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鼓朝凰 作者:沉僉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3-17 12:09:2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56258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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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鳳鼓朝凰 作者:沉僉寂寞一城2009-03-17 12:04:42
章六〇 思紛紛(1)

  邊塞捷報快馬,神都十裏佳音。
  秋風颯杳,遙落了甘露殿下一地金黃如海。鬆軟散著清冽芬芳,墨鸞在其上緩行,聽足下細微的喀嚓聲響,那樂聲輕脆的,便像花苞綻放刹那的跳躍。
  忽然,一聲暴喝震落。“煩死了!不看!不看!全都拿走!”恕聲未斷,一本緞麵折子已砸將出來,正摔在足尖一寸,打翻波濤。墨鸞尋聲望一眼,俯身將之拾了,末及細瞧,已有名小內侍灰頭土臉疾趨而來,見她在此,慌忙躬身一長拜,口呼“妃主安泰”。
  “陛下怎麽了?奏本都扔到了這兒。”墨鸞一問,話音未落,又是一本奏折飛來。
  那小內侍滿臉灰白,簌簌地奔去拾了,轉回來眉眼裏全是怯意,細聲在墨鸞近前垂頭應道:“還不是皇後——”
  “知道了。”墨鸞眸色一緊,截口不允他再說,“先行通稟去罷。”她如是說著,人卻並不見等候傳召的意思,徑直往殿上快步走去。才步上台階,猛地一陣嘩啦啦巨響,眼看殿上書案也掀翻了,奏書散亂了一地,李晗像隻發瘋地巨猿般跳腳,抓住什麽東西便撕扯,往地上砸。一旁大常侍韓全急得滿頭是汗,苦苦哀勸也無用。
  “陛下這是做什麽。”墨鸞見狀疾步上前,一把拖住李晗衣袖。
  李晗正是激動,頭暈腦脹,哪看得清眼前人事,猛一揮胳膊,便將她掀開去。墨鸞承不住這大力一推,整個人摔出去,胸口一下撞在翻倒的書案一角,氣息逆衝,一口血便噴了出來。
  “妃主!”宮人們唬得魂不附體,忙擁上來摻扶。
  李晗仿佛有蛙嚇傻了,呆怔在原地半晌,猛回過神來,才也慌忙上前來。“阿鸞……”他似想詢問,卻又拉不下麵子來,尷尬地喚了一聲,便頓住了。
  “隻是撞了一下,沒有大礙。陛下不用擔心了。”墨鸞苦笑,反過來哄他。宮人們扶她坐下,她卻命司職殿中香的宮女將香爐棒來。她輕嗅了嗅香氣,又將焚出的香灰色澤仔細查看了一番,笑道:“陛下,這天竺香會令人心生幻覺,多燃不宜。”
  “難怪朕覺得心浮氣躁……原來是香……”李晗得了個台階,忙笑著乖乖順著下來。
  墨鴦也懶得揭穿他,命人撤了香爐,重新點了凝神鎮氣的檀香和木香回來。她將李晗請至內殿小榻上躺了,沾了些精油輕揉著他額角穴位,柔聲與他低語:“陛下日理萬機,若是累了乏了,就上園子裏轉轉歇歇。何苦同自己較勁。再有個萬一,驚動了太後,就更不好了。”
  美人輕語,溫香軟玉。李晗很是受用的閉著眼溢出一聲淺吟。她說得對,母後如今鳳年漸高,什麽事鬧將起來,驚擾了母後不好。“真快啊……朕登基都已經六年了,可總覺的那些與父皇煮酒對奕的日子就像在昨天一樣。那時候多好啊……阿琉,四郎,還有小九,大家都在一起,和和美美的……”他忽然虛弱下來,仿佛所有的勁力都在方才的歇斯底裏中耗盡了,貓一樣蜷縮起身子,將臉埋在墨鸞懷裏,抽泣般壓抑地喃喃:“我好累……都貪圖這至極天下的榮華富貴,一個一個拚了命地往上爬,為何如今我一點不覺得快活……?”
  “陛下說什麽夢話呢。累了便睡會兒罷。”墨鸞聽他愈說愈離譜起來,忙在手上略加了些許勁道,一麵笑哄著打斷他。
  太陽穴上微微的麻剌之感,令李晗恢複了警醒。他沉默下來,緊閉了雙眼不再多言,卻愈發將墨鸞攬得緊了,不一會兒鼻息間已有鼾聲輕響。
  見李晗睡得踏實了,韓全才敢領了幾名宮人上前來,幫著墨鸞將李晗安置妥當。“虧得是妃主來了,否則小人可真不知如何是好。”韓全擦了滿頭汗水,一聲長歎,雙手來扶墨鸞,又詢問:“妃主方才嘔血,可要傳召禦醫?”
  “別麻煩了。秋日燥熱,隔三差五的都是常事,鍾禦醫去靈華殿問診時再說便是。請大常侍外段來說話,莫要擾著陛下歇息。”墨鸞一麵說著,一麵便向外殿步去。
  韓全會意,命一眾宮人留在內殿好生侍候,獨自跟隨墨鸞而去。
  返回外殿,墨鸞見幾名內侍已將散得滿地的奏本拾回案上,堆了足有三疊。看來今日中書省呈上的奏本,皇帝是一本也還沒批過。墨鸞無奈歎息,“大常侍,往後陛下殿上用香,還要再甄選得仔細些才是。”
  韓全苦歎: “奴婢們也有奴婢們的苦。”
  “我知道。所以我不問你這香的來處。”墨鸞微徽一笑,轉瞬,眸色卻鋒利起來,“隻是偶爾的發發脾氣,倒也罷了。但天竺香中含有罌粟,點得太多,萬一若是離不了了可怎麽辦?你們記得多勸著些,陛下就算再喜歡,也總還是明事理的。”
  她說得隱晦,韓全聽得卻明白,連連稱喏,了了,卻終是一歎:“有些可勸,但陛下心結難解,勸也難呐。”
  墨鸞略靜了片刻,輕歎:“我也聽說中宮風體違和,前去拜望時被拒在門外了。陛下如此重情焦心,看來……皇後的病——”
  聽她靜已至此,韓全再忍不住,上前壓低嗓音道:“既是妃主在此,容小人說個造次的,中宮這病,怕是真的十分不妥呀……”
  墨鸞聞之又是一靜,卻沒有應聲。
  韓全愈發將嗓音壓得極低,問道:“近來有些流言暗傳,未知妃主——”
  “這話就不對了。既是流言,無依無憑的怎麽可信呢。難道大常侍的意思是說,陛下會聽信蜚語?”不待韓全說完,墨鸞已挑眉揚了聲線。
  “若僅隻是流言,陛下也不會如此煩憂了……”韓全哀歎,“隻是,這皇後的病……”他再三踟躕不決,終於屏退殿中近侍,再靠上近前去,索性與墨鸞附耳輕道,“這關鍵處在於……禦醫言之鑿鑿,說皇後之症極似毒脈之症,陛下這才——
  “胡說!”墨鸞厲聲喝斷。
  “茲事體大,小人萬死不敢胡說!”韓全急道,“陛下嚴旨秘而不宣,可……可陛下為此憂心煩悶,又沒個貼心人可相商議,小人看著實在……”他說到一半,連連歎息時已是老淚雙垂。
  李晗自出生起便由韓全從旁照料,主仆情深非比尋常。墨鸞見之不禁感慨。皇後常借探望長皇子之機與任博士私會,這等流言不徑而走,已有些時日了,其後皇後又忽然染疾,閉門不出。墨鸞心中清明如鏡,如今這般情勢,必定是徐書在背後謀動操持,便是那甘露殿上的一爐天竺香,想必也是這小女子的計算。可皇後不是凡俗,中宮自有專屬親信禦醫,竟會栽在這一頭上,實在堪稱奇事。看來,這位徐婕妤倒也並非等閑。“這等秘密之事,大常侍卻跟我說了,恐怕並不單是想要我多開解陛下罷……?”墨鸞思忖片時,一笑而問,“大常侍是想請一位高明的醫師再替皇後複診。查明了皇後的病根所在,方可解開陛下的心結。如此看來,大常侍這心裏頭,是相信中宮身正的。依此理推論,內中必有曲折。原委不明,大常侍冒冒然與我推心置腹,就不怕所托非人?”
  這一番話,說得韓全心頭一震。不錯,後宮權爭傾軋素來笑裏藏刀,何況,皇後式微,最大的受益者恐怕正是淑妃,照此看來,若真是有人成心謀害,淑妃嫌疑甚重。可那鍾禦醫性情乖戾,隻肯替淑妃診病,便是太皇太後當年也幾於拿他沒有辦法,若想借這位名醫妙手,恐怕非淑妃出麵不可。韓全心中沉重,俯首拜道:“此事嚴重,不僅關乎中宮,更關乎長皇子,關於天朝皇脈。妃主宅心仁厚深明大義“你別急著捧我。”墨鸞輕一拂袖,“我可以試著向陛下進言,請鍾禦醫替皇後再複診。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與不成,任你將我捧上天去我也做不了主。我說這些隻想大常侍明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還是先莫要太執著在我身上罷。”她說得平靜淡然,更不給韓全機會再多說,就在書案偏側跪下,將那一案弄亂的奏本取來,按著書麵細細整理。
  韓全見狀自知插不入話了,又無可反駁,隻得諾諾應聲,退候一旁。
  墨鸞一麵理著奏書,一顆心卻漸新低落,沉在冰冷窪底。韓全大半輩子在這宮闈中,看盡了世間嚴寒,嗅覺敏銳,心思巧密。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麽險可以冒,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他既然開了這個口,她少不得要在李晗麵前說些什麽才是。可是……她憑什麽要救那個女人?她的吉兒慘死在寧和殿上,又可曾有誰伸過援手?
  簾動風卷一息,秋日風信鼓上殿來,攜著一片黃葉,在殿柱雕梁間飄搖緩緩,終於落在書案一角。宮人們就要上前來掃,她卻先一步拈在了指尖,輾轉描著那些青黃脈絡,忽然一握。那蝶姿翩翩的枯葉,發出一聲脆骨輕折般的碎裂聲響,終於在那一方素手之上,變作了一團蜷縮的哀傷。


  章六〇 思紛紛(2)

