓回腹中去。已經丟了一個殷忠行,他總不能再連祁勳和麾下將士也丟掉。他靜下心來,反勸劉祁勳道:“不礙事,祁勳,連日來你也太操勞了,先領大夥兒好好歇息罷,不要想太多。”
  “公子……”劉祁勳仍垂著頭。
  白弈歎道:“這件事錯在我,沒顧及到弟兄們的感受,勉強他們去給人開山挖墳,太難為人。大夥兒有怨氣也是情理之中。你不要太在意,今晚讓弟兄們都好好歇息,明日我再親自去給他們賠不是。”
  他姿態已放到極低,說得劉祁勳立時竟紅了眼眶,更是指天發誓死心塌地效忠。白弈又安慰劉祁勳一陣,哄著劉祁勳走了,這才放開坐下駒往回去,卻是再輕快不起來。
  即便不細問情形,白弈也能猜到,必是殷孝離了山寨那幫山匪沒了管束,見皖州軍撤退便出寨挑釁,將士們怨氣衝天,自然便還了手。也著實是他疏忽大意,一心隻顧著殷孝,卻忘了寨中匪兵和麾下將士的變數,否則,隻要交待祁勳在山中多待一陣,待殷孝回了山寨那群山匪有人管束之後,再行撤退,便不會有此一亂。但既已是這樣了,他再後悔,也於事無補。
  明日還要先安撫好將士們才是。
  好在殷忠行並非有勇無謀的莽夫,發現山寨被燒也不會立刻糾集殘部殺回鳳陽城來同他拚命,大亂子一時半會兒是出不了的。但照此情形看來,短期之內想收服殷忠行已是不能了。哪怕他舍得拿祁勳與這一班將士去給殷忠行請罪,也隻能落一個做戲的名頭。何況,即便他再想將殷忠行收歸己用,也決不能為一人寒了整個皖州軍心。
  六年辛苦,毀之不過一瞬,他還能不能再堅持一個六年,甚至更久,努力將這個不可多得的殷忠行招攬過來?還是不若幹脆放棄算了……?
  白弈苦笑。他自然不能放棄。劉祁勳這一把火燒得他心下通明。他需要更得力的部將,隻有能跟上他步伐的人才能成為他的左膀右臂,調遣搏殺時才得心應手。
  他忍不住在夜幕中闔目長歎,渾身疲乏。事無巨細,都需得麵麵俱到,一個不周全便可能滿盤皆輸。就這麽過了這些年,他真是覺得累了。
  他任由馬兒隨意慢慢向前走,在深夜中烙下一串輕緩蹄聲,雖不願承認,挫敗感與倦意,卻還是悄然卷上心頭。
  然而,行至侯府前時,他卻猛地怔住了。
  他看見那個明眸少女立在門前,親手挑著燈,焦急眺望。夜風輕撩起她的袖口衣擺,她就像寒夜中溫柔跳動的一團火,暖而明亮。
  不待家丁前來牽馬,她已先撲上前來,仰麵望向他,呆呆地看了半晌,終於喚出了聲,卻隻是一聲:“哥哥!”便有兩行清淚,刷得從那雙清澈透明的眸子裏滾落。
  阿鸞……她竟哭了……
  猛然,白弈隻覺心裏一痛,翻身下馬,尚不及細思已將她抱進懷裏。她的身子這麽涼,雙手、臉頰全是冰冷的,浸著寒風的溫度。
  這傻丫頭就這樣在風裏站了多久?
  白弈抬手去拭她的眼淚,卻在觸及柔滑肌膚的瞬間,驚了起來。
  不知何故,當他看見她等在那兒,看見她眼中落下的淚,那一瞬,他竟覺有封埋已久的火熱從心底破土而出,溫暖異常,暖得他把什麽都忘了。多少次早有人等候,獨獨是她落淚的模樣讓他莫名心痛。她守望的姿勢,竟讓他真的有了,回家的感覺。
  這算什麽?失敗後的軟弱?軟弱後的感動?還是,別的……?
  他怔怔的懸著手。
  他忽然警醒,覺得自己應該放手。可偏偏,卻又有個聲音在腦海中隱隱浮現,刺痛神經。
  為什麽要放?他明明是不想放的。
  內心深處,一片翻江倒海,白茫茫的掙紮,他靜著,反而,徹底呆掉了。
  墨鸞亦怔在那兒,麵頰紅雲滾燙。
  白弈竟一把將她抱進懷裏去,她始料未及,便這樣癡癡的給抱住了,全沒了方寸。
  後苑外雜聲起時,她驚得幾乎尖叫。
  尖銳的兵戈之聲傳來,刺痛耳膜,她一下便覺得喘不上氣來,好似這些刀劍是戮在自己身上一般,從發梢到指尖全是緊張。
  這是哥哥和那些山匪交鋒的聲響麽?她不能想象,一想便難過得顫抖。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她隻是覺得害怕,非常害怕。
  他會有危險麽?會受傷麽?
  她被恐懼壓得不能呼吸,像隻受驚的鹿一般跳起來便想奔出去。那時,她真的已顧不得細細思考。
  但她卻被攔下了。
  侯府女師方茹從屋外進來,死死將她按回榻上,反複哄勸。
  直到一切複又歸於平靜,她才終於也平靜下來。
  她跑來侯府大門前等,感覺自己手足冰冷,唯恐再也看不見那白衣玉冠的身影。
  生平第一次,她忽然意識到,在一個人的心裏原來可以有另一個人如此重要,重要到隻一想見失去,便害怕的好似天要塌下來一般。
  所以,當她終於看見他回來時,她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一顆心終於落回原處反而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怔怔地,哭了。
  她想,她大概是感激罷,因為感激所以才這樣擔心。若非哥哥救了她,如今她會是怎樣?他對她太好,好到令她自覺無以為報,好到已然成了她生命中的習慣,令她害怕失去。
  可她沒想過他會突然抱住她。
  她一下子懵了,心湖陡亂,麵上燙得似有火燒。這個懷抱如此寬厚、溫暖,那男子的氣息,陌生卻又仿佛這樣熟悉。她覺得有些頭暈,深深吸氣卻怎麽也吸不到肺裏,腦海中嘩啦啦旋起一片白浪,便是什麽也不會想了。
  突如其來的相擁,落在夜色裏,又映在旁觀眼中,四下裏,萬籟無聲。
  那是一次意料之外全無防備的脫軌。
  待送了墨鸞回去,終又獨自一人時,白弈再也無法忽視心底翻湧的混亂,還有脊背陣陣的發冷。
  是驚愕,是震憾,是愧疚,還是別的什麽,他說不上來,或許兼而有之。
  他隻是忘不了墨鸞那雙有淚滑落的透明眼眸。
  他分明欺騙了她,利用了她,甚至將山匪引向她的居所,一個不留神便可能讓她遭遇危險。她卻渾然無覺,為他守候,為他流淚。她純的就像清泉水晶,這般透明正映照著他的那些陰謀勾當,令他慚愧,內疚,甚至隱隱恐懼。
  可她應該隻是他掌中的一枚棋子不是麽?
  她如今這樣不正是他費盡心機所謀求的麽?
  他為何要因此而不安?
  棋子再美好也不過是棋子,什麽時候狼還能不吃羊改把羊羔抱在懷裏相好了?
  驀得,一抹幽影在腦海深處掠過。
  “阿赫,你死心罷,否則終有一日,你的狠絕要割傷自己……”
  割傷自己……麽?
  白弈哂笑。
  是的,你懂我。但你卻拋下了我。既然如此,何必忽然又來擾我?
  手心滲著冷汗,他站在漆黑的屋子裏,久久盯著案上棋盤,沒有點燈。冰冷的月光從大敞著的窗子撒進屋來,落在他眼中,泛出粼粼寒意。忽然,他狠狠抓起一把棋子。
  她不該是這個樣子。
  他需要的不是一塊美麗的璞玉,而是一柄鋒利的玉劍。她要有殺鋒,而後他才能用她去殺人。或許,如今他該做的,是先將她柔軟的純善敲成碎片。
  冷硬棋子擠壓出刺耳哀鳴,硌得掌心生疼,他猛鬆手,看它們顆顆墜在棋盤上,聽一片尖銳的撞擊聲撕裂寂靜沉夜,有種剖心剜骨的爽痛。
  忽的,門外一陣輕微動響。
  白弈聞聲心頭微震。他自幼修習武藝,聽力極佳,莫說聽出門外有人,便是這腳步聲是誰他也能立刻辨別。
  刹那,一抹冰冷的狠毒從那雙濃黑深潭般的眼中閃逝。
  沒錯,他需要一柄鋒利的玉劍。
  隻有讓她遭遇背叛,她才會不再天真;隻有迫使她與敵人廝殺,她才能礪出強悍。
  這一切都隻能讓她身邊之人去做,隻有曾為她所信任之人這樣待她才會讓她感覺到疼痛,但又絕不能是他。
  他微笑起來,立刻撩起門簾。
  門外的女子似乎正踟躕,不知該進該退,卻顯然絕未料到他會突然出來。她猛得嚇了一跳,驚退兩步,卻將懷中食盒抱得愈緊。
  是水湄,跟了他六年的侍女,如今同靜姝一起跟著墨鸞伺候。
  白弈心下冷靜了然,麵上卻透出一絲驚訝來,問道:“水湄,怎麽還沒歇息?”
  水湄正吃驚,眼中瞬間慌亂四起,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反而略低了頭。她抱著食盒,輕聲道:“我……我給公子做了宵夜來……”
  “還是你心細周全。”白弈一笑:“我正有些餓了。進來罷。”說著,他將水湄讓進屋來,順手便掩緊了門。
  水湄將食盒擱在桌上,取出一碗甜羹來,雙手遞給白弈,道:“今日剛釀好的酒釀呢,配了百合和桂花丸子,公子快趁熱吃了罷。”
  白弈隻吃了一口心底便有冷冷笑意浮上。這羹裏有酒,絕不隻是酒釀這樣簡單。夜半無人時獨自來送這樣的宵夜,是該說這女子有膽魄,還是說她魯莽妄為?他笑著,盯住水湄雙眼,問:“水湄,你今年多大了?”
  水湄怔了一瞬,低頭細聲應道:“十八了。”
  “想回家去麽?可有定過人家?”白弈又問。
  水湄立時一驚,但很快眉眼中便全是哀意。“公子……”她咬唇道,“婢子已沒有家人了,婢子早已將侯府當作了家,府上的人便是婢子的家人……”
  白弈點頭,略靜半刻,冷不防開口問道:“你看,劉祁勳怎樣?”
  他此言一出,水湄已再忍不住,驚呼出聲來:“公子,婢子……婢子不敢高攀劉中郎……”她蹙著眉,眼角唇邊全是委屈。
  白弈淺笑:“是不敢,還是不願?”
  “公子!我……我……”水湄被他問得再說不出話,隻是喃喃的,似還想爭辯。
  沒料到,她卻猛被拉了一把。
  她一瞬間有些驚住了,天地一旋,眼前那張俊顏卻陡然近在咫尺。
  “逗你罷了。做什麽嚇成這樣?”她聽見白弈在她耳畔似笑非笑的謔語。溫熱吐息便在頸項麵龐,激得她渾身一戰栗,卻是從指尖開始一寸寸酥了。“公子……”嚀轉間一聲喚,幾近呻吟。
  “美酒佳人,隻我一人喝就無趣了。”白弈笑著端起那碗酒羹飲一口。
  水湄正朦朧怔忡,冷不防溫熱柔滑侵入唇齒,甜膩酒液度來,她腦子裏嗡得白霧上蒸,一口氣沒跟上,嗆得猛一陣咳嗽,卻在刹那癱軟的渾身無力。公子……竟這樣喂她喝酒……神魂顛倒時,她聽見耳畔低語:“乖人兒,你跟了我這麽多年。你的心意,我又怎會不見?”
  酒氣上湧,一瞬,水湄隻覺得自己好似被點著了火。她輕吟出聲來,半睜開雙眼,看著眼前朝思暮想又已似幻影的人,暈暈沉沉地靠了上去,沒有半分猶豫。
  酒霧迷香繚繞一室,欲孽為殤。
  “哥哥你又故意讓我提子!”
  早梅花影浮動,淡香繚繞,花園亭間,墨鸞執一枚黑子,正與白弈笑語,眉梢唇角嬌憨,便像是花香中最甜膩的那一絲,不知不覺,沁人心脾。她指著桌上棋盤,道:“這角上一塊可就隻剩一口氣了,哥哥還成心讓我麽?”
  白弈微笑道:“誰叫你一牽鼻子就乖乖跟著走了。”
  墨鸞眉略挑了挑,微微撅嘴,眸子卻愈發的亮了。“不提就不提麽。”她說著便要將這一子落向別處。
  “真不提?”白弈忙攔住她,笑道:“你可想清楚了,落子不悔。”
  墨鸞輕咬下唇,猶豫一瞬,還是賭氣舍了那一提。
  這個小丫頭,麵子這麽薄。白弈忍不住輕笑出聲來,便即一子落下,將邊路白子連成一脈,又促成了一塊雙眼的活棋。他是為了要教墨鸞,成心留下這一處遲遲不動,特意要在此時震她一震。他望向墨鸞,笑道:“讓你提你不提,現在想提可提不動了。”
  墨鸞瞪著那片白子,好一會兒,才叫起來。“哥哥使詐!”她叫得委屈,麵上掩不住顏色,眉心也微微擰了起來。
  白弈依舊微笑:“我可是問過你到底提不提了。對弈本就是虛虛實實,才稍稍激你一下,你就上鉤,這可怨不得我。”他說完見墨鸞還嘟著嘴,模樣著實可憐又可愛,忍不住又哄她道:“其實這步棋本不難,你才學了多久,看不出來也是常情。初學者多數都隻顧著打吃,忽略了做眼,更不談去看對手的眼了,待日後熟練了,看得出其中脈門,再怎麽使詐也難騙過你的。”
  墨鸞聞言,看看棋盤,複又看白弈,再看棋,仍撅著嘴,卻是不好意思地笑了,麵頰微微泛起淡紅,竟比那滿園淡抹香梅還要剔透粉嫩。恰巧微風拂來,揚起零星碎紅,沾在眼下,宛若一點朱砂淚,分外妍麗,嬌俏下更生出幾分嫵媚來。
  分明還隻是含苞待放,卻已有這般顏色!
  白弈看得怔了,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正好墨鸞自己亦抬手來拂,一觸下,兩人都不覺呆了。
  白弈先斂回神來,心中頓時微驚,麵上卻隻是微笑帶過,不動聲色便又將棋講了下去。墨鸞卻癡了半晌,懵懂糊塗,白弈都講了些什麽是一字也未聽進去。
  他二人心神不定,全不知一旁的目不轉睛。
  水湄遠遠靜立在樹叢花影之後,默不作聲地看著,愈看心愈沉。
  她總覺得有什麽不對了。
  說不上究竟不對在何處,隻是那樣的氛圍落在眼中令她莫名心中顫抖。公子對小娘子特別的好,好得仿佛任何旁人也不能再插身過去。
  莫非,公子對小娘子有意麽……?
  一瞬,她被這陡然浮現的念頭刺傷了,旋即卻冷冷哂笑起來。這半道上殺出的來曆不明的小丫頭片子算什麽?公子明明和她……
  猛然,有人從身後拍她。
  她驚起來,回身,卻看見靜姝一手端著茶水點心站在麵前。
  “靜姝……姊姊……”她嚇了一跳,開口也吞吐了起來。
  靜姝怪道:“你在這兒發得什麽呆?”
  水湄眼神一虛,垂目應道:“我正打算給小娘子取手爐去呢。見園子裏花開得好了,忍不住多看了一會兒。”
  靜姝點了點頭道:“那你便去吧,順便將小娘子那件帶流蘇的麂皮披風也取來。”
  水湄忙應聲而去。
  靜姝看了看水湄,搖頭轉身走了,一路過亭間來,招呼白弈和墨鸞歇息。
  墨鸞還正恍惚,見靜姝來,這才驚醒過來,從靜姝手中接過杯暖茶來,悶著喝,惶惶地竟有些不敢抬頭。她也不知是怎麽了,走神時想得什麽,如今卻一點也記不起來,隻記得方才輕輕一觸,似有什麽刹那間從指尖流過,蔓延,整個人便癡住了,如有魔魅。哥哥方才講了些什麽也全沒聽見。想到這一節,她又懊惱起來,有些不安了。
  “小娘子,手爐。”
  她正思慮不定,聽見水湄聲音在耳邊響起,下意識便放了茶盞去取,不想,手上卻陡然一燙。全無防備,她痛得驚叫一聲,猛抽手回來,那手爐已“咣當”一聲砸落在地上,赤紅的碳球便帶著火星滾了出來。

  章〇四 波瀾現

  “啊呀!”靜姝嚇得魂飛魄散,忙扶住墨鸞,拽了她手來看,卻見指尖已燙得見了紅。靜姝一下慌了,再看地上碳球竟還是赤色的,一地瓷爐碎片,顯然外頭也沒裹棉,不禁急怒起來衝水湄吼道:“你到底在做什麽呀?丟了魂一樣!”
  水湄還捧著盛手爐的盒子,低著頭喃喃地道歉,卻看不清表情。
  靜姝氣得手抖,還欲說些什麽,卻被白弈攔下來。
  “還說些沒用的做甚。快去取冷酒、冰片和蜜汁來!”白弈沉聲急道,說話間已將墨鸞拉近身前。
  靜姝這才驚醒,快步跑開去,不多時便取了東西回來。
  白弈將墨鸞的手抓來浸進冷酒裏泡了好一會兒,又親手調了冰片和蜜汁給她抹上,眼見這小姑娘痛得柳眉緊蹙眼中含淚,不忍斥道:“你也不看看清楚再伸手!”
  墨鸞疼得險些哭出來,眼神卻依舊柔柔的,輕聲道:“也不怎麽嚴重的。”
  “還不嚴重呢!出水起泡了才算重麽?”靜姝又急又氣,回頭見水湄低頭立在一旁,更是惱火,忍不住又道:“你怎麽搞的?魂叫哪裏的小鬼勾了去!”
  水湄隻諾諾地縮在一旁,低著頭,連聲認錯。
  墨鸞見了忙道:“靜姝阿姊,怪我自己不小心,水湄阿姊也不是成心的。”
  靜姝道:“小娘子又護著她。前兩日她胡鬧姆姆要罰時也護著她,這次連小娘子手都給燙了還護著。”
  墨鸞搖頭笑著,用沒燙著的手指勾了勾靜姝的手,甜道:“好啦。我知道阿姊心疼我。”
  她這樣甜甜一笑,笑得靜姝脾氣也沒了,歎一聲,再說不上別的來。
  白弈從旁看著,心下五味陳雜。
  按理說來,水湄這一出手該是在他謀算之內,可他卻萬沒有想到,眼見墨鸞被燙傷時,他竟猛然有揪心之痛,便是那滾燙紅碳烙在自己身上也不可比擬。
  他著實給驚住了。
  墨鸞那甜美柔軟一笑更叫他百般歎惜。若換了別的小姑娘,恐怕早哭鬧得什麽都不知了。可她卻還含淚忍痛維護著傷害了她的人。這傻得讓人想不憐惜也難的丫頭……他忽然隱隱有些頭疼,淡道:“今日不練了,快回去歇著。”言罷,拉過她便走。
  他將她送回房中安置她歇下,問道:“還疼麽?”
  墨鸞微笑搖頭。
  白弈再三隱忍,終是忍不住歎道:“以後小心些。需要知道,不是人人都會真心待你好。”
  墨鸞略一怔,旋即柔柔一笑道:“我知道。但我阿娘說過,這世上十人至少有九人不是會沒來由存心害人的。人人都有心,各有各的緣由,我們覺得自己被傷害時,又怎麽知道對方沒有苦痛?”
  猛地,白弈隻覺得心頭一震,竟也像是被灼傷了一般,一陣陣緊縮,疼得鮮血淋漓。這便是她的母親留給她的那顆心麽?柔軟如斯。善良如斯。即便真的是傻,也是如此令人不忍苛責,更不敢褻瀆。
  可墨鸞已跑去看那小杜鵑鳥去了。她半蹲下身去看看匍匐窩中的小鳥,回頭衝白弈甜甜笑道:“哥哥快來看,它的傷就要好了,已經會撲扇了,沒準過兩日就能飛了呢!”
  白弈看著那張純真笑顏,半晌靜默,終是在心底一聲哀歎。
  他忽然覺得自己肮髒、罪惡、愚蠢……他竟如此可笑地想要毀了這透明純淨的水晶,甚至不惜不擇手段!
  莫非,他竟是懼怕了源自那個少女的吸引與悸動,所以才如此陰暗地恨不能將之揉得粉碎麽?
  可他又怎麽能放縱沉湎……
  十指冰冷,掌心裏不知不覺已全是細密汗水,他暗自握拳,深吸幾口氣來,萬般無奈。
  然而,此時花園亭間,梅影浮香中,水湄卻靜靜地低頭站著,看靜姝張羅幾個小婢女和家丁收拾東西,心底寒潮翻湧。
  她故意燙傷了小娘子,可卻全然沒有預想中的痛快,反而更加心冷苦痛。
  若是方才公子罵她,她反倒好受。至少他眼中還看得見她。可他沒有。他卻責怪小娘子不仔細,那樣的寵膩嗔意。內斂如他竟也急惱了忍不住開口,隻是那個讓他心焦的人卻不是她。他責怪小娘子,隻為他心中更親的是小娘子。而她,不過和那個摔碎的手爐一樣,不值得關注,不值得責罵,甚至,可以當作從未存在。
  為何會是這樣?為何公子要這樣待她?他明明……他明明……
  她痛苦得蜷起身子,蹲下去,將臉埋在膝上,麵色慘白,心下陣陣絞痛。
  “水湄?你……你怎麽了?”靜姝回身看見水湄縮成一團的模樣,嚇得忙上前去抱住她,一點點掰開她掐住雙臂的手指。
  水湄抬起頭來,臉上濕濕的,已不知是汗還是淚。她望著靜姝,嗡動著唇,虛弱地道:“姊姊,我難過得緊,你……你莫再怪我……”
  一瞬,靜姝有些手足無措。水湄的眼神竟是空蕩蕩的,埋著一地碎片。她們姊妹一場,共度六載,便是水湄再怎麽胡鬧她再怎麽惱起來責罵,在她心裏,水湄也總是她的妹妹。可她從未見過水湄如此傷心,難過。她抱住水湄,輕拍著,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知該從何安慰。
  即便墨鸞維護,靜姝沉默,女師方茹依就從墨鸞指尖的紅痕看出了端倪,將水湄罰去柴房禁閉了三日。墨鸞求了好幾次情也無用,隻好偷偷關照水湄,又怕水湄心裏難受麵子難捱,便讓靜姝去。
  待三日後方茹準了水湄從柴房裏出來,正是白弈離開鳳陽赴神都敘職的日子。
  此次反京,白弈比往年提前了半月有餘,個中因由,怕是他心裏清楚卻怎麽也不願說出口來的。葉一舟勸阻他,也被他回絕了。自拜入先生門下,他幾乎從未悖逆過先生的教導,但真固執了起來,葉一舟也拿他沒辦法。
  於此,墨鸞並不能想到那麽多,她隻是覺得身旁驟然空了,這才終於察覺了冬日冷寒,頓時孤單了起來。
  她並不想讓哥哥走。
  正當她流離失所險些以為自己已是上蒼的棄民時,白弈成了她的救贖。那如玉身影與幼時幻夢中的翩翩謫仙重合一處,仿佛便是命中注定。
  不知不覺間,她早已習慣了有哥哥陪在身邊,笑語,嬉戲,對弈,即便他那麽忙,每日總是聚少,但隻要能看見他,她便覺得踏實、安心,才有溫暖。
  可他離開了。
  她便緊張起來,忽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又將向哪兒走去的惶恐。突如其來的寒流讓她驚覺自己是一片被風吹落的葉子,前途未卜。
  但她知道,她並沒有立場要求哥哥為了她那一點小小的怯懦留下。他對她已經太好,好到令她覺得,再多出任何的奢望都是罪惡。
  隻是,孤單包圍下,她會忍不住思念翻湧,會想起許多,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過往,想起阿娘、阿弟,還有阿爺,歡樂與傷悲,由遠及近,有種萬語千言似無言的酸楚感慨。
  她望著盤上錯落有致的黑白縱橫,怔怔歎息。她對自己道:你莫不是太貪心了麽?你已足夠幸運,還有什麽好不滿足?你本不該有任何怨尤。可她也說不清為了什麽,心底那一片空寂清冷讓她無措,她想填滿它,偏偏不知該如何是好。她趴下去,俯在棋盤上,看窗外花影,偶有粉瓣隨風而來,蹭著麵頰滑落,一抹幽香,更將人帶入思緒縹緲。
  忽然,她恍惚聽見有人喚她,抬起頭來,見靜姝正急急向她跑來,頃刻已至麵前。
  “葉先生要見小娘子,正在前麵堂屋裏候著呢。”靜姝急道。
  墨鸞忙問:“阿姊,出什麽事了?你慢慢說。”
  靜姝喘了口氣,這才接道:“還不是是那姓盧的鹽商。公子放了那山匪頭子,那盧氏子不樂意了,低價放鹽呢。”
  “放鹽?”墨鸞疑惑,“哥哥沒抓那山匪,他們為什麽要賤賣自家的鹽?”
  靜姝道:“他家把鹽價壓低,整個行市便亂了。人們都跑去他家搶鹽,對別家的看也不看。別的商家見了隻好與他比價,他再反過來把別家的鹽貨全部低價卷空,如此一來,整個皖州的鹽全捏在他家手裏了,還不是囤貨居奇坐地起價?如今正拿鹽市要挾人呢!他家素與江湖鹽幫交好,又同蜀中上家打好了招呼,另幾家鹽商看出端倪想補貨也補不上,這才急了來找公子商議,偏巧公子今年上京早,走了這些日了,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
  墨鸞聞言一驚,忙問靜姝道:“州府不是還有官鹽麽?”。
  靜姝歎道:“鹽倉被劫了。當值的守衛貪瀆,收了盧家的賄賂便做了內應。劉中郎也找上門來正在急呢。”她秀眉緊擰,咬牙怒道:“都是些什麽眼珠子掉錢眼裏的東西!”
  墨鸞蹙眉。她雖不懂別的,但也知道鹽市要緊,百姓要活命,家家戶戶誰不要吃鹽?如今鹽市壟斷,官鹽又被劫,若是盧氏斷了整個皖州供給,怕是要出亂子的。可這事來告訴她又能怎樣呢?聽靜姝的意思,倒像是葉先生讓來的……她疑道:“先生是什麽說法?”
  靜姝道:“先生去找過那姓盧的了,可人家架子好大呢,非白氏長房嫡係不見。明擺著瞧準了公子不在鳳陽。先生也沒法子,讓請小娘子過去。”
  一瞬,墨鸞又猛吃一驚,有些懵了。先生讓她過去,莫非是要她去與那盧商相談麽?可她哪裏能夠?莫說她沒這個本事,她又怎麽能算是白家的人,誰又會買她的賬了?她一下子愣在當場,半晌沒應上話來。
  待墨鸞被靜姝連哄帶拐拖去堂屋,見葉先生正和方姆姆說些什麽,水湄立在一旁靜靜候著。她扶門先喚了一聲,心頭忐忑縈繞,進了屋聽見葉先生問道:“靜姝都與小娘子說過了麽?”
  墨鸞點頭。
  葉一舟道:“此番恐怕要勞動小娘子。”
  墨鸞遲疑道:“可我……我能做什麽?”
  “小娘子隻需要拖延。”葉一舟笑道:“我已急報公子,想來公子那邊自會有動作截斷盧商後援。這邊劉中郎已在緊密排查,找尋失竊官鹽下落。小娘子隻要拖得那盧商片刻。有侯君府上的小娘子在,便能有借口派兵將那盧商圍禁,公子和劉中郎兩路才有時間辦事,不至於被得了消息先下手。”
  尚不待墨鸞應聲,靜姝已先開口道:“這事非小娘子不可麽?先生,人我是給您帶過來了,可您怎麽叫我們放心讓您領出去?萬一傷著損著了,莫說公子那兒沒法交代,我們也是不能依的。”
  葉一舟卻道:“若是小娘子不願那也沒有什麽,大不了讓劉中郎直接拿下盧商一家,之後再做計較。”
  墨鸞輕聲問道:“若是盧家抵死不認,劉中郎又搜不出被劫官鹽下落可怎麽辦?刑拘‘無辜’,萬一盧家不依了鬧到上麵去,會怎樣?官鹽失盜消息傳出去,會有甚影響?官兵擾民,別人又會怎麽說?”
  她這一連串問了四句,音不高,亦不急,但卻甚是懇切。葉一舟心中大震。這個小姑娘好敏銳,不愧是公主之女,倒真是頗有慧質。他當即微笑道:“這些,便要看小娘子的決斷了。”
  墨鸞靜了片刻,終是輕輕一咬下唇,抬起一雙烏黑的眸子,看著葉一舟道:“那……我跟先生去就是。”
  葉一舟聞之笑起來,當下請墨鸞下了帖。
  葉一舟才出院中去,正打算交待人前去盧府,忽然,卻聽有人喚他,一看,卻是女師方茹追了出來。
  隻聽方茹道:“妾身鬥膽,問先生一句,還請先生如實相告。讓小娘子出麵之事,是公子首肯,還是先生一人的意思?”
  葉一舟笑道:“阿姆信不過葉某。”
  方茹福一福道:“妾身不敢對先生不敬,公子走時有交待,外事一應聽先生安排,但內事卻是妾身份內,又及公子再三叮囑要好生照料小娘子,妾身不敢馬虎。”
  葉一舟道:“此事我已在信中同公子說過了,但若要等公子回函必然延誤時機。姆姆且放心吧,葉某自有計策護小娘子周全。”
  方茹聞言沉默半刻,冷不防,卻開口問道:“先生是自己人,不說暗話。妾身想問先生,先生覺著,公子現在是想讓人瞧見他有這麽個‘妹妹’的麽?”
  葉一舟略一挑眉,瞬間眼中劃過一道冷色,反而平靜問道:“那依方姆姆之見,公子幾時才會想?”
  方茹擰眉,沒應上話來。
  葉一舟卻笑道:“姆姆要防也不該防葉某。方才姆姆也都瞧在眼裏,頭一個提讓小娘子出麵的,並非在下。”他說的意味深長,衝方茹拱手行一禮,轉身便匆匆而去。
  方茹一時怔在原地,眉心刻痕卻愈發深了。
  這葉朔源說的,倒也一點不錯。方才她從旁看著,頭一個提出讓小娘子以白氏女之名出麵的,卻是水湄。
  水湄和靜姝這兩個丫頭入府多年,也曾跟在公子左右辦過好幾回事了,如今又被調配在小娘子身旁,可算是親信,所以平日府上事宜若非必要多數也並不避諱她們。可婢女畢竟隻是婢女,這葉朔源為何偏要順這個水推這個舟,回頭私下裏又要她提防著水湄?
  方茹不禁抬眼看去,正遠遠看見靜姝忙得圍著墨鸞打轉,水湄不遠不近靜立著,偶爾呼應。
  水湄這丫頭心思一向是深的,這一點她自清楚不過。但以水湄對公子的那一份心,決計不會做出不利公子的舉動。今番讓小娘子出麵行緩兵之計,暫且誆住那盧商,倒確實能將危機化解於無形,於大勢有利,可……
  方茹不忍暗自歎息。可公子究竟作何想?
  她跟著夫人陪嫁入侯府,二十餘載,親眼看著這小郎君長大,在她眼裏,公子既不是統領一方的軍政元首、也不是白氏寄予厚望的繼承人,而隻是個她親手帶大的孩子。她隱隱覺得,公子此時似乎並不想讓任何外人知道小娘子的存在,甚至,他或許已經不那麽想認下小娘子做阿妹了。
  葉朔源一定也看出其中端倪,所以才順推了水湄說辭,刻意要將小娘子推出去,想以此逼公子一把。
  至於水湄……她又究竟圖的什麽,或許兼而有之。
  最可憐的怕還是小娘子,懵懵懂懂便被蒙在鼓裏,不知身旁這些人早已在她身上繞了百折的心思。這善意度人的小姑娘,即便是被算計,也總想著對方的好。
  方茹又歎息。葉朔源老謀深算行事無常,雖然他口稱已通報了公子但卻未必可信,即便他真是先斬後奏,公子也不能拿他怎樣,再怎麽說他也總是公子的老師。這一件事,隻怕應該立刻向公子報個信才妥當。
  思及此處,她當下回到自己居處,一紙書信卷得又細又小塞進竹雕細管,再精選了一隻飛翎信鴿兒綁上,喂好水糧便放了出去。

  章〇五 若有情

  神都繁華,浩浩天宇,流雲霞光映耀著京大內的雄渾異彩,金碧輝煌間,是天下人頂禮敬畏的九重宮闕。
  京大內寧和殿上,皇後王氏與德妃謝氏正把盞對坐,一旁伴著的,卻是個豆蔻年華的小公主,穿一身石榴紅緞衫,裹著繡棉小襖,眉心一點丹砂,皓齒明眸,嬌俏性靈。隻見她一手拿著繃子,另一手捏著根繡花針,忽然重重地將繡針往布上一紮,扔了繃子站起身來,歎一口氣,噘嘴道:“母後!這天冷得我手也僵了!我不繡了!”
  王皇後回頭看看女兒,又看看女兒扔在地上的繡繃,道:“瞧瞧你這繡的是兩隻什麽呀?”
  公主嘟嘴道:“鴛鴦!”
  “還鴛鴦呢,連鴨子也不像了。”王皇後笑道:“是你自己說要繡活兒送人,母後這才特意請了你謝姨妃來點撥你。怎麽?才這一會兒就耐不住性子了?”
  公主自己瞥了一眼地上的“鴨子”,愁了片刻,終還是唉聲歎氣地又拾了回來,卻是托著腮半晌不動手,滿臉懊惱。
  那謝德妃見狀掩麵笑道:“貴主莫心急,還是慢慢來吧,繡熟了就好了。”
  王皇後搖頭歎道:“這孩子就是靜不下來的,我都快給她愁死了。”
  謝德妃卻笑道:“瞧娘娘說的。公主聰敏慧捷,頑皮也是靈氣,比起我們九郎可是強多了,我想要這麽個閨女兒還沒有呢。”
  王皇後聞之一笑,扭頭卻見女兒正氣鼓鼓地瞪著自己,由不得大歎:“她哪裏能和漢王比。你看看她,還瞪著我呢,好象我這個做阿娘的欺負了她一樣。”
  她話音未落,婉儀公主已跳了起來。“母後就是欺負我了!”她一把拉住王皇後袖擺,撒嬌道:“母後,你就讓謝姨妃替我繡嘛!謝姨妃的繡活又快又好,針工司最巧的繡娘官也不能比呢!”
  王皇後眼角淌著寵膩笑意,嘴上卻故意嗔道:“讓謝姨妃替你繡了,那這一對小鴛鴦,算是你送的,還是你謝姨送的?”
  謝德妃聞言“哎喲”一聲,急笑道:“娘娘快別逗趣兒我了。那可是我的親外甥,等公主過了門,還得管我叫一聲阿姨母呢。”
  婉儀見狀,忙又拽住謝德妃衣袖,嬌道:“謝姨妃——謝姨母——!”
  她喊得又糯又甜,嬌羞裏好似浸了蜜,謝德妃聽著既歡喜又好笑,掩麵樂個不停。王皇後也笑了,輕拍女兒一巴掌,嗔道:“這孩子!也不害臊,就胡亂喊上了!”
  婉儀卻噘著嘴,哼了一聲,故意不理母親的茬。
  正此時,忽得,殿外卻有侍人奏報道:“秉娘娘、德妃主,漢王殿下與白使君已在殿外候著了。”
  婉儀揚眉驚問:“哪個白使君呀?可是皖州來的白弈麽?”
  “婉儀!”王皇後又氣又笑,忙斥她一聲,“怎麽說話呢!”
  那侍人倒像早已習慣了公主這般“胡說”,從容應道:“秉貴主,正是白大司馬的公子。”
  不待那侍人說完,婉儀已蹦起來朝門外撲奔而去。
  “婉儀!回來!姑娘家家的,瞧你像什麽樣子!”王皇後急喚。
  婉儀卻回頭一挑眉道:“姑娘家怎麽了?他是我的郎君,我就要去見!我好容易一年才見他一次麵呢!”後一句話出口,人早已沒了蹤影。
  轉瞬已被女兒丟在身後的王皇後萬般無奈,長歎一聲。婉儀這孩子,想嫁人可是想瘋了麽……
  呈祥外殿前台階上,白弈負手而立,風動,略卷起衣擺,涼氣微盛。
  遠處,含章、兩儀、甘露三殿清晰可見,再遠些,在外朝,太極大殿的鬼斧飛簷破雲端而起,風鈴聲聲不絕。
  每次返京,他總會看見它們,巍然不動,好似天降神來。
  那是一種睥睨天地的高度。
  總有一日,他要站上去,俯瞰蒼生。
  白弈靜看著乘山勢連綿的殿宇青琉,眸中光華明滅。
  “表哥。”
  他忽然聽見人聲喚他,回神看見身旁的漢王李乾滿臉揶揄神色。
  “想什麽這樣入神?”李乾謔道:“莫不是在想我十二妹?”
  白弈微微一笑,隻不作答。
  李乾卻道:“眼看就能見著啦。我賭不到半盞茶功夫,她準奔出來。”
  他話音未落,猛地,隻聽一個又甜又嫩的聲音,遠遠地喊道:“白郎!”
  轉瞬,那個紅衣的小公主已奔直麵前。
  “白郎!白郎!”她眼裏全是驚喜,嬌顏帶笑,一把抓住白弈,“還以為你臘月才能來呢!可想死我啦!”說著,她也不避諱,抱著白弈胳膊便鑽進他懷裏去,撒嬌磨蹭道:“你也不多抽空來神都看我!今*****得陪我,哪兒也不許去!”
  一旁漢王李乾“噝”得拖長一聲,抽氣狀壞笑著跳去一旁,樂道:“我走了我走了,好好的沒事兒,不杵在這兒燒招子。”
  “哼!九哥哥你就眼紅罷!你這是嫉妒!”婉儀從白弈懷裏探出頭來,衝李乾吐舌笑道:“回頭我就讓謝姨妃找個九嫂嫂回來,看你還怎麽酸人!”
  李乾嚇得忙擺手哀道:“好妹妹,你饒了我罷!阿哥錯了還不行嘛。”
  婉儀這才滿意勾起唇角,眉眼間浸著得色,拉起白弈便要走。
  “貴主。”白弈道:“臣下尚未拜見娘娘與德妃主。”
  婉儀撅嘴嬌道:“不用去啦!母後和謝姨妃不會介意的。”她想了一瞬,忽然又挑眉對李乾笑道:“九哥哥,煩勞你同母後和謝姨妃說一聲罷,這樣我就不去謝姨妃麵前攛掇你的親事了。否則——”
  “行了行了,我算怕了你了。”李乾頭痛得一手扶額,另一手輕推一把婉儀,道:“表哥,你救我一命,快帶這小菩薩走罷,千萬別讓她再跑回來。”
  見他兄妹倆嬉鬧,白弈由不得微笑。婉儀卻哼一聲,衝李乾扮個鬼臉,拽起白弈昂首挺胸地走了。
  白弈便任由她這麽拽著,直跟著她到了汲芳齋前。
  這汲芳齋本是內廷一處花園,因為婉儀喜歡,聖上便令人蓋了齋閣,賜給了她居住。
  白弈站下來道:“貴主,前麵還是不去了罷。”
  婉儀回身問道:“為什麽?”
  白弈一笑:“貴主閨閣,臣下不便打擾。”
  婉儀盯著白弈靜看一刻,忽然嘟起嘴來,氣道:“你幹嗎呀?什麽貴主臣下。你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
  白弈故意不搭理她,反道:“內廷重地,外臣實在不好隨意走動。”
  他做出一副死板模樣,婉儀急了,拽住他胳膊便想要拖走。可她哪裏拖得動?莫說白弈是個練家子,便是普通男子她一個小姑娘也是拖不動的。她又著急,惱了,一跺腳,負氣道:“我——婉儀公主,命令你——白弈,跟我過來!你要敢違抗旨意,我就——”
  她話未說完,白弈已笑起來。“好了好了,貴主快請息怒,臣從命了還不成麽。”
  婉儀見他乖乖聽話,才開心起來,嘴上卻仍硬道:“不成!我已經生氣了!”說著,她便抱臂擺出一副生氣嚴重模樣,眼角餘光卻偷偷要看白弈什麽反應。
  白弈早知這小公主隻是存心想要他哄,當下柔聲笑道:“那我給貴主陪不是,憑貴主怎麽罰,我都認領。”
  婉儀嘴角已忍不住揚起來,羞喜交織,忙清了清嗓子,道:“那……那你喊一聲我名字來聽,我就原諒你了。”她還從未聽白弈親口喊過她的名字,從相識至今,一載有餘,他總是公主貴主,生份得令她恨不能抓住他捶兩拳才解氣。什麽君臣禮法的,管那麽多呢!她負氣在心中嘟囔著。他是她未來的夫君呀,怎麽能也同旁人一樣!她輕挑眉梢,抬眼看著眼前俊逸不凡的男人,隻等他如何開口。
  但她卻未想到,他微笑著,忽然,俯身靠近,湊上她耳畔來。
  “貴主的閨名,我怎麽好叫得?好卿卿,你可是要逼你的郎君犯此不敬之罪?”他如是輕笑。
  她怔住了。心,刹那漏跳,旋即又怦怦起來。她怔得微微張嘴,卻沒呼出聲,反而刷得漲紅了臉,滾燙紅雲燒染。
  他喊她,卿卿。這般溫柔密語。
  眼波一轉,卻看見那雙墨黑眼眸裏濃濃的笑意,脈脈溫情。她羞得跳起來,轉身竟逃了。
  眼看著方才還恃寵而驕的小公主忽然落荒狼狽而逃,白弈不禁暗笑,心底隱隱有一抹潮冷浮上。葉先生占卜一卦,說婉儀公主是他命中的一顆吉星,所以他才費盡心機謀了這一門皇親。他自信這個小公主脫不出他掌握,三年之後,她便是他問鼎向上的基石台階。
  他溫柔笑著,伸手將婉儀拉住,眼底深處卻冷冽深埋。
  婉儀幾乎不敢回頭,扭捏著輕聲道:“你不來就算啦。我有東西給你看,等我抱來。”
  白弈又逗了她幾句,直羞得她粉頰都快滴出血來,眼看又要惱了,才放她走。他隻等著看這小公主能抱出什麽新奇玩意兒來。
  然而,當他看見婉儀抱著一隻肥嘟嘟肉乎乎的白兔雙手舉到他麵前時,當真眉心一跳,一瞬,險些笑出聲來。
  他這才想起,當年初見時,他抓了隻小兔送她。莫非這便是她一年多來的戰果麽,竟把一隻精瘦纖細的小白兔養成這副肉團模樣!
  婉儀卻自豪道:“你看我把它養的多好了!我吃什麽它吃什麽!”
  白弈哭笑不得,麵上卻依舊掛著淺笑,道:“不如請至尊賜封個名號——天下第一兔。”
  “好啊。”婉儀將那兔兒抱回懷裏,無比寵愛地撫摸著,笑道:“乖寶寶,你以後就叫‘天下第一兔’啦。讓父皇賜個金項圈給你戴。”
  瞬間,白弈隻覺得心下一顫。婉儀抱著那白兔的模樣落在他眼裏,無端端竟與另一個影子重疊一處,莫名悸動,墨鸞喚他去看那隻小杜鵑時的笑顏便出現在眼前。
  分明已遠離了鳳陽,來到神都。分明眼前已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公主。為何偏偏又想起她來……?
  他猛地一驚,連習慣微笑也一下子僵了。
  “白郎?!”
  婉儀的聲音忽然響起,白弈驚了一瞬,忙斂回心神,卻覺懷裏一沉,看時原來是婉儀將那兔兒塞進他懷裏。
  “它好沉啊!我抱不動了。”婉儀撒嬌道。她麵頰微紅,頷首看著白弈,忽然伸手,嬌道:“我的禮物呐?”
  白弈抱著兔子,看這小公主在自己麵前攤平隻小手,大大的眼睛盯著自己,不由得在心底哀歎一聲。他怎麽著最少也還要哄她個三五年罷。他笑了笑對婉儀道:“禮物要等上元節那日才能收。”
  婉儀微微癟嘴道:“那你帶我出去玩呢。可不許說你有事兒要忙!我知道你肯定是已回過白府、兵部吏部遞過敘表、見過了父皇、再拜見完太子哥哥,最後才過來找我的!”
  她倒是早就算得清清楚楚了,人小鬼大,當真不好糊弄。白弈正欲開口,忽然卻有一抹白影遠遠飛入眼簾。是白氏的信鴿!他眸光一閃。白氏信鴿分兩種,一種不過普通信鴿,另一種卻稱做“飛翎”,種過南疆羌苗奇蠱,萬千裏也能自己找到主人追來,為得是怕延誤機要。如今這一隻飛翎來,想必是有什麽要緊大事。可眼下婉儀卻在,他不能當著公主麵接下這隻鴿子。
  那飛翎信鴿見家主身旁還有外人在,便隻是在天上一圈圈繞著,而後輕輕落在附近一棵樹頂端。
  但婉儀卻已眼尖得瞧見了。她一下蹦起來,指著那飛翎道:“快看那隻鴿子!”她回頭拉住白弈道:“好漂亮!我還沒見過能飛這麽高的鴿子呢,你幫我抓下來麽!”
  白弈道:“正是因為它飛得高才不該把它抓下來。貴主,若是抓下來關進籠子裏,它便不能飛了。”
  婉儀聞言一默,卻仍是仰麵望著那雪白的鴿子,眼中滿是不舍。
  白弈見狀,哄道:“貴主不是想出去玩麽,明日——”他本想說明日帶她出宮去玩,但尚未說完卻已被人打斷。
  “不過一隻鴿子,公主想要,抓下來便是了。”
  白弈聞聲看去,見一個老婦為數人前後擁著緩步過來。白弈心中一震,忙躬身退去一旁,施禮拜了聲:“太娘娘安泰。”
  太後看白弈一眼,冷道:“貴主有令,要這隻鴿子,還不去捉?”
  瞬間,白弈心底陡有寒氣騰起。他向來知道太後對白氏心存芥蒂處處提防,自然也就看不慣他這個準孫女婿。
  這門皇親,是公主親開金口向聖上求的,諸王公要臣皆看在眼裏,若不答應,要麽便同白氏挑明了翻臉,要麽,落人話語,說天家不敢將公主嫁入白氏。
  太後忌憚著父親手中的兵政實權,又不甘為人恥笑,即便不情不願也不得不準允讓公主嫁給他。
  但太後卻這樣對他說話,好似喝令奴子。如此措辭語態,分明是在處處提醒,更是刺探,要看他白弈眼中還有沒有君臣本分。
  刻意羞辱又怎樣?不過仗著太後身份居高臨下,但你又知道還能在這位置上坐多久?白弈暗自冷笑,明麵上卻不卑不亢應道:“貴主善良仁厚,怎麽會真要捉那隻鴿子。”
  一句話,卻忽然將鋒芒指向了婉儀。
  太後眉梢微挑,卻也不好翻臉,但顯然麵色已愈加不善,一言不發,當場僵持下來。
  正在這節骨眼上,婉儀卻忽然道:“皇祖母,我不要那隻鴿子啦,我和白郎鬧著玩呢。”
  “婉儀!”太後眸色一玄。
  但婉儀卻甜甜笑起來。“皇祖母,昨兒晚上天上的廣寒仙子給孫女兒托夢來了,說孫女兒的小兔其實是廣寒宮裏的玉兔臨凡,能招徠無疆福壽。孫女兒就在想,應該把它獻給皇祖母才對,這才抱它出來,正準備找皇祖母去呢。可巧皇祖母來了,咱們帶小兔去曬太陽罷。”說著她便從白弈懷裏抱過那小兔,轉身蹭到太後身旁,連拖帶拽撒著嬌把太後拉走了。
  她其實知道。白弈一向順著她,為何獨獨不給她捉這隻鴿子?她又不傻,怎會看不出他自有緣由。但她不想去問。反正總有一日他是會告訴她的,她這樣堅信著。她偷偷回頭看白弈一眼,在心裏笑道,就偏讓他欠自己個人情,日後變本加厲討回就好。
  白弈靜看著婉儀將太後拐走,唇角微揚起來。先生說的果然不錯,這個小公主是他的吉星,他如今確信,今後她能給他的,一定遠比一個駙馬之名要多得多。
  他反回去拜謁皇後與德妃,又同漢王辭別,一路出宮,直回了白府,這才招呼那飛翎。
  鴿子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他,見他伸手召喚,才輕巧落在他手臂上。
  他從飛翎腳上取下個小小竹筒拆開了,一瞬震驚。
  信是方茹寫來的,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字麵上用的也是白氏暗語,寥寥數句,他卻已看得清楚。他驚的,倒並非鹽商作亂,而是葉先生竟自作主張一下便將阿鸞捅了出去。他也不擔心阿鸞安危,先生必會護阿鸞周全。但他卻覺得分外得不痛快,好似正站在叉路口時忽然被人從身後猛推一把,更令他百般不爽的是,這一掌卻還是他自幼敬服親信之人推的。就算自詡是為他好的又如何?
  葉先生的書信還未到,但既然姆姆的信來了,先生的估摸著也就差不多了。白弈眸光漸漸沉下。他且要等看葉先生來信中究竟提不提這一件事,若是提了也就罷了,但若是不提……他唇角忽然掛上一抹冷意,轉身傳訊招來兩名家將。提不提都好從長計議,如今的當務之急,是打通鹽路,斬斷盧商後援。

  章〇六 露鋒芒

  鳳陽鳳鳴湖畔有個絕雅去處叫做梅苑。梅香幽影,蘭草芬芳,碧池漣漪,二十四孔白玉橋,愈是冷冬寒日,愈顯其境如仙。
  收到鳳陽侯白府請帖,相邀來這梅苑小敘,剛承襲了家業的鹽商盧杞左右思度不定,翻轉猶豫,終還是來了。雖說早有消息,白氏使君返京裏去了,但這請帖上卻明明落著白弈二字,又加蓋了侯府、軍政府兩重印信,若他置之不理,萬一是真,官家便能治他的不敬之罪。當初侯府來人相請,他回言非侯府嫡係不見,乃是吃準了使君不在鳳陽刻意推諉拖搪,可這白小侯行事向來善謀,年紀輕輕便經營一大州的角色,誰又能知他是不是真殺來個回馬槍?
  踟躕再三盧杞還是來了,可來了這多時候,風景無限好,偏偏沒瞧見使君。
  盧杞正疑惑,忽見一駕小車徐徐馳來,勒馬停車時,先下來個美貌小婢,正是白小侯身旁常跟著的侍婢靜姝,然而,那侍婢挑簾請下來的人,卻叫盧杞瞪大了眼,幾乎失聲。
  那是個不過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梳著雙環,穿月牙緞子小襖,衣褲是暖暖的柔黃色,滾毛邊,配一雙鹿皮小靴,說不出的俏麗,眉眼更是好看得緊,貴氣逼人。
  盧杞不由愣住了,呆呆盯著那小姑娘,靜姝喚了他幾次不應,直到他身旁同來的家仆小廝也喚他,才猛驚悟過來,頓時慌亂一番,卻又更加疑惑滿腹。不是說使君相邀麽,這小娘子卻是誰?
  墨鸞下得車來,一眼便看見盧杞,暗自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
  她本以為葉先生該會同她一起來,可先生卻說要督辦旁的事宜,隻讓她帶著靜姝去,又說人愈多,那盧杞反而愈會起疑。
  於是她隻好就這麽來了。
  那盧杞終於鎮定下來,“嘿嘿”冷笑兩聲,道:“不是使君相請麽?”
  拜帖上落下白弈名姓並加蓋兩重印信是葉先生力主,先生的意思是以白弈之名引蛇出洞。於此,墨鸞雖心有不安,卻也不得不承認,若不落白弈的名盧杞大有借口不認這個帳。但如今盧杞當麵責難於她,依舊令她心生愧意。她略垂目,福身歉道:“家兄述職在京不能返還,兒家不得已代兄長前來,多有不周之處,兒在此向公賠罪,還望盧君海涵。”
  她本是平常致歉,聽在盧杞耳中卻是分外驚駭,一時摸不清底細。
  他早做好了被扣留軟禁的打算,諸事巨細都作了安排,卻沒想到侯府上來的竟是這麽個小姑娘。
  這小姑娘稱使君為“家兄”,自稱“代兄長前來”,莫非竟是侯府上的小娘子?可鳳陽侯府幾時聽說過有位女公子了?不,侯門大家的閨秀養在深宅不為外人言道也合情理……然而若是侯府小娘子,又怎會隻領一個車夫一個婢女便親來赴約?可若真是故意假冒白氏女,必然會做足了排場來撐底氣,斷然不會這樣單薄……
  盧杞腦子裏轉了千百個來回,奈何怎樣也理不清個中虛實。他暗中仔細去看那小姑娘乘坐的小車,頓時又驚起來。
  這車小巧精致,掛著華簾,製車的木材是紫紅色的花櫚心,皆是隱紋,不靜不喧,粗略看去不易察覺,細看時才見其生動,華美實屬罕見。這樣精細的車障,還淺淺滲著名木香風,該是專為女子所備,但花櫚木名貴,又以其心最佳,通體都用這花櫚心打造的車輦必定價值不菲,加上精良雕工,若僅是為了行一次騙豈非太過?
  盧杞是個商人,這樣入不敷出的虧本買賣自然不在他的情理之中。他又仔細打量麵前的小姑娘,雖說她年紀尚幼,但天庭飽滿寬額廣儀,一雙眼睛雖顯柔軟,卻尤其明亮,好似隱隱蘊藏著無限韌力,令人愈看愈不敢正視。這樣貴氣天成的麵相!從商多年,上至達官下至黎民盧杞見過無數,獨獨不曾見過她這樣的。她隻需靜靜地往那兒一站便將人鎮住了,似有靈氣圍繞。
  便是這樣一個小娘子,卻如此平易誠懇地同他福身歉禮,尊稱盧君,自謙為兒。士農工商,商列最末,即便是普通官家的女兒做到這樣也已是極致,何況她是白氏貴子?
  瞬間,盧杞的冷汗下來了,隻想將起先那聲冷笑咽回去。他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小娘子客氣了,請上坐。”說著便將墨鸞讓進閣內去。
  墨鸞與盧杞對麵坐下,聽那盧杞道:“請問白小娘子約見盧某有何賜教?”她靜思片刻,道:“盧君可曾見過饑荒災年?”
  盧杞怔一怔,道:“皖州境內不曾見過,行商途中到有所聞。”
  墨鸞道:“聽聞饑民會殺人烹肉甚至易子而食,可確有其事?”
  盧杞又一怔,點頭道:“聽說有過。”
  墨鸞道:“倘若缺的不是米糧而是鹽呢?依君之見,一日無鹽當如何?一月無鹽又當如何?”
  她這樣問,盧杞不免狐疑。莫非這小姑娘是來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可這未免也太古怪。盧杞回避道:“盧某販鹽出身,缺什麽也不會缺鹽吃,故此不敢妄言。”
  不想,墨鸞卻微微一笑,道:“兒家也沒嚐試過。”她看著盧杞,靜了一刻,才接道:“兒家猜想盧君大概也未嚐過,所以特邀君前來同試。”
  前來同試?
  盧杞稍微將這四個字揣摩一番,忽然呆怔。
  她說“前來同試”什麽意思?
  莫非她將自己找來過沒鹽吃的日子?一天?還是一個月?或者幹脆到他渾身無力癱在地上求饒為止?
  盧杞忽然覺得可笑,卻又莫名覺得可怕。這未免也太奇怪!他設想過種種可能,卻絕沒想過要跟一個小姑娘比試不吃鹽!他憑什麽要答應?盧杞幹笑兩聲道:“小娘子說笑的罷?”
  墨鸞卻道:“當然不是說笑。不知道人沒鹽吃時會做出什麽事來,自然也就不會知道若是斷了鹽百姓們會做出什麽事情。但如今皖州鹽市全在盧君掌中。”
  盧杞笑道:“小娘子這話什麽意思?”
  墨鸞道:“怕盧君斷了皖州百姓的鹽。”
  她答得如此幹脆,盧杞竟一時失語。她毫不掩飾地將弱點暴露在外,反而令人困惑不解,竟至一步步被她帶著走了,並且走進了一個死胡同。如今他必須做出回答,斷鹽這種事,他到底會做,還是不會做。他尷尬地笑起來,道:“小娘子過慮了,律法森嚴,盧某還是知道的。”囤貨居奇坐地起價擾亂行市,這可是大罪,輕則罰抄,重則殺頭,即便他真要做也斷不會讓人拿住把柄。
  墨鸞聞之卻微笑,從袖中抽出一張早已擬定的契約,道:“既然如此,便請盧君簽字畫押罷。”
  盧杞大驚,萬萬沒有想到這小姑娘竟忽然拿出這麽個殺手鐧,頓時滿身冷汗,旋即卻陰冷起來。這小姑娘莫非瞧他不起麽?竟敢公然算計作弄於他?莫說是她,便是她大哥白弈親自來也未必敢如此行事。既然她不給他留路,他又何必同她客氣?他不禁冷笑道:“契約文書可不是同什麽人都能簽的。鬥膽不敬一句,小娘子空口無憑,怎麽能讓盧某相信小娘子就是侯府貴人?除非小娘子拿得出身份文碟。”
  墨鸞靜默片刻,緩道:“盧君信我便是信,不信我,即便看了文碟也能說是偽造,又有甚意思?信不信在君,是不是在我。若我是,祈佑黎民;若我不是,祈佑盧君。”
  盧杞聞之一震,旋即大笑。她竟這樣威脅了他。但她說得一點也不錯,若她真不是白氏娘子,他便喪失了可以挾持威脅的籌碼,她是冒牌貨,他反而更危險。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小姑娘著實不簡單,的確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兒。盧杞笑道:“小娘子很會說話,但小娘子認為簽盧某會簽麽?”說話時,左手五指微縮,已扣住腕上纏著的箭筒,五根漆黑暗箭,直指著墨鸞胸口。
  靜姝眼尖喝道:“盧杞,你可想清楚了,你以為侯府上能讓人動小娘子一根頭發麽?”
  盧杞笑道:“盧某來前早已料定必有埋伏,但你們憑什麽以為盧某不敢玉石俱焚?盧氏商社上下早已得令,隻要過了今日盧某還未回去便會立刻切斷皖州全境供給。盧某倒不覺得虧本,端看貴府作何打算。”
  花影微亂,林間小閣瞬間已被肅殺繃緊。
  墨鸞靜靜看著盧杞,手心後背全是冷汗。雖說她知道葉先生定領了人馬伏於苑外,但她依然是心中無底的。
  臨行前,葉先生什麽旁的也沒多和她說,隻給了她這樣一紙文書,囑她想辦法讓盧杞簽了便是。她想盡辦法引盧杞來簽,卻並不知自己做的究竟如何,是對是錯,心中早已是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卻又不得不強作鎮定從容,唯恐怯意泄露令盧杞生疑。
  直至此時此刻,她看得見盧杞手中冰冷暗箭。
  她是真的害怕。她不是英雄,隻是個普通小女子,怎麽不怕?她感覺到自己在顫抖,隻覺得已到極致,再也撐不下去了,滿心酸軟,由不得竟想起白弈。若是哥哥能在……若是他能來救她……她眼眶一漲,險些落下淚來。但她急忙咬牙強忍了回去。怕又如何?心底有個聲音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就是怕你也必須撐過去,除此以外,無路可走!
  一騎千裏,蹄踏塵風。白弈勒馬翻身。眼前便是把持著十三洲鹽路的西川青鹽幫總堂所在,豐年莊。
  他早瞧見了鹽幫探子,也知道鹽幫必已有所準備,但他還是直截了當明著去了。
  隻為他此番是來商談條件,萬事隻能以誠為先。和江湖好漢打交道,隻有讓他們覺得心誠義正,才有說話餘地。故此,他親自縱良駒狂奔了一日夜,趕來此地,定要與那青鹽幫幫主張百沙麵談。
  西川青鹽幫把持鹽路多年,既是各大小鹽商背後的佛,也是他們道上的鬼。盧商所仰仗的,也不過是有鹽幫撐台。
  隻有打通此關節,才能斬斷盧商援應,進而將之除根。江湖草莽慣以武犯禁又勢力深厚,不好應付,白弈原本並不想多與之打交道,故而也遲遲不願與盧商明動刀子,但今時不比往昔,實屬不得已而為之。
  白弈將馬在樹上拴了,一步踏上門前,朗聲叫道:“晚輩白弈拜莊,求見張老幫主。”
  他話音未落,眼前忽然一閃,三道銀光若刀,攜寒氣疾馳而來。白弈心下一緊,抹手掌中已多出一柄長劍,側身執劍一旋,隻聽“噌噌噌”三聲,那撲麵暗器已被他隔開,散落一地,竟隻是三把白若細雪的精鹽!
  “好俊的功夫!”白弈輕笑讚歎。
  莊中卻有個女子“哼”了一聲,道:“算你運氣好躲得過!放下兵刃進來!”
  白弈暗自略驚。聽聞張百沙有個厲害的閨女,想必就是她了。這位張大姑娘潑辣天下聞名,十四、五歲跟著張百沙出鹽道便殺過劫匪,砍起人來如切瓜剁肉從不手軟,張大姑娘的名號,即便白弈並非江湖中人,也早有耳聞。他卸下手中劍,不動聲色進了莊子,心思這張大姑娘必不能如此輕易放他進門,故而多留心提防了一份。
  果然,他剛跨進門檻,甫一落步子,瞬間,隻覺足底鬆軟。陷阱!白弈當下提氣縱身,如驚鴻拔雲躍起,在門柱上借力一踏,瞬間一向前飛閃開去。但聽“轟隆”一聲響,地麵上已然一個大坑凹陷下去。
  白弈足未點地,猛然,已有數道銀光從地麵凹坑射出,直撲過來。白弈當空裏運氣旋身閃避,隻覺寒氣擦身而過,定睛看時,那幾顆雪團般的鹽巴落在地上,竟砸出大大小小數個坑來!白弈又暗吃一驚,冷汗已上來了。
  他這才落回地麵,正想上前,忽得周身一涼,院落兩側竟有無數銀白飛射而來,似暴雪撲麵。
  白弈眼疾手快,飛身閃上樹梢,踏著兩側桐樹一路閃避,直到了盡頭,縱身一躍上前,穩穩落在正堂門前,拂袖回身,卻見來路一片雪白,竟似鵝毛積雪。
  好周密的連環機關!白弈心頭大震,禁不住嗬出一口冷氣。看來今日此行恐怕大大的不好應付。
  他凝神靜觀八方,正尋思後策,忽然,一抹青色闖入眼簾,隨之而來一聲嬌喝。
  隻見一個青衣少女撲上前來,手持一柄彎刀,上手便是上弦、縱、橫三段斬,其辛辣狠毒可見一斑!
  白弈此時赤手空拳,閃身連避開她兩刀,看準她第三刀尚未使老,虛推兩掌撥開刀風,空手便去奪她白刃。
  然而,隻在他將拍上那少女手腕的一瞬間,少女竟猛收回手去,卻有一條鎖鏈從她掌心射出,一頭連著刀柄,蛇身一擺,便要來纏白弈。
  原來她這彎刀是飛鏈刀,險些要著她的道!白弈又驚又歎,就勢翻腕,卻一探手,在刀光呼嘯中精狠握住了刀柄,陡然加力一甩。
  那少女絕沒有想到竟有人能有如此的眼力和掌力,空手奪了她彎刀,瞬間陣腳慌亂,下盤不穩,被白弈猛一拽甩了出去。
  但白弈到底不是來拆台的。隻見他身形一閃,已躍上前去,一手托住那少女落回地麵。
  那少女雙腳剛一踏實,立刻跳起來憤憤地劈手奪回彎刀,起勢又要再較量。
  然而,不遠處一聲斷喝卻將她生生定住。
  “大丫頭住手!”
  一個虯髯老漢從正堂內大步走來,身骨健碩,濃眉倒立,不怒自威。
  那少女見了老漢,跺腳呼道:“阿爺!”卻到底沒敢再妄動。
  白弈見狀心中已明,笑對老漢拱手禮道:“晚輩白弈見過張老幫主。”
  張百沙“哈哈”一樂,讚道:“好身手!好膽魄!早聽說使君是天底下絕等的人物,聞名不如見麵!”說著,便請白弈登堂入坐。
  白弈謙禮一番,直截了當道:“老幫主是英雄豪傑,晚輩不敢兜彎子打誑語。晚輩此行前來,為的是我皖州黎民的生計。若是晚輩行差踏錯引得老英雄降罪,斷了皖州鹽路,還請老英雄責罰晚輩一人便是,切莫累及無辜百姓。”
  張百沙打量白弈片刻,道:“但某家的規矩是有來有去,鹽幫數十年正是憑這一條規矩立足,否則任何人都可以來讓某家通融方便,這鹽道還怎麽管?那盧杞來求我,也是拿了東西來換的。”
  白弈沉思片刻即道:“老英雄想要晚輩做什麽?”
  張百沙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正立在身旁的女兒。
  瞬間,白弈心下一驚。
  他倒不為別的驚詫,他早就想到,青鹽幫靠鹽路為生,若為了一個鹽商得罪官府,進而引動討伐兵爭,豈非大大的不值?所以,張百沙此舉意並不在與盧杞以利換利,而多半是利用盧杞當作一個切入口,要與皖州軍政府談條件,換言之便是要和他白弈談。這也正是他不辭千裏趕來的原因所在。
  然而,他卻萬萬沒想到,張百沙要同他談的條件,卻要牽扯到張家那個潑辣凶悍的大姑娘。張百沙雖未明言,但內中意思已再清楚不過了。
  瞬間,白弈不禁冷汗。