  或許真是檀香安神,李晗一場酣夢,醒時已不覺過去兩個時辰之久。宮人們見他醒來,忙上前來伺候。他漱口更衣罷了,又用熱帕子擦了臉,下榻卻不叫宮人們通傳,獨自放輕了手腳向外殿走去。
  將及傍晚,霞光起,明光昧,殿上已漸漸昏暗。宮人們早掌上了燈火,搖曳了鬼斧畫梁,映在書案旁那女子的俏顏上,便似一抹晚霞暈染。她便像是陷入冥想一般,柳眉微低,略帶疲倦,光影恍惚時,抬手輕輕揉著額角,令人見之心尖微疼。李晗輕聲緩步上前,她竟也未曾察覺。
  李晗忽然從身後攪住她,一手蓋在她眼上。
  墨鸞這才驚覺,本能想站起身來,卻由不得痛呼一聲,隻覺得雙腿酸麻得竟不能動彈。
  “你看你,這是何苦!”李晗心疼,忙將她扶到一旁坐下,不舍地輕揉著她的腿腳。
  “妾不敢僭越不恭。”墨鸞勉強向李晗行了一禮,柔聲道,“妾鬥膽,替陛下將奏書整理了。還請陛下批閱決斷。”
  李晗聞之驚訝,忙將案上奏本匆匆翻閱一二,不禁大歎。“還好有你相助。否則,朕又少不了要被藺公和杜禦史他們教訓。”他頗為撒嬌地膩著墨鸞不願撒手。
  墨鸞卻輕推他一把,俯身正拜道:“妾私自妄動了呈禦的奏本,請陛下降罪。”
  她如此鄭重其事,反倒叫李晗愈發不自在,連說了好幾個“不怪”再將她扶起,命官人們上前來替她捶腿揉腳。
  墨鸞靜看了李晗片刻,輕聲道:“陛下,這裏……還有一份奏書,妾不知該不該給陛下看見。本想請中書令退還,又恐怕不甚妥當。所以……”
  李晗略略怔了一怔,回身,見墨鸞已取出一份奏本來,雙手奉上。韓全忙拿了這奏本來連給李晗。不料,李晗隻看了一眼,頓時變了臉色。那是文淵閣博士任修告病請辭還鄉的辭呈。
  “這瘸子要辭官就辭罷。照準。”李晗極不耐煩地將那奏本摔在地上,拂袖就想要走。
  “陛下!陛下怎可如此輕賢慢才?”墨鸞見狀追上前去,她推開上前來攙扶的宮人,再向李晗俯身拜道:“陛下若就此準任博士辭官還鄉,叫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即便陛下不顧念文人士子向我朝廷之心,難道就不怕有人愈發捕風捉影,有損天家顏麵?”
  “你——”李晗被這連番質問逼地口舌打結,難以辯駁之下,不禁急怒。“連件事朕自己清楚,不用你再管。”他不耐煩揮手斥責,話聲已見了沉冷。
  墨鸞直起身子,追道:“陛下隻怕並不是那麽清楚,畢竟如今尚未見有真憑實據。陛下聖明,必不會以流言為信證。妾實在不願陛下一時衝動,日後追悔莫及。”她竟仿佛刻意要急怒李晗一般,執意拿住這一件事不放。
  “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李晗氣極智昏,已被激得快要跳起來,“還想要什麽真憑實據,難道要捉……捉什麽在什麽的……?”他再難以啟齒,滿腹怒火一開閘,便全向著麵前再三激怒於他的女子噴去。“你做什麽口口聲聲就要替他二人辯解,朕隻怕你是物傷其類罷!”他一手指著墨鸞,牙也要咬得作響,恨急一時,未不及細細思索已脫口而出。
  他話音末落,隻聽“咣當”一聲,那從旁侍立的大常侍韓全已驚駭得碰翻看香爐,長身俯拜,連連口呼:“陛下息怒。”
  李晗一驚之下,心知失言,怎奈話已出口猶如覆水難收,一時僵在了當場,呆呆看著墨鸞,不知如何是好。
  一句“物傷其類”,刺得墨鸞雙肩一顫,頓時血脈發冷。
  物傷其類?
  嗬,那任修為避嫌以保全皇後,甘願辭官退隱,棄大好前程於不頓。她有什麽?她哪有那樣的福分與皇後“物傷其類”。
  “陛下,妾先行告退了。”她俯身又向李晗一拜,不再多言,默然退下殿外去。
  李晗眼見她黯熬神傷模樣,滿心懊惱悔恨,焦急想要將她追回,隻是礙著顏麵,騎虎難下,細細想時,又仍有怒意不平,索性咬牙閉眼,權作不知不聞。
  韓全想勸,卻也不敢再去虎口拔牙觸怒李晗,無從勸起,隻好尋了借口出來,去追墨鸞。
  墨鸞離開甘露殿,聽見身後呼喚,駐足回身,見韓全匆忙奔來,不待他開口,先微領首致了一禮,歉道:“辜負了大常侍所托,實在有愧。”
  “是老奴給妃主添了麻煩。”韓全無奈長歎,向墨鸞一躬到底。
  墨鸞苦笑。“天恩浩蕩,天威難測。我也不是事事都能說上話的。既然大常侍方才也看見了,還是另謀它法罷,就不要再寄希望於我了。”她言罷又向韓全頷首一禮,攜了兩名相陪宮人,轉身而去。
  淑妃方才替宅家整理奏本,操勞良久,轉瞬宅家卻還是這般大發雷霆,看來,宅家當真惱極恨極,恐怕難以聽進人言了。韓全情知已再無法可設,隻好禮送墨鸞離去作罷。
  她返回靈華殿上,獨自在幼子從前居住的小閣中,添換新香,轉起念珠。
  幽香素淨,宛如止水,仿佛能將人心中的浮躁戾氣也一層層融化抹去。
  “阿娘見死不救,會讓你討厭麽?”她伸手輕撫牌位上的名姓,鎏金黑漆的靈牌每日都擦拭的幹淨,半點灰塵不染。“阿娘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是,阿娘又怎麽能讓你走的不明不白。所以,你不要怨怪阿娘,好不好?”她好像正將孩子抱在懷中哄慰一般,又似自言自語,垂目時,眸中苦澀流淌,卻偏偏唇叫帶笑,淒色妖異。
  忽然門外卻有宮人稟報:“妃主,長沙郡王差人送來糕點,說務必要親手交給妃主。”
  墨鸞由不得心下起疑。無緣無由,阿寶做什麽給她遞糕點來,還要她親收。她靜了一瞬,輕拭了拭麵上淚痕,命道:“叫那人進內閣來說話。”
  “妃主……當真要讓那人入閣中麽?”接引宮女隔門相問,話聲中頗有遲疑。自小皇子故去,妃主便再不許任何人進這間小閣,便是陛下也不曾進過。閣中一事一物,具是妃主每次親手收拾。如今卻要讓長沙郡王遣來的小侍人進去不成?
  但墨鸞卻不改成命。那宮女困惑而去,不多時臨來一名小內侍讓進閣中,又掩了門。那小內侍捧著個果點盒子拜在門口,一連串吉祥話說得口若懸河。
  墨鸞瞥也不瞥他一眼,隻是手執念珠闔目誦禱。
  那小侍人等了一套兒,不見動靜,大著膽子就想上前。不料墨鸞卻斥了他一聲:“候著。誰許你上前了。”
  那小侍人嚇了一跳,抬起頭來,壓低嗓音叫了一聲:“姨姨,是我呀!”
  “罰的就是你。”墨鸞向他一望,起身時手中已多了一把戒尺。她緩步度上前去向那小子道:“伸手。”
  “姨姨!”假扮內侍的李颺聞之自知早露餡了,忙跳了起來,十分賣乖地撒嬌笑道,“姨姨,我手裏拿著點心盤子呐!”
  “放下就好伸手了。”墨鸞毫不心軟,又斥他一聲,話音未落,已一尺子扣在李颺手臂,痛得他險些將手中點心打翻。
  見她真動手打人,李颺這才慌起來,趕案將那糕點盤擱在一旁,拽住墨鸞衣袖,跪地認錯,半點也不敢再耍小伎倆。
  墨鸞結結實實打了他一頓手板,直到掌心通紅,才罷手。“你當你還是從前那個小娃兒,想怎麽胡鬧就怎麽胡鬧?”她擱下戒尺,取了藥酒過來給李颺殛擦揉,一麵擰眉責備,“與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不愛惜自己,好歹不要給你父王添麻煩。禁宮重地,你若是再膽敢擅闖——”
  “沒有下次了!絕對沒有!”李颺雙手給藥酒剌得生疼,連忙得搖頭立誓,一麵將雙手湊到嘴邊吹著。
  那又可憐又討嫌的模樣逗得墨鸞不禁苦笑歎息。
  李颺見她已不生氣了,這才又笑起采。“姨姨你看,阿寶給你帶了什麽來?”他笑著將那點心盒子打開。
  隻見那盒中哪有什麽糕點,竟是幾隻還正鮮活的河蟹。
  “雖然是肯定沒有宮裏的供蟹大,不過這可是我親手抓來的。”李颺拿起一根小木棍,撥弄那幾隻蟹,眼看其中一隻橫過大鉗外加六條腿就想往盒外爬。他忙又取盒蓋將之蓋了回去,咧嘴笑道:“眼看又是仲秋,正是食蟹佳節。”
  “原來還私自去摸河蟹。看來偷溜出附苑你也早就熟門熟路了。”墨鸞無奈已極,卻也再難有怒氣對他多加責備,隻得喚來宮人將那幾隻蟹取走。“好了,殷勤也獻完了,郡王殿下要求我什麽,說罷。”她坐下來整了整衣袖,一針見血,倒頗有幾分明知故問的意味。
  “哪裏,阿寶特意來看望姨姨的……”李颺兩步蹦上前去,愈發討好地要給墨鸞揉肩捶腿。
  “少打馬虎眼兒,”墨鸞挑眉盯他一眼,側身一避,刻意冷了話調“你那幾個小算計,再不從實招來,仔細逐你出去了!”
  李颺眼見瞞混不過,隻好安分下來。“姨姨確實有陣子不去看阿寶了。”他苦下一張臉來,唉聲歎氣。
  墨鸞道:“皇後不去,我又怎麽好走動太多呢?”
  “是了,”李颺聞之接道,“其實我今天來,一般是為了長皇子。皇後許久不去,他想往中宮拜見,又被陛下駁斥了。他不知究竟,急得直哭呢。”
  墨鸞早已料定,如今終於聽他親口道出,仍不免心中微震。“為何你們都來找我?”
  “六宮之中,除了皇後殿下,當屬淑妃主。”李颺理所當然應道。
  墨鸞聞之不禁輕歎:“阿寶,有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你現在不全明白。”

  “我明白。尤其是從小沒了娘的滋味,我最明白。”李颺緊緊拉住墨鸞衣袖,一味央道:“麒麟他很可憐,他才那麽小。姨姨你是好人,幫幫麒麟罷,皇後當真病得很嚴重麽?是不是……另有什麽隱情?”
  他說時雙眼晶瑩閃動,瞬間恍惚,墨鸞仿佛又看見舊時宮苑中那個牽著紙鳶的孩子,那樣孤獨顫抖的眼神,她分明早已見過,在水波漣漪的倒影裏,在貼花銅鏡的光暈裏。
  這個孩子,偏要在這樣的時候,來叫她為難。
  “我記得對你說過,不該見的人不見,不該管的事不管,看來你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她止不住連連搖頭歎息。