  章〇七 定風波

  白弈靜默半晌,無奈,隻能道:“獨這一件事,晚輩恐怕難以承命。”
  張百沙眼一瞪,怒道:“莫非你嫌棄某家閨女不成?”
  白弈道:“令嬡自是巾幗豪傑,但晚輩……”他忽然頓了一下,好沒來由地,腦海中竟又閃過那抹倩影來,他怔了一瞬,旋即靜道:“但晚輩已心有所屬,不敢冒犯娘子。”
  張百沙卻“哼”一聲道:“某家倒是聽說你跟皇帝老兒的閨女定了親的,但某家閨女不比那雞都拎不起的小丫頭強?莫要讓某家曉得你貪愛權勢攀龍附鳳。”
  可惜,我心裏想的人,卻絕不是那天闕裏的公主。
  白弈不動聲色,默然歎息。
  他忽然沉默,張百沙卻當他默認了,正大為不爽,冷不防,卻有個聲音笑道:“張老前輩快請別為難他了罷,他也是沒辦法的。”
  白弈聞聲望去,卻見一個身著淺灰長袍的男子踏風也似翩然而至。這男子穿著素樸,卻綸巾玉麵,自有儒雅大氣。白弈由不得一驚。他定認識此人。莫非是……他立時想起一個人來。年幼居於神都時,一班皇親貴胄子弟一處念書玩耍,與他最交好的,是前大司農潞國公裴彥之子裴遠。
  裴遠與他同年,略長數月,從小便是個世間罕有的奇才,天賦異稟,滿腹錦繡文章,十三歲便入得殿試,獻上一紙《泯江水患治理疏》,其“開鑿引水,內外分洪”的治水策略震驚四座,一舉奪得榜首,乃是開國以來最年少的狀元郎,民間更盛傳為文曲星君下凡,三月能言,一歲已能詩。
  他一向極讚裴遠之才,視之如兄長。父親更是有心招攬,曾想以白氏宗女與裴遠結為姻親。
  然而,七年前一場宮闈冤亂,裴妃獲罪殃及氏族,裴氏一門慘遭抄貶,連誅者不計其數。潞國公裴彥也於獄中服毒自盡。父親於聖駕前力保裴遠,聖上惜才愛賢,不殺裴遠,將之流配滄州勞城營苦役。
  那時,父親本密令白氏家將,欲在半道上將裴遠救下,卻不想,被江湖遊俠捷足先登。裴氏忠賢名盛,可想而知。
  一晃七年不見,莫非來的真是裴子恒?
  白弈心中驚疑,麵上卻不動聲色,不到十拿九穩不欲張揚。但張百沙卻已笑起來道:“賢侄怎麽來這裏?”
  那男子道:“家師夜觀天象,說我的舊友有難,讓我前來替他解圍,卻不曾想就到了老前輩莊上,還請前輩恕擅入之罪。”
  這一番話出口,白弈已再明了不過,當下驚道:“莫非真是子恒麽?”
  那男子聞言看向白弈,微微一笑,道:“善博,多時不見了,世伯與伯母安好?”
  白弈大喜,但礙著張百沙在,也不好怎樣。
  裴遠對他了然一笑,轉而對張百沙拱手道:“老前輩是自在英豪,但善博身在侯門官場,個中不易非常人所能揣測,還請前輩看在家師分上,給弟子一個薄麵,莫再為難他了。”
  “怪牛鼻子派了你來說情,某家還能不聽麽?”張百沙“哼”一聲,轉臉卻又立刻咧嘴“哈哈”笑了:“某家又不是強嫁閨女的。”
  裴遠點頭讚道:“老前輩是真性情。”他頓了一頓,又問道,“那……鹽路之事——”
  張百沙立眉道:“既已答應你了,難道還能翻悔?忒瞧不起人了!”
  白弈聞之終是暗鬆一口氣,忙道:“老英雄高義,白弈沒齒難忘。”
  張百沙隻擺手,讓他休要再提。
  待辭了張百沙,直離到莊子勢力範圍之外,白弈才長歎一聲,與裴遠謝道:“多虧你出手,否則我還不知怎麽辦才好。”他仔細打量裴遠好一陣,兒時知交,兩人卻都早不是當日少年,他又是感歎又是微怒,責道:“你既平安無事,怎不早告知一聲,讓人擔心。”
  裴遠道:“我這帶罪之身,還是不給你們添麻煩的好。世伯在朝豺狼環伺,不能授人以柄。”
  他這樣說,白弈靜了一瞬,笑道:“算了,不說舊事,你隨我去鳳陽麽?”
  裴遠微微搖頭道:“家師那裏,我暫且還不能走開。”
  他這師父也不知什麽來頭,竟能事事料定於中軍。白弈歎息:“尊師大材,若能為天下用——”
  “善博,”裴遠歎道:“我倒是能替你盡力一試,但人各有誌,家師又素行不羈,你也莫太在意的好。”
  他二人又邊走邊話舊,半點不見闊別已久的生疏,倒像是朝夕相處的兄弟。白弈說起那彪悍的張大姑娘,裴遠無奈道:“張家娘子烈性如此,張老前輩是愁找不著個能降伏了她的好女婿,他誠心讚賞你,並不是故意刁難。”
  白弈由不得苦笑:“總有人能降了她的,急什麽。”
  裴遠卻一聲歎息,靜了片刻,道:“父母為子女之心,自然都是著急的。”
  白弈聞之一怔,知道是不留意觸了裴遠傷處,又讓裴遠思憶起了故去父母。想必,見著幼時知交,他忘了形,一時口快。他本想道歉或安慰,卻又覺得此時再開口無異於撒鹽,猶豫再三,終還是沉默了。
  但裴遠卻惆悵一笑,道:“方才聽你說話,我倒也放心了。我本以為,你這門親事定是不痛快的,怕你要和世伯爭執。你從前那麽強,世伯沒少拿鞭子抽你。”
  原來子恒也以為他所說的心上人是公主。
  無端端的,白弈忽然心中冷了一下。若子恒知道,這皇親是他親自去騙來的,會作何反應?他早不是當年那個被父親拿著馬鞭猛抽也絕不低頭的孩子了。
  他微微開口,似想解釋什麽,終還是沒說出來,隻好囫圇笑了笑。
  作何解釋?難道告訴子恒他心屬之人是他的阿妹麽?
  自嘲至此,他陡然又怔了刹那,一時竟有銳痛,暗潮湧亂,說不出什麽滋味。
  他竭力拂去心頭紛擾,斂神寧思。
  如今,即便祁勳那邊尋不著失盜官鹽也不礙什麽大事了,但若尋得著,則更便當。
  他靜了許久,安定下來,終於長籲一口氣,辭別了裴遠,一路策馬往神都趕。他得回去向父親報備,還有那小公主,拖延太久,怕是不好交待。
  然而,縱馬狂奔時,卻總還有亂意壓在心底翻滾,好似一眼暗泉,汩汩得拚命想要鑽出來。
  阿鸞。阿鸞。先生是不能讓你出事的罷……?
  他忽然惱了,執鞭揚手,狠狠地,全抽在那坐下駒身上。
  皖州鳳陽,貌似平和下,暗雲流動。
  劉祁勳領人追查官鹽下落,又恐民心動蕩,不敢大張旗鼓,隻能分隊暗訪,卻多時摸不著頭緒,借口查看盧氏的私倉,也沒個破綻。眼看一宿過去,東方已泛了魚肚白,他不禁急得來回打轉。葉先生給的時限是卯時,若他查不出這鹽的下落可怎麽好?他實在是恨自己無能,恨得想找個坑把自己埋了。
  他正焦急煩悶,忽然卻見一高大漢子迎麵而來,手中提一口大砍刀,雖用粗布包裹著,依舊虎威賁張。
  殷孝?!
  劉祁勳猛得一驚。眼下這節骨眼上,公子又不在,這山匪來是要幹什麽?
  一班跟隨兵士見了殷孝都不由得緊張起來,劉祁勳忙按下眾人不許妄動。他也著實覺著奇怪,若這山匪是來趁火打劫,沒道理孤身一人。
  劉祁勳尚自狐疑,殷孝卻已到了跟前。
  “隨我來。”殷孝道。
  劉祁勳又一驚,愈發摸不著頭腦。
  殷孝卻立眉怒道:“磨蹭什麽?”
  他天生虎將之氣,又統兵多年,本已是不怒自威,眼下再隱隱著了怒火,震的劉祁勳不由自主一挺直腰板就乖乖跟了過去。
  一路往南,直到了城南一間酒坊。
  殷孝對那酒坊主人道:“主人家,我們要買酒。”
  那主人端著筆笑道:“新出窖的竹葉青,數十年的猴兒酒。不知壯士要哪種?”
  殷孝卻“嘿嘿”冷笑一聲,道:“這膩了吧唧的咱喝不來。咱隻要你地窖下頭那幾大缸子‘鹹酒’!”
  他此言一出,那酒坊主人頓時臉色大變,忽然猛推手將櫃上一隻瓷酒觴砸在地上,立時,但聽“咣當”一聲脆響,幾個帶刀持械的活計卻呼啦豎上前來。
  那主人趁亂想要脫身。
  殷孝眼疾手快,大掌扇風拍在那主人後勁一抓一拽,眨眼已鎖上咽喉將之摁在牆上。
  他一言不發,沒有半句威脅,但那樣的氣勢與驍勇已在瞬間將一屋子人全震在當場。若說他能一下將那主人脖子擰成兩段,也是絕沒有人敢不信的。
  劉祁勳驚得半晌說不出話。殷孝說要買酒時,他還兀自疑惑,待到此時才真正明白過來。莫非那盧杞將酒化成了水,裝進大酒缸,再藏在酒肆?難怪他怎樣也查不出,原來這些鹽竟早已不是鹽了!他當下發令,拿下此間酒坊,果然從窖裏搜出幾大缸鹹得發苦的鹽水來。
  那主人見大勢已去,腿一軟,便招供出來,稱是拿了錢財答應替人保管這幾大缸子鹽水,但再要逼問托貨的是誰,他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劉祁勳又驚又歎,去看殷孝,卻見殷孝提刀已走了。
  “殷……殷將軍!”劉祁勳忙追上前去,由不得便喚了一聲“將軍”,拜道:“多謝將軍大義相助!”
  殷孝冷道:“告訴白弈,殷某是為皖州無辜,燒寨之事遲些再跟你們討還。”
  劉祁勳呆了一呆,急道:“將軍誤會公子了。那……那放火的事,是末將一時糊塗……公子向來敬重將軍,怎可能——”
  殷孝聞言瞥劉祁勳一眼,也不待他說完,哼了一聲便轉身走了。
  留下劉祁勳一人,話到一半,又不好再追,尷尬糊塗。
  此時天光已大明了。鳳鳴湖一夜的寒氣凝作水露從花間草畔滾落。
  墨鸞這才覺得身子終於在冬日微薄淡撒的陽光下恢複了些許暖意。
  她就這麽呆了一日夜,所幸還有一間屋頂,一張軟座,否則怕是早僵了。但麵前盧杞那一刻也未放鬆過的殺箭,卻依然讓她手足冰涼。
  她也不知哥哥那邊是否順利,亦不知葉先生、劉中郎情況如何。不知前路不知止息的等待如同煎熬,令她數度險些潰守。她於是不斷地默默念著白弈,她不能放棄,不為旁的,也要為他堅持下去。她也不知這是為什麽,念著念著便覺得暖了,宛如有一股堅實力量在心底湧動,支撐著她的執著。
  可如今一日已然過了,若再不做個了斷,盧家見不著盧杞回去,一定會斷鹽。
  她看著盧杞冷硬神情,心中忐忑彌深。可此時此刻,她還能做什麽?
  她正苦苦思索,猛地,卻見一個管事模樣之人一溜小跑近前來。
  盧杞一見那人,頓時神色為之一變。那人麵帶焦色,上前對盧杞耳語幾句。盧杞眸色愈加震顫,竟猛地拍案站了起來。
  墨鸞驚得眉心一跳,卻見盧杞按在桌案上的五指都泛起了青白,其力道之大可想而知。
  但盧杞卻反而漸漸笑起來。“一鬥鹽八錢,盧某跟鹽打了一輩子交道,難得見著幾回這麽太平的鹽價。”他笑著已將袖中暗箭攜下,當著墨鸞的麵拋開去一旁,道:“小娘子將契文拿來罷,盧某簽就是了。”
  墨鸞怔了一瞬,漸漸安下心來。
  盧杞這個台階下得如此順溜,想必是哥哥他們諸般事宜都辦妥了,讓盧氏管家前來通報。她長出一口氣,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想著是該說些什麽,張口卻發不出聲音。幸虧盧杞也不願多待,簽了契文便領著家仆和管家而去。墨鸞看著盧杞走遠,回想一夜對峙,徹底鬆懈下來,反而渾身無力,連站也站不起來了。
  那盧杞徑直出了梅苑,一眼便看見葉一舟和劉祁勳領一路人馬在苑外,心中一時百感交集,又是驚歎又是惱恨。他冷冷笑了一聲,道:“鳳陽侯府果真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連個嬌滴滴的小娘子都有如此膽色,盧某甘拜下風。”言罷拱手拂袖。
  一旁劉祁勳聞之愣了一瞬,回頭問葉一舟道:“他方才說什麽?”
  葉一舟詭秘一笑:“自然是誇讚主公之女。”
  劉祁勳一驚。主公哪裏來的女兒?公子又幾時有過姊妹?他跟隨公子多年,可從沒聽說這等事情。他不敢說公子對他劉祁勳有多麽推心置腹,但若是公子有什麽事情不讓他知道,那必然便是公子不想讓人知道。麾下弟兄們早有默契,不看、不聽、不傳。可那姓盧的又如何?他看一眼葉一舟。葉先生行事無常,他實是摸不準先生打得什麽主意,但他卻忽然間,覺得有些不安起來。

  章〇八 情相悅

  然而,當日夜裏,盧家遭了一場大火。衝天火光燒了整整一夜才漸漸熄滅,將鳳陽夜空一角也映成了紅色,盧氏家宅盡數焚為灰燼,連帶著,還有宅中熟睡的人們,無一生還。
  一時間,滿城皆驚。人人都說,盧家跋扈太久終至招了仇家,盧雲之死、鹽價下跌已是征兆,這一場大火卻是應驗。又有人說,這一場火也是潛山中那群悍匪放的。還有人則說,盧家是多行不義遭了天譴,否則怎樣的大火竟能一夜不退?
  消息傳來鳳陽侯府時,墨鸞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盡管盧杞非友,隨之騰起的驚與寒卻依然讓墨鸞覺得後背發冷。
  一個剛剛才和自己麵對麵說話的人,忽然間卻從世間消失了,死亡原來是這樣輕而易舉。
  莫非真是天譴麽?來得如此突然……
  墨鸞無言,望著麵前書本,卻心中難過,再看不進去。
  葉一舟見狀道:“小娘子不必太往心裏去,這些是非,州府衙門自然會徹查的。”
  墨鸞聞言,默默點頭,眸光卻依然有些沉沉。
  葉一舟心中感歎。
  聞此訊時,他亦震動不小。他倒並未認為他此次自作主張能瞞住公子,但他卻絕沒想到,公子會以這樣的方式還他以顏色。他本以為公子即便不滿也至多不過和他爭執兩句。
  但公子半句也未與他多說,卻直接端了他布下的棋。
  雖然他捏不著任何證據,但他知道這把火定是公子使人放的。他本想藉盧杞之手,將小娘子推出台前去,公子不樂意他插手,於是滅盧杞的口,又敲山震虎。而更絕之處在,公子讓他無從發難。
  公子翅膀硬了,再不願做——也根本不是當年那個由他手把手教著且對他言聽計從的孩子。
  且公子做事的手腕與狠絕也絕非昔日可比。
  葉一舟如是想著,惆悵下反又歡喜起來。他囑墨鸞自己看書,而後,起身離去。盧氏一倒,那些存鹽幾分收官,幾分轉戶,公子自然早有計較,他隻需去看看下麵人做事是否穩妥,便足夠。
  如此說來,日後他想必都可清閑了。
  他由不得微歎。當日他師兄弟三人分道揚鑣,師兄在野,師弟在朝,獨他不上不下,但他到底沒有走錯,他的論術抱負,總有一日,能由公子得以實現。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助公子問鼎。
  白弈返回鳳陽時已是料峭春寒日。
  那天清早,墨鸞聽說白弈要回來,執意出城去等。當那朝思慕盼之人策馬踏初春寒露而來,朦朧身影在茫茫白霧中漸漸清晰,她遠遠的便忍不住喚了起來。
  一顆心落回原處。她隻覺得繃緊了兩個多月的弦終於在這一刻鬆緩了,有些微微的興奮。她想迎上去,卻又覺得不妥,羞澀地躲在鬥篷裏暗自扯著衣袖,直到他已至麵前,視線依然無法移開分毫。
  “上來麽?”
  她忽然聽見白弈這樣問她。他向她伸手,溫柔的微笑著。
  她心中微熱,抿唇猶豫片刻,拉住他的手。
  瞬間,她隻覺得身上一輕,不及驚呼已被拎上馬去。
  “坐穩了。別怕。”他在她耳畔柔聲哄慰,一手拽著韁繩,一手扶在她臂上穩住她。
  掌心溫熱從貼合處傳導過來,滲入肌膚血脈,沿著經絡流淌。墨鸞隻覺得雙頰一燙,刷得紅了臉,忙低下頭去,唯恐窘迫模樣被瞧見。心口一陣怦怦亂跳,卻還是禁不住又羞又怯地抓住了他的臂膀。那感覺太微妙,她說不清,亦道不明,隻怔怔的覺得,忐忑又眷戀,好似拂麵春風也滲出了絲絲微甜。
  白弈看著墨鸞。她離得這樣近,隻要收緊雙手便可以將她緊緊摟個滿懷。他按耐住心頭蠢動,暗歎。看她連耳根也泛紅了,若真這麽做,她大概會羞得蹦起來跳下馬去罷?
  他覺得奇怪。他在神都住了近三個月,公事家事諸多應酬,又還有公主要哄著陪著,直到出了年,他不得不回來,他也以為他能回來了。然而,隻第一眼瞧見那婷婷靜立的少女,他卻無端端想起一句詩來: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他給自己如此稚嫩的胡思亂想震住了,想笑,卻又笑不出。他是敘職還任,又不是歡天喜地來會戀人的毛頭小子,怎麽偏想起這個?但他卻又不能否認,瞧見她時,他是歡喜的,他其實早早的已開始猜測,她會不會前來相迎?先生將她推去刀鋒之巔令他惱怒,被張百沙威逼時想起她令他驚愕,但都不如一個鮮活的她近在咫尺時震撼強烈。有那麽一瞬間,他竟恍然有錯覺,覺得自己就是回來與她相見的。
  終於意識到自己提前上京完全是一場毫無用處的迂回戰,繞了一大圈卻還是回到了原點之後,白弈相當挫敗地望著墨鸞看了一會兒。她的眼睛那麽亮,緊緊盯著自己,閃動著嬌羞光彩。他在心底哀歎一聲,向她伸出手去,將她拉上馬背。
  事到如今,他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太較勁了,壓力愈大,反彈愈深,倒不如順其自然,無為而無不為,或許反而能得清靜。
  清晨已有商販叫賣吆喝,白弈放鬆韁繩帶著墨鸞,挑人少處緩緩地走。遠遠看去,清晨的鳳陽就宛如一幅畫,濃墨淡彩,百態盡綻。
  墨鸞似乎依然有些拘謹,但眼睛卻四處張望著,有一點點好奇,浸染歡欣。
  白弈看著轄下之城,看著眾生黎黎,再看看懷中嬌俏可人的少女,忍不住輕呼出一口氣。難得悠閑,若是能一直這麽走下去,多好。
  天朝永貞十年三月,本是百花競妍陽春日。
  墨鸞倚在亭間,拈些點心沫喂鳥。
  那隻小杜鵑的傷早好了,卻固執地不願遠去,每日都會回來,在墨鸞麵前廝磨撲扇。
  靜姝笑說,這鳥兒記了小娘子的恩情了。
  墨鸞自然開心,她早已舍不得這小杜鵑飛遠不見。
  她捧著小鳥兒,眼角餘光看見一抹俊朗身影入得苑來,掩不住歡喜,轉身喚聲“哥哥”迎上去。
  那小杜鵑卻撲騰一下,從她掌心蹦上肩頭去。
  “哥哥,你看它。”墨鸞甜甜笑著,伸手想將鳥兒接下來,捧到白弈麵前去。
  偏那鳥兒不樂意,固執地隻在墨鸞近旁躲閃,又不飛走,卻也絕不願給她捧了去,間或啼鳴兩聲,似有不滿。
  白弈看在眼裏,心下微歎。這小鳥死死粘著阿鸞卻不願靠近他。飛禽走獸大抵比人敏銳,連一隻小鳥也看得清楚明白,誰是一片赤誠,誰又少了純粹。他由不得暗自苦笑,對墨鸞道:“想出去走走麽?”
  墨鸞雙眼一亮,靜下來咬唇望白弈片刻,問道:“哥哥今日不忙麽?”
  白弈輕點頭:“今日清閑,帶你出去轉轉。”
  “可……可過會兒我還有功課。”墨鸞還稍有踟躕。
  白弈道:“今日歇歇吧,不礙事。”
  墨鸞眉梢染笑。“那……我去和姆姆說一聲就來。”她轉身歡快跑了。那小杜鵑撲騰起來,繞了半圈也跟她飛去。
  她竟是如此開懷,隻為自己帶她出門。可他帶她出去卻不單純為了踏青。他是為了去看一個人。帶著她,便是攜女眷出遊,不過掩人耳目。但她這樣歡喜卻令他一下隱隱愧疚起來。
  他正兀自思緒,那靈動少女已蹦回眼前,頭上多了一頂帷帽。她撩起輕紗一角,笑笑地仰麵看他。“姆姆說,早去早回。”
  白弈略一怔,旋即伸手輕掩上她麵紗。方姆姆細心貼心,這樣一個純如朝露溫婉如璧的人兒,他還真不想給旁人看了去。
  他領著墨鸞延鳳鳴湖畔緩步。她的雀躍令他不忍,不由得想要多陪她一會兒,便算是補償也好。
  三月春光無限,鳳鳴湖畔姹紫嫣紅,一片爛漫風景。上巳將至,年輕男女的相約相貽已成了最自然的明麗色彩,隨處可見,溫暖、溫馨又溫情。風拂一汪碧水,甜蜜蕩漾。
  墨鸞隔紗望去,又是好奇,又是忐忑,隱隱的,又還有些興奮。
  她知道,阿娘曾經對她說過,上巳節是女兒節,十五歲那年的上巳是每個姑娘一生中最華美的蛻變,行過笄禮,便是破繭化蝶。然後,會有一個英俊卓絕的男子走進她的生命,娶她為妻,成為她全部的寄托和依靠,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她癡癡地微笑,麵若香桃。兩年,再過兩年便是她的笄禮。待到那時,若是哥哥能……思及此處,她忽然愣了,步子一頓,站了下來。
  她在想些什麽?他是她的哥哥不是麽?即便不是親生,可她又是什麽身份?她隻是個鄉下丫頭,卻因為一時幸運便得意忘形地胡思亂想起來,真是貪得無厭毫無自知嗬……她怎能有這樣可笑的想法。
  麵上莫名一酸,她靜立著,忽然一片茫然。
  突如其來的詭秘凝滯中,白弈就像隻敏銳的狼,隻瞬間已捕捉到落差的氣息。方才還那樣興高采烈,眨眼卻又如墜深穀般沉寂,她怎麽了?但他直覺這是不能問的。他看著驟然被惆悵憂傷包裹的少女,伸手,忽然揭起她的麵紗帷帽。
  墨鸞一驚,仰麵望向他。
  他卻牽來一串梨花,摘最雅的一枝,插在她發鬟。烏發俏顏,風華待綻。他揚起唇角,眸色中讚歎流淌。
  他見她由驚轉羞,看她刹那間雙頰飛紅垂下頭去再也不敢抬起,心中竟微微一動,情不自禁輕托起她下頷,緩緩俯麵。
  但他猛地震住了,就這樣呆呆盯著她,好一會兒才終於斂住心神,強作鎮定收了手,卻是一身冷汗。
  他險些便做了無可挽回的錯事。所幸她還沉浸在那一枝梨花中,正迷糊懵懂。
  白弈暗暗深吸一口氣,又靜了靜,開口岔道:“累麽?去那邊茶肆歇一歇?”
  墨鸞還神魂顛倒,心不在焉點了頭,以為他要走了便跟上前去,卻不想白弈沒動。瞬間,她步子一亂,反而跌進那寬厚懷抱裏去,驚忙不穩時,下意識一抱……她“啊”得輕呼一聲,急忙鬆手跳開,卻愈發慌亂無措了。
  白弈眼看她像隻蒸熟的小蝦一樣紅彤彤地亂蹦,哭笑不得,忙拉住她,免得她摔倒。
  “對……對不起……我……我……”她埋著臉,聲音細得微不可聞,恨不能地上立時裂出道縫來讓她躲進去。
  這又羞又窘的模樣太可愛。白弈終於忍不住無奈長歎,笑著伸手,將她輕輕圈在懷裏。
  墨鸞怔了怔,慢慢的,卻反而平靜下來。
  微風徐徐,蕩漣漪溫柔。
  鳳鳴湖畔一茗居,之所以名“一茗”,乃是因為這茶肆裏的上品隻許一人一盞,便是有萬千金也多一杯不給,謂之品。是個至極風雅的去處,文人騷客雅士名流趨之若鶩。
  白弈才領著墨鸞入內,主人已親迎了上來,也不張揚,隻是將他們讓進二層雅閣,默契已極,顯然白弈是常來。白弈與他寒暄幾句,便讓他去備茶。
  那主人見白弈還帶著個白紗掩麵的少女,便小心問道:“使君還是照舊麽?不知這位小娘子——”
  白弈笑道:“你問她。”
  墨鸞忽然聽他這麽說,應道:“我阿娘曾跟我說起一種香茶,色澤綠潤,飽蘊花香,配了果子用文火細細沏煮,最是醇正甘甜,記得是叫作鳳眉。”
  她話音未落,白弈眉梢微跳一下,依舊笑看著她,沒有應聲。
  那主人卻滿麵驚訝,怔了一會兒,才笑讚道:“小娘子好貴氣,這鳳眉茶可是皇貢,便是些達官顯赫之家也少有這樣清楚的。”
  白弈道:“居士這裏號稱天下奇茗盡藏,想必也是有的。”
  那主人揚眉笑道:“公子這樣說了,我還能說沒有麽?但我都藏著,從不拿出來給客人吃。”他頓下來,看看墨鸞,才又笑道:“不過既然小娘子點得出這茶名來,也算是有緣人,我贈小娘子一盞。”言罷便樂嗬嗬去了。
  白弈見狀,隻是微笑。
  墨鸞靜坐席上,隔著麵紗,偷眼去瞧白弈。方才猶在眼前,即便是相擁時柔軟的輕觸,細微如絲,卻也刻骨相銘。她多感謝姆姆替她備下一頂輕紗,掩去她羞怯,否則,她怕是再不敢與他相對了。她覺得自己古怪。她喜歡哥哥,從未像這樣的喜歡過另一個人。可她怎能這樣去喜歡他呢?冥冥中,她竟忽然覺得,她對他的喜歡,是如此不同。她被自己嚇住了,不由得發起呆來。
  忽然,雅閣外卻一陣笑聲起。
  一人道:“小哥你既是太原人氏,想必知道年前西突厥人掠襲太原府的事,不如給說說這個?”
  立時有眾人附和。
  另一人卻為難道:“這個我可講不出來。”這嗓音幹淨清脆,靈氣逼人。
  有人道:“聽說是兵部藺尚書的公子單槍匹馬挑了西突厥元帥,把突厥兵嚇得掉頭就跑。”
  那人“嘿嘿”笑道:“是挑了兩個大將,又折了元帥的帽翎子。”
  四下裏讚歎頓起。
  又有人道:“這藺家的小公子也才剛十五、六歲年紀,真有這樣神麽?”
  那人哼道:“那又怎麽?當時那胡人頭子臉都嚇綠了,捂著腦袋喊撤呢。”
  有人笑道:“你不是說講不出麽?這會兒又知道胡人臉綠了。”
  那人似愣了一會兒,負氣道:“瞧不起年紀小的嘛?”
  又有人道:“也未必,當年咱們使君入山剿匪也不過十六歲。”
  另一人卻道:“那是咱使君。”
  一時眾說紛紜反而聽不真切了。
  墨鸞聽了進去,免不了好奇起來。
  白弈也聽著,心下自有計較。
  方才那些人說的是兵部尚書藺謙之子。
  這位藺小公子,單名薑,字慕卿,今年也不過十六,卻是文武雙全。年前西突厥騎兵繞過天朝邊防偷襲太原府,當時藺薑十五歲還未滿,在太原老家守墓祭祖,正好被圍困城內。不想他小小年紀竟單槍匹馬出陣,連挑突厥人兩員大將,又神箭二百步,射斷了西突厥主帥帽子上的鶴翎。突厥兵陣腳大亂,狼狽而退,三日不敢貿然攻城。三日後,朝廷援兵到,殺退敵兵,這才保了太原府城周全。藺薑一戰成名,得了個“赤羽銀槍”的威號。
  對於這樣罕見之材,白弈早有心招攬,苦於一直不得機會。
  故此,他才特意帶墨鸞來這一茗居。
  隻因白氏家將有報,這位藺小公子不知何故與其父鬧翻了臉,離家出走,如今正在鳳陽城這一茗居內!
  茶肆主人奉茶入雅閣來。
  白弈不動聲色隨口問道:“外麵是什麽事?”
  主人笑道:“使君有所不知。前些天來了個怪小子,飲驢子一樣硬吃了我一海竹葉,壞了我的規矩,我罰他在這裏幹活。倒是個討人喜歡的,能說會道,人也勤快,但可不敢當真使喚,這樣的兒郎還不知是哪個貴家裏跑來的呢。方才又是他在外頭鬧呢,公子若嫌吵我把他請到後頭去便是。”
  白弈笑了笑道:“不用了,讓他去罷,倒也有趣。”
  他隔簾看一眼外間人影,一眼便鎖住一個猴兒精一樣上躥下跳的主,細細打量。他素來是不著急的,姑且多靜觀一陣再說。

  章〇九 驚夢魘

  藺薑雙手托腮,盤膝坐在屋頂。
  眼前是波光粼粼的鳳鳴夜景,月光淡灑下,分外恬淡平和。
  他歎一口氣向後躺倒,盯著滿天星鬥。
  阿爺讓他去考武試,他不樂意,便從家裏逃了出來。他當然不樂意。阿爺是兵部尚書,雖然是沒實質軍權的文職,但好歹是玉帶紫袍,他去考武試,若是考不好,落井下石的人怕是能把整條長安街塞滿,若是考得好了,也一定會有風言風語說其中有貓膩。左右都是冤枉氣,他可不想受。考這些東西有什麽勁,不如去投軍,能拿軍功才實在。
  他要做沙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英雄,就像從前的綏遠將軍殷孝殷忠行。上自開國名將靖國大將軍殷天鴻起,殷氏一門虎將都是藺薑心中的敬仰和目標,尤其是綏遠將軍殷孝。
  幼時,他曾偷偷趴在禁城牆頭窺見大軍開拔的氣勢恢宏,獵獵旌旗下渾身正氣與天齊的戎裝將軍,虎躍驕陽的九環大刀,驚得他目瞪口呆,險些從牆上掉下去。
  那簡直就是神話!
  所以當聽聞朝廷以謀逆之罪誅殺殷氏父子時,他從藺府一路嗷嗷地嚎哭進了太後的慶慈殿,憤怒地抓住聖上的胳膊狠狠啃了一大口,嚇得阿爺魂飛魄散捧著紫袍烏紗在承天門前匍匐跪了一日夜,直到聖上親自來勸扶才敢動彈,卻已經僵得爬不起來了。
  事後阿爺抓住他暴打一頓,打得他屁股連起來腫成了個大鍋盔,半個月沒下來床走路,阿娘抱著他直掉眼淚。那可是阿爺唯一一次打他。阿爺氣紅了眼說:“萬幸至尊不跟你個毛孩子計較。”但他才不管這些,他就認定了殷孝是英雄好漢,他也要做這樣的英雄,馳騁疆場,叱吒風雲。
  可阿爺卻偏認為他這是小孩子不切實際的妄想,說他高不成低不就,還說他根本吃不了軍營裏的苦。
  這一次他終於氣極,忍無可忍,和阿爺吵得天翻地覆。
  若是阿娘還在就好了。阿娘總能了解他,不像那個古板阿爺,總把他當成什麽也不懂的小孩兒。
  可阿娘,卻已去了這麽多年了。
  直到如今,他閉上眼睛依然能想起那天,他被太後阿婆叫去宮裏玩,待回到家裏時,看見還沒掌燈阿娘卻早早躺下了。他還傻傻的奇怪阿娘怎麽睡的這樣早,趴在榻邊一氣兒叫喚。直到伸手觸到阿娘冰冷的額頭麵頰,他才猛得楞住了,憋了半晌,忽然哇得大哭出聲來。
  次日阿舅家便出了事,阿舅、舅母和表妹都沒了,子恒表哥給徙了邊也沒了下落,有回報說死在半道了,誰知道呢,沒準是真的。
  一個家族在轉瞬間沒落,落在孩子眼中無非是曾經溫柔可親的家人忽然消逝。
  那種孤獨和冰冷從母親緊閉的雙眼、緊蹙的眉心流瀉在他指尖,融入他的血液,烙下深深的痕跡。
  那時他才十一歲。他從此害怕看見別人的睡顏。
  從那時起,他和阿爺之間就幾乎沒太平過。盡管他其實心裏瓦明。阿娘是裴貴妃的嫡親妹子,阿娘的死是受了裴妃案的牽連。可他依然怨怪阿爺。身為一個男人,卻連自己的女人都無法保護,眼睜睜看著她死去,甚至以她的死苟全安平,這還算是男人麽?
  藺薑翻個身,閉起眼,擰眉不舒。
  他來皖州是來投軍的,投皖州白家軍,今朝最富盛譽的一支軍隊。他定要混出個模樣來,好讓頑固迂腐的臭阿爺瞧瞧,也好讓阿娘得以告慰。
  可他又不願和旁得一些投軍小卒一樣從入門爬起。他是沙場叫突厥兵聞風喪膽的小將軍,有功有勳,這麽幹豈非太沒麵子。但他也不願仗著阿爺和舅舅家的名號,那樣更沒麵子。
  於是,他有些不知該怎麽辦,隻好這麽僵了下來。
  然後他想,或者先看看這白氏使君是怎樣的人,值不值得他將自己的麵子擱下。
  他又不能跑去軍政要地蹲點,這些皖州兵將簡直比京畿十六衛還精,還隔著幾丈遠就能嗅出味兒來。想他從小也是沒少讓那些羽林禁衛雞飛狗跳的主,偏到了白小侯這地界就不靈了。
  他沒奈何隻好故意跑來這一茗居。他自認這是個好主意,又能聽人言,又有機會見著正主,還不會被當成細作之類監視盯梢。
  然而,幾日轉瞬過,卻是半點進展也無。他有些沮喪起來,甚至偶爾懷疑,說不定阿爺是對的,阿爺是把他看死了,隻是他自己比較沒自覺。可愈是沮喪,他又愈不甘心,愈不甘心便愈賭氣。
  他磨著牙一個魚打挺起身,真想揭片瓦直接扔進鳳陽侯府去。可惜沒這可能。拋開兵部尚書的公子這一重身份,他藺薑便隻是一介螻蟻小民,萬事也隻能從塵泥起,再沒有金湯匙可以銜,但他又是不甘銜一輩子金湯匙的。他忽然覺得窩囊極了,輕身一躍,折湖畔參天樹上長枝,落地一擺遊龍。
  湖畔夜風颯颯,以木為槍,卷起一地水霧,積鬱全凝在其中。
  忽然,他聽見有人嫩生生地喚他。
  “大哥哥,我能……能請你幫個忙嗎……?”
  藺薑聞聲望去,卻見牆角縮著個七、八歲的小姑娘,還總著角,滿臉膽怯。
  這大半夜了,誰家的小丫頭還在夜遊?藺薑愣了愣,又看了眼手上憤憤時扯來當槍耍的樹枝,猶豫片刻才走上前去,問道:“小妹妹,你怎麽了?你家住哪裏?”
  不想,那小姑娘卻一憋嘴,大哭起來。哽噎不成調中,藺薑七七八八聽了個大概,說是潛山中的山匪劫財越貨,害了她的家人,她求他殺了那些山匪,替她家人報仇。
  藺薑年少血熱,被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嚎啕一哭,一時禁不住氣憤翻湧,但轉念間,卻又覺得古怪。“我聽說,早好幾年前,鳳陽侯府的使君已把皖州諸山中的大小匪幫招安收編了。”他忍不住道。
  那小姑娘抹著眼淚抽泣道:“但還有一支使君也拿不下的。去年冬天還到城裏殺人呢。”
  藺薑心下微微一動。
  這樣一說,他倒真來了興致。
  他曾聽子恒表哥對白弈諸多讚譽。阿舅是朝中清流,素來孤傲剛直,表哥也是個眼界頗高的人,與同輩的貴胄子弟都走得不近,卻獨獨與白弈親厚。想來這位白小侯該是個人物。他也聽得多了,威名功績不論,幾日來,鳳陽城中竟聽不著半聲抱怨,更無一人說白弈不好,但凡提及,必是讚不絕口。這白氏使君當真是神仙一樣的人物了!那這令白弈也束手無策,竟還能公然入城殺人的山匪又該是什麽角色?若是……若是他能拿下這山匪拎去皖州軍營,豈非是大大的風光?
  藺薑想著想著沒注意咧嘴樂了。他自是沒多想的,沙場上槍挑敵將尚且不懼,幾個山匪怕什麽?他哄著那還在嚶嚶啼哭的小姑娘,一拍胸脯,興奮地雙眼發光。
  夜幕下,一道黑影掠來,似暗夜中一絲風劃過,悄無聲息拜在那白衣玉冠的男人麵前。
  “公子,情形有異。藺公子連夜入山去了。”黑影低聲秉道。
  “連夜?”白弈眸色一沉,手上握拳一頓,再緩緩鬆開。掌心一黑一白兩枚棋子,黔夜深濃中,映著眼中明滅光華。他盯看了一會兒,問:“他之前都和什麽可疑之人接觸過?”
  黑影思索片刻道:“一個小姑娘,七、八歲的模樣罷,大晚上還在外麵遊蕩,有些古怪。已讓老十盯去了。藺公子那邊有四哥。”
  白弈點頭道:“靜觀再報。你先留在府上。”
  那黑影身子微一顫,抬起頭來,這才看清漆黑麵具下一雙亮晶晶的眸子。他踟躕一瞬,還是沒將話說出口。
  白弈將這細微掙紮看在眼裏,唇邊隱隱溢出一抹笑來。“我知你一直在愧疚。”他道,“所以留你在府上。你就好好護著她算是贖罪罷。但——”他眸色陡然轉厲,盯著麵前黑影,靜了良久,緩緩道:“朝雲,我是不是,很久沒有這樣喊過你了。”
  黑影渾身一震。
  白弈輕歎:“艮戊,那是父親另賜你的名字。但你知道,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傅朝雲。隻是,你也莫忘了當年咱們是怎麽活下來的,日後該怎麽活下去。”他話音一落,屋裏驟然一寂。艮戊不禁冷汗如注,大氣不敢出。自出山後,公子從不願提起舊事。那些黑色的過往就像是封陳的疤痕,大家心照不宣,誰也不去碰。但公子卻在這個時候忽然自己一刀剜了下去。“公子,屬下知錯了。”他俯身拜倒下去,竟不敢再抬頭看公子的眼睛。
  但他卻覺雙臂一暖。公子親手將他扶了起來。他聽見公子歎息:“你並沒有錯。若能跳脫局外,誰不想做個好人?”他心頭驀得一緊,竟震顫起酸苦潮霧。
  白弈靜盯著艮戊,暗暗苦笑自哂。八年同死,才有今朝共生,但艮戊如今已不能再勝任旁的任務了,隻因那顆心還未在那夢魘般的八年中死絕。忽然發現這個事實,他並未震驚,亦不曾有折臂之痛,反而是一種難以言語的微妙心境,憂喜參雜。他不由微微闔目,輕歎。“你去吧。”他揉了揉眉心,對艮戊道,“記著,在我麵前也就罷了,不要讓父親看見你這模樣。”
  艮戊聞之瞬間呆了,喉頭一燙,張口欲說些什麽,忽然,卻聽屋外一聲淒厲呼叫,竟是從後苑傳來。
  兩個男人俱是刹那一驚。轉瞬,艮戊已閃身不見了蹤影。白弈推門出去,沒走兩步,卻見一個嬌小身影飛奔而來,青絲披散,隻著紗襯。“哥哥!”她呼喚聲帶著哭腔,一下撲進懷裏來,緊緊抓住他不放。已是暮春溫暖,她卻渾身瑟瑟地發抖。“我……我……你……”她眼淚流了滿麵,哽咽難言。
  白弈略驚一瞬,旋即有些好笑。這小姑娘,莫不是做噩夢了?竟也怕成這樣。他伸手摟住她,柔聲哄勸。
  墨鸞卻隻是緊緊抱住他,眼淚止也止不住。她無法說出口來,隻一回想也讓她痛得無法呼吸。夢裏那一片愁雲慘霧下,她看見他渾身是血,雪白衣衫全浸染了鮮紅,滾燙的腥濃從他身上湧落,綻成了荼蘼。她崩潰的嘶叫,卻不能靠近,就像被迫旁觀一場奢華的消逝。
  萬幸隻是一場夢。萬幸他還好好在這裏。萬幸。萬幸。
  她心中混亂顫抖,隻能緊緊抱住他,尋求溫暖安慰。那是,還活著的證明。
  遠遠得,女師方茹抱著春衫靜姝水湄提著燈追來,正看見這月下相擁一幕。
  銀白淡散下,一對璧人,柔情如畫。
  方茹禁不住“啊”得輕呼一聲,猛然揪心。公子眉眼間流淌出的寵溺和溫柔毫不參雜,她從未見過他露出這樣恬靜純粹的表情。她有些哀起來,那個她從小看大的孩子嗬,她忽然不知是該生他的氣,還是心疼他。或者,她該先心疼小娘子麽……
  “這樣下去可怎麽成呢……”方茹一聲長歎,轉身退去。
  靜姝這才驚了起來,眸光明滅瞬息,忽然道:“有什麽不成的。又不是親兄妹。”
  她一語驚人。方茹當下僵住了,回身看著靜姝半晌,又是一歎。“別說胡話了。公子是要尚主的。”
  四下裏驟然一靜,隻剩兩盞燈火搖曳。
  忽然,靜姝卻笑了一聲。“尚主又怎麽?”她挑眉,“咱們公子要做的事,幾時不成過?”
  方茹一時語塞,旋即苦澀一笑。也對,端看公子想不想。可公子到底是如何想的,誰又真能明白。“走罷。”她無奈再歎,眸光轉,下意識瞥了眼水湄,卻見水湄安安靜靜提燈,眼中風平浪靜。
  殘月升,照人間幾多深淺。
  軍戎與流亡已將殷孝練就成警覺地猛獸,一絲風吹草動也會立刻醒來。他猛睜開眼,揚手一掌劈窗而去。立時勁風頓起,那窗在掌力下猛向外衝開去,發出吱呀怪叫,瞬間四分五裂。“外頭的朋友也不嫌摸瞎,不如掌上燈給瞧個清楚怎樣?”殷孝冷道。
  窗外卻傳來“嘿嘿”兩聲笑:“今兒個月色亮堂著呢,給大當家省點油錢。”
  什麽人這般張狂?殷孝心下一震,反而開懷,提刀一躍,從震碎的窗口跳出去。他才落定,卻見一道銀光從眼前掠過,當下提氣追了上去。
  一路耳畔風起,前麵那人影動如脫兔,在山石樹木間飛躍,映著皎月,銀光粼粼。
  好巧的身手!殷孝由不得在心中暗探。天下之大,果然藏龍臥虎。之前遇上一個白弈,雖說陰謀使詐那一套他不待見,但若論起武功身手著實堪稱一流人物,如今這人路數又和白弈完全不同,白弈輕身功夫、劍術招式皆走飄逸逍遙,而眼前這個卻怎一個靈字了得!殷孝沉氣闊步追去,直追到一片林間空地,那人才猛頓住步子。回身時,但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麵如敷玉,眉宇還稚嫩,卻分外的星眸灼灼,自有一股英氣,手中一杆長銀槍給月光一撒,寒氣迸射。
  殷孝由不得怔了怔,又暗叫了聲好。
  那少年卻長槍一擺,哼道:“敢跟來,倒有膽量。”
  殷孝聞聲樂了,道:“我怎麽不敢跟來?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何況你這麽個俊俏的兒郎子。”
  他話音甫落,那少年已騰得漲紅了臉,跳起來叫道:“少裝!殺人越貨的山匪還說心不虧?!”
  殷孝劍眉一挑,卻見那少年手中長槍一旋已刺了過來。槍紮一線,如潛龍出淵,端得是中平槍好架勢,一看便是出自名家。
  殷孝大刀一攔,“鏘”得架住來槍,隻覺這一槍紮得又平又穩,沒半點虛浮,忍不住再暗叫了聲好,也不與之客氣,削刀將長槍拍開,順勢劈風砍去,一時虎嘯龍吟交錯。
  那少年到底還小,吃不起這樣猛的勁力,約摸鬥了幾十個回合就有些架不住了,隻見他手上一甩,將長槍推上前去,單手捏著槍尾,使鞭一樣左挑右撥,間或點刺,如蛟龍搗海,竟是密不透風,殷孝大刀再猛,卻根本無法近他的身。
  殷孝心下吃驚。這小子槍法精湛,總似有些熟悉影子。他立時想起一個人來,阿爺在世時曾有個姓趙名隱的好友,乃真定常山趙氏後人,家傳槍法精妙無雙,他有幸見過阿爺與那趙叔叔切磋,當真是橫掃當陽的氣勢,個中妙處竟有不少和眼前這小子相合。可趙家槍法豈有外傳之理?殷孝當下出刀一壓,強挾住長槍,問道:“你和常山趙氏什麽關係?”
  那少年笑道:“好厲害的山匪!連我師門派係也看得出。家師姓趙諱隱高字靜玄。”
  “胡扯!”殷孝挑眉道:“趙家槍傳內不傳外傳嫡不傳庶,怎會收什麽徒弟?”
  “你才胡扯呢!”那少年氣呼呼大叫,“我師尊和我阿爺是舊友,師尊修道雲遊去了,又不願槍法失傳,就贈了我一本槍譜。騙你是小狗!”
  殷孝怔了一瞬。看這小兒郎最後那句話說得,可真是孩子心性,但卻又是個好厲害的孩子,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如是。殷孝不禁愈發佩服起來,問道:“敢問名姓?”
  那少年傲然揚眉幹脆利落吐出兩個字來:“藺薑。”
  藺薑。藺薑。殷孝琢磨一瞬,猛然驚道:“你是藺公和裴貴主的兒子?”
  藺薑點頭,卻反問道:“你呢?姓甚名誰哪裏人氏膽敢占山為王打家劫舍違亂王法,見你藺小爺在此還不快快俯首就擒洗心革麵棄惡從善?”他正是戰得血熱上湧時,隻心道這山匪好厲害,卻是絕沒想過為何一介山匪聽了他的名字就能知道他爺娘是誰的。
  藺薑這一串說得脆生生,竟還自稱是他“小爺”,殷孝聽了再忍不住,豪聲大笑。“好!好!好啊!”他就樂嗬藺薑這麽個爽快單純的性子,又愛藺薑武藝,根本不計較大半夜被人擾了清夢又扣上個殺人越貨的屎盆子,反而喜上眉梢,連叫了三聲好。
  藺薑被他笑得糊塗,皺眉追問道:“問你名姓你笑什麽?”
  殷孝笑道:“我的名姓暫且不告訴你,免得嚇壞了不和我鬥了。你勝了我手中刀再和你講。”
  藺薑一聽這話,氣得又蹦起來,怒道:“哪有這麽霸王的事兒?哄著我自報家門你就什麽也不說啦?”他氣得挑槍又刺。
  殷孝卻瞧準了一把拽住他長槍,斥道:“手都軟了還打?一宿沒睡罷?”
  藺薑這才發覺自己真是沒什麽餘力了,但又惱怒被人拿了槍,偏偏想抽又抽不回來,氣得直蹦,正憤憤時卻又聽那山匪道:“我以逸待勞,再打下去也勝之不武,不占你這便宜。你回去睡覺歇息去,明日午時還來這裏,咱們再戰。”言罷,那山匪竟兀自轉身抗刀走了,大剌剌把後心後背敞著,也不怕他偷襲。
  瞬間,藺薑不由的給震住了。此時他若真要偷襲,定能一槍刺出個透明窟窿來,但那山匪頂天立地毫無畏懼的氣勢叫人豈敢動此歪念?他呆呆望著那山匪背影,恍惚竟覺得,怎麽似曾相識……?

  章一〇 連環計

  一夜輾轉無眠,墨鸞早早梳洗齊整起來便去尋白弈,卻得知白弈已上職去了。哥哥今日為何偏走得這樣早……她怔怔地在院子裏愣了一會兒,待到靜姝來尋她回去上課,才轉過神來。
  昨夜夢魘猶在眼前,她總覺得心裏涼颼颼的,一陣陣發抖。
  惶惶不安中,她聽見靜姝勸慰:“小娘子,隻是個夢而已,別太擱心裏去。”
  她抬頭看見靜姝安撫的微笑。靜姝拉住她,扶著她肩道:“小娘子,曾有一次,我去廟裏求平安符時,一位法師對我說:
  “‘若你擔心一個人,便要先相信他。相信他的能耐和本事。他會照料好自己,即便真遇上凶險也定能化險為夷。無論何時何地,不安、焦慮都是毒藥,隻有信任與沉著才能求來福祉。’
  “這些話我記了許多年,從那時起我明白一個道理,我要先照料好自己,然後才可能去幫助別人,而不是成為別人的拖累、後顧之憂。”
  她說的柔軟,眸中光澤堅韌,仿佛遙遙地望著什麽。一個人。或是一種信念。
  墨鸞由不得呆了,靜了半晌,心中漸漸浮起一絲光來。
  是的,她應該相信他。他無所不能,沒有人能夠傷害他。
  她默默合十,一個信字在心底念成千百轉的吟誦。
  微風來,皖州軍政府中簾幕叮當一動。白弈不動聲色,將那一紙飛鴿來書捏成粉末。
  那讓藺薑入山向殷孝挑戰的女童就好似人間蒸發了般杳無音訊,即便是他白氏特訓出的家將也覓不出半絲痕跡。
  為什麽?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直覺是要出事了。
  藺薑和殷孝,無論哪一個受損,都非他所樂見。尤其是藺薑。拋開政局微妙不談,他需要人才,更需要他們互相製衡。在他眼中,藺薑是一隻潛能無限的雛鷹,若他能收服殷孝,則有一雙黃金翼,若他不能,藺薑便是他日後壓製殷孝的利器。二虎相爭必有死傷,他決不能讓最壞的局麵過早出現。
  他猛地站起來便向外走。
  但他卻又在門前頓住了。
  局中有個變數。
  那個無名女童究竟是誰?挑唆藺薑和殷孝相爭對她有何好處?握不住這變數,貿然出手怕是更要出亂子的。
  藺薑還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其父藺謙雖是兵部尚書,但素來不結朝黨;而殷孝則早已與朝政毫無關礙;讓這樣兩個人互鬥,什麽人會得好處?
  莫非是父親在朝中的政敵宋黨想要折損白氏羽翼?白弈由不得冷笑。不可能。皖州鳳陽在他掌中,若能讓宋喬黨人這樣混進來生事,他白弈也不用再做別的,辭官掛印找個山窩窩賣紅薯去算了。莫說混入皖州做內奸,就是殷孝現下在皖州潛山這件事,宋喬黨也絕沒可能知道。否則,隻要參他鳳陽白氏一個窩藏反賊逃犯便能要了白氏滿門的人頭,若真捏住了這麽個大把柄,宋老賊早就捅出去了,犯不著這麽麻煩。
  這個幕後之人,定是他平日沒放在眼裏疏於防範的,甚至可能本就在皖州內。
  若說本就在皖州內……
  他心中陡然一亮,不禁笑起來。
  為何早沒有想到呢。七、八歲的孩童本就是男女莫辨的年紀,稍粉嫩些的扮個女裝有什麽難?但這一家的小郎小小年紀便有這樣的能耐,非但在他眼皮底下逃匿了蹤跡,還能忍辱設計反過頭來算計他。這樣有趣的一個孩子,他竟疏忽了。
  既然如此,不如將計就計,引蛇出洞,且看看這孩子還有什麽手段。
  他如是想著,當下叫回了追查無果的艮癸,一路上了潛山。
  山林間,正是午時驕陽,“鐺”得一聲銀槍大刀一震,向兩邊蕩開去。
  藺薑後躍一大步按下長槍,免不了喘息。又是好一番纏鬥,這山匪當真是驍勇如神,別說贏不了,再鬥下去他怕是要輸了。藺薑不禁沮喪,愈發不甘心起來。他想起那托他前來的小姑娘,她多期待他能得勝呢,昨兒夜裏一直等著他,今日上午又一直送他到山下。若是他輸了,豈非對不起她殷殷之情?他也並非沒覺得奇怪,這山匪的功夫氣勢都叫他打心裏好生佩服,這樣一個人竟是個打家劫舍的山匪實在叫他難以相信。但隻一想起小姑娘哭著求他的模樣,他就犯起迷糊來,少年的熱血總脫不開爭強好勝和一點點虛榮。
  但那山匪卻撤了刀。“回去歇罷。明日再來。”他將大刀往肩上一扛,便又要走。
  這人是誠心放手的。藺薑心下一動。這樣下去倒真好得很,總也分不出勝負,說出去不傷他半分麵子,可他自己卻清楚明白,他著實是欠了一段火候。這樣又有什麽意思?自欺欺人麽。
  “你……你等一下!”他一下子蹦起來想追上去。其實他也沒鬧明白自己到底想怎樣,但即便是堂堂正正的輸了,也比窩窩囊囊地僵下去好。
  但他卻見眼前忽然耀起一片赤紅,耳畔轟隆一聲巨響。他猛地給震懵了,身子一輕,好似給推了一把便飛了出去。
  猛然一聲爆破轟鳴起,殷孝隻覺地麵震得一顫,下意識回身去看,迎麵幾片鋒利碎石飛來,猶如疾箭流矢。他揚手揮刀,將飛來碎石盡數劈開,心卻陡然沉了。
  石炸炮。
  當年在疆場上他們也常用這種灌了火藥的石雷,埋在敵軍必經之路奇襲。這種東西殺傷力不小,幸虧他走得較遠了,否則非給炸個非死即殘不可。這僻靜山林裏怎會有這種東西?
  眼前火光一片,映得殷孝心中怒火也騰得一下竄了起來。他和藺薑相約獨鬥,誰還能事先在此埋下石炸炮?石炸炮這東西是要引燃的,想是還有幫手埋伏了半晌了麽?
  枉他如此誠心喜愛這小子,他竟和什麽人串通了要害他?
  殷孝怒從心頭起,一雙鷹眸虎目寒光畢現,卻在硝煙流火中死死盯住一抹素白。他由不得冷冷大笑。
  白弈!好啊,原來是他!一個是尚書家的小郎,一個是侯君家的公子,他們倆誠該是一丘之貉的!可笑他竟一時糊塗,險些給忘了!
  白弈也一眼便看見殷孝冰冷盛怒的眼神,心下頓時涼了半截。這殷忠行是將他視作要謀己性命的死敵了。可殷孝一怒,尚能瞪著他。他此刻驚怒卻要瞪誰去?
  他來此一是為看殷孝與藺薑進展,二則是想放一個餌,且看那幕後作祟的孩子會有什麽動作。
  但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那孩子竟會用石炸炮。
  這石雷一炸,若他不出手,必會傷了藺薑,即便不論別的,藺薑身份特殊,若在皖州出點什麽事,白氏就此便要與藺公交惡,更沒辦法和太後交待;但他出了手,卻將自己陷進如此百口莫辯的尷尬境地。難不成他就地倒下給殷孝看麽?
  後背疼痛鑽心,火辣辣的似給抽掉了層血肉,白弈禁不住有些頭暈,一陣陣地淌冷汗。他輕功再好,快不過炸藥,何況推藺薑那一把又耽擱了,沒給炸成灰已是萬幸。
  真是好手段,這也是那孩子設下的連環計麽?
  他心底已冷笑成了冰,麵上卻隻淺淺揚了揚唇,強穩住自己,將傷痛全壓了下去。此時此刻,殷孝怕也已是支一觸既炸的炸藥桶了,他可不想輕舉妄動再給炸上一次。
  白弈不動,殷孝亦不動。情形立時詭異起來。
  忽然,遠處一陣人聲馬嘶。
  “公子!”當先一人離弦箭般策馬飛馳,幾乎是飛身撲下馬來,卻是劉祁勳。隻見劉祁勳雙眼已發了紅,先看了白弈,扭頭死死盯住的卻是殷孝,恨不能千刀萬剮生吞活剝了。也用不著他發令,隨他趕來的一路人馬,早已潮湧上去。
  皖州軍刀尖淩厲眼中含恨,烏壓壓撲將上來。殷孝卻還扛著大刀,八風不動,隻是眸中寒光愈盛。
  局勢乍變於刹那,卻是亂中起劫。白弈眼前有些恍惚,呆了一瞬間,猛然驚起來,一把狠狠拽住劉祁勳,喝道:“住手!不要亂來!”他也顧不上追問劉祁勳怎麽突然來了,隻要先攔人。殷孝眼裏已蒙上了殺氣,此時隻要有一人動手見了血,一切就再無法掌控了。
  “公子!他——”劉祁勳急得叫喚。他眼見著白弈背後浸得一片鮮紅,早沒了理智。將公子傷成這樣,除了那山匪還能有誰?虧得公子如此敬重他,三番五次維護,他竟如此恩將仇報!他撲上去咬殷孝一口的心也有了,公子卻叫他住手。
  但白弈卻道:“祁勳,你聽我的。”他緊緊抓著劉祁勳,方才事出突然猛一拽下拽得他自己也兩眼發花,險些站不穩了,隻好支著劉祁勳。
  隻感覺到白弈大半個身子重量全倚在自己身上了,劉祁勳麵上酸麻,險些淌下淚來。他跟了公子這麽多年,公子從來獨擋一麵,什麽時候靠過誰?可公子此刻……他深吸了好幾口氣,強逼自己先靜下來。公子方才說話聲不高,甚至滲著嘶啞,但卻鋼釘般釘進他心裏去。他得聽公子的。
  一路皖州軍不得已全頓下來,各個目中噴火,全瞪著殷孝。
  殷孝見狀,隻冷笑一聲,轉身就走。九環大刀扛在肩頭,寒光奪目。
  白弈便一直緊緊抓著劉祁勳,絕不給他半分機會胡來,待盯著殷孝走得遠了,再也看不見,才緩緩鬆開手,隻覺方才手上用力,竟有些僵麻。
  劉祁勳這突然殺出來,殷孝怕是要徹底認定是他在陰謀設計了。但這件事卻也不能怪祁勳,祁勳隻是護主忠心,何況,若非他大意輕敵,也不會有這一出。石炸炮需要引燃,必定有人埋伏點火,隻是他未曾留心,加上殷孝和藺薑相鬥動靜大,才毫無察覺。
  白弈將懸著一口長氣吐出來,後背又是一陣銳痛,額角細汗密布,靜調息了好一會兒,才隱忍開口問劉祁勳道:“你怎麽來了?”
  劉祁勳還紅著眼眶,道:“滿城裏流言四起,說公子被山匪傷了。我本來還不信——”
  他這話隻到一半,白弈卻一口涼氣嗆上來,嗓間一腥。他咬牙將那一口血生吞了下去,心卻沉了。
  好連環計!竟還想動亂鳳陽民心麽?
  但你也隻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白弈暗自冷道。方才爆炸時,艮癸已被他遣去追那逃走的潛伏者,不多時定能全破。如今他到更是要好好瞧一瞧,這是個什麽樣的孩子,小小年紀竟有如此了不得的心思和手段。“祁勳,你的鬥篷和馬借我一用。”他淡淡對劉祁勳道。
  “公子?!”劉祁勳一驚。
  但白弈卻已披上鬥篷將後背傷處遮了,翻身上馬。他看了一看摔在一旁的藺薑,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還好麽?”
  藺薑還震懵在那兒,這才猛地醒過來,下意識點了點頭。
  白弈道:“那就好。我還有要責在身,就不能相送了。你若有什麽事,隻管上鳳陽侯府來找我。我姓白名弈,淺字善博。”言罷,他一揮手,對這一路皖州軍令道:“回城。”
  瞬間,藺薑由不得驚了,呆呆望著白弈策馬領軍而去。方才爆炸時他完全傻了,他可從沒有經曆過這種事情。白弈救了他,自己卻受了傷。他看見四濺的淩厲碎石刺在白弈後背,那衣衫染紅血肉模糊的慘景觸目驚心,激得他忍不住打起哆嗦,感同身受的後背發麻。
  明明已傷得如此嚴重,卻還能這樣鎮靜沉著。回城。不過兩個字,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他這是要去安撫民心麽,讓百姓們親眼看見他安然無恙回城便是平息事態的良藥。可他真能撐下去麽……?藺薑心中一陣澎湃,給震得久久說不出話來。原來,這個人便是子恒表哥引為知己的皖州軍政節度使——白弈。
  當白弈領兵出現在城門,整個鳳陽沸騰歡呼。高頭馬,人如玉,英姿勃發。隻看見他無恙歸來,每一個人便都發自內心的笑起來,仿佛,他才是他們心底期盼的王者,是福泰安康的守護。
  白弈不禁有些眼角泛濕。他也不曾想到,竟會是這樣。他絕不是個道德完美的人,在鳳陽勤勉,不過是圖天下而先謀民。如今皖州富庶安定自是別州郡不能比的,因而民心所歸。但他卻聽見他們焦急而欣喜的呼喚,匯聚如潮,振得他有些恍惚,滿城心竟為他一人安危而牽動。他忍不住心也燙了,放緩坐下駒,笑勸眾人散去。傷處已痛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寒意擾襲。他估摸著自己是有些發熱。但此情此景,他絕不能倒下。
  便這樣人群簇擁地緩緩到了軍政府大門前,他勒馬頓在那裏,隻覺得渾身虛軟,一時不知該怎麽下來。他盯著門前那一對白玉石獅,咬牙提上一口氣才翻身下馬,眼前卻旋得一陣泛黑,所幸劉祁勳默契跟上來扶了一把,才不至於功虧一簣。待到進了軍政府,掩了門,他終是再也撐不住,身上一軟,便跌倒下去。
  “公子!”劉祁勳忙一把抱住他,慌得淚水也就在眶裏打轉了。他眼睜睜看著公子苦撐了一路,恨也不行急也無用。倘若露出一絲怯意半分退縮,那也就不是他的公子了。“還愣著做什麽?快去叫軍醫!”他急急對手下還有些傻傻犯迷糊的衛兵吼起來。
  白弈拉住劉祁勳,微笑:“你慌什麽。我哪裏就這麽短命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死不了的。”
  他說的輕聲,汗珠子卻從額角滾下來,手也是冰涼。劉祁勳一個沒忍住,流下淚來,忙胡亂擦了,摻著他上屋裏去。
  才挨著軟榻,白弈便對劉祁勳道:“祁勳,你去找艮丁艮癸他們直接把人帶過來。”
  劉祁勳呆了一瞬,道:“公子還是先療傷要緊。要審人也不急在這一會兒。”他雖不知道白弈說的是什麽人,但也想到必是要緊相關的人。
  白弈微微闔目,眉心凝著疲憊。他著實是累得緊,此時此刻隻想好好歇上一歇。但他不能。這樣厲害的一個孩子,他要盡快給個處置,不叫夜長夢多再生紛亂。他擺了擺手依舊對劉祁勳道:“快去吧。我不要緊。”
  劉祁勳無奈,隻得去了。
  帶到人給領上來時,軍醫正給白弈起背上傷口裏的砂石,殷紅的血便順著往下淌,染的榻邊地上一片鮮豔刺目。
  白弈聽見聲響,忍痛睜開眼,看見艮癸拎著個七八歲的小孩兒站在下麵。那孩子正睜大了眼瞪著他,眸子裏雖然浸著憤恨,卻依然掩不住幾分恐懼。
  果然孩子還是孩子,見著血便嚇住了。他心中泛冷,麵上卻微笑了一下,道:“艮癸,別嚇著孩子。讓他上前來。”
  艮癸應聲鬆了手,但仍就守在一旁,但凡那孩子敢有什麽異動便要出手。
  白弈打量那孩子片刻,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孩子細聲應道:“小燦。”
  白弈又道:“知道為什麽帶你來麽?”
  那孩子忙搖頭,一下哭出來:“小燦沒有做壞事……”
  白弈輕笑:“小孩子家,滿口謊話可不討人喜歡。你不叫小燦。你姓盧,叫盧靈。你父親叫盧杞,祖父叫盧雲。炸炮是你找人埋的,謠言也是你傳出去的。我可有說錯?”
  他這一番話出口,那孩子忽然不哭了,抹了一把臉,抬起頭看這他,眸光漸漸鋒利起來,安靜片刻,道:“你這麽說,也沒有憑證的。”
  白弈笑道:“你很聰明,竟還能扮作個小姑娘掩人耳目。但我既然能把你抓來就是憑證。你那幾個幫手的家丁都是盧家的舊仆,是你父親留下保護你周全的,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審他們。”
  盧靈又是片刻沉默,忽然嘶聲叫道:“那匪賊殺了阿翁,你害死我爺娘,你們都不是好人!”他一下蹦起來便要撲上去。
  艮癸一把將之拎回來,掐貓兒一樣掐著他後頸。盧靈雙手扯著領口,兩條腿亂蹬。
  “放他下來。”白弈輕歎。他又看了看盧靈,問道:“你說我害死你爺娘又有什麽憑證?”
  盧靈一怔,狠狠道:“阿爺親口對我說的。”說著,他又流下淚來。
  “你是個小孩子,我不同你計較。”白弈不予置評一笑:“你走吧,下次再要找我尋仇先拿出證據來。”
  盧靈聞言呆了。“你……你放了我可別後悔!我總有一天要殺你替爺娘報仇的!”他眼中閃著精光,咬牙說道,人卻飛快退到門邊去。
  這樣的一個孩子。白弈在心底一歎,也不再同盧靈搭話,隻示意盧靈可以走了。
  他知道盧杞事先派了幾名家丁帶著八歲的兒子逃走。那日盧杞返回家中並未立刻舉家逃亡,而是舍棄了自己以製造一個看似安寧的假象,保全幼子出逃,如此壯絕的父愛,很是令他感動了一會兒,心想一個八歲的孩子也翻不出天去,一念之仁,放過了盧靈。但他卻沒想到這個八歲的孩子會來找他尋仇,而且手段這樣激烈。究竟是這孩子有天資,還是仇恨的力量真的強大到能激發一個人靈魂深處無限的潛能?白弈在心中細細探究。如今,殺掉這孩子以絕後患實在是易如反掌,但他卻覺得可惜。他想留著這根幼苗,或許能長成一棵可用之材也未可知。
  他閉目對艮癸令道:“找人盯好他。”
  艮癸領命,正要下去。忽然,一隻雪白飛翎馳來。艮癸眼神略變,伸手接下信鴿,拆信來一看,頓時驚起。“公子!”他看一眼還在替白弈理傷的軍醫,俯身在白弈耳畔低語幾句。
  白弈聞之渾身一個激靈,猛撐起半個身子,忍不住悶哼一聲,背上創口裂開,鮮血泉湧。
  那軍醫猛驚起,以為自己下手不穩,弄疼了他,手忙腳亂地給他止血。
  後背傷處痛得白弈有些意識扭曲,也不知軍醫究竟取了幾塊碎石出來,還剩幾塊沒取完。但這痛再如何也不過是體膚之痛,全不如方才那一紙飛鴿來信震撼。
  來信報,野寨中用水遭人投毒,寨中人十之有九身死,正是在殷孝與藺薑比鬥之時。
  白弈緊緊一握拳,臂上青筋也顯了出來。他本以為盧靈此舉不過是為了報複他,從一開始打得就是炸他的主意。但他卻沒想到盧靈會指使手下對野寨投毒。
  那殷忠行本就已經誤會了他,回山寨再見屍橫遍地的慘景,定會把這筆血債算在他頭上。殷忠行最重情義,從此怕是要恨死了他。
  原來那孩子是要挑撥他與殷忠行反目相殘。
  讓兩個與自己有仇的人互相爭鬥,自己坐收漁利,這樣的詭計竟是一個八歲的孩子謀劃。一個山寨,近百條性命,不過踏腳石,生殺予奪麵不改色,這樣的手段竟是一個八歲的孩子所使。
  如此看來,他是徹底輸了,輸給一個八歲的孩子。仇恨,究竟是種什麽東西,竟能讓本該清澈純真的孩子也變得如此可怕。
  又或者,是大人教的麽……?竟教孩子做這等事!那又該是什麽樣狠毒的人!
  白弈眸色一片深玄,冷汗順著麵頰肩臂滾落。他盯著榻上方枕,卻又似穿透那枕頭盯著別處,半晌沉寂,良久才漸鬆懈下來,趴回榻上。他惜才,但不養毒蛇。
  他又閉上眼,擰眉,緩緩對艮癸道:“你親自去吧。再不用帶他回來見我了。他那三個家丁也一樣。”
  艮癸眸光一凜,應聲而去,閃身已無蹤影。
  “公子,要通知侯府上人來接麽?”那軍醫給白弈理好傷,上藥將繃帶纏好,小心翼翼問道。
  鎮靜止痛的草藥令白弈有些暈沉,他闔著眼想了一會兒,道:“不用了。別讓她知道。”
  那軍醫怔了好一會兒,不知公子說的這個“她”是誰,以為公子已有些迷糊了,猶豫片刻,還是出門找人報信去了。

  章一一 鴛與鴦

  墨鸞整整一日都心神不寧,魂不守舍地發愣,先生教什麽也聽不進去,心裏一陣陣緊縮,空蕩蕩的焦躁。盡管無數次勸誡自己,卻依然毫無功效。她也不知為什麽,隻是莫名的害怕,手足冰冷。她總覺得似有什麽事兒發生了,可大家都瞞著她。
  直到靜姝終忍不住對她說出實情,她卻靜了下來。預感應驗,反而沒有了驚慌與震撼。她隻靜了靜,便道:“我要去看哥哥。”
  “小娘子”靜姝踟躕,“沒事的,過兩日,公子好了就回來了。”
  “我要去看他。”墨鸞靜道。
  靜姝一怔,張著嘴再說不出話來。
  她看見透明淚水從小娘子麵頰滑落,但沒有響動。小娘子隻是靜靜地說:“我要去看他。”輕之又輕,卻如有千斤重。她從不知道,一向乖順的小娘子,固執起來竟會是這副模樣,那樣安靜的落淚,卻在潸然一瞬已叫人軟了心腸。那淚珠清澄,卻又濃烈的令人心痛。
  這樣的小娘子,叫她如何拒絕。
  她帶著墨鸞從後門偷偷出去。其實她猜想方姆姆一定知道,但踏出府門時她便明白,姆姆是默許了。
  遠遠地還未進屋,墨鸞已看見那張熟悉的俊顏。
  他俯在榻上,看起來那麽疲憊,繃帶上透出的血漬,刺痛她的眼眸。
  她倚著門站了好一會兒,才輕緩走上前去。
  一旁趴在桌上打盹的劉祁勳警覺驚醒,險些打翻了水盆,抬頭卻呆磕磕地,望著她發愣。
  月光薄薄得從窗外打進屋來,撒在美麗的麵龐上,映起眸中霧氣迷蒙。
  劉祁勳張著嘴,呆呆地見她福身施禮。
  劉祁勳“啊”得一聲,恍惚如夢。
  但他卻被揪了一把,硬生生拽了出去。
  “出來!呆子!”他聽見個熟悉嗓音,扭頭看見靜姝。
  “那個是——”他驚詫問道。
  靜姝打斷道:“跟了公子這多年,還不懂規矩麽?不該問的,別問。公子怎樣了?”
  劉祁勳又呆了一會兒,才道:“別的還好,隻是發熱。”
  靜姝歎息,推一把道:“歇著去吧你,交給我們了。也沒見你派上什麽用場,盡打瞌睡!”
  劉祁勳還想說什麽,終還是被靜姝推走了。
  墨鸞在榻邊坐下,伸手去試。
  他皺著眉,氣息沉重,額頭滾燙的如有火燒。
  這些大男人就這麽粗心。枕頭又硬,冷敷也敷不住,他該有多難受。
  她輕輕托起他的頭抱在膝上,將冷帕子按在他前額,一低頭,淚又掉了下來。她沒法去拭,隻好任由它們一顆顆滾落,落在他麵頰。
  她心裏什麽也不能想了,隻想要他快點好起來,快點好起來。
  靜姝在門口向裏一望,卻見小娘子抱著公子又默默地掉眼淚。小娘子便像個月下的琉璃娃娃,透明的,心思全溶在淚裏,寫在臉上。看得她把抓柔腸,竟不敢進屋去了。
  無論究竟是與不是,至少看起來,男人的身子骨總像是鐵打的。次日清晨,熱度散去,白弈便要起身去上職。
  但他卻被墨鸞攔了下來。
  墨鸞道:“難道州裏大小諸事離了哥哥便全轉不動了麽?你怎能連一日也不多歇?”她眸子裏涰著淚,脫口而出時焦急流露。
  白弈由不得怔住了。她說得不錯。皖州是他白氏根基,但他絕不可能在皖州呆一輩子。若皖州離了他便不能照常運作,意義何在?他忍不住暗自輕歎。
  昨夜裏他正是最難過的時候,暈暈沉沉醒不過來,直到早晨退了熱,睜眼看見墨鸞,驚得他險些失態,隻盯著她半晌沒說出話來。
  她怎麽來了?她守了他一整夜麽?
  他盯著墨鸞紅腫的雙眼,好一陣心疼。
  這個傻丫頭,莫非竟就這麽哭了一宿?
  他想讓她回府去,可偏偏失語般不知如何開口。縱然他並不願讓她看見自己這挫敗狼狽的模樣,卻更不願見她傷心落淚。若不答應她好生養傷,他真怕她要哭瞎了眼。
  白弈無奈返回榻上,側身躺下,忽然覺得好笑。兵戈陣前官場殺伐他從未認過輸,如今卻為了這清澄澄的淚水,乖乖繳械投降,這算什麽呢?英雄難過美人關。他思緒一頓,淺淺有些滋味不明的惆悵。這丫頭,叫他歇著,自己卻不好好休息。但他若叫她去睡覺,她一定不會聽。他歎息,輕聲喚道:“阿鸞,你靠過來些。”
  墨鸞聞言俯身過去。
  白弈道:“再過來些。”
  墨鸞略略遲疑,還是屈膝在他榻邊軟墊上坐下,靠近前去。
  白弈伸手,將她攬過去,輕輕摁著她趴下,哄道:“聽話。趴著睡會兒。”
  他本早已熟稔了應對各色女子,隻是那份從容風流臨到此處卻無端端失了效力,幹脆作了另一種霸道。
  墨鸞卻柔順地趴著,枕著手臂,抬眼正對上他雙眼。
  眸光相撞,刹那漏跳。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刻便將臉埋了起來,良久,才又緩緩偏過些許來,定定望著他,輕歎:“哥哥不要那麽勉強自己。”
  白弈微怔,旋即淡淡笑道:“怎麽說?”
  墨鸞抿唇片刻,道:“哥哥什麽事都總能夠做得好,但我卻寧願你偶爾做得不好,也不願你這樣拚命。你把自己傷成這樣,又不好好休養,萬一……萬一……”她頓了頓,沒說下去,隻靜靜望著他,一雙烏黑的眸子光澤隱隱。
  瞬間,白弈心頭一震。
  但墨鸞還有些小心翼翼。“我……或許我不該亂說的……”她咬了咬嘴唇,輕聲說著,又垂下眼去。
  白弈隻覺內心當下柔軟。
  她在對他說,他不需要事事獨擋,他可以休息,可以妥協,哪怕是失敗。
  當所有人的希冀和期待在他肩上壓成千鈞重時,她卻這樣對他說。隻有她。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她和他過往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不相同。她就像一灣寧靜的水,無論何時,總讓他感覺到平和與包容,和她在一起,他真可以放下一切,隻做個簡簡單單的普通男人,可以真心地笑,甚至也可以哭。
  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原來如此。
  可是他卻……
  心中猛然微微刺痛,他暗自歎息,伸手輕撫一下她的頭,隻像個好阿哥對待阿妹那樣,淡淡地道:“快睡罷。”
  墨鸞乖順閉起雙眼,不多時竟真沉入睡夢。她著實是困了,到底還隻是個小姑娘。
  白弈看著她,一時百感交集。
  於是,這一場傷勢終於讓白弈分外難得的好好休息了一陣,接連一月有餘閑在府上,幾乎要懶散了。消息奏上京去,宮裏便特意賜了禦醫官來,加之他自幼習武底子厚實,恢複得倒也算快。
  得以從早到晚與墨鸞相對,白弈這才發現,她的拚勁兒絕不輸人。短短一載不到,她竟已將一卷詩經半部楚辭倒背如流,如今先生又在給她加碼,而她之前卻是連一個字也沒有念過的。也無須再提其它,單隻這樣的奇事,說出去恐怕已無人能信。
  白弈給她驚得目瞪口呆。他本以為他對她已足夠上心,卻不想原來竟還是忽略了這麽多。
  可這個小丫頭,懂得勸解別人,為何偏不知道放過自己。
  但墨鸞卻是極開心的。
  她自然是開心的。或許,連她自己也未察覺,隻因為能多見著哥哥一些,她的笑便也多了歡欣。她真希望永遠如此下去,溫馨和樂,朝夕相對。
  她執著筆,由不得有些出神,落筆時不知不覺卻寫下一個弈字,無心流露,一點真情。
  她忽然驚醒了,麵上一紅,慌忙將那張紙抽了,想丟掉,卻又不舍起來。
  正優柔踟躕時,餘光流轉,偏偏瞥見先生搖著羽扇緩步踱來,墨鸞嚇得方寸大亂,下意識將那張紙藏到身後去。
  葉一舟隻瞅見這小姑娘一張俏臉通紅眸光閃爍得不敢抬頭,便微笑著走上前來,略一清嗓子,問道:“小娘子的功課做的如何了?”
  墨鸞正苦於那張紙不知該怎麽藏,支支吾吾應不上話來,唯恐葉先生看見了,心下緊張,麵上更燙得厲害。偏偏靜姝離得太遠,水湄雖說挨著卻又不動。墨鸞心中一急,縮縮手將那張紙藏進衣袖裏去,穩了穩心神,才對葉一舟道:“回先生的話,我……我還沒寫完呢……”
  她這點小動作早被葉一舟看去了,但葉一舟卻也不急著揭穿她,氣定神閑將她另幾張功課看了,又細細地問了幾條,這才不緊不慢地晃出書房去。
  墨鸞便一直藏著一隻手,又是緊張,又是尷尬,好容易熬到先生走了,這才長出一口氣來,險些趴在案上。
  靜姝早忍不住了,一氣兒得笑,跑上前來笑嘻嘻道:“小娘子寫了什麽好東西不給先生看?拿來我們瞧瞧。”
  墨鸞羞窘,麵頰更是緋紅。微微的,她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古怪,那種感覺,奇妙而不可思議。
  靜姝伸手來搶那張紙,墨鸞忙又藏起來,兩人打鬧成一團。
  忽然,卻聽見一個清冷聲音輕道:“小娘子,我去廚下看看燉得甜湯好了沒有。”
  墨鸞抬頭,看見水湄垂目立在門邊。墨鸞丟下筆硯,道:“我也去。哥哥今日的藥煎好送去了麽?”
  水湄一笑:“小娘子安心做功課罷,一會兒先生又要來查了。有公主欽點的禦醫在,還能耽誤了公子的藥麽。”
  “公主?”墨鸞聞之一怔。她倒是早聽說宮裏賜派了禦醫前來,但卻從未聽說過什麽公主。公主,那是天闕裏的鳳凰,那樣高高在上的女子。她忽然莫名其妙的不安起來。
  水湄卻道:“自然是東陽公主。小娘子怎不知麽,公子——”
  “水湄!”靜姝忍不住皺眉,打斷水湄道,“你要去廚下就快去罷,多說這些作甚?”她邊說著,也不容水湄再多言便將之推出門去。
  墨鸞由不得有些發愣。她們有事瞞著她。她知道,水湄無意,靜姝好心,可她卻反而更難過起來,愈無底愈忐忑,心裏一陣陣發怵。
  她猶豫了好幾日,還是忍不住去問了方姆姆。不過水湄一句話,她卻實在是入了心,便擱不下來。那就像一根刺入心髓的針,拔出來怕是會鮮血如注,但若不拔卻固執的隱隱作痛。她想知道,這位公主是什麽人,和哥哥……有什麽關係?可她又覺得自己荒唐。她憑什麽去問呢?才問出口,她便又後悔了。
  但姆姆卻沒有答她。
  姆姆對她道:“小娘子自己去問公子罷。”
  她怔了好久,垂下眼簾。她怎麽可能自己去問他呢。
  然而她到底還是知道了。
  她揣了心事,定不下神來念書,隻一眼便被先生看破。
  “公主與公子是禦旨的姻緣。”先生平靜說道,不過敘述一個天經地義的事實。
  她卻隻覺得腦海嗡得一白,瞬間僵立當場,如墜寒潭,孤獨空白潮來,茫然,不知所措。
  原來,他是要娶公主為妻的。她早該想到。他如此卓爾,怎會孑然?也隻有那樣的天之驕女才是配得上他的人。
  而她不是。
  心不自禁一酸,痛如割裂,這才恍然,為何眉間心上全是那溫柔笑顏如玉英姿?她終於懂了。她不願。不願他娶別的女子。她甚至不願做他的妹妹。
  可是,她怎能如此?她明明不該。
  不可貪,貪為妄;不可妒,妒為魔。她應該息心絕念。
  她告誡自己,一遍又一遍,苦澀卻還是從眼裏流到心裏。
  那之後,白弈隱隱感到有些奇怪。
  阿鸞在躲著他。他清晰地察覺到了。
  若是以往,她會象隻歡快的小鳥兒一般,隻要得空便飛撲至他麵前。她又像隻小鹿,時而靜好,時而雀躍。
  但如今他常一整日也見不著她,即便他主動去後苑尋她,也是遠遠的,那陌生而疏離的模樣,常讓他沒來由的大為不爽。
  突如其來的轉變透著絲絲詭秘,白弈在瞬間警覺起來。
  他去問葉一舟:“先生對她說了什麽?”
  葉一舟從容一笑:“說了公子的婚事。”
  白弈瞬間一震,旋即,眸色陡寒,忽然有怒氣升騰。“先生這是什麽意思?”他強自隱忍,冷冷問道。
  但葉一舟卻反問:“公子又是什麽意思?莫非公子不娶公主麽?”
  白弈眸中光華一凜。
  葉一舟看在眼裏,又一笑,逼問:“既然要娶公主,不該讓小娘子知道麽?”
  啞口無言。事實如此,總是得讓她知道的。白弈由不得神色黯淡,刹那的眸光虛恍,喃喃道:“那也不必急於現在……”
  葉一舟道:“那依公子之見,該拖到何時?”
  一個拖字,何其刺耳。
  白弈不禁皺眉,卻說不出話來。
  葉一舟卻道:“有得必有失,有舍才能得,古來如是。魚與熊掌豈可得兼?總要先舍而後得的。這樣淺顯的道理,莫非公子不明白?”
  白弈黯然失神片刻,靜道:“先生何必多慮。我自有安排。”
  葉一舟輕笑:“既然如此,隻當葉某多此一舉。”
  已是初夏時節,白弈卻隻覺陣陣寒氣逼人。
  他擬了一封信給父親,讓父親奏請聖上賜封阿鸞一個身份,但落下最後一筆卻又忽然有悔意從心底漲起,莫名浮躁,心煩意亂。他懸著手,拿著那一紙信箋,反反複複地看,仿佛要將之看穿一般。
  可他卻忽然聽見先生問:“公子可要想清楚,一旦表奏聖上便再回頭不能了。”
  他思緒紛雜,恍惚歎息,緩緩道:“可我怕……”話到一半,他又咽了下去。他真是怕自己會悔。他其實知道,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但他說不出口。
  葉一舟卻笑道:“聖旨幾時管得了人心?公子莫不是糊塗了。反正,這一子尚未落實,究竟如何定奪,也隻看公子心意。”
  他聞之又是一震,盯著案前燭台火光發愣。先生愈是模棱兩可,要他自己定奪,他反而愈心氣煩躁。他自哂歎息,抓過那封信,送到燭台上,燒了。微紅火光映著他的臉,星眸俊朗,卻擰眉不舒。他想自己大概是還沒想清楚。既然如此,一動不如一靜,寧可姑且維持現狀,不打無把握之仗。
  然而,冷不防葉先生一聲笑,卻激得他眉心突跳。
  葉一舟道:“小娘子乖巧聰慧,再過二三載必是佳人。公子日後總也是需要個賢內助的,那蠻橫驕縱的公主可作籌碼卻未必堪當重責。”
  “先生?”他驚異至極,忍不住呼出聲來。先生怎麽忽然改了口風?“先生快別亂玩笑了。”他皺眉道,心中愈發煩躁不明。
  葉一舟卻愈笑愈濃,無辜狀道:“我哪裏玩笑了。”
  白弈張口又欲辯白,忽然,屋外有人聲喚道:“小娘子怎一人在這裏?”
  是方茹。
  他一驚,猛跳起來,一把拽開房門,卻見那明麗少女立在門外,羞得滿麵紅霞。
  一時兩兩相顧,忘我,皆驚。
  他方才心浮氣躁,太過專著於一己而忘了外物,沒留意她竟然就在屋外。
  難怪葉先生忽然改口,不過是誠心要騙那單純爛漫的小姑娘罷了。
  他心中冰冷,驚怒下又是悔恨又是無奈,抬手想拉住她。
  她卻一扭身,落荒逃了。
  耳畔傳來葉一舟大笑。他看著她羞赧逃走,心底陣陣緊縮,卻邁不開步子追去。
  “先生何必這麽絕。她到底還隻是個小姑娘。”他不忍闔目,長歎。
  葉一舟卻冷冷道:“公子,若你不能讓她即便知你隻能娶公主也還對你死心塌地,要她又有何用?”
  瞬間,白弈隻覺胸口一陣悶痛,猶如利劍穿心。他下意識一握拳,骨節泛白。

  章一二 亂叢生

  夏秋逝去,轉瞬冬來,又到白弈返京述職之期。
  墨鸞送他出城,遠遠凝望,直到他去的再也看不見了,才上車回府,悵然若失。
  那天書齋外,她隻聽進一句話。
  她日後,還是能夠留在哥哥身旁的。
  她一下子驚呆了,旋即羞起,熱度從耳後蒸上來,蔓延在血脈經絡,迷亂了心間,滿滿的都是甜。
  酥麻了思考,她甚至顧不上那些潛埋的矛盾。
  他要娶的是公主啊。他們又有兄妹之名。怎還可能?
  但她將這些全忘了,滿心充溢的全是少女爛漫羞怯,情之所至,一往而深。
  她想他,每時每刻,詩文詞賦的雋永之中,琴棋書畫的流轉之中,總有玉冠鳳姿。即便是一塊可口糕點、一杯香甜清茶,她也會想,不知他是否又忙碌操勞不眠不休。
  夏花,秋實,繽紛揚揚繾綣。她常會不禁癡癡,又隱隱自責。她怎能這樣心心念念著一個男子?沒半點女兒家的矜持自重。可她隻是不能自拔。他便像是蒼穹中那顆最高、最亮、最光芒四射的星,那樣的溫暖明亮,她隻想離他近些、再近些,那樣才得安心,才不會因前路未知渺茫而恐懼。
  她想和他在一起,半刻的分離也讓她心神不寧。他不在,她便會覺得冷。
  她獨自緩緩向房中走去,眸中柔軟全是失落。
  視線慢轉,落在窗前,卻陡然驚起。
  那小小的杜鵑鳥兒,哥哥一年前帶回來交給她的,如今卻倒在窗台。
  為何會這樣?它的傷不是早已痊愈了麽?
  墨鸞心頭一震,兩步奔過去,卻見那鳥兒僵僵冷冷,已沒了氣息,一旁盛水糧的小杯裏還剩些餘穀。
  這小鳥兒每日都會回來,所以她才特意備下水糧給它。
  墨鸞鼻息一酸,心下一陣麻亂,不禁雙眼漲濕。
  “小娘子怎麽了?”靜姝不知因由,跟上前來一問,話音未落卻也瞧見那杜鵑,驚得呼出聲來:“這……這是怎麽?”
  墨鸞應不上話來,隻是垂淚。
  靜姝見那鳥已死透了,無奈抱著墨鸞哄勸良久,兩人一起將小杜鵑在院裏埋了。墨鸞移來一顆杜鵑花種在小杜鵑墳頭,培土時眼淚又掉了下來。
  事情很快便報去了方茹那裏。方茹將餘下水糧找人細細驗了,當即便驗出東西來。水和穀子裏都參了砒霜,兩根銀針全黑了。方茹找了藥房管事來問,卻說是一個叫輕紅的小婢女來取過砒霜,說是要去藥耗子的。方茹便又叫輕紅來問。輕紅早已嚇得不敢出聲,隻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沒有碰過小娘子的鳥……”
  她自然不可能下毒。這樣的小婢女,進不了小娘子的屋。能有機會做這件事的隻有兩人,又或者,隻是那一人。方茹道:“你問藥房拿砒霜的事,還有誰知道麽?”
  輕紅想了半晌,道:“水湄姊姊知道。那天我說起夜裏聽見耗子吱吱叫喚,吵得人睡不好,水湄姊姊便教我去拿些砒霜來藥死它。”
  方茹了然一笑:“你收拾收拾回家去罷。一會兒會有人將俸錢給你送去。”
  輕紅一怔,哭道:“姆姆別趕我出去。”
  方茹挑眉冷道:“讓你回家已是施恩了,你還有怨言怎的?有耗子不知道報上內務自會有人處置麽?誰許你們私下裏拿毒藥胡亂投放的?今日隻是死一隻鳥,趕明兒出點什麽別的事你有幾條命好賠?你若再不識好歹,那也不用回家了,自去領十個板子等著配小廝罷。”
  輕紅無言以對,哭哭啼啼地去了。
  方茹心中暗沉,她自然知道輕紅不過是受人利用,但卻不得不趕她出去。她也不想再找水湄來問了,問怕是也問不出什麽來的。小娘子與靜姝水湄這兩個丫頭感情好,若真鬧上了難免要回護,再撕開臉些鮮血淋漓,小娘子更要難過。她令人拿了那給輕紅砒霜的藥房仆役,當眾重責五十杖趕出府去,算是以儆效尤。隻是,她心裏卻蒙了一層灰影。公子剛走,便有人急著下手,隻盼著別鬧出旁的什麽亂子來才好。
  白弈不在的鳳陽城依舊繁榮安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井井有條。
  看一座城,不止看它的白晝。白晝是一麵,夜晚是另一麵。而夜晚的鳳陽城也確擁有別於白日的濃烈妖嬈,尤其是在有雜耍班子入駐的時候。
  夜晚是搭台演戲的好時候。白日裏百姓們各忙各活,隻有夜裏才會聚在一處看戲玩樂。於是,各式各樣的班子全都在這個時候吆喝起來,有西北的秦腔梆子,也有荊楚的漢調,又有吳越的唱書,小雜耍把式更不勝枚舉,但最火爆的,還是鳳陽本地的花鼓和采茶戲。
  而今時又有不同,眼看快要過年,各色戲班子更多了起來,張燈結彩,一派喜慶。
  靜姝和水湄在鳳陽待得久,從前也跟著白弈出門做事,偶爾又要采辦,回來便將那些熱鬧景致說給墨鸞聽。
  墨鸞自然好奇,她自幼長在荊楚,聽說那些楚曲漢調更是忍不住思鄉情濃。
  但葉一舟與方茹卻不約而同,不許她出門去看。
  葉一舟防的是外,說近日外來入城的雜耍班子分外的多,龍蛇混雜。而方茹則是防內。若人在侯府上,她自信還能照得住局麵,但要出了府,一切便不是她可以掌控,她真怕小娘子會出什麽閃失。
  這些墨鸞全是不知的。她隻是淺淺失落,但也並未堅持。白弈臨走仔細交待,外事一應聽先生安排,內事要聽姆姆的。如今先生和姆姆都不允她,她也隻好作罷。
  但靜姝和水湄卻分外上心,私下裏謀劃得圓熟,靜姝自告留下守屋子,讓水湄領著墨鸞偷溜出去玩。
  墨鸞好一番猶豫掙紮,最終還是去了。畢竟隻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最是貪玩的年紀。
  夜市喧鬧,人群熙攘,鳳鳴湖波光粼粼,映著月色燈火,風蕩碧波,彩船華紋,美不勝收。
  漢調台子上的伶人,著青紗華服,麵敷雪白,額有蝶紋,青絲綿長,黛眉攬愁,淒淒然吟唱:
  “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曼曼。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漢水派的柔唱,她唱得悲切淒婉,轉身甩袖間,哀傷盡從眼角眉梢灑落。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墨鸞由不得低吟。
  多麽善意而又哀怨的揣度。未知她那心尖上的良人,可也是如此?
  她忽然有些悵然,又是不安。恍惚間,聽見水湄歎息。她下意識望去卻嚇了一跳。水湄神色淒迷,眸中仿佛染淚,竟與台上伶人蒼白有三分相似。
  “水湄……”墨鸞心中擔憂,忍不住開口,但話未出口,卻被人打斷了。低頭一看,卻見一個小乞兒匍在腳邊,問她乞討,看起來似乎雙腿殘疾。
  墨鸞心中一軟。若非遇著哥哥,她如今會不會也如此淒慘?這小乞雖然肮髒襤褸,卻有一雙幹淨明亮的眼睛。墨鸞從水湄那兒拿了些散錢,蹲下身去遞給那乞兒,輕聲道:“拿著這些逃走罷。以後別再騙人了。”
  她話甫一出口,那小乞兒眼神一閃,劈手奪了錢,跳起來便逃遠了。
  水湄一驚,呼道:“他裝殘騙錢!”
  墨鸞拉住水湄,勸道:“讓他去吧,討不到錢他就難過關了。”她還見過些更凶殘的,把年幼的孩子抓到一處,逼他們去騙錢,若騙討不到,便真把他們活活打殘,再趕出去討,還討不到時,便丟棄路旁,任他們自生自滅。
  水湄盯著墨鸞看了片刻,歎息:“小娘子心這麽軟,被騙了錢還要替騙子說好話。你這麽個人,哪一日若是——”她忽然噤聲,眸色急劇湧變,不知在想些什麽。
  水湄神色依舊鬱鬱,似乎更加低迷,又是欲言又止。墨鸞看在眼裏,暗自猜測,覺得水湄似有什麽心事,但又猜不出究竟,也不敢問,隻好拖住水湄四處往熱鬧開心的地方去。走走看看累了,便去茶肆裏喝茶歇腳,鳳鳴湖畔那一茗居。
  墨鸞和水湄在一處憑欄軟席坐下,才安定,卻聽見一個輕快嗓音笑語:“使君當時也不顧危險就上前救人,一掌便將人推開了!”
  墨鸞不禁微笑。她想起三月時哥哥帶她來這裏,也是這個夥計,正和客人侃那太原的藺小將軍大戰西突厥敵兵。他歡快洋溢的模樣,連說話聲裏都透著愉悅靈氣,即便隻見過一次,也印象深刻。
  這一次,他卻在說哥哥。他說哥哥前陣子那傷是為了救人落下的。
  墨鸞免不了用心聽了去。她也曾問過白弈,出了什麽事情,竟然傷成這樣。但哥哥卻不告訴她,隻叫她不要擔心。靜姝從劉中郎那裏得來的說法,卻是盧杞的小郎盧靈設下毒計陷害哥哥想讓那群山匪和皖州軍火拚,再詳細的也就不知道了。
  她也知道一些潛山中那群山匪的事情。
  曾經,皖州四山,山山有匪,以潛山野寨最為厲害。七年前白弈親率人馬,扮作壓貨商人,將匪寇誘入包圍,出奇製勝,一舉大挫山匪銳氣。一役,州內大小匪幫盡數聞風喪膽,主動歸順,白弈便將他們就地收編成守護山道的軍隊,統歸皖州軍畿管轄。就此,皖州商道暢通。但隻有野寨那一支死不招安,去年入城殺了鹽商盧雲的便也是他們。
  七年前的白弈,不過年方十六的少年郎,卻已有如此功業。商道的肅清,給皖州商貿繁榮鋪就一條坦途,皖州七府尤以鳳陽府為首,富庶非凡,人安民樂。
  想起白弈,墨鸞心中一暖,由不得隱隱澎湃血湧。她想,她大概是崇拜他,就像崇拜無所不能的神祗。在她眼中,他光芒萬丈的似全無瑕疵。
  她撫著茶杯,思緒縹緲地望著樓外夜景。
  這位置極好,寧靜妖嬈兩重天,盡收眼底。抬眼,便又看見那青紗白麵的漢調伶人,依舊哀泣歌舞,身後湖水如鏡,一輪孤月白。比之周遭喧鬧歡慶,這一台戲宛如濃墨重彩中一點素淡,又似喜氣環抱中的悲切,落在眼中,說不出滋味,隻覺莫名酸楚。
  墨鸞正出神,猛聽人問道:“小哥,你說得這麽奇,那又是什麽人埋的炸炮?莫非是那些山匪?”
  那茶肆夥計一愣,撓了撓頭道:“這個……這個我也說不上來。但……應該不是那山匪罷……他看起來倒也不像壞人……”
  有人笑道:“你怎麽知道那山匪‘看’起來不像壞人?你又見過了?”
  另有人道:“見過怕就不能在這兒呆著啦,那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山匪呢。”
  忽然,卻有一人冷笑:“山匪再殺人不眨眼總也比滿肚子陰謀詭計的奸詐之徒強些。什麽不顧安危冒死救人,怕是有人奸計不成便使苦肉計做戲博美名。”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
  墨鸞當時大震。這人說話實在太難聽,措辭遣句全是損毀。她一時不禁急起來,心有怒氣升騰。什麽人這樣辱蔑哥哥的名聲?她忍不住尋聲望去,卻見一個頭戴鬥笠看不清麵目的高大漢子坐在暗處一角,一起的還有三五人,但全不如他一人搶眼。那樣的氣勢,便是看一眼也由不得人心有怠慢。
  那茶肆的夥計也有些皺眉,不快道:“這位大哥說話也忒不客氣了。有話好說,何必惡言相向?總不會是我在這裏騙人罷。”
  那人又是冷笑:“冠冕堂皇倒是輕鬆,背地裏全是肮髒陰毒。你不騙人,那你倒是說說,白弈好好得沒事忽然跑去山裏做什麽?又到底什麽人埋的炸炮?”
  那夥計又一愣,張口半晌應不上話去。在場眾人卻已有了竊竊非議。
  墨鸞再也聽不下去了,忍不住開口道:“這位的意思倒像是白公子令人埋了炸炮要害人一樣。但聽這位小哥方才所言,炸炮引爆時那山匪已走遠了,公子出手救另一位郎君才受了傷。若真是公子有意要炸殺那山匪,為什麽偏偏等人走遠了才引爆?若是要害那位郎君,又何必還出手去救反傷了自己?天底下哪有這麽蠢的事?這樣簡單的道理,任何常人用腦子想想也能明白了。”她一時氣惱極了,話說得也不客氣,綿裏藏針指那戴鬥笠的漢子口出那些對白弈不敬之言便是蠢到沒腦子。
  她不過十三、四歲,梳著雙環,嗓音細軟,忽然開口,在座眾人俱是震驚,但聽她說得著實有理,又有人忍不住笑起來。
  她這樣說,一角坐上那幾人聽了必然不痛快,已有人罵罵咧咧便站起來,但被那戴鬥笠的漢子攔下了。
  那漢子問:“小姑娘,你認識白弈?”
  墨鸞仔細打量他,卻依舊看不清他麵目,隻見一身灰色大氅,領子處一圈毛裘。墨鸞道:“莫說鳳陽府,就是整個皖州,還有人不知公子大名嗎?”
  那人卻道:“你是侯府上人,否則為何急著替他辯白?”
  墨鸞微驚,旋即道:“公子恩德廣布,有人維護何足怪?像你們這般出言不遜才是稀奇。”
  那人反道:“旁人都稱使君,隻有侯府中人才口稱公子。還說你不是白家人?”說著,他便抬起頭來。
  一瞬,墨鸞看見他鬥笠陰影下的眼睛,立時驚得後退兩步,忙撐住桌案,掌心卻濕冷了。好冷一雙眼,那樣的寒光裏竟滿是深惡痛絕的恨意,令她由不得脊背發涼。
  墨鸞強自鎮定了好一會兒,正待開口應對,不料,水湄卻忽然冷道:“就是侯府上的人你待怎樣?我家小娘子是公子的阿妹,看你們誰敢造次!”
  此言甫落,四下裏又是一驚。
  那茶肆的主人盯著墨鸞看了半晌,忽然驚道:“我記得小娘子。難怪那天使君來時——”但他話未說完便忽然覺得不妥了,忙住了口,走上前來小聲對墨鸞道:“小娘子來怎麽不先說一聲,這外間雜亂,快請隨我過來。”
  但那角落中的漢子又已冷笑出聲來:“原來是侯府的小娘子,那倒是失敬了。既然如此,就請小娘子過來吃杯茶,容我等陪個不是好了。”
  他話音未絕,墨鸞已覺勁風陡起,麵上一陣陰冷,竟是那人伸手向她照麵抓去。
  水湄立時驚呼。但墨鸞卻連喊也喊不出了,本能一閉眼,手卻緊緊捏住了一旁案角。
  侯府裏,靜姝左等右等不見墨鸞回來,難免焦急。雖說她是力主小娘子出去,但真到了這時候卻也真是擔心。讓小娘子出去逛逛,一則是看小娘子每日悶在府裏鬱鬱寡歡,另一則卻是她的一些私心。正是有了這一層,她難免更提心吊膽起來。萬一出點什麽事,她怕是要悔一輩子。她已錯過一次了,絕不能再錯第二次。如今,隻盼著小娘子快些平安回來便萬事大吉。
  然而,小娘子還沒回來,先來的卻是方姆姆。
  靜姝一時嚇得沒了主意,吞吞吐吐半晌說不出話來。
  方茹一見這情形立時便明白了,氣得一把揪住靜姝,急斥道:“你這糊塗丫頭!小娘子出去多久了?”
  靜姝又疼又怕,也不好再瞞,老實道:“眼看快一個時辰了罷……”
  方茹氣極,怒道:“我還一直當你聰明,怎麽緊要的時候就犯暈呢!真要出去你也跟著呀!你……你就沒想過什麽人能夠在小娘子房裏下砒霜了?”
  靜姝聞之大驚,猛退後兩步。“不……不會的……水湄……”她臉刷得青白了,喃喃地哆嗦。
  方茹盯著靜姝,靜了一瞬,道:“你該不會有事瞞著我罷。你平日裏不是這麽個糊塗人。”
  “姆姆……”轉瞬,靜姝已淚流了滿臉。“姆姆你要就打死我罷。”她跪下地去,緊緊拽著衣袖,卻咬唇倔道:“我絕沒想害小娘子,我隻是一時沒想周全。但這件事我……我還不能對別人說。”
  眼見靜姝倔強流淚模樣,方茹終是一歎:“我現在打死你有什麽用?我這便找人尋小娘子去,你且好好念佛求菩薩保佑小娘子平安歸來罷。小娘子回來了便一切無事。若是有個萬一——”她忽然頓了一下,又是一歎:“即便我有心,怕也保不了你了。”言罷她便匆匆地去了。
  靜姝還跪在地上,臉上全是淚,心下一片混亂。
  她和水湄姊妹一場,她早知道水湄的心思,也知道水湄偶爾任性起來會胡鬧。可她總當水湄是親妹妹,她不願信水湄會做那些狠毒的事。水湄不會害小娘子的。她一遍遍對自己如是說,卻偏偏愈加心緒如麻。

  章一三 有此劫

  冷風撲麵時,憑空裏一聲斷喝。
  墨鸞驚得猛一睜眼。
  卻見,那茶肆夥計已縱身攔在她麵前,將那鬥笠灰氅的漢子截下。
  “是你?!”那茶肆夥計驚呼出聲。
  鬥笠漢子卻不搭話,劈掌若刀隻向夥計襲去,生風赫赫,攻勢淩厲。那夥計兩手空空,左右閃避下,卻忽然抄起隻長嘴壺挑刺靈巧。兩個男人,一個如撲山猛虎,一個似狡黠雛鳶,對上了陣,直打得難解難分。
  茶肆裏已亂作一團,案幾座榻東倒西歪,滿地湯水,茶客皆作鳥獸散。
  茶肆主人見狀急道:“小娘子快隨我來!”說話時也顧不得禮數,拉起墨鸞便走。
  墨鸞尚未鎮靜,隻能任他拽著,想起水湄,忙回頭去找。慌亂中卻聽一聲哭喊:“小娘子……!”
  隻見憑欄處,一個匪人抓著水湄,手中一柄馬刀明晃晃的發白。墨鸞大驚,步子頓了一瞬,隻是刹那遲疑,下樓去路便被兩人堵死了。
  那茶肆主人猛撲上前去抱住兩個攔路匪人,對墨鸞疾呼:“快走!!”
  但墨鸞卻站了下來。
  那茶肆主人看來並不怎麽會武,雙拳又難敵四手,卻拚死纏住敵手,給她留出一條生路,儼然同歸於盡之壯烈;而水湄又被挾持,身處險境。
  墨鸞心中一痛,大為震動後卻反而靜了下來。
  “別打了。”她靜道。
  四下裏驟然一驚。她說的輕細平和,但卻正是這份平靜反而令正大打出手的男人們由不得頓下來,饒是水湄也不禁驚詫。
  墨鸞卻道:“放開她。”說話時,她隻盯著那抓住水湄的匪人。
  “小娘子……”水湄一時呆了。
  那匪人也是一愣,旋即卻大笑起來。“你還有工夫管別人?”他笑時那茶肆主人已被另兩個同夥踢翻在地,其中一人撲上來便鉗住墨鸞。
  那夥計見情形急變,就要上去相助,但卻被鬥笠漢子攔住,兩人僵持不下。
  墨鸞拚力掙紮,擰眉道:“你放手!我也不會跑了!”
  鬥笠漢子聞之一皺眉,冷道:“放開她。”
  “大當家!這——”正抓著墨鸞的匪人嚷一聲,卻被打斷。
  “放開她!”那鬥笠漢子怒喝。
  那匪人無奈嘀咕著鬆了手。
  墨鸞得脫,也不理那匪首,隻徑直走上前去,到水湄身旁,又道:“放了她,讓她走。”她回身看了看茶肆主人和夥計,又望向正與夥計對峙一處的鬥笠漢子,靜道:“還有他們也一樣。你要抓我,不必殃及無辜。”
  “小娘子你……”水湄眸光震顫,話到一半,又愈加複雜起來。
  那鬥笠漢子也是神色一震,皺眉欲深,卻反而笑了。“好!”他道,“放他們走。”
  幾個手下俱驚,但見老大神色卻也不敢再多言。那抓著水湄的匪人罵了一聲,一把將水湄推到一邊,便要來抓墨鸞。
  “別拿你的髒手碰我!”墨鸞擰眉斥道,退後時卻已靠上了欄杆。
  那匪人似乎全沒想過竟會挨了罵,立刻怒起來。“臭丫頭!跟你那混蛋哥哥一樣討打!”他一把拽住墨鸞胳膊,罵罵咧咧便要動粗。
  墨鸞隻覺左臂巨痛,連骨頭都似要疼碎了,忍不住皺眉,險些淌出淚來。但她卻冷笑道:“隻能對女人逞威風的鼠輩,哥哥的為人豈是你們能夠妄議的。”
  那匪人氣得哇哇亂叫,揚手就是一巴掌扇過去。但這一巴掌卻沒落下,那鬥笠漢子一聲喝斥,唬得他硬生生收回手來,隻好憤憤瞪著墨鸞。
  “小姑娘,你可知道我們為什麽找你?”那鬥笠漢子如是問道。
  墨鸞看看他,靜道:“你們想拿我威脅哥哥。”
  那鬥笠漢子冷笑:“你很聰明。你一介女流,我並不想為難你。但你阿兄三番五次不仁在先,就不要怪我不義。”
  墨鸞又看那鬥笠漢子一眼。她隻覺得那人不可理喻,天底下竟真有這樣冥頑不靈固執己見的人,他偏說白弈不仁在先。她由不得唇角微揚,淡淡問道:“可你憑什麽以為我會乖乖順你的意?”
  那鬥笠漢子聞之一怔,幾乎同時,他卻見那看起來嬌滴滴的小姑娘柔軟的身子向後一仰。她便像一片紙鳶般從樓上墜了下去。
  一旁的婢女發出一聲尖厲慘叫。
  他從震驚中猛醒過來,本能撲上前去伸手一抓,卻聽絲帛碎裂聲響,收手隻是一片破碎衣袖。
  她跳樓!她竟為此跳樓?
  他一下子僵愣當場,覺得匪夷所思,卻又莫名震撼。
  耳畔風聲起,身子一輕,仰麵所見,卻是繁星蒼穹,浩瀚而廣袤。
  墨鸞由不得驚詫,笑起來。
  抉擇刹那,哪有那麽多思前想後。她也不知她為何便已縱身一躍。她原本隻是想救人,而後也隻是不想拖累了哥哥。
  等她想起生死,已墜在風裏。沒有驚,亦無悔,她隻是瞬間惆悵。若她真就這樣消失,他會記得她多久……?
  然而她卻意外地落入溫柔懷抱,青紗環繞,恍如身置羽衣仙境。
  她迷惘抬頭,卻見一張雪白俊顏,蝶紋,黛眉,青絲,竟是那扮作山鬼的漢調伶人!
  他抱著她,淩空踏風,紗衣隨風飄舞,點點清香飄散,好似幽蘭,沁潤心脾。芬芳氣息令墨鸞有些迷離,恍惚竟錯覺是哥哥抱著她,暈暈沉沉便陷了進去。
  醒時,墨鸞發覺自己躺在一間簡樸小屋中。
  她驚了片刻,漸漸靜下來,努力理清思緒。她隻記得自己從一茗居跳了下去,被那伶人抱住,然後聞到一陣異香,便迷著了,再不記得旁的了。
  那香氣大概是安定鎮靜的迷香。
  她下意識查看自己,見身上蓋著棉被,穿戴也沒什麽變化,隻是左半邊袖子沒了,露出段胳膊在外,似是從茶肆跳下時扯斷的。
  看情形,那伶人倒像是出手救她的。
  屋裏散著淡淡山林樹木的清香,風從窗縫中灌進來,呼呼得有些冷。
  墨鸞稍稍鬆了半口氣,翻身下榻,足尖落地才覺腿軟,身上也沒什麽力氣,微微還有些顫抖,隻是後怕。她不過是一時貪玩,卻哪裏想過會遇上這些?情急中顧不上,如今靜下來,反而心下發顫。若非這伶人救她,她恐怕真要血濺當場了。思及此處,她心裏一暖,免不了慶幸感激。
  正此時,卻有人推門進來。
  墨鸞聞聲抬頭,見是名年輕男子,和白弈年紀相仿,一身淺灰長衫,樸實無華,但麵相卻分外儒秀俊雅,眉宇間更有大家之後氣度,又同白弈有幾分相似。那男子手裏捧著疊衣物,顯然並未料到墨鸞這樣快便醒來,吃了一驚,一時愣在了門口。
  這男子的模樣氣質又令墨鸞對他隱隱生出幾分好感來,便更少了戒備,起身先福了一福,道:“多謝恩公相救。”
  那男子這才驚醒過來,瞥見墨鸞一段雪白的胳膊,瞬間慌亂,忙扭過臉去,歉道:“在下絕非有意冒犯,請小娘子千萬海涵。”說著他竟低頭將那疊衣物捧上來,又道:“這些衣物,小娘子權且暫救一急罷。”
  他為了非禮勿視,竟對自己俯首。墨鸞大驚,忙將那疊衣物接下,再向他致謝。
  那男子道:“小娘子安心,在下會守在門外。待小娘子方便了,喚一聲即可。”言罷立刻便轉身出去,掩實了門。
  這人實在是個至誠君子。墨鸞不禁感歎,心中更加感激起來。她換好了衣物,再請那男子進屋說話,問起貴姓高名。那男子略一遲疑,道:“鄙名上非下衣。”
  非衣這樣古怪的名字,想來一定是化名。但他既然不願透露真名姓,自己也不好再多問。墨鸞再施禮道:“恩公救命之德,兒家定當報還。但……”她一時有些為難。她又擔心水湄,想著早些回侯府去,也好不叫姆姆和靜姝她們著急。但她不知如今究竟是在什麽地方,該怎麽回去,卻又覺得不好再麻煩這素昧平生的男子送她。如此踟躕,無法開口。
  那男子卻道:“助人救人是應該的,恩公二字萬萬愧不敢當。況且,在下來尋小娘子,其實也是為了旁的事情。”
  墨鸞不禁怔了怔,心下微微一緊,又聽那男子道:“不相瞞與小娘子,此番特意前來,是想——”
  他話未說完,猛然屋外卻有人高叫:“太原藺薑拜府,敢問閣下是哪條道上的高人,可否出來相談?”
  這聲音好生熟悉,分明是那茶肆上的夥計!墨鸞又是一驚。
  那男子卻是皺眉沉默,半晌,道:“原來是藺小將軍。卻不知小將軍一路追來有何貴幹?”說著,他已隨手抄了個茶杯,負手而立。
  屋外那自稱藺薑的人卻笑道:“別打官腔,閣下放了白氏小娘子,出來說句話。”聽這口氣,倒是打定主意不依不饒。
  那男子看一眼墨鸞,無奈,隻得開門。
  木門甫開,那男子卻陡然揚手將那茶杯擲了出去。
  墨鸞見了由不得一聲輕呼。之前在一茗居,藺薑對她多番相助維護,她自然銘記在心,何況此刻更得知他便是藺薑。她曾聽白弈提起太原藺慕卿,知道白弈求賢若渴,故此,不由自主便替藺薑擔了一份心。
  但門外一道人影閃動,墨鸞還什麽也沒看清,隻見那茶杯已“咚”得一聲彈回桌上,轉悠了兩圈,穩當當停了下來。
  風聲開合,乍起乍收時,藺薑笑一聲:“好茶”已欺身上前,就要出手時,卻忽然怔住了。
  “裴……表哥?”
  猛地,墨鸞隻聽藺薑驚呼,見他那雙透亮的眼裏閃起光來。他一下撲上前去,伸手抓住那男子,緊盯著好一番打量,良久,又問:“你……你是不是子恒表哥?”
  那男子萬般無奈,微微仰麵一歎,苦笑道:“摯奴,你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毛躁……”
  藺薑一下蹦出三尺高,大笑起來:“表哥!子恒表哥!我就知道你不會死!”他樂嗬了好一陣子,忽然卻又悶起來:“七年……八年了!八年了頭一回見,你就拿個茶杯砸我!我都自報名姓了,竟然還砸我!”他又氣鼓鼓起來,嘟著嘴抱怨。
  “八年了……”裴遠眸光瞬間飄遠,刹那惆悵,“記得那時候你才這麽一點小,現在也是名震四方的人物了。”
  藺薑卻像隻興奮的猴兒一樣,上竄下跳地纏著裴遠,問東問西。
  裴遠不堪其擾,苦笑斥道:“有姑娘家在呢。你像什麽樣子。”
  藺薑這才想起來,忽然就窘了,麵紅耳赤,不好意思地撓起頭,看了看一旁的墨鸞,不知該說什麽。他偷偷捅一把裴遠,壓低嗓音哀道:“表哥你怎麽不早提醒我呀……”
  墨鸞從旁靜觀良久,接二連三襲來的驚訝已讓她略有些應接不暇。
  是了,上非下衣,就是一個裴字。他自稱非衣,原來是化出於家姓。可惜她駑鈍,竟早未想到。
  她也曾聽說過裴子恒的大名。一個裴遠,一個藺薑,這便是葉先生口中所稱之良臣福將,是能夠輔助哥哥成就大業的臂膀。這樣兩個人忽然出現,簡直像天上掉下來的一樣,驚得她一時不知作何反應才好。
  倒是裴遠見墨鸞震驚藺薑尷尬,輕巧岔開話去,問藺薑道:“你怎麽找來的?那山匪呢?”
  聽得此問,藺薑眼神一閃,急道:“你不說我都忘了。咱們先換個地方說話罷。你們剛走,侯府的人就到了,圍了一茗居。我急著追過來,不知茶肆是個什麽情況,但我總覺得那山匪不會傻到和皖州軍硬拚,說不準他就——”
  他話沒說完,冷不防屋頂一聲轟然巨響,斷木、草灰夾雜著石砂齊落,於此同時,一人從天而降,一把鉗住墨鸞就走。
  墨鸞隻來得及驚呼一聲,便被拽著淩空而起。
  一切不過轉瞬間,裴遠和藺薑兩人俱是大為震驚。藺薑怒叫一聲,跳起來便要追去,卻被裴遠一把拉住。
  “摯奴!別衝動胡來!”裴遠急道。
  “表哥!”藺薑氣得跳腳,“難道就讓他這麽跑了?白姑娘怎麽辦?”他心中焦躁,隻想去追回墨鸞。早在一茗居中,聽聞這小姑娘是白氏女時,他便吃了一驚。至亂起,眼見她要吃虧,他也來不及細思便跳了出去。白弈與他有恩,他怎能眼睜睜看著白家的女兒出事?可他絕沒想到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狠起來竟是個跳樓也麵不改色沒半分猶豫的主,他當場便給驚呆了。直到鳳陽侯府上人領著軍兵向一茗居圍來,才猛然驚醒,趕忙追了上來。
  但裴遠卻道:“你放心吧,她暫且不會有危險。”
  藺薑道:“怎麽不危險?那可是……那可是……”他本想說,那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山匪,但想一想,他卻好像又並未親眼見那山匪殺人。
  裴遠無奈:“你道他是誰?你從前不總嚷嚷著綏遠將軍,怎麽見麵反而不認得了?”
  綏遠將軍殷孝?!
  瞬間,藺薑由不得呆了,又是莫名驚詫,又是熱血沸騰,心緒複雜難以名狀。
  那山匪大當家竟是他慕名已久的綏遠將軍殷忠行?難怪這樣驍勇!難怪是這樣一個人物!子恒表哥必不會騙他,可……可殷忠行若沒有死,卻怎麽做了山匪?而且竟還……竟還對一個柔弱女子出手。這……他一下子愣在當場,大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裴遠卻道:“殷忠行勇武,若要拚硬,即便你我連手也未必能贏,但他在潛山這麽多年,地利之優應該不會輕易放棄,想必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這山林。咱們現在先去鳳陽侯府,再從長計議為好。”
  藺薑靜下心來,無奈也隻得答應。
  變數叢生,當真容不得人片刻鬆懈。
  墨鸞估摸著自己被那人扛在肩頭狂奔了一炷香功夫,眼前茫茫一片漆黑,隻有向後飛晃的樹影和空氣中特殊的草木香昭示著他們正往老林腹地而去。
  直到那人將她放下,已是在一處山洞。
  墨鸞背靠著冰冷山石,堅硬觸感令她緊繃,太陽穴突突跳著,有些脹痛。
  麵前那灰氅的漢子已除掉鬥笠,坐在一塊大石上,手中多了一柄九環金背大砍刀,雙手撐著刀柄支在地上,正冷冷盯著她,比起在茶肆時更添肅殺寒意。
  墨鸞心知,此人必是那潛山野寨中的山匪。皖州境內,除了那山匪再不會有旁人憎惡哥哥至此。可哥哥分明並不想與之為敵,否則便不會屢屢放他歸山。她強穩住心神,壯起膽問道:“大當家……怎麽稱呼?”她看得出那山匪瀕臨迸發的怒氣,隻想緩和些氣氛。
  那山匪依舊冷盯著她,不鹹不淡應道:“姓殷。”
  他隻說姓不說名,大概是不願讓人知道。墨鸞靜了靜,道:“殷大當家何必如此,有話為何不能好說好談?”
  那山匪冷笑:“我和白弈沒什麽好談的。殺了他也償不回我兄弟們的命。”
  墨鸞驚了一瞬,旋即道:“不可能。大當家定是誤會了。哥哥是好人,決不會做這樣的事。”
  那山匪隻是冷笑,卻不再答話。
  墨鸞見他不語,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麽,難免焦急,忍不住道:“大當家莫中了旁人的離間計。盧家與大當家有仇,又因鹽市與哥哥有怨,這才設計挑撥。大當家——”
  她話到一半,卻被打斷。那山匪道:“盧家人都死完了,誰還能設什麽計?”
  墨鸞一怔。她為白弈焦急,著實忘了這一件事。可她要如何同這殷大當家說那盧雲之子盧靈詐死之事?他如今心裏充斥怨怒之氣,行事並不理智,對哥哥成見頗深,誤會重重,恐怕怎麽說他也是不會信的。連那樣淺白的石炸炮之事他都不信,更不談要他去相信一個孩子會施毒計害人。墨鸞一時無言,半晌,問道:“大當家要怎樣才會相信?”
  那山匪冷哼一聲,眼中全是輕蔑,擺明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信的。
  墨鸞沉默良久,忽然,俯身抓起一塊尖利碎石:“看來是兒家人微言輕。但若我能拿得出憑證來,大當家肯不肯信我一次?”
  那山匪劍眉一擰,冷道:“你有什麽憑證?”
  墨鸞卻苦笑:“隻有一條命,惟以死明誌。”言罷,她猛抬手,已將鋒利石尖向自己心口刺去。

  章一四 窺死生

  但她卻並沒能刺下去。
  那山匪眼疾手快一把掐中她手腕。她隻覺腕骨一痛,忍不住輕呼一聲,手上利石便掉落在地上。
  “胡鬧!”
  耳畔一聲斥,震得墨鸞有些發暈。她下意識抬頭,卻看見那山匪眉頭深鎖,眸中有火升騰。
  她呆了片刻,緩緩道:“你並不是個壞人。”真是壞人便不會到如今還讓她安然無恙,更不會為她生死安危而赤言。她其實並不是真的想死。她隻是有些不知該怎麽辦了,滿腦子想的隻是白弈。
  那山匪眸色一顫,甩開她,冷道:“你那‘好人’我可擔不起。”
  墨鸞聽出他又在鄙薄白弈,卻再不知該如何勸他。她輕歎一聲,靠著洞壁抱膝滑坐下去:“既然殷大當家執意,那我也沒有辦法。但——”她咬唇靜了靜,眸中卻又閃爍出壯絕的銳利,“但我絕不會讓你傷哥哥一根頭發。”
  那山匪眉梢一跳,忽然冷道:“白弈許了你什麽,心竅迷成這樣。”
  墨鸞心頭一震,強自鎮定,應道:“他是我哥哥。”
  那山匪冷笑:“你不是白氏的女兒。我和白氏打了二十多年交道,在皖州呆了十年,從未聽說白尚還有個親閨女兒的。”
  他說的如此篤定,不給半分說辯餘地。墨鸞陡然有些亂了。她也不知她這身世被揭開會如何,但猛然被人戳中,便像是被揭了傷疤一般疼痛,莫名傷感,又有倉惶。她望著那山匪,良久無言,末了,垂目輕道:“殷大當家既然知道,又何必還來抓我。”
  那山匪卻不語,瞥了她一眼,反而起身向外走去。直至洞口,他忽然站下來,皺眉對她道:“你喊我一聲殷大哥就夠了。你那一家子又深又大,我可不敢當。”
  墨鸞沉默片刻,道:“好。殷大哥。你既然讓我喊一聲大哥,難道就不能聽我一言?我雖不知個中詳細,但我卻相信,這世間沒有解不開的誤會,也沒有化不了的仇怨。”
  殷孝立在洞口,月色明暗勾勒出剛毅輪廓,眸中深深淺淺。他輕冷哼一聲,道:“年紀不大,性子倒是又擰又烈。說死就死,人命關天也能這樣隨隨便便,還真像是白家養出來的。以後少拿死來威脅人。連自家的性命都當作兒戲,還替旁人窮操什麽心?”
  他並不接話題,隻是如此冷言。墨鸞由不得呆呆望著他,卻隻見月色山影間,那高大背影漸行漸遠。
  他也不怕她逃走麽?
  腦海中忽然閃過驚愕。她下意識想要逃,卻在此時才發現,自己早已嚇得渾身冷汗手腳無力……
  她在山裏耽了七日後,終於知道了那山匪的真名。
  姓殷,名孝,字忠行。這樣厚重的一個名字,人如其名,名如其人。
  殷孝並不曾苛刻待她,亦不限製她自由走動,冬日天寒,他為她找來又厚又暖的幹草鋪榻,甚至,幾次夜裏她醒來,都發現他那件灰毛大氅蓋在自己身上。他更未曾傷她分毫。
  他當真也不怕她逃。她確實無數次地起念逃走,但總被識破了不動聲色擋回來。隻要對上那雙擰眉含威的虎目,她便不由自主生出一種上天無路遁地無門的壓迫感。
  她漸漸有些明白,為何哥哥七年謀局隻求一將,寧願屢屢冒險也想要收殷忠行。
  這個人,是虎將,更是義士,他折服人心的氣魄與生俱來。
  但他偏偏執意與哥哥為敵。
  我欲殺者為仇,欲殺我者亦為仇。要麽解開這個結,要麽,便隻能是敵人。
  她惆悵歎息。她也不知哥哥遠在神都幾時回來,又不知殷孝究竟是什麽打算。她隻想逃走。一次不成便逃兩次,即便十次百次千次,也要逃。她不能讓自己成為別人傷害哥哥的刀。
  她對殷孝說,她想洗浴。她打算借機逃走。
  殷孝起先一怔,瞪著她半晌不語。
  墨鸞道:“你們男人十天半月不沐浴也不怕,難道要我……我一個姑娘家也這樣麽?”
  殷孝依舊皺眉不語。
  墨鸞見狀,又道:“你看,我臉上已起疹子,再這般下去,到時候滿臉紅斑,怕是要破了相,誰都認不得了……”
  殷孝眸光微閃,又沉默半晌,忽然拎了她便往洞外走,拎羊羔子一樣直把她拎到山間林外一條小河邊,才放下。
  墨鸞抓著領襟道:“你轉過臉去。”
  殷孝又皺眉。
  墨鸞低頭細聲道:“你……你難道盯著我脫衣洗浴不成……那我……我……”
  殷孝聞之一震,麵上立時僵了,旋即微紅一瞬,卻還是轉過身去,背對她,支著刀在地上坐下。
  這樣順利,著實順利的匪夷所思。墨鸞由不得有些吃驚。但她也顧不上詫異,穿著衣服便要下水。
  才濕了足尖,卻忽然聽殷孝道:“天涼,河水傷肺。”
  墨鸞陡然又一驚,險些滑倒,忙穩住陣腳,答應了一聲。
  他竟還在關心她。
  她忽然愧疚起來。但她也不得不逃。
  她穿著衣服下了水。
  寒冬河水刺骨,凍得她一氣兒地哆嗦。她又怕被發現,死死咬著下唇,僵在河裏舀了一會兒水,仿作洗浴假象,見殷孝並沒什麽動靜,才一個猛子紮進水底,屏息延河道順流遊去。
  河水凍得她渾身顫抖,仿佛要被封凍般刺骨鑽心地疼,甚至好似聽見骨節摩擦的咯咯聲。她強忍著順流而下,不知多久,待覺得逃遠了,才渾身濕漉漉的爬上岸,往山林裏奔去。
  才一入樹林,她便腿軟得摔倒在地。在河水中拚命時不覺得,待上了岸吸一口氣才覺胸口劇痛,如同有千萬隻鉤子在裏麵亂搗,又冷又熱辣辣的,全不知什麽滋味。她彎著腰喘息,兩眼一黑便從山坡上滾了下去,不知翻了多少個跟頭,才撞在一棵樹上給攔了下來。
  疼痛。從指尖到發梢,由內及外,每一寸都在疼痛。她死死抱著樹幹,淚珠子終於滾了下來。四下無人時,眼淚止也止不住。汗水,河水,淚水,一齊往下淌,她抬手去拭,卻發現濕漉漉的衣服竟快凍成了冰。
  她算是終於逃了麽?如今該怎麽辦?
  她想白弈,多想他忽然就出現在麵前,將她抱住,抱在懷裏暖著。可如今連她自己也不曉得自己在什麽地方,遠在神都的他又怎能趕來?
  她孤零零地蹲在冷風中,顫抖,落淚,像隻掉隊落單的孤鳥般倉惶無措。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再沒有眼淚可以流,她忽然倚著那棵大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扯了根不粗不細的樹枝做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她不能就這麽在山裏自生自滅,隻要沿著水源往下,一定能走出山去。她得回去,她得先回鳳陽城。
  她沿著河流在山裏走了許久,眼見著天黑了,卻還是看不到出路。那一條小河蜿蜒,竟好似無止盡。她走得雙腿麻木,惶惶地在河邊站了很久。冷風呼嘯,她恍惚竟錯覺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剛被父親賣掉時獨自流離的歲月,不知前路,不知命途。困苦不可怕,孤獨和恐懼卻足以將她湮滅。自從遇上了白弈,她本以為她已將這些都忘記了。
  但她終於還是找了片略寬敞些的地方,拾來碎葉枯柴,想找火石生火取暖。好歹熬過這一宿,總還得繼續走下去。
  她正俯身,冷不防一聲低沉嘶吼卻從身後而起。
  她心中驚跳,猛回身,卻看見一隻吊睛白額的花斑大虎,剪尾,獠牙,前爪按地,後爪蓄勢,已是要撲上來。
  利爪血盆撲麵,猛獸腥臭令人窒息。
  她嚇得尖聲大叫,腿下一軟便癱在地上,本已是疲乏困頓之身,如今更是一步也挪不動。
  但黑夜裏卻忽起一聲怒喝。墨鸞隻覺臉上陡然溫熱,濃咧腥氣嗆得她不能呼吸,驚嚇下卻又將眼睜了開。隻第一眼,她便看見那高大身影,手持九環大刀,如天神臨凡。寒光一動,紅雨紛飛。
  是殷孝。
  麵上似有什麽緩緩淌了下來。她下意識抬手一拭,掌心手背全是鮮紅。再去看殷孝,他還立在她麵前,宛如一座高山。而那隻大虎躺在地上,四肢不斷抽搐,血汙四濺,虎頭卻滾到了別的地方。
  他竟一刀將那大虎腦袋砍了下來!
  一口冷氣提上,卻堵在頸嗓處,鬧得心慌意亂。墨鸞呆磕磕怔著,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殷孝隻看著她,緩緩將刀上鮮紅抹淨,末了,忽然冷道:“一個人要死,那簡直是這世間最容易的事。你現在知道什麽是死了?”
  墨鸞聞之愈加怔怔,卻又聽殷孝道:“死再容易不過,難的是站直了活下去。隻有你這種連生死都未曾經曆過的小丫頭才動不動把死掛在嘴邊當個東西使。”
  墨鸞啞然。
  那猛虎撲來瞬間,她真以為自己要死了。她這才覺得可怕。她從未這樣直麵死亡。那一刻,死離她如此近,近到每一寸肌膚都在冰冷中發麻。心裏卻是沸騰的,好似十數桶沸騰的油同時傾倒而下,每一桶都不同,卻澆在一處,灼熱洪流築成一柄名為恐懼的利劍,將她深深地穿刺,釘在原地,挪不動半步。
  她怕死,怕得在沸騰滾燙中徹骨冰冷。從失去阿娘那一刻,她便知道死的可怕,隻是,卻從不知道原來這樣可怕。旁觀與親曆,原是不同的。
  “你說的對。”麵上酸漲,她仰麵將淚咽下,反倔強展顏,含淚一笑,“但死也是這世間最難的事,隻因人大多都最怕死,沒有膽量去死。我也怕死。人死了便再也回不來了,這道理我早就懂。”她忍痛深吸一口氣,靜道:“你追來,我逃不掉了。但我還會逃。除非你殺了我。要麽逃,要麽死。你要拿我去害哥哥,沒可能。”
  說完,她便靜靜立在那裏,渾身透濕,烏黑的頭發被汗水和血水粘在蒼白臉上,嘴唇浸著青紫,一雙妙眸中卻光華灼灼,詭異妖嬈難以言喻。
  殷孝瞧著,不覺,怔住了。
  數九寒天裏泡了冷水又著了風,墨鸞高熱咳嗽起來,暈暈沉沉睡著,微微顫抖,不斷說著胡話,有時候喊著哥哥,有時候又會喊阿娘。
  殷孝看著她孱弱的模樣,一時心緒紛雜。
  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他大概是恨暈了頭才會劫了這樣一個小姑娘來做人質。
  那日有人給山寨送來一封信,說是當夜鳳陽侯府有要人會去一茗居。他起先以為又是白弈的詭計,隻想去看這葫蘆裏賣的究竟什麽藥。他什麽時候怕過?但當他發現當真隻是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領著個婢女時,有那麽一瞬間他動搖了。隻是一瞬間的動搖,便造就了今日這般詭秘局麵。
  那小丫頭竟忽然自己從樓上跳了下去。
  殷孝險些就以為她是故意的。
  起止不過瞬間卻有人接應相救,皖州軍又立時聞聲而至,如此天衣無縫簡直便像是早有預謀。
  他本還沒有下定決心,她這一跳,反而逼得他不得不對她出手。他必須握住點什麽籌碼去換回那幾個被皖州軍拿住的弟兄。那是他僅餘的弟兄了,他在皖州十年,十年共甘苦,死裏逃生。他們早是他的手足。他不需要對任何人說那日當他回到山寨目睹一地慘絕時是如何震怒痛苦,真正鑽心的痛和苦,根本說不出。他隻要替他們報仇,血祭告慰。他蟄伏數月,隻為拿那仇人的軟肋,即便丟了磊落,他也在所不惜。比起一條條鮮活生命,這又算得了什麽。
  但他沒想到怎麽就劫來這麽個不省心的丫頭。
  她沒有被嚇得動也不敢動。她逃走,一次又一次地逃,撞了南牆也不死心。
  他早知所謂沐浴不過是她又一次出逃的小伎倆,他量她逃不走,卻想看她究竟能有多堅持。
  但他卻看見她遍體鱗傷獨自大哭,哭完了又爬起來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又哭了,卻仍要走下去。她激烈時像隻執拗的幼獸,不顧性命血肉模糊地撕咬,但當她落淚,卻又柔軟脆弱如斯,由不得人陡然便軟了心腸。分明是不知死活的丫頭片子,說起生死,卻偏露出深沉的固執和了然。這樣矛盾而又極端的個性。
  他煩躁地皺眉,心裏亂糟糟的,伸手試試小丫頭氣息,沉重急促,再摸摸前額,燙手。
  傷風也就罷了,若是轉成肺癆可怎麽辦?那她怕是真活不成了。要麽逃,要麽死,倒真是說得狠做得絕。
  他正如是想著,忽然卻聽小丫頭又一陣猛咳嗽。
  他眉心一跳,再不猶豫,一把將她抱起來便走。她和白氏究竟什麽關係還難說,但她絕不是白家的女兒。要為了報仇,卻要她陪死,那他和姓白的又有什麽區別。
  神都燈紅,瑞雪銀妝。白弈看著恢宏殿宇那喜慶色彩,心煩氣燥。
  昨夜裏收到皖州急報,他被父親好一頓罵。
  “你想去做什麽?”父親冷冷地道,“敵暗我明,投鼠忌器,你還要自己撞上去。”
  他自然曉得。父親說的是理。以殷忠行為人大概不會傷害阿鸞。為今之計,他其實不該回去,相反他應該以靜製動,拖下去,拖到殷忠行自己露出破綻。
  於理如此,但他於情何堪。
  殷忠行對他成見頗深,舊恨新仇,萬一狠勁上來,萬一又生變數,萬一,萬一……
  他怎能拿阿鸞的安危去賭博。
  聞此訊時,他簡直像被蜇了一般,一下子驚起來,冷汗涔涔,手足冰冷。他從沒想像過,她會突然從他的視野裏消失,他本以為即便有一日她會走,他也總能夠看得見。但她突然不見了。不見了。看不見,觸不到,全是未知。這種感覺,就像是突如其來的失去,打得他措手不及,铩羽狼狽。
  他恨不能立刻飛回鳳陽去。父親卻偏不許。他也知道不該。諸多應酬,又還有個公主,憑他編派什麽借口都是不妥。但冷靜自持說來簡單,此時此刻真要做到,談何容易。
  猶豫踟躕,舉棋不定,他熬了一宿沒睡好,見到公主也心神不寧。他擔心的在千裏之外,又哪還有心留在此處。
  “今年你能多待些時日麽?”全不知情的小公主問他:“你每次上元一過便走,幾時才能不走?”
  即便隻等到上元,也還要等五六日。五六日,足夠發生太多事情。白弈心裏猛得一亂,站起身來便走。
  “白郎?你……你做什麽去呀?”公主驚問。
  “臨時有要事要辦,請貴主見諒。”他頭也不回走了,留下錯愕的小公主呆呆愣在原地。
  旁的日後再計較罷,他隻要先把她找回來。