  “阿寶此番,也不是全為了麒麟。”李颺仍舊堅持不退,“阿寶自幼拜入任先生門下,受先生教導,先生對阿寶有啟蒙恩德,如今先生忽然說要請辭……若是姨姨不能相助,至少請告知詳細,阿寶自當另謀他法。”他說著,竟在墨鸞麵前筆直跪下。
  “你還想另謀他法?好啊,殿下人長大了,本事也大了,姨姨說話你都當耳邊風。既然如此,叫你父王來管教你罷。”墨鸞硬了心腸起身欲走。
  李颺見狀一把抱住她,執意不放。
  墨鸞勸他不住,卻也不能將他推開,兩人正相持,忽然卻有宮人未稟:徐婕妤來靈華殿拜見。
  聞風而動,果然消息靈通,出於迅捷。
  “回告徐婕妤,我今日失言,觸犯天威,即刻起,當閉門罪己,誦經念佛,靜思己過,請婕妤先回罷,改日我再向她賠罪。”墨鸞命罷宮人,轉身扶起李颺。她帶著李颺從玄關入內院,繞過回廊,來到另一間小閣,將李颺推到屏風後麵,叮囑:“你待在這裏,不要出聲,也不可以出來。”
  李颺本還想問,卻被墨鸞瞪了一眼,隻得乖乖縮了回去。他躲在屏風之後,也不敢探頭去看,隻覺得閣內安靜,幾乎連腳步聲也沒有。過了半晌,卻聽有人在外拜道:“臣鍾秉燭來替妃主問診。”
  李颺心尖兒一顫,當下凝神屏息。


  章六一 似無情(1)

  鍾秉燭入閣行罷了禮,替墨鸞號脈問診。罷了.他將請脈金針收起,一麵提筆記錄,一麵道:“天天都說的話臣就不贅言了。隻是,妃主心肺仍有些積淤,似乎比前幾日又嚴重了些。”
  “我今日不小心撞了一下。往後我會記得醫囑悉心調養的。”墨鸞應了一聲,見鍾秉燭並無多說的意思.便主動問道:“聽說中宮抱恙,有關皇後這病症,不知禦醫可有所聞?”
  鍾秉燭並不抬頭,淡淡應道: “略有耳聞。”
  墨鸞問:“依禦醫之見……可有不妥?”
  鍾秉燭仍不抬頭,反問:“臣不曾替中官診病.怎麽能斷?”
  墨鸞微笑輕道,“禦醫可有想法前去診斷皇後的病情?”
  她此言一出.鍾秉燭筆尖才一頓。“臣替妃主醫病也有將近十年了罷。妃主很了解我的脾性。”他看墨鸞一眼,緩聲道,“替皇後問脈的禦醫私下裏也曾向臣詢問,說皇後的脈象奇特.確實像極了喜脈,若當真不是喜脈,恐怕就是病變了。”
  “既然如此.為何不向陛下直言?”墨鸞不禁驚問。
  鍾秉燭冷冷一笑:“拿不準的主意,未必能治的病,有幾人敢向陛下直言?何況,直言就可以取信了麽?隻怕更是天顏掃地。”
  不錯,若真不是喜脈.陛下這小肚雞腸錯冤皇後的名聲可就坐實了,這樣一來,天子顏麵何存?與其冒險.不如沉默,推在皇後身上,恐怕還沒等到驗明真情,事已先了了。倒真是明哲保身的手段。墨鸞了然暗歎:“那鍾禦醫的想法呢?”
  “臣的想法暫且不必問。”鍾秉燭收起藥箱,反問,“倒是妃主可否告知臣下,為何忽然要相助中宮?當日小皇子沒在中宮殿上,妃主請臣替小皇子檢驗時說過的話,臣還記得。”
  “我……”聞此一問,墨鸞由不得肩頭微顫,視線瞬息恍惚。“皇後的病,若我不與禦醫說起.禦醫可會知道?”
  鍾秉燭應道:“會。”
  “若我不與禦醫說起,禦醫可還會想詳查皇後的病因?”
  “會。”
  “所以……”墨鸞起身緩步踱上玄關,伸手將門輕輕推開些許。秋日夜風立時灌入門來,浮動她的衣袖被帛.雙頰兩側明珠搖搖,光輝淺淺映著眼眸,其華清冷。“我沒有幫她。”她回身向鍾秉燭道,“禦醫可以去找韓大常侍,諸事一應會有大常侍安排。”
  “如此說來,妃主原來是幫微臣。”鍾秉燭一笑。他起身向墨鸞行了一禮,卻道:“但臣像得寸進尺,再請妃主允諾一件事。”他也不待墨鸞置可否,已徑自說道:“當年臣答應替妃主醫病時,太皇太後曾應承臣,若能醫好妃主的痼疾,便讓臣回歸鄉野。如今臣想將這個期限再提前一些——臣想走的時候,妃主就放臣走。不知妃主可能答應?”
  他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來。莫非,他巳窺出端倪.知道她這病症恐怕是難以根除了,未免受困.故而事先留下退路……,墨鸞聞之怔忡,良久,緩緩歎息,點頭應允。
  “既然如此,臣告退。按時用藥,靜心調養.再不可多勞心動氣,妃主還需切記。”鍾秉燭見此也不多留,起身行禮退去。
  這一段對話,也不過片刻,李颺躲在屏風後頭聽著,卻不禁兩手冷汗。他聽著鍾秉燭走了,本以為墨鸞會喊他出去,等了多時,又不見半點動靜。他悄悄探出頭去看了一眼,隻見閣中空無一人,隻有玄關處門戶大開著。“姨姨……?”他又小心喚了一聲,仍沒有應答。
  他這才有寫慌了,忙從屏風後鑽了出來,奔出玄關.沿著回廊住來路去,待返回起初那間小閣,才一眼看見墨鸞正給小皇子靈牌掃香。他忽然心中一酸,呆站在門口,想喊,卻堵得半句話也說不出。
  “來了就進來罷,不要在外麵吹冷風。”
  正踟躕不定.卻聽墨鸞喚他。
  “姨姨……”他低頭垂手入得閣中,小心翼翼關起門,又將門前屏風查看一番,仿佛要確信不會有風鑽進來.而後卻忽然在墨鸞麵前重重跪了下去。 “姨姨,阿寶錯了。阿寶不如道——“他埋著頭,半點也不敢抬起。
  “你沒錯。”墨鸞放下手中珠串,“你是個心善的好孩子。這些是非,與你本沒有關係。你過來。”她說著.換來宮婢。
  宮人們奉上菜肴果酒。
  “耽擱了這麽久.索性留下用膳罷。一會兒我叫人送你出去。”墨鸞將李颺拉至案前坐下。
  麵前案上兩碟小菜.另有一份蒸蟹,早巳剔幹淨了甲殼,粉肉晶瑩,清香飄逸。宮人們又呈上蔥薑醋碟。差鴦箋道:“你自己多吃罷。我身子弱,一向簡單,就更不能多吃這個了。”她說著替李颺斟了一杯酒。
  “姨姨……”李颺坐如針氈,“小阿弟的事——’
  “不說這個,吃飯罷。”墨鸞截口不許他再問。她命宮人又將門窗打開。月以上梢,皎潔練華如水,淡淡灑入閣中,流淌在玄關前,猶。似銀川。這月亮望著越來越圓了……有些人,想要團圓,卻不知身在何處;有些人,想要團圓,卻已再也不能……她仿佛想要接住這一抹天霜般,伸出手去。
  她那神傷模樣.愈發另李颺難安.他膝行上前去,向墨鸞拜道:“姨姨,夜裏風涼……”
  墨鸞卻仿佛什麽也沒有聽見一般,隻是輕聲道:“阿寶,待到中秋節時,我會向陛下承情,讓你與你父王相聚一麵。但,在那之前,你再不可行差踏錯,更不可做下傻事,觸怒陛下。你記住了?”
  一問至此,李颺再忍不住,頭未抬起,淚巳流了滿臉。
  淑妃閉門靈華殿,消息不逕而走,迅速流傳開去.一變再變於口耳之間,卻成了“冒犯天威,受罰禁足思過”。李晗本還硬撐著麵子,隔了三日,到底來了靈華殿,放下身段與墨鸞委屈道歉,又央墨鸞與他同往中宮,讓禦醫鍾秉燭替皇後診病。想來定是鍾秉燭找到韓全後,韓全又想盡辦法苦勸,李晗畢竟是個有情之人,終於應允。
  然而,誰也不曾料到,皇後謝研竟執意拒診。
  “既然陛下心裏存了那樣的念頭,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再與我好過了。與其再三這般受屈受辱,就算拚死爭一口氣又如何?”她喝令寧和殿上宮人全數退下,獨自手持裁刀於病榻.不許任何大靠近半步,全然一副以死相拚的架勢。
  李晗自認已是紆尊降貴,見她如此強硬不識抬舉.不禁又是勃然怒起,拂袖而去,敕令皇後不得踏出寧和殿半步,任何人等亦不可踏入,一時,堂堂中宮,竟成了無人再敢靠近的空殿。
  如今的謝研.周身激蕩的剛烈之氣,已越來越像當年的宋後,甚至令人懷疑,若此時給她一把火,她也能毫不猶豫,將自己,連同這一場竭女搏來的瞬間繁華,一起付之一炬。
  但墨鸞知道,她一定不會。
  謝皇後是何其狠絕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長皇子是李晗唯一的子嗣,她算準李晗再如何惱如何恨.也絕不會過份遷怒於他,她也知道,李晗揭不下這張麵子,絕不願將事情大公於天下.辱及天家聲謄,所以,她了無牽掛。
  既然終有一死.她不會像宋後那般獨自沉默著死去,她要用自己的死去嘲笑那個辱沒了她的尊嚴的男人。她寧願忍受病痛的煎熬,隻為等看個天理昭彰。他疑心她與人珠胎暗結,她便要他睜大眼睛看清楚,待足十月,究竟能結出什麽果來。那時,是非分明,她就要留著最後一口氣,看他要如何羞慚愧疚顏麵掃地
  她足夠了解這個充斥著詭鬥殺伐的地方,尤其了解那個處在混沌漩渦中心的男人。
  有人要她死.死不足懼.她就是要用這一條命把他犯下的錯刻在他心裏,叫他這一輩子再不敢抬頭看她的靈位一眼,更是再不敢虧待她的兒子一星半點。
  對此,墨鸞唯有感歎。後宮權爭,殺人不留痕跡,徐婕妤暗中陷害皇後,一時之間,縱然各自心知肚明.若要求個真憑實據,卻也是拿不住捏不著,一如當初,謝皇後殺了吉兒。
  她知道一定是謝研害死了她的吉兒,她隻是拿不出證據,不能堂堂正正報仇雪恨。
  然而,即便有這似海血仇。她依舊得說,眼看著這的謝研.她也真不得不佩服三分。
  拚得玉碎,不折傲骨。愈是在渾濁中處處委曲求全之人.此時此刻如此,才愈是震人心魄。
  但事態卻並沒有就此漸趨緩和。
  李晗氣急敗壞,又於次日早朝當殿“準了”任修告病掛官,“特賜”他即刻離開京城,想在家待多久就待多久,永世不用再還京來。朝臣雖多有非議,畢竟是任修請辭在先,也不便多言。
  然而,很快,神都市井卻有小兒歌謠傳遍.童言無忌.當街拍手傳唱,嘲笑皇帝嫉妒小氣,替皇後與任博士喊冤。
  本是秘而不宣不予嚴明之事,如今卻成了街頭笑柄。李晗聞訊暴跳如雷,恕令京兆尹清剿刁民逆黨,被右仆射藺謙等眾臣苦苦哀勸,方才罷了。
  仲秋佳節臨近.內廷外朝卻全是低壓濃重,李晗整日明沉著臉,無心政事,喜怒不定,誰也不敢輕易靠近。
  大常侍韓全與幾位內外要員相商議,欲要借仲秋節宴替李晗排解開遣一二,而後再行勸解。然而.仲秋當夜,李晗卻拒絕出席朝臣宴飲,兀自躲在內廷,與後宮女眷們一處,喝得酩酊大醉
  