  章一五 刀鋒向

  神智漸轉清醒時,墨鸞依稀覺察了臥榻柔軟。這已不是在那深山寒洞裏了。她想睜開眼看看外麵,無奈卻頭暈眼沉,身上也綿軟無力,隻能依舊閉眼躺著。
  “小娘子遭寒氣積襲,心肺受損,千萬仔細莫要轉成了肺癆,若是咳了血,怕就沒得救了。這付方子早晚用文火慢煎了給小娘子趁熱服下,連服一月。切記藥一日不可停,稍有怠慢,是要落下病根子的。”
  依稀聽見個陌生的聲音說話,似乎是位醫師。過不多時,便有腳步聲靠近。墨鸞心下一緊,卻隻聽見臥帳掀起的沙沙聲響,又片刻就被放下了。
  莫非……殷大哥帶了她回鳳陽看病麽……她此刻可是已經回到鳳陽城了?
  墨鸞猛地一驚,一下睜開眼來。果然見自己躺在一張柔軟榻上,似是在家旅館中。她聽著殷孝腳步聲遠,猜想他大概是去抓藥,立時翻身坐了起來。身上依舊沒什麽氣力,又酸痛難忍,她咬牙忍了,飛速整理好衣物,跳下地去跌跌撞撞就往外跑。在山中她插翅難飛,但若是回了鳳陽,隻要能逃出去一會兒半會兒,隨便央一戶人家也能替她送個信。
  然而,她才慌忙忙出了裏屋就給愣在了當場。
  她看見殷孝雙手環抱,正靠著房門盯著她,安靜得悄無聲息,一如潛伏。她猛然一驚,當即倒退兩步,腿一軟,跌了下去。
  殷孝搶上前一步,一把拽住她,她才不至摔在地上。
  “你當真是活膩了。”殷孝一把將她拎起來丟回榻上塞進棉被裏一裹,道:“醫師說你再受不得寒了,少到處亂跑。”
  墨鸞在被褥裏縮了縮,靜了片刻,輕聲道:“殷大哥……多謝你。”
  殷孝聞之皺眉,冷道:“我是怕你死了沒了籌碼。”言罷他便出去了。
  墨鸞靠在榻上,不禁若有所思。
  殷大哥是個好人。她如是以為。
  殷孝當真是關心她病勢,一日早晚兩次藥從沒耽誤過。藥苦,他還會擔心她喝不進,找店家要來冰糖給她就口。
  墨鸞想,這人大約是不擅言辭,說出來的話總是又冷又硬,但心腸卻是熱的。
  若他能與哥哥盡釋前嫌,該有多好。哥哥一定也如此希望。
  她惆悵歎息。她想白弈,多盼著他能來救她,但卻又隱隱不希望他回來。她不願他涉險,不願他為難。
  故而,當她看見他就這樣孤身一人出現在眼前時,她驚亂得呼出聲來,憂喜參雜。
  白弈一眼便看見坐在榻上的墨鸞,一陣心疼。她瘦得厲害,憔悴的模樣。
  他丟下公主一路趕回來,也沒向父親和母親辭行。才到侯府,便得知阿鸞病得厲害,殷忠行帶她回了鳳陽,卻失去了蹤跡。他當下派人從全城的醫館和藥鋪去查,剛查出下落,卻又收到殷孝下來戰書。
  殷孝要他獨自前去,換回阿鸞。
  葉先生叫他等,等殷孝按耐不住先出手。但若這樣等下去,拖延了阿鸞的病可如何是好?了不起是一場直麵相爭,他不想拿阿鸞去換這麽個萬全。
  於是,他一意孤行地來了。
  “殷兄,許久不見,多謝你代為照顧舍妹。”他輕歎。
  “一個二個都是這一套。”殷孝哼道,“謝什麽謝。裝模作樣也要人信。”
  白弈歎道:“你我為何總不能坐下來一談?便是真要定罪,好歹也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我跟你有什麽好談的?”殷孝冷笑:“你隻說你要不要換回她罷。”
  白弈靜默一瞬,道:“兄台的那幾位兄弟已走了,並不曾受半分損傷。”
  殷孝冷道:“還有呢?”
  白弈道:“殷兄還有什麽條件?”
  殷孝問:“你欠我的人命怎麽算?”
  白弈又一靜。
  殷孝卻道:“留下你項上人頭,就讓她走。”
  白弈眸光一寒,旋即卻忽然笑起來。這個人何其固執,此情此景,再多說什麽恐怕也都是枉然。“小弟的人頭值不當什麽,殷兄若要,來取便是。但先讓她走。”他淡淡道。
  “哥哥!我……我不走!”墨鸞再也忍不住喊了起來,瞬間,淚如泉湧。
  白弈看向墨鸞,微笑哄道:“聽話。回府去等我。”
  “我不走!”墨鸞流淚倔強,她對殷孝道:“殷大哥,你——”但話還未完,已被打斷。
  “出去。男人的事,女人別管。”殷孝看也不看她,冷道。
  墨鸞咬唇說不出話來,但依舊不走,隻站在中間緊緊盯著殷孝,眸光閃爍。
  她不走,兩個男人也不動手,局勢瞬間僵持。
  忽然,卻聽一個聲音怒道:“既然如此,倒是誰先把白姑娘牽扯進來的?”
  話音未落,一個人影已閃上前來,長槍橫擺,竟是藺薑。“你不是綏遠將軍殷忠行。”他瞪著殷孝,負氣道:“殷氏的男兒郎才不做這種狗熊事!”
  他忽然闖進來,在場諸人俱是一驚。
  殷孝聞之忽而大笑。“沒錯。我不是。那反賊不早已死了麽。”他神色瞬間陰婺,眸光已沸騰成冰,“白弈,我本當你真敢單刀赴會。”他如是冷嗤,忽然迅疾出刀。
  藺薑擺槍叫道:“善博你們先走!我來會他!”
  “慕卿別胡來!”白弈急呼。
  他確實並非獨自前來這倒不假,旅館裏自有他布下的家將。他早有打算,對殷忠行這樣的人物,能收自然最好,若實在收不下了,那便是一個殺字沒有二話。隻要先讓阿鸞離開,他自信全局在握。但藺薑卻是個意外。他沒想到藺薑忽然衝出來,他本以為子恒能守住了藺薑不叫他衝動莽撞。如今殷孝周身全是殺氣,藺薑要去硬闖,還著實嫩得很。
  情勢急迫,他手心裏冷汗也滲出來了,一把拽住藺薑,單手執劍搶上去截殷孝大刀。
  但這一槍一劍一刀卻全沒撞上。
  一個嬌小身影迎著刀風撲上前去。
  “阿鸞!”白弈大驚收劍,甩開藺薑便上去攔。卻沒攔住。
  殷孝亦震驚,但勢發已不能收。
  大刀陡然凝阻,撕裂肌骨的觸感,熟悉又陌生。
  墨鸞死死得抱住他手中刀,刀尖已從起伏的胸口沒了進去。
  殷孝由不得驚呆了。
  墨鸞死死咬唇,雙眼微紅,眸子裏卻精光大盛。那是一種逆天的光芒,陰冷而又熾烈。她忽然又撲進三寸,伸手抽出殷孝腰間一把剔骨尖刀,狠狠往前一送。
  她竟這樣赤手空拳撲上來。
  這個小姑娘。這樣小的一個小姑娘。竟會有如斯眼神。殷孝還兀自震驚,心口卻驟然劇痛,下意識一收手。
  灼熱鮮紅飛濺而起,撒了一地,分不清究竟是誰的。
  那小姑娘便像斷了線的布偶一般軟綿綿地跌了下去。
  一切不過刹那,白弈撲上前去,卻隻能抱住那跌進臂彎的柔弱。“阿鸞!”他大聲喚她,隻覺得自己不能克製得顫抖。
  殷孝一手捂著心口傷處,卻呆呆看著刀身一片荼蘼,踉蹌倒退兩步,忽然轉身破窗便走。
  藺薑驚起來便要追,卻聽白弈急道:“別追了!去找醫師!!”他這才醒過來,足下生風飛奔而去。
  “哥哥……”墨鸞卻微笑著,隻是氣若遊絲。她向白弈伸出手去,身上,手上,全是血。
  白弈緊緊抱住她,壓住她傷口,卻還是見鮮紅濃稠的液體不斷從指間泉湧而出。他想給她點穴止血,偏手抖得厲害,腦海裏一片空白,連那些穴道在哪裏也想不起來。“阿鸞,沒事的。你別睡。沒事的。”他瘋了一樣一遍遍喚著,竟不知究竟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
  他不曾想過竟會令她受傷。
  他也沒看清是幾個親近家將中的誰上來替阿鸞止了血,待他徹底冷靜下來已算是塵埃落定。他抱了阿鸞,驅車回府。醫師說阿鸞內疾又添外傷,雖說熬也能熬過去,但恐怕是要落下痼疾了。
  他身上還染著血。鮮紅的血跡如火滾燙,點燃了他眸中冰冷的怒意。他也沒將衣裳換下,徑直去找了裴遠。
  “子恒,我一直當你是知交。若你要做什麽大可以直接告訴我,不必兜這種彎子。”他克製道。
  裴遠正站在院中,回身瞧見他一身血,由不得眉梢微跳,旋即歎息:“你不要氣勢洶洶的,嚇壞了摯奴。他覺得自己魯莽,已經很自責了。”
  白弈靜道:“我凶了麽。”
  裴遠一窒,又歎:“我也很愧疚。你埋怨我也是應該。但你知道,我並沒有惡意。”
  白弈道:“你怕我會殺殷忠行。故意放慕卿過去。”
  裴遠道:“我想你應該不會。但——”
  白弈笑起來:“是,你太多慮了,我怎麽會。”他笑的平和,內心卻愈發潮冷。
  裴遠靜盯著白弈瞧了一陣,忽然問道:“那位小娘子是誰?”
  白弈道:“舍妹墨鸞。”
  裴遠道:“你既當我是知交,何必還騙我。你幾時多了個妹妹?”
  白弈陡然沉默。
  “赫郎,”裴遠亦沉默良久,忽然,卻如年幼時般喚起白弈小名來,他歎道:“你變了許多。我也無意去探究那些你不想說的東西。但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麽?與旁人想讓你要的有何不同?”
  白弈看向裴遠,淡淡問道:“有不同麽?”
  “你自己想呢。”裴遠微微皺眉,“我確實不想你對殷忠行出手,不是因為他殷家與我家有世交之好,實在是怕你日後要後悔。你竟為了救一個小姑娘便對殷忠行動了殺念,你——”他還未說完,卻被打斷了。
  “子恒,你要說什麽。”白弈揚唇淺笑,似是自哂,眼卻盯著裴遠,道:“你不是也來勸我舍魚而取熊掌的人。”
  “我隻是想你弄明白,對你而言,究竟什麽才是熊掌。”裴遠無奈,“我苟活了這八年,跟著家師,別的沒有學會,但至少學會了一點。我知道我為何活著。但你呢?去年在豐年莊我本以為你……”他頓了一會兒,將後半句話咽了下去,又靜了片刻,複一聲長歎:“江山美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
  白弈看著裴遠,默然良久,忽然,爆出一陣大笑。“子恒你到底在說什麽。”他拍著裴遠肩,笑得險些淌出淚來:“你想太多了。我都不知你怎麽想了這麽多。”
  “是麽。”裴遠苦澀:“你忙吧。我去尋摯奴了。”他又看了看白弈,從袖中取出一隻羊脂玉瓶遞給白弈道:“家師煉製的傷藥。”等著白弈接下,他便匆匆地走了。
  白弈盯著裴遠背影消失在園角,麵上笑意漸漸冷了下來。手上還捏著那羊脂瓶,由不得心緒複雜。
  子恒問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麽,與旁人想讓他要的有何不同。
  這樣的問題,他無力作答。
  裴子恒永遠是他所識得的人中最敏銳的那一個,或許,洞若觀火隻是因為他們從幼年時起便相識。他著實慶幸,子恒大難不死,更慶幸,子恒與他是友非敵。隻是這世間,又有幾人能是永遠的朋友……他笑,卻是模糊的,徒生悲涼。
  他沐浴更衣,拿著藥回去看墨鸞。
  方茹正親自伺候著,靜姝水湄兩個丫頭跟在一旁,哭得兩眼紅腫。他將她們全都支開了。
  阿鸞睡得很沉,蹙眉,氣息時重時衰,嘴唇失卻了血色,微微有些發白。
  他望著她靜看了許久,感覺心底沉積的黑潮陰冷地翻滾,嘯鳴著,卻尋不到宣泄出口,滿漲起來,銳痛。
  人往往就是這樣,有些事情或許早已明白,隻是不到逼入絕境,便舍不得承認,愈是外殼堅硬,怯懦愈深。
  他疲憊地呼出一口氣,解開她胸口繃帶,親手替她上藥。
  少女的肌膚幼滑細嫩,宛若軟玉新花。她竟為他甘願舍命。
  他將她抱進懷裏,輕吻她的傷口。少女幽芳的體香與鮮血淡淡的腥甜令他禁不住有些迷醉。
  腦海裏沉浮,卻閃現出裴遠那一聲長歎。
  江山美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
  他忽然冷笑起來。
  便偏要先奪江山,再得美人,又如何?
  一場風波定,姆姆方茹將靜姝和水湄罰下柴房去禁閉了起來。
  靜姝咬牙沉默。水湄哭得聲淚俱下,一時哭訴要守著小娘子,一時又要見公子。方茹隻視若無睹充耳不聞,直到三日後,墨鸞醒來,驚悉此事替兩個婢女討饒求情,依舊是不允。
  墨鸞隻好相求白弈。
  但白弈卻不給她機會,每每見她要說這事,便將話題岔開去。
  偶然之中定有必然,何以偏巧才偷偷出去一次便撞上事端?內中隱情,也隻能著落在兩個婢女身上查起。
  白弈刻意回避,墨鸞無奈,雖有心卻也開不了口。
  然而,待到第五日時,卻忽然鬧出事來,說水湄投繯自盡了。
  消息炸開來,墨鸞大驚失色,再顧不得重傷,急急下榻,卻軟綿綿跌倒在地。她哭著求白弈救人。
  白弈心痛,忙將她抱回榻上,百般地哄慰,親手喂了安神茶,又叫方茹親自去把兩個婢子領上來。
  水湄來時很是虛弱,雪白的頸子上一條紅痕可見。她一直哭著,哽咽得語不成調。
  白弈靜靜聽她哭完,隨口問了幾句,便讓她們回去,該做什麽的,還做什麽就是了。
  墨鸞抱著他胳膊謝他。他回抱住她,哄她好生休養,心裏卻早已聚窪成一片陰冷泥淖。
  他絕非心慈手軟。他算死了是水湄做的手腳,但他卻還不能動手。阿鸞還傷著,他不願她已傷了身又要傷心。
  水湄是個聰明的丫頭。若一個人真得想死那簡直太容易,她就不該又被救回來。她這樣做,不過是先下手為強。
  可她卻又還不夠聰明。她隻懂得往前闖,不懂何時該後退。
  他不著痕跡地笑著。他知道,不出十日,水湄定會來找他。
  第九日夜裏,他正在書齋看書,水湄果然來找他。
  她站在門外,怯怯地,像隻驚孱的孤鳥。
  “公子,你……你別這麽待我……我……我……”她捂著臉,肩頭聳動,儼然瀕臨崩潰的脆弱。
  白弈擱下書卷,溫和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她哀怨地抬起雙眼:“公子你眼裏沒有我。你竟連責罵我也不願。”
  白弈輕笑:“你不是個孩子了,為何還這樣孩子氣。”他站起身來,走近她麵前,略眯起眼盯著她,笑問:“那你要我如何待你?”
  他確實笑著,卻危險地像一頭盯死獵物的狼,眼底泛著幽幽的火。
  水湄驚得後退兩步,足下踉蹌,向後跌下去。
  他卻一把將她拉住,轉眼已待近身前來。“我這樣待你,你便歡喜了麽?”他迫視她雙眼,手卻從她衣襟探了進入,順著起伏軟玉向下,陡然一扯。
  水湄“啊”得驚呼,涼風襲上胸口,下意識雙手抱住去護,卻被猛地一推,掀倒在一旁小榻上。“公子……”她想抓住衣襟,手卻抖得厲害,抓了兩次才勉強抓住。
  “你怕成這樣做什麽?”白弈笑著抓住她顫抖雙手,拉高過頂摁在榻上。“你明明是個聰明的姑娘,別做傻事。”他在她耳畔笑著,忽然含住她耳垂輕輕一舔。
  “公子……不……不要這樣……”水湄渾身一顫,酥軟無力時淚卻湧了出來。“不要……不要……”她倉惶地掙紮,卻掙不脫自己做下的囹圄。
  白弈依舊笑著。“你當真不要麽?”他扯掉她的腰帶衣裙,扔在地上,撩撥她每一寸的敏感,好整以暇地欣賞她情動時香汗淋漓的紅潤。
  水湄絕望地別過臉去,將淚水與呻吟一同咽下。
  這樣的公子,她從未見過,亦從未想過。明明做著柔情愛意之事,卻冷靜殘酷的如同刑場上陰冷的劊子手,將她綁在恥辱柱上親手淩遲,千刀萬剮。
  他叫她別做傻事。
  她真的是傻,偏偏愛了這樣的一個男人。
  她拿手爐燙小娘子,毒殺他送給小娘子的鳥,甚至暗投書信給山匪出賣小娘子的下落,隻因她的心已為他痛到不能承受。
  可她愈是痛苦,他愈冷酷。
  他對小娘子情深纏綿,便是個瞎子也能瞧見。可他卻如此待她。
  原來,佛的另一麵,便是血池地獄裏的鬼。
  或許,從一開始,她便不該癡心妄想,不該招惹了他。她隻配默默地瑟縮在牆角陰影裏。那些良辰美景,怡紅快綠,她生來便不在其中。
  縱然她不甘心啊,那又如何?
  她衣衫淩亂地躺著,緊緊閉起雙眼,直到他離開許久,依然沒有勇氣睜開。冷風陣陣,她隻覺得,就連胸膛裏那微弱跳動的最後一絲餘溫,也慢慢地凍結成冰……
  白弈安靜地站在院子裏,月影斑駁,在那張俊顏上投下點點黯淡陰霾。
  麵前是墨鸞閨寢。
  他隻靜靜望了片刻,轉身離去,神情濃烈而又模糊。
  他給自己擺一局棋,左右互搏,聊以寧神。此時此刻,他沒有資格見她,即便隻看一眼,也是褻瀆,他知道。
  他不是她心裏那個完美的人,不是值得她托付終身的良人,他欺騙她,辜負她,甚至,利用她。
  什麽身不由己,情難自禁……
  借口!
  騙子!
  虛偽!
  你死心吧,否則總有一日,你的狠絕會割傷自己……冥冥中,那個聲音又在腦海想起,笞痛他的脊梁。
  死心。他本以為他做到了,從十三歲那個雨夜時起。可為何,還會覺得疼?
  眼前黑白縱橫,扭曲成一片。
  多少年了?十年。十八年。或許,從他降生時便已注定的。
  這就是他的人生麽?他已錯失過一次了,莫非,又要再錯一次?
  他猛揮手,打翻一地殘碎。棋子相撞,聲聲刺耳,像是尖銳呼嘯,銼磨神經。
  他在陰影斑駁中冷笑。
  不。
  絕不。

  章一六 碧玉簪

  裴遠身份特殊,不便久留。離開相送時,白弈再三地問他:“你當真不留下?”
  裴遠隻微笑搖頭。
  白弈問:“你便不想手刃宋賊替世伯伯母報仇?”
  “不想。”裴遠聞之靜了片刻,道: “我活著,不是為了仇恨。”他看看白弈又道:“你替我勸摯奴早些回家去,別讓他在外頭胡鬧得久了。”
  白弈惟有一笑,應道:“放心。”
  他看著裴遠策馬遠去背影,微微感慨。他早料到子恒會這麽說,他和子恒,骨子裏其實完全是兩種不同的人。如此看來,他想要子恒助他,怕是還有一段長路要走。
  臨行前裴遠一力擔下責任,免了靜姝受罰。
  靜姝本還逞強,實在拗不過了,這才告訴墨鸞,裴遠是她舊主。裴氏沒落前,她曾是裴府上的婢女。她力主墨鸞出門去,隻因為裴遠事先找到了她,問起墨鸞,說想從旁看看這位小娘子。
  “但我家公子絕沒有惡意。小娘子若是怪罪,就怪靜姝魯莽,膽大妄為。”直到如今,說道裴遠,她依然一口一個“我家公子”。
  “裴公子救我一命。你也隻是忠於舊主。我有什麽好怨怪的?”墨鸞忙拉住靜姝,笑著寬慰。靜姝如此一心維護裴遠,她反而覺得感動。她想起那日裴遠被打斷的話,問靜姝可知道裴遠為何要找她。靜姝也隻有搖頭。她本又想去問白弈,但猶豫再三,最終沒有。無端端的,她隻覺得,她不能問,也不該問。
  早春梅開的時節,墨鸞在滿園幽香浮動淺月柔白中見到了藺薑。
  不知緣何,墨鸞覺得這個少年莫名親切,那便像是冥冥中的牽引。“多謝藺公子茶肆相救。”她向他福身道謝。
  藺薑愣愣地呆望著她,有些尷尬,撓頭臉紅道:“我……我是來道歉的……我……你……”若非他莽撞打亂白弈部署激怒了殷孝,墨鸞也不至於受此重傷。他愧疚已久了,隻是麵皮子薄,原地打轉猶豫著不敢去找她,當真來找了又有些說不出口。
  “是我自己胡來,哥哥已教訓過我了。”墨鸞見他窘迫,微笑道:“公子待我的心意,我也很感激。”
  藺薑微怔,紅著臉問:“你……你好些了麽?”
  墨鸞笑道:“好了。哥哥還說明日帶我出去轉轉呢,藺公子一起去麽?”
  她一直寬慰他,不叫他內疚自責。其實她分明還是大病初愈的柔弱。她如今這幅模樣,叫人怎將她和那撲上刀刃的狠絕相聯係?
  藺薑望著眼前嬌麗少女,由不得呆怔。
  但他卻猛聽見墨鸞喚他。他回過神來,見她好奇地盯著自己,聽她問道:“藺公子,我……臉上有什麽東西麽……?”
  “嚇?”他眨兩下眼,忽然驚醒過來。他怎能這樣盯著一個小娘子猛瞧呢……他一下窘得從耳根紅到了後頸,險些嗆住自己。
  墨鸞見他臉紅,愣了一瞬,明白過來,自覺問得唐突造次了,也羞了一瞬,忙將話岔開去,淺笑問道:“藺公子怎麽……怎麽來的鳳陽?”
  藺薑呆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來投軍。可你阿兄不要我,叫我回家去。”說起逃家之事,他又鬱悶起來,不覺將其他都忘了。此番逃家,他這才發現天大地大全不是他想象模樣,自幼敬仰的英雄變了劫人女眷的山匪,投軍白弈又不要他,他一下子落了空,前後左右便連同心裏也是空的,如今他怎麽辦呢,莫非灰頭土臉回家去麽?他當然不甘心的。
  墨鸞見他神情由窘迫轉為黯淡,靜了許久。她暗自揣測,哥哥分明對藺薑讚許有加有心招攬,卻又不留下他,必定自有緣由。但如今看藺薑這麽失落黯然,恐怕也非人所樂見。她想了想,輕聲對藺薑道:“哥哥對我說過,藺公子少年有為,勇武非凡,是當世難得的英才,來日定有大成。我也相信,藺公子你的抱負定能實現的。”
  藺薑聞之心頭一熱。“可我……我現在就想去投軍啊。我總不能待在尚書阿爺背後過一輩子。”他鬱鬱地一手托腮,另一隻手隨便撿了塊小石子,在地上劃著圈。
  他這樣的身家背景,高門子弟,竟也為此苦惱。而像她這般草芥,時常戰戰兢兢,想要個高大的父親倚靠蔭蔽,卻偏是奢望。墨鸞一時思緒複雜,由不得感歎:“父母家世本就是由天不由人的。”
  “我要不是他兒子就好了唉……”藺薑將手中石子一扔,長歎,才呼出半口氣,卻忽然怔了:“對呀。我要不是藺薑就好了嘛。”他雙眼忽然亮了起來。
  墨鸞略微吃驚,卻見藺薑呼啦一下蹦出三尺高。“我知道了。”他笑著,整個人都浸著歡喜,三兩步便跑開去,忽然卻又跑了回來,撓撓頭,又紅了臉,對墨鸞道:“白姑娘,多謝你。”話音未落,人已又一溜煙跑沒了影。
  墨鸞盯著他消失方向怔了一會兒。莫非,他是想隱姓埋名投軍去麽?她不禁凝眉。這……這若是讓哥哥知道了,又會怎麽說?
  但她沒想到,她將這件事告訴哥哥,哥哥卻笑著誇讚她。
  “好阿鸞。”白弈撫著她發鬟,不掩喜色,“你可幫了大忙。”他不允藺薑從軍,倒並非因為應諾了裴遠要勸藺薑回家,而是不想落人話柄。以藺薑的身份和名望,若以之為卒,必有流言說他妒賢輕才,若以之為將,麾下將士又難免不服,再加之上有藺公和太後這一層,怎樣都是棘手。但他又著實不願就這麽放藺薑走了,正為難時,卻不想墨鸞幾句話,反倒讓藺薑開了竅。藺薑自去化名投軍,人留下了,又與他白氏無甚關礙,豈非好事一樁。
  但墨鸞卻還有憂慮。“可他這樣一直逃家不歸……”她蹙眉歎息,話到一半卻沒說下去。
  白弈看著她,道:“你在想你父親和阿弟了。”
  瞬間,墨鸞神色為之一震,眸光裏滲出點點淒然,但很快便又深深藏了起來。她一笑,微微搖頭。
  她這樣的神情。白弈心中微痛,他知道她定是傷心了。她畢竟還隻是個小姑娘,他卻假造了一場慘劇硬生生將她從至親身旁奪來。他由不得輕輕將她擁入懷裏,歎道:“你放心。我已經令人去找你父親和阿弟了。總能找得到的。”
  墨鸞身子微微一顫,卻隻是靜靜縮在他懷裏,沒有抬起頭來。
  白弈又哄著她說了些旁的,隻見她臉上漸漸又有了笑容才離去。
  才出得門去,卻見葉一舟迎麵走來。
  “公子真要去將姬伯雅父子帶來?”葉一舟眼角睨著笑意,低聲問,“不怕小娘子父女相見知道‘那事’?”
  白弈眸色一寒,笑道:“難道留給太後或者宋喬去找麽?不過收根線罷了。”
  葉一舟搖扇道:“既是如此,那葉某就沒什麽要說的了。”
  白弈輕笑:“初春天寒,先生還搖著扇子也不怕冷麽?”
  葉一舟大笑:“多謝公子掛心。葉某倒是覺著,便要冷些才好,時常的頭腦發熱,是要出亂子的。”他言罷也不看白弈,搖著羽扇,優哉遊哉地去了。
  白弈盯著他背影,靜立半晌,末了,唇角略微勾起,卻是一抹冰冷弧線。
  藺薑果真投軍去了,化名穆青。但卻不知是他年少氣盛不懂得藏輝,還是他太耀眼以至於根本無法掩藏,他入營一箭射出一百六十步,舉目皆驚,震得劉祁勳目瞪口呆,不敢隨意編派,立刻便將他名姓報去白弈手裏。
  白弈卻沒見他,依舊讓他去做個小卒。治軍之道,論功行賞,何況這小兒郎正是要扔進沙子裏摸爬滾打一番才好,再好的原玉,也得仔細打磨雕琢,方可成器。
  但白弈卻私下裏找墨鸞。“你偶爾地去瞧瞧他,給他一口氣喘。你本就知道這事,他也不會太尷尬。”他笑道,“不要摔壞了嚇跑了,我的麻煩可就大了。”
  墨鸞聞言會意而笑。於是她便常做些點心給藺薑送去。
  軍營裏雖說不曾短缺,但總是黃金餅變了糠窩頭,比起錦衣玉食的奢華著實艱苦非凡。藺薑起先還礙於顏麵,又羞窘,終於抵不住了,每每地見墨鸞來便像個幾百年沒吃的餓鬼,抱著糕點盒子兩眼冒綠光。少女靈巧的手藝,很快便將他的胃徹底虜獲。
  他那副模樣實在可憐,墨鸞看在眼裏,又是好笑又頗有些不忍,故而常關心他些,兩人便漸漸熟絡起來。
  柔潤少女,意氣少年,正茂風華裏的相知與期盼,朦朧而美好,便像一汪溫暖山泉,霧氣迷離,愈是身在其中,愈辯不清形狀,隻覺其間慵懶舒適。
  時光如水,轉眼年餘。墨鸞也年屆十五,是該到行笄禮時候了。
  侯府上便忙著張羅起來。方茹、靜姝皆歡喜得緊,一麵備著典禮深衣,一麵悉數諸般禮儀。一時間,仿佛人人都在盼著三月初三上巳節,盼一隻小小的雛鳥蛻變出五彩飛翼。
  然而墨鸞心中卻反而漸起倉惶。
  在那九重天闕中,有個金枝玉葉的嬌貴公主與她同年,那個將要成為白弈妻子的公主。她知道的。
  年初時,聖上降詔,改年號為鳳和。
  鳳和。鳳和。
  她苦笑,哀色悄上眉梢。
  那是公主大婚的第一抹吉慶。
  鳳和元年上巳,是她華誕,亦是哀忌。
  白弈依舊忙碌,但有時匆匆而過,他會忽然叫她,然後什麽也不說,隻是靜靜看著她,片刻後,溫柔一笑,便讓她自己去忙自己的。
  墨鸞隻望著他身影,心中苦澀,麵含微笑。
  她不想他娶公主,當然不想。
  偶爾青燈照壁夜半無人時候,她甚至會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若他能辭了那皇親該有多好;若……那公主不要存在,該有多好……
  連她自己也驚愕,深深惶恐而困惑。她竟會有如此陰暗的想法。嫉妒,甚至怨恨。
  她自哂,仰麵將淚水強咽。
  她對自己說,你不該這麽想,你該自知、知足。
  但眼底深淺間的憂鬱卻怎樣也隱藏不住。
  二月末至,她又如期去看藺薑。
  藺薑像隻忐忑不安的小獸,來來回回在她身旁打轉,踟躕再三,憋得滿臉通紅,終還是忍不住問她:“你怎麽啦?”
  她一怔,忙笑起來,搖搖頭道:“沒事。”
  “但你才剛才起一直在歎氣走神。”藺薑撓頭,“不能跟我說麽?”
  原來她一直在歎息,卻連她自己也未察覺……瞬間,百感交集,一時胸悶心堵,她呆呆望著藺薑,靜默良久,終隻落得又一聲歎。
  藺薑也便看著她。
  相顧無言,半晌沉寂。
  忽然,藺薑一下站起身來,掉頭便走。
  墨鸞微微一驚,正惶惑,卻見他已回來了。他坐下一匹棗紅駒,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拉上馬背,揚鞭一響。
  馬兒禦風,一縱韁便不知多遠,待墨鸞還神時,竟已出了鳳陽城。
  四下是無盡田野,山水依依,二月末的草木已芬發了嫩嫩的春意,青澀的美麗。
  藺薑放墨鸞下地,從腰間抽出把短刀,尋了棵大樹,二話不說在樹下刨出個大坑。他將墨鸞往那坑前一拉,抹了一把汗水道:“有什麽不開心,你就對著這坑說吧,然後一把土埋了,便舒坦了。我從小就這樣,很靈的。”
  墨鸞看著他熱誠明亮的眸子。那張俊朗卻染著一份稚氣的臉給他拿手一抹,立刻花出一道泥印。墨鸞再忍不住,蹙眉笑了,笑著笑著,終是眼眶一燙,滾下淚來。她慌忙去拭,卻怎樣也拭不盡,反而,愈演愈烈。
  她無奈地轉過身去,一手掩住了嘴,任憑無聲。
  她哭得這樣傷心而倔強。藺薑呆呆看著,一時手忙腳亂。他想安慰她,卻忽然發現,竟連該如何安慰也不知。他羞惱起來,“我……我先去別處等著你。”話音未落,人已一溜煙兒逃了。
  曠地樹下,僅餘墨鸞一人,看著那黑漆漆的土坑,落淚無言。明明說了知足常樂,卻偏偏,還是哭了。
  那日,藺薑問她,及笄了可想要什麽禮物?
  墨鸞沉默半晌,沒有回他。
  三月初三上巳節,那個環佩香蘭曲水流觴的節日,蒹葭山阿洋洋水畔都會蕩起春華歡歌的節日,她想要的,隻是白弈能陪她,飲酒賦詩,撫琴對弈,執手放一支荷葉觴。還有更多,她卻也不敢再奢望。
  而這些,藺薑給不了她。
  藺薑也並未再追問。他送她回家,在侯府前巷口放下她,取出一個長錦盒遞給她,道:“這個送你。”瞬間,他麵頰飛紅,眸子卻愈發亮了起來,“我……我以後……想喊你阿鸞,行麽……?”
  他神情溫柔,浸著羞澀。
  墨鸞驚呆了,怔怔望著他,終於猛醒過來,搖頭道:“我不能收。”
  “為什麽?你討厭我麽?”藺薑神色一暗,嗓音也染上了失望。
  “我……”墨鸞一時語塞,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當然不討厭他,她其實是很喜歡他的,喜歡他眉飛色舞的歡快與靈氣,還有執著和勇氣。但他隻是她的朋友、兄長。
  她的心裏,再也容不下第二個男人了。
  可她不知該如何對他解釋,更不願見他難過。她不想,也沒有資格傷害他。她左右為難,終還是垂下眼去,輕道:“藺公子,對不起,我……我其實一直騙了你,我不是白家的親女……我……我配不上你的……”
  藺薑聞言呆了好久。天色已暗,半明半昧,看不清他神色。忽然,他撓頭笑了。“原來如此……我懂了。”他道,“既是這樣,我也服氣。”他將那錦盒依舊塞到她手裏,低聲道:“那便當作是及笄的禮物也好。總是我的心意,你收下罷。你都還沒打開看呢。”他說得誠懇至極,竟已淺淺有些無奈哀意。
  墨鸞心下一軟,再不忍心回絕,微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藺薑卻很努力地笑了笑:“那你喊我一聲哥總可以吧?公子公子的,那麽生分。”
  墨鸞乖順地應了一聲:“藺哥哥。”
  “好啦,乖阿妹,及笄了該高興才是啊,別再難過了。”藺薑一手牽韁,微笑道:“天晚了,快回去吧,我看著你進門。”
  墨鸞心中一酸,忙轉過身去。
  她小心翼翼捧著那錦盒,打開來。
  那是支青翠欲滴的碧玉簪,縱在夜裏,亦有溫潤光澤。
  晚風微涼,她足下一頓,莫名,愈發心緒紛雜。

  章一七 琉璃血

  才到侯府門前,正撞上靜姝急匆匆往外跑,一見墨鸞回來,“哎呀!”一聲道,“謝天謝地,可回來了!”說著,立刻拉起她轉身便走。
  墨鸞一驚,忙問怎麽了。
  靜姝神色緊繃,應道:“侯君和娘子到了。”
  她說的簡短幹脆,顧不得多解釋。墨鸞默默抿緊了唇。
  那是,白弈的父親和母親。也是,她的義父義母。
  心尖一顫,瞬間,忽然悲哀。
  白弈的母親姓謝,係出公府,其姊貴為今上德妃,其兄之女又為東宮良娣,自是名門顯赫。此番回來鳳陽,隻為主持三月典禮。
  初見時,墨鸞緊張得雙手濕冷。但很快,她便發覺,那是個綿柔溫婉的高貴女子,並不似想象中嚴苛。她拉著她同坐,閑談時目光柔軟。
  那種溫暖,是母親。
  墨鸞由不得眼眶濕熱,麵頰微酸。她忙低下頭去,強忍了,待終於回到後苑閨閣,鬆了一身戒備,才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出門去許久不歸,靜姝著急上火本也是渾身緊張,如今心歸原位本想叨她幾句,忽然卻見她哭了,心腸一軟,忙又來哄她。
  墨鸞趕忙把眼淚抹了,強作笑容,又怕靜姝守著自己擔心,便推說餓了,打發靜姝去備宵夜。
  一天裏哭了兩次,雙眼已有些紅腫了,微微熱痛。她疲乏地匍在案上,不多時,竟有倦寐之態。
  迷迷糊糊中,卻覺有人將她抱起。
  她陡然驚醒,甫一睜眼,瞬間怦然。
  白弈正抱著她,人已走到榻邊。
  此情此景,何其曖昧繾綣。她臉騰得紅透了,心頭亂撞,卻下意識抓緊了他衣袖。
  白弈似乎並未料想她忽然醒來,亦呆了一瞬,忙將她放下榻上,細細安置好了。他從一旁案上食盒中取出一碗蛋羹遞給她,靜看著她吃盡了,又斟茶給她漱過口,才柔聲問道:“為什麽哭了?”他撫著她微腫的雙眼,神色憐惜。
  墨鸞麵頰滾燙,慌亂頷首,不敢看他。
  白弈輕歎:“我明日要同父親一起上京裏去了。”
  心中忽然一痛,猶如針刺。是了,他自然是要上京裏去的。去陪他的公主,他未來的妻。眼眶又是漲濕,她再不敢給他看見,別過臉去,將頭埋得更深了。
  “阿鸞,”他卻迫她直視他,“我能給你的,注定比你應得的要少太多。但我——”他忽然靜下來,再不說什麽,隻是看著她的眼睛。
  她也隻能看著他,兩兩相望,任夜色晚風流過。
  忽然,腰間陡然一緊,墨鸞一驚,麵上卻觸著溫熱氣息。淡淡甘草芬芳混著男子的陽剛濃烈,撒在身上,將她包裹起來,眉心微跳時,唇齒間濕潤溫暖,柔軟,很輕,很淡。
  心潮頓時漲了,怦然湧動,呼吸卻似被掠去了般,醉得一片暈沉,麵頰滾燙。
  他……他這是……
  心中又是羞怯又是緊張,淺淺歡喜浸透,她不敢睜眼,唯恐眼底慌亂逃了去被他抓住,淚水卻忽然順頰落入嘴裏。
  她想,想這樣相擁地老天荒。
  久久,他放開她,從懷裏取出個絳色錦盒,盒麵上繡著鸞鳳祥雲,一看便不是尋常來路。他打開來遞給她。
  她輕聲驚歎。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簪子,形狀雖然古樸,但卻是七彩色澤,晶瑩通透,給燈光一映,竟似一抹雨後虹光落入掌中。
  “喜歡麽?”他淺笑,“這是西域月宛國使上的貢品,賜在東宮,我特意跟太子殿下要了,待上巳笄禮時,讓母親替你插上。”他輕撫她烏發,眸色深深。
  她將那琉璃簪捧在心口,涰淚莞爾。
  陽春三月,上巳風華。祠堂宗廟的飛簷拱鬥高高揚著,掛鈴蕩起,空遠得,猶似天音降臨。
  堂上觀禮的是白氏家族中各位外命婦,似有紫氣香縈。
  墨鸞站在門內,深吸一口氣,踏上香蘭織錦。邁出一步,便是徹底直麵,這一番本不屬於她的天地。
  司禮誦唱之聲高亢肅穆。她叩首焚香,頂禮禱頌。謝夫人親手挽她長發,執一枚楠木笄插入她發髻。她起身,徐徐向眾人施禮,在頌禮鍾樂聲中回東閣褪卻采衣,換上素衣襦裙。
  再入,便要一拜二加,除笄換簪。白弈送她的七彩琉璃簪。她由不得羞赧忐忑,又憶起那個溫柔親吻,一時失神在鏡前。
  鏡中的女子明眸皓齒發髻如雲,再不是幼小的模樣。
  若他回來瞧見,又會怎麽說……?
  她愈發麵色緋紅起來,匆忙低了頭,神思縹緲。
  冷不防,卻聽水湄一聲驚呼:“小娘子的簪呢?”聲音雖細弱,卻是猶如驚雷,
  墨鸞頓時一震,不由自主猛站起身來,心裏陡然一冷,嗆得透不過氣來。
  方茹擰眉片刻,對墨鸞道:“小娘子先去吧,這邊自有妾身理會著。”
  墨鸞靜默一瞬,點頭,轉身而去。
  典禮不可能停下,不可能等她去找那一隻簪。縱她有萬千執念,也不能夠。
  堂內,司禮人高聲頌起。她跪在階上,見方姆姆已托著玉盤上來,心也吊上了嗓子眼,忍不住偷眼去看,卻見盤中那隻靜靜躺著的簪。
  一支鮮翠溫潤的碧玉簪。
  瞬間,她心尖一抖,險些驚呼。
  那支簪,碧玉簪,竟是藺薑贈與!
  想必方茹無奈之下,臨時要找替代,卻也隻有這支簪,玲瓏剔透品質溫良,入得眼去。
  可是,內中含義,於她,便全不同了……
  謝夫人顯是也吃了一驚,遲疑一瞬,但見方茹眼色,便了然地將玉簪執起。
  幾度張口欲言,卻終於還是無望地闔了雙眼,苦澀翻湧,墨鸞咬緊下唇,一抹哀意猛然從心深處浮上來。
  有緣,還是無分,莫非天意若此。
  她由不得輕顫,胸口舊傷處,忽然一陣疼痛。
  胸口陣陣絞痛,墨鸞幾乎喘不過氣來,強撐下來,臉已熬得煞白。
  靜姝嚇壞了,急忙要扶墨鸞回去歇息,不想謝夫人卻上前來,輕巧將她支開,親自扶起墨鸞上車回府。
  墨鸞在車上回首去看,卻見靜姝呆愣愣站在原地,一旁水湄卻低著頭,全然不見神情。
  但那簪子卻忽然自己現出形來。
  方茹對謝夫人道,怕是內鬼作祟,矛頭所向,自然是貼身伺候司管的靜姝和水湄。謝夫人不動聲色,先將墨鸞安置回房歇息了,轉身出來才令方茹將兩個婢女帶去主屋裏閣。
  靜姝和水湄被帶上來時,具是埋著頭,水湄抽泣不斷,靜姝也緊咬著嘴唇,臉色灰白。
  謝夫人打量她們一會兒,開口道:“都有什麽要說的?”
  “娘子明鑒!”水湄仰起頭,淚水順著麵龐滾落,“小婢絕沒有算計小娘子的心,小婢隻是個婢女,怎敢這樣大逆不道?”
  謝夫人靜聽她說完,又看向靜姝。靜姝依舊是低著頭,看不出半分表情。謝夫人道:“你呢?”
  靜姝隻垂著眼簾,輕道:“小婢沒什麽要說的。”
  謝夫人又問:“你叫什麽名字?入府多久了?”
  靜姝道:“小婢靜姝,入府已九年了。”
  “靜姝。”謝夫人道,“可是那個從前跟著裴府女公子娘的靜姝?”
  靜姝應道:“正是小婢。但小婢現在是小娘子的婢女了。”
  謝夫人點點頭道:“你過來罷。”
  “娘子……”靜姝眸色輕顫,由不得抬起頭來。
  但謝夫人已發了話:“說吧,人總有個鬼迷心竅的時候。說清楚了,便不怪罪你。”這話,卻是對水湄說的。
  水湄哭道:“娘子,小婢真的什麽都沒有做。”
  謝夫人隻看著她,一言不發。
  刹那,水湄麵上顯出激烈的紅潤,她忽然站起身,猛向一旁牆壁上撲去。
  “水湄!你……你這是做什麽?”靜姝大驚,撲身一把將她抓住。
  可謝夫人卻道:“別攔她,讓她去死。她若真想以死明誌,白氏自當替她做足法事度她升天,再建烈女祠香火永奉!”她冷看著水湄,頓了一頓,又道:“若你嫌這等死法太沒體麵,我便即著人去取三尺白綾與你,成全你忠烈。或是說,白綾你已用的不稀罕了,那便給你一杯鴆酒,這點子事我這個夫人還是辦的到的。”
  水湄呆住了,她站在牆根,倚著牆的身子瑟瑟有些發抖。但她忽然卻笑起來。起先,她還將臉埋進掌心,到後來,竟仰麵大笑,笑得淚水橫流。“我受夠了。”她眼中透出冰冷鋒利的恨來,冷笑,幾近癲狂:“她是什麽來頭?我跟在公子身邊時她才在什麽地方?憑什麽?她有什麽好?公子這樣待她,連娘子也——”
  一個響亮耳光打斷了她。
  是方茹。
  “姆姆!娘子!”靜姝撲通跪倒下去,流著淚向謝夫人叩拜,“娘子,她年紀小,是婢子疏於管教把她寵壞了,您責罰我罷,但……但求您原諒水湄……”
  “隻怕她正是因為早不小了。”謝夫人輕歎。她倚在座榻,看著水湄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其實我也這麽覺得。但這話不是什麽人都有資格講的。得天下者,隻高祖而已,霸王陳涉之流,又有什麽好下場?對這天下大多數人而言,主就是主,仆就是仆。小娘子是什麽來頭,你用不著管,你隻要記住,她是你的小娘子,就夠了。世事本就如此,付出歸付出,回饋可遇不可求,尤其一個情字,你當真以為是你給了就一定要得的麽。做人做事,總有個底限。你自己說,小娘子可虧欠過你?連為人忠義都不懂,以怨報德,你又有什麽好了?”
  水湄匍在地上,唇角已淌出血來,她捂著紅腫臉頰,倔強地盯著謝夫人,眸色淒涼。
  分明已是春暖時節,風拂來,偏偏冷得人心寒膽戰。
  忽然,窗外輕微一陣響動。
  方茹一驚,忙推窗去看。
  窗外,回廊,庭院,平靜如常。
  方茹輕呼出一口氣,掩緊了窗,對謝夫人搖搖頭。
  然而,她們卻全未看見,窗外梔子叢後,墨鸞蜷在地上,捂著嘴,落淚無聲。
  她隻是放心不下,全沒想到會聽見這些。
  她更沒想到,原來水湄竟有這樣的心事。她反複地回想,與水湄相處點滴。水湄的淚與笑刀子一樣在她心上刮著,一下一下,疼痛異常。她不願相信,水湄竟這樣厭惡她、痛恨她。
  更令她恐懼的是,她懂,她分明懂得水湄,那樣順理成章的強烈嫉恨。
  就好似,如今的她多想要白弈能陪在身邊,哪怕隻是給她一個懷抱,也能驅走全部寒意。可他卻不在。如今他該在遙遠的京城,陪著他的公主,他的溫柔,他的微笑,全都給了另一個女人。於是,嫉妒的觸手便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爬出來,結出怨恨的果實。這些醜陋的情緒逼得她幾乎窒息瘋狂。
  或許,心本就是兩麵,一麵為人,一麵為獸。成人成獸,端看兩麵陰陽。
  所以,她不敢承認,她寧願固執地埋頭否決,不願相信水湄的作為就如同不願相信自己心底蠢蠢欲動的魔孽。她怎能?怎能讓它蘇醒來將她吞噬?
  幾乎在那扇窗關閉的第一刻,她飛快地逃了,再不敢多停留一刻。
  她回到自己屋裏,抱著雙臂,瑟瑟地發抖。她躲在床帳被褥裏,將自己埋起來,仿佛這樣便可以將什麽都忘了。
  她知道,其實無關水湄,她無法接受的,分明是這樣的自己。
  不知過去多久,她聽見熟悉嗓音。“傻丫頭。你近來掉了這樣多眼淚。”身上忽然一輕,她像隻委屈的貓崽般從被褥裏被拎出來。
  她抬眼,卻看見白弈,微笑而又無奈。
  一瞬,驚與喜幾乎要將她溺斃。
  他竟回來了。她本以為,他一定不能回來,這個上巳,她注定是形單影隻。
  她忍不住低呼,猛撲進寬厚懷抱,淚又全蹭在他胸口衣襟。她恍如入夢,帶著哭腔,喃喃問道:“你……你怎麽回得來?”
  “跑死了三匹西域胡驥,怎麽回不來?”他唇角上揚,伸手在她鼻梁刮了一下,拍了拍衣袖歎道:“看這一身土。”
  他舍了普天下最尊貴的女子,這樣不辭勞頓地趕了回來。
  那一刻,她真已知足。
  不知何時,他手裏已執起那隻琉璃簪。他親手將簪插在她發髻,含笑端詳半晌,忽然拉起她就往花園裏去。
  黔夜已濃,那些繁華香蘭都已成了綽綽的影,唯有幽香浮動。園中亭下,玉石鑿砌蜿蜒水道卻泛著粼粼波光,水波間,蓮花底座托起的燭燈緩緩漂蕩,月色,燈火,相映成輝,流淌成一灣明亮的柔軟。
  一瞬,她驚住了。夜色絕美,此生難忘。
  “還不快放羽觴?眼看著月要走下坡了。”他柔聲催促。
  她這才還過神來,卻見他已在曲水之下倚水畔撫膝微笑,儼然篤定這酒觴定會於他麵前停下。
  她斟一杯醇漿,將羽觴托於荷葉之上,小心放下水去。
  羽觴美酒順流而下,向著他的方向,徐徐漂去。她的一顆心也隨著蕩了過去,忍不住牽起衣裙跟上。她隻怕這曲水潺潺,不願留她的酒觴在他麵前。
  然而,他竟全然不顧這些,不待羽觴停下,長手一伸便截在掌中。那一葉扁荷失了重心,轉了一轉便緩緩漂遠。他唇邊綻出好看的笑容,仰首將酒盡了,把個空羽觴擱在階上。
  她呆了一瞬,旋即羞臊起來。“哪有這般搶的?強盜一樣……”她紅著臉拾起那羽觴,攥在手中,卻是低著頭不敢看他。
  “便強搶了又如何?莫非你原不是想給我的?”他笑得愈加濃烈,帶三分狡黠。
  她一時語塞,愈發羞怯,再說不出話來,隻滿麵緋紅地絞著衣袖帔紗。從不知曉,自持如他,竟也得如此頑劣。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見她窘迫,他忙上前抓住她手腕,複將她圈進懷裏,卻還是笑笑的:“可惜沒有芍藥相贈,卻怎麽賠罪才好?”他忽然俯下身來。
  尚來不及應他,她隻覺唇間一燙,已被他甘冽氣息淹沒。再不似初次的輕觸淺嚐。他落一尾活魚入她口中,靈巧旋動,深淺撩撥,點燃她的血液,牽引出一片沉醉沸騰。
  她暈沉沉墜了下去,墜入名為他的纏綿。
  昏昏然聽見他附耳低語。“阿鸞。阿鸞。”他這樣喚她,“若我曾錯一念,但如今已知錯了,你可會體諒?”
  她怔怔軟在他懷裏,腦海一片空白,哪還能細想個中深意,隻癡得不能言語。
  恍惚又有他長歎從耳畔劃過,落入夜幕塵泥中。他又吻了她,更百倍的縱情。
  上巳,子夜末了的涼稠月色,在此綿長一吻間,擁抱了他們最初的,恣意妄為。
  那日,他們相擁不知多久,戀戀不舍。白弈將墨鸞送回屋去,點上一爐安神靜氣的香,看著她沉沉睡了,這才離去。
  他徑直去了柴房。
  方茹將水湄關在那裏,以待發落。
  他輕易開了鎖,推門進去,月光從他身後灑落,模糊了他麵上神情,卻將影子拖成一片濃黑。
  水湄無力倒在草堆旁,猛瞧見他來,驚得一激靈,一下站起身來。“公子……”她下意識低下頭去,在陰影裏瑟縮。她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模樣有多落魄狼狽,她不想給他瞧見。
  “你為什麽就是不聽勸呢?”白弈道。
  “公子,我……”水湄欲要辯白,臨到唇邊卻發現竟什麽也說不出。月色輝映下,她的眼睛那麽亮,淚光瑩瑩。她撲上前去抱住他,不顧一切地索取,用滾燙的唇和身體訴說萬語千言。
  白弈捏住她下巴,道:“母親對我說,你不聽話,要趕你出府。”
  “公子,你留下我罷。我……我隻想留在你身邊……”水湄淚如雨下。
  “是啊,”白弈一歎,忽然揚唇微笑了,“我自然是不能讓你走的。”他托起水湄的臉,俯麵吻了下去。
  水湄渾身一震,啟唇接納了他,卻猛地僵了身子,攀在他肩頭的雙手陡然收緊,似能掐入骨血,卻又似什麽也握不住了,無法推拒。她霍得瞪大雙眼,眸中一片狂亂絕望,似悲似笑,隻是,再沒有淚。
  然後,她緩緩地,闔了眼。
  白弈輕一推她,她便像片跌落的紙鳶般,倒在地上,再沒有動響。
  白弈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俯身去試,確定她已沒了氣息。他站在那兒,靜得不似個活人。
  那分明是,修羅場上回來的鬼。
  一顆毒藥,留她全屍,親手送她上路,算是全一場恩情。
  她像一枚炸炮,隨時都會爆炸燃燒,他再不能留下她,但他也不能放她走,隻因她知道的已太多。
  他模糊而冰冷地笑,轉身出去,鎖死了門。
  他回身,看見守在屋外的艮戊。
  他呼出一口氣,輕道:“別用這種眼神盯著我,朝雲。”他眸色一恍,眼神瞬間深遠。
  艮戊心口一堵,張了張嘴,最終沒說出一句話來。他呆立在原地,忽然,聽見白弈道:“該瞞的事,一件也別讓她知道。否則,即便是你,我也不會手軟。”
  艮戊由不得後退一步。即便看不見神情,公子周身散發出的冷冽寒氣,也足以令他冷戰。他眼睜睜看著白弈漸行漸遠,心中悲哀彌漫,還有,尖銳疼痛。
  公子嗬……阿赫……

  章一八 淚別離

  侯府上厚葬了水湄,對一個畏罪服毒的婢女亦能如此用心厚待,府中上下無不感激感傷。
  隻是大家都瞞著墨鸞,所有人都對她說,水湄家中有事,招她還鄉了,或許,過陣子就回來。
  墨鸞惟有微笑。她知道,水湄再也不會回來了,即便她不知她究竟去了何處。幾次,她都想問,但看見靜姝哭紅的雙眼,她便問不出口。她小心翼翼地回避,不去觸及任何一點小小的往昔。她怕,怕那些莫名痛楚。
  白弈整日地陪著她,清閑不似平常。
  她卻如敏感的貓,立刻從這溫柔相伴中嗅到絲絲歉疚、無奈,又或者,小心補償。於是她隻能默默,依舊是微笑。
  半月後,白弈上京去了。他遲遲不願告訴她此行究竟所為何事,隻說送母親回京。但她懂,他是去迎他萬千榮寵於一身的新婦。
  “阿鸞。”臨行前,他望著她,喚她名字,他道:“阿鸞,你要相信我。”
  她掛起個最乖巧懂事的笑臉送他出門去,轉身,心傷一地塗炭。
  三月末至,暮春初夏,夏花愈漸燦爛起來,爭奇鬥豔得香濃。
  一晃,白弈返京也半月有餘。公主大婚的喜色浸染神州,尤其是鳳陽。一時間,仿佛人人都在等他們的使君帶著高貴的新婦回來,好一睹天朝嫡脈公主絕代的風華,城內城外,一片歡躍。侯府上也是吉色不掩,方茹忙著操持,等著接公主鸞駕。
  隻有墨鸞,世人喜,獨清寒。她像隻被洪流席卷的孤鳥般,易驚易哀,看著侯府上日益慶隆,躲在屋裏,再不願出去,以此自欺。
  但她卻不怎麽吃得下東西,一日日的消瘦。
  直到一日,靜姝忽然拉起她,不由分說備了車,強將她拖出府去。
  靜姝帶她去了鳳鳴湖。
  “小娘子若是不快活,咱們便不回去了!沿湖繞過去一路便能出西城門。我照顧小娘子。”靜姝如是說著,從袖裏摸出一塊通牒來。
  墨鸞聞之半晌不能言語。看靜姝竟已將行囊盤纏都備好了,似是默默謀劃已久,她竟連通牒也準備了,有了這一張通牒,皖州各處關守均不得阻攔,此時若真要走,那便真是走了。可靜姝怎麽弄到這種東西?莫非,是姆姆……墨鸞不禁擰眉:“咱們這麽做,姆姆怎麽好交待?”
  靜姝道:“小娘子就別管這麽多了,真要追究起來,姆姆隻要將事情都推到我身上,也就沒事了。小娘子隻說,要不要走,舍不舍得。”
  驀得,墨鸞身上一顫。
  她不舍得。即便是痛了,還是不舍。
  她默默看著鳳鳴湖的一汪碧波。湖麵如鏡,映出年輕姣好的麵容,還有一雙飽含憂鬱的眼。
  她輕呼出一口氣,道:“咱們回去罷。”
  “小娘子!”靜姝急得無法。
  墨鸞將那些憂色全藏在眼底,拉住靜姝搖了搖頭。
  靜姝默然半晌,長歎:“那咱們該回去……拜見公主了……”
  乍驚,墨鸞一時胸悶,竟有些站不穩。
  原來,是這樣麽……他們已回來了……他,已經回來了……
  她別過臉去,盯著湖心點點漣漪,靜了許久,終於濕著眼眶笑起來,將淚水全咽回去,轉身上了車,再沒有多說一句。
  她終於與那個在心中默默忌憚甚至怨恨的公主直麵。
  東陽公主婉儀,並不似想象中那樣榮華,但確是儀態萬方的。孔雀霞帔石榴裙,更顯高貴。髻上插著支點翠鳳釵,佐一枚烤藍珠花,花鈿麵靨點朱唇,眉眼生動,妍麗而驕傲。
  那是皇家公主特有的驕傲。
  她望著她,踟躕。她不知該如何同她說話。
  婉儀亦看見了她,眼神飛速閃爍,驚,疑,怒,哀,流淌匯聚成一股洪流。
  兩個女子,一個門內一個門外,隔簾相顧,誰也沒有先開口,各自心知肚明,一旦開口,便是捅破。
  終於,倒是伺在一旁的方茹先遞了話上去。“公子,小娘子已到了。”這話,她卻是對白弈說的。
  “阿鸞。”白弈微笑喚道。
  靜姝打了簾子。墨鸞終於看清白弈眸光,溫暖的沉靜,令她半是安穩半是哀。
  他的堅定竟似從未有半分掙紮,一如他無論何時總會透過這樣溫暖目光給她力量,一如,他也非娶公主不可。
  心尖陡然銳痛,猶如針紮,綿密針眼深不見底,汩汩淌出的,是鮮紅的血,還有大片湧動的濕冷黑潮。
  她走上前去,頷首,甚至連自己也不知道,掩藏唇角的笑有多冷。她福了一福,不輕不重道:“哥哥安好。公主姊姊,萬福。”
  此言一出,閣子裏驟然靜了片刻。
  白弈眼神微驚,不動聲色。
  婉儀公主卻笑了。“公主姊姊?你不該稱我貴主麽?”她秀眉略一挑,眼底浮出的光芒,一瞬間竟好似斷翎宣戰。
  戚靜刹那沉淵。
  白弈向婉儀看去,依舊未說話。
  婉儀便也看著他,鳳眸微閃,卻半寸不讓。頃刻,竟似經年。
  墨鸞默然看著他二人,忽然驚醒,卻是心緒顫動。她模糊一笑,咽下一聲歎,乖順禮道:“貴主萬福安泰。”
  但婉儀卻忽然和悅起來,轉瞬,那些淩厲已不知拋去了何處。她起身拉了墨鸞笑道:“瞧你!我既嫁了白郎,往後便是一家人,還公主前殿下後的作甚?白郎是你阿兄,我自然是你的阿姊。我與阿妹開個玩笑,阿妹卻當了真,反倒顯得我不知禮胡亂擺架子。”
  閣子裏又是一靜。白弈不說話,婉儀亦不再說話,看似各懷心思。墨鸞隻能看著,暗自捏了一手汗。
  許久,終是婉儀先開口。“我有些困倦了。”她起身道。
  “也好,你先去歇罷。舟馬勞頓了,好好休息。”白弈淡淡應了一句,依舊不動。
  婉儀肩頭微顫了一下,她望著白弈,又看看墨鸞,複再將目光投向白弈,末了卻是自哂。“那我就先失禮了。”言罷,她便拂袖,徑直去了,身影落寞而孤高。
  墨鸞看在眼裏,竟能覺出那些失望酸楚。
  那個女人定是希望白弈能夠相陪的,而不是像這樣獨自離開。若換了是她,也會一樣。
  她忽然覺得白弈無情。
  他始終保持了冷靜旁觀的姿態,末了卻又對婉儀說了這樣的話。無論如何,婉儀已經是他的妻了。他卻這樣冷漠,縱是溫言軟語,總是拒絕。
  然而,更令她惶恐的是,明明眼見他無情,她卻還是從心底最幽暗處泛起甜潮。隻因他最終,偏向了她。
  原來她竟是這樣的。何其自私,陰暗。她甚至不由自主地便口出妄言,可那又有什麽意思?
  這樣的自己,她覺得可恥……
  心下頓時一顫,她由不得躲在袖中攥了拳,卻想苦笑。
  “哥哥,我……”她開口想說些什麽,喉頭一滾,冷熱交加,終還是一句也沒說出來。
  白弈卻攬住她,輕撫她發鬢。“你答應過要信我的。”他深深看進她眼中去,柔聲道:“你要信我,好麽?”
  她望著他,久久,緩緩將前額輕抵在了他肩上。
  婉儀鮮少往後苑來,但偶爾來時,必定是溫文賢淑和顏悅色。墨鸞卻愈加不再出苑子,她不想見婉儀。那般鎮定從容,如火煉的明鏡,正映照著她的倉惶無力,令她疼痛。每一句軟言細語,每一絲幸福微笑,落在她眸中心上,俱是不著痕跡的嘲諷鞭笞,讓她覺得自己可笑,仿佛她才是格格不入的,根本不該存在。
  白弈每日都來看她,依舊陪她下棋,但她竟不敢讓他久留,莫名心虛氣短。
  她又時常覺得胸悶,心口冰冷。舊傷崩裂一般。她不敢對人說,便連靜姝也瞞著,隻是強忍。
  她越來越像一隻囚在籠中的鳥,種種聲色,漸漸遙遠。
  往昔繾綣曆曆在目,忽然卻作劫難。又能,怪誰?
  怪隻怪,自己不舍得。
  她蜷縮著,蹙眉微笑。
  然而,時至五月,恰逢白弈二十有五生辰,宮中賜下吉賀,隨之而來,還有一卷錦繡祥雲的丹朱懿旨。
  太後懿旨詔曰:白氏女墨鸞,世出良門,賢淑有德,賜封文安縣主,詔麟文閣女史,即刻入宮供職。
  封縣主,入內廷。
  聞訊,她如遭雷擊,呆怔許久,終於在天闕來使賜下朱卷的一刻,兩眼發黑,倒了下去。
  終於懂得,愈是寸土不讓的戰爭,愈似波瀾不驚。
  醒來時,第一眼瞧見是靜姝。
  靜姝哭紅了眼,直拉著她的手不放。
  婉儀坐在榻邊,不遠不近,表情淡而不明。
  墨鸞努力坐起身來,翻身想下地去,卻渾身無力,腳尖才觸著地麵,人已跌倒下去。
  “小娘子別起了!”靜姝慌忙扶住她,拚命將她按回榻上。
  她不依,咬牙站起身來。
  但她卻聽婉儀道:“阿妹快歇著罷,一家子,不必拘禮。”
  她聞之一寒,僵了許久,忽然道:“殿下,若我……我不願入宮去——”
  婉儀道:“阿妹說什麽傻話,榮封縣主,奉詔入宮,這是皇祖母的恩典,也是家裏的榮耀,可是好事啊。”
  聞言,她猛抬起雙眼,盯著麵前的女子,許久,跌坐榻邊。“哥哥呢?”她問。
  “阿妹身子不好,多歇息才是。”婉儀應道。
  她不再看婉儀,隻是固執地盯著屋角花架,又問了一聲:“哥哥呢?”
  婉儀神色一窒,靜默,忽然起身拂袖而去。
  隻在那一刹那,她的淚終於淌了下來。她躲進幔帳堆積中,將臉埋在膝頭。
  許久,一雙溫暖的手將她從角落裏抱出來。
  她抬頭,看見那個朝思暮想的人。
  她問他:“我非去不可麽?”
  “如果你不想去,我就帶你走。”白弈輕輕拭去她淚痕。
  墨鸞一喜,幾欲驚呼。但很快的,她的歡喜冷卻下來。她看見了,他眼底深深的為難。
  她從沒有見過他露出這樣的神情。他從來都是那樣獨當一麵,無所不能。
  嗬,是啊,他怎麽能丟下一切帶她走。她怎能讓他這麽做。
  她慘然,卻勾起唇角,抹了抹臉頰。“哥哥,你聽過那個關於鳳鳴湖的傳說麽。”她問。
  白弈微怔。
  墨鸞道:“我聽說,鳳鳴湖的源頭是潛山裏的龍吟潭,相傳,龍吟潭中臥著一條驪龍,是從天上被罰下來的,隻因他對西王母坐下的金翅鳳凰生了情孽。上界天宮容不下這般的離經叛道,摘去了他頷下驪珠,剜鱗抽筋,罰他在這九淵寒潭中思過。
  “但這驪龍卻情深不悔,日日夜夜呼喚著所愛,龍吟不絕。人們敬之畏之,便將那潭名作龍吟潭。而那一汪清波粼粼的鳳鳴湖,是鳳凰為驪龍落下的眼淚。
  “可你知道鳳凰為什麽哭麽?”她說時眸色縹緲,仿佛遙遙盯著什麽不可觸摸的東西,忽然卻斂了回來,抬眼望著他,“鳳凰之所以落淚成湖,不是因為生離死別,而是因為她不忍心,眼看著千龍一驪的他失了驪珠,生生地被剜了神龍筋骨,囚在一方狹小淵潭,再也不能遨遊九霄。”她的眸子烏黑如墨,澄清而又深邃,“我答應過,我相信你的。”說著,她小心伸出手去,輕扣住他五指。
  一瞬,白弈隻覺心亂,銳痛,由不得緊緊握住她,卻隻能望著她,相顧無言。
  此時此刻,他不知該如何麵對她,更不知該如何解釋。
  毫無疑問,是婉儀。他知道。但他絕沒想過事情竟會在他手掌心中脫軌。
  他本一腔怒火升騰,想去尋葉先生,問個清楚明白,這樣大的事情,為何全瞞著他。
  但才走到半路,他停下了。
  再沒有別人能夠瞞他,除了父親。
  他愣了半晌,苦澀自哂。
  有人玩火,有人添柴,有人冷眼旁觀暗自嗤笑。
  他必須送阿鸞入宮。太後懿旨,是試探,也是考驗。此時的他,還並沒有犯險冒進的資本。
  他沒得選擇。
  他緩步走回屋去,一眼便看見婉儀。
  婉儀正對鏡梳妝,綿長黑發披散,青絲如綢。“你回來了。”她從鏡中看見他,回身向他微笑,全然如同什麽也沒發生模樣。
  那是他從帝都皇室迎回的妻。
  他亦輕笑,便如同每日習以為常的偽裝。他道:“婉儀,別做多餘的事。”
  婉儀神色一緊。
  他卻笑道:“你已經很美了,不需要這些釵環水粉。”
  “是麽。”婉儀輕顫。她執起妝台上一根玉簪,眸色執拗而鋒利。“我聽太子哥哥說,你找他要了那支月宛琉璃簪,本來還以為你會送給我呢。原來你是這麽想的啊。”
  白弈走上前去,輕撫她的長發,透過銅鏡看她的眼睛,又道:“婉儀,你是聰明的姑娘,你隻要跟著我就好了。多餘的,不要做。”
  “啪”得一聲,婉儀掌中那玉簪應聲而斷。她緊緊捏著,骨節泛白,猛回身,卻見白弈已至門畔。“你……你又去哪兒?”她追問,嗓音發緊。
  “明日一大早要送阿鸞上京,好歹要做些準備。貴主早些安歇罷,不必等臣。”白弈優雅微笑,頷首施一禮,轉身離去。
  婉儀眼睜睜看著他遠去背影,眼眶由不得酸脹。
  她本以為她懂,到頭來卻忽然發現,原來,她根本不懂。這個男人,她從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可是她……
  她倔強地仰麵,將淚水生生全逼回去,狠狠將掌中斷碎的玉簪扔進妝奩。
  天朝鳳和元年五月,墨鸞坐在車上,遙遙望著愈來愈遠的鳳陽城,直到那些熟悉的往昔終於成了一團模糊不清的灰色,下意識地,抓緊了白弈的手。
  離別一路,她望著他,幻想將他的模樣刻在心裏,便能,永不分離。


  卷二 寒潭淒惻九重悲

  鸞說·迷局

  那是個怎樣的地方。
  一個人,又一個人,她,她們,用一腔鮮紅荼蘼對我說:
  在這個地方,仇恨,權力,比愛,重要千萬倍。
  那些為愛而生的人們嗬,竟隻能為愛而死,不得活。
  她們墜了下去,滾落在那無盡赤煉之中,悲呼徹天。
  我隻得眼睜睜看著。
  我多想轉身逃開去。
  我問他,一遍又一遍地問他:
  為什麽?為什麽要將我送來這裏?
  然而,卻在潸然刹那,從自己的眼淚裏看見湮滅的謎局。
  原來是我。
  生於此,長於彼,又還於此,或許,也將終於此。
  原來,我本就是,逃不出去的。
  ——墨鸞