  章六一 似無情(2)

  帝後雙雙不出,玄武門下縱是千裏華筵,亦是沉悶.在座朝臣,皆是戰戰兢兢。
  含章殿上內宴,太後亦未出席,歌舞升平之下掩著膽怯寒意,那些平日裏光鮮嬌研的後官女子.如今不見半點歡喜,一雙雙美目各懷心思, 滿是惶恐不安。唯獨那偎在君側的小婕妤卻是如魚得水,將個早已爛醉如泥的皇帝灌得幾於軟倒。區區婕妤,本連正殿入席的資格也沒有, 如今卻占據帝主身側,僭越至此,怎不叫諸妃嬪怨怒?然而,縱是怨怒.卻也是敢怒不敢言。那徐婕妤仰仗陛下寵溺,才敢如此放肆,偏偏陛下現今又是這副模樣,萬一觸怒,誰又吃罪得起。
  “就算不將我們放在眼裏,好歹,總也要敬著三位妃主罷……”
  墨鸞本不欲多事,隱隱卻聽見切切之語,尋聲看去,瞧不出是誰多話,再看階上,卻見對麵身旁,德賢二妃俱是麵色青白,一時怒視著徐書,一時又看著她,顯然是想讓她去出這個頭。
  “陛下。”墨鸞暗暗歎息,站起身來,上前幾步.向李晗拜下,“妾身體不適,請陛下垂憐.準妾先退。”
  不待李晗有所回應,徐書已先開口道:“既然淑妃姐姐貴體違和,就先回去休息罷。”
  “徐婕妤未免太放肆了!妃主與陛下說話,輪得到你一個小小婕妤當殿造次麽?”一旁德妃再也按捺不住,憤而拍案怒喝。
  瞬間,大殿之上皆為之一震.諸女愈發諾諾不敢出聲。
  “德妃這話就不對了。”徐書冷冷一笑,“既然陛下在此,輪得到你大呼小叫麽,到底是誰更放肆?”她說著拽住李晗便嬌聲央告。
  李晗醉得不省人事.哪還辨得清是非,隻一味順著她的意。
  德妃見狀氣得渾身發抖,卻又自持身份,不願再與這小婕妤當殿相爭,憤恨難消,便要拂袖而去。
  那徐婕妤卻仍不罷手.高聲冷道:“陛下賜宴,德妃想要掃興麽?淑妃姐姐身子弱這是人盡皆知的.卻不知德妃主又是哪兒熱哪兒痛了?”
  眼見那小女子已頗有幾分得“理’不饒人的刁蠻之意,墨鸞忙將德妃拉住。“仲秋佳節,陛下賜宴.不要傷了和氣。我無德無能,又有病在身,這裏還需要兩位妃主操持大局。”她軟言勸住德賢二妃,又安撫在場諸人,再向李晗行了禮,退下殿去。
  出了含章殿.眼前一片夜色蒼茫,遠處玄武門上燈火將月色星光也映了下去,藏青天幕上,紫紅層雲錯雜糾結.時而如巨蟒翻滾,時而又如天狼仰嘯,望之令人不禁心下寒噤。
  今夜諸般氣象皆走異端,帝星消沉,後星無光,莫非,還會出什麽亂子麽?
  墨鸞立在高台,深深吐吸.冷氣灌入胸腔,冰冷刺痛。忽然,卻有官人前來稟報:“潞國夫人前來拜見妃主,恭賀佳節之喜。”
  “潞國夫人來了?現在何處?”墨鸞聞訊驚還神來.顧望時已見靜姝立在階下。
  她掩不住眸中喜色.快步迎下玉階,一把擁住靜姝。數月不見,一朝重逢,難免親情翻湧,胸中一陣滾燙.險些淚落。
  靜姝向她行禮畢了,兩人攜手而行,命幾名隨行女婢隨後侍奉。
  “潞國夫人,新婚燕爾,國公待夫人可好?”墨鸞挽這靜姝的手,輕聲笑問。
  “我不與你見外,你倒先來嘲笑我。”靜琳笑道,“你若是如此,我這就走了。”
  “好阿姊,你可不能。好客易見一麵,還沒說上兩三句話呢。”墨鸞慌忙將她拉還來,連連賠著不是。
  “你呀……”見她難得重現些許昔日浪漫,眼中卻全是孤單落寞,唯恐又徒留孑然一身,靜姝不禁長歎.輕撫著她肩背,“你呢?最近都做些什麽?”
  “做什麽?嗬.不過看了一場好戲罷了,隻怕,大幕還沒落下呢。”墨鸞眸光一爍,愈發沉靜下來,“你今兒來見我,莫不是——”
  “來看你呀.不然還能有什麽。”靜姝說著回眸看了一眼,忽然冷笑一聲,“不過我倒是頭一回知道.妃主幾時多了條‘尾巴’?”
  她話音末落.幾名婢女已應聲而動。不遠處樹影一搖,一名內侍見行藏已露,慌忙想溜,碑女們卻已將之圍住摁下,不許他逃脫。
  “短短數月就教習出這樣的伶俐幫手,國夫人好能耐。不過我也見怪不怪了,天呈異象,還有什麽可怪的。”墨鸞心知是徐書命人盯她的梢,不禁戲謔一笑,又拉起靜姝走了兩步,輕聲問道:“什麽事,你說罷,我再奇也長不出兩條尾巴來。”
  “選可曲折了,”靜姝低聲道,“吳王殿下找了裴郎,說,阿寶世子並未依照約定去與殿下相見。大王怕這孩子又要闖禍,特意告如妃主。”
  “他沒去,”墨鸞聞之大驚。難得父子團聚的機會,這孩子又在鬧什麽?他不是心心念念想要見他阿爺麽?她心下疑慮.正兀自深思,忽見一名宮女疾步而來,正是她靈華殿中的宮人。“陛下上寧和殿去了。”那宮女與她附耳輕道。
  李晗分明醉酒.怎麽又上了中宮?墨鸞心頭疑竇愈發叢生,“又出了什麽事?”她低聲問那官女。
  “妃主走後.德妃主又與徐婕妤起了爭執。是德妃主先提起要往中宮請見皇後。”
  原來那小婕妤果真是故意的。她在含章殿上做這放肆之態,激怒殿中妃嬪,漸漸又將舵導向了中宮……這一次.她又想做什麽?
  莫非……
  墨鸞心下思度,驀地,打了個寒戰。
  “靜姝,你回靈華殿,將……吉兒的靈位,請出來。我不想讓別人碰他。”她忽然沉聲對靜姝吩咐。
  “怎麽了?你要去做什麽?”靜姝震道。
  墨鸞雙眉緊蹙,神色肅穆,目光愈發精斂:“去拜見太後。”
  秋夜蕭瑟,雲卷風長。
  寧和殿內寢,謝研倚榻撐起半個身子,是抬頭向窗外夜空望去,暮色微紅,朗月無缺之下,對影成雙。
  小腹處如同敷了一塊冰,一陣陣得發冷刺痛.但不及心冷戚然。
  印象中,仿佛從不曾有過如此清靜的節慶之日罷。她生在公府豪門,自幼享盡富貴,嫁入東宮,終至至封後,榮華愈盛,一朝高台式微,落敗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她並不畏懼.唯一所遺憾的.隻是恐怕不能看見麒麟長大成人。
  都說恨極成灰玉石俱焚最是不值得。可如今她又能如何?這淩霄廣寒之巔,上行階梯坎坷,下行隻歎無門。徒留一壁絕地深淵,她沒有退一步海閣天空的權利。
  夜風流轉,穿堂吹滅了榻前孤燈,更顯天幕一輪寒月明。
  她並不取火折子掌燈.反而挪下榻去推開了門,而後附在屏風之側,靜靜仰望蒼穹。
  忽然,卻有細微腳步聲傳來.在這寂靜殿堂之中,輕得仿佛飄葉落地狡貓潛行。
  “誰在那兒’”她回身向望不穿的陰霾著去。
  一點微弱燭火漸漸得近了,淡淡暖光映出那張稚氣粉嫩的小臉,猶帶淚痕。
  “麒麟’!”謝研心頭大震,驚呼之下已先張開了雙臂。
  “母後!”長皇子李承手裏捏著一隻蠟燭,已是連跑帶爬,飛身撲進母寺懷裏,哭喊時如受驚鹿崽.簌簌地發抖。“母後!我想你!”他緊緊抱著母音,涕泗橫流,反反複複,隻得這一句。
  謝研抱著尚自幼小的兒子,撫慰良久。“你怎麽來的?你父皇……讓你來看母後了?”她擦拭著李承麵頰淚水,小心試探。
  “我自己偷偷來的……父皇在含章殿喝酒……”李承低下頭去,拽著母音不願撒手,“母後,你怎麽了?為什麽不讓禦醫給你醫病?”他問完便搴孥抿了唇,臉繃得緊緊的。
  孩子問得如此天真.謝研唯有苦笑。“你最近乖不乖?功課都好好做了?母後這兒,沒什麽好東西你過節了。”
  “我乖。母後不乖。”李承尚且細幼的眉毛打結般糾起,垂目哽噎時,又濕了眼:“母後不愛惜自己,生病不醫,一點也不為兒臣著想。兒臣想要母後快點好起來,麒麟不能沒有阿娘。”
  “這些話誰教你的’”謝研啞然失笑。
  李承撅著嘴靜了許久,仿佛仍有些猶豫,但終於開口:“話是先生教的,兒臣不敢冒犯母後.但兒臣覺得道理沒錯,兒臣若是眼看母後受苦.更是大不孝。”他在母親麵前筆直跪下,雙手抱住母親膝頭,“請母後答應讓禦醫診治罷,兒臣願意再去求父皇。”
  那副哀哀上告的模樣,令謝研揪心絞痛,不忍再看地側過臉去:“任子安不是已經離京還鄉了麽。你父皇這麽快就給你找了新的老師?”
  “不是新來的老師,正是任先生說的。”月夜下.李承一雙大眼睛爍爍如星,“母後,你想不想見先生?”他緊緊抓住母親交疊膝上的手。
  “你在胡說什麽!”謝研驚地一把反抓住他。
  李承一麵將手往回縮.一麵倔強:“我沒有胡說。我知道母後想見先生。”
  “大人的事,小兒家不要管。”謝研渾身一顫.揮手揮手將那執拗的孩子推開。
  李承被母音推得向後一踉蹌.險些摔倒在地。他撐起身又跪了,仍就固執地帶著哭腔:“母後跟父皇在一起不開心,隻有去附苑見到先生時才會一直笑著的。母後——”
  “閉嘴!”謝研一口喝斷他,“你懂什麽!你——!”她舉起手,一巴掌就要扇過去,卻還是半道便懸住了手,淚水不覺間已淌了下來。
  母子兩人淚眼相對.竟是月下無言。
  忽然,卻聽那沉軟語聲由暗處傳來。
  “皇後,別怪殿下了。”
  謝研聞聲抬頭.眼前人一步步走近,由模糊,到清晰,近在咫尺,仿佛一個觸手可及的幻覺。“走!快走!帶麒麟一起走!”她忽然站起身來,無措間抱起一旁軟墊,尚末砸出手去.已先痛得跌倒在地。她痛得臉色蠟白雙唇烏青,瞬間已有冷汗滾落,卻仍摁著下腹催道:“他是個孩子不懂事,你怎麽跟他一樣糊塗!快走!”
  “你答應好好醫病.我立刻就走。”任修步上前來,就要將謝研抱起。
  “我命你即刻帶大皇子出去!”謝研勃然大怒,猛將身前這男人向外推去,卻怎樣也推不動。任修一把將她抱起,一瘸一拐向榻前走,斂眉安靜神色嚴肅的足以令她噤聲。他腿有殘疾.抱著個人,短短幾步也走得個分吃力。
  那傷是為了救她才落下的。多少年前了,好像已然年煙代遠,卻又偏偏如在昨夕。那時的她,還是個年少輕狂的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跳山崖威脅父親,要父親應允他們的婚事,自以為世間萬事皆可稱心,卻不知人生個之八九不如意,有緣無分,終究是逃不過的劫。
  那時候,他跟著她跳山崖.性命也不顧。如今,他又擅闖宮禁,隻為勸她就醫。原來過了這許多年.當她再任性起來以命相拚的時候,他仍
  舊如此舍命相隨;原來過了這許多年,他仍舊在她身邊,一步也末曾離開。
  淚水再也不能抑製,崩潰橫流。她將臉埋在帷帳裏.不願這決堤淚顏被人窺去。
  “別拿自己的性命賭氣。你要多顧念長皇子.顧念著恩相。親者痛,仇者快,何苦。”
  帳外歎聲悠長。她將臉埋在膝頭,嘶聲哭泣像是胸腔裏滾出來的。“你甘心麽?”她問,“你放棄了一樣最珍貴、最重要的東西,到頭來,
  卻有人說你私藏了。若真是得了,倒也罷了.可明明求之、盼之、想之、念之,就是不能得,偏還有人要將之拿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嘲諷羞辱
  於你,你會甘心麽?”
  “不甘心又能如何?這世上有許多事是無可改變的.既然如此,那就已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好好的過以後的日子,這就足夠了。” 任修的聲音聽來何其無奈,卻已是波讕不驚.仿佛早已淡然一切,“阿詠,你若是還認我,就聽我這最後一勸罷。陛下心地仁厚.澄清誤會,解開心結,就沒事了。”隔簾相對,他終於又如同當年那般輕聲喚她.不相望,心相連。他言罷,向著垂帳風榻深深一拜,便要離去。
  “……你……”帷幔一動,謝研幾乎要撲下榻來。一旁李承唯恐母親摔倒,慌忙搶上前去將她扶住。她輾轉猶豫,仿佛想要喚,數度張口無言,終究隻得一個“你”宇。
  這一去,今生再不能相見。
  任修忽然緩緩轉過身來,窗外月光淡淡撒在他臉上,模糊成了眼底朦朧光暈。“對了,我有樣東西要還給你,一直尋不著合適的機會,拖延下來,險些要忘了。”他說著伸手從懷裏摸出一隻小巧繡囊來,他將之打開,裏麵是一隻玲瓏剔透的藍玉耳墜,雕做蝴蝶翩翩姿態,如生栩栩。
  “原來是你拾了去。”謝研悵然扶著著那耳墜,又將之推回任修手中,“你拿走罷……”
  “宮中之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有舊結佩,一生護佑,夠了。”任修微微搖頭,再將之塞還謝研。
  執意相持,十指微扣.掌心交合。
  忽然,風平裏猛起巨浪。“先生!快走!”那話音未落,喊話人已給摔進閣來,整個摔在地上.牛晌爬不起身。
  “阿寶哥!”小小的皇長子李承,看一眼那還趴在地上之人,頓時嚇得喊出聲來,再抬頭,眼前竟是父皇那張威怒之下已近扭曲的臉。刹那,手足一冷,麵色慘白。
  