  章一九 入九重

  穿過永安門、虞化門、丹鳳門,繞過含章殿、紫宸殿,沿著幽幽太液池畔一路往西,遠遠已可瞧見慶慈殿威嚴輝煌的梁影。
  前麵帶路的女官穩步徐徐,身後兩個青衫宮女身姿款款,舉手投足,宛如一個模子裏刻出的。
  墨鸞看在眼中,暗自緊繃。
  謝夫人略回首,衝她點頭微笑。
  她心中一暖,這才稍稍安定。
  不知覺,又想起初到帝都時,謝夫人撫著她烏黑長發,親手替她梳髻插簪,似有淚落。謝夫人歎道:“好孩子,戴好這支簪,你母親她……她會護佑你的。”
  她聞之怔忡良久,懵懂不明。
  忽然,一個清脆嗓音打斷她思路。“夫人、貴主請隨小人來。皇太後殿下、皇後殿下與德妃主已久候了。”
  墨鸞抬頭,見個青衫小童躬在麵前,模樣看不大清,嗓音卻甚是出眾,猶如鶯啼。這小童作的是內侍裝扮。這天闕九重之中,即便是內侍,也有如此秀雅。墨鸞由不得肅然緊張,一麵跟在謝夫人身後,步上白玉工雕的台階,先在殿門外拜過,入得鬼梁大殿,再拜。
  “自家人,不必這麽拘禮。”一個老婦道,聲露慈威。
  墨鸞尚不敢抬頭,兀自揣測那便是當今太後了,又聽見謝夫人向皇後和謝德妃問禮,聽見她們姊妹相稱的寒暄。德妃原是夫人的親姊,替今上育有一子,便是漢王乾。而皇後,卻是太子晗和婉儀公主生母。
  “阿鸞,便上來讓皇太後殿下、皇後殿下與妃主瞧一瞧。”謝夫人如是喚道。
  墨鸞依言頷首上前,又行一次禮,這才緩緩抬頭。
  這次,終於看清那三個高高在上的貴婦。太後的鳳冠銀絲,皇後的雍容慈厚,德妃的端莊淑儀,最終落在眼裏的,卻是三雙同樣的眸子。墨鸞暗自一驚,慌忙忙又低下頭去。
  這三雙眼,竟是那樣毫無二致的深,外熱,裏涼。
  “你們白家倒真是奇巧。這樣好的女兒,藏得連個音信也沒有。若不是婉儀,還不知你們打算要藏到什麽時候呢。”太後如是笑說,一雙眼卻緊盯著墨鸞,上下打量,眸光欲漸銳利。
  忽然,太後眼神一震,緊緊落在墨鸞髻上那一支青翠碧玉簪上,朱唇顫抖,張口似想問些什麽。
  謝夫人卻適時笑道:“這丫頭出生時讓仙家算過一卦,說她及笄前不可現世,否則便有大凶之災禍及旁人,故而一直養在鳳陽,不敢讓她出來害人。太後殿下的恩典、貴主的仁心美意,隻怕這沒見過世麵的丫頭福薄,承不起。”
  太後靜一瞬,唇角微揚。“你們白家的女兒還有什麽承不起的。又是德妃的親外甥女兒。”說著,她便向德妃道:“德妃,你覺得如何?”
  德妃優雅應道:“我倒是喜歡的緊,何況還是親上作親。可說到底,怕是還要等九郎自己定奪的。母後是看著九郎長大的,這孩子倔得跟牛一樣。”
  她們是在謀劃漢王乾的婚事。漢王李乾乃今上幼子,年方十七,迄今尚未婚配。
  墨鸞心驚,由不得想起白弈,頓時,心顫成哀。
  她正神思恍惚,猛然,卻聽殿外笑聲爽朗。“皇祖母,看孫兒給您帶了什麽來?”一個玉帶金冠的俊秀少年三兩步衝進殿來,一手挽著張弓,另一手還拎著三隻好肥壯的野兔,笑嘻嘻道:“孫兒知道皇祖母喜歡燉兔肉,特意親手獵了。瞧,這還活蹦著呢!”好似應證,那幾隻野兔無聲地蹬著腿,儼然待烹慘像。
  “九郎。”德妃擰眉嗔道。“像什麽話,這樣就闖進來。多大的人了。”
  原來他便是漢王李乾。墨鸞聞聲,下意識向後縮了一縮。
  李乾聽了母親斥責,頑皮吐了吐舌頭,連忙將長弓野兔都交給宮人撤下,規規矩矩向太後、皇後行了禮,又拜見過母親,而後,抬頭燦爛一笑。
  太後用下巴指了指墨鸞,對漢王乾道:“這是你姨母家的表妹,今日起便留在內廷陪我,你也去認一認。”
  墨鸞忙福身施禮道:“見過漢王殿下。”
  李乾對謝夫人笑道:“姨母,這樣好的表妹怎麽我從沒見過,也未曾聽姨母提起呢。”
  他倒是一副似乎熱絡的模樣。墨鸞心中一寂,忍不住又往後縮了半寸。
  太後見狀微笑,緩道:“小九,太液池上的荷花開得盛了,你同文安一起去,給皇祖母尋兩朵細嫩的回來插髻。”
  李乾乖巧應聲,便喊墨鸞同去。
  墨鸞尚自踟躕,卻見謝夫人微微蹙眉,衝她點頭,瞬息無奈,卻也隻能躬身告退,隨了李乾出殿去。
  未曾想,才出慶慈殿,那漢王李乾卻忽然刷得變了一張臉,人也一下彈開三丈遠。“貴主莫怪小王出言不遜,但即便你有母妃和姨母撐腰,我也不會娶你的。”他板起臉來,一本正經模樣。
  墨鸞略微一愣,旋即反而微笑起來。
  她忽然笑了,李乾一時驚詫,盯著她看了半晌,悶聲道:“我雖無心叫你難堪,但你也不必這樣吧。其實不做這個漢王妃是好事兒,你何必如此難過。”
  “大王何以覺得兒家是難過?”墨鸞奇道。
  李乾嘀咕道:“在你之前已經有好幾個啦,但她們好歹都還會哭呢。你卻還笑,我怕你是給氣糊塗啦!”
  他一副理所應該的模樣,墨鸞見了愈發失笑。“大王盡可放心。”她略理披帛,輕道,“大王不願娶,兒也不願嫁,故而開懷罷了。”
  李乾呆了半晌,忽然醒過神來。“那可好極!”他拍手樂了,“那我便走了。回頭你告訴姨母你不嫁,姨母肯定舍不得逼你。”說完,他竟真個轉身就跑。
  墨鸞被他留在原地,忽然孤身一人,驚異萬分。
  這算是遇著了貴人?還是遇著了一個怪人?她由不得苦笑,一時竟有些無措。諾大皇宮,人生地不熟,又不好立刻獨自返回慶慈殿。她靜了一會兒,想起臨行太後吩咐是要去太液池折兩朵新荷。想來隻是個幌子,誠心編派她與漢王同去。但無論如何,她便去尋來,總有借口交差。
  她如是想著,獨自一人往太液池畔走去。
  太液池波瀾不驚,間或有燕兒攬徐風掠過,扯動楊柳一片。湖風微醺,拂動她縷縷額發。不似鳳鳴湖的秀麗,卻多了幾許大氣天成。
  她由不得在湖畔站下來,不忍又想起皖州種種,鳳鳴湖畔,春風和煦。她想起白弈,想起離別前刻,她在車輦上回首,穿過宏偉雄壯的永安門,看見他佇立的身影越來越小。他臉上的表情模糊又清晰,她真恨不能跳下車去。
  宮牆深深,一朝進來,也不知幾時才再能出去。
  白弈對她說,此行太後召她入宮,一則是為試探白氏,旨在投石問路,要看白氏是否還聽命於皇族,另一則,卻是要將她禁為質子。
  “我會安排人照應你,你千萬諸事小心,隻需忍耐一陣,我很快便設法接你回來。”抱別時,他如是在她耳畔低語。
  想起這溫柔許諾,她輕歎一聲,略略心定。
  湖上新荷醉臥,遠望,靜如處子,美不勝收。隻是,遠得觸不可及。
  她立在湖畔,望著那清荷,怔怔出神。
  忽然,有風拂麵。她下意識微微闔目,抬手輕掩眉側,再睜眼時,卻險些呼出聲來。
  麵前,兩株嬌嫩荷花,還掛著水珠,陽光下晶瑩潤澤。
  她驚得後退兩步,卻見一個瘦削男子站在麵前,黑衣烏發,一雙眼,明若星辰,手上拿的,正是那兩株出露新荷。
  但卻也隻得見那一雙眼。
  他戴一張漆黑麵具,樣貌不明。
  驚愕之下,由不得呆了,怔怔中,卻是那人將兩株荷花交與她,又在她掌心寫下一個“白”字。
  莫非,是哥哥手下之人……
  墨鸞又是一驚,反而定下心來,靜了一瞬,柔聲問道:“多謝大哥。敢問——”
  她尚未說完,那黑衣男子已應道:“屬下艮戊。”
  艮戊。這樣的名字,大抵也隻是個代號罷。墨鸞微歎。她隱約知道,白弈身旁有那麽幾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家將,身手非凡,輕易不示人,便像暗夜中的影子一般。可如今,白弈卻派了如此親信來照應她。她心中一暖,眼眶由不得略有些潮。
  “小娘子拿著這個。”艮戊將一枚玉雕戒指遞給墨鸞,道:“這戒指是下過蠱的,但凡小娘子用得著屬下,隻需吹這枚戒指,旁人都不能聽見,但屬下定會立刻趕來。”
  那戒指很細,雕工極精,墨鸞將之托在掌心端詳片刻,微微驚異,方想細問,抬頭時,卻見艮戊已沒了蹤跡。他便像是氤氳霧散了一般,一如他出現。
  墨鸞驚訝萬分,下意識四下追尋,隻是再瞧不見艮戊半分身影,卻見不遠處一個月黃半臂石榴紅裙的女官領著名小宮女款款而來,不多時已到了麵前。
  “貴主。”那女官福身禮道,“太後請貴主回去。”
  墨鸞忙還禮笑道:“有勞姑姑了。請問姑姑怎麽稱呼?”
  那女官道:“妾身姓傅,貴主喊我芸娘便是。”
  墨鸞暗自仔細打量這女官服製符令,認出她正是方才入宮時司職接引的尚宮,忙道:“原來是傅尚宮。我不識禮數,叫尚宮見笑。”
  傅芸娘略打量了她片刻,也沒有再客套,反而問道:“貴主方才……可是與什麽人在說話麽?”
  “沒……沒有……”墨鸞心尖一抖,“或許是……我方才見湖邊的燕子可愛,與它們說話呢。”她本想推辭許是傅芸娘看錯,轉念卻又覺得似乎不敬,匆忙改了口。
  傅芸娘微微一笑,不再多說旁的,隻領了墨鸞回慶慈殿去不提。
  從今往後,萬事如履薄冰,步步為營……
  皇城外,神都裏,白府上。
  白弈正輕靠在書齋門旁,裏頭案前,大司馬白尚正埋頭寫著什麽,頭也不抬,問道:“你怎還不回鳳陽去?”
  白弈道:“兒子跟著爺娘多盡兩日孝道不好麽?”
  白尚道:“你要盡孝,不若早些與公主生個孩子。咱們白家也就隻有你了。”
  父親提起婉儀,又說這個。白弈心中陡然一煩,不禁冷笑:“不是還有一個麽?還是我忘了你根本不在乎。”
  刹那,白尚手中筆一頓,僵了許久,緩緩擱在硯台旁。他抬頭看了一眼靠在門畔的兒子,靜道:“多少年了。這一口氣,你還打算堵到何時?”
  白弈卻微笑。“兒子不敢與阿爺賭氣。但——”他眸色陡然鋒利,冷道,“阿爺如何做事不代表我也必須這麽做,我有我的步調,阿爺能否不要橫加幹涉?”
  他暗指的,自是眼前,婉儀將阿鸞推進宮中,父親明知此事卻故意下令將他蒙在鼓裏。他自然知道,父親此舉,一來是想反將太後一軍,阿鸞是薑宓公主的女兒,容貌上與薑宓公主七八成的相似,擺在內廷,刺得卻是太後心頭肉,何況線的另一端總還握在白氏掌中,這人質究竟是誰的,尚難定奪;再來,父親是怕他與阿鸞相處的久了,愈發難分難舍,故而有意將阿鸞推開去的。若置身事外,他亦不能否認父親走了一步好棋,但這一步,卻要叫阿鸞多吃多少苦頭。他心中窩火,故而說話帶刺,畢竟是親父子倆,比之外人,更無顧忌。
  白尚聞言搖頭苦笑。“我還真希望你什麽都不用我管了。”他重新執筆,又埋頭去寫那一副字,一麵無奈歎道:“你這個脾性。二十幾年都擰不過來。”
  你倒說說要將我擰成什麽模樣才順心滿意?白弈心中愈發潮冷,正欲待開口,忽然,卻聽屋外園中一陣人聲。他立時緊醒收斂,連神情也變了,眨眼便是和煦笑容。果然,不到半刻,便瞧見漢王李乾風風火火跑近前來。
  “表哥!表哥!”李乾還未進門人已先喊了起來,剛踏進半步,瞧見白尚,嚇了一跳,忙行禮道:“姨丈好。怎麽……怎麽姨丈沒上職去……?”
  白尚和藹笑應:“聖上英明,天下太平,老臣樂得賦閑,寫寫字畫。殿下急匆匆來,可是有事?”
  “唔……”李乾遲疑片刻,支吾道:“其實也沒什麽,恰巧有空,來看看姨丈和表哥。”
  白尚也不追究,隻叫白弈陪李乾庭院中四下走走。白弈會意,立刻便領李乾出院中去。
  才一走遠,李乾一把拽住白弈道:“表哥你可不義氣!你明知道……還——”他打啞謎一般,話說了半截,氣鼓鼓望著白弈。
  白弈見狀笑歎:“大王玩夠了早些收心罷,你這樣,德妃主可——”
  “我可不是鬧著玩的。”李乾打斷他,一雙眼一本正經的烏黑明亮,“我來就是想找你說這個,你跟姨母說說吧,別和我母妃攪和在一起瞎操心了。”提及自己的母親,他忽然又負氣起來。
  “好。”白弈微笑,“但你得多替我照顧些阿鸞。內庭重地,不是我這種外臣隨意進出的。”
  “哎?你們先把她弄進去,害我出一身冷汗,現在又要我照看她……我怎麽覺得我虧了呢?”李乾單手托腮,擰眉思道:“不行,再加個條件——表哥,你應承我,可不能欺負我十二妹呢。”說著,他咧嘴笑起來,單純而輕快。
  怕是要求她別“欺負”我才好。白弈心中冷道,麵上卻依舊笑得和暖,應道:“我怎會欺負貴主?”
  “那怎沒見你帶她回來?”李乾忽然問,“你把她一個人丟在鳳陽?”
  瞬間,白弈眸光陡寒。他不動聲色微靜半刻,道:“她過兩日就回了。路途辛勞,不想要她跟著趕路。”
  “那好。成交。”李乾握拳捶在另一手掌心,展眉開懷,“事兒說完了,我可就先走了。”他擺擺手,轉身便走,儼然急不可耐。
  白弈靜看他一溜煙跑了,也不挽留,隻是心中暗自斟酌。這小親王如此的個性,自是打小給寵出來的。李乾大概從沒什麽身為皇子親王的自覺,更不談皇權大寶,隻是,旁人未必也會同他一樣。無論是德妃,還是父親,甚至其它皇子朝臣們。他喚來家將艮乙,問道:“查出端倪了麽?那個姓陸的樂伎。”
  艮乙道:“光化二年那件舊案公子還記得麽。據傳說,當時樂府司令丞陸洍之妻正身懷有孕,臨刑前難產母子皆死在大牢裏了。”他頓了一頓,又接道:“陸洍的妻子是個藍眼睛的胡姬。”
  白弈略一驚,當即令道:“你快去跟緊了漢王殿下,但有異動,立刻回報。”
  艮乙領命,即刻追著李乾而去,轉眼消逝無蹤。
  穿過朱雀大街,樓閣漸漸秀氣起來,不再是達官顯貴們的高門深宅。
  李乾喊了駕車仆子在一家大院落前停下,才下車,已聽得院內聲聲唱婉,他不自禁微笑,兩三步跨進門去,入了院,反而愈走愈緩。
  院中水榭裏,一襲綠衣水袖的女子腰柔如柳,婀娜而唱:
  “西風常烈水常東。歎匆匆。憶華榮。又念當年,獨有舊情衷。玉殿金陵應猶在,殘山裏,朱樓夢,曲已終。
  “看此間興亡種種,亂紛紛,還冗冗。誰堪與共?望江水,碧流如洪。白浪淘沙,暗湧卷重重。何處風流仍醉臥?蒼苔冷,瓦堆寒,盡成空。”
  她唱得淒涼婉轉,聲聲慢裏又有激烈隱埋,水袖舞得獵獵。
  李乾從旁聽著看著,暗自吃驚。
  忽然,一道青光襲來。他下意識閃避,伸手去擋,卻是那一隻綠袖,鞭子般抽在掌心,宛如靈蛇。
  “譽娘!”掌心疼痛,他嚇了一跳,忙大聲喚道。
  那女子回身看見李乾,拂手收了綢袖,眉眼漸漸柔和下來。“大王來了。”她垂下雙眼,柔聲應時,睫毛輕顫。
  李乾上前一把拉住她,小心問道:“譽娘,你怎麽了?”
  “大王,祥譽沒事。”那女子輕輕搖頭。
  李乾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確信她無恙,才又笑道:“今兒個早晨,母妃又把我拎去相親啦。這回是姨母家的表妹。”他拉著祥譽就在水榭裏坐下。
  祥譽輕聲問:“大王……答應了麽?”
  “怎麽可能!”李乾大聲抗議,“再說人家也不想跟我呀。”
  祥譽眸光閃爍,又問:“那位娘子……漂亮麽?”
  李乾不假思索道:“漂亮。比從前見過的都漂亮。”
  祥譽聞言神色一黯,低著頭,卻忽然聽李乾道:“但是沒你漂亮。”
  李乾望進祥譽眼底,癡癡喃道:“我總覺得,你的眼睛像是藍色的。像海。我從沒見過誰像你這樣。”他握住她的手道:“皇祖母的千秋眼看快到了,皇祖母最愛聽唱詞曲調,樂府司與內教坊是一定要興辦的。我想辦法帶你進去,隻要皇祖母喜歡你,別的什麽都好說。”
  他說的篤定,祥譽靜望著他,半晌,忽然問:“殿下,若是祥譽做得不好,太後……不喜歡呢?”
  李乾一怔,旋即道:“不會的。”
  祥譽道:“如果我惹太後生氣了,她……她非但不喜歡我,還要殺我……怎麽辦?”
  “怎麽可能呢。”李乾哭笑不得,“你別亂想。”
  “我是說如果呢?”祥譽堅持道。
  “那……”李乾語塞半晌,“那我就帶你逃走。”
  祥譽雙眼一亮,旋即卻又暗下來:“大王舍得麽?你的父皇、母妃,還有這一擲千金的榮華富貴。”
  “我舍不得父皇和母妃。但是——”李乾看著祥譽,歎道,“我也舍不得你。父皇有那麽多兒女,母妃貴為德妃,沒有了我,總還能過。但你……所以我還是會帶你逃走的。可是——”他拉住祥譽道,“你也要答應我,為了咱們倆,你別惹皇祖母生氣,好麽?”
  祥譽沉默良久,眸光漸虛。“殿下……”她終於下定什麽決心一般,開口似想說些什麽。
  忽然,一個人影急匆匆奔來,近看卻是李乾跟前駕車的仆子。
  “大王!大王!”那仆子疾呼,“內廷來人尋大王呢,說是德妃主的頭風症又犯了。”
  李乾一驚,刷地起身就走。
  “殿下!”祥譽緊張跟著站起身來。
  “你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李乾回身給了她一個笑臉,飛快地跑掉了。
  他一路急急趕往德妃的蘭心殿,還沒上殿,已急急地喚起來。
  但他卻見德妃好端端地坐在案前喝茶。
  “母妃?”他撲上去抱住母親,驚疑問道:“你沒事麽?”
  “你這胡塗孩子又鬧得什麽?”德妃擱下茶杯反拉住他,道,“我能有什麽事?”
  李乾聞言心上一顫,呆呆地望著母親。忽然,他猛一下推開德妃,連連後退了兩步,眼中神色,卻全變了。

  章二〇 疑雲破

  太後將墨鸞安置在慶慈殿與鳳棲殿間的麟文閣。外閣,乃是太後藏書的書齋,古今廣博,一應俱全,穿過小院的內閣,便賜給墨鸞作閨寢,明說是讓她留在宮中陪太後讀書閑聚,實則一舉一動盡看在太後眼底。
  臨別時,墨鸞執意送謝夫人到永安門外。
  謝夫人拉住她,又撫著她髻上那支碧玉簪,悠悠歎息:“好好戴著它,千萬別摘下來。它便是你的護身符。”
  “……阿娘,這支簪……”墨鸞輕問。從此刻起,謝夫人是她的母親。
  謝夫人靜默,看著她,半晌,隻歎道:“阿鸞,聽話,戴著它,赫郎送你的那支,不要拿出來。”
  墨鸞失落而哀。原來,他送她一支琉璃,卻是連拿也不能拿出來……
  謝夫人略轉身,看向領一個青衫宮女跟來的傅芸娘,又是半晌沉寂。
  傅芸娘也隻看著她,微微頷目。
  末了,謝夫人親自將墨鸞的手交到傅芸娘手中,忽然福身一禮,誠誠道:“芸娘,這孩子,我便拜托給你了。”
  “夫人!夫人快別這樣。”傅芸娘眸色略微顫動,慌忙將謝夫人扶起來,“就交給芸娘罷,芸娘理會得。”
  謝夫人點點頭,轉身上車去,才驅車時,又喊住車夫,探身在墨鸞耳畔輕道:“好孩子,你千萬要記住,要在這個地方過活,你可以用你這雙眼去看每一個能夠眷護你的男人,但絕不可直視那些比你位高權重的女人,除非有朝一日,你比她們飛得都要高都要遠。”她眼中深深的,是希冀與擔憂交織。
  而後,她便驅車而去。
  墨鸞望著謝夫人遠去方向,怔忡良久。那一條通向另一番天地的路,似無垠無際,再也望不到邊。
  天闕寬廣,回路步步艱辛。
  天色已漸暗了,那青衫小宮女打起了燈,在前帶路。傅芸娘伴著墨鸞,一行往慶慈殿去。
  但不想,入丹鳳門時,卻停了下來。
  “這位小大姊是哪宮哪殿,看起來麵生啊。”
  如此一聲質疑,尾音兒帶著上揚,七分地居高臨下溢於言表。宮中稱呼宮女,敬一聲大姊,但此時此地擱在此處,卻是擺明了要低人。
  墨鸞在傅芸娘身後抬起頭,看見一個紅袍將軍領人攔在門內,那身披掛,還有腰間佩牌,赫赫地是左禁衛軍將軍。墨鸞心中略驚,正尋思如何應對,卻聽傅芸娘已道:“韋將軍,這位便是今日太後接進宮來的文安縣主。”
  “原來是白老侯君家的小娘子。”那禁軍將軍聞言道,“末將左禁衛軍將軍韋如海,衝撞貴主,還請恕罪。”他字字都是謙卑恭敬,那神情語調卻分明是張揚跋扈的,半點也不將人放在眼裏。
  墨鸞抬眼看了看那韋如海,又垂下眼簾去,隻靜道:“見過韋將軍。”別的便什麽也不再說了。
  她應對的不卑不亢,也不多話,反倒叫韋如海一時無言。
  傅芸娘見狀輕扶住墨鸞胳膊,道:“貴主快走罷,太後還等著呢。”這話看似對墨鸞說,該聽的,卻是韋如海。
  再不得刁難,韋如海隻好讓開道去。
  待行過太液池,離丹鳳門已遠了,再往前便能看見慶慈殿的鴟吻飛簷。傅芸娘才對墨鸞輕道:“那是昭陽殿貴妃主的內侄。貴主往後離他遠些。”
  墨鸞心尖微動,道了謝,沒有再說別的。
  這一路,又需要賠幾分小心。
  夜風扶搖,慶慈殿與鳳棲殿掌上的燈火曳曳,蕩出圈圈昏黃。
  雙殿間園角小閣內,陸祥譽跌在地上,雙手反負,眸子裏,有幽幽藍光閃爍。
  “你不是唱得好詞曲麽,唱來給我聽聽。”上首軟席上,太後倚坐著,略仰麵,靜看著陸祥譽。
  陸祥譽埋首,表情全匿在陰影裏。她似冷嗤了一聲,淡淡應道:“祥譽唱的可都是反詞反曲,皇太後殿下真要聽麽?”
  太後眸色一冽,眉心擰起。她微微闔目,歎道:“陸娘子,我既然請你入得宮裏來,不妨勸你,乾是皇子親王,你不過草介優伶,你若真想跟著他,便要順應乖巧。”
  “請?我以為皇太後殿下特意騙走了漢王將我拿來的,原來是請。”陸祥譽輕哼一聲,冷冷笑道:“不過也難怪,您這樣的人物,要您分清禮儀廉恥,未免太苛刻了。”
  太後眼光又寒,眉間刻痕愈深,但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但陸祥譽卻忽而抬頭,迫視太後,那雙透著藍色的眼裏,竟滿是尖銳的嘲諷。“連自己的女兒都再看不過眼,棄之反之,同這樣的人又還能奢談什麽。”她冷盯著太後,一字字說的快意。
  驀地,太後瞳仁一緊,卻有精寒散起。她霍地站起身來,揮手打翻了案上燭台。燈油撒在地上,火光頓時大盛,將她蒼白麵色映得青紅。
  靜隨一旁的侍人慌忙撲上來滅火,她一腳將之踹開,任火光愈烈。她盯著陸祥譽看了一會兒,卻反而笑出聲來。“你慢慢想清楚罷。反正,我不急。”說著,她緩緩伸出手去,向著火光,攤平手掌,神色竟有些飄渺了。
  兩個女子,一老一少,隔著騰騰的火苗,各自沉默。
  忽然,卻有人在門外拜道:“稟太後殿下,文安縣主回來了,正在前殿外候著呢。”
  太後聞聲斂神,又看了一眼陸祥譽,順手抄起一旁茶壺,一壺涼茶澆下,連著案上方巾將茶壺砸在地上,而後,拂袖而去。
  匍匐一旁的侍人這才敢上前撲餘火拾殘局,卻是,一地狼籍。
  墨鸞在慶慈殿外候了約莫一頓飯功夫,太後的聲音才在殿中響起,似毫無波瀾,卻又淺淺蕩出些繞梁之音。
  “回來了,怎麽不進來?”太後步上殿來,在雕鳳小榻上半臥而歇,懶懶地問,盯著墨鸞的眼神冰冷,滿是審度意味。
  墨鸞上前,向她施禮。
  “舍不得你阿娘麽?”太後輕笑:“我像你這麽大時已嫁給先帝了,起初也戀家,日子久了,就習慣了。”她又靜靜端詳墨鸞半晌,問:“你與漢王相處的可好?”
  墨鸞頷首應道:“還好。漢王殿下風趣隨和,待兒禮遇有加。”
  “禮遇有加?”太後忽而冷笑,“不是把你獨自丟在園裏了麽。真是好禮遇。”
  她如是直白。墨鸞頓時窘迫,欲辯無言。
  太後站起身來,緩緩地一步步從台階上走下,走到墨鸞麵前。她離得這樣近,墨鸞甚至能觸到她寒冷的吐息。她細細地看墨鸞,忽然一把掐住墨鸞下頜,厲聲質問:“你到底是誰?”
  她的手那樣細,已爬上了遲暮之人滄桑的皺紋,但卻如此尖利。墨鸞痛得忍不住皺眉,咬牙強擠出句話來:“兒家……白氏墨鸞……”
  “白墨鸞?白墨鸞!”太後手明顯地顫抖著,但力道卻愈重,她的指甲掐在墨鸞臉上,墨鸞幾乎錯覺頜骨也要給她捏碎了。她喃喃的聲音如銼子一般琢磨腦髓,但偏又聽不清她說些什麽,隻令人陣陣暈眩。
  可她卻忽然又將墨鸞推開。
  她收回手去,攏在胸前,從高處俯視,靜了很久,這才緩緩開口道:“是了,你叫墨鸞。我老了,記性不好了。”她臉上漸漸掛上了溫和的笑容,又問:“墨鸞,你覺得,我的這幾個孫兒裏,哪一個最出眾?”
  墨鸞被她推在地上,下頜還生疼,又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小心應道:“聽聞幾位殿下個個龍章鳳姿,但兒卻隻見過漢王殿下一位,故此,不敢妄言。”
  太後眼中一片光華閃爍,她笑道:“是啊,我忘了你才剛入京來。”她俯身,忽然伸手,將墨鸞髻上那碧玉簪拔下,拈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
  墨鸞猛一驚,不由自主瑟縮,卻聽見太後歎道:“這簪子可真漂亮,卻是哪裏來的?”
  墨鸞默然片刻,應道:“一個朋友……送的……”
  “誰送的?”她緊逼一步。
  墨鸞緊緊抿唇,隻覺得心怦怦得就要破堂而出。
  “誰送的?”太後卻陡然提了嗓音,愈加緊逼。
  “及笄時藺公子送的……”墨鸞心尖一顫,下意識應出聲來。
  “藺薑?原來是他。”太後卻又笑了,將那支簪插回墨鸞發髻,轉身複又向高台之上的鳳榻走去,墨黑鳳袍在台階上拖曳出大朵大朵濃墨荷花,卻偏映出她高髻染霜的銀白。“你們最好不要想欺瞞我,否則——”她忽然在台階上回過頭來,那眼神,宛如凶狠的獸。
  墨鸞按著心口,望著太後寧息許久,才緩緩低下頭去,應道:“太後殿下明鑒,公主是您的嫡孫女,哥哥是您的孫女婿,我們白家,豈會欺瞞您?”
  “嫡孫女。孫女婿。好啊。”太後冰冷地哂笑。她站在高台上,沒有再回頭,隻有幽幽燈火將她孤高的背影拉扯得細長,卻偏又薄弱得癱在地麵。“晚了,回去歇了罷。記著,我是老了,但我還沒瞎。”她拂袖重臥回鳳榻上,直到墨鸞退出殿外,再沒有睜眼。
  墨鸞從殿裏出來,步伐微亂不穩,竟覺得渾身無力。她急急走過殿宇回廊,直到了麟文閣門前,才終於一下撐在廊柱,蹙眉輕喘。手緊按在心口,銳痛隱隱,猶如針刺。
  一夜注定無眠。
  墨鸞輾轉榻上,無論如何無法入睡。胸口還隱隱作痛,她按住,略蹙起眉。
  她不知那是否算下馬威。甫入宮門,太後冰冷蕭瑟的殺氣刺得她潰不成軍,踉蹌連連。
  是的,那華貴雍容的女人有殺氣。
  她抬手,以手背輕掩雙眸。她知道,她的生活就此徹底改變,不似鄉間恬淡清澈,亦不似侯府攜手柔情。
  如今這個地方,是會吃人的。
  忽然,隱約有歌聲飄來,似有似無,蕩入耳中,如鬼魅般淒冷,卻又攝人心魄。
  墨鸞悄身下榻,靜在門畔細聽一陣,終於尋出門外去,很快便尋到後園一角小屋。
  屋內,沒有點燈。隻有歌聲哀婉。
  五月夏風微醺,揚動發絲裙裾。墨鸞遲疑半晌,攏了攏紗帔,走上前去,從窗口向內一望。
  一抹月光淡撒,映出屋內女子清麗麵容。
  那是個很漂亮的姑娘,一雙眼睛尤其有神,又大又深,泛著幽幽冰藍。她抱膝席地而坐,靠在牆腳,神情遙遠。
  她輕輕地唱:
  “西風常烈水常東。歎匆匆。憶華榮。又念當年,獨有舊情衷。玉殿金陵應猶在,殘山裏,朱樓夢,曲已終。
  “看此間興亡種種,亂紛紛,還冗冗。誰堪與共?望江水,碧流如洪。白浪淘沙,暗湧卷重重。何處風流仍醉臥?蒼苔冷,瓦堆寒,盡成空。”猶如魅影輕吟。
  這詞曲悲涼,歌聲哀婉,墨鸞不由吃驚輕歎。
  那女子也看見了她,停下來,起身走到窗前,問道:“你是誰?”
  “我……”墨鸞心緒一搖,頓了頓,輕聲應道,“我是慶慈殿新來的宮女。”
  那女子眼角微揚,望了她一會兒,道。“我叫陸祥譽。是個……唱曲兒的。” 她眼中現出涼薄的自嘲。
  “你……”墨鸞揣度著,小心問道,“你做錯什麽,太後罰你在這裏?”
  陸祥譽道:“皇太後殿下讓我唱曲兒,我沒唱。”
  “為什麽?”墨鸞問,“你……你唱得很好聽呢……”
  陸祥譽靜看她片刻,默默轉身倚牆坐了下去。“ 你真的覺得我唱得好聽麽?”她略揚起臉,挑眉看向墨鸞。
  墨鸞靜默點頭。
  陸祥譽笑了,靠在牆壁,緩聲道:“噯,我沒幾天好活了,但我有個故事不願自個兒帶進土裏去,你想不想聽?”她也不待墨鸞回答,兀自便說了下去:
  “從前有個男人,精通五音六律,任至樂府司令丞。他的妻子是他前往西域求學時相識的,而後就一起回了中土,一直恩愛幸福。可當朝太後卻看上了他,以權勢相脅迫。為了妻兒安平,他隻能屈從了。
  “那時,太後的女兒戀上了新科的狀元郎,與駙馬感情寡淡,令太後頗為頭痛。太後要公主與她的情郎斷絕,公主卻拿那樂官之事反質問太後。於是,太後一怒,便作下毒謀。
  “她指人誣蔑那樂官的妻子彈唱反詞,稱胡女有不臣之心,將樂官一家責成死罪。而那所謂的反詞,卻正是公主傾慕的狀元郎所作,於是自然要連坐。
  “那樂官與狀元本是好友,於是一己扛起全責。公主與狀元攜手逃出帝都而去,但樂官一家卻是慘死。
  “樂官的妻子在獄中產下一名女嬰,她苦苦哀求獄卒放孩子一條生路。終於動了惻隱之心的獄卒便謊稱孩子已經死了,將女嬰裝在盒裏抱了出去,丟在護城河中,任之自生自滅。
  “可老天有眼,那孩子活下來了,長大了,從母親留下的血書中得知一切。所以她回來報仇。她發過誓,定要那歹毒的仇人血債血償。
  “於是這個姑娘跟著一個曲藝班子輾轉回到了京城,攀上了至尊的九子,為的便是複仇。可是她卻……”
  說到此處,祥譽忽然頓下來。她靜了許久,忽而一笑:“沒有可是,她很快就能替她的爺娘兄長複仇了。”她站起身來,穿過封定木條的窗口,深深盯著墨鸞的眼睛。
  瞬間,墨鸞隻覺得那雙藍眼睛像一個淒冷的漩渦,竟能將天地星辰也吸進去,令人不寒而栗。她張口欲言,卻覺胸口悶痛,頸嗓陣陣發堵。
  “你聽說過這故事麽?”陸祥譽眸中泛著異樣光華。
  墨鸞默然搖頭。
  “也是,你看來不過十五六歲罷?那時你還未出生哩。”祥譽輕哂。她將頭輕抵著窗欄,仿佛回憶著那遙遠的過去,“當時可是很轟動的事呢。那公主正是當今皇帝同母的胞妹,那位狀元也十分有名,姓姬,好似是叫姬雍罷。這些年過去,也沒人敢說了,後來人就都不知道了。”
  驀得,墨鸞隻覺腦海裏轟隆一陣嗡鳴,經不住地渾身顫抖。“你……你再說一遍……!”她一把抓住窗上木欄,任粗糙木刺紮的手心生疼。她驚亂催問,“那……那狀元叫什麽?公主呢?公主的名字……你知道嗎?”
  陸祥譽十分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道:“叫姬雍。我沒記錯就是這個啦。公主的名字……”她忽然神秘地笑了笑,“公主的名字一般人不能知道呢,但是我知道。阿娘的遺書裏說,她叫薑宓,平陽長公主李薑宓。我阿娘說,她是她見過的,最美的女人。你看,我沒有說謊騙你。”
  姬雍。薑宓。那是,父親和母親的名字。
  刹那,墨鸞隻覺如墜山淵,悶得喘不上氣來。洪流襲來,心間一片茫茫。
  不……這不可能……她是聽錯了,想多了。她如是對自己說。然而,卻分明有另一個聲音一字字釘在她魂魄深處,告訴她,那是她的爺娘,正是她的爺娘。
  這些事,哥哥知道麽?還有別人知道麽?為何……為何阿爺與阿娘,從未對她提起……?
  可如今,阿娘已不在了。而阿爺……阿爺和阿弟,卻又在哪裏……?
  “你怎麽了?”祥譽見她神色不對,不禁問道。
  墨鸞呆了半晌才終於驚還神來,她靜下來,目光遊移,緩緩抬眼望向祥譽,輕聲問:“你……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你便不怕……”
  “窮獸之搏,拚死一奮,還有什麽好怕的。不須你去說,那女人也什麽都知道,但她那樣的人不會將我放在眼裏。我愈張狂,她愈會看低我,愈會要看我的好戲。”祥譽孤冷哂笑。她忽然湊上前來,放低柔了嗓音道:“但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不是什麽宮女,太後絕不會讓一個宮女隨意在兩殿走動,你是九殿下說的那個——姨媽家的表妹,我猜的對麽?” 這次,她微笑了。
  墨鸞心尖一顫,但已再不能反駁。
  祥譽微笑而歎:“殿下告訴我,你不想嫁給他。所以我知道,你和那些女人不同。飛上枝頭,貴為王妃,盡享榮華清閑,這是多麽好的事情,何況殿下是個好人,任何人隻需瞧上他一眼都該看得出。但你卻不稀罕。所以我覺得,你是不一樣的,我可以相信你。”她就著窗欄,握住墨鸞的手,道:“替我把這個故事說給殿下聽罷。請你告訴他:祥譽從來沒有愛過他,所以不值得他記掛,請貴人莫做傻事,忘了那個辜負他的女人,開心、平安的過自己的日子。”她含笑說著,淚卻已流了滿麵。但她倔強地轉過身去,將淚光藏在陰影裏。
  墨鸞隻覺心中酸楚,泛著濃烈苦澀,震撼良多,一時竟不知究竟為了哪一樁。
  她立在屋前白月下,緊緊咬著唇,齒間一片腥甜。
  忽然,卻有一陣喧嘩吵鬧傳來,依稀竟是鳳棲殿方向。
  鳳棲殿,那是太後寢殿。
  “殿下……?!”祥譽猛回身,緊緊抓住窗間木欄,指骨節節青白,淒惶旋起。
  墨鸞神色一緊,眸色急變,卻欲漸不明。她靜了好一會兒,宛如雕塑,忽然,卻向著鳳棲殿方向,飛身奔去。

  章二一 滴血刺

  她一路飛奔,終於在將至鳳棲殿時被攔了下來。
  攔住她的,是傅芸娘。
  “貴主不能去。”傅芸娘一把死死拽住她。
  墨鸞道:“是漢王殿下來了麽?”
  傅芸娘遲疑一瞬,點了點頭。
  墨鸞邁步便走。
  傅芸娘又拉住她,急道:“貴主別去。隻當是什麽也不知罷了,何苦惹禍上身?”
  墨鸞充耳不聞,固執疾走。
  “小娘子!”傅芸娘疾呼,“夫人將你托付給我,我不能讓你以身犯險,否則我……”她一窒,沒有再說下去。
  墨鸞回身望向芸娘,夜風拂動她的紗帔群裾,青絲微動。“傅尚宮,你就讓我去罷。我非去不可。就當是……為了我自己也好。”她如是道,眸中光華閃爍。
  傅芸娘渾身一顫,當下呆立。麵前這少女,那般眼神,綿柔中蘊藏倔強,熟悉地令人心疼。
  鳳棲殿上明昧不定。風動簾幔,高屏香鼎投下的巨大陰影仿佛魑魅,壓得人心頭沉重,似喘不上氣來。李乾憤怒地吼聲尤似哭泣。
  “你便是把她碾成灰我也要跟她化在一起!你休想用這種方法拆散我們!”他的嗓子已極度嘶啞,每一字皆拚盡全力。
  “孽畜!給我閉嘴!”太後勃然大怒的斥責震得鳳棲殿的梁宇也在顫抖著,“這是一個皇子應該說的話應該做的事嗎?”
  李乾大笑:“你以為是我想生在天家做這個皇子的嗎?這從來就不是我自己選擇的東西。我不想知道你們在做什麽,但你們憑什麽要我們為此付出代價?”
  “你——”太後似一句話堵在頸嗓再吐不出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李乾雙眼熬紅,看著高高在上的皇祖母,瞬間蒼涼。
  他絕不曾想過,皇祖母會假母妃之名騙開他進而帶走了祥譽。他不顧母妃阻攔,闖出宮去,想尋白弈相助,但卻偏巧撞上姨母從宮中回府便感了風寒,大司馬府上一片忙亂,根本沒有他說話的餘地,他也再難啟齒,不敢給表哥多添麻煩。他又去找旁人,但平日裏從交甚好的幾個,不是推搪便是反過來勸他:不過一個伎子,算了。他又急又怒,幹脆徑直撲上太後門來。
  他本不想這樣,他也不想讓皇祖母生氣難過。可她是他的祖母,他是她的孫兒,他們是一家人,為何竟也要有這般手腕?
  他立在殿上,固執而又悲傷。
  忽然,殿外傳來個清脆嗓音。
  “啟奏皇太後殿下,白氏墨鸞有要事容稟。”
  鳳棲殿裏頓時一靜。
  太後漸平緩下來,攏了攏發鬢,沉道:“進來。”不過兩個字,卻是疲倦深深。
  殿門一開,透出黔夜深濃裏的慘淡白月。墨鸞披著月光步步走上殿來,神色肅穆。她也不看李乾,兀自俯身向太後拜道:“兒有個故事想說給太後聽。”
  “嗬。”太後輕笑,“你大半夜裏來,說的要事,就是個故事?”
  “就是個故事。”墨鸞頷首靜道,“是個小姑娘的故事。這姑娘姓姬。她的母親,叫薑宓。”她忽然抬起頭,直視太後,那般眸色,分明是淩厲非凡,發髻上一支碧玉簪,在清寒月光下熒熒得,愈發鮮翠。
  一瞬,夜風吹動燭火,搖曳下,昏昏欲滅。
  太後手上陡然握拳,丹蔻竟似要掐進肉中去。她無聲地望著墨鸞,眸中風雲暗湧,麵上寧靜無色。良久,她緩緩道:“九兒退下。”
  李乾卻依舊固執立在那兒,半步不挪。
  “你先回去。”太後闔目而歎,“皇祖母答應你,絕不動她一根頭發。這樣,你該安心了。”
  李乾目光微閃,看了看太後,又看了看一旁墨鸞,略猶豫,終於還是轉身而去。
  鳳棲殿上驟然戚寂。
  太後目光冰冷,如刀剜剮著殿上孤立的少女,似要將之剖開來看個通透。“你特意來,無非是要替他們解圍。現在,你可以說了。但你該知道,你若說不出什麽令我滿意的來——”她忽然開口,幽幽的聲音竟似從地府飄來。
  墨鸞道:“那太後是想聽一個滿意的故事呢,還是想聽一個,真實的故事……?”
  “你是在和我說話麽?”太後冷笑。
  墨鸞隻沉默不語。
  半晌相對,太後疲憊一歎,靠在鳳榻上,撐腮倦道:“你說罷。”
  墨鸞暗暗在袖中扣緊十指,深吸一口氣道:“永貞九年秋天的時候,哥哥從外麵救了個小姑娘回府來。那時候她才十二歲,剛從伎館裏逃出來,被打得渾身都是傷。”
  “伎館?”太後挑眉。
  “是。”墨鸞垂目道,“她……她被她父親賣了。”她忽然在陰霾裏綻出一絲笑來,模糊而又蒼涼。
  “賣了?”太後猛捏住雕鳳扶肘,細長的指甲劃出尖銳的響聲。“賣了。”她眼中滿滿的匪夷所思。她冷問:“為什麽?”
  “大概是……養不活兩個孩子了罷。與其都餓死在一起,不如賣掉一個。”墨鸞道:“自永貞八年起,荊襄川蜀連年蝗患四虐,糧食顆粒無收,百姓們沒飯吃又還要納農稅,逃荒路上易子而食都是有的,賣個女兒又算什麽?”
  “胡說!”太後擰眉喝斥,“朝廷每年都放了賑災的錢糧,派了專員治蝗。”
  “是麽?但我隻聽說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要逃荒,逃去鄰州鄰郡,不在轄區官府就沒有名冊,就不能收稅。這些,皇太後殿下久居繁華京中,大概是不知道的罷?”墨鸞忽然抬起頭來,直視太後雙眼。不知何時,她唇角竟已染上一抹冰冷嘲諷。她聲音很輕,落在空曠堂皇的大殿上,偏字字清晰。她道:“每天都有人在眼前死去。每個人眼裏都寫著,不想死,想活下去。所以根本沒有道理可以講。不知道該往哪裏走,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一無所有,連最親的親人也失去了,這種感覺,你會懂麽?”
  她靜靜立在大殿中央,雙眼冰涼,深不見底。她便像一隻墨黑的蝶,一麵華麗,一麵陰冷。
  太後良久看著她,眸色漸沉,忽然,卻冷哼一聲,道:“就算如此好了。她母親呢?她如何能夠允許。”
  “母親。她母親……”墨鸞忽然安靜下來。她久久地靜默,宛如一尊冰雕。
  “她母親怎麽了?”太後忽然問。
  墨鸞依舊不語,隻是盯著高台之上那婦人的眼睛,一如固執蜷縮的幼獸。
  太後猛地站起身來,暴怒般撲下台階,一把掐住墨鸞咽喉,幾乎要擰斷那脆弱的脖子。“誰允許你用這種眼神盯著我?”她嘶聲質疑,喘息時胸口起伏激烈。她死鎖墨鸞雙眼,似要從那一雙深黑中挖出魂魄來,嚴厲地逼問:“說,她母親怎麽了?”
  “死了。”墨鸞閉上雙眼,掙紮著吐出兩個字來。
  瞬間,有碎裂輕響。
  太後一怔,忽然鬆了手。“死了。竟然,死了。”她仰麵爆發出一陣大笑。“騙子!”她憤憤地盯著墨鸞,雙眼赤紅猶如俯伏待撲的猛獸,“你不是白家的女兒嗎?你不是從小就在鳳陽嗎?你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情?”
  墨鸞跌在地上,一手撫著頸項,掩住生疼的紅痕,輕聲應道:“太後忘了。哥哥救了姬氏那小娘子回府,這些事情,自然是她告訴我的。”
  “她人在哪裏?”太後俯視著墨鸞,追問,“我要見她。現在。”
  “她……”墨鸞一頓,笑道:“她也死了。”
  猛地,太後一窒,半晌才道:“怎麽……死的……?”嗓音竟已有些斷裂的顫抖。
  墨鸞道:“病死的。”
  “……葬在何處?”太後追問。
  墨鸞道:“她得的是心肺病。女兒癆。一把火化了,撒在鳳鳴湖裏了。”
  “你們白家不是無所不能麽?連個小姑娘也救不活?”太後尖銳冷笑。
  墨鸞道:“若是她自己不想活了,誰又還能救得了她。”
  太後終於沉寂下來。“你騙我。你們蓄謀好的。故意拿這些來騙我。”她仰起頭,雙肩微微聳動,身影頓然蒼頹,不知是笑還是哭。“你出去。現在就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她轉過身去,疲倦深濃。
  墨鸞躬身施禮,卻在推開殿門那一瞬,淚水崩潰。
  宮殿高門沉重,映襯著她徹骨的無力蒼涼。
  她多希望那個女人否認,徹底的否認。父親,母親,她,他們,與這個地方,與那些陰謀與背叛,那些冰冷無情,沒有絲毫的關係。
  可是,她等來的,卻是無異於承認的癲狂。
  那個高高在上卻又冷酷無情的女人,真的是她的外祖母麽?
  嗬,如今,她該怎麽辦?
  她倚著門跌坐在冰冷地麵上。夜風,鑽心刺骨的涼。
  忽然,她隻聽身後殿內一聲悶響。
  她驚地一下跳起來,慌忙推門奔進殿去,卻見太後倒在地上,蒼白的發,漆黑華服,仿佛一幅絕望的畫。
  她忽然覺得害怕,渾身顫抖著撲上去抱住那垂老的婦人,失聲喊起來。
  禦醫們急匆匆趕來,諸後妃接踵而至,整個京大內沸騰慌亂成一片。然後是皇帝。
  墨鸞安靜立在一角陰影裏,低著頭,聽這一片混亂嘈雜。
  良久,有人從內殿出來,卻是皇帝。眾人惶惶地拜迎。
  王皇後已上前去,輕問:“陛下,母後鳳體安好了麽?”
  “母後已醒了。禦醫說沒什麽大礙。”皇帝微笑,他將殿內眾人挨個打量一遍,忽然問:“皇後,哪一個是叫墨鸞的?”
  王皇後頓時神色一緊,看一眼呆在角落的墨鸞,諾諾應道:“是……是德妃的外甥女,母後親封了文安縣主,點入宮來作伴。”
  皇帝“噢”了一聲,又問:“人呢?”
  王皇後無奈,輕喚:“文安,你還不過來見駕。”
  墨鸞緩步走上前去,拜道:“白氏墨鸞叩見陛下。”
  “原來是德翁的女兒。難怪乖巧伶俐的模樣。”皇帝打量墨鸞片刻,笑道:“母後對朕說,甚是喜歡你。才醒過來便喊著要見你,藥也不肯吃。你便去小心陪著吧。”
  墨鸞心緒沉雜,輕應了聲“是”,便向內殿走去。才走出幾步,卻又被皇帝喚住。
  皇帝道:“你抬起頭讓朕瞧一瞧。”
  墨鸞略一怔,回身抬了頭。
  皇帝仔細打量她半晌,笑道:“難怪母後喜歡你。著實是像極了,尤其是眼睛和鼻子。”
  此時的聖上笑得何其慈藹,半點沒有為君威嚴。他……是她的舅父呢……墨鸞心中一顫,張口欲言,卻還是生生咽下去,又低了頭。頷首時,又聽見皇帝道:“母後年紀大了,你就多陪陪她,說些讓她開心的。”
  墨鸞麵頰酸麻,忙又應了聲“是”,轉身疾走。
  她忽然有了親人了。可這卻愈加令她無措,甚至心痛。
  她步入內殿,正看見太後靠在榻上,固執地不願吃藥。
  分明已是銀發蒼蒼,平日裏雍容在上,此時此刻,卻像個孩子,怕苦。
  一旁的禦醫急得滿頭大汗。
  墨鸞默默走上前去,接過藥碗,捧到太後麵前,柔聲道:“您喝藥吧。喝了身子才能好啊。”
  太後望著她,眸中光華明滅,忽然卻折射出一種如嬰孩兒般的稚嫩,又很脆弱。她一把抓住墨鸞手腕,雙唇抖動。她喃喃的說話,聲音細不可聞。
  但墨鸞卻聽見了。
  她在呼喚,一聲聲呼喚。
  “阿宓。阿宓。你怪阿娘麽?”
  刹那,淚水泉湧。墨鸞咬著唇,隻覺得自己忍不住地顫抖。她握住太後的手,那雙手冰冷而削瘦。“不怪您。阿宓……從來都不怪您……”她哽咽了,淚水落在藥碗裏。
  太後眼角涰淚,卻泛出些喜色來。她將藥水一口飲盡,然後抱住墨鸞,反反複複地呢喃:“阿宓乖,你回來就好了。不要哭。不要怕。阿娘抱著你呢。”宛如夢囈歌謠,直到,又沉沉睡去。
  心中,頓時哀慟。墨鸞隻能將臉埋在太後懷裏,悶悶地,無聲流淚。
  再度醒來時,太後靜靜望著墨鸞,良久闔目長歎:“你說,她還有一個孩子。在哪兒呢,是個小郎君,還是個小娘子。”
  “是……是個小郎君,叫阿顯,今年,應該也有九歲了。可是我……我也不知他現在在哪兒。”墨鸞輕聲應道。
  太後微微點頭,不再追問。
  “太後殿下……”墨鸞靜了片刻,小心翼翼問道,“那……漢王殿下……”她思慮不定。看李乾那般癡狂,若祥譽殞命,他怕是要心如死灰。可祥譽卻要殺太後,要殺她的外祖母。
  太後聞之緩緩睜開眼,看了看墨鸞,複又閉上,緩聲道:“給陸丫頭一個身份,留在漢王府上,也不叫她再到處亂跑,就是了。”
  “皇太後殿下明斷。”墨鸞心中一喜。
  太後卻隻是歎息,依舊拉著她的手,固執地不願鬆開。
  沒有人知道這隻新入宮一天的小縣主憑得是什麽說服了一向決絕的太後,人們隻看見太後有多麽器重她,無論何時何地,總要將她帶在身邊。
  於是,各殿院私廂拜會的絡繹不絕。內廷動了風向,外朝自也不會落下,種種揣度,總離不開幾位皇子的府上。白氏這位小娘子必定是要飛上枝頭的,毫無疑問。白老侯君應酬婉轉,愈加順風順水。
  李乾歡天喜地的領了祥譽回去,更是感激涕零,專程幾次地來道謝。
  對此,墨鸞隻有苦笑。
  這大概是最好的局麵,兩不相害。
  太後對她很好,甚至讓她覺得,她是在將她當作外孫女來疼愛。
  可太後卻不喜她提及白氏,更勿論讓她與白家人相見,即便是李乾和德妃也一樣。
  她把她隔絕起來,圈在身邊。
  但墨鸞卻愈發思念。太後對她的好讓她覺得害怕,仿佛數九寒天裏一件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華裘,外頭火熱,裏麵冰涼。她想白弈,無時無刻不在想,尤其是清燈照壁靜謐無人時,更有滿腹的苦惱和困惑想對他說,想從他的掌心尋一些溫暖和安心。
  夏夜分明微醺,她站在窗前,卻不由得戰栗,恍惚失神。
  忽然,一陣柔風撲麵,撩動她衣袖額發。她下意識閉了眼,瞬間,竟察覺溫暖氣息,如此熟悉,將她包裹。她驚得睜開眼,難以置信地看見那張朝思暮想的臉。
  霎那,心,已漏跳。
  白弈。
  白弈。
  是他。真的,是他。
  她張口發不出半點聲音,抬手輕撫上他的眉眼,卻有淚先滾落麵頰。她忽然推開他,急道:“你來做什麽?私自出入內廷,私會內廷女眷,罪同欺君。你快走!”
  他靜看她半晌,任憑她固執地將自己往外推,終於一把捏住她的手,哭笑不得地歎息。“傻丫頭!你別叫這麽大聲,就不會有人知道。”他在她鼻尖輕刮一下。
  她下意識捂住鼻子,眼神無辜又委屈。
  他端詳她半晌,輕吻她的前額、鬢角。
  心弦顫抖,她再顧不得其它,撲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了他。
  她聽見他胸膛裏滾燙而有力的搏動。她終於又聽見了他的心跳,卻發現那樣多的千言萬語已是無聲。她隻能這樣抱著他,隻願這樣抱著他,幻想地久天長。
  忽然屋外卻有個聲音響起。
  “貴主,太後命小人給貴主送蓮子綠豆百合羹來。”
  瞬間,兩人頓時驚醒過來。
  外麵話音未落,白弈閃身已藏匿了蹤影。
  墨鸞忙強自鎮定,小心開了門,卻見一個內侍領著兩個小宮女,內侍手裏捧著個食盒,兩個小宮女卻均是手捧香爐。那內侍禮道:“太後吩咐,天氣悶熱,務必要替貴主將閣裏四處都好好熏一熏。”
  墨鸞聞言忙應道:“有勞了。且放下我自己來吧。”說著,便去接那兩個小宮女手中的香爐。
  但那兩個小宮女卻不鬆手。那內侍上前一步堵住墨鸞去路,道:“請貴主用羹。”
  墨鸞看著那內侍手中食盒,一時渾身發冷。此時此刻,太後突然賜下關照,未免來得太奇巧。但太後賜的羹,她若不用,便是不識抬舉,是忤逆了。
  “請貴主用羹。”那內侍又催著,將那碗羹遞到墨鸞麵前。那兩個小宮女已捧著香爐開始要四下走動。
  墨鸞情急,拿起那碗羹淺淺嚐了一口,看準一個小宮女從近身走過,故意便向她身上撞去。
  青花瓷碗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淒慘脆響,香爐傾倒,香灰撒出,燙的她忍不住叫出聲來。但她顧不上疼痛,俯身裝做要拾地上碎瓷,在那碎瓷片上狠狠握了一把。
  鮮血,頓時泉湧,混著湯水滴得到處。
  那小宮女許是有些嚇著了,忙俯地謝罪。另兩個,卻是一人捧著香爐,一人捧著空食盒,呆磕磕在原處愣看著墨鸞,半晌才驚起來,便要去尋禦醫。
  “快別去了!”墨鸞忍痛攔住他們,“這麽晚了,太後這兒傳起禦醫怕是要鬧大的,我自己包一下就可以了。”
  那三人仍是愣看著她。
  墨鸞按著手上傷處,對那還俯在地上的小宮女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說,你們不說,太後殿下不知道就不會怪罪你。”她見那小宮女抬起頭,惶惶地望著她,便又笑了笑,道:“我暈血,更受不了這香味兒了。你們就回吧。”
  三個宮人麵麵相覷了好一陣,終還是應聲退去。
  待掩緊了門,墨鸞鬆下一口氣來,不禁後怕的手腳冰涼,這才發現手臂上被香灰燙到的地方已然紅了,手指傷處更是陣陣銳痛。
  她轉身正想去找棉紗,卻已被一把抓住。
  白弈毫不猶豫將她受傷的手指含進嘴裏。
  刹那,墨鸞隻覺渾身一震,竟似有雷電流火從那一點蔓延開來,流竄著把周身的血都燒沸了。她看著他棱角分明的臉,微微皺起的眉。他竟然就在這樣近的地方。她險些暈眩過去。
  可白弈卻似乎惱極了,從懷裏取出快白棉巾子惡狠狠地紮好她傷處。“你這傻丫頭!”他又挽起她衣袖,給她抹藥膏,一點一點地揉進去,又輕又緩。他怒道:“以後不許這樣胡來。”
  “可……”可我擔心你。墨鸞忍不住想要分辨。
  白弈抬起眼看著她,半晌歎道:“阿鸞,你答應過要相信我。”
  墨鸞一窒,終於咬唇,點了點頭。
  白弈輕捋她鬢角散下的碎發,忽然問道:“漢王那件事,你究竟牽扯進去多少?”
  墨鸞微怔,旋即道:“我……我和太後說起過一次……”
  “你見過那位陸氏娘子麽?”白弈追問。
  “隻見過一次……”墨鸞遲疑道。
  “漢王呢?他現在還常來找你麽?”白弈又問。
  墨鸞搖頭:“太後不怎麽讓我見他。”
  聽她如是說,白弈輕呼出一口氣。他對墨鸞道:“阿鸞,你必須答應我,漢王的事,你以後都不要再管。”
  墨鸞本想追問,但看見白弈凝重神色,終於沒有問出口來,又安靜點了點頭。
  白弈微笑起來。“你見過艮戊了。”他道,“不管有什麽事,你都可以找他,然後我就會知道的。”
  “哥哥。”墨鸞沉寂良久,忽然開口問道:“我……我阿爺和我阿弟……”
  白弈眸色微妙一抖,便即將她摟住,輕哄道:“我派出的人已有些眉目了,很快便能找到他們。再等等,好麽?”
  墨鸞望著他,末了,隻能沉默闔目,靠進他懷裏去。
  他們就如此安靜地相擁了許久才不舍離別。
  白弈如同潛入沉夜的魅影一般禦風而行,直到遠離了宮苑殿宇才駐足下來。他回身對隱在暗處的人道:“回去吧。不用再護送我了。照顧好阿鸞。”
  那暗夜的衛士沉默一瞬,輕歎:“這樣冒險的事情,公子還是下不為例罷。”
  “好。我記得了。”白弈微微一笑,他看著麵前人影,忽然問道:“你見過她了麽?”
  那人一靜,旋即應道:“我看見了。但她沒有看見我。”
  “你若想見她就去見罷,我信你。”白弈歎息。他握住那人手腕,沉聲道:“我起過誓了,決不會讓阿鸞做第二個夕風。所以你要幫我,好麽,朝雲哥。”
  瞬間,朝雲身子微微一顫。他沉寂了許久,終於抬起另一隻手搭在白弈手背,無聲地點了點頭。

  章二二 滿樓風

  太後壽誕將至時,宮中卻回來了貴人。
  那日太後忽然興起,想往太液池賞荷,讓墨鸞陪著,已泛舟湖心時,才被嚇了一跳。
  那搖櫓的“船夫”掛著胳膊,笑吟吟道:“皇太後殿下金安。貴主金安。”說話時,他抬起頭來,幹淨俊朗的眉眼,嗓音熟悉至極。
  墨鸞正替太後斟涼茶,一驚之下,險些手抖。
  竟是他?
  藺薑?
  “摯奴?”太後也驚愕不已,顯然並不在意料之中。但她很快笑起來。“你這狠心孩子,終於舍得回來了?”她眼中閃動著激動驚喜,連連招呼,“兩年了,快過來,讓阿婆瞧瞧!” 說著,已伸出手去,竟似有些急切。
  藺薑毫不拘謹,隨手將櫓丟給一旁隨侍的宮人,兩三步躥上前來。
  太後拉住他好一陣仔細打量,擰眉嗔笑:“阿婆的摯奴兒瘦了。”
  “阿婆沒見我也高了壯了麽?”藺薑揚眉一問,笑眯眯地,大半是自得。
  太後已合不攏嘴了,笑容如浸蜜糖,隻抓住他不放,又問:“你跑去了哪裏?讓阿婆好想。”
  “這些以後再慢慢和您說。”藺薑頗撒嬌地笑道:“今兒個起,我就來做這右禁衛軍將軍了,以後天天陪著您。”
  “你做右禁衛軍將軍?”太後眸光一凜,大有意外之色。
  藺薑卻隻是笑著,捶捏著太後肩膀,道:“您沒想到吧?就是特意瞞著您的,否則豈不是沒了驚喜?”
  “你這小鬼!”太後複又一笑,頗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墨鸞,道:“你們倆,不是早見過了麽,怎麽也不打個招呼?”
  墨鸞這才聞聲驚起,忙道:“藺……藺將軍安好。”她本是要稱一聲“藺哥哥”的,忽然又覺得時宜景地不妥,生生改了口,但又生分古怪,說得結結巴巴。
  不想藺薑比她更窘,胡亂應了聲,耳根子卻先紅了。
  待到送了太後回慶慈殿午歇,藺薑才偷偷溜來,將好容易得閑的墨鸞拽到宮苑清靜一角。
  但他遲遲地不說話,隻是望著墨鸞,眸中光華灼灼,唇邊笑意掩也掩不住,竟有些癡傻了。
  墨鸞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雙手交握袖中,頷首不敢看他,冷不防,忽然聽他一聲長歎。
  “真好看。我頭一次見你這麽打扮。可比我阿娘還漂亮了。”
  墨鸞怔了一瞬,旋即微微麵紅。他實實在在是在稱讚她,雖說措辭分外的與眾不同罷……
  但藺薑顯然尚自沉湎。“我有小半年沒見著你了。你走了,竟也不去同我道別,連告訴也不告訴我一聲。”他眉梢浸出一份委屈來,但很快又被興奮淹沒了。“你……你戴著這支簪……”他又紅了麵頰,甜蜜溢於言表。
  墨鸞下意識瑟縮了一下,怦怦地莫名心虛。她慌忙岔開話題道:“藺哥哥,你怎麽也來神都?”
  “我……我放心不下你。”藺薑乖順應道,但眼神卻分明清澈而溫柔。
  “可你……”墨鸞遲疑。他不是一心想要投軍建功立業的麽。
  藺薑“嘿嘿”一笑,扮個鬼臉應道:“我和善博打了一架。棄軍私逃在前,毆打主帥在後,他就很公正嚴明地把我踢出來了。”
  “你和哥哥打架了?”墨鸞聞之,震驚不已。
  “沒事了,你看分明是我受傷比較多……”
  藺薑分外委屈地撩起衣袖,卻看得墨鸞愈發花容失色,正驚魂不定,卻聽見藺薑輕聲道:“總之我今後留下陪你了。你不樂意麽?”他問得極柔,繾綣惆悵,又似忐忑不安。
  墨鸞心中一軟,忙淺笑應道:“怎麽會呢。”
  藺薑這才似放下心來,鬆了一口氣,神情也不再緊繃。他又靜靜看著墨鸞,半晌,忽然開口道:“阿妹——”
  “你為什麽……為什麽喊太後‘阿婆’呢?”他還未說完,墨鸞已打斷了他,將話題岔開去。
  “從小就這麽喊了。”他想了想,笑笑應道,“好像是……太後認了我阿娘做幹女兒呢。”
  “幹女兒……?”墨鸞心尖莫名一顫,“令堂……”
  “我娘姓裴。你忘了裴子恒是我表哥啦?”藺薑看了看左右,壓低嗓音道,“不過以後在這裏不能提這事兒了。保不準隔牆有耳,又是麻煩。”說到此處,他眼中忽然浮現出一種厭膩哀色,全然不是平常快活靈氣的模樣。
  兩人之間又沉默下來。
  片刻,藺薑忽然又開口道:“阿妹,我——”
  “啊,我忘記了!”墨鸞卻忽然驚道,“太後一會兒起身了要喝蓮子羹的,我得趕快去準備了。”說著,她衝藺薑歉意一笑,轉身匆忙而去。
  藺薑一句話又被堵了回去,呆磕磕望著她遠去背影,好一會兒,隻好摸摸鼻尖,苦笑。
  興許是他太急躁,將她嚇跑了。
  他在皖州軍營聽說,使君娶了公主回來,侯府的小娘子卻封了縣主進宮去了。人人都道是喜事,隻有他又驚又怒氣地跳腳。
  隻在墨鸞向他坦白她並非白氏親女時,他便明白了。
  她心裏的那個男人,是白弈。她甚至險些為了白弈喪命。
  他也看得出白弈對墨鸞不同。
  於是他心服口服,甚至很認命地決定放棄了。
  但他沒想到白弈還是娶了公主,更有甚者,白弈竟真將墨鸞送進宮去。
  九重如海,陷進去,就再別想出來。他從小在這裏長大,再清楚不過。
  可這又算是什麽事兒呢。
  他一怒之下,直撲回京,不由分說揪住白弈就動了手。待到打也打完了,躺在地上喘氣了,才想起問個說法。
  但白弈什麽也沒對他解釋,反而問他,右禁衛軍將軍一職正從缺,他願不願意還京供職,掌領右禁衛軍。
  他愣了好一會兒,一個魚打挺跳起來,答應了。
  他看著墨鸞消失的方向,在那從小熟悉的青牆綠柳下,神色溫柔而堅定。
  或許,是因為在那麽彷徨又無助甚至連自信也幾乎要被磨滅的時候,是那個溫柔少女給了他勇氣和關懷,所以他為她義無反顧地徹底淪陷。
  那支碧玉簪,是阿娘留下的。娘曾對他說,如有一日,他遇上那個想要相攜白首的女子,就將這支簪插在她髻上,他一直記得。
  所以,他將那支簪送給她了。
  所以,從今往後,他要保護她。雖然大家諱莫如深,但他知道,姨母、表哥一家,那些悲慘的過去,與這個地方脫不開關係。還有阿娘。那時他還小,隻能眼睜睜看著,但如今他已長大了,是個男子漢了,他要保護他心愛的女子,絕不讓她受半點傷害。
  然後,他想要再努力一次,努力走進她心裏去,或許並不能取代誰,但依舊可以是溫暖而堅實的依靠。
  她戴著他送的簪子,那是否說明,他並非絕無生路呢。
  思及此處,他由不得,又揚起了唇角,雙眼明亮。
  自打藺薑領了這右禁衛軍將軍的職,宮裏似也感染了他的靈氣,忽得熱鬧起來。少年英俊,文武雙全,即便宮中嚴令禁止私議朝臣,但宮女們瞧他時依舊怎樣也掩不住眸子裏的光,而他又是兵部尚書的獨子、太後跟前的紅人兒、漢王李乾的摯友,無論哪一方麵,自是如日中天。
  藺薑風頭大健,頭一個不樂意的,自然是左禁衛軍將軍韋如海。若論官職,左尊右從,他還理應壓著藺薑半截。但於情於勢看來,他是怎樣也不能同藺薑比的,怎麽比,都是相形見絀。
  又何況,藺薑還與漢王李乾交好。他們倆年齡相仿,從小一塊兒玩大,理所當然感情非比尋常。但身為貴妃韋氏內侄的韋如海,毫無疑問,卻是韋氏所出的四皇子魏王李裕一黨。
  於是,矛盾徹底不可調和,小打小鬧不斷,針逢相對亦如家常便飯。
  藺薑又是頑皮桀驁的性子,原本就瞧不上韋如海了,如今再加上這一層,竟還常沒事兒找事兒去捅一捅馬蜂窩,回頭就跑去墨鸞那兒,捅得好了自然要找人同樂,萬一被蜇了也還要逞強的。
  墨鸞每每哭笑不得,趕著他這裏磕了那裏碰了,隻好將他揪住理傷,一麵勸解他低調藏輝,少惹麻煩。
  但藺薑是個耐不住性子憋不住氣的主,他也不怕成為眾矢之的。他常在晚上帶墨鸞去看星星,躍上飛簷入雲的琉璃頂。這一片星空何其廣闊,真要是此處不留人,那也自有雲天,又有什麽好怕的。
  對此,墨鸞終隻能萬般感慨。
  天幕浩瀚,星如滄海,那光輝聖潔,時而清冷,時而又是暖的。蒼穹浩瀚,她總由不得肅然,那便像是神秘莫測的力量,令一顆心既澎湃又寧和,既充盈又空廣。然後,忽然發現,那個靈秀愛笑的男孩兒,不知何時竟已悄悄地長大了,哪怕依舊頑皮又靦腆,但卻總能讓她安心地仰望星空,沉睡在柔風細語中,什麽也不去想。
  轉眼太後壽辰,皇帝於承天門盛宴群臣,其後又令樂府司、內教坊於太液池畔設台,大作曲樂,以為慶賀,皇後、三妃、九嬪及列位皇子公主陪席,又是一場家宴。
  墨鸞自是跟在太後近前,寸步也不能離。
  筵席奢華喧鬧,人人談笑風生。墨鸞靜靜立在太後身旁,一眼望見的,卻是那朵光華奪目的天朝牡丹。
  東陽公主李婉儀,依舊是挽紗披帛、石榴裙,鳳釵花鈿,儀態高雅。
  毫無疑問,她才是席間最光彩照人的女子,便如同她的封號那般,耀眼。她也瞧見了墨鸞,眸光中閃出模糊不清的冷冽,但卻是笑笑的。她徑直走上前來。
  墨鸞由不得顫抖,雙手冰涼。她聽見婉儀對太後道:“恭賀祖母皇太後殿下萬壽千秋。”但她卻半個正眼也未曾給她。
  “乖婉儀,你怎麽一個人來?”太後含笑而問,“駙馬呢?”
  墨鸞心尖一緊。她早看得分明,一旁諸位駙馬相聚圈中,沒有白弈的身影。
  婉儀眼神微閃,歎道:“昨兒接著父皇的調令,連夜就趕回皖州交接去了,大概還得好幾日才能回罷。錯過了皇祖母的千秋,孫女兒替他向您請罪。”
  聞之刹那,墨鸞由不得怔了怔,旋即惆悵。他回鳳陽去了,竟不曾與她道別。她甚至連知道也不能,還要透過另一個女人從旁輾轉得知。可那又如何呢?那個女人才是他名正言順的妻。那才是天經地義。她忽然心緒紛亂起來,正酸澀,又聽太後道:“早些安定了也好。往後還是留在神都,皇祖母想你了也能隨時瞧見。”
  “是啊,往後就留在京裏不走了。”婉儀乖巧而笑,眸光一轉掃在墨鸞身上。
  墨鸞忙垂下眼簾,避開她目光。
  不遠處漢王李乾正拉住披掛齊整的藺薑,一手執一支酒觴。
  “殿下,我今兒可喝不得。我正忙著呢。”藺薑推拒,不轉睛望著的卻是太後身邊的人兒。宮中設宴,禁衛軍更是不得閑,太後想著他,要他到跟前來,但總還是在上職。
  李乾順著他視線一望,愈發笑出聲來,捶他一拳,調侃道:“忙著思慕佳人麽?”
  藺薑立時大窘。“殿下日子好過了,就來打趣兒我。”他雖有憤憤卻還是紅了臉,抱怨著不再想理人。
  李乾見他似真羞惱了,忙哄了他一氣,將那杯酒自罰了,見他神色緩下來,才問道:“你既然有心,求皇祖母賜婚便是了。一個是尚書的小郎君,一個是侯府的小娘子,門當戶對的良緣,你怕什麽?哪裏像我——”他一頓,不再說下去了。
  藺薑有苦說不出,白李乾一眼道:“去。去。等著散席回你的王府抱你的美嬌娘去。”他自幼與李乾是玩伴,又有太後寵愛,沒大沒小慣了,何況又是天生不拘的性子,伸手就將李乾推開去。
  李乾一把又揪住他,挑眉道:“你瞧不起我?我又不是豢養私伎。我要規規矩矩娶她的。”
  “你瘋傻了麽?”藺薑笑道:“準你收進王府去已是開恩了。最多你就不娶妃了,大不了拖幾年再混鬧一場,府裏的事兒還是你做得主。但你想立她作漢王妃?”他下意識瞅了眼太後,又看看皇帝,再看德妃,搖了搖頭。
  李乾鬆了手,眼裏滲出些失落來。“你也來說這些。我本來還以為你回來了,總算能有個人支持我。”他隨便撿了處假山石坐下,順手扔了酒觴,“摯奴,”他親昵地喚藺薑乳名,惆悵而問:“如果換了是你,你會罷休麽?”
  “不會。連自己的女人都照護不周全,還算什麽男人。”藺薑答得幹脆。
  李乾沒好氣踹藺薑一腳,道:“那你還——”
  “但要是我早就帶她遠走高飛了。你能麽?”藺薑打斷他,又看看周遭,歌舞升平,諸衛軍各司其位,不像會有異動的模樣,於是幹脆也席地在李乾身旁坐了,道,“我是沒見過你那位娘子,但能讓你這樣認定了,想來也該是個不凡的女子。可你能讓旁人都承認她麽?你又不像我,沒什麽牽掛。你那牽著掛著的,可是一大串呢。”
  李乾半晌不吭聲,悶悶咬著唇。幾個內侍捧著酒盅路過,他劈手奪了一盅,一氣兒罐下肚去。
  四下裏驚笑聲起。
  藺薑怕他喝醉了,鬧出傻事兒來,慌忙攔住他,一麵對侍立一旁的宮人道:“漢王殿下醉了,趕緊準備著,送大王回府。”
  兩個宮人便上來扶,但李乾一把推開他們。“誰跟你說我醉了?”他衝藺薑笑道,“你小子等著。”說話時轉身走開去,步子已有些虛了。
  藺薑暗自叫苦,忙跟上去看著他。
  李乾徑自走到太後麵前,道:“皇祖母,孫兒給您跳個舞助興罷。”
  太後正和婉儀說話,驚訝地抬眼去看李乾。
  李乾臉上已泛出酒勁上來時的紅潤,足尖足跟交相踢騰,整個人竟飛旋起來。
  他跳的,是西域傳入的胡旋健舞。
  隻見他雙手叉在腰間,時而卻又如鷹翼般展開來,不停地旋轉,似風也般輕靈迅疾,又散發著少年男子的陽健狂縱。
  太液池畔一下便圈出一塊空地來,驚歎之聲迭起。
  忽然,樂師班裏一陣“咚隆”聲起,不知是誰敲響了羯鼓。鼓聲激昂,上天徹地般,愈演愈烈。
  李乾便隨著鼓聲飛旋,宛如漩渦中奮力搏擊的雛鷹,竟像是再也不能停下。
  “這小九兒,莫非是瘋了麽。”太後樂得合不攏嘴,引著皇帝和德妃看他。
  墨鸞靜立在太後身後,也看著,不由得心驚肉跳,下意識尋望,卻瞧見不遠處的藺薑,視線交融,亦是凝重。
  猛地隻聽一聲破裂轟響,嗡嗡得回聲顫動,竟是那羯鼓不堪激烈,生生給敲碎了!
  鼓聲乍停,李乾這才也驟停下來,搖搖晃晃走到一旁,隨便就坐了悶聲喘氣。
  “九郎!”德妃忙將自己的軟墊令人送了過去,向左右嗔笑道,“這孩子,還是這麽個隨便的性子。才是一身汗,也不嫌地上涼。”
  那送軟墊的侍人小趨而過,婉儀將之攔了,接過軟墊,又令侍婢端了茶水,親自走上前去。
  她將李乾扶起來,扶他坐好,斟一杯茶遞給他。
  李乾也不看,接過來仰頭一口咽了,就著袖子擦水汗。
  婉儀歎息,退了隨侍,小心翼翼在李乾耳畔輕問:“九哥哥,你怎麽了?”
  李乾肩頭一顫,緩緩放下手來,抿著唇沒說話,隻重重歎了口氣。
  “我已聽說了。”婉儀又歎息,“你……”她本想勸慰。
  但李乾卻止住她,不讓她再說下去。婉儀妹妹自是嫁得意中人,這些苦悶,她又哪裏會真懂。李乾看著妹妹,心中感慨。“你何苦折騰這一趟呢,可不是又回來了麽。早先都勸你,你也不聽,硬要跟了到鳳陽去。”他努力笑了笑,戲謔時給婉儀一個無憂神情。
  婉儀聞之不語。是嗬,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或許,便是那時不去鳳陽,也好了。人人都道她嫁得賢夫終有良人,卻又有誰知她苦楚。
  兄妹倆各懷著心思,相對沉默。
  忽然,李乾開口問道:“剛才那個給我擊鼓的樂官是什麽人?”
  婉儀微怔,搖頭道:“我怎能知道。怎麽,九哥哥要去打聽麽?”
  “算了,也不緊要。”李乾擺擺手:“隻是有些奇怪,隨便問問。”
  婉儀道:“怎麽奇怪了?”
  李乾想了一刻,道,“他……他好似對我的舞步熟得很……”
  “九哥哥!”婉儀聞之忽然臉色一白,刷得站起身來。
  李乾驚詫,略仰起臉看她。
  但他卻聽見熟悉詞調傳來。
  古琴聲起,空簫幽幽,那空靈嗓音飄蕩在空氣中湖麵上,竟似有穿透一切,直抵入心的韌力。
  他猛抬頭望去,卻看見那個長袖善舞的寂寞身影,水袖青綠如波,竟似悠然前塵蒼涼中遺落的一抹清寒。
  霎那,他明白了,替他擊鼓的人,是她。
  她竟……竟會在這樂府司的一班樂師樂伎中……
  為什麽?
  她分明……答應過他……他們要執手一輩子……
  他忽得豎起身來,卻是渾身僵冷。
  殘山裏,朱樓夢,曲已終……
  太後原本還與左右笑語,猛聽見這歌子,立時沉了臉色,眸色頓時冰冷,甚至可怖。她死死盯著那歌舞中的女子,陰沉的宛若激怒邊緣的雌獅,但卻一言不發。
  眾人尚自不明了,皆麵麵相覷。
  墨鸞隻覺掌心一片濕涼。
  那曲《江梅引》。
  那個擁有一雙藍眼睛的美麗女子。
  為什麽?難道不應該已經美滿的落下帷幕麽?靜靜的留在漢王府與心愛之人長相守,不好麽?
  她幾乎喊出聲來。
  她臉色蠟白,急急地衝藺薑使眼色。
  全然不明就裏的藺薑不知她什麽意思,還狐疑望著她。
  但一道青綠身影卻如飛天般閃上前來,纏綿抖動的水袖,此時一擺,卻如青蟒長劍,寒光鋒利,直取太後咽喉。

  章二三 殉情殤

  陸祥譽一支軟劍堪堪刺在太後麵前。
  情勢驚變瞬間,眾人尚來不及驚呼,更勿論出手相護。
  忽然,一個嬌弱身影閃上前來,展臂將太後護在身後。
  起止刹那,殺鋒已至。
  陸祥譽神色大震,卻沒半點回手之意,顯是早已孤注一擲。
  但她卻忽然被截住。
  藺薑飛身上前,徒手就擒她劍鋒。
  分明是柔軟水袖,此時竟鋒利萬分,但見鮮紅一閃,血已迸射,塗得藺薑滿手。但隻這一個空檔,他已擺槍,剜那女子心窩精狠刺去。
  陸祥譽水袖一綿,抖回來便做了軟鞭,眨眼竟將藺薑手中槍纏住,另一支長袖又去襲太後。
  但藺薑卻一擺長槍,單手將之急速旋動,槍尾挑,已將祥譽雙手纏於一處,與此同時,他肩頭一抖,從背後抽出把刀來,揮刀便砍。
  刀落,便要血殺。
  忽然,他卻聽見李乾淒唳:“譽娘!”
  他大吃一驚,生生將刀收了回來,反手擰了那女子,橫槍押了,卻再不知該如何是好。
  “譽娘!”李乾嘶聲呼喊,便要撲上前去。
  婉儀卻死死抱住他,拚盡全力阻攔。“九哥哥!你不能過去啊!”她不能讓他靠近,他不過去,尚可開脫,他若過去必成共犯。區區一個樂伎優伶,就算是漢王媵妾,也絕無可能自行混入內廷。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殺伐。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她恨不能立刻將他敲暈了也好。
  轉瞬,大隊禁衛軍已至,將太後、皇帝與諸皇室圍護其中。領將,是韋如海。
  韋如海上前來,推開藺薑,冷哼道:“藺將軍先去理傷罷。”說著,便將祥譽收押在自己人手下。藺薑皺眉不爽,卻也無法,隻能任匆匆趕來的禦醫開始在自己手上裹上層層紗布,但依舊不願走遠,就近盯著韋如海。
  “摯奴快過來,阿婆瞧瞧你的手!”太後急著招呼藺薑,全當那被按在地上的刺客不存在。
  藺薑靠近前去,將一雙纏得紅紅白白的手攤平,寬慰著笑道:“皮肉傷,不礙事。”他急忙去看墨鸞,悄聲詢問,“阿妹,你還好麽?”
  墨鸞按著心口,輕點了點頭。方才,她來不及細思人已撲上前來,攔在太後麵前。冰冷劍氣煞得她心肺俱寒,隱隱針紮一般得疼。若不是藺薑手快截住了祥譽,那一劍已要了她性命了。
  但她此時憂心的卻是祥譽,還有李乾。她方才也聽見了,李乾近乎哀鳴的呼聲。太後會如何處置祥譽?關乎兩個人的命運。
  太後這才抬眼看了看祥譽,陰沉而冰冷地笑著。“拖下去仗斃。”她厭惡地施令,好似手中掌握的並非一條鮮活的生命。
  墨鸞心一抖,忍不住哀聲:“太後……”
  幾乎同時,藺薑也焦急喚了聲:“阿婆!”
  但他二人的聲音卻被另一人壓了下去。
  “譽娘!”李乾慘聲呼喚。婉儀攔腰抱住了他,又令隨行宮人抓住了他雙臂,不許他上前去,他卻不顧一切地掙紮,好似陷入獸夾的困獸。他淒惶地喊:“皇祖母!”聲聲哀求。
  但羈押祥譽的禁軍卻未動。有人冷道:“末將鬥膽愚見,怕是應該留下活口,嚴查來路,審其黨羽,以絕後患才是。何況,太後貴誕,血光不宜。”說話的,是韋如海。
  留下活口,嚴查來路,審其黨羽,以絕後患。
  十六個字,驚起幾多魂飛魄散。
  德妃驚怒下,麵色青白,刷得站起身來,戳著韋如海的臉唾道:“你什麽意思?!”
  韋如海冷笑:“德妃主緊張什麽?”
  “你——”德妃惱恨已極,卻還是將話生生咽了下去。再不能多言了,再多言,無異於不打自招。
  於旁相觀的婉儀公主見狀,心中瓦明冰寒。
  她知道,這陸氏女子必死無疑。
  無非早晚,終是一死。隻有這女子當場立斃,才不留任何機會予人攀咬李乾。但若遲緩須臾,便有無限的空隙可作文章,那時,反而是人證已死,畫押俱在,死無對證,百口莫辯,莫說九哥哥難脫牽連,怕是平日裏與之相近的戚友朝臣都難於幸免。首當其衝的,便要是與漢王有表親之源的白氏。
  又或者說,這一場劫禍原本便是衝他們來的。隻因她嫁於了白弈,皖州白氏便成了她嫡兄太子李晗背後的支撐,於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思及此處,婉儀公主當即厲聲向祥譽喝斥道:“你這賤婢,蒙漢王器重待你不薄,你竟欺瞞恩主,背著大王行此忤逆之舉!你還不伏罪就死?”話鋒犀利,撇清了李乾,卻是暗勸祥譽立刻自刎。
  “十二妹你在胡說什麽?!”李乾聞此言渾身顫抖,猛掙開桎梏,一把將婉儀狠狠推在一旁。他一心裏隻有那心愛的女子,早已顧不得思考其它。
  “九哥哥!”婉儀被他推得摔倒在地,有苦難名,返身還要去攔他,卻沒攔住。
  李乾上到太後麵前,雙膝一屈,竟匍匐跪在當場。他前額貼著地麵,淒然道:“請皇祖母恕罪。孫兒李乾不孝,願……”他頓了頓,忽然抬起頭來,眼中顯出就死絕決的神色,無聲地看了看他的母親,緩緩接道:“願削籍為庶人,徙往邊地,永世再不踏入神都半步。隻懇請太後大慈悲,寬宏無量,成全我二人。”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德妃兩眼一黑便暈厥過去,眾人又是一片忙亂。
  婉儀跌在地上,渾身冰冷。
  她那善良的九哥哥嗬,如此天真。
  所幸,白郎回了鳳陽,有兵有馬,軍權在握。還好,還沒有到最壞的地步。難怪白弈連夜離京趕回皖州去,丟下她獨自入宮。她本還以為他是不願與她以夫妻之名來給皇祖母賀壽,免得被他那好阿妹瞧見了傷心。如今看來,他怕是早得了什麽消息,故而先走了。隻要白弈留在皖州不回來,京內不敢妄動。她暗自握拳,深吸了兩口氣穩住心神,慘然苦笑。
  白郎嗬白郎,我寧願今生再見不到你,隻盼你快快平安趕至皖州,別回來。可你……你竟什麽都不曾告訴我……你從不曾將我當作妻來信任、倚重……
  她滿心悲苦,抬眼,卻看見皇祖母身旁那美麗少女,一般慘白臉色,又是恨又是哀,卻又忽然,物傷其類。
  太液池畔火燭通明,驚愕之下的鴉雀無聲裏,唯有烈烈火焰噝噝低吟,猶如灼燒中疼痛的哀哭。
  忽然,那被羈押的女刺客放聲大笑。她抬起滿是灰塵和汗水的臉,一雙藍色的眸子卻依舊神采奕奕。她竟看也不看那高貴的太後,她的仇敵。她將目光投給了九五至尊的皇帝,眾生黎民的天子。她笑問:“聽聞陛下修道。《道德經》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莫非陛下也是如此謹尊天道,視子民為芻草狗畜的麽?”
  “放肆!”好幾人同時怒叱。棍棒立時落在她身上、臉上。李乾想要撲上前去護住她,但被衛軍阻攔了。
  皇帝神色微僵,但並未如何動怒。“無心仁慈,無意偏愛,那才是自然的。聖人法天地自然之道,治國理民,不以個人意誌加天下,無愛,亦無憎,無為而治,是為自然。芻狗也隻是自然,並非低賤。”他的聲音緩而深沉,好似隻是在對一個困惑的孩童宣講其道。
  “自然無為。”祥譽清冷一笑:“如若黎民有冤,六月飛霜,陛下也要無為麽?”
  “譽娘!不要再胡說了!”李乾無望地呼喊。他知道的。是的,他知道。他又不是個癡子。但他不能讓她說出來。她不說,吃苦的或隻是他兩人。她若說了,天便要塌了。
  然而,皇帝卻靜道:“九郎,讓她說。”皇帝微微闔目,眉心深刻的,竟是無限的疲乏。他苦笑,喃喃低語:“順其自然罷,不要再勉強。該來的總是要來,該走的,留也無用。”
  祥譽大笑。“好。啟稟陛下,陸氏女祥譽鳴冤。”她奮力直起半個身子。忽然,她笑著流下淚來。她又深深地匍匐拜倒,以最虔誠而壯絕地姿態稟陳:“祥譽替漢王殿下鳴冤,懇請陛下做主。”
  沒有人料想到,她會這樣說。
  李乾渾身一顫,呆呆地望著她。
  祥譽卻不看他,隻有澄清淚水從那雙藍色的眸子裏滾落下來。她向皇帝拜道:“祥譽本是草芥賤優,蒙殿下不棄恩寵有加,是祥譽不思饜足,貪婪愚昧,因……”她眼中顯出痛苦來,卻依舊咬牙泣道,“因太後阻撓殿下與祥譽往來而懷恨在心,造下此等深重罪孽。祥譽自知死罪,與殿下無憂,呈請陛下明察,萬勿錯冤了好人。”她猛又抬起頭來,竟直視了皇帝的眼睛。她道:“陛下,祥譽死,不足惜,可殿下是您的親子,您不能無為,您一定要護著他啊。”
  她忽然甩開摁住她的兩個禁軍,從其中一人腰間抽出佩劍來,引頸狠狠一抹。
  瞬間,灼紅飛濺。
  他們離得太近。那一腔熱血,竟撒在李乾臉上,順著麵龐滾落,染紅了他的眼。
  人群驚呼,唯有他安靜無聲。
  他就那樣呆呆地望著她,看見她倒了下去,躺在血泊裏,唇邊卻綻開了絕美的微笑。
  她終於在最後的時刻向他伸出手去,薄唇顫動,似還想說些什麽,隻是,已再沒有了聲音。
  但他卻聽見了。
  她說,對不起,活下去。
  可是他……
  人聲在周遭嗡鳴。他難過得不能呼吸。他看見她被人抬了起來,漸漸遠去。鮮紅濃稠的血沿路淌落,一端連著她,好似殘斷的紅線。
  那月老牽訂姻緣的紅線嗬,竟是這樣織就……
  他忽然就暴怒起來,毫無征兆地,撲向她,竟無人敢阻攔,無人能夠阻攔。
  他不顧一切地奪回她,抱在懷裏,一手抄起那尚染血的長劍,劍鋒所向,不知是人是己。
  他抱著她一步步後退,雙眼無神,卻又有激烈燃燒,癲狂。
  那是至極絕望而無力的控訴。
  是誰,將這琉璃般剔透而脆弱的愛情踏得粉碎?
  “乾!你回來!你聽見阿娘在喊你了?”好容易轉醒的德妃聲淚俱下,匍在地上,竟不能起身。
  “九郎,父皇令你回來!有什麽話回來慢慢說。”皇帝亦緊張起來,禁不住顫抖。
  “九哥哥,你回來啊!”婉儀淚如雨下。
  所有人都在喚他。但他卻一言不發,像個不會說話地木雕人偶。
  他在太液池清寒的波光前停下來,夜風飛揚著他染血的寬袍,映著冰冷月光下瘦長的影。他終於淡淡地開了口,聲音一如這皎月湖水般清冷:“我說過了,就算化成灰,也要與她化在一處。”
  忽然,他聽見一聲哭喊。
  “殿下!你不能辜負她啊!”
  他尋聲望去,看見那個少女站在皇祖母與他的好友身旁,淚流了滿臉。
  他微笑起來。
  他懂。可這世界太冷,沒有了她,一刻也不願再多停留……
  毋寧死,不苟活。
  肌骨碎裂的淒絕聲響撕裂了九重夜空。染血的劍峰從李乾後心穿刺出來,竟然那麽深,那麽長。濃稠鮮血順著劍身淌落。他抱著祥譽倒了下去,跌入太液池裏。
  沉寂寒潭悠長沉悶地歎息著,擁抱了這一對絕望的戀人,水麵漸漸旋出血色水暈。
  天地,冰涼寂靜。
  許久,那崩潰的母親終於迸發出淒厲慘呼,她撲上去,無助地向著水麵伸出雙手,好似祈求再能抓住些什麽。禁軍將她架了回來,她卻再次暈倒過去,不省人事。
  生辰。死忌。紅燈吉彩。慘慘哀哭。多麽絕妙的諷刺。
  墨鸞看著眼前一片混亂,無數的火把幾乎要將太液池給燒幹了,火光鼎盛,卻將水麵飄散的鮮紅映得更加淒豔。她隻覺得渾身無力。心口舊傷受了劍氣衝襲,一直疼痛難忍,幾欲迸裂一般。她難過地按住,顫抖著無法支撐。
  李乾幹淨的笑臉尤在眼前。但那個人卻已不在了。不在了。
  她不能相信,不能接受。為何會是這樣?為什麽,明明這樣相愛,老天卻偏吝嗇至此。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她腿軟地再也站不住。
  恍惚中她被人抱住。她抬頭看見藺薑。第一次,她與他離得這樣近。經脈血液俱涼,她無力地倚在他懷裏,聽見他反反複複地哄慰:“阿鸞,你不要怕,還有我呢,我在這裏。”
  他的胸膛是寬厚的,溫暖,結實,卻偏這樣陌生。
  她猛然想起白弈,倉皇地一把推開他,摔倒在地。混亂中茫然抬頭,卻看見太後靜靜坐在鳳床上,冷冽麵容毫無表情,仿佛眼前驚濤駭浪的不是生死離合,而是一場因早已觀賞過無數次而不再新奇的鬧劇。
  心中陡然震顫,一口腥濃從嗓間湧出,她兀自強忍,卻還是從唇角淌落下來,苦澀無邊。

  章二四 是非錯

  李乾被打撈上來時依舊緊緊抱著祥譽。那柄長劍將他們的心貫穿在一起,鮮血竟浸入劍鋒,擦拭不去。
  他抱的那麽緊,即便抽起長劍,也不能將他們分開。
  禦醫上奏,陳請用藥水浸泡漢王屍身,使之軟化,將二人分開。
  十數載沉湎問道,性情寡淡的皇帝悲哀已極,聞此奇奏終於暴怒,當場將奏疏撕得粉碎砸在那禦醫臉上,即下旨,追冊陸氏女一品王妃。九皇子諡英。賜英王及王妃合棺而葬,陪袝永陵。
  區區草芥優伶之身,冊封一品王妃,享合棺陪袝之身後大榮,自天朝開元以來,獨此一例。
  太後聞訊不允,與皇帝當麵爭執起來。
  長生殿內,屏退眾侍隨,太後清冷的聲音愈發如猶冰寒。她問:“陛下認這陸氏女為兒婦,竟還允其陪袝永陵,莫非是要替陸氏反賊翻案麽?敢問宅家,要將這一大家子的顏麵擱在什麽地方?”字句裏,盡是嘲弄嗤笑。
  皇帝沉寂良久,一雙手卻不自禁地顫抖,他闔目長歎,抬起手捂住眉眼:“朕本有九個兒子,能長成人的隻這四個,如今,卻也隻剩下三個了。母後莫非不記得,九郎也是您的孫兒。承歡膝下,又才是多久之前的事。他……他如今已不在了,母後為何……為何就不能多想想他的好。”
  “好。”太後冷笑,“陛下若是能將與我鬥氣的智勇用在朝政上才好,否則你餘下那三個兒郎怕是也要被些左狼右虎生吞活剝的。”她睨眼望皇帝去,眼中折射出尖銳的精悍,那並不似一個母親打量兒子的神色,而似針工裏的巧繡娘厭棄一件製壞的繡品。她忽然愈發陰冷起來,揚起唇角,緩緩笑道:“還好。”
  皇帝尚兀自埋著眼,聞聲抬起頭來,卻聽太後冷道:“還好那三個兒郎子少說有兩個不似你,阿爺不中用,小郎們急著當家來。”
  如斯尖刻。
  皇帝苦笑。“阿娘,”他的嗓音裏浸著疲憊,身影哀頹而又沮喪,他像個普通兒郎一般喚著阿娘,問:“阿娘當真從不曾悔過麽。今時今日,兒終於懂得阿娘當日之恨,可阿娘又能否體察兒子此時之哀。”
  “我有什麽好悔。”太後嗤笑。
  “阿娘不悔。”皇帝長歎,“既然如此,阿娘何苦瞧見一個七分像她的小娘子便攜在身旁,又何苦待摯奴如此——”
  “你住口!”太後眸光烈寒,肅殺臉色與那神聖圖騰一般的妝紋迭於一處,愈發孤絕高傲。她便像一隻昂首立於榮耀之後的雌獅。許久,她搖頭而歎:“罷了,這一件事也可依你。但——”她話鋒陡然轉利,顯出不可悖逆的堅決來,“陛下要依我二件事:其一、賜吳王宏攜世子常居武德殿;其二、小三兒府上也空了這些年了,白氏那丫頭倒是很合的。”
  “阿娘,白卿那小女兒比阿寶也才大十歲。”皇帝頗無奈擰眉。
  太後置若罔聞,接道:“後一件事,也不必急於一時,但還是莫拖延太久的好。”
  “阿娘。”皇帝又喚。
  太後輕笑,她看著皇帝,眸光中流淌出哀憫來。“你知道如何才能保你那三個兒郎都好生活著罷?”她忽而問道。
  皇帝由不得怔住。
  “你說得不錯,他們都是我的好孫兒。”太後微微闔目,竟似沉寐在午後暖陽中。她靜了許久,歎道,“放下你那一套不切實際的東西罷,不可聽任,不可無為。”言罷,她重喚上侍隨宮人,擺下步輦,前簇後擁著去了,再不由人多言。
  長生殿上,獨留皇帝一人呆愣。忽然,他伸出手去,緩緩地,緩緩地,撥弄那鑲金的青龍熏香爐上絲絲嫋嫋的殘煙,便好似想,握住那分明是握不住的一縷。
  及次日早朝,皇帝降詔,賜吳王李宏攜長孫李颺長居武德殿。聖意不明,揣測紛紛,竟有人疑心陛下有廢立之心。東宮一脈,人人自危。但民間卻有戲言流走,譏諷那懦弱天子夭折了一個兒郎便忙不迭將兒子孫子圈來了身旁,就近看護著;這三子吳王宏亦是個好修仙道練丹丸的主,自五載前吳王妃故去,整日沉迷道學,披頭散發便像個瘋子,比之其父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反而深得聖心;太子仁弱無為,吳王失心修道,倒是那魏王李裕頗有幾分皇子膽色,偏偏被拋在外頭,活脫脫就是個後娘養的。一時間,神都歌謠傳遍裏坊,戲謔天家:弱子、棄兒、黃冠郎。
  自太液池畔慘烈,德妃謝氏便癡了,終日抱著李乾兒時耍玩的布偶,時而哭啼,時而嘶聲尖笑。她像一頭絕望的母獸,散亂髻發,雙目赤紅,似哭似笑的癲狂哀鳴遠近飄散,整個蘭心殿仿佛已作了地獄火池,再無人敢靠近。
  但卻有流言廣散開去。言說,英王與英王妃是死於太後謀策,隻因這一樁姻緣有辱天家門庭顏麵,故而不能容。更有甚者,流言蜚語所向,指墨鸞於太後近前邀寵出賣英王夫婦,將那夜墨鸞先與祥譽私見又與太後密談之事串聯的有模似樣,種種不堪,口耳相傳。
  於此,墨鸞惟有沉默。她能察覺宮人們看她時探究的眸光,又是懼怕又是鄙薄。但她不能解釋。這世間有太多事,愈解釋,愈成掩飾。
  白弈托艮戊予她帶來簡訊,道出些始末。
  事前,韋貴妃之子,李乾之四兄,魏王李裕曾在踏青時與英王夫婦“不期而遇”,那期間有些甚相談自是不得而知,但,爾後,英王妃便與魏王府上婢伎幾有來往,更疑惑者,禍起後,貴妃所居的昭陽殿與魏王府上竟都悄無聲息的處置了人,俱是拔去了舌頭,死狀慘烈,且這幾人又都或多或少與樂府司與九重門禁有著絲絲縷縷的聯係。
  利用祥譽報仇心切設計,意圖牽出謀逆案清剿異己,倒是個不錯的算盤。
  隻是他們錯估了那女子。她在最後一瞬由恨倒戈向了愛,雖然,終還是沒能救得她郎君性命。
  其實,英王本可以不死。隻可歎他太癡。
  墨鸞聞之唏噓。這訊息多少令她有了些許寬慰,那幕後殺人的血手不是太後的,不是她的阿婆。可不知緣何,隻要想起那夜火光大盛中,太後異常冷靜的神情,她便渾身哆嗦。那不僅僅是冷靜,是至極決絕的冷酷。
  她以甥女之名,奉懿旨前去蘭心殿探視德妃,才到門前,便一個踉蹌被德妃身旁的大宮女穗兒推下階去。“我們蘭心殿上下便是死絕了,也不要你這給雞拜年的狐狸來憐憫。這貓哭耗子的模樣還裝來騙誰!”穗兒一雙眼哭腫了,眼神卻似刀子一樣。
  墨鸞隻好默立,正自心苦,卻聽個女聲道:“這沒眼色的小賤婢,做得這等混賬事說這胡話,仔細著要割舌砍手。”那聲音不高不低,綿柔婉轉,卻暗含一股子韌勁,不怒自威。墨鸞尋聲望去,見一華貴女子給人攙扶著,緩步走上前來。那女子身著藍錦宮裝,高腰寬裙依然遮不住隆起的肚子,顯是有孕在身。她袖邊袍擺皆繡著金線菊,髻上插的花兒也是藍色的,不及牡丹濃盛,卻是別有罕見風韻。她的容貌是極美的,又透著精明聰慧。
  一見這女子來,穗兒立時變了臉色,甚是羞慚地迎上前去恭敬道:“良娣怎麽來了?”說著,便伸手要扶。
  那女子一推手狠狠將穗兒摜在地上,冷麵斥道:“還不快向貴主賠罪!”
  穗兒摔在地上,又不服,又委屈,但再不敢違抗,低伏著向墨鸞賠罪。
  墨鸞雖認不得那女子,但聽穗兒呼之為“良娣”,立時已猜到,那恐怕正是德妃的親內侄女,東宮太子良娣謝妍。論起來,還是她的“表姊”。她慌忙將穗兒扶起來,又向謝妍深深福了一福。
  “這賤丫頭沒規矩著實該打,表妹別怪,阿姊也給你陪不是了。” 謝妍微笑,親手拉起墨鸞入內殿去。
  才到門前,便有癲狂癡叫傳來:“畜生害我孩兒!阿鼻大地獄在等著你們!爾等必遭千刀萬剮,八千裏業火焚身!”隻見一個披頭跣足的婦人,手裏緊緊攥著把剪刀,正拚盡全力在榻頭屏風上猛戳。金繪翠描的屏風,早已千瘡百孔。
  謝妍見狀驚得麵如土色,急呼道:“你們還愣著!快將妃主那剪子請下來!”
  一眾宮人慌忙湧上去,抱足的抱足,摁手的摁手。
  德妃驚聲嘶叫,竟似個癲癇瘋婦,掙紮許久,直到精疲力竭,被人奪了剪子,便徹底蜷縮起來,躲在榻角,癡癡呆呆地,又哭又笑。
  昔日典雅高貴的德妃已徹底不在,隻剩個幹瘦老婦。她的頭發,竟全花白了,散亂著落在臉頰兩側。
  失子之殤,一夜盡白頭。
  謝妍在榻邊軟墊上坐下,撫住德妃手臂,歎道:“大姑母,您是不是連阿詠也一並怪罪了?”
  德妃茫然地抬起頭來,看了看謝妍,雙眼忽得一亮,竟泛出稚兒般清澈興奮地光來。“阿詠。阿詠。”她聲聲喚著,一把抱住謝妍,俯身貼麵在謝妍隆起腹上,輕撫著,咯咯地笑:“乖寶寶,你是不是阿娘的乖寶?”
  “大姑母……”謝妍慘然涰淚,捋著德妃散亂發絲,柔聲輕哄道:“阿弟要托生到侄女兒這裏來,大姑母要保重貴體,好再抱抱阿弟呀。”
  德妃聞言,瞬間,便掛著淚珠開懷咧嘴,那神情竟像個心滿意足的小姑娘。
  墨鸞從旁看著,刹那淚湧。
  然而,及至英王發喪前夜,德妃卻忽而薨沒了。她半夜裏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在庭院中瘋跑,大笑著說看見了她的九郎,最後,墜在了太液池裏。
  她墜了下去,那淒厲的笑聲與怨恨的詛咒卻永遠留在了深深九重之內,回蕩不絕。
  不斷有宮人說,在太液池上撞見隱隱幽魂,看見德妃主、英王與王妃前來索冤,人心惶惶。
  皇帝悲極,在太液池上大作三日三夜法事,超度賢卿愛子亡魂。
  道場散去,墨鸞從旁悄悄抽身,心潮湧動,竟是說不清的悲憤寒冷。
  那母親至極的絕望與拚盡生命的控訴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沿著宮路,緩緩地走,輕地聽不見步聲。
  忽然,遠遠處,一陣呼喝喧鬧傳來。她抬頭,見幾個衛軍圍作一處,垓心那人的銀鎧紅巾何其醒目,一瞧便知是藺薑。
  隻見藺薑竟將個內侍摁在地上,狠狠一拳下去,便是鼻血橫流。但他全不打算住手,拳拳紮實,俱是落在那內侍頭臉上,竟似有多大的仇怨一般。那內侍似乎亂叫嚷了句什麽,他猛一揚手,竟將那細瘦瘦的一個人“嘩啦”掀飛起來,跟上去便是一腳。那內侍哀叫著癱軟在地上,兀自抱著腦袋滾躲。藺薑仍不停手,暴戾起來像隻憤怒眼紅的狼。
  這樣打下去,豈非要出人命?
  墨鸞嚇壞了,慌忙跑上前去,一把攔住藺薑,呼道:“你在做什麽呀!快罷住!”
  那倒在地上的內侍一瞧見墨鸞,立時大叫起來:“貴主快救小人!藺將軍要打殺小人了!”
  墨鸞仔細一瞧,那內侍一張塗滿了灰和泥的臉,竟是昭陽殿裏的曹常侍,常隨在韋貴妃身旁來拜謁太後。墨鸞登時驚心,死死拽住藺薑,低聲喝道:“藺哥哥!”他若真在內廷打死了貴妃主的親信常侍,可怎麽交待?
  藺薑不語,隻黑著一張臉還要打人。
  此時,一個守望衛軍忽然喊道:“將軍快走,阿韋子帶著人來了!”
  藺薑氣憤,又踹曹常侍一腳,拉過墨鸞便跑。
  墨鸞慌得心也險些蹦出來,竟似聽見了身後韋如海領人追來的呼喝聲。但藺薑便像隻小豹子,竟一把將她抱起來,奔得飛快,三兩下便躥沒了影。她隻聽見耳畔風聲呼呼作響,連驚詫的心思也沒有了。
  待到無人處,藺薑才將她放下來。
  “好阿哥,你這鬧得是什麽?”墨鸞撫著心口,一驚之下,舊傷處竟又隱隱作痛起來,她忍不住蹙眉。
  藺薑憤憤“哼”一聲道:“再敢碎言碎語,剁了那閹貨的狗舌頭!”
  墨鸞微微一怔。
  原來他是為她。近來宮中風言風語,想必是曹常侍傳了些什麽難聽的給他聽見了。
  她一下子心疼起來,張口欲言,卻隻終落得一聲歎息:“你別牽累了自己。多不值得。”
  “這怎麽叫牽累?”藺薑似還沉在激動中不能自拔,麵上顯出異樣緋紅。他忽然緊扶住墨鸞雙臂,望著她的眼睛道:“阿鸞,我起過誓了,絕不做我阿爺還有殿下那樣的人!我要保護你!我能保護你的!”
  他終於喊了出來。他喊她,阿鸞。
  墨鸞在心底哀叫一聲,無端端心湖驚濤駭浪,水紋中竟旋起濃烈淒涼。她嗅見了隱隱血腥之氣,甘美又絕望,苦澀無邊。
  “別說!求你別說!這種時候,別說這大逆不道的混帳話!”她語無倫次地喝止他。
  “我要說!”他眼中卻現出孩童使性的胡蠻來,“這算什麽?他們……他們這都算是什麽?我阿娘死了,她的郎君便眼睜睜看著。殿下更好了,他竟自己跟著去死了!他們……他們……”他雙手緊攥,竟至顫抖起來,在自己唇下咬出一排血印。
  喪友之痛猶如利矢,將那些封陳的血塊從傷疤底下狠狠剜出。他便像隻幼小的獸,馱著傷,在迷惘中狂躁著自抑。
  “藺哥哥……”墨鸞胸中刺痛,竭力試圖將他緊握的拳掰開來。
  他低下頭去,抵在她肩頭。他忽然笑起來:“他也這樣。他如此薄待你。”
  墨鸞驀得渾身一顫。
  他卻一把掐住她雙肩,迫視她的眼,烏黑瞳子裏一片沸騰。“你為他險些死了,他卻拋下你娶了別的女子,將你丟在這裏!”
  刹那,墨鸞臉色慘白。舊傷銳痛如刀攪,幾欲窒息暈眩。隻一句話,便將她刻意埋起的傷口生生刨起,再不能掩藏,隻能鮮血淋漓。她踉蹌著站不穩了。
  藺薑拉住她,幾乎將她擁進懷裏去。兩人貼得愈發近。墨鸞甚至可以感知他灼烈的吐息。“你一直戴著我送你的簪子,不是麽?”她聽見他迫切地追問。“阿鸞!”他又喚一聲,激情難抑,眸色已成深深漩渦。
  “別喊!別喊了!”她抱住頭嘶聲哀叫,奮力地掙開他,卻無力地跌坐在地上。胸口痛的仿佛立刻就會裂開,她止不住地顫抖,大口喘息,卻呼不到空氣。她捂著嘴將頭埋下去,鮮紅鮮紅的液體順著白皙手指的縫隙滲落。
  他一下子慌了。“阿妹,好阿妹你怎麽了?”他眼神瞬間清透起來,泛著粼粼的光,又是緊張又是愧悔。“是我錯,我又胡亂說話。”他惱恨地捶自己一拳,將她扶起,“咱們找禦醫去。”
  墨鸞固執地將他推開。
  “阿妹!”他焦急地手足無措了。
  墨鸞一手捂著嘴,一手撐住牆壁,勉強站穩。
  兩相無言,靜謐頓成詭異。
  良久,她緩緩抬起頭來,拭去唇邊紅漬,哀哀地望著他,用至極輕弱的聲音道:“別那麽苛責他,他也很難啊……”短短一句話,她說的那樣疲憊。
  藺薑氣息一窒,心中一片落寞。
  他不敢告訴她,日前聖上請了白老侯君過來,禦賜了茶點,相談許久,問起了她。聖意再明了不過了,多半是要在三位皇子中選一位賜婚,待到英王喪過,便要借這個吉慶。宮人們閑極,如何傳言的都有。她如此體諒白弈,莫非當真要為了白弈投去另一個陌生男子懷中?當此時,那信誓旦旦給過她承諾的好郎君又在什麽地方做著什麽事情?
  “人是不是都這樣呢,愈是待他好的,愈看不見。”他由不得苦笑。
  墨鸞蹙眉一顫,心痛欲碎。
  那痛,原是從血液裏燒起來的。
  婉儀在鏡前微微側麵,從鏡子裏看那不願進屋的郎君,眼角沁出哀傷的嘲弄。
  今夜,她的郎君歸家來。
  短暫別離,相思正濃,她精心盛裝以待。待來的,卻是那樣完美卻散著寒氣的臉。
  隻為她點點的小心思,遣走了他心裏的可人兒,他的寒氣便不加掩飾,人前好合夫妻,人後冷若冰霜。自那日起,他再不曾入她房中來。
  她不是忘了他的絕情涼薄。她不服。他是她的郎君,隻能是她的郎君,她的良人。她要將他奪回來。
  但他漫不經心的敷衍令她銳痛。他竟連門也不願進來,那樣遠遠地,偶爾答話。她的眼神尖銳起來,唇邊溢出疼痛的譏諷。“你還不知道罷。”她執起筆來,細細繪額黃,忽然開口道,“你那好阿妹已與旁人摟抱到一起去了。”
  白弈聞聲終於抬頭正眼看她,卻是輕笑。那神情分明隻兩個字,不信。
  “藺公家的小郎,可辱沒你的阿妹?”婉儀挑眉還擊。
  刹那,白弈眸色厲寒。他的笑容僵下來,漸至嚴峻,隻盯著婉儀。
  婉儀頓覺冰涼,莫名回望他,問道:“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麽?”嗓音由不得緊了。
  “你再說一次,是誰。”他又問一次,一字字說得緩慢至極。
  婉儀輕笑:“你指望是誰?太子哥哥?總不能是父皇罷。”
  “我在問你話。”他眼裏隱隱竄上火來。
  婉儀不禁一僵,她擱下妝筆,起身來,拖曳衣擺梭梭的響。“是藺慕卿唄。反正總不是你需要攀附的人。”她又負氣起來。
  “不可能。”白弈又笑起來,“他倆不可能。”
  “我騙你作甚?”婉儀冷笑,“你當我是無聊的妒婦,編派你的檀卿來討你嫌麽?”她走上他麵前來,迫視他雙眸,道,“若不是父皇召過阿公,要將她嫁我三哥,這樣的事,我才不說出來討沒趣呢。我是替你家擔這個心。若直接與爺娘說了,你又要疑我搗鬼,不如直接與你說。你信便信,不信便不信,愛怎樣怎樣去好了。”她轉身回了坐榻,悶悶獨坐。
  白弈聞言,麵上神色又冷峻起來,墨瞳微閃,不知在想些什麽。忽然,他撩簾走了。
  婉儀聽見,心裏一酸,忽而卻從銅鏡裏瞥見自己。花子朱唇,精雕細琢,卻是一派哀色。
  嗬,多可笑,作這般妝化是為何?也無人要看。
  她猛將那銅鏡推轉一邊去,淚卻滾落下來。
  白弈急急向外走,才要出苑去卻被人喚住。
  一道人影如燕掠來。
  他忽然翻手將那人掀了重重甩在一旁假山上,掐住衣襟,怒道:“你回來做什麽?你怎能將她一人丟在那裏?”
  艮戊靜道:“小娘子此時與藺公子在一處觀星,想來無事,我就回來一趟。”
  白弈當下胃裏一陣抽痛,禁不住皺起眉來,咬牙道:“你為何不攔著他們。你分明知道——”
  他話未出口,艮戊忽然出聲打斷他道:“鬆手!”
  白弈怒色未平,勉強勻整了氣息,鬆開艮戊前襟。
  “那隻!”艮戊得脫,立刻搭上他另一隻手手腕。
  白弈猛一驚,頓時覺得左手疼痛,這才發現左手掌心兩道血口正汩汩地冒著鮮紅。方才他毫無意識,狠狠握在尖利山石上,竟未察覺。
  鮮血滾落,染得指尖灼熱。他將傷口攥進拳裏,無聲而立。
  艮戊見他安靜下來,才道:“你自己攔罷。或者,自有人要去攔。我有什麽立場去攔?”
  聞言,白弈頓時啞然。
  沉寂中,忽然,艮戊問道:“你忘了答應過主公主母什麽了?”
  白弈眸光一閃,抬眼看艮戊,反問:“他招你回來看著我?”他似是極力克製,但依舊難掩詫異激烈。
  不錯,他答應過父親和母親,不再冷落公主。作為交換,父親會以阿鸞尚年少幼稚為由,暫且拖延那將承禦旨的婚事。
  他忽而嘲諷笑道:“朝雲,你幾時開始聽他號令的?你不是認也不認他的麽。”
  艮戊沉默良久,猛爆起一拳,衝白弈臉上砸去。
  白弈迅捷偏頭截下。
  艮戊卻反扣住他脈門。“所以我才見不得你現在這副模樣!” 艮戊嗓音裏隱隱怒氣衝撞,一雙眸子在夜色下閃爍,竟也騰起怒火。“你這麽做,和他又有什麽分別?” 他憤憤地將白弈甩開。
  白弈退半步,微握被艮戊掐過的手腕。由那裏開始,一寸寸徹骨的疼。“多好,虎父焉有犬子。”他笑出聲來,轉身又走。
  “阿赫!”艮戊忽然厲喝。
  白弈渾身一僵,竟再邁不出步去。
  多久了?有太久,沒聽他這麽喊自己了。
  “阿赫。”艮戊卻放柔了嗓音,好似在哄個孩子。
  苦澀頓時從心底漫溢上來,白弈頹喪回轉,靜得不似個活人。偶爾任性,也隻能在此一二人前。他呼出一口濁氣,又恢複那幅沉斂模樣,淡淡道:“我曉得了。你回去罷。”
  “你……”艮戊猶豫一瞬,扳住他肩頭,道:“別再碰那些傷身子的東西。”
  話音未落,白弈竟忽然又像給狠狠蜇了一般,猛甩開他,吼道:“回去!你快回去!走!”
  艮戊無言默歎,回身匿入夜色中去。
  諾大庭苑,獨餘白弈一人,鮮血依舊順落,一滴一滴,竟是如斯刺耳聲響。
  他折返去找婉儀,步伐微浮不穩。
  婉儀正兀自垂淚,見他回來,驚異又惱恨,抽身便走。
  他上前拉住她。
  她憤怒地別過臉去,冷嗤。
  他將她捉還來,圈在懷裏。天仙子與曼陀羅的藥力漸漸發上來,令他有些迷離,喘息急促。
  “你還回來做什麽?你不許碰我!你——”婉儀倔強地想要掙開卻被他扼住雙腕。那掌心纏繞的棉紗磨疼了她的幼嫩肌膚。“你……你這是怎麽弄的?”她驚呼,轉瞬又心痛。
  他捧起她的臉。那張臉,落在眼中,卻全變做了另付模樣,這兒的天涯咫尺,那兒的咫尺天涯。“好卿卿,好阿妹,我的好人兒……對不起……對不起……”他眼裏激蕩起異樣的玄色,埋首在她耳鬢喃喃亂喚,沿著玉潤頸項一路吮吻,香肩,胸口……羅衫輕褪,一地春華繚亂。
  呆愣的侍婢們驚醒過來,羞臊地滿麵通紅,急忙忙退出去,下簾掩門。
  他猛將她打橫抱起,擁上臥榻。那懷中人兒早已不勝嬌羞地深陷,酥軟地隻得任人擺布。
  顛鸞倒鳳,誰家鴛鴦,何處美景良鄉,奈何竊飲黃粱,浮生方覺,徒添心傷……
  雲雨罷了,那女子早已偎依懷中沉沉睡去,他頭痛欲裂,摁著太陽穴,在黑暗中兀自大睜著眼,一宿無眠。

  章二五 魏大王

  將至入冬,天漸寒,青草茵上也結起一層薄薄霜花,遠遠望去,透明的白。
  魏王府的仆子們正忙著掃霜。不遠處,兩個披著薄棉綸的侍婢捧兩迭新錦緩步走來。
  其中一名小些的叫蓮子,細聲道:“荷姊,你說,大王是將鶯歌和燕謠給了伢婆還是……”
  荷花麵色一變,慌忙看看四下,搖頭道:“你好端端的胡說這些做什麽。”
  “我怎麽胡說了。”蓮子撇撇嘴,道:“咱府上也從不曾豢養美伎,好容易大王收兩個,又給王妃死活攆了。你想她倆還能活麽。我聽我那作工役的阿兄說,他夜裏起來小解,瞧見鶯歌和燕謠在府院裏飄啦,滿嘴裏都是血,舌頭都沒了呢!唬得我阿兄當時尿了一褲子,連滾帶爬躲回雜院去……我看呀,她倆多半是沒了的。誰家的娘子這麽凶蠻,大王都快成怕婦漢了。”
  她說出這樣的話來,荷花嚇得麵如土色,忙掩住她的嘴,斥道:“快別胡說了,給娘子聽見,你的舌頭也要沒了!”
  蓮子扯開荷花手,頑皮地吐吐舌,笑道:“怕什麽,娘子不是回娘家去了麽。”
  “是呀,我不在就不怕了。你不如幹脆爬進大王帷帳去。”忽然,一個女聲涼涼的在身後響起。
  蓮子與荷花驚得猛回頭,頓時手腳虛軟,諾諾地說不出話來。
  麵前那女子瘦高的個子,削肩蜂腰,做一身窄袖胡騎裝扮,長發也不戴花做髻,而是用一隻描翠長冠束起,很是精神氣。她便是魏王妃胡氏。此刻,她臉上已是陰霾得很,更令人瑟縮的,是她不離手的馬鞭。
  這位魏王妃並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出自將門,其父胡廣祿原是與殷孝之父一同出疆場打突厥人的將軍。皇帝賞其剛猛,委以肅正吏治,平邊後,將他召還神都拜任吏部尚書。胡廣祿膝下有獨女,閨字海瀾,乳名叫做阿棠,自幼習武,胡馬騎射,便是這位魏王妃。她那一隻馬鞭,連魏王李裕也敢打得。
  之前,李裕忽然招了兩個樂伎回府來,她與李裕大吵一架,狠抽了李裕兩鞭子,一怒之下回了娘家胡府。眼前她突然回王府來,兩個婢女唬得魂不附體,自知有罪,低頭俯首縮在一旁不敢動。
  但胡海瀾卻隻睥著兩個婢子冷笑,既不動手,也不再說話,眸光閃動不知在想什麽。她身後跟的仆子奴婢們也各個垂著頭,默不作聲。
  正此時,卻有人聲響起:“你們兩個怎麽,又惹娘子生氣?”
  胡海瀾抬眼,見一道人影晃上前來,錦袍深靴,玉冠堂堂,自是魏王李裕。
  那小蓮子見大王來問話,正想應嘴求援,被荷花一把拽住,話到唇邊又咽了下去。
  隻見李裕上前來,攬住胡海瀾,笑道:“我還正準備去接你,你怎麽自己回來了?”
  “哦,原來大王是不想我自己回來的。”胡海瀾白李裕一眼,冷道,“我再不回來,怕是這府上的婢子們都要不記得主母了。大王既然來了,可好做個評判,有人告我虐殺你的寵姬。大王若也覺得我是個悍婦,不如便即立一紙休書,發放我還家罷了。”
  聞言,李裕眼神驟然冷冽。“來啊,”他冷聲令道,“將這兩個賤婢拿下,各杖五十,教伢婆來領走。”
  此話一發,兩個侍婢登時魂飛魄散哭喊告饒起來。李裕隻不心軟。
  眼見兩個小婢被拖下去,胡海瀾一驚非小。“你這是做什麽?”她怪道,“這樣兩個弱不經風的小丫頭,杖五十非打死不可。”
  李裕忽而一笑,攬著胡海瀾的腰將她往堂內拉,邊走邊柔聲道:“阿棠,你莫要再生氣了,你若再不開心,我便將這滿府的婢子都打發了,一概換成仆子,可好?”
  胡海瀾本還冷著臉,聽他如此說,“噗嗤”笑出聲來:“我隻怕到時,裏坊街頭都要傳大王有那分桃斷袖的癖好。”
  李裕不以為意,樂道:“那便將仆子也打發了,我來替娘子勻墨描眉。”
  胡海瀾大悅,笑道:“洗馬、掃院你大王也幹麽?”
  李裕笑道:“滿府上就隻餘你我二人了,還洗馬掃院做什麽,隻呆在屋裏不出來罷了。”
  二人親昵說笑,回了內堂。李裕湊近胡海瀾耳鬢闔目深吸一口氣,“你也狠得下心,這麽久不回來。我去找你,胡公連門都不讓我進。”他手沿著海瀾腰線輕揉,歎道:“你再不回來,我隻好乘夜去翻胡公府上的院牆了。”
  “哎,你搞得什麽,大白日的……”覺著李裕一雙手在自己身上亂忙,胡海瀾擰眉斥了一聲,卻是臉先紅了。
  “這許久了,我可是連手都沒摸到一下呢。”李裕橫豎擺出一幅耍賴模樣就要糾纏。
  兩人倒在榻上耳鬢廝磨了一會兒,李裕還嫌不足,又去扯海瀾腰帶。胡海瀾雙頰緋紅,忙推開他,整了整鬢發,道:“行了,我還有正事兒同你講。”
  “什麽正事急火成這樣?”李裕依舊賴在海瀾身上不起。
  “你的十二妹夫,那新走馬的吏部侍郎,你要不要聽?”胡海瀾略略挑眉。
  李裕聞聲一頓,放了手,問道:“白善博?他怎麽了?”
  “怎麽?”胡海瀾道,“你就不覺得奇怪?他在皖州好好的,做什麽突然回神都來?回來也就罷了,莫說升遷,就連平遷也談不上了。甘心來吏部做個侍郎,受人差遣。你道旁人都怎麽傳?都說他怕是犯上了什麽才給召回來避著。”
  李裕托著下巴聽得饒有興致,問道:“胡公怎麽個說法?他不是入了你阿爺手下了?”
  胡海瀾一麵理著被李裕弄亂的長發,一麵應道:“我阿爺可說了,這白氏子不是個好相與的後生,心思深著呢。”
  “哦?他做了什麽?”李裕微揚眉。
  胡海瀾道:“倒也未見他做得什麽大功績,一幅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謹慎架勢,但入職不過三日便人人都道他好了。”
  李裕道:“他也不曾拜會胡公?”
  胡海瀾搖頭:“不曾。他若幹這等事,我阿爺也不這麽說他了。你知道阿爺最厭這個。”她頓了一頓,接道,“阿爺有心試他,叫他協辦黃禦史差管的幾個京畿官案,結果他一去,也不多插手,就先理了口供和名冊,然後默聲不響地遞了份給黃禦史,不知道的怕還以為他是禦史大夫的文書童子呢。後幾日案審完了,宅家大賞黃禦史得力,黃禦史長了臉,來我阿爺處大大的誇讚他。我阿爺就與我說了,這人沉著做事,還隻做給該給的人看,別人未必不知他的好處,但那些個犯黨若要尋晦氣可尋不到他身上。”
  胡海瀾說到此處,李裕心中漸沉。吏部司掌人事,是那盤根錯節的官脈匯總之地,白弈甘願被閑言碎語也要入吏部,圖的恐怕就是這一根脈。他正沉思,又聽胡海瀾道:“阿爺想摸他底子,便故意尋了個茬責了他二十大杖。結果你猜怎得?”
  “怎得?”李裕問。
  胡海瀾道:“他跟個石頭人兒似的,哼也沒哼一聲,也不辯白。”
  “謔,你阿爺的大杖卻給打折了是麽?”李裕一謔,心裏卻著急海瀾說事兒不著重點。
  胡海瀾輕拍他一巴掌,嗔道:“又胡鬧,我還沒說完呢。你猜這大杖剛打完來了誰?”
  “總不能是十二妹救夫來了?”李裕歪在榻上,依舊沒個正經。
  胡海瀾白他一眼,道:“是宋家二郎來了。”
  此言一出,李裕驚非小可,猛坐直起來。大司徒宋喬的次子,左武衛軍大將軍宋啟玉,太子妃宋氏的二哥。“他來做什麽?”李裕不禁奇道。這許多年來,宋喬與大司馬白尚明爭暗鬥簡直勢同水火,這宋二莫非特來看笑話不成?
  胡海瀾道:“他特意來說情的。所以才奇呢,不過數日,咱們這十二妹夫的人緣竟已好成這個樣子。吏部府內責人,誰傳出去的就不提了,連對頭都竟要來給他說情,卻不知是怎搭上的。宋國老與我阿爺素有舊誼,他的二公子來了,我阿爺還怎能不給麵子。”
  李裕聞言不語,心中暗歎。海瀾到底是婦人心,官場上的人情冷暖,哪有舊誼可言,昔日宋喬不過是借胡公扳倒殷氏,好進而折了與殷氏交好的裴氏,利益互搏,算什麽情誼,互相捏著把柄罷了。如今宋氏自是太子黨,這宋啟玉竟出麵替白弈說話,足見皖州白氏果然已投靠了東宮。但這宋二郎可也真是個壞心的,既然是來說情,怎麽算好打完了才來?明擺著又要表心跡又故意叫人挨杖子。可說到底,利字當頭,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且不管宋白兩家從前怎麽鬥,日後會如何,隻管現今,若這兩家同氣連枝支持太子,那他就算是完了。他胸中鬱悶,不禁發出一身冷汗來。
  “四郎,你當真……我是說你那一雙鶯燕,當真沒了?”
  李裕正兀自思緒,忽然聽海瀾問起這個,由不得微微一怔。都說女子心性無常,才說著那頭,忽然又跳來這頭了。他拉過海瀾抱了,哄道:“既已都攆出去了,還總想著做什麽?非要我指天立誓,滿心上都隻你一個人,你才信我麽。”
  胡海瀾輕歎,撫著他臉,問:“還疼麽?”那日李裕忽然收了兩個女人回來,她一時怒不可遏,狠狠抽了他兩鞭子,在他麵頰抽出道血印子來。事後她也後悔,臉上掛了道鞭印叫他怎麽出去見人。但隻一想到他竟引了兩個女人回來,她又氣得不想理他了。
  “早好了。你當你的郎君也是個石頭人兒,磕出個印兒就長不回來了?”李裕戲謔而笑,又將海瀾撲在榻上開始折騰。
  “你這賊人,就沒個正經……”海瀾一麵笑,一麵推他,努力正色道:“阿爺要我告誡你,那白氏子是個百忍成鋼的主,連無故杖責都能一聲不吭的咽下,你若再急功冒進浮躁不穩,他們遲早拆吃了你!”
  “你平日不是不愛管這些事兒麽,怎麽今日說這麽多?”李裕故意不搭她的話,如此反問。
  “誰愛管你們這些亂八七糟的。”海瀾白他一眼,嗔道,“可你能不管麽?你若真舍得不管了,我何必多事累心。”
  她可全是為了他的。
  李裕聞之心頭一熱,將海瀾抱了一氣兒“好阿棠”、“好卿卿”地叫喚,粘在她身上又親又咬。
  “行了,罷住罷,先聽我把話講完……”他這一副猴急象叫胡海瀾又好氣又好笑,又要推開他。
  但李裕將她雙手都拿了,握在胸前不許她使力。“你還要說?才回來就盡說別人家的漢子來氣我麽?”他挑眉佯怒,吻住她,將舌探進去細細舔吮,不許她再多話。
  海瀾給他吻得暈軟,不禁嚶嚶歎出聲來,再不推拒,順手放下了帷帳。別扭著好一陣子不見了,若說不思念,那是假話。
  兩人頸項纏綿,不一時已是衣衫半褪,李裕情動難耐,正急著扯那最後幾縷礙事兒的衣物,忽然卻聽外頭侍婢報導:“文淵閣任大學士來了,在尚禮堂侯著,請見大王呢。”
  帷帳裏李裕聞之不禁悶哼一聲,好不鬱悶。這任夫子不早不晚偏這時候來。他靜了一刻,打發了侍婢,開始整理穿戴。
  “四郎!”胡海瀾一把拉住他道,“那任子安可是英王的老師,你當真信他麽?”
  李裕沉默一瞬,在海瀾頰上親吻一下,笑道:“乖,我去去就回。”言罷,他下榻穿了靴子,整好袍冠,大步出去了。
  靜謐。一切都是靜謐,恍若空虛。
  墨鸞猛睜開眼,望見一片陌生。
  頭痛得要炸裂開一般。她按著太陽穴,努力坐起身,茫然四下張望,竭力思索,終於斷斷續續憶起些事來。
  近日來,吏部胡公杖責十二駙馬的消息不徑而走,驚得她寢食難安。她給閉在深宮裏,隻聽見空穴來風卻不知究竟,滿心焦急又害怕。她肯請太後允她回大司馬府探視,但無論如何哀求,太後隻鐵硬了心腸視若無睹。
  她又不好去求藺薑,萬般無奈之下想起了艮戊。她想艮戊能帶她偷潛出宮去。無論如何,她要去看白弈,她要見到他,親眼見到他平安,才能放心。可她萬沒有想到,艮戊非但不答應帶她出去,反而還將她看得死死的,半點開溜的餘地也不留。那人簡直像是生在風裏的,竟能無處不在。
  她急惱了,便趁慶慈殿司管內侍午寐,偷拿了出入宮門的令符,而後使著蠻性將艮戊支開去,打算獨自出宮。但才在半路上便頭暈胸悶起來,喘不上氣,而後兩眼泛黑,全無知覺。再醒來,便已是此時此地。
  這樣陌生的殿堂擺設,不是宮中,不是白府,那麽,她這是身在何處?
  她小心翼翼地觀望:屋內陳設具是富貴器物,圍榻的屏風上繡著精衛填海圖,繡線是孔雀翎作的翠線,浪花兒尖上粼粼的光是拿金箔細細帖出來的,精致奢華至極。能置下這樣的物什,想來此間主人不是凡俗角色。她由不得緊張起來。
  正此時,珠簾幔帳輕動,眨眼轉進兩個靈秀小婢來,其中一人向墨鸞福身禮道:“貴主醒來了。大王已在沁園中擺下茶席,恭候貴主移步一敘。”
  墨鸞心中一緊,不禁問道:“敢問這是……哪位殿下府邸……?”
  那小婢恭敬應道:“此間乃是魏王殿下的別院。”
  魏王李裕?墨鸞一怔。她怎會莫名其妙便到了魏王別院來?“我……我怎會在這裏?”她靜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問道。
  那小婢應道:“大王湊巧撞見貴主偶有不適,便帶貴主回來歇息。”
  墨鸞便即道:“既是如此,煩勞大姊代為通秉,多謝大王禮遇,但我與大王身份有別,私謁不宜,懇請大王恩賜車,令我還家。”
  兩個小婢聽她這樣說,應聲便出去了,不多時卻又回來,拜道:“大王說了,務必請貴主相見一敘,若是貴主身上未好,不願出苑中去,大王倒也不介意會佳人於帷帳貴榻之側。”
  話說到這樣份上,墨鸞已是麵色青白。這魏王殿下,人尚未謀麵,輕薄話卻已先傳過來了。不得已,她隻好下地整了衣裝,跟那兩名婢女去苑中。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怎麽就到了這裏,但如今,若不見那魏王恐怕便走不了了。橫豎都是要見,苑子裏見,總好過榻邊上見。
  待入的苑中,一眼可見水榭花亭下那玉帶金冠的男子,約摸二十餘歲年紀,正懶懶散散斜靠坐榻之上,案幾上燃著一隻玉蟾蜍一般的青碧香爐,很是晶瑩剔透。
  墨鸞上前側著臉福身施了禮,立刻聽見李裕笑道:“原來貴主更喜歡在苑中啊。”
  墨鸞臉色又是一白,不搭他話茬,垂目道:“請大王賜還。”
  李裕一笑,反問:“貴主既有心肺症,做什麽還急慌慌的一個人亂跑?若非偏巧遇上小王,貴主要有個萬一,可怎麽是好?”
  “那還真是……多謝大王了。”墨鸞一口鬱積之氣哽在胸口,又悶又痛。李裕那幅似笑非笑的模樣著實令她難堪。這人若真是好意相救,送她回慶慈殿便是了。何況那舊症她自己是再清楚不過的,幾時又出過疾走兩步也要暈倒的事?偏巧在此時,偏巧遇上他,果真好偏巧。
  她話語裏已涼意畢現,李裕卻不以為意,兀自斟一盞茶遞與她,道:“貴主何不坐下用盞閑茶?”
  墨鸞隻靜立著不理他。
  李裕見狀笑道:“貴主不必把小王當賊一般防範罷。”說著,他便將那盞茶取來飲了,就著這杯子又斟一盞遞在墨鸞麵前。
  他竟要她同杯而飲。
  墨鸞已僵得麵色青鐵,手不禁也抖了。她死死咬唇,竭力克製著,才沒將那杯熱茶潑在這登徒子臉上。
  李裕卻笑睨著她,問道:“貴主覺得這爐香如何?是否特別清甜潤肺呢?”那好整以暇之態,猶如觀賞玩物。
  墨鸞忍無可忍,擰眉低聲怒道:“大王找我究竟所為何事,不妨直言。若無甚要緊事,恕我失禮了。”言罷,她起身便要走。
  才起步,她卻忽覺足下虛軟,竟踉蹌不穩,跌在眼前坐榻上。心底陡然慌亂,她不知自己是怎麽了,隻覺渾身乏力,氣息漸紊,麵上卻隱隱緋紅燥熱起來,那種感覺陌生而古怪,竟令她茫然不知所措。她羞憤怒視李裕,張口欲斥,卻說不出話來。
  “貴主自是小心謹慎,連小王這兒的一滴茶水也不願碰。”李裕含笑搖頭歎息,伸手逗弄那青煙繚繞的玉蟾蜍,“可惜,貴主怎不想想,有毒的未必有形罷。”他忽然站起身,逼上前來。
  “你……你什麽意思……?”墨鸞下意識向後瑟縮,卻撞上了亭欄。
  “我的意思。”瞬間,李裕眼中耀起一絲潮冷陰寒之光,“聽聞令尊辭了我三哥的婚事,所以小王特來問問,貴氏相中的,究竟是東邊兒呢,還是小王?”他忽然壓上前來,將墨鸞抵在那一排圍欄上。他捏上墨鸞柔滑下頜,唇角揚起戲謔笑容,輕笑道:“多湊巧貴主自己便跑了出來,想來合該你我有緣,才得如此良辰美景,試問,小王又怎好怠慢了佳人?”言語間,他那隻手竟沿著墨鸞雪白的頸項遊移而下,探進她領口去。
  墨鸞驚呼,害怕得立時便淌下淚來。她奮力掙起身子,卻終是無力地被李裕一掀,倒在亭欄上,半個身子也探出亭外去,衣衫扯拽時,大半個玉潤香肩赤裸裸坦露,肩胛上隱隱一道青紅胎記,竟似飛鸞浴火。
  李裕見了這鸞紋,發出一聲驚奇讚歎。“真美。莫非你爺娘兄長便是為這個才將你藏了十五年?”他笑著低語,伸手撫摸那一抹綺麗。
  陌生男子的手觸及那從未予人的稚嫩肌膚,墨鸞不能自抑地渾身顫抖。她覺得疼。那人的手便像是刀子,隻行最惡毒的殺戮,割傷了她,血流如注。她不顧一切地激烈反抗,慌亂中拔下髻上玉簪向那食人的狼子刺去。
  但她終不及男子有力。李裕一把扼住她皓腕,大手鐵鉗一般幾乎要將她的骨頭也捏碎了。她淒厲哀鳴一聲,那玉簪便墜在地上,應聲碎作兩段。
  “你乖一些會比較受用。”李裕輕笑飛揚,灼烈吐息卻在咫尺,“正是怕貴主受苦,小王才特意備下這青藿香,興許,貴主一會兒便喜歡了呢。”他挑起墨鸞下巴,竟戲弄地沿著她頸項舔吮下去,在咽喉處輕輕一咬。
  墨鸞隻覺胸腔裏一陣痙攣灼痛。這男人是惡鬼,他是要咬碎她的喉管喝她的血麽。可她怎能允許?她絕不。她淚光裏泛起慘烈來,閉緊了眼就要咬舌自盡。
  但她卻被李裕狠狠掐住頜麵,激烈咳嗽時聽見他陰冷的嘲諷。他嗤道:“你以為你死得了麽。”他冷笑著,另一隻手卻已向墨鸞裙低撩去。
  淚水橫流了滿麵,淌進唇齒,苦澀,絕望已極,墨鸞氣力殆盡,眸子裏的光也漸漸湮滅渙散,隻餘一縷魂魄兀自掙紮哭喊:哥哥!救我……!
  李裕手已從裙下貼上墨鸞腰間。柔軟不堪盈握。他好看的薄唇揚起意興盎然的弧度,眸色卻愈發冰冷決絕,又將手貼著少女修長玉腿摩挲而下,掀起裙擺,頗玩味地賞看她織繡雅致的錦袴。
  並非是我想要欺負你,但我也實在不能讓你跟了東邊兒去。
  他兀自心思,便要動作,忽然,麵頰一麻,耳畔一聲清響,嗡鳴頓起,猛震得他住了手,一片茫然。
  他呆了好一會兒,臉上腫燙起來,火燒火燎的痛,這才悟到自己是足足吃了一耳光。他是皇子,自幼尊貴,一路封王,活了二十餘載頭一回給人生生賞了一耳光,大為震驚之下竟遲遲作不得反應,待醒過神來,卻見那白衣玉冠的男人已將飽受驚嚇摧殘的可憐少女抱了,立在亭外盯著他。
  白弈?他怎能忽然來此?這別院門前的護衛都死了麽?
  李裕又是一驚。
  此刻的白弈竟連半分表情也沒有,隻是靜盯著他,卻分明是麵無表情的蕭瑟殺氣。
  李裕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麵上漲痛,忽然又怒火中燒起來。
  這姓白的以為自己是誰?竟敢打他耳光?!
  局勢瞬間詭秘,兩個男人都不說話,亦不作為,隻是僵持。
  片刻,李裕忽而冷哼:“十二妹丈果然名不虛傳,隔空打物這樣的好手段,小王今日算是開眼了。”
  白弈卻仿佛根本未聽見李裕說話一般,又沉寂許久,才緩緩開口道:“陛下有意再擇賢治蝗賑災,如若事成,必得至尊器重。這樣的好機會,不知大王可有興趣?”他忽然將話題岔開去,宛若什麽也不曾發生。
  李裕心中微動,不禁仔細打量白弈。
  荊襄川蜀自起蝗患已是連年災荒,民不聊生幾欲生變,雖然父皇不說,但他自然曉得,眼下父皇著急上火的兩件事,一是蝗患,一是饑荒,這是父皇的一塊心頭病。若能將這二件事辦好了,且莫要說與於父皇心中的分量會大大不同,於天下勢,更當民心所向。
  但此二件事,卻都是棘手的苦差事。
  暫不論蝗患天災久治無效,單說這饑荒一項,連年放糧卻收不上糧,可調撥的存糧去年便不夠用了,隻能從皇親貴戚們的私倉裏借,但前一筆欠帳尚未還清,今年再借,又還能借出多少來?
  李裕略眯起眼來瞧白弈,冷嘲輕笑:“妹丈不是故意來推小王入火坑的麽。誰都知道,接了這冬糧差使便要於諸王公們翻盡了臉了。”
  “但隻要能根治蝗災發展農耕,明年收得上糧來,還了欠帳,諸王公們非但不會與大王翻臉,反而還要酬謝大王。”白弈聲色不動,平穩道,“治蝗的賢士臣已找來了,大王隻說攬不攬這個差使便是。”
  “哦?”李裕愈發興濃,笑問:“根治蝗災,發展農耕,說的好輕巧。不知是何方賢士這樣了得,連妹丈一向謹慎,也對之深信無疑?”
  聞此一問,白弈眼中這才閃過一絲精光,他淡淡一笑,吐出三個字來:“裴子恒。”
  “裴子恒?”李裕陡然大驚,立時便叫出聲來:“他還活著?”他忽然變了臉色,冷道:“白侍郎莫不是拿小王尋開心麽。關於母妃和那裴氏,你該知道朝野上下都是什麽說法。”
  “正因為流言所指,言廢淑妃為貴妃主所害,大王才更應該保舉裴子恒,好讓天下人都瞧一瞧殿下的胸懷與氣度。”白弈道:“這一件事,於殿下有利無害,以殿下的手段和膽魄,又何必踟躕。”
  李裕靜默半晌,眸光明滅湧動,似在深思,末了,他忽又笑問:“你為什麽會給我好處?”
  白弈看一眼李裕,歎道:“臣隻想請大王記得一件事,舍妹與大王素不相識,從未到過大王府邸。如此而已。”
  李裕聞言竟大笑出聲來。“白善博,你和傳聞中不一樣。否則這等好事,你會留著向東邊兒示忠罷?”他俯身熄滅了那爐中香,慢悠悠地道,“隻是,國老當真要將貴主嫁了東邊兒做小麽?”
  此一問,何其直白粗暴。
  刹那,白弈眼中竟騰起冰寒之色:“大王莫不是忘了,王妃回府也才沒幾日罷。”
  他提及胡海瀾。李裕聞之,眉梢一跳,卻見白弈已轉身抱著墨鸞走了,依稀似聽見白弈冷笑:“我家阿鸞不嫁你們姓李的!”李裕心頭大震,盯著白弈遠去背影,眸中風雲急變,愈發複雜。
  白弈抱著墨鸞,徑出院去,上了自家車障,才坐定,但見一道黑影閃上麵前拜倒。是艮戊。
  白弈滿麵怒色已是再也掩不住了,劈頭斥道:“方才你哪隻手打的魏王,自己卸下來就罷了!他李裕是什麽人?他敢做這種事,別院中必有部署,你就敢這樣去觸他的逆鱗!若非他生性多疑又還有所忌憚,你我連著阿鸞一起都休想活著出來!” 他氣得別過臉去,再不願多看艮戊一眼。
  艮戊僵在當場,沉默許久,忽然從腰間抽出柄短刀,寒光動,已狠狠向自己右臂砍下。
  “朝雲!”白弈眸光一冽,當即竟赤手去攔。
  起止不過一瞬,艮戊大驚失色,急忙收手,卻已不及,那短刀生生砍在白弈臂上,嵌進肉裏足有半寸深,連骨頭也可見了!頓時血湧。
  白弈悶哼一聲,皺起眉來,顯是極痛,卻閉著眼沒說話。
  “阿赫!”艮戊從震驚中猛醒過來,急怒呼道:“你故意讓我砍你?!”他又驚又氣,忙拽過白弈手臂替他止血。
  白弈卻止住艮戊。他微微睜開眼,額角已滲出一層細密汗珠,但他卻忽然笑起來。他反而握住艮戊的手,輕聲道:“多謝你,朝雲哥。你就該將那找死的混蛋直接摁地上,一刀閹了!”
  他竟連粗話也說出口來。
  艮戊呆看著他怔了好半晌,由不得苦笑。
  車內一時沉默凝重,血液腥甜中散著點點草藥香,竟是難以言喻的哀傷氣息。
  忽然,那已陷入昏迷的少女微吟一聲。
  白弈身上一僵,神色頓時複雜。
  艮戊眼中也是微微一顫,顯出些不知所措的尷尬顏色來,忽然轉身要走。
  “朝雲!”白弈低呼喚住艮戊,“把刀留給我,你去前麵駕車,到城外去,馬催快些,不要停。”
  艮戊眸光又是一顫,卻還猶豫不決。
  “把刀給我!”白弈又催一聲,絲毫不容置疑。
  艮戊默然一瞬,將那短刀扔下,閃身已躍出車外。