  章六二 濺寧和

  “太後巳睡下了,奴婢等不敢忭擾,淑妃主請曰罷。”
  慶慈殿外,兩名女官頜首福身將墨鸞攔下.婉拒的理所當然。
  重回舊地,略環顧四下,除了那熟悉的殿宇瓊台依舊.卻連草木花香的味道也已然陌生了。不是她太久不曾來過,隻是物是人非,昨目朱樓易主。眼下入主慶慈殿的是當今皇太後王氏.不再是她的阿婆。
  “茲事體大,我此刻定要見太後一麵不可.請二位姆姆先行通稟。”雖然說了先行通稟,但她已往殿上走去.絲毫不顧阻攔。
  “太後近來風體多有違和,難以入眠,尤忌驚醒打擾.奴婢們萬死不敢從命,請妃主不要為難我等。”那兩名女宮見她似要闖入,慌忙追上步伐,又攔在她麵前,屈膝便已匍匐跪下。
  太後戀舊,身旁的管事女官多是追隨多年的老婢.均已有些年紀。眼見這些比自己長著輩分之人匍匐足下擋道,難免心有震動。但墨鸞早巳不顧這許多。“不是我為難你們,我隻怕耽擱出事情來你們擔待不起。讓開!”她語聲裏巳顯出鋒利,說時巳舉步徑直上前.大有再不讓道便要從她二人身上踩過去之勢。
  那兩名女官眼見攔不住了,隻得齊聲高呼著跟上前去。
  正值此時,卻聽殿內聲起。“讓她進末罷。吵得這樣大聲,早給吵醒了。”
  兩女官聞聲諾諾兩旁退開去.替墨鸞開了門。
  墨鸞跨入內殿.轉過珠簾高屏,一眼望見太後王氏倚在芙蓉榻上的身影,打火將人影與榻上小屏風一起投在帷帳之上,金身不見,影曳雍容,連一旁捶腿伺候的小宮女那雙玉手也起落的清晰.一下一下,不急不緩。
  墨鸞俯身行畢大禮.尚末及抬頭,已聽見太後聲音:“你知道,當年你還在東宮時,我就不喜歡你。難為這時候,來找我的,卻還是你。”
  墨鸞眸色泰然.靜如平湖,仿佛早巳習慣這般辭色:“若非事出緊急,妾也不敢攪擾皇太後殿下的清淨。但如今恐怕已關係到長皇子安危,妾隻得鬥膽,請太後鳳駕。”
  “我管不了他。”太後歎道.“先帝在時,管不了他;太皇太後在時,也管不了他;我又怎麽管得了。”尚不待墨鸞再多言,太後又已接道:“我知道。帝主外,後主內,內廷諸事.皆由皇後管轄。皇後不能理事,貴妃替之,貴妃從缺,淑妃代持。你來走這一趟.無非是要這一句話。去罷。”
  墨鸞聞之抬頭望擊。夜風瞬息翻飛,撩動紗簾,那一角屏中芙蓉,金線描繡的赫赫灼目。
  寧和殿中的月色與影魅便仿佛兩個世界的涇渭分明,一半清澈,一半昏暗。
  “陛下,都是阿寶的壞主意.阿寶……也隻是想勸皇後就醫,全部不關皇後、長皇子與任先生的事!陛下若要責罰,侄兒願負全責!”整個人被曬魚幹硬摔在地的李颺終於一個骨碌翻身爬起
  ,又立刻跪倒在地,俯身拜罪。
  “不!是兒臣的錯!”嚇呆在當場的李承徹底清醒過來,連忙也跪了,“是兒臣央求阿寶哥哥任先生幫忙的,父皇您要就治兒臣的罪罷,千萬別怪……別怪母後他們……”他說著說著.卻還是忍不住漸漸縮成了一小團。末滿十歲的孩子,從末見過父親這樣可怕的神情.緊不住先露了膽怯。
  那簌簌顫抖的可憐模樣,令人由不得心歎。“陛下.臣——”仕修上前一步,將兩個孩子攔在身後.向李晗長身俯拜。
  但他卻連話也未能說完。
  “臣!”李晗咬牙切齒恨道,嗓音冰冷。
  仕修為之一怔.旋即苦笑。他抬起頭看了李晗片刻.複又匍匐拜道:“草民仕修,自知死罪.愧對皇恩.隻求一力擔當以謝陛下。二位殿下乃天家貴嗣,孝心拳拳,陛下以仁孝之德治天下,必不會怪罪他們。”
  不料李暗卻忽然大笑起來。“你們這是幹什麽?”他像個醉漢一般,連步伐也虛浮不穩,轉瞬以笑得淚水橫流。“你們搶什麽,怕人不知你們情深意重一樣嗬!跟你們比起來,朕還真是無情無義、小肚雞腸、可笑至極!對罷?”
  見他巳顯出些癡癲之態.謝奸忍不住苦撐起身,“陛下!”她哀哀喚了一聲,便要下榻來。
  但李晗卻猛地暴怒大喝。“你閉嘴!”他忽然兩步跨上前去,一把揪住謝研披散長發,將她從榻上拖下地來!
  “母後!”早巳驚得不住打顫的李承終於魂飛魄散,哇得一聲大哭起來。
  謝研被拽得重心失衡.一頭撞在榻沿上,頓時天旋地轉,一分不清身上究竟何處劇痛,驚駭時仍不忘疾呼:“把長皇子拉開!別讓他過來!”
  “父皇你不能打母後!母後身子不好!母後沒做錯事!”李承嘶聲痛哭著就要撲上前去,被李颺一把拉住,緊緊梏在一旁。
  “陛下——!”跪在地下的任修,見狀湧身去攔,話未及出口”,已被李晗抬起一腳,狠狠踢在心口。
  李晗惱恨至極,無非要尋個發泄的出口,全然已分不請誰和誰,隻知有人近身擋了上來,便當是個沙袋一般毫不留情地拳打腳踢,早將謝研舍在一旁。
  任修不過一介儒士,又腿瘸不便,身骨單薄,哪經得起這般暴打,不一時便嘔出血來。但他已決意要受這一場過,不躲不避,死死抱住李晗一條腿,無論如何也不鬆手。
  “陛下!別打了!不能再打了!”謝研已哭得語不成調,奮力想要拉開李晗,卻被李略惡狠狠一推,又摔倒在地。
  混亂之中,掌心那隻玉蝴蝶零落塵泥,折骨脆響時.雙翼殘斷,匐在地麵,絕望地再也掙不起身。
  李晗目光飄忽,呆呆看著那玉蝶,忽然,眸中泛起血紅之色來。他甩開任修,一步上前,將那玉蝴蝶踏得粉碎,再一步,已到謝妍麵前。他將謝妍逼在角落,忽然,一把抄起謝研放在榻旁枕畔的裁刀。
  謝斯已是臉色慘白,卻淒然揚唇而笑:“雲在青天,水在瓶,兩相交映又何礙何妨?妾問心無愧。陛下若當真如此怨怒,定要妾一死,方能泄心頭之恨,妾也唯有一死,不敢有違君命。隻是.陛下你可要記得,妾這一腔血,灑在寧和殿上,灑在你我的孩兒眼裏.也會一生一世灑在陛下心頭,你這輩子再也休想逃過!”
  “你……威脅朕……”李晗眼中顯出異樣的詭色.忽然咧嘴綻出一個瘋魔般的冷笑,猛揚起手中刀。
  塞光墜落,血紅四濺。卻是任修撲上前來.將謝奸推開。那裁刀從他左胸斜著刺入,刀尖又從脅下穿出,熱血刹那泉湧。
  謝研終於發出一聲崩潰慘叫,絕望地返身想要抱住任修。任修卻拚死地將她摁住,擋在身後。他口吐鮮血.簡直搖搖欲墜,眼中卻不見分毫懼色,更不見退怯。他堅定決絕的就像一座山.便是天崩地裂,也絕不輕易倒下。
  這般情景,針一般刺在李晗眼中,愈發激得他渾身發抖。他仿佛已不能控製自己的手腳,發狂了一般握著那裁刀,一刀一刀狠狠地向著任修戳下去,就好像在戳一隻篩子,足足戳了十幾刀.直到全身勁力使完,仍不肯罷手。然而,任修卻死死瞪著他,挺胸就戳.眸光不散。
  刀戳聲,哭喊聲,蕩在寧和殿中,宛如冤鬼哀泣。李颺死死捂著弟弟雙眼,恨不能將他雙耳也緒上。追隨而來的宮嬪、宮女、侍人全被這慘烈景象嚇得日瞪口呆,膽大些得尚記得呼告。膽小寫的早已渾身癱瘓,爬也爬不動了。
  至到李晗持刀的手因疲乏而緩慢下來,謝研才終於得以握住那把裁刀。她的雙手也早已被劃出許多長長的血口.滿手滿身染得鮮紅荼靡。“李晗!你故手!”她雙眼血絲遍布,淒聲厲呼。
  筋疲力盡的李晗被這聲驚得一震,搖搖晃晃撒手退開一步。太久了,幾乎從沒有人這樣直呼其名地怒斥他。他像個初生赤子般懵懂地茫然四頓,渾身血汙。
  刀刃深深割入謝研手指掌心中去,十指連心,卻再感覺不到疼痛。任修便像是筋骨俱碎一般軟倒在他懷裏.早已氣若遊絲,奄奄一息。他好似想對她說些什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張口便是血湧。“別說了……我知道……我都明白……”她發出泣不成聲的嗚咽,無助地擦拭他臉上的血跡,卻怎樣也擦不盡.直到血水與他的身體一同漸漸冷去,仍不願放棄。“陛下,你開心了麽?”她失魂落魄地揚盾而笑,貝齒輕啟,卻吐出至極惡毒的咒語.“你不可能開心。你知道你宄竟在怨什麽。沒有人真的愛你,陛下。他們圍繞在你周圍,覬覦你能夠賜於他們的權、利、名!他們甚至想殺了你,取代你。所啦你才怨,你害怕,你更不願看見你沒有的東西被別人得到!可那又怎樣呢?你可以殺了我們,但你改變不了事實。生離,死別,都不能將我們的愛湮滅。而你.你連麵對事實、麵對自己的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你還想得到什麽?李晗,你不過是個自私的懦夫罷了,你此生永不可能得到真愛!”
  “你胡說!胡說!”李晗痛苦地尖聲嘶叫起來。他再次撲上去,緊緊掐住謝研的脖子,不許她再吐出半個字。但謝研卻隻是平靜地微笑著,沒有半分抗拒掙紮。那從容姿態就像一麵鏡子.映著李晗自己的惶恐無措。他哭起來,哭著撒不開手。
  “陛下!快放手!”
  猛然間,他聽見聲清喝。那瘦削柔弱地女子疾上殿來.懷中抱著什麽東西,細看之下竟是一塊靈牌。她徑上麵前,毫不猶豫,舉起那塊靈牌狠狠打在他身上。“你們還癱在那兒!全都退到外殿去候著!誰也不許擅自亂走。”她冷然回身向那些仍愣在門前的宮人令道。
  諸人神色驚疑變幻不定,忽然有人起身想跑。
  “拿下那奴婢拖出殿外斬了!”她見之眸光一爍.斷然冷喝。
  隨她而來的衛軍們應聲已將一名宮女拖下.不一時棒了顆人頭回來,血淋淋沿路尚淌落紅線。
  頓時,又是一陣驚呼喧亂。
  “太後口諭:‘帝主外.後主內,內廷諸事,皆由皇後管轄。皇後不能理事,貴妃替之,貴妃從缺,淑妃代持。’如有異議者,慶慈殿外宮規伺候!”分明嬌柔一身,眉目間卻英氣赫赫勇烈畢現。這一刻起,她不再是卑飛斂翼的噤弱鳥兒,而是扶陽而上號令九天的風凰。“即刻起,寧和殿戒嚴,擅越一步者,立斬無赦!”她命衛軍將那新割下的頭顱擱在外殿大門前,將一幹早巳嚇得癱瘓如泥之人盡數禁閉外殿之中。
  寧和殿內,大小門戶層層閉闔。內殿閣中眼前,隻餘兩個孩子,一具屍身,精力虛弱的皇後,和神色混亂的皇帝。
  “阿寶,帶長皇子到門外去候著。”她看一眼兩個孩子,如是命道。
  受驚過度的李承.幾於連路也走不動了,社李颺連拖帶拽半抱著拖出門去,卻忽然在門前抓住了門框。“母後……”他像隻脆弱的幼獸一般執執著哀鳴,不願鬆手離去。
  “去罷。聽話。”謝研靠著臥榻邊沿,無力地向孩子點了點頭,眼底流淌的眷戀濃稠得難以劃開,仿佛最後一眼的訣別。而後她便閉起了雙眼,冥思休憩一般,氣息微薄。
  墨鸞卻似不曾瞧見一般,她走到一身頹然的李晗麵前,沉聲問道:“陛下,你可知錯?”
  李晗聞聲茫然抬頭向她看去,她卻揚起那張靈牌,狠狠向他臉上抽去。“這一下,打你枉為人君!邊關戰火狼煙,將士浴血,百姓殉國,陛下卻在這裏萎靡不振,虐殺賢良!將天子擔當置於何地?”
  她這一下毫不留情,正扇在李晗臉上,直打得李晗耳鳴嗡嗡,頓時臉腫了一大片。但她卻絲毫沒有罷手之意,又一下狠拍過去。“這一下,打你枉為人父!長皇子尚且年幼,你不顧母慈子孝之情,不許他們母子相見,竟還酗酒失態,當著他的麵,毆打皇後,殘殺他的老師!把言傳身教天理道德拋到哪裏?”
  她也不給李晗反駁之機,第三下狠狠打過去:“這一下,打你枉為人夫!都說留言止於智者,陛下卻偏要做個愚人,肆意泄憤,毫無底線,更勿論相敬相愛,相信相持!身為男兒丈夫的胸襟器量又在何處?”
  “你——”李晗被她打得眼冒金星,麵頰火辣腫痛,終於跳起來,一把抓住她手中那靈牌,攥得經脈突張,骨節青白。他狠狠盯著她,胸膛起伏劇烈,吐息一聲重過一聲。
  墨鸞亦牢牢舉著那張靈牌,絕不鬆手。“你敢動手!你還想再怎麽傷害他?陛下當真是神鬼不懼無所不能,不如索性連我也打殺在當場罷!”她厲聲叱問他,眸中精光燁燁,如有烈火跳躍。那已不再是柔弱無助的悲哀,而是憤怒,噴薄燃燒的怒炎。
  李晗呆呆看著麵前那張靈牌,肅然漆黑之上,鎏金的字跡:愛子李泰……他愕然靜了良久,仿佛石化,終於抱頭大哭起來,一朝坍塌,乾坤傾頹。
  他翻身狂奔出去,仿佛再多半刻的停留,也是此世間最殘酷難捱的刑罰。
  那嘶啞絕望的哭聲卻似不能遠去,兀自繞梁不絕。
  “我是不是……該多謝你……?”倚在一旁的謝研忽然出生問道。她依舊閉著眼,聲音聽起來已十分虛弱。
  “你用不著謝我。我並沒有……也從未打算幫你。”淡然應時,墨鸞回頭看向那個倒在眼前的女人,看見大片烏紅粘稠的液體在她身下綻如罌粟,染透衣裙,“你——”她氣息一窒,話到唇畔,未能出口。
  “你至少沒有害我,我該多謝你了。”謝研卻輕輕地笑著。
  墨鸞眸色微沉:“若我當日不帶那小丫頭去附苑,你未必會有今日。”
  謝研竟笑得愈發溫柔起來:“若是連這個也要怨恨,我怕早把自己溺死在怨恨裏了。”她臉上顯出平靜恬淡之色.“命裏有時終應有,命定無時莫強求。人之將死.我知道你懂我,也能懂這句話。”
  “你需要就醫。”墨鸞返身便要走。
  “不,我不需要了。你回來,我有事求你。”謝研卻疾聲將之喚住。她忽然睜開眼來,眼底竟是一片赤誠的稚藍。“我知道你有多恨我。若你易地而處,我也會如此恨你,甚至十倍、百倍、千萬倍地恨你。”她淺淺笑著,宛若一株寂寞的蓮,漸漸退去血色,“但我還是要把麒麟托付給你,因為我別無選擇。”
  “你不怕麽?”墨鸞靜靜問道。
  “我不怕。”謝研依舊笑著,那笑容竟像是透明的.“我會看著你,就算上刀山、下油鍋、被剜眼剖心也會看著你,直到他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你可以恨我,但孩子是無辜的.你不能恨他。”
  “你也好意思說‘孩子是無辜的’,”墨鸞不由得冷笑。
  謝研卻仿佛未曾聽到一般.不再應話。“麒麟……”她輕輕的喚著,猶如搖籃之側最溫柔甜美的呢喃。
  那聲音如此輕細,門外的孩子卻仿佛心有所感一般撲了進來。“母後……”他顫抖著想要鑽進母親溫暖的懷抱,卻驚恐得發現,母親的雙手那樣冰冷。他瞪著大大的眼睛,呆站著,眸中恐懼潰落。
  “去,孩子,喊母妃.喊阿娘,叩頭行禮。”謝研將孩子向前推了一把。
  幼小地孩子無措地站在中央,滿肚淚水。“母後……”他哀哀地望著自己的生母,在兩難踟躕間迷失了方向。
  “快去呀!”謝研又推了他一把,疾聲催促。
  那倔強地孩子緊緊咬著嘴唇.在墨鸞麵前跪下,匍匐三叩首,卻怎麽也不肯喊出聲來。
  “麒麟!快喊阿娘!你不聽母後的話了?!”謝研的聲音愈發嚴厲起來。
  但李不卻抵死不從.直將幼嫩唇瓣咬得滲血,也絕不啃開口。
  “算了,別緊逼他了。”墨鸞將麒麟拉到身旁來,輕歎:“我答應你。”
  “好。”謝研這才舒展了雙眉。“好妹妹,記著讓咱們陛下來瞧清楚,這暗結的珠胎,宄竟是什麽模樣……”她忽然笑得妖異跋扈起來,猛揚手,將那柄裁刀刺入自己腹中,一刀橫剖到底.反轉又切一刀。
  “母後!”李承淒厲慘呼一聲。墨鸞無暇阻攔,先一把攬住孩子,遮了他的眼。
  她眼見謝研緩緩倒了下去.努力地抱著任修已漸僵冷的身子,附在他耳邊柔聲低吟:“你等著我……等我贖完了罪、還清了債,與你一同去喝孟婆湯……我要在你掌心烙一顆朱砂血……否則.下輩子,我找不到你了,怎麽辦呢……”
  掌中的孩子聲嘶力竭地痛哭著。她扭頭,看見門畔跪著的少年,那灰白的麵色,疼痛的自責,刀一般銼磨人心。
  “阿寶,過來……”她向他仲出手去。
  那遍體鱗傷的孤獸眼眶一漲.慌不擇路地向這唯一一抹溫暖救贖奔逃而去。
  她將兩個孩子摟在懷裏.聽著或悲戚或壓抑的哭聲,一瞬,竟有淚模糊雙眼。
  