  章二六 迷毒香

  柔軟衣衫已被涔涔香汗浸得濡濕,倒在懷中的少女緋麵含春,櫻唇半啟雲鬢亂,柔若無骨。
  白弈掩緊車障,不禁熱汗流淌,一時竟分不清,燥熱如火的,究竟是阿鸞,還是他自己。
  他察覺自己情動,血液的沸騰寸寸蔓延,好似骨髓深處渴求已久的灼燒,但心卻是碎裂兩端,一半熾烈,一半僵冷。
  要了她麽,然後將她藏起來,留在身邊,再不予任何人瞧了去。多好,從此兩人都不用再痛苦。
  這誘惑何其美妙。
  情難自禁,他捧起她的臉,深深吻下去。
  她的唇是甜的,柔軟小舌猶勝蜜果,他貪戀的舍不得放開,將她摟抱愈緊,翻身壓倒,車馬顛簸也成了廝磨,春色撩人。
  那少女渾身滾燙,在朦朧中嚶嚀呻吟出聲來,像是體味出熟悉氣息,喃喃地喚他:“哥哥。哥哥。”
  她喚他,哥哥。
  白弈渾身一震,愕然驚夢般抬起身子,呆怔,好似一匹在滾滾洪流間孤立的狼。
  不能。
  不能。
  他不能趁人之危的占有她。他要這個女子,不止要她的身,他要她的神與魂。終有一日,他要她名正言順地與己並肩而立,在山河之巔俯瞰蒼生浮雲。
  他忽然抓過那短刀,狠狠握在刀刃上。十指連心,濃烈鮮紅順落,赤血白刃和著香豔旖旎,妖冶難以名狀。他略微後退,靠在車架上,喉結上下滾動,不住地喘息。
  早已迷惘深陷的少女頓覺空虛,隻尋著本能要靠他近些,再近些。她的青絲散亂下來,如墨綢垂順,微涼,摩挲時酥麻得令人戰栗。
  白弈隻覺得自己已作困獸,退無可退,進則毀滅。墨鸞幾乎是趴坐在他身上,好看的眸子全無焦點,她茫然地倚著他,抱著他,無助地廝磨,紅唇嬌豔,猶似透亮柔嫩的花瓣,甜香吐息宛若蘭麝芬芳。“哥哥……”她猶自低吟,竟似哀求。
  瞬間,白弈心中顫動,幾欲潰守,他眼中忽然顯出潮冷陰狠,左手猛抽起那短刀,狠刺下去。
  於此同時,他咬緊牙關,卻還是從喉嚨裏發出壓抑地痛呼。
  尖利的短刀刺穿了他的掌心,將他的右手牢牢釘在車架上,再休想挪動分毫!
  鮮血流淌,蜿蜒成殤。
  “阿鸞。”他以僅餘左手擒住她雙手,將她梏於臂彎,低聲喚她:“阿鸞不怕,沒事的,很快就沒事了。”他嗓音嘶啞,不知究竟是因著情欲流轉,還是疼痛難耐,但堅定,不容置疑。
  竟仿佛心靈相通,分明已毫無意識的少女,埋首在他懷中,緊咬著他衣衫,拚命遏止那些從血液裏綻出來的呻吟戰栗,卻有淚水從渙散眼眸潸然滑落。
  待到聽見白弈喚他,艮戊幾乎是立刻強行勒止縱韁之馬。
  此時,他們已處身都城遠郊,眼看就要入得碧山去,靜無人煙。
  他自然知曉白弈的意圖。這一件事,白弈不願讓旁人窺去,絕不留任何走露風聲的餘地。他也聽見白弈呼聲,那顯然並不是什麽歡愉的聲音。“公子。”他在車外喊了一聲,有些猶豫。待命之時,他依舊習慣稱白弈為公子。
  “朝雲,勞你將車障收起來。”車內白弈的聲音聽來似乎疲憊已極,便像是剛從戰場上血殺而歸。
  那聲音令艮戊沒來由哆嗦了一下,忙將翠屏車障收起,卻由不得倒抽一口涼氣。
  白弈一手給釘在車架上,濃稠鮮血順著他的手臂滾落,觸目驚心。
  “你搞得什麽!”艮戊氣得暴跳,恨不能立時踹他兩腳。他真後悔一時猶豫把刀留下。
  白弈笑得有些虛弱:“幫我把刀拔了,我沒什麽氣力了。”
  艮戊盯著那染血鋒利,半晌默然不動。
  “朝雲?”白弈抬頭看他。
  他眉心微跳,忽然摁住白弈手腕,猛將那短刀拔出。立刻,血又汩汩湧落。他飛快的將那傷處用棉紗纏起,竟覺得自己掌心也感同身受一般灼痛起來。他捏著白弈手腕號他脈象,一麵回眼看去。
  白弈闔目蹙眉,顯是極力隱忍著痛苦,但卻沒有鬆手。他依舊抱著懷中的少女,她已睡得安穩,氣息勻和。
  “阿赫。”艮戊忍不住長歎,眸中分明顯出心疼又無奈的顏色來,“你何苦。她並不是——”
  話未完,白弈已將之打斷。“我知道。”他睜開眼,深深看著墨鸞沉睡時靜好容顏,淡然一笑,眉宇間卻是堅毅,“她是阿鸞。我的阿鸞。”
  艮戊話到嘴邊又被堵了回去,靜了半晌,惟有歎息。
  “你帶她回府,直接去找母親,就說是我把她找出來的,請母親送她回去。別讓公主知道。”白弈吃力抬手,輕拭一回額前汗水,如是說。
  “你呢?”艮戊問。
  “我還要去見子恒。”白弈將墨鸞安置好,起身跳下車,在艮戊麵前靜看了許久,才緩緩道:“就拜托你了。”
  他說的何其懇切,縱然艮戊想要阻攔,也再說不出口。正要走時,白弈似忽然想起什麽,攔住艮戊。他起了車障,又盯著墨鸞靜看許久,道:“算了。我帶上她。你去將阿顯領過來。”
  “現在?”艮戊眸色一閃,驚道。
  白弈默然,沒有應聲。
  艮戊自察失言,不再多說什麽,飛身走了。
  四下僻靜,山前涼風扶搖,隻餘白弈,獨自拖著傷,重將那睡著的少女摟入懷中,神色模糊。
  忽而,策馬清響。
  朱雀大街外幽靜坊間,不惹眼的小院堂中,裴遠不住向外望去,麵有焦色。一旁窗畔靠著個漢子,抱臂靜立,懷中抱一柄九環大刀,竟是殷孝。
  此刻殷孝亦劍眉深鎖,眼中卻又分明有嘲諷燃燒,他看著裴遠在門前轉來轉去,忽而冷道:“你老轉什麽,又不是山裏頭的熊。憑他白小侯的手段,你還怕他死了?”
  裴遠一怔,由不得立步,卻是苦笑:“忠行兄,再怎麽說善博總是我發小。即便不論他罷,白家姑娘的安危呢。”
  殷孝聞之哼一聲,再不言語。
  自鳳陽一別,爾後,裴遠找到了他,這近二載,他跟著裴遠一直在川蜀走動,為的自然是考察災情。
  裴遠立誓要治蝗災。
  原本的打算,隻是在民間做事,但逐漸二人便發現,災民們早已成散沙,食不果腹背井離鄉,想要眾誌成城齊心治蝗,真是難於登天。朝廷年年賑災,但層層克扣下,真正送到災民手中的錢糧所餘無幾。
  萬般無奈,裴遠便想到了來尋白弈,治蝗患,救黎民,非借官力不可為。
  白弈早有心於此,又想藉此時機將裴遠拉回朝堂為臂膀,自然一拍即合。
  征糧,治蝗,此二件事要尋牽頭,隻能從皇帝的三個兒子裏麵挑。也隻有皇子才能從那些皇親貴胄們嘴裏撬出米來,但東宮生性仁弱,吳王閉門修道,唯有那性烈如火鬼神不怕的魏王李裕可算上選。
  於是白弈便去尋了那文淵閣大學士任修任子安。
  任修本領漢王少師,自李乾薨沒,逐漸與李裕走得近起來。任修的才望於朝於野都非同小可,李裕想扳倒東宮,正恨那群古板守舊的清流人士,任修的投靠無疑讓他喜出望外。
  白弈去尋任修,一則看上李裕近來對任修多有器重,二則是想探一探任修底細,試看有無可能將之收歸己用。這任子安,便是葉一舟葉先生的同門師弟,算起來,白弈還需尊他一聲師叔。
  今日原本是白弈來找裴遠,謀議事計,忽然卻出了變故,先是白弈近身的家將找來,緊接著來的便是任修,簡單兩三句話,白弈立時神色驚變,急急而去,隻說是妹妹出了事。
  這一去便是許久了。裴遠秉性溫和善良,自然免不了焦急擔憂。殷孝雖說頗不屑白弈,但聽裴遠提起墨鸞,也由不得心中一頓。
  那小姑娘又遭了什麽冤枉罪。傻的可憐又可歎。
  殷孝不禁下意識摸了摸胸口。昔年舊傷早已痊愈,隻餘淺淺疤痕。那樣一個小姑娘,到底是狠不下心來殺人的。可他刺在她身上的那一刀呢?他皺起眉來,氣壓驟沉。
  二人正沉默,猛聽見院外車馬聲響。
  裴遠眸色一亮,就要迎出去,殷孝警醒,一把將他攔住。此時的神都,他二人是暫不好露臉的。白弈其人又有幾分可信?
  至見白弈下車拴馬,二人才緩下心來,但旋即又是大驚。
  白弈竟從車內抱下個小姑娘來!
  “善博,出什麽事了?”裴遠再不顧阻攔,迎出堂外去。
  白弈看他一眼,顧不上多說,抱起墨鸞便大步往內堂疾走。
  裴遠細看他,一眼卻瞧見他手臂手掌兩處重傷,衣衫染血。他手已傷成了這樣,還怎麽能抱起個人來?!裴遠嚇了一跳,便要幫手。
  “沒事。”白弈輕一側身便避開去,竟不讓裴遠碰觸半下。
  裴遠微一怔,繼而自覺關心則亂,很是失禮,便不再堅持,兀自先行去備下了幹淨軟榻,卻是感慨。
  白弈安置好墨鸞出來,裴遠取出些救傷良藥,白弈便默默理創,皺著眉,殷孝遠遠看著,一時三人沉默一處。裴遠雖然想問,但心知白弈必是不想說的,便隻好作罷。
  許久,白弈打破僵局:“我找了魏王來擔綱,子恒你真的……沒問題麽?”
  裴遠略靜一瞬,微笑:“隻要利國利民,我有什麽心不甘情不願的?”
  白弈點頭,又去看殷孝,道:“殷兄——”
  不待他說完,殷孝已冷哼一聲,打斷他:“你不必操這心,既是為民,我二人辦不成事,提頭回來。”
  白弈眸色微閃,末了卻作淺笑。“如此,白弈先多謝二位兄長了。”他又看向裴遠,道,“此行入川多有艱難,我有意找個貼心人隨你一路,也好伺候,還請子恒你不要見外。”
  他此言甫一出,殷孝已大笑起來:“白弈,枉你獨領一方多年,莫非入京些許日子就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也忘了?你若是要尋個心腹就近監視我們,大可不必。”
  殷孝口快直言,裴遠一時麵色發僵,但也無法。白弈卻隻是淡然微笑,似全不擱在心上。
  堂中驟然沉寂。
  正此時,卻聽堂外有人聲道:“公子,婢子已將小郎帶來了。”說話的竟是個女子。
  殷孝聞之神色一變,裴遠則是眸色微異,望向白弈,欲言又止。
  白弈依舊微笑,道:“靜姝你帶著阿顯進來。”
  話音方落,裴遠眸光又是輕震。
  門簾輕卷,那女子已領著個九、十歲的孩子轉進堂上來,正是靜姝。
  那孩子見了生人也不膽怯,迎著白弈施禮喚了聲:“大哥安泰。”
  白弈摸了摸那孩子的腦袋,笑道:“你阿姊正在裏閣歇息,你過去時輕著些。”
  那孩子雙眼登時一亮,回頭又喚靜姝同去。
  靜姝看了看白弈,眸光流轉時一瞥卻是裴遠。“小郎自去罷。”她向那孩子頷首微笑道,“大姊姊這會兒還有些事呢。”
  那孩子看看堂內四個大人,點點頭,乖巧跑入裏閣去。
  待孩子走了,白弈才道:“子恒,我知你是至誠君子,但此去操勞總該有個照料,這是你府上的舊人,你總不該推拒罷。”
  裴遠臉上已是又紅又白,尷尬不已,忙將白弈拉到一旁,低聲道:“你這是幹什麽?我此行是去公幹,巴蜀之地又多有蠻荒,她……她一個柔弱女子,你叫她跟著我作甚?”
  不待白弈應聲,靜姝已自道:“公子,是靜姝自己願跟去的。”這一聲公子,喚得卻是裴遠。
  “你聽到了,她惦念舊主,我怎好強留著她。”白弈一笑,又對靜姝道:“靜姝,從今日起,你就跟回你的舊主家去罷,白氏府上再不勞動大姊了。”
  靜姝當即跪下身去,俯首行了大禮:“多謝白侍郎成全。”一聲“白侍郎”,已將主仆身份徹底兩訖。
  此情此勢,根本不由人分說,裴遠在一旁看著,終隻落得歎息。
  墨鸞暈沉沉醒來,隻覺渾身酥軟無力,茫然睜眼,又見陌生景物,驚得她陡然坐起身來,胸口又是悶痛。
  “阿姊!”
  忽然,一雙小手抓住她臂膀。
  墨鸞又一驚,扭頭卻看見那張稚氣未脫的小臉。“阿顯?”她失聲喚道,卻又忙掩了口。“我莫不是還在做夢麽。”她喃喃自語,下意識伸手去摸那孩子的臉。觸感溫熱柔軟。胸中積鬱數載的陰霾在瞬間鬆動,她落下淚來。
  “阿姊,不是夢,阿顯來看你了。”姬顯小腦袋輕輕在墨鸞懷裏磨蹭。
  “阿顯,這……這是哪裏?你怎麽在這兒的?哥哥呢?阿爺呢?那……那……”那魏王呢……?這一句,她卻沒有問出口。依稀憶起些前事,朦朧模糊中似是白弈救了她,可誰又能證實那不是個絕望又可笑的好夢?他分明不在……她不禁咬唇捏緊了衣袖。
  姬顯望著墨鸞,忽然咧嘴一笑。“阿姊,你不要急。”他脫了鞋履爬上榻去,努力伸長胳臂,將墨鸞大半個身子抱住,分外小大人的哄道,“等我慢慢說你聽呀。是靜姝大姊姊帶我來的,白大哥他們這會兒在外頭呢。”
  但聽得白弈就在外麵,墨鸞 “啊”得微吟一聲,心才放下又窘得揪起來。當真是他救了她。可……可如此一來,那些不堪豈非全讓他瞧了去……她不禁麵色愈加慘白。
  “阿姊你病了麽?”姬顯小心翼翼地瞅著墨鸞,大眼睛裏全是擔憂。
  墨鸞強斂回心神,問道:“阿爺呢?阿爺同你白大哥在一起麽?”
  提及父親,姬顯眼神黯淡下來。“我不知道阿爺在哪裏。”他微微擰起眉來,眸色沉沉的,似憶起了什麽恐怖之事,“那天家裏來了一夥不知道什麽人,將阿爺帶走了,白大哥救了我。”
  他說道此處,忽然沉默下來。墨鸞胸口悶痛難當,由不得以手按了,倚在榻上,腦海裏飛轉。誰帶走了阿爺?莫非是太後的人?她忽然怕得手腳冰涼。“你們怎麽又回了家?”她問。
  姬顯撇撇嘴:“阿姊你丟了,阿爺急得沒法,又找你不到,就帶我回了家,想著興許你還能找回去。”
  墨鸞聞之恍惚沉默。
  姬顯卻兀自從懷裏摸出個小錦匣來,遞給墨鸞道:“阿爺讓我有機會交給阿姊,說是阿娘留下的。”
  墨鸞應聲望去,瞬間,卻僵在當場,竟不能伸手去接。
  那錦繡精巧的匣子,她見過的。
  姬顯不明就裏,將那匣子塞進她手裏。
  她覺得自己手抖了,顫著打開。
  匣子裏,是一支簪,一支青翠欲滴的碧玉簪,與藺薑送她那支,一模一樣。
  可這簪子難道不是已碎在魏王別院的花亭中了?
  她像被灼傷了一般,想將那簪扔掉,卻偏偏不能鬆手。心底,大片黑色漩渦潮湧,一如大朵大朵盛綻的墨華,浸著寒意。
  為什麽,阿娘留下的玉簪與藺薑那隻成雙似對?
  為什麽,藺薑自幼喚太後阿婆,他們……他們便像祖孫倆……
  心中陡然電掣,她捏著那玉簪,禁不住渾身顫抖。
  或許隻是巧合。或許,這簪子是太後分別賜下一雙也未可知。她如是對自己說,眼神卻已泄露慌亂。
  忽然,閣門輕開,白弈走進裏閣來。
  墨鸞近乎求援地望著他,眼中盡是哀色,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白弈將姬顯從榻上抱下來,和藹問道:“和阿姊說完話了麽?”
  姬顯點點頭。他看看麵無人色的墨鸞,小心翼翼拉了拉白弈衣袖:“大哥,我阿姊她……”
  白弈止住他道:“你先去吧,大哥有事兒同你阿姊說。”
  姬顯望瞭望墨鸞,聽話便要出去。
  “阿顯!”他才要走,墨鸞忽然驚起來,伸手想拉住弟弟,卻險些從榻上滾下來。
  白弈忙將她抱住。
  姬顯嚇了一跳,茫然站在門邊,有些不知所措,待白弈又哄著他出去,才躡手躡腳掩門走了。
  墨鸞幾乎癱在白弈懷裏,眸色雜亂。
  “好了,沒事兒了。”白弈抱緊她,撫著她長發,輕聲哄慰,“我已讓艮乙他們加緊去尋了,很快便有伯父的下落,你別太擔心。”他握住墨鸞的手,試圖將那簪子抽出,無奈她攥得太緊,他又怕傷了她手,隻得作罷歎息。“那些事情……”他靜了片刻,緩緩接道,“我是說你的身世,剛知道時我也著實震驚,但我總想,這些也該由你父母親口告訴你才是,所以,我本想等尋著伯父之後再……沒想到……”他頓下來,悄然去看墨鸞神色。不免自嘲。多麽愚蠢的謊言。他甚至不敢相信,如此破綻百出的話竟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哪裏還有往昔的能言善辯應對自如。
  但他卻見她又流下淚來。她回抱住他,潸然許久,低低的問:“為什麽……這支簪……”
  她信了。
  懸著一顆心終於落定,白弈由不得長出一口氣,旋即卻又愈發心悶起來。她竟真的信了。他輕拭她麵頰淚水,道:“我也是聽我阿娘說的。你母親跟你父親離開神都時,慕卿才剛出生不久,太後便收了裴氏娘子為義女,嫁與藺公,照顧他們父子。慕卿那時候那麽小,自然不記得事兒。”
  墨鸞將臉埋進他胸口去,輕泣:“我怎麽辦?我怎麽跟他說……他……他……”
  “阿鸞,”白弈托起她臉,看進她眼底去,“他可是你心上的檀郎?”
  墨鸞渾身一震,眸子裏顯出異色來。“你……你分明知道我心裏……我心裏隻有——”她臉又白了。
  “好了。”白弈打斷她,不允她再說。“那就交給我。你什麽也不用對他說。”他重將她摟進懷裏。她確實無需對藺薑多言,即便是他也不必,他隻需確定她已什麽都明白、她還是他的,便足夠,至於其它,自有人會出手。“阿鸞,”他用那剛纏上棉紗敷了藥的手輕撫她麵頰,沉歎,“你若是怪我將這麽些事兒瞞著你了,你就說出來。”
  墨鸞久久望著他,隻將他傷手捧了,淚珠子顆顆的灑。
  墨鸞沒留下母親那另一支簪,她將之給了姬顯。她對姬顯說:“好阿弟,阿姊已有一支了,這支是阿娘留給你的,你要好好的收著。阿娘的在天之靈正護著你呢。等將來,若有個姑娘讓你想要一輩子和她在一起,愛她,敬她,保護她,你就將這簪子送給她,求她嫁給你。”
  姬顯攥著那錦盒,天真地仰麵:“我要保護阿姊,再也不讓壞人欺負阿姊了!”
  墨鸞聞之,笑得湧出淚來。白弈已與她說了,劫走了父親又還在追查阿顯下落的人,多半是太後派出,阿顯不宜在神都久留,應該盡早送去皖州藏在皖州軍中為上。墨鸞雖舍不得才重逢的弟弟,卻也無可奈何。這一別,卻又不知幾時能再得見。
  謝夫人送得墨鸞回慶慈殿去,自稱連日病重,墨鸞擅出宮禁隻為回家探視。太後意外的平靜,竟連斥責也一句未加,甚至,連墨鸞那碧玉簪不翼而飛也未加追問。然而,待墨鸞送別謝夫人回到麟文閣,卻見那司管令符的常侍孤零零掛在屋梁上搖晃,屍身早已僵冷。
  一場任性妄為,一條無辜性命。
  墨鸞驚呆在當場,想起父親生死或還捏在太後手中,而那奪人性命如殺螻蟻的女人又還是她的阿婆,一時血脈俱冷,欲泣還哂。

  章二七 郎如玉

  赤紅馬兒飛馳,驚得街坊上行人商販無不色變。
  馬背上的俊逸少年一臉怒容,手持銀槍,竟像個將赴沙場的玉麵修羅。誰敢攔道?怕是碰著即死挨著即傷。
  這殺氣大盛的英姿小將卻不是別人,正是藺薑。
  上午時,白弈特意著人將他尋了出來,給了他一支碧玉簪。一支碎作兩截的碧玉簪。他起先愣住了,聽得白弈說了幾句,旋即大怒而起。
  那魏王李裕於殿前保舉裴遠為工部侍郎領兩道巡察禦史,督辦荊襄川蜀治蝗賑災事宜。李裕親自擔承征調賑糧,又先從魏王府中捐出五千石糧來,其征糧治蝗之堅決,令諸王公紛紛閉門乍舌。
  貴胄們自是拒不出糧,以皇帝之叔父齊王李元愔倚老賣老最為囂狂,竟放言其私倉中已連一粒存糧也無,若李裕有膽子去搜,搜出來多少就給多少。皇帝的皇叔猶自如此,其餘人等自然望風跟隨。一連數日已過,李裕總共也就收羅了萬石不足米糧。
  無奈之下,李裕便著人給白弈送去一樣東西,正是當日別院中墨鸞遺落的那碧玉簪。李裕讓大司馬府出麵請旨調遣兵馬協助征糧。
  這本是一石二鳥之計,既解了征糧之急,又將白氏拖下水來與他李裕拴成一股繩。
  但不想大司馬府卻將此事推於了任兵部尚書的藺謙,由藺謙出麵保舉了右武衛軍大將軍竇寬率兵協助魏王。藺謙有薑宓公主的一層關係作保,又有藺薑這好兒郎承歡太後膝下,自然不怕牽連。而那右武衛軍大將軍竇寬,卻是故吳王妃竇氏之兄長,與吳王李宏有連襟之誼。於是,這忽而成了魏吳兩家一場角逐,局勢頓時詭秘。李裕著實不曾想到白氏竟待到他上船之後這麽敲他一悶棍,縱然心有不忿,卻也隻能先按捺忍下,以大局為重。
  但白弈心中需待宣泄的暗潮遠不止如此。明麵落子布局畢了,他轉身將那斷了的碧玉簪給了藺薑。依著藺薑的個性,決計不會將不利阿鸞的事兒透露出去半個字,但定會去尋李裕的麻煩,若正鬧場時,再請上個貴人來瞧上一瞧,想必魏王殿下就此是要受用不盡。即便藺薑真將李裕打了個半死,拎到皇帝與太後麵前,皇帝又能聽誰的,太後又會保誰呢?
  此時白弈眼底泛起的笑意已是掩不住的陰寒。
  總而言之,隻等看好戲一場。
  藺薑暴怒之下,提槍策馬直奔神都那最為奢華的胡姬酒肆笑春風——魏王李裕此時正於此設宴齊王,商談征糧事宜。
  待到那笑春風門口,兩個胡奴笑迎上來牽馬,藺薑手推一個,槍打一個,兩步入的堂上,一把揪了堂中主人厲聲問道:“李裕那渾蛋在什麽地方?”
  他竟直呼魏王名諱更叱之為渾蛋。那酒肆主人一時唬得傻了,做不出半點反應。
  藺薑見這人遲遲說不出話來,惱得將之扔在一旁就往裏闖。
  他徑直尋了後堂雅苑去,果然見李裕與齊王李元愔坐於暖閣,一旁右武衛軍大將軍竇寬也在,苑子裏碧眼白膚的胡姬歌舞正歡。
  那升平靡靡之氣激得藺薑愈發怒火中燒,揚手便將掌中銀槍投了過去。但見銀光電掣,正正刺在那一方案幾中央,直插沒入木搭地台裏去。
  李裕與齊王正杯盞委蛇,忽然一杆槍當空飛過來,兩人俱是大驚,抬頭時,那銀甲紅巾的小將已到麵前。
  “藺卿這是——”李裕大感意外,話還未完,人卻已被藺薑抓了衣襟撂倒在案上,側臉,冷森森是那槍杆子。
  “信不信我把你扒光閹了掛玄武門上示眾去?”藺薑俊朗麵容已因憤怒而凝上了邪氣冷笑,說話時,他已唰得從腰間抽出柄寒氣逼人的剔骨尖刀來,手起刀落,李裕腰間金線玉繡的腰帶已落在地上,再一拽,但聽得衣帛裂響,外袍也垮了大半。
  可憐李裕震驚太過,一時竟愣在案上了。
  杯盤酒水狼藉一地,苑中美姬們早作驚鳥散,那齊王拖著白胡子嚇得發抖,不知究竟什麽狀況,但瞧見李裕被人壓了衣衫扯去大半眼看就要上刀子,不禁愈發麵無血色。畢竟同宗一脈,視之不理、見之不救,非道也。
  “小將軍息怒,有話好說……好說……”齊王慌忙壯膽上前就要攔藺薑。
  “好說你爺的頭!”藺薑一手拎著李裕,竟飛起一腳將齊王踹到一旁去,“你也不是個好東西!多少災民餓死路旁,找你借點兒米都舍不得拿出來,竟還在此好酒美食左攬右抱?不想一起掛外頭就給小爺滾!”
  齊王給他踢得慘呼,抱著護上來的奴子雙股打顫,跌跌撞撞往竇寬身後躲。
  李裕給藺薑摁在案上,猛聽藺薑說到征糧,渾身一激靈醒過神來,瞅準藺薑分神空檔,反擰了藺薑手,一個魚打挺跳下地。“六叔公,藺卿說的在理,您宅心仁厚必不能坐視黎民受苦,您隻需拿出兩萬石糧來,待災患過去收回來還您就是了!您不舉旗,枉死多少條性命!”他一麵鉗住藺薑,一麵如是高聲說道。
  齊王年事已高,早被嚇壞了,哪裏還分得明白是李裕臨陣假藺薑的威風來誆他,縮在竇寬身後一氣兒應聲:“借了。借了。借就是了。”
  藺薑見此情勢,不禁大笑。“好,李四郎,算你還有種!”他振臂脫開李裕鉗製,手中尖刀卻握得愈緊,便像隻將擊的豹子般貓腰碎步,緊緊逼著李裕。
  看他架勢,分明是要大幹一場。
  右武衛軍大將軍竇寬再耐不住靜觀,欲要上前阻攔偏又被齊王拽住後腿,無奈之下隻得厲喝:“藺卿!休要胡來!”
  藺薑聞聲笑道:“竇大將軍趕緊帶那小老兒走避罷,我今日殺了這畜生也與他人無憂!”說話時,他已瞅準時機,一下撲上去,又與李裕扭打成一團。
  竇寬幹著急也無法,隻得斥那幾個還愣在一旁的仆子:“還傻愣著!快去請藺公!他家這小兒郎是瘋了!”
  李裕震驚畢了,不免大怒,扳上藺薑大臂,斥道:“藺薑你好大的膽!有事且說便是了,沒頭沒腦動的什麽手?”
  藺薑隻不理他,分毫不手軟。
  李裕雖說也習得武藝,但哪及藺薑上過沙場帶過兵將,加之養尊處優,很快便落了下風,被藺薑擒肩一摔砸在屏風上。碩大屏風整個轟然倒下,雕木邊角硌在身上,痛得他兩眼犯花。他咬牙強透出一口氣來,問道:“藺卿這到底是所為何來?小王幾時疏忽得罪卿了?”
  藺薑依舊冷笑不答,剝了李裕內衫反綁他雙手,將之放倒地上就扒褲子。
  竇寬見此驚得大喊:“藺卿快住手!你當真是瘋了麽?!”
  藺薑依舊不應,壓住李裕兩條腿,刀尖兒寒光大盛。
  正此關頭,忽聞一個女聲驚呼:“你們這……這是搞得什麽?!”
  有女子說話,藺薑這才由不得頓下,抬頭看去,見兩名貴婦在一眾仆婢簇擁下立在苑前,其中一名著一身錦藍緞子滾銀邊兒的騎裝,青春貌美,正是魏王妃胡海瀾,另一名著長孺裙,披猩紅流蘇薄棉綸,戴著帷帽瞧不見長相。
  胡海瀾見自己的郎君被個少年小將摁在地上,幾乎扒得精赤,一時目瞪口呆俏臉煞白。
  李裕聞聲也望去,瞧見胡海瀾,登時臉也白了。
  藺薑眼在魏王妃與那貴婦身上轉了一圈,仍不願罷手,隻按著李裕,一手握刀。李裕此時亦不敢奮起掙紮。竇寬又還被齊王死死拽著。胡海瀾也不知所措。情勢瞬間僵持。
  忽然,卻又聽一聲怒斥:“你這孽畜!還不快住手!”應聲時兵部尚書藺謙大步奔近前來,一身官袍玉帶,顯是直接從尚書省趕來的。
  “阿爺……”一見父親來,藺薑才終於稍稍露出些怯色,鬆了手。
  藺謙上前一巴掌將兒子扇邊兒去,忙將李裕扶起,連連謝罪。
  藺薑挨了父親一巴掌,臉上火辣,瞧見父親對李裕恭敬模樣,心中卻愈發憤恨,不禁嚷道:“阿爺——”
  “你閉嘴!”藺謙怒瞪兒子一眼,跟上去又是一腳,“你還胡作非為到魏王殿下頭上了!”
  “阿爺!分明是他先——”藺薑暴跳起來,話才到嘴邊卻猛得刹住了。他不能說出來,說出來阿鸞可怎麽辦……?他眼神一爍,哼了一聲,負氣道,“君子不奪人之美,那胡姬分明是我先好上的,魏王殿下既然迂尊降貴強要臣下的女人了,怎麽就不允我找殿下一決勝負?”
  他這一番說辭,氣得藺謙兩眼發黑,指著他“你”了兩三聲,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胡海瀾從旁聞之,眸色立時由驚轉怒,緊緊盯著李裕:“李裕!我還道怎麽忽然有人來說你與藺公家的小郎打起來了呢,原來……原來你們就是為了搶一個胡姬?”她氣得甩手便走。
  “阿棠!”李裕又驚又急便想去追,跳起來才想起自己衣不蔽體,慌忙去掩,恨得他麵上青一陣黑一陣,指著藺薑怒道:“我什麽時候跟你搶什麽胡姬了?你——”
  “行了,穿上衣裳再說罷,大王也不嫌光著丟人。”李裕正要發作,卻被個涼涼的女聲喝止。那戴帷帽的婦人這才緩步走上前來,拈起散落地麵的殘衣丟在李裕身上。
  聽得她說話,李裕由不得打了個哆嗦,立時偃旗息鼓下來,垂著頭,喃喃地喚了聲:“母……母妃……”
  “你還曉得認娘啊,我還怕便是你父皇來了你也認不得了呢。竟然為了個胡姬搞得雞飛貓叫的。”韋貴妃又斥他一句。
  諸人頓時大驚,慌忙拜見。
  李裕啞巴吃黃連,想分辯也說不出口,氣得險些背過去。
  韋貴妃先向齊王問了禮,又一一禮還了藺謙與竇寬,對藺謙道:“這小兒郎胡塗得很,公乃國之棟梁,是明事理的人,還望莫要與他一般見識。”言外之意,便是要藺謙將事情壓下,莫要聲張。
  藺謙自然理會,忙與貴妃應承下來,又將兒子責罵一番,懇請貴妃與魏王既往不咎。
  韋貴妃謝過藺謙,瞥一眼李裕,示意他也該說些什麽,偏李裕勉強穿上幾件衣裳還黑著臉悶在一旁,氣得韋妃一把揪住他耳朵,高聲喚道:“還不準備車障將你們大王塞進去!涼著他在這兒作猴耍麽?”
  幾個早呆傻了的王府仆子這才還神,忙忙備起車障,又抬來貴妃的小步障,娘兒倆一前一後打道魏王府。
  待到鬧場散去,藺薑被父親半拖半拎揪出酒肆,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
  藺謙順手抽了兒子馬上掛鞭,當街便要抽人,被竇寬攔下。
  藺薑往那赤駒兒身旁一躲,委屈道:“阿爺怎麽胳膊肘往外拐,我也沒真把他怎麽著啊。”
  “你有膽子胡鬧這會兒躲個什麽?”藺謙用馬鞭比著兒子,又急恨又無奈,“我胳膊肘往外拐?好,我就現把你拎到刑部司衙去領它二百脊杖,你小兔崽子才知道什麽叫胳膊肘往外拐!”
  聽一向風度堂堂的父親當著外人也罵上了,藺薑心知父親是動了真怒,若真拗起來賞他二百杖,怕是要給碾成張人皮。他這才真有些怕了,賴在馬旁兒不出來,嘴上卻還要逞強:“我是小兔崽子,阿爺便是兔兒爺了……”
  “你——!”藺謙氣得手抖,又要抽人。
  眼見爺兒倆是杠上了,竇寬趕緊又將藺謙攔住,一麵勸,一麵拚命給藺薑使眼色:“你還不快回去上職,回頭太後尋你了!”
  藺薑伶俐,忙不迭順台階下來,牽馬便溜。
  藺謙惟有大歎,隻恨兒子不成器,大事不登堂,胡鬧最在行。
  竇寬又說些寬慰之話,將話題帶開去,藺謙才漸平了怒氣。
  臨別時竇寬問:“藺公薦我來擔這征糧的差事,究竟是怎麽個想法?”
  藺謙微微怔忡,思慮一瞬,應道:“淩廣,國之大計自是以民生為要。”
  竇寬微笑,心覺藺謙此言太官腔。“民生之計末將自然理會得。但既是公舉薦我,我也需要與公交個底才是。”他站下來,道,“這糧要征,但我可不替那魏王殿下征的。令郎究竟與他有什麽過節我不知,但我妹丈與外甥現今正在武德殿罷。”
  他這般爽快,藺謙聽聞兀自歎息,卻不多言,與之辭別便登車而去。
  香湯白霧繚繞,宛若蓬萊仙境。李裕洗過身,隻圍了條羅巾子浸在熱湯裏,兩個跣足紗衣的婢女跪在身旁,替他推拿瘀傷。李裕將頭枕在湯池的雕石壁上,暈懶著,不禁發出舒暢的低吟。
  他才送走了母親,難免又被母親訓誡一番。
  母親一直嫌他莽撞妄為,又拿李乾與陸氏女之事說他,要他多與他三哥學著些,還要罰他抄心經。
  他一直心有不服。
  那一件事,本就是皇祖母示下的,他不過是想借此良機敲東宮一筆。皇祖母既然要殺陸氏女,早該料得到九郎那癡兒熬不過此關口,白死也是死,如今全怨怪到他身上,還當真要兔死狗烹麽。
  婢女拿捏勁道不穩,他痛得皺了眉,心煩意亂將兩個小婢轟走,翻身闔目趴在水裏,忍不住暗罵。
  那姓藺的小子簡直是個蠻瘋子!真是莫名其妙!
  他生生吃個啞巴虧,母妃也不聽他解釋。阿棠。阿棠就更別提了,多糗都給她瞧了去,這會兒隻怕又氣回娘家了。
  想到胡海瀾,李裕又窘又急又懊喪,不免悶悶歎出聲來。
  他八歲上識得阿棠,兩人一處長大。他是真喜歡她。打從那丫頭為了搶個蹴球與他滾打一架起,他就認定了她。旁人都道她是個又驕蠻又霸道的凶婆娘,但他知道,那丫頭呀,從小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癡人兒。
  他得盡早把她接回來才是。就別走正門了,胡公氣上頭來鐵定不讓進,指不定還大杖子打出來呢。拍兩塊膏藥直接爬牆去罷。
  他下意識自己揉一把腰上瘀傷,立刻又痛得哼哼兩聲,心裏早把藺薑罵了八百萬遍。
  忽然,一雙纖手摸上他腰間來,不輕不重細細推揉,捏得他神兒也要散了。
  他猛地驚起來,一把抓住,問了聲:“阿棠?”嗓子竟有些發緊。
  手兒自他掌心抽離,覆上他眉宇,他感覺那嬌軟的身子偎進懷裏來,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她抱了,睜開眼來。
  蘭芷馥鬱的水與霧浸濕了潔白衣衫,貼體勾勒出成熟曼妙的線條,海瀾披散的青絲在水麵浮散,便像濃密烏藻,耀出水潤光澤。
  “你回來了。”李裕不覺癡了,情不自禁,又抓住她的手,傻傻地問:“你……你不生我氣了?”
  “我為什麽不信我的郎君,要去信旁人的渾話?”海瀾將頭靠在李裕胸口,倚著他,忽然卻又給他當胸一拳,“你若真敢做那等事,我就先……先做了你!”
  李裕知她已不惱了,心中喜悅,笑出聲來。“當真把我做了,你可怎辦?”他將海瀾抵住,俯首在她耳畔低語,一麵吮上小巧耳珠,手已探進海瀾衣內去。香湯滋潤,浸的女子體膚愈發幼滑細嫩。李裕由衷低歎,癡纏她唇舌許久,又將親吻綿密印在她頸項胸口,掌心灼熱已向柔香花底摩挲過去。
  “又來!就沒個正經時候!你倒是先想想清楚,這陣子又開罪誰了,要這般整你!”海瀾早已雙頰桃染微喘連連,含羞佯怒要逃。
  開罪誰?總不過是那幾家。弄明白了又如何?眼下也不能打還去。李裕心底哼一聲,懶怠多想,將海瀾撈回來,甜膩膩一挺腰。
  “強盜!方才還一副慘相,這就將息好了?”海瀾驚呼一聲,麵上漲紅,眼角卻淌出嬌媚來,下意識抱住他肩背。
  “你試試不就知道了?”李裕壞笑著又吻上她,就此一池春水,即行魚樂。兩情相悅正恩愛,哪還顧得什麽傷痛,操練也隻當是活血化淤罷了。
  海瀾任著他馳騁,仰頸倒在白霧蒸騰裏咬唇嚶嚀,待到興盡潮卻,兩人和著一身水汗,相擁浸在湯裏。侍奴們換來新燒紅的鐵蟾蜍,推入池中,嘶嘶作響。海瀾將半張臉掩在水下,吻著李裕胸口,喃喃的問:“四郎,當真有那麽要緊麽?若我說,你隻當是為了我,將日子過得安平些,你肯不肯……?”
  李裕攬著愛妻,沉默無言。“我不甘心啊。”良久,他苦笑,“若說東邊兒占了個嫡出的乖,那現下武德殿上那位主又怎麽說?”他眼中忽然顯出凶狠淩厲來,笑意轉涼,“說的好聽了是宸妃,扒開裏子來不過就是我阿娘昭陽殿下的一個奴婢,她若不死,父皇還能特立了個五夫人的位置給她?如今倒好了,生個兒子壓在我頭上,我還得管他叫聲阿兄,連阿娘都叨叨著要我跟他學!”
  “好啦!又在胡說了。”海瀾擰眉嗔他。
  李裕似沒聽見她勸一般,依舊憤憤道:“憑得什麽?莫非我當真比他們差些了?一個軟坯子,一個失心瘋,偏還就——”
  “菩薩!快別亂嚷嚷了!”海瀾慌忙掩住他口。李裕眼裏灼灼的全是積鬱。他這人,自幼爭強好勝,如今這般情勢,叫他怎麽不難受。胡海瀾心中不禁一痛,一下下撫著他胸口,輕聲哄慰:“誰說你不如他們了,你打小就樣樣都比他們強的。”
  李裕握住海瀾的手,安靜下來,滑坐香湯,悶悶的再沒開口。
  天朝鳳和元年早冬,梅花早盛,綻成了冰天寒地中的一抹明麗。
  太後意興盎然,攜了墨鸞在內廷花園走動賞梅。她看得悠然,在花木間緩行,眼中光華明滅,牽一枝花來麵前嗅嗅,悵然道:“這樣的脾性。若是肯隨著百花在春天開來,又哪裏用受天寒地凍的苦。”她忽然頓下,眼角唇邊卻淌著笑,驕傲與悲哀錯纏。她又歎一聲道:“可惜。你卻也無從選擇便已注定了要生在冰天雪地裏了,要麽傲寒而立,要麽,便隻有覆滅。”
  墨鸞由不得心頭一震,隱隱竟覺得,這說似與她聽,又似在說太後自己。她靜看著麵前已步遲暮的雍容老婦,一時感慨萬千。
  忽然,不遠處卻有鬧聲傳來。
  太後依舊閉著眼,眉卻皺了起來。“墨鸞,替我去看看。”她緩聲如是說。
  墨鸞應聲過去,見一赭衣常侍領著幾個婢女侍從小心翼翼追著個紫繡錦衣的孩子。那孩子看來不過四、五歲光景,正追著隻毛色翠綠尾尖兒緋紅的鸚鵡跑得忘乎所以。
  隻聽那赭衣常侍急喚道:“世子,您慢點,仔細別摔著!”
  那孩子卻全沒聽見一樣,跳起來一撲便險些摔在地上。
  眾人失聲呼叫,鸚鵡卻輕輕巧巧又往太液池方向飛去。
  赭衣常侍緊張得滿臉是汗,忙跑上前去就要抱那孩子。
  那孩子卻一扭頭,小眉毛一擰,小眼睛一瞪,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嘟著張粉嫩嫩的小嘴道:“福奴,你看那邊,阿翁和阿爺來啦!”
  赭衣常侍聞言大驚,忙回身去拜,一眾小婢女侍從也俱是低頭俯身。
  那孩子卻揪住空檔,一溜煙又追著鸚鵡跑了,格格的笑聲撒了滿地。
  赭衣常侍這才曉得自己上了當,又急又氣,哭笑不得卻也無可奈何,隻好又領著人趕追過去。
  好鬼精靈的個孩子!這孩子實在討人喜歡,看這陣仗,莫非便是吳王的那一位世子、陛下的皇長孫李颺了?
  墨鸞從旁看得忍不住笑出聲來,不想打擾那孩子玩興,轉身準備回複太後。不想尚未邁出步去,卻聽那邊“撲通”一聲水響,緊接著驚呼亂叫頓起。墨鸞登時心緊,回身去看,臉色刷得便白了。
  一波碧池上,小腦袋沉沉浮浮的,太液池畔亂成一片,哭的喊的奔走尋人的,那常侍張福也已跳進湖裏去,卻不大識水,非但沒把世子給撈起來,反而是一副自己也快要溺斃的模樣。
  這孩子方才還好好的,怎麽眨眼就把自己玩進了太液池?
  墨鸞大驚不及細思,隻想到要先救人,當下縱身躍入水中。
  自幼長在湖邊江畔,她水性極好,眼見李颺在水裏拚命地撲打著四肢,忙靠上前去,一手抓住他小小的胳膊不讓他亂動,另一隻手努力將他的頭托出水麵。
  萬不曾想到,李颺似乎還未意識到已有人來救他了,仍是拚命地踢打著。墨鸞不防備,被他正一腳踹在胸口上,胸口猛然劇痛,一口氣岔開了,腦子裏便有些發暈。那孩子卻又沉了下去。
  墨鸞心中暗呼不好,忙穩住自己,仗著水性浮起來喚了口氣,再潛下去,見那孩子似乎又嗆了好幾口水,已不怎麽掙紮了。
  他安靜了自然好救,卻也危險了。墨鸞忙將他拽出水麵拖上岸去,按住他胸口揉了半晌,待看見他吐出水來,這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剛一上得岸,岸上人已瘋了一般湧來,早有絨毯子遞上將小世子裹在裏頭。張福也被人拉回了岸上,趴在旁邊渾身發抖,不知是怕還是冷。
  李颺像隻渾身濕透的小貓一樣縮在毯子裏慢慢睜開眼睛,一看見張福卻笑了,他伸出小手來摸摸張福的頭道:“福奴,你看,這回阿爺真的要來啦!”
  聽見小世子說話,張福臉上終於恢複了些許人色,反而俯地痛哭。他哭哭啼啼地道:“世子心腸好,還逗著小人……”
  “你別哭呀,我以後不追鸚鵡了!”小世子認真地嘟著嘴,這次卻又擰了擰小腦袋。
  這孩子剛死裏逃生,卻還想得到寬慰旁人,小小年紀實在是不簡單的。墨鸞不禁莞爾。她渾身也濕透了,冷風一吹,瑟瑟的發抖,加之方才挨了一腳,舊傷處又隱隱悶痛起來。她忍不住蹙眉,以手摁住。
  不想,她一動,李颺忽然瞧見抱著自己的是個陌生女子,頓時就愣住了,孩子心性與死裏脫生的後怕勁兒一齊湧上,竟“哇”得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喊:“阿爺!我要阿爺!”
  墨鸞給嚇壞了,鬆手也不是,不鬆手也不是。
  張福見狀急忙將李颺抱過來,禮道:“多謝小大姊了,還是我來罷。”忙亂中,他卻錯將墨鸞當作了宮女。可李颺卻連張福也不讓抱了,愈發大哭大鬧又踢又咬起來。
  武德殿內殿上,吳王李宏正闔目團坐,不同一般男子,他戴一隻羽冠,烏絲如綢披瀉,寬袍大袖,分明是道家逍遙俊逸風範。他眉宇間一派安寧祥和,全然波瀾不動。
  一旁坐榻上一人,卻是右武衛軍大將軍竇寬。
  竇寬看李宏像個玉雕一般坐在那兒,急得氣不打一處來。他特意來尋李宏,本是想與他說那征糧之事,不想李宏卻一臉寡淡,任他自說自話了一炷香功夫,連眼也沒睜開過。“妹丈,我與你推心置腹,你倒是給句明話呀。”竇寬悶聲道,“就算你不為自己,不為你們李家的天下,好歹總要為了阿寶罷。如今皇嗣仁弱,長此以往必有外戚篡權,待到那時,國賊能讓你和阿寶好活?再說魏王,他可也是個手腕毒辣的,你將他當兄弟,他又能待你和阿寶有幾分好?那前車之鑒墳上的土還新著呢。你當真以為,你不去招他們,他們便也不來招你麽。我不信你整日念這些經啊道啊的真念成個癡子了!”說到激動處,他情不自禁站起身來,手已緊握成拳。
  李宏依舊靜如止水,靜默許久,才得輕聲長歎:“別和他們爭這些。沒意思。你幫著四郎早些將糧征上來,民為國本,救民為大。”
  “三郎!你總想想阿俏罷,她泉下有知,見你這副模樣該多傷心?你便忍心讓她眼睜睜看著你和阿寶為人魚肉麽?”竇寬忍不住大呼。
  這字字懇切欲泣,更提及亡妻,李宏由不得眉心微跳。但他依舊闔目鎮靜,又待良久,才輕道:“淩廣兄,你且去吧,我與你說過好些次了,莫要私謁。”
  一句“莫要私謁”堵得竇寬大為鬱悶,眼見多說也無益,歎息無奈,隻得起身告辭。
  正當此時,忽然,一個侍人連滾帶爬撲上殿來,慌亂高呼:“大王!世子落在太液池裏了!”
  驚聞此言,李宏臉色一白,猛睜開眼,一下子站起身來,再也靜不住了,急急由那侍人帶路趕去。
  太液池畔已鬧作了一團,在場眾人各個愁眉不展,束手無策。那五歲的孩兒哭得哽咽不接,好不淒慘,觀者揪心著急卻也無計可施。
  正此關頭,一雙手卻直接將孩子抱起來。“阿寶乖,不哭,阿爺在呢。”好溫柔的男聲暖暖地哄著,那長袍俊雅的男子,溫潤華貴,一臉柔軟疼愛。
  “阿爺!”李颺哭喊一聲,抱住父親的脖子愈發哇哇大哭,恃寵而驕的將涕泗全蹭在父親身上。
  李宏抱了兒子,一麵哄著,一麵觀掃四下,一眼便瞧見那坐在地上渾身透濕的女子服飾與宮女青衫不同,登時心緊,忙問:“敢問是哪一家的小貴人?此大恩,小王定當登門拜謝。”
  墨鸞見他們父子和樂,才放下心來,忽然聽見李宏問她,忙起身應話,卻不想猛站起身時,竟胸口裂痛,耳中嗡響,冷不防嗓間一甜,一口血噴出來眼前便黑了。

  章二八 謂我心

  醒來時竟是躺在鳳棲殿太後的鳳榻之上。墨鸞驚坐起身來,當即冷汗涔涔。她也不知自己這究竟是怎麽了,那舊傷複發愈加頻繁,痛得有如刀戳。她按著胸口側麵,透過繡著鸞鳳的重重紗幔,望見太後正立在宮紗朦朧間,定定地看她,那神情似暖還寒。她又驚出一身汗來,慌忙便要下榻施禮。
  但太後卻上前來按住她。
  殿內半個侍人宮女也沒有,隻此二人,靜得甚至可以聽見聲聲吐息。
  太後在榻邊坐下,以最最平凡的姿態。她伸手撫上墨鸞的額頭,柔聲問道:“可醒來了,還難過麽?”
  墨鸞呆呆望著,半晌不能還神。她從未聽太後這般輕言細語過,甚至從未見太後對任何一個人這樣好,即便是藺薑也沒有。
  太後卻又從榻前案上端了湯藥遞給墨鸞。墨鸞伸手去接,隻覺得手也顫抖了,幾次三番竟不能握住那小小的湯匙。
  那是太後,當朝天下最高高在上的女人,也是她的阿婆。她在這個女人身上看見了太多的冷酷和殘忍,卻忽然又感受到這般溫暖柔情淡撒。
  太後見她手抖得厲害,微歎,將那藥碗端了回去,親自舀了湯來一口一口喂她。
  墨鸞驚地險些嗆住,太後卻緩緩拍著她背,溫柔慈愛得判若兩人。她零零碎碎地說話,說病勢,說有眾多禦醫擔待無需太過憂心,又說些毫無關聯的事情,不著邊際。墨鸞默默聽著,忽然偏又想起她殺人時十二分的狠決,暗自揣測個中意味,卻什麽也猜不透。
  惶恐中,聽見太後道:“那天,嚇壞你了罷。”
  墨鸞隻能驚疑地望著她,揣測她大抵是指那掛在屋梁上的懸屍。
  太後卻兀自歎息:“可你作什麽要去招惹小四兒。摯奴打了他,可是為你罷。”
  墨鸞隻覺得嗓子猛地一緊,一口氣嗆上來,好一陣咳嗽,頓時緊張,心中已有亂起。藺薑打了李裕?她不知道。可太後卻什麽都知道了……
  太後伸手撫著墨鸞肩頭散發,又歎道:“你若想活下去,便要聽話。”她的雙眼沉沉的,隱動著意味深長的光華,她忽然柔聲道:“聽我的話,你想要什麽,我都能給你。隻要你乖乖的,再不去聽白氏的唆使。”說到此時,她眼中忽然又顯出冰冷的凶悍來。
  墨鸞心一顫,忍不住便喊道:“我沒有受誰的唆使!”
  太後輕笑:“小女兒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你騙不了我的。”
  一時,墨鸞隻覺掌心濕冷,咬牙強道:“太後,我真的沒有受人唆使。”
  太後麵上略微一僵。“你莫要再瞞哄我。”她靜下來,盯著墨鸞看了一刻,忽然開口道:“婉儀到底為何將你攆進宮來,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麽?”
  她說的柔聲細語,墨鸞卻頓時像被鐵杵穿刺了一般,渾身冰冷,汗如出漿,後背陣陣得發麻,忍不住想要嘶聲喊叫。她什麽都知道。她什麽都知道。她究竟還知道多少?
  可她見太後又笑了,那雙眼中閃著精光,笑容詭異萬變:“我已說過了,隻要你乖,你要什麽我都能給你。”
  墨鸞隻覺得腦中轟得一片茫然。太後說,什麽都能給她。若她要白弈,能麽?能麽?她被這突如其來的瘋狂逼得幾近窒息,竟笑著涰了淚。
  太後卻從袖中抽出一把尖刀遞到她麵前:“但你要聽我的話,若有一日我要你用這把刀殺了他,我賜你們百年同寢身後榮殤。”
  刹那,墨鸞聽見心深處繃緊的弦,發出一聲淒厲的斷裂嘶鳴。
  嗬,早該料到,她會如是說。她分明什麽都知道了,可她卻能犧牲她的孫女兒,能要她的外孫女兒殉葬。
  墨鸞慘然仰麵,飲淚而笑:“皇太後殿下說什麽,兒家不懂。”
  “你——”太後麵色陡然大寒,眼中竟滲出殺氣來。她咬牙怒笑,連連地道了三聲“好”,一把掐住墨鸞右肩道:“竟然連這又強又硬不知好歹的脾氣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我倒要問你,你若是長在鳳陽深閨如何會得水性?”
  墨鸞猛得一怔,答不上話來。萬不曾想到,原是這個徹底透露了她的隱秘……
  太後並不罷休,手猛一上力。墨鸞隻覺得肩頭一冷,褻衣已被她扯了下來。“這個胎記,你又要如何強辯?”
  丹蔻恨不能掐入血肉中去一般,滿麵的怒容映著無言以對的心虛。那一抹鸞紋,青紅交錯,在冰冷濕潤中赤裸,分外妖冶。
  墨鸞驚駭茫然。她不知道。她什麽也不知道了。這胎記,母親從未與她多說。便是她自己也不曾仔細看過幾回。
  太後卻忽然一把又將她推開,轉身從一旁抽屜中取出一卷畫來,狠狠摔在她麵前。“也罷,隻要你在這畫上親筆寫了,寫這畫中的女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是天底下最水性楊花的混帳東西!那從今往後,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要死要活要闖禍,我絕不過問你半個字!”
  墨鸞打開那畫卷,隻覺雙手顫抖不能自抑,眼淚泉湧潰落。
  那畫中的女子,明媚皓齒巧笑吟吟,披衫輕斜露出半段玉潤香肩,一片青紅紋印若隱若現。
  那是她的母親。
  即便畫中的母親雍榮華貴,不似印象中的荊釵布裙,墨鸞依然隻需一眼也能認出她來。她肩上也有一抹鸞紋,一模一樣的青紅魅惑。
  墨鸞隻覺得肩胛上火燒一般灼痛,捧著那畫痛哭失聲。
  太後卻一把掐住墨鸞手,“鏘”得拔出那尖刀來一劃。
  鮮紅的血混著淚水滴在畫卷上,如血梅盛綻。
  “寫!你給我寫!”催促聲聲如魔魘,那聲音聽來如此嘶啞,好似斷裂的胡笳,刺得墨鸞心下悲哀泛湧,卻已感覺不到疼痛。
  不寫!
  不能寫!
  墨鸞流著淚奮力掙紮。“阿婆……”連自己也是猝不及防,卻已哭喊出聲:“您別逼我……我不寫……”她哀哀地抓著自己的手腕,心中一片混亂,翻江倒海。她喊她,阿婆。她終於,喊了她阿婆……
  兵荒馬亂的哀哭中,隻聽見一聲金屬墜地的厲響。淚眼朦朧,墨鸞看見太後模糊的身影,呆呆地立在麵前,麵上神情不清。
  忽然,太後掩麵大笑:“你們……你們都這樣!為了一個男人,什麽都可以不要了!可這些男人最後究竟還給你們什麽?”
  墨鸞已哭得說不出話來。殿內頓時沉寂,唯有哀泣。
  良久淒然,太後漸漸靜下來,複又回到榻邊。她坐下,伸手撫上墨鸞胸口:“禦醫說你受過刀傷。怎麽弄得?那白氏子虧待你?”她又顯出喜怒無常的戾色來。
  墨鸞心中一顫,忙想否認,忽然,殿外卻有侍人奏報,吳王請見,已候了半個時辰有餘。
  一瞬,太後已斂神,回歸一派沉靜淡然。她又久久地看著墨鸞,一言不發,末了轉身而去。
  墨鸞呆呆倒在榻上,這才感覺到指尖火熱的銳痛,好似什麽溫熱的東西正從生命中流逝,再也回不來了。隱隱似感覺有人來替她理傷敷藥,她卻一路沉了下去,隻恨自己為何不能就此再不醒來。
  李宏候在慶慈大殿,坐榻茶案上是慶慈殿宮人奉上的茶點,他隻象征性的敬領了,便一直立在一旁。
  殿中司引的,是傅芸娘。
  李宏施禮問道:“請教傅尚宮,不知那位小貴人是——”
  傅芸娘答道:“那是白侯府上的小娘子,太後特賜封了文安縣主,接進宮來陪伴的。貴主體弱,本不關世子什麽,大王無須太憂心。”
  聽聞果然是白氏女子,李宏心中一凜,沉默下來。
  不一許,太後引兩個宮人上得殿來,李宏忙叩拜了,呈謝吉言。
  他竟行此俯叩大禮,小心翼翼模樣全然不似個皇子,勿論祖孫。
  太後倚榻看了他一會兒,竟也不叫他起來。
  李宏匍在地上,鼻尖兒幾乎要貼在地麵,豆大汗珠漸漸滾落,顆顆都是涼的。直待到他跪得全身酸硬,太後才開口,卻是先屏退了諸宮人。
  大殿上獨餘祖孫二人,情勢愈發微妙難明。
  忽然,太後喝了一聲:“太祖大帝十七世孫李氏子宏,你那腰板膝骨是全折了麽?列祖列宗英靈便在天上瞧著你呢!”
  驚聞此言,李宏腦袋裏轟得一聲炸。“皇祖母,孫兒……孫兒有罪。”他重重地向太後磕了三個響頭,而後才緩緩爬起身來,一時手足俱僵,痛得險些站不穩。他咬牙忍了。
  太後這才麵色緩和,示意他坐下,道:“武德殿上還住得慣罷。”
  “蒙父皇隆恩器重,皇祖母疼愛,孫兒每日頌道替我天朝祈福,替父皇、皇祖母祈福,不敢有怠。”李宏垂著眼,靜道。
  太後唇角細微一揚,忽而又問:“你與東宮來往還多麽?”
  李宏暗自揣度,應道:“佳節拜謁,春狩,諸如此類都是要的,大哥偶爾閑暇,也會來尋我小聚,多是吃茶對弈。”
  太後略點頭,又道:“小四兒呢?”
  李宏一頓,繼而笑道:“阿婆,大哥身為皇嗣,擔國之重任,每日讀文韜習武略,甚為繁忙;四郎也是頗有才幹,正領著救民的災糧;隻有我是個閑人,擾了他們辦正經事反倒不好。我們弟兄自幼一處念書玩耍,如今忙碌了,或有疏於往來,但總是同宗同源一脈相連,親兄弟,也未必要常相聚,心在就夠了。”
  聽他這一番話,太後麵上顯出笑容來,又道:“那依你所見,太子和魏王他們,可也有這份心?他們的那些臣僚又如何?”
  兩句話,李宏脊梁上冷汗唰得便滾下來。“皇族母,弟兄本生同根,自然是同心同德。東宮是我阿兄,四郎是我阿弟,我是這般想,他們也一定是。下屬臣僚人心廣雜,但我以為,李氏兒郎必不能叫外人為禍朝綱折我宗脈,無論是哪一個,都一樣。”他竭力讓自己冷靜,暗自深吸了兩次,緩緩將話說出。
  “好。”太後微仰起頭,闔了眼,長出一口氣來:“阿玝,你要記得你今日所說。阿婆說句偏心話,你大哥性子太軟,小四兒又當真就是頭野鬥牛,但總是李家的一點骨血,如有一日,我們這些老人家都歸謁列祖列宗去了,你可要照看好他們。”
  “皇祖母!”李宏聞言大駭,“皇祖母,孫兒有話,即便是會觸怒您老人家,也一定要說。”他起身上前兩步,正正在太後麵前跪下,“古聖人訓,長幼有序,大哥乃李氏嫡脈,自遷東宮日必勤勉,未曾犯下半點過失,皇祖母若興此意,則人心衰孽心勝,必引致禍亂。阿玝為人臣、為人弟,自當竭力輔佐,死而後已,決不敢有半分妄念。懇請皇祖母將孫兒與阿寶賜還吳王府,以安天下心。”說完,他又雙手俯地深深拜下,其情懇切,令人動容。
  太後並未見怒,她久久凝視著跪叩麵前的孫兒,伸出手去:“阿玝過來。”
  李宏膝行至太後近前,感覺祖母的手撫在他頭上,溫暖而安靜。“好孩子,阿婆就知道沒看走眼。你父皇這麽些兒子裏,隻你一個,倒是有文皇帝的風骨。”
  李宏心中震顫,低著頭沒有應聲。
  太後道:“往後多帶阿寶來阿婆這兒走走。那白氏女你也見過了。你對竇氏娘子的心意,盡了這五年,也足夠了。”
  “阿婆……”李宏低喚一聲。
  太後置若罔聞,摘了李宏羽冠,將他披散長發束起,道:“阿婆為何要這麽做,你懂的,自己想想罷。”
  李宏隻得默然。
  他確實懂得。那文安縣主深受皇祖母寵愛,他早有耳聞,傳言間更有說那女子與姑母容貌相仿關聯密切的,隻是未得查實。皇祖母要他娶那白氏女,一半是想讓他保那小貴主平安,另一半,卻是以防萬一不測,想讓那小貴主保全阿寶。皇祖母真個將方方麵麵都思慮周全了。事關阿寶,他自知不能推拒。若不是為了阿寶,他本不必做這許多,他甚至不必留在這兒。“孫兒知道了。”他乖順應承下來。
  太後麵上又浮起暖色笑意來,將他扶起,點頭道:“那便回去歇了罷。”
  李宏施了禮,正待退去。
  忽然,卻聽太後道:“你府上養的那些黃冠、門人,若真是有能耐的,薦出來為國家效力,若是混飯吃的,便遣散了去罷,養那麽多閑口作什麽。”
  臨到要走,太後才忽然扯起這個。李宏心中一緊,忙站住步子,一時險些被打得措手不及。他摸不透皇祖母究竟是什麽意思,又究竟,察知幾許。他沉默好一會兒,才緩聲道:“阿婆,孫兒往後不再迷這個就是了。但那些人姑且……還是留下罷,即便真是騙吃喝的,也必是活不下去了才不得已而為之,既是如此,又將他們遣出去豈不是造孽。反正我府上一向沒什麽用度,養這幾個人,還是養得起的。”
  太後聞之一歎,擺手道:“隨你罷。”
  看皇祖母並不深究,李宏這才鬆了一口氣,告辭出來,待回了武德殿,渾身已給冷汗浸濕透了。如履薄冰,步步為營,這種日子還要過多久?隻盼他的阿寶日後不用再這般討生活罷。他徑入內殿小閣去看阿寶,孩子已睡了,抱著被子,一臉甜香。
  這孩子,睡著的模樣,真像阿俏。
  他不自禁微笑起來,緊了緊孩子被角。
  小家夥迷迷糊糊睜開一隻眼,看見他,撒嬌得將兩隻手從被窩裏伸出來,要他抱。
  李宏將阿寶抱進懷裏,瞧著孩子像隻幸福的幼貓般磨磨蹭蹭又睡了,心緒點點散漫。
  有太多人想要阿寶死,隻因為這孩子何其幸運又何其不幸的生做了父皇的長孫。他知道的。但阿寶是他的兒子,是阿俏拚卻性命所生的孩子。無論如何,他決不許任何人傷他。
  墨鸞新患引發舊創,時有咳血,尚藥局奉禦眼見已治不了了,慌忙向太後請罪。太後盛怒,責備兩名奉禦貽誤了病情,將二人當場拖下杖斃,一時鬧得整個殿中省都人心惶惶。
  太後急調禦醫署左右令丞入內診治,四名禦醫下了方子,又皆無效。左禦醫令深恐太後怒起引來禍事殃及父母妻兒,誠惶誠恐舉薦上一個人來,力保此人必能救得貴主性命。此人姓鍾,名秉燭,字樂遊,乃是禦醫署下一名醫工。
  太後將那鍾秉燭招來,令他替墨鸞診治,並許下重賞,隻要能醫好墨鸞,便拔擢他為禦醫署令,賞金千兩。
  未曾想,那鍾秉燭隻隔著紗簾望了墨鸞一眼,連脈也不願號便要走。太後喝住他。他硬聲冷道:“貴主患的是心傷心病,微臣醫不好。” 太後怒起,要將他治罪。他還是毅然道:“砍微臣的腦袋也醫不了。”太後震怒,要治他忤逆,誅九族。他卻悠悠地應道:“微臣無九族,九族也就隻微臣一個。”一時,竟將太後氣得說不出話來,當即賞了他杖子下獄以待發落。
  但墨鸞病勢愈沉,咳出來的全是鮮紅鮮紅的血,連清醒的時日也少了。捱了三日,太後逼不得已隻好將鍾秉燭又招回來。
  不曾想,鍾秉燭卻道:“反正也醫不好了,醫不醫微臣都要掉腦袋。不過早死晚死,太後還是送微臣回天牢去罷。”
  太後冷笑:“隻要你肯用心替貴主醫病,貴主活,你便有好活,貴主若是沒了,也休想我痛快殺了你,我就將你拴進狗洞子裏要你狗一樣活個長命百歲!”
  這一番話,好生惡毒,便是鍾秉燭這般又臭又硬的脾氣,也給震得一僵,沉默良久,終於應道:“若太後答應微臣從此隻專心替貴主一人醫病,旁得什麽也不用管了。微臣就醫。”
  他終於鬆了口,卻還是在討價還價。但太後此時一心隻盼墨鸞能活,無論他提什麽條件,怕是都不會計較。
  鍾秉燭以金銀針灸其穴脈,不到一個時辰,便止了咳血之症,又下方煎藥穩保了脈象,先續氣保命,待人醒來後再行醫治。
  太後大悅驚歎,重責左太醫署令埋沒人才,竟將此等奇醫者充醫工使喚,顧念其舉薦有功,發放其還家,要由鍾秉燭頂其職。奈何鍾秉燭抵死不從,砸了藥壺,揚言棄醫。太後不得已,隻好依舊將左令招還,另拔升鍾秉燭作了禦醫師,專司文安縣主的病症。
  但太後問鍾秉燭,墨鸞幾時才得醒來。
  鍾秉燭卻道:“貴主幾時自願醒來,便醒了。”
  一句話,又將太後方才稍轉喜的心潮宕至低穀。
  或許,這孩子傷了心,根本不願醒來罷……
  病來如山倒,牽動幾多人心。
  藺薑急得上竄下跳,無奈太後怎樣也不允他與墨鸞見麵,竟將他趕去玄武門守門樓。他病急亂投醫,便去尋白弈,想借公主的順風混回宮中去。
  如此可笑的計議,白弈自然不能答應,又何況,此時此刻他怎會願意讓藺薑陪在阿鸞身旁?
  藺薑氣得什麽也不顧了,直罵白弈沒良心,活生生的負心漢、白眼狼,又與白弈大打出手。
  他句句都罵得白弈心火灼燒,半點也不同他客氣,將他摁下綁成個大粽子一路拎回藺府,扔在他阿爺正堂前地上。
  但白弈自己心裏,卻是愈發苦悶沉重。
  負心漢,白眼狼,嗬,他大概真的是。
  他又何償不想去看阿鸞,陪在她身旁,握著她的手喚她醒來。
  可是……
  他由不得苦笑。
  遠遠的,穿過庭院回廊,婉儀立於門畔的倩影一晃無蹤。
  當真要央她相助麽。
  白弈心中一動,尚未思定,人卻已先向了鑒明閣方向走去。
  但他卻被喚住了。
  回身時,父親正立在麵前。“過來。”父親說得很緩,嗓音低而穩。
  白弈心一沉,隻好跟隨上去。
  父親便引著他在府苑中閑走,不急不緩,似是漫無目的,一麵說道:“聽宮裏人說,你阿妹這回病得不輕,虧得太後眷顧,又有鍾禦醫妙手。”
  白弈微驚,從未想過父親竟主動與他提起此事。他靜了片刻,道:“父親,咱們不去看看阿鸞麽,興許,她就醒來了呢。”
  “看什麽,”白尚站下來,回身看兒子一眼,“太後都喊不醒轉,你去看就醒了?你的能耐倒是比太後還要大了。”
  白弈早知父親必會如此說,但當真聽見,還是給嗆得一口氣沒順上,禁不住皺眉。“那總也該讓阿娘去看看,送些東西去。自家的女兒病著卻愛理不理的,讓人見了怎麽說。”他放低了聲,又接了兩句句。
  白尚睨他一眼,在前處亭上坐了,緩道:“皇帝問起此事,我已說過了,交給太後,放心。”
  白弈立在亭下,看父親一眼,偏頭沒有吭聲。
  白尚瞧著兒子,由不得長歎。人生匆匆數十年,一晃而過,小家夥們眨眼也已這麽大了,不受人管了,知道和爺娘對著幹了。“傷大好了麽?”白尚無奈苦笑,如是喚。
  “父親——”白弈抬起頭來,一瞬,眸色灼灼。
  但父親打斷了他。“別說那些。我知道你要說什麽。”白尚擺手,“你自己想,太後賜吳王長居武德殿,廢立之心昭昭,你現今應該做些什麽,你又在做些什麽?”
  白弈一默。
  白尚卻道:“右禁衛軍將軍從缺,為父讓你把你堂弟崇儉弄去,你為何偏要讓藺薑去頂?”
  “那小兒郎在神都呆不了兩天了,太後自會攆他的。倒時再讓崇儉補上就是了。”白弈靜氣應道。
  “那若是太後不攆呢?若不是他對你阿妹生念,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攆他了?還想著他能替你照看阿鸞,小算盤打得不錯。可你想過沒有,若太後搶先一步廢嫡立幼,那藺家小郎會幫你還是幫他阿婆?
  “就不談為父了,若是吳王上位,以你現在的身家籌碼,能討到什麽好活?這位大王,可不是太子、魏王任你擺布算計。那才是真正會謀算的主。”
  父親說的,何其不留情麵。白弈呆了一瞬,笑容尷尬起來。父親說的這些,他都知道。為今之計,由崇儉頂替藺薑接掌右禁衛軍,把持半壁宮禁,再讓阿鸞與東宮聯姻,鞏固東宮勢力,叫太後、吳王不敢妄動,此為上算;或者,索性隨了太後,讓阿鸞入吳王府,留作日後以備完全,此為中算;唯獨像現在這般不上不下,是下算。
  可是他做不到。
  他怎麽能親手將她嫁給別的男人?
  “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他麵上顯出哂笑。
  “什麽從一開始就錯?竟然還不知悔改。”白尚擰眉斥他。
  “錯在起念利用女子。大丈夫行事,不該犧牲女人來做踏腳石。”白弈盯著亭前石階,說得極低,卻一字一字,擲地有聲。
  白尚久久看著兒子,無奈搖頭歎息:“不要以為這是男人的戰場,你可以叫女人走開。一個女人,若她不願被你利用,你便不可能從她身上討去半分好處,若她不願為你犧牲,她就連一滴眼淚也不會施舍給你。
  “你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白弈瞳光一漲。“自以為是的不是父親麽?”他的笑容冰冷起來,目光如刀,直刺自己的父親,“連自己的女兒也能利用,難怪你說得出這種話來。”
  瞬間,白尚眸色僵了,他忽然摁住心口低下頭去,驟降的陰霾遮蔽了他的表情,一片模糊。
  白弈一驚,莫名心中發冷。“父親!”他慌忙大步入得亭中,在父親跟前跪下,抱住了父親。
  父親的眼神很痛,手壓在膝頭,緊攥成拳。那雙眼底有太多歲月積澱的劃痕。
  他惶恐起來,後悔自己口不擇言將話說得如此造次。“父親……”他又喚一聲,嗓音愈低。他想道歉,卻似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隻是堵得發慌。
  父親也不說話,隻是看著他,一瞬不瞬。
  父子之間,忽而沉默,冷得有些蕭瑟。
  忽然,他聽見母親的聲音。他看見母親快步走近,將兩個隨身侍婢遠遠留下。“這孩子,怎麽又惹你阿爺生氣。”母親的聲音很溫柔,也很無奈,“赫郎,快跟你阿爺認錯呀。”
  “算了。”白尚無力地擺手,“你去罷,隨你的心意去罷。”這一句話,何其細微,是說於白弈的。
  此言甫落,白弈由不得輕顫,竟似被父親棄出了門去一般,僵冷,瞬間的脆弱。
  他轉身走了,雙腿沉如灌鉛,但卻一步也未停下。便是母親的呼喚,也不能叫他停下。
  謝夫人遙望著兒子離去的背影,惆悵長歎。“還是這麽個死不低頭的倔強性子。”她輕撫著丈夫的背,從隨身錦囊取出一隻羊脂瓶來,將藥丸倒在掌心,喂他服下,嗔道:“你又不帶著藥。”她無奈將藥瓶塞給他。
  白尚服了藥,靜氣良久,苦笑:“這倔脾氣,真不知道像誰。”
  “我怎麽覺著像你呢,真就與你當年一模一樣。”謝夫人溫婉淺笑,攬住夫君,靠在他肩頭。“算了,就順其自然罷,是福是禍,總是個命,怎麽躲得過。”她歎,“你就想想你當年是怎麽過來的,莫再苛責阿赫罷。這孩子受了傷回來就躲著我,可做阿娘的怎麽不知,他那些傷啊痛啊,一刀刀,都戳在心上了,什麽時候才能好……”她落下淚來,忙自己抬手擦了。
  白尚默默握住妻子的手,闔目悵然。兒子那鋒利的責難、冰冷的目光依舊在眼前耳畔,揮之不去。他不由自主又皺起眉來,心下苦澀成潮。
  莫非,種種後果,當真皆為前因所報?
  那便也罷了,權作贖罪。
  麟文閣的雕花窗一搖,風微拂,卷動紗幔。
  那一抹黑影閃入,靜望著臥榻上秀眉緊蹙的少女。
  久久,艮戊輕歎一聲,局促地,握住了那隻冰冷纖弱的素手。
  是白弈托他如此。
  初聞時,他幾乎不假思索便想拒絕。這不是他能夠代勞的。這要求甚至,好生無禮!
  然而,當他看著阿赫的眼睛,那神色浸著哀傷、懇切,他便再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他害怕阿赫這樣的眼神,從幼時起,隻要阿赫露出這般神情,他便無法拒絕。
  他怔怔地發了會兒呆,終於從懷中取出一隻金色的小香籠來,擱在她枕邊,點上。而後,在香煙嫋嫋中,揭下青黑麵具。
  烏眉如劍,墨瞳灼灼,那容顏,何其相似……
  他握著她的手,撫在脈搏跳動的地方,輕聲喚她的名字。
  阿鸞。
  阿鸞。
  那是透過濃烈血脈,從遠方傳來的牽絆。
  沉睡的少女纖睫顫抖,緩緩睜開眼來。
  “哥哥……?”她向著青煙弊端的人伸出手去。如此靠近,卻又似那般遙遠。
  他踟躕一瞬,俯首下去,輕歎:“傻丫頭,快醒過來,哥在等著你呢……”
  她的指尖觸到他前額,劃過眉宇,沿著英挺鼻梁撫下。而後她笑了。她綻放出那樣安心的笑容來。
  刹那,心湖暗潮瘋長。封存過往好似滾燙岩溶,扭曲著,在一瞬擁入,嘩啦啦一片亂響。
  愧疚。
  他被灼傷了一般跳起來,好狼狽,轉身想逃,不期,卻碰得帳角銀鈴脆響。
  “誰?”有女子詢問聲傳來。
  他聞聲眼中旋起驚色來,收了那香籠,閃身便走。
  “誰在那兒?”傅芸娘披了件棉綸,轉進暖閣。
  瞬間的四目交接,那人便像個幻影般,潛入夜風中去,竟似碎散。
  “朝……雲……?”驀得,傅芸娘瞳色一漲,踉蹌兩步撲上前去,“朝雲,是你麽?”她顫抖了。
  但沒有人。
  “……哥哥?”榻上的少女坐起身來,茫然四顧,眸中沒有焦點。
  芸娘驚得回身去望,卻隻一眼便瞧見,那遺落榻邊的青麵。她一把抄在手中,捧了,眸光盡亂。
  朝雲。朝雲。莫非真的是他……?可他卻……連一眼也不願讓她多瞧見……
  她將那麵具塞進懷裏,摁在心口,捂著嘴,霎那,淚已流了滿麵。
  “傅尚宮,出什麽事了?”
  “呀……貴主醒了!貴主醒了呢!”
  聞聲而來的宮人們歡喜忙亂,圍著榻上依舊茫然尋找的少女。
  傅芸娘驚醒過來,慌忙擦了淚,轉身操持局麵:“快扶貴主躺下,別著了風。趕緊稟奏太後。去將鍾禦醫請來。”
  忽然湧入的眾人,令墨鸞眼底顯出脆弱的恐慌來。“哥哥?!”她驚懼地退縮,不許人碰。
  “貴主莫怕,是芸娘啊。”傅芸娘哄慰得朝她伸出手去。
  墨鸞縮在榻角,眸色不定閃爍,忽然摁著胸口低下頭去,猛一陣咳嗽,吐出大口積淤黑血來。