  章六三 安內外

  謝皇後剖開的腹中並不見所謂的胎兒,隻有膿血,還有一顆拳頭大小硬如石珙的肉瘤。鍾隸燭用銀銀刀將那肉瘤切開,隻見一隻銀刀竟全黑了。皇後這樣病症恐怕是遭人毒害,究竟是何種異毒.誰大下手,卻已再難查清。一時內廷之中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墨鸞命人嚴查宮中,幾乎將殿中、內侍二省徹底清洗。她擢升韓全為內侍監,全權執掌內侍省。殿中省自監以下大小盡數更替,六尚、宮正布不例外。當夜目睹李晗暴行之人.除卻韓全與德妃,全款軟禁以候發落。而受驚過度的德妃昏沉沉睡了好幾日,再醒來時.已將諸般慘案忘得一幹二淨,連正常言話也難以做到。
  一場悍熬波讕,李晗仿佛已將蓄積多年的陰冷壓抑盡數發泄而出一般,又恢複了往日溫暖。他甚至好像已經忘卻了那一夜血濺寧和的慘事,像個孩子一樣,固執地拒絕接受現實。朝臣們替皇後擬議諡號“敬敏”他呆了良久,然後提筆在前麵加了一個“端”字,一言不發而去。鳳落皇陵,舉國大喪。
  而此時的小婕姝徐書,在禁中日夜啼哭著要見陛下。
  李晗往尋墨鸞,半央求著問:“你可能放她回來?她畢竟與普通宮人不同。”
  墨鸞不動聲色反問:“放她回來之後呢?她是否又接著哭訴麗仙苑呆不下去了,其餘婕姝姐妹們都擠兌她?”
  李晗語塞半響,黯然拉住她手:“後位空懸,國無女主,總是不好。待國喪畢了朕立你為後。”
  “妾封後,和人晉封淑妃?”墨鸞不禁冷笑,拂袖抽回手來,不許他沾身。她涼涼地看著李晗,眉梢挑,唇微揚:“妾是個懶人,又病弱,不喜歡操勞心神多事。不如陛下還是立徐婕姝為後吧。若是怕幾位老臣們不能答應,陛下就先封她個貴妃,行六宮全權,過一陣子再便宜行事就好了。這樣一來,陛下自得歡心,妾也落得清閑,豈不是兩全其美。”
  她字字全是譏諷,李晗尷尬萬分,卻又辯駁不得。
  墨鸞將他嘲弄得夠了,才冷色到:“陛下,皇後新比,舉國喪悼,西北邊塞卻兩軍對壘。陛下若還有一點為國體軍心著想的思慮,就應該盡早冊立長皇子為儲,擇定吉日,即行大理,以告安天下。至於徐接受,難道陛下害怕妾變個老虎吃了她嗎。輕重緩急何在,陛下自己裁奪。”她言罷而去,仿佛再懶怠多看他一眼。
  李晗怔怔望著那一抹背影由濃及淡,那靠近卻又疏離的微涼,竟似熾熱突,灼得他不出半點聲響。
  她真的,再也不是當年櫻桃花蔭下,那個浸在哀傷中醉臥紅香的柔軟女子。那些或甜蜜或苦澀的記憶啊,早已化作了逝水潺潺中模糊易硨的倒影,再不可碰觸。而他,竟如此遲鈍的,用了這麽久,才恍然覺察,內廷方安,喪禮已行,墨鸞便將一幹軟禁宮人盡數遣往皇陵,陪守端敬敏皇後。
  婕妤徐書得信,哭著哀求李晗將她留下,但李晗終於沒有允諾她.末知是真心受了墨鸞那一頓言語,還是在連連打擊中已蔫得沒了氣力。他下詔立長皇子承為太子,遷入東宮,在朝政之外,難得悉心地躬親敦促著立儲相關之巨細,仿佛可以藉此填補心深裏那名為愧疚的凹陷。
  機關算盡,到終了卻將自己也套牢其中,這樣的意外,又叫一十心心念念要擷取高樓繁華的年少女子如何接受?
  徐書終於忍無可忍,她在臨往皇陵之前憤恨地向那個一手將她的希望摔至粉碎的女人撲去,又被兩側護衛禁軍用那鋒利長戟死死押在地麵。
  “原來你借刀殺人,過河拆橋!”她仰麵發出憤怒的指控。
  “我借刀殺人?”墨鸞聞之不禁輕哂,“我借誰的刀,殺了誰的人”
  “你——”那般淩厲寒冷的質問,逼迫得徐書氣息凝結,她話塞良久,卻又笑了起來,放肆的笑聲中有深重的怨意,“你嫉妒我!嫉妒我的年輕美麗,嫉妒陛下對我的寵愛勝過了你!所以你要攆走我,想叫我在陵墓裏做十活死人孤獨老去,你憑什麽?”
  “我像你這般年紀的時候.就不會這般塗抹脂粉,也不會有這樣綿密的心思饑謁的眼神。”墨鸞托起那張細膩嬌美的臉細細打量,淺淺歎息:“你就算留下又如何?再過個五年十年或許要不了那麽久,一二年就足夠了,會有許多絕色娟麗詩情畫意的年輕女子將你取代.你也不過是穿舊的帛衫,是花園中不再新鮮光亮的花,或是金絲籠裏羽衰聲舊的鳥。那時候,你就會知道你那些年輕氣威的算計勾謀不過是一場竹籃打水的玩箋。”
  “你休想拿這話來唬我。我隻知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不登臨玉宇瓊台,枉我此生。”年少姣美的女子眸光灼灼,眼尖上望著的,唯是雲端寬虹。那般神色,究竟是率真銳氣.還是無畏枉妄?
  “你眼看著生命的流逝.有人在麵前死去,難道便不會心懷敬畏嗎?”墨鸞靜靜望著那雙鋒芒畢露的眼睛.“不知敬畏,便不會知道珍惜,你用什麽開鑿階梯,踩在你的腳下,喜像冤孽,也都隻有你自己承受。這世上確實有無數出人頭地的法門,但摔下來的結局隻有一個。你好自為之罷。”
  被人拖下時.徐書仍舊奮力掙紮,那鋒利的笑聲償是焦灼的電火,將龜裂的天空撕扯地愈發血腥濃烈。“你要麽現在殺了我,否則你定會後悔!”
  後悔?
  墨鸞聞聲,在那冷風蕭索的繁華間回首一望.卻是輕聲淺笑。
  悔之一字何重,未必人人有此分量擔當。
  此生至今,可有人叫她刻骨銘心的悔過?
  她深吸一口氣,仰麵,唯見秋水長天,蒼穹雲煙隨風史幻,聚散無蹤。
  皇後忽然甍逝,太子新立,消息傳至邊陲,牽動幾多人心。
  白弈將那一紙讀罷的信箋送在燭台上燒了,凝神盯著那一卷雪白在火光蠶食之下灰黑蔓延,劍眉緊鎖。
  忽熬,一隻手從身後伸來,越過肩頭已去奪那燒了一半的信。
  白弈看也不看采人,閃手避開去,握拳,那一團火已熄滅在掌心,再開掌,灰燼全撒在地上。“動作真快。著一眼割你肉了?”那來人笑著哼哼一聲,翻身在側旁坐了,這才大刺刺去了一雙護腕.扔在一旁,再蹬蹬腳,便連靴子也甩了。原來是藺薑。
  那東倒西歪的模樣,哪裏像是坐鎮邊關的大將軍,分明是個落魄潑皮。白弈無奈,,“我的家信你也要看。”他笑著喚來婢士,“把這泥猴兒揪下去拾掇幹淨再回來說話。婢士們掩麵笑著上采,將丟在地上的靴子和護腕拾走,又來請藺大將軍入湯。
  “就你這麽多講究。你還當你在神都王府呢。”藺薑嘿嘿笑著。
  “漢人叫你講究。你也別黑汗水流得就已滾來滾去罷,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州從泥坑裏給人撈出來。”白奕揮手一麵將藺薑往外轟,一麵意味車深長道:“你還是抓緊時間好好享受罷.回頭.泥裏睡沙裏爬的日子有得你過。”
  聽他此言,藺薑驚了一瞬,略略將白弈神色打量一番,繼而一笑而去,不再多言不一會兒神清氣爽回來,深秋裏上身隻穿了件半臂,身上臉上還帶著水汽濕潤。
  “說罷。大王想必都已考慮好了。”他見白弈已將巨大的行軍典圖在地麵上鋪開來,便走上前去,在那典圖一旁坐下。
  這藺薑倒也算是頗知已的一十人。白弈微微一笑,依舊細看著麵前典圖。不錯,他方才執意叫藺薑去刷洗幹淨回來,並非是真要不合時宜地講究這個,而是有些事情甫待牡自考虐。“我打算一’他看著輿固,緩緩開口。
  “等等。”不待他說完,藺薑卻先一步將他打斷,伸手摁在麵前那典圖上, “我知道你打算把我發配出去,不過說這事兒前,你得先告訴我,你方才燒掉那封信都說的什麽?”
  白弈眸色一沉,鄧信是傅朝雲飛鴿傳來的。謝皇後為人所害,內廷權變,這倒不是最緊要的。他擔心的是下一步.她會做什麽。“我說了,是家信。”他擺出拒不答話的架勢,扒拉開藺薑那隻爪。
  “家信你燒什麽。”藺薑哼了一聲,又將巴掌挪回原處, “皇後的事,不可能和阿妹有關係。如果連你也要起這種疑心——”
  “早點打完,早點回去,就什麽事都沒了。”白奕苦笑.又把藺薑甩開。
  藺薑眸光一爍,靜了片刻,問:“你想冬天打完這一仗……?”
  秋守,春決,這本是他們心照不宣的戰略。
  天朝地大物博國力豐厚,這是絕佳的優勢,相對之下.西突厥資源短缺,一旦入冬便會兵困糧缺。故而.突厥大一心速戰速決。這般情勢之下,若是立刻與之硬碰硬,便是舍長取短了。隻要堅守這一十秋冬,不需多費兵率,老天便能助他們叫突厥人戰力大衰,待來年開春時,突厥人經過一十冬天的煎熬,我軍正好以逸待勞,一舉大破之
  。
  然而,如今,白弈卻想要在今冬決戰。
  “你想清楚了?這個險…… 冒得有點大了罷?”藺薑盯著白弈的眼睛問。
  “那就要看藺大將軍能不能出奇兵以製勝了。”白弈一笑,在典圖上圖出一大塊來,指道: “涼州並不是離西突厥牙庭最近的我朝邊防,胡賊為什麽選擇涼州做突破口?”
  “涼州地處要道,往東是西京,住南長驅神都;這一塊地勢多丘陵草場,相對西州沙州瓜州的山壁千仞易守難攻,可算是一馬平川,利於馬軍攻掠;又及,還有吐穀渾臨近,可做科給支援。換了我也先打這兒啊。”藺薑答的理所當然。
  “對。西突厥牙庭落帳何在?”白弈又問。
  “這兒。背靠三彌山。”藺薑在典圖上劃出一十框來,反問:“你想幹什麽?”
  白弈沉吟片刻:“久戰相持最是消耗,把不住了,大雪之前胡人必定回撤。你若能趕在在封山之前翻過三彌山寺襲西突厥汗庭,搶先將之拿下。趁胡人回軍末穩,我率涼州軍追擊之.兩麵合圍,攻其不備,則一舉可破。”
  “但是你想走哪奪道?”藺薑擰眉撓了撓頭,“玉門關一定不行,易寧難攻也是相對的,雙方都死死盯著,但有動靜立時就被發現了。”
  白弈不由一笑。“所以不走玉門關。”他將燈掌在於中,沿踣移上去,照亮了西州大片土地, “從西州走,借道高昌,翻過三彌山去。”
  聽得此策,藺薑呆了半晌.一下子蹦出三尺高。“好大王,走西州,借道高昌,要過沙漠的!”他滿臉難以置信,瞪著白弈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不知民生疾苦的怪物。
  “你不是有十熟門熟路的高昌王女可以做向導麽?”白弈卻是早已料定的坦然神色,笑容不退。
  “行。算你厲害。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藺薑聞言又怔了一怔,舉手告饒地一下坐回地麵,“你說罷,什麽時候走。”
  “不忙,你先在心裏挑選著可靠精銳待命,時機合適了隨時出發。隻是不要走漏了消息,我要你把人馬帶出涼州城之後才和他們明說。”白弈一雙眸子在火光映耀下赫赫生輝,“還有一件事,”他又思慮一瞬,靜道,“你把阿顯帶去。”
  “不行!”但聽提及姬顯,藺薑想也未想便一口回絕, “這一趟又是沙海又是雪
  山的,能活著回來幾個都不曉得。”
  “留在涼州一樣是上陣血殺。你要是怕他死在這兒了,趁早絡他踢回家去!”白弈皺眉道,“他也是個軍人。我想要你把他帶出來。將來你我都再不能照應他了他至少要能夠自立。他若是個有出息的,最好還能照應著他阿姊。”
  他說得直白明朗,藺薑不禁一默。這是建功立身的長久道理,無可辨駁。然而,到底是以命相搏。眼前恍惚有舊日倩影閃現,藺薑心中一瑟,忍不住喃喃:“萬“若有萬一,自有我來擔待。反正她心裏恨我,不在乎再多一條人命官司。”白弈截口道,“這是軍令,不必再多言了。”他斷然喝令得不容辯駁,起身拂袖時,一點落寞卻隨著燭火燈光,灑在了眼底。那一瞬間的自哂,既是決絕,卻也軟弱。
  但隻是一瞬。
  “你應承我的事呢。好了傷疤忘了疼了?”藺薑不由擰眉。
  他是答應過。若還能再活著回去見她,便要與她把話說個通透明白。但那也隻是後話。又何況,即便他說,她就一定會聽、會信麽?“將來事,將來再說罷。”白弈淡然一應,唇角不自覺上揚,猶帶苦澀。
  這諸般情形,藺薑看在眼裏,不禁又歎又惱起來,正想揪了他來罵上兩句,忽而卻有軍率來報:敵軍又在城下叫陣,剛上了胡考。
  “眼看三更半夜了,又搞什麽!”藺薑憤憤罵了一句,跳起來就要出去看。
  “三更半夜了,睡去罷。愛喊得叫他們扯破嗓子喊一宿去,白給送箭來的,有什麽不好。”白哥忙笑著將之攔住。他便即傳了當值將官來,命城上守軍,照舊密密得豎了三層革人藤盾,嚴密注意挑釁突厥軍動態,隻是不要理他們,將那些射上城頭的箭矢都扒下采充歸軍用就是了。
  藺薑原本著惱,聽了這話,便又笑起來。連日來,胡人為求速戰,常來挑釁叫罵,卻也習慣了。“這世胡兒,看他們能鬧騰多太。”他笑罵一聲,便當真準備回去歇著了。
  末曾想,人尚末走出幾步,卻又有軍率疾步奔來呼報:“左將軍領了幾個人出城應戰去了!”
  但聞此報,主副帥二人皆由不得一驚。