  章二九 殘垣傾

  藺薑到底絞盡腦汁溜回宮中。墨鸞已在鍾秉燭精心調理下大好了,太後也放心讓她出苑子裏走動。藺薑便像個活了的雪娃娃一般,從銀樹霜花後麵鑽出來。
  他瘦了,但一雙眼睛還是那麽亮。他抓住墨鸞雙肩,激動得連連叫喚,半晌才急出句完整的話來。“嚇死我了,他們都說你不行了,阿婆又不讓我見你,我……”他說著,忽然紅了眼。
  墨鸞又驚又憂,呆呆立在原地。她從不知道,那機靈俊朗少年,也會露出這般眼看要哭出來的表情。她心中一酸,不忍拉住他笑哄:“我這不是好好的麽,還胖了一圈呢。”
  藺薑吸了吸鼻子,又盯著她半晌,才笑起來。“你每日午時,太陽最暖的時候,到兩儀殿東北邊走走,我能看見你。”他哀哀的低聲央求。
  墨鸞回望著他,心疼得,竟不知該如何拒絕。
  但她終究還是沒能應他。
  是夜,太後忽然傳她,將她領入一騎小車障,一路出了宮。
  “你就不想知道你母親的事麽。”太後靠著車中置下的小暖爐,爐火將她的臉映作微紅。她歎:“讓你父親告訴你罷。”
  墨鸞驚得渾身一顫,下意識瑟縮。她讓她去問阿爺。原來……阿爺是真的……落在她手中……
  冬夜如墨,一抹月光白,雪花兒紛紛。
  她從車上下來,一眼便瞧見,靜郊疏影斑駁下,那白玉雕砌的墓碑,還有,立在碑前的男人。
  他微佝著背,任由雪花落得滿身,發絲竟已夾滿銀白。
  父親。那是父親。明明方及不惑的父親,卻已顯出如斯老態。
  喉頭滾燙,數度張口卻哽咽得發不出聲音,早已潸然。
  但父親卻發現了她。
  他猛回身,眸色顫抖,向前跨了一大步,忽然又尷尬地停下來。他似乎非常局促,踟躕良久,才輕喚一聲:“丫頭,是你麽?”
  丫頭。丫頭。他還是這樣喚她。同年幼時,如出一轍。
  隻刹那,墨鸞心尖上一顫,終於哭出聲來。
  溫暖而粗糙的大手裹著軟軟的衣袖終於撫上臉頰,有些笨拙。但父親卻一直沉默,沉默地替她拭淚,沉默地看她落淚不絕。良久良久,他長歎:“太後賜下此陵寢,又肯讓小民再見著這丫頭好生生的,小民已無憾了。”
  神都城外,夜風蕭瑟,太後一襲深黑狐裘,裙裾微動,依舊高傲。“太後。小民。”她冷冷道:“當年你帶走阿宓時可不是這樣說話的。你不是好恃才傲物的硬骨頭麽?”
  姬雍慘然苦笑:“太後又何必拿近二十年前的輕狂意氣奚落小民。”
  “輕狂意氣?”太後哂笑,笑著笑著卻忽然沉斂,眼中陡然寒光迸裂:“你的輕狂意氣為何要阿宓替你付出代價?”她忽然一把將墨鸞拉近身前,“你敢不敢親口告訴這孩子當年那些舊事?你應承過她的母親什麽?你可有兌現過半點承諾?”
  猝不及防,墨鸞一個踉蹌,隻聽見心底哀鳴。太後那隻手好似鐵鉗,掐得她骨頭也在生生作痛。她哀哀地望著父親。如今的她,早已不不想揭開那些年煙代遠的往昔,她隻想結束,這錐心刻骨的刺痛。
  但父親卻一句話也未說,他隻是歎息,閉目,眼角竟已濕潤。
  “你不敢說麽。”太後哼道,“那我替你說。”她轉臉看著我,眼中竟泛起紅光。她一字字冷道:“阿鸞,你聽好了。這個男人,當年不過是個潦倒生徒,自認才高八鬥便什麽也不放在眼裏,連省試也敢誤考,被亂棒轟出,恰巧被你阿娘瞧見,好心幫他,他卻又在殿試時胡鬧犯上,辱罵天子,被投下大獄。你阿娘憐惜他還算有些才氣,將他從獄中保出來,留在府上做門客。不想這混帳東西卻花言巧語誘騙你阿娘,你那胡塗阿娘鬼迷心竅上了他的當,竟然拋夫棄子也要跟他走。結果呢?你阿娘跟著他過得是什麽日子?”她說的咬牙切齒,恨意滿溢。
  墨鸞隻覺得腦子裏翁得一片空白,下意識捂住雙耳。她的阿婆,竟這樣描述她的爺娘,一個是混帳東西,一個是鬼迷心竅,名不正言不順,好似在說一個恨不能洗刷幹淨的肮髒汙點……雙眼朦朧,她看見太後深重的恨,好似要生吞了她般,眼中全是血絲。
  嗬,難怪。難怪阿婆縱然什麽都知道,卻還能那般平靜地賜她一把刀,叫她乖乖地,做個殉葬品。阿婆大概,從未期待她的降臨,甚至,更希望她從不曾存在過罷……既然如此,不如讓她自生自滅好了,又何必千方百計讓鍾禦醫救她回來,莫非,便隻是為了在她剛觸及一絲幻想中的溫暖時,忽然再刺她一刀麽?何其殘忍。
  她渾身冰冷,淒慘和著淚一起灑落。
  但她卻聽見父親的笑聲。
  父親竟揚眉笑了。“近二十載,世事變遷,人人皆非,想不到太後卻還留在原地。”他的眸光陡然精盛起來,似有火光激烈騰起,“不錯,當年我自視甚高,以為天下沒什麽是我辦不到的。事實證明,那隻是我幼稚的不可一世。我並不回避我的失敗與無能,沒能照顧好阿宓讓她吃了太多的苦我更是難遲其咎百身何贖,但你卻……你沒有資格自說自話地否定我們的愛情。”他緩步走上前去,輕撫那刻下亡妻名姓的玉碑。
  那一刻,墨鸞分明看見了,父親眼中透出的暖意。天地俱寒又如何?至此一株火種,永世不滅。瞬間,竟有錯覺,依舊是當年那睥睨天下笑談風雲的血性男兒,無關銀絲風霜。
  太後墨黑的狐裘隨著她劇烈地顫抖簌簌作響,她麵色青鐵,嘶聲喊叫:“愛情。你們口口聲聲說愛情。難道這世上除了愛情便再沒有旁的重要了麽?親人呢?責任呢?她可曾替她的兄長想過?可曾替她的家族想過?藺謙哪裏配不上她?這樣千挑萬選的駙馬她不愛,偏要跟個賤民暗生情孽,她便不怕為天下人恥笑麽?”
  “您莫再說了罷。”姬雍淡淡歎息,“阿宓已不在了,您又何必,再挖出舊傷來讓他難堪。”
  周遭驟然寂靜,襯出樹影下簌簌輕顫,尤其驚心。
  墨鸞尋聲望去,看見那立在樹下的男人模糊的身影,他將自己整個籠在陰影中,唯有目光清澈,點點滴滴,落在那玉碑深刻的名姓上。
  那便是……
  她忽然害怕起來。不知為何,那詭秘情勢令她幾欲窒息,轉身想逃。
  然而,她卻撞上一堵脆弱的牆。
  她看見了藺薑。
  他呆愣愣地站在她身後,俊朗的臉上沒有表情,眼中空蕩蕩的,全是碎片。
  她不可抑製地驚呼,他卻像個木雕童子,毫無生息。
  “摯奴,去,拜見你母親,再來,認過你阿妹。”太後終於回複往昔沉靜,冷冷開口。
  墨鸞在心底哀叫一聲。
  藺薑微微哆嗦了一下,卻將目光盡數給了那立在樹影下的人。“阿爺……阿爺!”他什麽也沒問,隻喚了兩聲,急促而懇切。
  但卻一片沉寂。沒有人應他。
  他眸色一虛,收回來,緩緩地,看向了墨鸞。他的唇抖了兩抖,廢足了氣力,才低低地喚道:“阿鸞……”他忽然似想抱住她。
  幾乎是出於本能的,墨鸞躲開了他。
  藺薑肩頭一震,僵了下來。他眼光閃爍不定,逐漸凝聚,化作了嘲弄。
  那顏色刺的墨鸞揪心疼痛。“哥……”她輕顫著向他伸出手去,試圖安撫。
  他卻猛揮手打開她。一刹那的冰冷,哂笑竟似怨恨。他轉身跑得飛快,宛若茫茫雪野中逃泣的孤獸。
  “哥!”不能自抑,墨鸞哭喊出聲來,下意識想追去,卻無力跌跪在地。
  一地殘紅,漫天都是坍塌的悲鳴。
  那之後,她再不能見父親。她不知太後將父親弄去了哪裏。她隻感到蒼白的無助,兩手空空。
  藺薑執意往西北涼州從軍戍邊。太後與藺謙,都沒有攔他。右禁軍將軍之職順理成章落在白弈的堂弟白崇儉身上。
  臨行時,他終於來與墨鸞告別。
  他取出那隻碧玉簪,斷碎玉簪早已用雕鏤金箔鑲好,別有精致。“阿娘留下的,你好好戴著。”他將簪子插在她髻上,萬般惆悵,“你再喊我一聲哥罷。”
  “哥……”墨鸞低下頭去,不願臨別還要給他看見淚顏。
  “讓善博帶你離開這兒罷。將你的心裏話都告訴他,我不信他忍心不顧。”藺薑歎息,“我真弄不懂你們。”
  墨鸞聞之不禁啞然苦笑。便是她自己也不能懂得,這究竟,都是為得什麽?
  正值三九,神都連降三日夜大雪,欽天監奏為瑞雪之吉。但上至皇帝下至群臣,每一人都心知肚明。天寒地凍,中南濕冷愈加難耐,賑災的冬糧卻依然征不動,地方上紛紛有奏報來,災民鬧事,民變不斷。國難天災,又有何吉可言。
  齊王李元愔當日於那胡姬酒肆驚嚇中應承借糧,回了齊王府便翻臉不認,稱病閉門,高掛謝客。李裕恨得牙癢,也是無計可施。
  李裕變賣了魏王府上的駿馬、金器,王妃胡海瀾將娘家陪嫁的一支金翠屏也捐了出來,向神都富商尋價,明言所得錢財用以換購賑災糧,不願借糧者可與魏王府“賣糧賑災”,如此高調散盡家資救民於水火的義舉,一時廣傳為佳話,人人都稱道魏王殿下宅心仁厚。
  然而,當真敢與魏王“賣糧”者,卻沒有一個。縱李裕坐守金山,其實連一粒穀子也買不到手。
  而朝中卻漸漸有了非議之聲,責李裕無能失職,奏請皇帝換將再征糧,保舉吳王者不止一二。
  毫無疑問,此時的齊王李元愔,已不是不願借糧,而隻是單純的,不願借給李裕。背後諸多種種,又怎為外人道。
  皇帝猶豫再三,終於將李宏召至兩儀殿問話。
  未料李宏抵死拒絕,口稱無德無能不能擔承如此重責。
  但太後直接降下懿旨,魏王裕督辦征糧辛勞,責成吳王宏從旁協助,喧賓奪主之意,已不言而喻。
  李裕本已著急上火,再驚聞此訊,認定了李宏從中作梗,盛怒之下衝上武德殿,撩下玉帶問李宏討糧。
  “三哥若是要這功業、美名,說便是了,做弟弟的有什麽不能讓?不必仗著皇祖母耍這等心機!再這麽耽擱下去,枉死的可都是無辜黎民!”
  麵對手足責難,李宏苦笑:“旁人也就罷了,莫非四郎你也要疑我?我六歲喪母,貴妃主養我,自幼與你在昭陽殿一處長大,三哥難道會害你麽。”
  李裕聞之,隻是不信。
  李宏看著弟弟,長歎低語道:“四郎,咱們該齊心才是。你我相爭,到叫什麽人得了好處去?”
  “唷,敢情是東邊兒唱得好戲了?”李裕戲謔嘲諷。
  “四郎!”李宏情急,恨道,“你怎麽就不明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想我李氏自高祖、太宗打得天下至今,隻要咱們兄弟同心協力,那根基豈是幾個豎子所能撼動的?可若是咱們自己先殺伐起來,這不是叫親者痛仇者快麽?”
  “親者?仇者?”李裕冷哼,一瞬,他眸中竄出陰鬱烈火來,冰冷而尖銳。“我說個有趣兒的不知三哥可要聽?”他睨著李宏,揚眉,笑道,“阿棠嫁我這麽些年了,緣何遲遲無子?”
  “四郎!”李宏眉心一擰,要喝止他。
  但李裕卻似從不曾聽見,兀自笑道:“你可知道阿棠有幾次險些就沒了?”他分明是在笑著,卻笑得何其冷冽。那笑容,竟若毒劍。
  隻一瞬,李宏眼底澱出玄色來。他盯著李裕靜看半晌,壓沉了嗓音:“你沒資格這麽跟我說話。”
  一句“資格”令李裕怔了一瞬,旋即笑意愈冷。“不是你,就是李晗!否則我還可能礙著誰的道?我還有什麽親者?”
  “李裕!”李宏大怒,揚起一巴掌就要打,卻終還是懸在了半路,狠狠垂了下去。
  殿中,頓時成僵。
  忽然,一名侍人慌忙奔上殿前報導:“二位殿下,宮外有人來信兒,說……說魏王妃打了竇大將軍,奪了兵符,從右武衛軍營領了兵打上齊王府搶糧去了……”
  李裕當即一驚,再顧不得旁的,急急便要走。
  “四郎不能去!”李宏一把將之拽住,急道:“你還看不明白?弟妹一個婦道人家,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做下這等事?分明是有人刻意挑撥,叫咱們自家人互相爭鬥!你還要自送上門去?”
  “我不去,阿棠怎麽辦?”李裕扭頭盯著李宏,末了卻終於顯出疲憊來,“三哥,你從小就比我聰明,每次我闖禍,你都能替我圓。連母妃都向著你。我也認了。但是現在……現在我不想想那麽多。我累。”言罷,他狠狠拽開李宏,大步而去。
  李宏眼睜睜看著他走了,隻得令人即刻去請竇寬,但那宮人得令不到一柱香功夫便折了回來,說宮外來訊,竇大將軍受辱震怒,已領著人與魏王妃對上了。
  聞此訊,李宏一顆心已沉至淵低,再不能靜坐旁觀,徑直前往慶慈殿請見太後。
  他跪在慶慈殿上,問:“孫兒不明白,為何皇祖母任憑勢態發展至今日這境地。還請皇祖母明示。”
  太後鳳目微闔,伸手攏著爐火,淺笑:“你懂的。你說來給阿婆聽才是。”
  李宏皺眉,兀自垂首不語。
  等了許久聽不見語聲,太後這才睜開眼,看了看李宏,又道:“說罷。”
  李宏無奈,低聲道:“皇祖母可是要說——物極必反。”
  太後唇角溢出笑意來。“阿玝,皇祖母還有四個字要教給你。”她意味深長地望著李宏,靜了片刻,才緩緩道:“棄車保帥。”她站起身來,步下玉階,徑至李宏跟前,一手撫在李宏肩頭,喚道:“來啊,右武衛軍嘩變,大將軍竇寬謀逆犯上,我要去兩儀殿,麵聖。”
  話音未落,李宏下意識閉了眼,隻聽見心底有什麽東西,“哢”得一聲裂響……
  臘月裏寒風呼嘯,諾大一個帝都,裏坊街道上竟沒半個人敢出來,隻聽得寒鴉聲斷。
  齊王屯所前已是兵戈相見之勢。魏王妃胡海瀾勁裝騎服跨一匹高頭白馬,英姿颯爽宛若天將神女。“當日六叔公說這屯所中連一粒存糧也沒有了,倘若還能搜得出,搜出多少捐多少。眼下這麽多白花花的糧食就擱在眼前,不是我要為難他老人家,實在是關於民生。”她看一眼諸將士,傲然高聲道:“眾位弟兄也都有父母妻子在家,將心比心,誰若還要說這糧今日不該拿的,即刻出列回你們竇大將軍那邊去,但若留下的,咱們誰也不為難誰,取了賑糧便走。”
  將心比心,不過四字,卻重有千斤,一時,這邊鴉雀無聲,竇寬那邊卻起了竊竊非議。
  竇寬還正在氣頭上,眼見麾下將士動搖,愈發怒不可遏。起先,胡海瀾到了右武衛軍大帳,他還正出奇她來做什麽,萬萬想不到這女子竟是來奪兵搶糧的!想他堂堂大將軍,竟被個婦人抽了鞭子奪了兵符帶走了半營人馬,如此奇恥大辱,他怎能咽得下?若是再讓胡海瀾將糧搶了去,怕是全天下都要譏笑他,更要譏笑李宏。
  “王妃要糧,那是魏王府與齊王府上的事,我隻管我右武衛軍中事宜。衝營轅、奪將符、欺主帥,若以軍法論處,王妃可知是怎麽個死法?”竇寬沉著臉,手按腰間佩劍,怒氣畢現。
  “原來大將軍惱得是這個。”胡海瀾一笑:“待辦妥了賑糧,我自然來向大將軍負荊請罪。我這一條命也不急著要,貽誤賑災,可是要黎民蒼生的命麽?”說到末一句,她忽然淩厲起來。
  到底是將門虎女。竇寬被她嗆得一窒,卻也忍不住讚歎這女子好膽魄好氣勢。 但他已決意,今日必不能叫胡海瀾得手。他正要發話,不料,卻有人搶先一步高叫道:“魏王妃擾亂軍法、侮辱大將軍,分明是不將咱們右武衛軍瞧在眼裏!天家自恃至此,咱們卻還替他們買命做什麽!”
  話音猶未落,那邊卻又有人叫道:“大將軍早不跟咱們一條心了!齊王、吳王勾結,誠心拖壓災糧,不顧百姓死活!”
  兩相對峙,何其微妙,些許的煽風點火,便也是一觸即發。
  竇寬登時震驚,心下警鍾大作,環顧之下,一色盔甲兵卒如潮,竟找不出方才喊話之人究竟是誰。“都別胡來!”他大喝一聲,企圖就此鎮住局勢。
  然而,幾乎與他呼喝同時,一道黑影,卻從他身後飛出,疾箭流矢,正中胡海瀾馬前鈴。那高頭大馬驚聲仰嘶,當即跳躥,馬蹄一揚,便蹬在側旁一名衛軍身上。那衛軍毫無防備,被驚馬踢倒在地,慘叫,吐出血來。
  馬驚,人亦驚。虧得胡海瀾自幼騎射,韁馬嫻熟,才沒被掀下馬來。但一眾衛軍卻是大亂。混亂中,忽有人高叫:“竇寬!你暗箭謀刺王妃,竟是要造反麽?!”
  大喝之下,驚者驚,怒者怒,兩相交觸,一下便撲湧而上,火花迸射,亂兵之勢已不可阻。
  李裕出了武德殿,直奔玄武門外,不料還未出門便被截下來。
  “右武衛軍嘩變,太後懿旨,宮禁各門戒嚴,大王不如改道昭陽殿?”韋如海將他讓到一旁,和聲勸道。
  李裕道:“如海,我現在立刻就要出去,皇祖母怪罪下來,我擔著——”
  “大王怕是擔不起罷。”韋如海半寸不讓。
  李裕察覺韋如海那隻扣住他的手已暗暗上了力道,隻好順應下來,抽身似要離去,忽然卻回馬殺來,便要繞過。
  但韋如海早料到他有此一舉,眼疾手快將他反擰壓下。“殿下別怪罪,末將也是為殿下著想。這時候,去不得。”
  韋如海戎武出身,李裕掙脫不開,急怒大呼:“你這畜生!還不放開本王!”
  “你倒真是越來越出息了!有本事你再罵句‘畜生’來聽?”
  冷不防當頭怒斥。
  李裕大驚,抬頭看時,卻見母親韋貴妃的車輦已到了跟前。
  韋如海仍是不鬆手,李裕無奈疾呼:“母妃!阿棠她——”
  但他話尚未完,韋貴妃下得車來,一耳光扇去。他頓時兩眼一花,耳朵裏嗡嗡亂響。
  韋貴妃滿麵怒容,拂袖令道:“來人,將大王綁回昭陽殿去!請禦醫署韓禦醫即刻過來,魏王殿下突發瘋疾,癲癲癇癇的胡言亂語,見人就咬呢!”
  幾個貴妃隨身宮人已捧了繩索上前來。
  “你們……你們誰敢綁我!母妃!”李裕幾乎不能置信,情急大喊。
  韋貴妃眸色陡然一寒,韋如海從旁瞧見,了然輕歎,揚手一掌劈在李裕後頸。
  李裕呆怔一瞬,頭便垂了下去。
  兩兵相接,卻全是同一服色,所幸尚未血刃,但也是拳腳相加。
  竇寬驚急大喝:“都給我住手!”
  但他話音甫落,立刻便有人接道:“大將軍還猶豫什麽?弟兄們如今可是為大將軍拚得命!”
  聲聲字字,極盡挑唆。
  竇寬勃然大怒,偏生人多聲雜,混亂陣中,怎樣也揪不出那奸人所在。“狗娘養的!暗算使詐害你爺爺!看爺揪出你來剝皮下鍋!”他氣得渾身發抖,暴跳如雷下,但聽“鏘”得一聲,竟將腰間佩劍拔了出來。
  長劍出鞘,頓時銀光一寒。
  胡海瀾方止住驚馬,迎麵寒光耀來,眼前一晃,由不得又是大驚。
  眾衛軍亦是驚怔。
  竇寬自己也呆住了。
  但劍已出鞘,哪裏還能收還。
  正此時,忽聞兵馬聲來,震得大地動搖。遠處人馬滾滾,一望不下八百,將去路圍堵得水泄不通,兩麵大旗,一麵乃左武衛旌旗,另一麵上書一個宋字,顯然是左武衛軍大將軍宋啟玉麾來。
  “淩廣兄,你這是要幹什麽?”為首一員大將揚鞭當先高喝,正是宋啟玉。
  竇寬見宋啟玉到,正要呼應,不妨備一聲慘叫起,一名衛軍竟飛了出去,摔在地上,身首異處,血汙淌了滿地。同為右武衛營下,哪還分得清誰殺了誰。
  有人高叫:“事已至此,弟兄們,想活命的,跟著大將軍反出城去!”
  一聲雷霆,驚醒幾多人。亂兵見血,主帥又早持了兵刃,再無可收拾。右武衛軍亂勢已成定局,廝殺扭打,一片狼藉。
  竇寬隻覺兩肋浸寒,定睛時,已有兩柄尖刀剜心腑要害刺來。他當下閃身避開,反手一個虎爪擒去,便要拿活口。
  但那兩名刺客好生靈巧,亂軍之中猶如那能遁地的土行孫,來時無影,去又無蹤。竇寬心中大亂,隻知道是有人要害他,拿下這兩名人證才可洗刷冤屈,早已顧不得旁的,一味追拿,好容易掐準時機,拿住一人胳臂。然而,待到他將那人拽至眼前,正要看問,卻見其口吐黑血,竟是已服毒死了。
  “竇淩廣!你當真要反麽?”宋啟玉厲聲大喝。
  竇寬當下明白過來,不禁仰天慘笑:“好毒計!你還想聽我說什麽?隻管問他去罷!”他揚手竟將那死人向宋啟玉拋去。
  宋啟玉眉心擰,大刀一揮將飛來屍身斬作兩截,高呼:“皇帝陛下諭旨,竇寬謀逆,其罪當誅,右武衛軍麾下諸將士受其蒙蔽,回頭是岸者既往不咎,誅剿叛首叛軍者,賞千帑,封五品上勳!不知悔改者,就地正法,殺無赦!”
  賞罰既出,軍中頓時一亂,倒戈者不計其數。
  勒馬陣中的胡海瀾,眼見漫天血雨兵戈大亂,不禁發怵。雖說她自幼習武,但這等真刀實劍殺到肚腸橫流的場麵,卻著實未曾見過。她強自鎮定,催馬要走。忽然,隻見一道寒光疾馳而來,眼看就要刺在她心口上。
  四郎!
  胡海瀾淚眼一漲,刹那想起,隻是李裕笑顏。
  李裕被韋貴妃閉在昭陽殿內小閣,從頭到腳綁得結結實實,任他怎麽喊叫,也沒半個人來搭理。他恨也無法,翻身從榻上滾下來,將一旁案上青瓷茶碗撞在地上,艱難地反背著雙手,用碎瓷去割繩子。瓷片割得他滿手鮮血,竟也察覺不到疼痛了。
  忽然,卻有個懶洋洋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大王這麽磨蹭要到什麽時候?宋大將軍可都領著左武衛軍前去平叛了。”
  李裕抬頭見個白袍銀甲的小將蹲在麵前托腮望著他,頓時大驚。“你是什麽人?”
  那小將眼中顯出天真無辜顏色來,嘻嘻笑道:“大王認不得這張臉,莫非連服製也不認?”
  李裕又瞧他一眼,道:“你是白——”
  “末將白謹,淺字崇儉。”那小將笑接道。
  他就是白弈那十七歲的堂弟,新近供職的右禁衛軍將軍。李裕忽然生出一種屋漏偏逢連夜雨的鬱悶來,沉著臉問:“你怎麽進來的?”
  “想進來,自有辦法進來。”白崇儉依舊笑答。
  “放肆!這可是……可是……”這可是貴妃居所,豈是什麽人說進來就進來的?李裕皺起眉來。
  白崇儉雙眼萌亮,閃閃的,又是滿臉純色:“外頭都說大王犯瘋病了,我看倒是挺明白的。”
  “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李裕低聲怒道。
  “就來看看大王,這征糧治蝗的事兒還等著大王擔呢,大王若瘋了,豈不麻煩。”白崇儉盯著自己的靴尖,乍看起來,像個委屈的孩子,唇邊笑意卻愈發詭秘。“不過看來大王挺好的,那我就放心了。”他忽又抬頭,燦爛一笑,輕靈轉身要走。
  “等等!”李裕急喚住他,“你……你能帶我出去麽?”
  “大王為什麽要出去?”白崇儉露出驚詫來。
  “你隻說,能,還是不能?”李裕逼問。
  白崇儉抱臂挑眉一瞬,莞爾,道:“右武衛軍嘩變,太後不放心把我擱在大內,要我也上前去助宋大將軍平叛。可我若去,搶了宋大將軍的風頭,他豈不是要惱?但我若不去,太後那邊可怎麽交待?”
  李裕一默。麵前少年笑笑的,眸光閃爍,卻讓人怎麽也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麽。
  忽然,白崇儉靠近前來,笑道:“我帶大王同去,大王給我墊背,可好?”
  眼見少年滿臉天真純色,李裕不禁愕然。萬不曾想過,這世上,還有如此的角色,竟能將這般話語說得好生無辜。但他顧不得這許多了。阿棠在等他。他知道。他必須去。
  那一支疾箭馳來,胡海瀾下意識閉了眼,身子卻猛然一搖,再睜眼,竟是竇寬將她拽下馬來。那箭擦身而過,正中竇寬肩頭,血頓時從衣甲縫隙中淌了下來。
  竇寬救她?
  胡海瀾心頭一震,回身驚道:“竇大將軍——?”
  “閉嘴!”竇寬吼道。
  胡海瀾一僵,感覺竇寬掌中長劍正比在頸嗓,寒氣大盛,逼得她再說不出話來。惶恐時,卻聽見竇寬低聲苦笑:“若是連你也死了,咱倆一起上十殿閻君堂前喊冤麽?”
  一瞬,心下蕭瑟蒼涼亂起。
  “竇寬,放了魏王妃,留你全屍。”宋啟玉催馬上前。
  “你再往前一步我卸了她的腦袋!”竇寬虎目圓瞪,大吼一聲。
  宋啟玉神色一僵,愈發陰婺。但他卻也不叫眾衛軍讓道,隻是緊緊逼著竇寬。
  竇寬挾著胡海瀾,一步一後退,直被逼至地安門前,城門已被封死,再也無路可退。
  “我讓他們開城門,你可以逃。”胡海瀾低聲道。
  竇寬聞之微怔一瞬,旋即笑出聲來。“胡公也曾領軍征伐,難道王妃不曾聽過,隻有戰死沙場的將軍?逃走的,那是逃兵。”
  “可是——”胡海瀾心口發堵。
  竇寬拽她一把,將她拉上城樓台階。“我活不成了。我逃了,要殃及吳王殿下與小世子。”他又拽胡海瀾一把,厲聲喝道:“上去!”
  胡海瀾不得已隨著他上了城樓,向下一望,漆黑一片的待發箭矢令她有些眩暈。遠遠的,神都裏坊,宮禁鴟簷,依稀可見。
  宋啟玉策馬於城下,仰首高呼:“竇寬!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放了王妃,留你全屍!”
  竇寬居高臨下睨著宋啟玉,反作至極張揚,大笑道:“宋二!你小兔崽子再跟這兒轉來晃去,信不信你爺朝你臉上撒尿?”
  宋啟玉氣得麵色青紫,勒馬反身,揚手便要下令放箭。
  倘若萬箭齊發,胡海瀾也必定在劫難逃。
  千鈞一發之際,猛聞一聲厲喝:“宋璞!你敢叫他們放一支箭出去試試!”
  李裕一騎當先飛縱前來,身後跟的卻是白崇儉領來一路右禁衛。
  隻見李裕已是麵色大寒,一把拽了宋啟玉領巾,將他半個身子扯近前來。“你敢傷王妃一根頭發,我現在就殺了你!”說著李裕已將宋啟玉腰間佩劍拔了出來,劍鋒直指宋啟玉咽喉。他雙眼充得血紅,銀牙咬碎,竟似要吃人一般。
  豆大冷汗從宋啟玉額角滾落。魏王李裕一向是說得出做得狠的主,若李裕真一劍在他喉嚨上刺個透明窟窿,他也隻好自認倒黴。“大王息怒。臣,知罪。”他放低了聲,說話時,隻覺得那三尺青鋒已戳在喉頭了。
  “四郎!”城門樓上的胡海瀾一看見李裕,心中一鬆,再也忍不住,哭喊出聲來。
  竇寬見李裕領人前來,不禁又是大笑:“王妃,你記好了,我死以後,誰頂了這右武衛大將軍的缺,誰就是阿宋子的同黨!你也不必替竇某鳴冤,隻要將這話轉告吳王殿下便是了!”
  胡海瀾聞之一怔,冷不防身子一沉,竟被竇寬推下城樓去!
  “阿棠!”李裕見狀大驚,一把推開宋啟玉,但已顧及不暇。
  值此關頭,忽然,一抹銀白縱上前去,如靈鶴展翅,一把將墜在半空的胡海瀾抱了,穩穩落回地麵。竟是白崇儉。如此了得的輕身功夫,觀之諸人,無不驚歎。
  胡海瀾驚魂未定,瞧見那張稚氣未脫天真爛漫的臉,不禁呆愣。
  宋啟玉得脫鉗製,在不猶豫,當即下令。
  一時弓弦之聲嗡鳴,振聾發聵。竇寬萬箭穿身,猶自傲立城頭,長笑不倒。
  那笑聲激得胡海瀾刹那淚湧,忍不住回首去望,卻被一隻手蓋住了眼。
  “王妃別看。”
  那嗓音清脆悅耳,帶三分笑意,似稚純無雙。
  胡海瀾又怔了怔。不是四郎?不是四郎!她一把抓下那隻手甩開,翻身想要下地,不妨雙腿虛軟,踉蹌一步便跌倒下去。
  但她很快便被那熟悉懷抱擁住了。
  李裕撲上前來一把將海瀾緊緊摟進懷裏。
  “四郎……”終於真真切切觸到了他,胡海瀾徹底鬆懈下來。“六叔公那兒好多糧呢,少說也有十萬石,那麽多人都瞧見了,這回他再不該賴你的了。”她綻出笑容來,才說完這句話,便倒在李裕懷裏,暈了過去。
  她最後記著的,竟還是這個。
  李裕心中一酸,眼眶也濕了。隻能將她抱得愈緊。但他忽然察覺些古怪。是視線。誰在盯著他們?他敏銳抬頭,卻看見白崇儉。他眸色沉了下來。
  白崇儉已離得很遠了。不知什麽時候,他就躲到了一邊,好整以暇的,似在旁觀一場不相幹的大戲,瞧見李裕抬眼看他,便又露出那天真稚純神色,笑了笑,轉身去幫宋啟玉收拾殘局。
  這小子……
  李裕抱起海瀾,策馬而去,卻不知緣何,脊背陣陣發寒。
  齊王李元愔又惱怒、又憤恨、又羞愧,卻也還是萬般無奈,隻得將十萬石糧盡數捐借。其餘王公也望風而起,競相捐借,共湊起了十二萬石糧,即刻押運入川。
  雖說災糧征了上來,但畢竟橫生事端,皇帝原本要責罰李裕,但禦醫署卻傳來喜訊:魏王妃竟已有了兩個月身孕。
  皇帝聞之大喜,自阿寶出生以來,皇家已很久不曾添丁。如今東宮良娣謝妍腹中正有個小皇孫即將出生,李裕與胡海瀾又傳喜訊,怎能不叫做祖父的皇帝開懷?什麽責罰也早忘到了九霄雲外。這個猶如天降福音的孩子,尚未臨世便已先救了他父母一回。
  抗旨不尊、煽動嘩變之大罪,統統扣在了一個已死的竇寬身上,免了魏王妃私闖營轅鞭笞主將的罪責。其餘右武衛將士,歸順悔過者,概不追究,征糧護駕有功之部,各個論功行賞。一番安撫懷柔,竇寬的死反而成了一個孤零零的笑話。
  兵部尚書藺謙於太極殿外跪請薦人不當之罪,請皇帝治其失職,被皇帝躬親扶起,再三明言不糾。
  而那空缺下來的右武衛大將軍一職,經數日推舉甄選,最終塵埃落定,以宋、謝兩家為首之諸臣僚,力保白弈出任此職。皇帝問詢於藺謙,藺謙也婉轉讚許了。
  白弈入職吏部為侍郎以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素行低調,如今卻忽然以一介侍郎文官躍作武職大員,一時,朝中無人不驚無人不歎。半壁禁衛,半壁武衛,諾大一個皇都,儼然已有一半在白氏掌中。然而,放眼京官上下,論起統兵治軍,又有誰比得上白小侯坐鎮鳳陽時的赫赫威名?又有誰能同他一樣有嫡出的公主做家底?群臣驚歎,卻也隻能驚歎而已。
  然而,依舊有人記得,竇寬臨去時那一句遺言——“我死以後,誰頂了這右武衛大將軍的缺,誰就是阿宋子的同黨!”
  武德殿上,明月夜下,李宏一壺酒對天祭灑。
  那天真的孩子拽著他衣袖問:“阿爺,你在玩什麽?為什麽酒要灑在地上?”
  李宏苦笑:“阿爺不是在玩,阿爺在給你舅父敬酒。”
  阿寶睜大了眼:“阿舅去哪兒了?什麽時候再來陪阿寶玩?”
  “你阿舅,看你阿娘去了。”李宏輕聲長歎:“阿寶,你喜歡那個救了你的姨姨麽?”
  阿寶捧著臉,想了好一會兒,憋憋嘴:“阿寶忘記了。”
  李宏將孩子抱起,捏著那柔軟的小臉,哄道:“阿爺明日帶你去看太婆婆。見到阿姨,你要好好謝她,要討她喜歡你,懂麽?”
  阿寶似懂非懂地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見父親那樣凝重的哀色,於是呆了一會兒,很認真地抿著小嘴點了點頭。

  章三〇 何難決

  朱雀大街上,新辟的東陽公主府闊門高匾,門前一對漢白玉精雕大獅子,何等威武。
  但更招致私議的,卻是這府邸的名號。
  古來得尚主者,多有雄鳳朝於雌凰。皇帝五女,唯有婉儀自出閣之日起處處從夫,遠赴鳳陽,深居侯府,當真是下嫁的徹頭徹尾。偏偏,她又是唯一的嫡女。
  然而,當此時,白弈高遷要職,正是平步青雲的風光,公主卻忽然開府立戶,實在令人大是費解。
  一時,揣測者有之,打探者有之,朝野清流、李氏舊忠多有感歎:白氏如今權盛,幾堪遮天,但到底還曉得君臣尊卑之道,不至跋扈囂狂。
  於此,白氏兩父子自是愈發低調克己、謹言慎行。樹大招風,物極必反,榮寵過盛,終至禍端,此時不將那嫡親的好公主祭出台前,卻又更待何時?
  隻是那天驕地貴的公主婉儀,走在這掛於自己名下的大好府苑,看那亭台樓閣的堂堂楚楚,看那碧波魚池的粼粼灩灩,便仿佛看一個淒涼笑話。
  “娘子,起風了,回閣子裏避著罷。”身後小婢捧來狐裘。
  她隨意披了,隻覺得寒風依舊灌得滿袍滿袖,徹骨。但她卻不願回去。不遠處回廊九曲,依稀可聞人聲,俊拔人影一晃而過,是她的郎君領著供職大內的阿叔往攬山堂去。她靜靜地望著,竟凝神屏息,直至望不見了,才呼出一口氣來,輕緩問道:“咱們家的小貴主,近日可有信兒來?”
  諸侍婢聞之呆愣,須臾顯出驚懼之色來,麵麵相覷。
  見此情景,婉儀由不得挑眉。“都怕什麽,說呀。”她攏了攏狐裘,轉身往閣中去。
  “娘子恕罪,婢子們不知,並未曾聽大將軍說起。”侍婢們各個垂頭,應得細聲細語。
  “你們不知。”婉儀聞之不禁哂笑,“連我都聽著了,吳王殿下每日都要往慶慈殿走動,小世子都住進麟文閣去了!當真是好奴婢嗬,該聾時聾,該啞時啞啊!”她語聲含譏,正走至案前,忽然揚手將案上茶果盡數掀翻在地。她轉回身來,冷道:“說,你們可看見什麽、聽見什麽了?”
  “娘子息怒!”她一向溫良自持,鮮少顯出如此喜怒無常的乖戾,偶爾發作起來,一眾小婢早已唬得麵無人色,匍匐一地:“奴婢們是聾的、啞的,還是瞎的。奴婢們什麽也沒有瞧見,什麽也不曾聽見。”
  婉儀俯視眾婢,慘然自嘲,忽而,卻有淚奪眶滾落。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然而,舍何其痛?他,她,他們,他們當真舍得麽?莫非原來竟獨自己一人,不能舍,不能得?
  她忙抬手拭淚,傲然強壓了眼眶濕漲。麵靨溶化,蹭在蔥管兒玉指上,金黃淡抹,夕陽亦潸然。“寧子,將昨日擬出那份上元節的禮單,及府上的諸籌辦,拿去給大將軍看了。現在就去。”她背過身去,不叫婢女們瞧見她落淚妝殘的模樣,“出露、青飛、未央,伺候我沐浴梳妝。”
  攬山堂上,白崇儉盤膝坐榻之上,正把玩方才從院中折回的一枝梅。他像個孩童一般將花枝舉起,對著光,看那粉嫩花瓣被映得晶瑩剔透,不禁莞爾。
  “崇儉。”他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惹得白弈皺眉,低聲喚他還神,“我方才說的,你可都記得了?”
  “記得。”白崇儉這才忙擱下花枝,笑道,“堂兄怪我不該耍得魏王與那宋二衝突。”
  “我不是怪你。”白弈一歎,“隻是宋二郎為人睚眥必報,若此時他對付起魏王來,於勢不利。太後存心廢立,要於此劫中尋個能掣肘吳王的變數,也就隻有魏王了。如無必要,莫再興起波瀾才是。”
  白崇儉一雙眸子灼灼閃亮。“可堂兄是否想過,那宋二若做了這等出頭椽子,太後與至尊便不會一心對付咱們了。”他如是道,“宋老賊與阿伯爭鬥這些年,哪裏就會真心與咱們結盟?隻怕待到扶起了東邊兒就要反咬的。倒不如先下手為強。”
  “但咱們現在必須與宋氏結盟。”白弈無奈輕歎。聯合宋氏,力保東宮,保得便是他日後圖謀之大舉。既與之聯盟,又不得不防,這是一場明麵上齊心協力,暗地裏各植黨羽的角逐,但真正的殺伐之巔,卻並非太後或吳王發難時,而是在那之後,從太子李晗一掌大寶的那一刻開始。
  “可太後如今,正是在殺堂兄的龍珠呢!”白崇儉托腮笑道,“堂兄可聽說了?吳王近來與堂妹走得好近。若此一招得手,難道咱們要幫外人折了自己的妹夫,再讓那外人來咬死咱們自己麽?”
  此言甫出,白弈眸色頓沉,靜著未有應聲。
  白崇儉卻從坐榻上跳起來,轉瞬已蹦至眼前。“還是說,堂兄本就是有意就計,早已留足後招了?”他湊上近前來,幾乎匍在白弈案上,一臉天真好奇模樣,眼底隱隱閃爍的,卻是別樣精光。
  好個形容俊美的夜叉童子!竟將這張麵孔也使來這裏。
  白弈靜盯著崇儉雙眼,一言不發。
  白崇儉見狀,忙縮回自己案榻,端端正正地坐了,便像個最聽話懂事的老實孩子。但他忽然開口道:“堂兄見過魏王妃麽?”
  白弈眉峰輕動,一時揣摩不定此言用意。
  白崇儉卻又笑起來:“堂兄覺著,魏王妃與堂妹,哪一個更美?”
  “崇儉。”白弈由不得擰眉,斥他一聲。
  白崇儉頑皮吐舌,扮個鬼臉道:“我隨便說說麽,又沒做什麽歹事,阿哥凶我作什麽?”
  他那一副爛漫孩童模樣,瞧在白弈眼中,連叱責也再懶怠多加。反正他也是裝的。白弈搖頭輕笑,不再理睬這茬。
  白弈不應聲,堂上一時靜下來,崇儉無法,便又去擺弄那枝梅花,將花瓣一片片撕下,泡在茶碗裏。他正自得其樂,忽然,堂外卻有女婢送來公主單冊。
  “你去罷,難得荀假,好生休息。”白弈接過寧子遞來的東西,一麵翻看,一麵順口打發崇儉。
  白崇儉應了一聲站起來,走到門口忽而又轉回來。“堂兄怎麽也不叮囑我兩句?”聽他那語聲,竟是好不鬱悶懊喪。
  白弈抬頭看他一眼,不免好笑:“我叮囑你,你就會照辦麽?怕是越叮囑越胡為罷!”
  聞此言,白崇儉一雙烏瑪瑙般的眸子裏閃閃得顯出些驚訝來。“還是堂兄了解我。”他旋即嘻嘻一笑,抱臂以靴尖兒輕踢著堂前門坎,忽然問道:“若是宋二今番真與魏王殿下較上了勁兒,堂兄打算怎辦?”
  白弈又好氣又好笑,叱道:“我先扒了你小子的皮!”
  崇儉哈哈大笑,擺出一副逃竄架勢,一溜煙兒跑沒了影。
  眼見崇儉跑遠了,白弈不禁暗自長歎。若是宋啟玉真在此時對李裕下手,受累的恐怕不僅朝臣黨僚,還要搭上荊川無辜黎民。如今隻盼那宋二郎能夠壓一壓性子,以大局為重,萬一不幸,至少不能讓子恒受此牽連。想起災區蝗患和裴遠,白弈看一眼手中婉儀送來的禮單,那些個珍品佳玩忽然便刺眼非凡。他煩悶地草草翻過,正打算把寧子喚來將之送走,話才到嘴邊,卻又靜住了。他懸手待了好一會兒,又歎一聲,起身徑直往婉儀居寢而去。
  川蜀濕潤潮冷,正月裏北風呼嘯,凍得人骨子裏發寒。
  那捧著食盒的女子,行色匆匆。
  益州刺史府衙一雜役與她錯身而過,笑招呼道:“這回大姊可放下心了,神都糧來,饑民有粥,使君總該肯用膳了罷。”
  “用得什麽膳,還不是粥!災民隻有粥吃,他也不肯吃別的。”那女子駐足一歎,神色頗為無奈,竟是靜姝。 “我說,你們這到底是刺史府衙還是大花園子呀,也敢修得這麽奢華!”她撇一眼那雜役就走,聽見雜役在身後笑道:“這事兒可不關小人們的,那還不都是徐刺史作主麽。要不,小人替大姊跑腿送去?”說著那雜役便上前來要接靜姝手中食盒。“可不敢勞動了。”靜姝笑一下,繞開了就走,又看著遠處的假山近前的回廊,心中冷嗤。顯擺,舊時的裴公府、如今的鳳陽候府、大司馬府也未見得有更闊綽,至於皖州軍政府衙則更是從儉擇便。這些在外官吏仗著山高皇帝遠便如此囂張,怪不得路有凍死骨,總有一日遭禦史彈劾。她一路如是想著,到了堂前,撩起簾子進去。
  堂上案前,裴遠正執筆疾書。
  靜姝苦笑,將食膳擺置妥當,又支起小爐將粥熱上了,才柔聲喚道:“公子,用膳罷。”
  猛聽見人聲,裴遠才抬起頭來,大為意外,道:“你幾時進來的?”
  “公子眼裏隻有蝗蟲,哪裏還有我們這些人?”靜姝笑應。
  裴遠不禁呆了,旋即搖頭淺笑。
  靜姝一麵盛粥,一麵道:“神都的賑糧押到了,來得是戶部鄭侍郎,已與徐刺史調配了人手,在四門外分片放粥分糧呢。”她將熱騰騰的粥擱在小案上,雙手舉起過眉,道:“公子,你也總該吃些東西了罷。”
  她那副模樣,儼然裴遠再不進食便要跪地不起。裴遠心中一顫,隻好起身過去,在食案前坐下,接過她手中的粥。但他剛接過便又放下了。“賑糧到了,怎麽也不告訴我?既是正放粥分糧,我該先去看看。”他說著便要起身。
  “鄭侍郎聽說公子好幾日沒進膳了,特意叮囑先不打攪的。”靜姝一把拉住他,“也不差這一頓飯工夫,公子好歹先喝碗粥再走罷。”
  她執意不放手,裴遠萬般無奈,隻得重新坐下。靜姝將那碗粥捧到他麵前,他接過來喝了一口。粥是甜的,浸著淡淡蜂蜜香潤。終於嚐到米香,才真發覺自己早已餓得沒什麽氣力了。
  “我放了些從神都帶來的蜜膠熬得細了,餓了好幾日了,怕公子的胃受不了。”靜姝輕聲道。說話時,她略微低頭垂目,雙手輕絞著衣袖,溫婉羞澀。
  裴遠暗自歎息。怨不得善博叫她跟著自己,她細心、體貼、忠誠,他從很早前便知道的。可她這樣一個姑娘,跟著自己在外奔波,豈不是太委屈。他的目光下意識落在靜姝手上,那雙纖細柔嫩的手如今有些微紅腫,大概是久慣了江浙溫暖、北方幹燥,來到濕冷的華南,反而受不了了。他不忍,從囊中取出一支小玉瓶遞給靜姝道:“天冷,這脂膏是防凍的。往後沾水的事,交給旁人去做罷。”
  靜姝接過,卻搖了搖頭。自從離了都城,但凡裴遠用度之物,她勢必親力親為,決不肯讓外人沾手。她是放心不下。
  裴遠無奈歎息,將粥喝了,又添了一碗,還吃了些小菜。靜姝這才開懷起來,坐在一旁,說些見聞,順帶將那益州刺史徐思侑的奢浮又譏損一番。裴遠聽著,隻是微笑。
  靜姝沉默片刻,忽然道:“公子,殷大哥上哪裏去了?”
  “走訪州縣災地去了罷。”裴遠想也沒想應道。
  靜姝道:“公子還記著那年在鳳陽的舊事麽?小娘子從茶肆樓下摔了下去,是公子救了小娘子。”
  “記得,怎麽?”不知她緣何忽然提起此事,裴遠難免吃驚疑惑。
  靜姝猶豫一瞬,道:“那天……我收整東西時不經意瞧見的,殷大哥他……他……”
  “他怎麽了?”裴遠問。
  “他收著小娘子那半截兒衣袖!還有……一支木簪……”靜姝踟躕良久才將話說出來,“那回殷大哥將小娘子虜去,在山裏呆了那麽久,會不會——”
  “靜姝!”裴遠聞言大驚,忙打斷她道,“肯定是你瞧錯了!”
  “小娘子的衣物一向是我收管,我怎麽會——”靜姝正要分辯,猛見裴遠神色,生生將話咽了回去。她沉默許久,才輕緩歎道:“殷大哥是好人,早知今日,倒不如……不如那時候別把小娘子找回來的好。也不知究竟是救了她,還是害了她……”
  裴遠一時無言,想起日前京中來報,白弈榮升右武衛軍大將軍,愈發惆悵,不知究竟是什麽滋味兒。“命終有命罷。”他悵然一歎,自取茶來漱了口,起身道:“我去四門挨個走一圈,讓他們備車。”
  靜姝應聲正要走,還未出得門,又聽裴遠道:“你換身衣裳,隨我一起去。”
  靜姝微一怔,正要應下,忽然,卻有人呼叫著奔近前來,一看,卻是益州府知政林崢。
  裴遠頓時一驚,忙迎出堂去,尚不及開口詢問,那林崢已呼道:“裴使君,那通江縣的刁民糾集成匪,打傷了鄭侍郎,奪了二千石賑糧走了!”
  “二千石?”裴遠聞之大駭。什麽人這樣厲害?二千石糧,若是凡俗小民,便是運也要運上些時候,怎能如此迅捷說搶便搶走了?
  白弈入得抱月堂,並未瞧見婉儀,也不見幾個平日裏隨身的侍婢,另尋人問了,才知婉儀正沐浴。他便讓寧子前去通稟公主。但不過一刻,回來的卻是寧子、出露、青飛、未央四人。
  “娘子請大將軍過湯堂去說話。”四名小婢齊聲禮道。
  婉儀竟將四名貼身侍婢盡數退去了。白弈心中一凜,緩聲問:“你們是不是對公主說了什麽?”
  “婢子們不敢。”那四名小婢忙半跪下地。
  白弈微微一笑,也不再為難她們,徑自負手而去。
  湯堂裏重重幔帳朦朧,外間連個待應的侍婢也沒有,白霧繚繞下水氣潤澤,將女子曼妙身姿隱約包裹。
  那情景,熟悉卻又生疏,宛若一觴陳酒,緩緩滑入咽喉,勾起幾多往事悵然。
  四年前,也是如此蘭霧彌漫香湯微瀾,那少女驚慌藏入水中時嬌羞的美妍,仍是銘心難忘。隻是,時過境遷,物相似,人已非,空留歎惋惆悵。
  “比起大將軍的檀卿,何如啊?”
  忽然,他聽見婉儀開口,那聲音懶懶的,卻尾音上轉。她並未回頭,隻是靠著池壁。
  白弈眉心微跳,不動聲色走上前去,在池邊坐下,笑問:“這胡說的是什麽?”
  “隻有那種離譜的禮單、奢靡的置辦才能叫你來見我。”婉儀依舊闔目。
  白弈又笑笑,再問:“這是怎麽了?”
  “你怎麽能舍得呢,”婉儀將臉貼著溫暖水麵,癡癡地低笑,“莫非,當真是你們男人的那顆心,生得與女人不一樣嗬。原不是肉長的,是石頭。可是她又怎能甘願?她怎麽能呢……”她如夢囈一般喃喃自語,竟似醉臥漣漪。
  她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白弈心底頓緊,麵上笑容漸漸斂去,隻盯著她,不再應聲了。
  兩兩相對,驟然成寂。
  許久,婉儀終是淒然長歎。“他們都是我的親人啊。”她仰麵,透過水霧嫋嫋看那個她義無反顧相許的男人,他眉宇堅毅冷峻的似一塊冰鐵。曾經那些溫柔笑語,又在哪裏?眼眸漲痛,她流下淚來。“是不是我必須舍棄,舍棄我的父兄親族,舍棄我的驕傲自尊,才能步履艱難地在你的眼中心上博得一寸渺小的角落?”她眸光閃動,一片哀色。
  但他卻隻看著她,片刻,還她一個慣常微笑。“你想太多了。你隻要跟著我,不就好了麽。”他伸手,拭她麵頰濕痕。
  肌膚相處那一刹那,她卻猛揮開他,激起水花飛濺。“你出去!你給我滾出去!”她忽然開始歇斯底裏,像一隻暴戾無常的雌豹,扭打時失重一般,不能在水波間站穩。
  白弈一把擒住她雙腕,拉住她,以免她滑倒,她卻奮力掙紮著,一口狠狠咬在他小臂。她死咬著,絕不鬆口,恨不能生生撕咬下一塊肉來,眼底狂亂翻湧。
  白弈便任由她咬著,一言不發,隻是擰眉。
  又是許久,她終於鬆懈,淚卻又落了下來,和著鮮血,滾落蘭湯,滴滴的。
  白弈沉歎,正欲要說些什麽,冷不防,卻聽堂外寧子聲道:“大將軍,娘子,大內吉報,東宮謝良娣喜誕龍孫了!”
  白弈雙眼一亮,到嘴邊的話也拋去不知哪裏。“你快收拾梳妝罷,我先去安排別的。”他擦了擦婉儀滿是淚痕的臉,慰哄得拍拍她,而後便起身走了。
  他鬆了手,婉儀隻覺身子頓時沉浮。她望著他背影,唇齒苦澀腥甜。那是血的味道,是他的血。侍女們上前來伺候她擦身梳妝,她卻捂著臉沉入水中,直到氣盡力竭。香湯溫暖,熱氣升騰,她偏覺得冷,如浸冰雪。
  正朝元朔方過,舊冬辭去,新春伊始,東宮麟兒初降,無疑給久曆陰霾的天朝帶來一縷溫暖曙光。
  皇帝龍顏大悅,詔令大赦,又改年號為天承,更賜東宮世子名承,乳名麒麟,寓意此子乃承天意而降佑護天朝之麒麟龍子,喜愛之情無須多言。
  而這個孩子帶來更多的,則是政局天秤兩端明昧微妙的傾斜。
  自德妃、英王及王妃薨沒後便一直沉默的趙國公謝蘊終得抬起頭來,東宮一脈更是欣喜難言。太子為人謙謹仁厚,唯一常為詬病者,便是無嗣,如今龍嗣誕世,有心之人想要廢長立幼,便愈發難得借口。
  於此,最心緒難明的,恐怕還是太後。重孫降生本是家喜,卻偏偏,在那方黑白沙場上,又起波瀾。
  但這許多深淺計較,天真稚純的孩子是不知道的。在太後授意之下住進麟文閣的吳王世子李颺聽聞有了個小堂弟,歡天喜地嚷嚷著要去瞧。自從吳王李宏帶阿寶來慶慈殿,那孩子睜著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喊一聲“墨姨姨”,墨鸞便已喜歡上這個機靈乖巧的孩子,如今那還經得起他百般撒嬌,隻好帶了他去向太後請旨。
  太後本不欲讓墨鸞踏足東宮,便召來李宏,叫他攜世子再往東宮賀謁。無奈阿寶不應,哭鬧著定要墨鸞同去,一時鬧得慶慈殿大亂,太後沉默許久,便應允了,但,卻叫墨鸞隨吳王父子同去。
  隨吳王父子同去,其間意味,不言自明。
  墨鸞雖有心推拒,卻迫於太後威嚴,又有阿寶從旁流淚哀告,再也說不出口。
  但她卻未想過,竟會這樣遇見白弈。
  白弈攜婉儀公主正從明德殿出來,二人挽臂緩步,似有耳語。
  好一對恩愛夫妻,羨仙鴛鴦。
  隻望見一眼,墨鸞便呆住了,怔怔地立在原地,再邁不開步子,渾身驟然僵冷。
  縱心中已明了了萬千次,仍不及此刻一眼望見的震動,尖銳刺痛。
  白弈與婉儀也看見了她,顯是全無意料,兩人俱是一驚。但那隻是刹那,婉儀旋即笑起,順勢將白弈胳膊摟得愈緊。白弈眸色微閃,終還是什麽也沒有做。
  何其細微的小動作,落在傷心人眼中,卻如利劍。
  天地一靜,情勢瞬間詭秘。
  李宏從旁看在眼底,一時暗自揣摩。他正欲開口破此僵局,不妨,卻見墨鸞福下身去。
  “阿兄安泰。阿嫂安泰。”她柔聲施禮,頷首時將神情全湮沒在陰影裏。
  “阿妹……”白弈隻喚了一聲,忽然便噤住了,半句話哽在喉頭,怎樣也說不出口來。他不禁皺眉,眼中終於浮上一抹惱色。
  婉儀卻輕巧一笑,即刻接過話來。“阿姑好巧。”她看了看墨鸞,又看看李宏與阿寶。阿寶的小手還正抓著墨鸞袖擺,嘟著嘴,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她又是一笑,輕巧調侃道:“三哥可不厚道,拐了我家的人,怎也不先打聲招呼?”
  李宏搖頭微笑:“當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還認得哪個家。”
  婉儀眸色輕顫,下一刻卻蹲下身去摸了摸阿寶,道:“阿寶,你阿爺要給你找新阿娘了,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貴主……”
  “婉儀!”
  墨鸞與白弈幾乎異口同聲。
  婉儀隻是挑眉揚唇,置若罔聞。
  阿寶怯怯仰麵,望了望婉儀,又望了望父親,最後望了墨鸞片刻,抿唇道:“要是墨姨姨,阿寶就答應。”他說的嫩聲嫩氣,童言無心,幾個聽者,卻各自有意。
  “阿寶最乖了,”婉儀喜笑,將阿寶抱起來,“十二阿姑抱,多久沒見又沉了這麽多呀。嚐嚐這個愛吃不愛,回頭阿姑母親手給你做一壇,好麽?”她說著從腰佩錦囊中取出櫻桃醃製的蜜餞來哄阿寶。阿寶孩子心性,便很開心地偎在她懷裏,與她玩鬧。
  “好了,你快先帶世子去謁見太子與謝良娣罷。”白弈皺眉輕拍婉儀肩膀。
  “我知道的,急得什麽。”婉儀回眸嗔他一句,抱著阿寶又回明德殿上去,竟也不管墨鸞了。
  墨鸞一時尷尬地不知該如何自處,低頭呆愣著出神。
  白弈不忍輕歎,忽然,卻握住她的手。
  東宮廊前院中,他竟當著李宏握了她的手。
  墨鸞陡驚醒來,嚇得急急要將手抽還。但白弈握的那樣緊,溫暖從他掌心導入血脈,寸寸的流淌,辛酸,苦澀,偏又如此誘人沉淪。
  “哥哥,我……我還帶了太後的懿賜來……”墨鸞垂目輕道。
  白弈這才放開她,和聲道:“那你去罷。”
  他才一鬆手,墨鸞側身便走,那落寞身影幾近狼狽逃離。
  白弈看著她走遠了,回首,見李宏還在麵前。“大王安泰。”他抱拳向李宏施了一個軍禮。
  一禮間,微妙盡顯。李宏扶住他。他卻忽然扣住李宏手腕。
  此舉如此突然,李宏眸色登時大緊。
  白弈卻沉寂半晌,才緩聲道:“大王是絕頂聰明之人,白弈不和大王兜圈子。”
  他忽有此言,一雙眸子精光畢現,灼灼猶如狼目。李宏隻揚眉盯著他,依舊未說話。
  但白弈反而放開了李宏,他略抬頭,望著院中紅梅,淺笑歎道:“今年這早春梅倒是開得盛妍,大王以為如何?”語聲平靜,波瀾不驚地,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
  李宏應和一聲,不禁又一次從旁暗自將之打量,忽然,卻有什麽從心底錐出來,冷冷的。
  這人究竟是君子,還是小人?或許,都不是。
  墨鸞在明德殿外拜見時,婉儀早已帶阿寶上殿了。阿寶見墨鸞來,開心地跑出來將她往殿上拖。所幸太子李晗秉性隨和,加之喜得貴子,更不拘泥小節。墨鸞入得殿中,先將太後懿賜之物宣了,又一一施禮拜過東宮、良娣,再頌祝賀儀。
  那良娣謝妍笑著招呼她:“罷了罷了,表妹過來坐罷,一家人,哪有那麽多見外的。”她如今初為人母,有些微顯豐腴,麵頰圓潤,滿臉恬靜幸福,與那時蘭心殿匆匆一麵的淩厲全不是一個模樣。
  墨鸞依言在下首坐了,與謝妍、婉儀一處閑話了片刻。太子李晗帶著阿寶,圍著初生的兒子玩得不亦樂乎,儼然一個沒心沒肺的大孩子。惹得謝妍無奈長歎:“哪裏有個皇儲的樣子。”
  婉儀笑勸謝妍一陣,少歇,忽然說要親手替謝妍煮茶,叫墨鸞隨她去幫手。
  墨鸞略微一怔,卻也隻有相從。
  小閣中,屏退侍隨,婉儀將蜜汁醃釀的果子和著桂花、薔薇瓣衝入茶盅,一麵小火慢沏,一麵用細長的瓷匙輕攪。
  墨鸞坐在一旁,盯著旋動花果,一時呆愣。蜜色茶汁剔透晶瑩,旋動,宛如深淵,竟要將人的魂魄也吸了進去。
  忽然,她聽見婉儀低聲:“咱們倆,究竟誰才是那個不該出現的人?”
  墨鸞嚇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向後縮去,低著頭,沒有應聲。
  婉儀卻抬起頭來,鳳眸之中,玄色沉沉。“是我對罷,”她忽而哂笑,“我不識趣地硬插進來,活生生拆散一對兩情相悅的好郎君、好卿卿了。嗬,你說我這是造得什麽孽呢。”
  她越如是說,墨鸞反而愈發揪心,胸口忽而悶痛難當,隻得呆呆望著婉儀,說不出半句話來。
  眼見墨鸞眸中顯出那不知所措的純色,婉儀心中頓時有如針刺。“我就討厭你這副模樣!”她忽然起身,震的案幾搖晃,茶盅裏,瓊漿陡亂。“你不就是這麽想的麽,有什麽不敢說出來的?”她居高臨下地俯視那已被逼退角落的羔羊,冷冷勾起唇角,“好啊,既然如此,那你消失罷。”
  一瞬,墨鸞隻覺胸腔裏有什麽東西陡然發出一聲裂響,湧出大片大片濕冷而疼痛的黏稠。她呆呆望著婉儀離去,那高傲的背影,刺得她雙眼脹痛。她忽然覺得喘不上氣來,倉惶無力地扶著案幾,勉強支撐起身子。
  茶盅裏透亮玉液已然沸騰,帶著香花蜜果不斷翻滾。她茫然地伸出手去,捧住光潤渾圓的盅身,掌心一灼,不知是冷是暖。
  任憑此時如何掙紮,待到塵埃落定,總歸是該沉的沉,該浮的浮罷……?
  她癡癡望著那一盅沸茶,淚珠子一顆顆滾在漩渦裏。
  “貴主快放手呀!”
  忽然有人驚呼著撲上來拉開她。
  她這才驚醒過來,見自己一雙手燙得嫩紅,灼痛眩暈。
  眾侍婢一番忙亂,將她送去偏殿歇息。謝妍坐著步輦由宮人抬來,捧著她的手問:“這是怎麽了?”
  墨鸞無言,隻是默默搖頭,垂目時,淚卻又落下來。
  謝妍從宮人手中接過小筆,輕托起墨鸞的臉,細細補那些暈花的妝色。“表哥也是呀,分明把你寵護得嬌滴滴嫩生生的,又偏要送來這裏。”她歎息:“別哭了。誰打了你,還她一個耳光就是。哭有什麽用。”
  墨鸞聞之怔忡良久,苦澀茫茫,下意識扣起了雙手。
  離開東宮時,謝妍執意置輦相送,被墨鸞婉拒了。
  然而,當她步下層層玉階,卻見個高挑身影候在夕陽徐風裏,淡撒金霞將他的影子拖得老長,愈發稱得他清俊挺拔。懷中的孩子早已玩倦了,抱著他的脖子,睡得昏天黑地。他便親自抱著,也不假手從旁侍人。
  墨鸞由不得呆住了,半晌才還過神來,忙垂了眼,輕道:“大王怎麽還沒回去。”
  “既是一齊來的,當然要一齊回。不將貴主好生送回去,小王怎麽與皇祖母交代。再說,一會兒阿寶醒來,見不著你又該鬧了。”李宏莞爾,示意兩名隨侍挑簾,扶墨鸞上早已備下的步輦。
  他笑得溫文平宜,墨鸞看在眼中,一時感慨難名,一時卻又黯然神傷。
  嗬,此時此地,偏偏是他,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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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鼓朝凰 作者:沉僉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437907 bytes) () 03/17/2009 postreply 12:07:41

鳳鼓朝凰 作者:沉僉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356258 bytes) () 03/17/2009 postreply 12:09:20

〖《鳳鼓朝凰》番外 之 文武聖皇帝〗 善弈者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20261 bytes) () 03/17/2009 postreply 12: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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