  章六四 影憧憧

  聞聽趙靈競抗令帶人出城迎敵去了,藺薑一怒已等步就向外去。“小兔崽子們又皮癢了!”他憤憤罵了一嗓子,忽然想起自己隻披了件半臂,情急懶得再仔細去穿衣袍,索牲連那半臂也扯了甩在一邊,赤著上身大步流星奔出去,策馬就往北城去了。
  “去了就去了,你別跟著亂來!”白奕在後頭喊了兩聲沒喊住,忙也牽了匹馬追上去。
  兩人先後到了北城頭,當值守將已上了弓箭手援護。雖是深秋寒夜,燁燁火把卻燒得緋紅,熏得人渾身發汗。
  城下,左將軍趙靈領了區區十餘個馬軍與二千突厥軍兩相對持,居高一望,那態勢竟如波濤倒懸,隨時便是傾覆。
  藺薑一眼瞧見姬顯就在趙靈左側,又惱又恨,心裏窩火得隻想罵人,隻是礙於此時已在兩軍陣前,須得為將持重,不可浮躁自亂。臭小子不給人省心,回頭捉回來扒了褲子吊起來抽!他正把牙咬得咯咯作響,忽然,卻聽白奕冷冷喝了一聲:“關閉城門,收起吊橋。”
  藺薑心頭大震,險些驚斥出聲來。但白奕是主帥,將令已出,要維護軍令如山將帥威嚴,他不能為了姬顯一個在這對壘陣前當眾與白奕紛爭。他深吸了好幾口氣,強壓下怒意,卻還是掩不了眸中不滿,狠狠瞪了白奕一眼。
  白奕毫不動搖,凝眉沉聲道:“既然敢抗令出城,就要有擔當。有能耐退敵,迎他們回來;沒能耐,涼州城不能為這幾個人大開個缺口。”
  他這話說得中氣十足,響亮堂堂,城上城下聽得清楚明白。
  護城河畔,那趙靈聞聲仰麵看了白奕一眼,長槍一擺,竟頗有些匪氣地笑了。他催馬上前去,槍尖比著為首胡人將領,喝問:“何人膽敢叫戰?' '
  突厥軍見出城來的竟是這麽個年輕小將,又不見多少人馬聲援,不免氣焰大漲。
  “爺的名宇你還不配知道!速叫白奕恭送我們長王子出城來!”那胡將頗為囂張地躍馬一步,用尚不熟練的漢話振臂高喝。
  刹那,西突厥軍中呼應之聲便是如潮雷動。
  不想趙靈卻大笑起來。“阿史那斛射羅的頭在此,胡狗敢來取否?! ”他厲聲大喝時,一手舉起隻鑲著綠玉的狼皮帽,正是從被俘的西突厥長王子阿史那斛射羅腦袋上扒下來的。
  眾胡人見了王子的帽子,立時群情激奮。那胡人大將更是氣得哇哇大叫,揮刀便要撲上前來奪。當此時,卻有一名胡將斜刺裏革馬殺出,口中“嗚裏哇啦”不知用胡語嚷著什麽。那胡將見狀立刻勒了韁繩,也用胡語呼應了一句。頓時,突厥人威武戰呼已可驚天。
  看這般情勢,顯然是那名突厥軍自告奮勇來打頭陣。
  眼見胡將甩著大刀殺上前來,趙靈反而愈發笑得張揚跋扈。他將那頂帽子往姬顯手上一甩,提槍拍馬便迎上前去。
  鐵蹄衝撞,銀槍如電。那胡將切瓜般將刀向趙靈砍去,力道之猛,劈得風聲也呼呼勁響。趙靈卻隻一側身已避了開去,但見他虛晃一槍,似要刺那胡將心口,待胡將閃躲時,忽然橫槍一擺,猛上力已用槍將那家夥勾下馬來,再一個回馬槍紮下,一道血柱已如泉眼突湧般噴到了半空,火光裏豔如殘陽。
  起止不過交鋒一瞬,一條人命轉瞬斃於馬下。那胡將坐下駒受了驚,嘶駭亂蹦著向西突厥軍大陣中衝回去。趙靈懸槍立馬陣前,殺氣涼冽,鬥氣澄清,再不容人小覷半分。
  首戰告負,士氣大衰,突厥軍自要竭力扳回,須臾又接連有二人來戰,均是不過三五回合,便給趙靈戳在了馬下。
  見這中土小將如此勇武,不過片刻已經連挑三將,那西突厥大將深知實力不濟、士氣三竭,再想單挑威懾已是不可能了,一聲招呼,便已顯出群撲圍剿之意。
  “孬種!打不過了就想以多欺寡!”姬顯從旁見狀,冷笑大喝一聲,策馬迎上前去助陣。餘下十幾名馬軍應聲跟上,轉瞬已成戰勢。
  這十餘名馬軍皆屬精銳將士,默契非凡,麵對數百倍於己的強敵,並不遊勇硬拚,而是列陣而行,其狀如錐,前鋒銳利,雙翼堅實,突厥軍雖人多勢眾,一時竟不能攻破。他十幾人並不
  戀戰酣鬥,而是奔那西突厥主將殺去。擒賊先擒王,果真是挫敵退敵的不二良策。
  藺薑在城頭精弓良箭的戒備森嚴中觀陣良久,不由笑歎:“自古英雄出少年,前浪老矣,新才輩出。”
  他這大有唏噓之態,招得白奕側目白他一眼,忍不住給他一個“你小子也皮癢了”的表情。
  槍法如神,知兵識略,這趙小將軍確實可算個人才。然而,胡人在外,我軍在內,馬軍以突襲殺掠見長,攻城為弱,我軍固守城中本是優勢。胡人常來城前叫罵本就是為擾亂我軍陣腳,引我軍棄城出戰,本不必多加理會,日久則敵兵自疲。但趙靈卻偏要領兵出迎。若隻是年輕氣盛,浮躁不穩,要爭這一口惡氣,那倒也罷;但若是別有所圖,恐怕就不是那麽妙了。
  白奕心中思慮,凝眉盯著城下陣勢,眸光不禁沉斂。
  眼看那西突厥大將雖有重兵相護,卻是被我軍馬軍陣攆著走,落盡被動。忽然,卻見姬顯跨下戰馬忽然跳蹄驚嘶,一個猛子躥出丈餘遠去。原本固若金湯的陣型頓時門洞大開,如狼胡軍刹那蜂擁。
  情勢瞬間危緊,那十餘名馬軍為守陣型,將撲來的突厥人一陣砍殺,很快便移位將缺口補了起來。隻是姬顯孤身被如潮敵軍卷得深險,猶如棄子,沉沉浮浮仿佛眨眼便會被吞噬。
  當此危機十分,忽見涼州城頭上銀影一動,竟是白奕從城頭縱身躍下。五丈城頭踏風,如天鴦晾翅,他竟似真能騰雲駕霧一般,一襲銀織錦袍映著月色,當如天將。
  胡人們從未見過這般神妙的中土輕功,歎為觀止,不禁驚呆當場。
  不過瞬息,白奕人已到近前。他仿佛行於浪尖波上一般,踩著胡卒們的腦袋前進,點足間力道穩健,那些尚在震驚中的突厥軍紛紛像是墊腳磚石,重心失衡便跌落馬下。白奕奔到姬顯跟前,探手一抓便將那小子撈了出來,竟似拎貓崽兒一般提在手上。
  那領陣胡將這才驚悟過來,“嗚啦啦”扯開嗓子用突厥語喊道:“得此人首級者重賞!"
  胡卒們聽得主將召喚,也醒回神來,立時向白奕一人湧去,千數寒鋒向天,俯瞰一望,竟如刀海漩渦,白奕孤身遊走刀口,手無寸鐵可依,還拎著一個姬顯,情勢嚴峻雖天險亦不堪比擬!
  白奕是主帥,若他失手於此,可如何是好?
  “副帥!出城池援罷!”城頭一名軍將焦急向藺薑詢道。
  藺薑雙拳攥得發青,卻是咬牙不應。
  胡人前來挑釁,遠處未必沒有接應,若此時開城出兵,恐怕將成大戰。敵方有備而來,我軍事出倉促;敵主坐鎮後方,我軍主帥身陷亂陣… … 無論如何看,都是於已不利。不到萬不得已,這兵出不得。
  他緊緊盯著城下白奕孑然身影,眸中火光升騰。若非白奕忽然出手,姬顯今番恐怕難逃一劫。然而白奕這突如其來的舍命相救,卻成了他的一道兩難抉擇。當日甕城之內,白奕以他性命為注,豪賭一把,而今涼州城下,他是否亦要奮開一盤如此血局?
  輾轉思度,一時,競如有千斤巨石懸在心口,冷汗如注。
  見此險情,姬顯不禁冷汗滾了滿身。“白大哥,別管我了!”他人還在白奕手上,腳不踏實地,嚷嚷起來底氣卻不見半點虛浮。
  但白奕提著一口氣在丹田,根本無暇開口應聲,見這臭小子還在鬧騰聒噪,懶得多與之費事,索性一掌將之推上天去。
  姬顯隻覺身子一輕,如有勁風托身,人已向著雲端飛去,上不接天,下不著地,驚駭之下連大叫也忘了。
  得了這瞬息便當,白奕身輕下來,當真是矯健如豹。隻見他踏在刀鋒之上,專踢那些突厥軍上盤要穴,陽穀、陽池、陽溪三穴便是奪刃,太陽、印堂便要倒人。他步子行得極妙,先踏兩儀,再著四象,雙丈相疊奎漸成八卦,或順位,或逆位,每每回到乾位或坤位時便能接著姬顯,補一掌再推出去。他身手了得,弓箭、馬刀,均傷不得他身。
  胡人不識這先天八卦之術,不得門路,一時被攪得陣腳大亂,稍不留神反將自已人射殺砍殺,血流遍野,倒傷無數。
  白奕飛身托著姬顯,踩著突厥軍項上人頭,競是萬夫不抵得破竹之勢,直取敵陣核心那主將而去,與趙靈所率馬軍恰成夾攻。
  那胡人主將眼見不好,大呼回援。胡騎應聲變陣,立時斂翼回護,向外架起十字弩,擺出守勢。
  忽然,隻聽一聲裂空嘯叫,竟是趙靈將掌中銀槍投出。那長槍飛來,如蛟如龍,直取突厥軍那主將心口,殺氣迅猛,竟在夜空裏劃出一道流火。
  雖說擒賊擒王,但畢竟敵我懸殊,若此時真殺了這主將,惹得胡人激憤反撲,恐怕難以全身而退。
  但這一槍凶猛,想硬截下恐怕也走不可能了。
  白奕眼疾身快,閃身搶上前去,一腳踢在槍尖上,旋身又補了一腳在槍尾。
  隻見長槍向上一斜,一下紮進那胡將的獸頭高帽裏,後勁強悍,將之整個人也帶著掀翻出去,當場摔下馬來。
  “今番饒你一條狗命!滾!”白奕接了姬顯,在陣中空地落腳,指著那胡將一聲斷喝。
  那胡將抱著腦袋癱倒在地,一時竟駭得四肢發麻。趙靈一杆長樸,透地三寸,將之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突厥軍們進又不敢退又不得,匆忙將主將扶起,不覺僵了。
  猛然間,城頭上卻鼓聲大作,戰鼓雷動九天,大地震顫,喊“殺’聲鋪天蓋地襲來,竟是勢如山崩石催。
  那胡將受了大驚,再給這麽一駭,頭暈眼花,隻當是城內涼州大軍殺出來了,連連喊“退”,爬上馬去,領著餘部趕著馬蹄子便向回跑,連頭也不敢回半下。
  見突厥軍潰退,白奕唯恐遠處還有大部接應,突厥軍一旦有了底氣,又要反撲,不敢久耽,當下領人返回城中,堅壁城門,嚴令任何人等再不得擅動。
  他即將招集中軍幕府升帳,將那十幾個也不知該稱一聲英雄還是該斥為逆卒的家夥喝在帳外。
  “誰煽動出城的?! ”他在中軍坐下,眸色一點點鋒利起來,喝問聲中已是大有震怒。
  那十幾個小子全低著頭,大氣不敢出一聲,卻也都不開口。
  白奕見狀,知他們是打定主意共同承擔,誰也別供出誰來,不禁冷笑:“先將今日監門的拖來,軍法伺候!"
  見主帥先要斬監門衛,那幾個家夥才略有些慌了。軍中弟兄,情同手足,自是不願連累負義。
  “出城是我的主意!”姬顯方才被沙包一樣扔了半晌,手腳還有些軟,跳起來一口擔下這罪責卻不比人慢。
  這小子隻怕心中還存著僥幸,當他與主副帥均是私交匪淺,可以討個乖,少受些罰,故而搶著出頭。但若再滋長他這自以為是不知輕重的個性,卻將軍法威嚴置於何地?又叫諸軍將士做何威想?
  白奕冷眼盯著姬顯打量一瞬,忽然一聲厲喝:“抗令不尊,擾亂軍策,依法當斬!拖出去!"
  一言已畢,震驚當場。
  這是他方才從狼虎陣上舍命搶回來的人,如今卻又要殺了。
  在場諸將紛紛開口求情,懇請從輕發落,獨獨藺薑知道他心思,默然抱臂一旁,一言不發,擺出一副但憑主帥發落的架勢。
  白奕自然不是真舍得斬了姬顯,看著眾將哀求得也差不多了,才放軟了口風,改判了姬顯二百脊杖加站樁三日,以儆效尤,也著實算是重罰。
  “身為將軍,不知督導下屬,反而縱容相助,你也難辭其咎!”罰下了姬顯,白奕又指著趙靈怒斥,同樣罰了二百脊杖加站樁三日,其餘相涉人等挨個領了罰,私放他幾個出城的監門衛也一個沒逃過。
  大棒掄完,甜棗也還是要給,畢竟這幾個小子陣前的膽色智計很是叫人欣賞,少年人熱血率性,也不可過分折了銳氣寒了人心。於是,自然少不了法外慰問安撫。
  一番肅整下來,人人噤聲歎服。
  忙碌畢了,已是後半夜,殘月漸落。白奕並不急著回府,反而將藺薑支開,去了法場。
  大刑過後,姬顯渾身又是汗又是血,已然暈暈沉沉歪著腦袋暈睡了過去,一旁趙靈那一雙眼晴卻亮閃閃的,月夜下皓皓如星,遙遙不知望向何方。
  他看見白奕過來,似有深淺不明的輕笑在唇邊綻放。“大王的輕功真是愈發出神入化了。”他如是說道,嗓音中有種懶洋洋的嘲弄。
  軍營之中,隻有西北道行軍大元帥,沒有鳳陽王。之前白奕已明言下令,在軍中,一律不得呼他為王。即便是藺薑,也隻會在玩笑時喚他一聲“大王”。趙靈這一聲“大王”,顯然是刻
  意的並非恭維。
  “我罰你,你可服麽?”白奕將這個輕轉的將軍打量半晌。那年輕精碩的身體並沒有因為刑罰而顯得虛弱,反而在月光下微微泛著血紅光澤,散發出銳不可當的生氣,因為征戰烙下的大小傷痕,仿佛榮耀勳章。
  “一人做事一人當,有什麽好不服?”趙靈輕哼了一聲,揚眉笑得似有些挑釁,“你錯怪姬顯了。煽動出城的是我,不是他。”
  “說得好。一人做事一人當。”白奕微笑,下一刻,眸中精光卻是陡然散出凜冽寒意,他盯著趙靈的眼晴,語聲緩慢而冰冷:“如果我曾經做過什麽,找我就好,不要殃及池魚,更不可不顧天下安危,禍及黎民蒼生。”
  聞言,趙靈眼中競顯出興奮光芒來。他在月光下揚起唇角,笑得像一隻狩獵中的狼,爪牙鋒利,無所畏俱。那是猶如野獸的危險氣息,隨著夜風彌漫,即便被縛樁上,不能動彈,依然不減。他靜靜笑魄白奕半晌,用一種輕如吐息的聲音訴道:“我會找你的。隨時。”


  章六五 恨難絕

  姬顯那匹戰馬在沙場上負了重傷,雙股筋腿被切斷,從此再不能服投。馬軍整日與馬廝混一處,馬便如 同他們的手足弟兄,感特深厚,即使是退投的傷馬、老馬,哪怕是出了事故勒令棄用的馬也都另廄善養,供它們安享晚年。將士們舍不得,但有功夫,一定要回去看望它們。然而,姬顯那馬兒自從戰場上回來便再不能與主人相見。姬顯受罰站樁三日,它也匍在廄中絕食絕水,哀嘶三日不絕,直到姬顯領完責罰趕去看它,已走口吐血沫奄奄一息。
  姬顯大傷未愈,眼看著愛馬遭難,愈發難受得厲害,忍不住抱著馬脖子,兩眼是濕漲。“它跟了我三年了,從沒出過事。”他滿心酸楚地撫摸著馬兒的前額與頸項,熱淚補於滾了下來,落在馬兒棕紅色的毛皮上。那馬兒仿佛怪得他的心思,蹭著他的臉頰輕輕摩挲,隻是鼻息已十分微弱。
  這馬兒恐怕再熬不了多久了。
  姬顯不顧還帶著傷,執意要為愛馬刷最後一次毛。然而,當他細細刷至馬腹時,卻發觀馬兒肚子上競有一個細如發絲的針眼,左右貫穿而過,顯然是生生將馬肛子給擊穿了!但那傷口極為細小,加之這馬兒又恰恰毛色棕紅,結起血痂就成了一個紅點,不仔細瞧,根本無法發觀。
  難憐這馬兒在戰場上忽然無辜驚蹄!莫非是什麽人故意暗算他?可 … … 這又會是誰 … … ?
  姬顯予了半晌,,心下大震時,驚、怒、急、恨,當真是百樣交織。他雖然常有頑劣,但自認平生並無半點虧心,更無與人結怨之事。什麽人竟想要在濃戰場上叫他死於亂軍?更何況,一匹驚馬失蹄,陣勢便會出現觀缺口漏洞 ,一旦被敵軍死死咬住,恐怕就不單是他一條牲命這麽簡單了。難道這人竟還抱有同歸於盡的念頭?這究竟是誰?
  依著傷口的位置來看,隻可能桃是當日陣上與他相鄰之人。
  莫非走 … … 趙將軍?
  他忽然禁不住打了個冷戰。當時趙靈確實在他右側,說不上為什麽,他下意識便先想到了趙靈。若硬要說出點什麽衝突,他與趙靈倒是常常會有些較量。他也擔白承認,趙將軍的少年有為令他羨慕又欽佩,相較之下,年齡相仿的他卻望塵莫及,這多少令他對自己已有些著惱。但這隻是堂堂正正的切磋,並不是仇怨。又何況,真要說到“嫉護”,難道不應該是他心有不甘才對麽?
  不會是趙靈。怎麽會走趙靈呢。他們分明應該是 同年入伍、同場習藝、同陣殺敵,甚至連受罰也在一處的兄弟才對啊。姬顯一時心中大亂,呆磕磕半晌跪在地上。忽然卻聽見馬兒低低嘶吟,猛驚還神來看去,隻見馬兒匍匐在他麵前,赫然,竟流下兩股淚水。
  “莫非 … … 原來是我連累了你麽?”他鼻息一酸,伸手去撫摸。那馬兒降頭靠在他手掌上,又廝磨了片刻,漸漸便沉了下去,不一奮兒便斷鼻息。
  舊傷未愈,新傷已粹不及防。深秋寒風一瑟,吹在身上,競比三九北風還叫人徹骨淒涼。
  姬顯本就不是能藏事的性子,加之年少氣成,按捺不住,終於還是去尋了趙靈。
  “是不是你傷了我的馬?”他像隻猛撲上前來興師問罪的小老虎,惡根根地瞪著眼前之人,雙拳緊握到青筋畢現。
  走靈正兀自在屋內理傷,見姬顯這般模樣,將來不及穿起的衣衫往肩頭一搭,緩緩抬起頭。“如果我說‘是’,你又待如何?”他看著姬顯,眸色中的坦然便仿佛他們隻是在說著最無關緊要的平常事,那樣直截了當。
  姬顯怔了一瞬,竟被反問的接不上話來。“為何要這麽做?”他難以置信地後退了一步,“咱們認識六年了,我一直以為,咱們是兄弟,是朋友。”
  “我隻是想看白弈會否出手救你。”趙靈微微扯了扯嘴唇,露出一個略有嘲意的輕笑。
  “這麽說,你從開始便是故意的,故意叫我們出城迎敵?”姬顯眸中的驚愕浙浙沉了下來,一點點化作憤怒。
  趙靈卻依舊維持著不尋常的平靜。“若白弈不救你,我會去救你的。我並不想傷及你,你家姊對我有恩。”他看著姬顯,烏黑的眸中沒有波瀾。
  韶顯聞之雙肩一震,愣了良久。“你在說什麽。你 … … 你怎會認稱我阿姊?”他杯疑她望著趙靈,仿佛對方那些莫名奇妙的言語已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
  “很大以前的事了。”趙靈卻又轉笑一聲,很是理所當然,“我很小的時候,一夜之間被人殺了全家。我僥幸得活,報仇心切,扮成一個殘疾的小乞丐,每天在
  仇人府邸附近的街市遊蕩。有一天夜市上,恰好遇見你阿姊和一個婢女偷跑出來玩。
  “我知道,她和我的仇人有某種關聯,所以我打算利用她來報仇。可是當我靠近她拉住她的裙擺,甚至連刀也已經藏在了袖管裏隨時都能刺她一刀的時候,她卻給我錢,叫我逃走。她看出我假裝殘疾騙人,但沒叫人來捉我。
  “我當時害怕她會喊,拿了錢就逃了。但是她沒有。我逃掉之後,靠著這些錢出城跑了很遠,再後來,就遇到我師父,這才跟著他老人家學藝。
  “事後回想,那時候我若是挾持她、或是給了她一刀、又或是她在看穿我時刻 喊出聲來,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逃脫,一定會死得很慘。所以,你說,是不是多虧她救我一命,才有我這多話的十一年?”
  趙靈的嗓音很輕很淡,說。
  時眸色空曠,唯有一點遙遠的火光若隱若現地跳動。“姬顯,我很喜歡你這個朋友,所以你既然來問我,我也不怕對你說這些。從今往後,我都不會再把你牽累進來,但你也不要管我的事。
  屋內忽然一寂。
  這突如其來的故事意外得令人難以相信。姬顯像個木頭人一報僵在那兒,久久不能還神。“為什麽 … … ”他茫然地喃喃,猶如自語。
  “沒有為什麽,隻是我決定要這麽做,如此而已。”趙靈接得絲毫不容辯駁,他略頓了一頓,忽而輕輕揚起唇角,綻出一個浸著寂寞地微笑:“你現在一定覺得我又瘋又傻罷。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恩是恩,仇是仇,不能輕易的兩相抵消。”
  姬顯卻仿佛不曾聽見一般,又拔高音調問了一遍:“為什麽?”他的眉浙漸皺了起來,眸中開始射出犀利的精光,“若是因此讓無辜的弟兄們負傷流血,甚至命喪疆場,他們何辜?為國守邊,沒人怕死,但捐軀也是為報家國,不是為了做你的棋子!你這麽做,與 … … 與你那個仇人,又有什麽分別?你又還有什麽資格去向他複仇? ! ”他迫視著趙靈雙眼,質問得字字鏗鏘。
  趙靈眸光一顫,仰麵盯著姬顯,竟顯出錯愕之色來,仿佛從不曾思考過這樣的問題。許久,他卻又笑起來。“阿顯,你其實是個幸福的孩子。”他站起身,若無其事地穿好衣衫,嘴唇牽起的孤度好似一種固執的優稚,他向著姐顯走過去,在與之錯身時停下腳步,“你的那些大道理,我都懂,但做不到。”他在姬顯耳畔歎息,“若乏忘卻仇恨,我便不知為何還要活去。”他說完便似要走。姬顯卻一把他曳住,緊緊扣住他的肩膀:“你既然還感謝阿姊當年救你的恩情,就說明你還有求生之念,既然如此,這世上明明還有許多人和事值得你為之而活。若我阿姊知你如今這樣,她一定後悔當日救了你! "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試一試。可是一一”趙靈笑著拂肩頭那隻手,“你可以不讚同我,但你不能強求我改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自已選擇,自已承受,與人無尤。”他走出去,又在門外回首,以一種輕鬆的語乞調侃道:“或者你也可以去找白弈,他大概會有法子讓我不再找他尋仇。其實我也很意外,我沒想到他竟真會舍命救你。看來,他倒是當真對你們姊弟頗為看重。若他知道他這殺人放火的舊案底竟被你翻了出來,不曉得會露出什麽表情。我也很是期待一觀。”說到此處,他唇畔微笑便又悄然爬上了一抹尖刻的惡毒。
  姬顯不由自主的輕微一顫,麵色也有些發白,卻隻能稚扭頭眼睜睜看著趙走靈背影遠去,咬唇,競連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他很想去問白弈,卻又糾結於趙靈臨去視的言語,惶惶地,不敢讓白棄知曉。直到白弈與他說起,叫他跟隨藺薑出兵去,要離開涼州,他才終於不能忍受,一下跳得老高。
  “我不去。我要留下跟著白大哥。”他盤腿坐在地上,低著頭,撅著嘴,惡根根得扯自已的衣袖,恨不能扯爛了一般。
  “你去罷,留下不又要擔心著你大哥麽。”白弈無奈地笑,好似哄慰賭氣的孩子一般,將手撫在他頭頂,“沒事,我這種大惡人,報應未到,沒那麽容易好死。”掌心的溫度緩緩傳導過來,仿佛從條一根發絲中蔓延,漸漸浸透到血液中去姬絲抬起頭,仰麵看著白弈,鼻息酸澀。白弈那一句話心照不宣,像一根細細的鐵絲,勒在他心上,脹痛得竟令他錯覺自己要淌出淚來。“白大哥,”他大力他吸著微涼的空氣,努力貶了貶眼,“阿姊還在等你回去。”鼻音濃得無法掩飾了,他底下頭去,雙手不由自主扯住了白弈的袍擺。
  白弈卻什麽也沒市應他,隻走蹲下身去,抱貓兒一般將 他抱在胸口,一下一下沉默地拍著他輕顫的脊背。
  白弈專藺薑商儀,讓挑選出的三千精銳扮作借調糧草的押解步軍。從東門出城,喬裝繞道去柱西州。英吉沙早已先遣了機密心腹返回高昌,請她兄長與父汗準備上等精銳的回鶻戰馬,,以備更替。由涼州到西州再入高昌翻三彌山,沙摸,山棧,雪峰,一路艱險無數,還需要在大穴封山前入三彌山山脈,尋得可行道路,以成奇襲,過晚則怡誤戰機,過早又易寨露行蹤,當真是與天相湘爭的殊死之途。
  然而,當藺薑嚴陣傳令,若有不願前往者,可立 刻自行離去,決不阻攔,亦不作逃軍論時,三千勇士卻無一人出列 ,甚至無人多言半句。舍一身血肉,保家國平安,這便是烽火原上乒戈陣前鐵打的兒郎。此時無聲,卻勝萬語千言。
  離開涼州城的時候,姬顯再三她回望著涼州城頭楷楷迎風的大旗,問藺薑:“為什麽我沒辦法恨他?那種令人瘋狂的仇恨,我沒辦法理解。”
  “因為你對他有感情。”藺薑不緊不慢地催著馬,“仇恨是用來止痛的毒藥,但你若是對他存有感情,每多恨他一分,便隻會讓自己多痛一分。”他看一眼身旁麵帶困惑的少年,忽然感慨萬千。
  阿顯年幼喪父,那個一直救他、教他、養他的人,是白弈。或許,在阿顯心深處那些明暗錯纏的情感溝壑中,白弈已不單純是一位兄長,而是已無法替代的著染了父親的氣息,讓這個孩子依戀難舍。
  阿顯是個聰明的孩子,說他天真也好,傻也好,他本能地懂得如何真正保護自己。可是,另一些人呢?是否要將自己的割得遍體鱗傷痛徹骨髓,才肯放自己一條生路?



  章六六 胡不歸 (1)

  藺薑率軍開撥,一晃月餘,竟幾乎了無音訊。
  臨行時白弈將白府上驚心馴養的飛翎給了他四隻,叫他進入沙漠前放一隻,到了西州放一隻,抵達高昌再放一隻,入山前放最後一隻。不需書信,隻要這四隻鴿子各自按時回來,就能知他們行進順利。
  然而,那四隻飛翎卻一齊飛了回來。
  白弈暗歎,猜想藺薑恐怕是為求至極輕裝,在入大漠前就將選四隻鴿子一齊放走。沙漠之中,人尚且缺水缺糧,還要帶幾隻鴿子,確實也是拖累,倘若遇上風暴或流沙,能否保全也是未知。放了也就算了罷。隻是如此一來,諸事皆隻得靠一個默契,再難以及時互通消息了。
  入冬後,遠徙西突厥軍果然漸漸愈發浮躁,頻頻邀戰,每每聲勢大造,於城下連日夜的鬧也是常事。至後來,竟常坐在涼州城下,指名點姓喊著白弈叫罵。城頭將士們聽得萬分憋悶,紛紛請戰,無奈白弈堅決不允,還叫他們連一支箭也不許射下去。
  非但不許應戰,白弈反而讓涼州長史王徽遍集城中裁縫,領其中眼力最佳者上城頭去觀望西突厥軍服製旌旗,回來畫下圖樣,再叫之前歸順的西突厥俘虜加以指正,命裁縫們趕製突厥軍衣甲旗幟。
  將士們大為不解,不知元帥為何竟要替胡人籌備軍用,一時紛紛前去探問。但白弈卻不加半句解釋,隻是微笑著叫他們稍安勿躁。
  及至千餘胡服盡數齊備,白弈卻隻招了一人來幕府相議,便是趙靈。
  “我要你領人扮作突厥軍,夜襲吐穀渾,將吐穀渾準備東用的屯糧劫走,送往西突厥轅營。但我隻能給你一千人。你敢還是不敢?”他盯著趙靈雙眼,如是相問。
  吐穀渾與西突厥長相勾結,胡人之所以至今仍能堅挺不退,多半依仗吐穀渾在近處支援補給。但吐穀渾亦同樣遊牧草原,冬日難熬卻不是西突厥專利,長久供給,早已暗生怨憤。愈退胡敵,先擊其利。此番喬裝胡人前去吐穀渾奪糧,一旦得手,恐怕大戰未開,這狼與狽便先要內訌。
  “大王果然好離間計!”趙靈揚眉一笑,眸中閃爍不定的,全是興奮光芒,反而頗為挑釁地反盯著白弈:“末將敢不敢倒在其次,反倒是大王,當真敢麽?”他始終不肯稱白弈一聲“元帥”。
  白弈聞言目光愈發沉斂:“待大局已定,勝券在握之時,白弈自會給將軍一個交代。但,今時今刻,還請將軍以家國大計為重。”他說著向趙靈抱拳行了一禮。
  “既然大王都不怕,,未將又有什麽好怕的。”趙靈眸色一瞬明朗,“但這一千人要我自己來挑,不是精兵我不會帶。”他笑著,不待白弈動手,自取了令字簽反身就走。
  這一策離間計,當真是天時地利人和。
  吐穀渾早為糧草之事對突厥軍多有怨意,已借口拖延了許久,遲遲不肯供給。如今趙靈忽然去截,先入為主,自然認為真是胡人前來搶糧。趙靈領那一千精騎活像遊走密林的獵豹,迅猛矯健,引著吐穀渾兵便向突厥軍大營撲去,扔下截來糧草就走,亂軍之中,夜幕之下,撤得悄無聲息。
  西突厥軍被蒙鼓中,拳然不知吐穀渾為何忽然來犯,慌亂中一番大戰,死傷慘重,待猛然醒悟過來,方知中計,連忙急急鳴金叫停。西突厥戈桑烈汗命次子速魯親往拜見吐穀渾讚普,竭力辯解,此乃中人狡詐,使出離間之計破壞兩部友盟。
  然而,吐穀渾守軍言之鑿鑿,親眼看見偷襲者著胡服、舉胡旗、分明是胡人馬軍,吐穀渾被截走的冬資又全在西突厥轅營之內,真可謂是人證俱在,物證俱全,叫人百口莫辯。吐穀渾讚普一怒之下與戈桑烈斬角斷義,反向天朝請降禰臣,要與涼州軍聯合對付西突厥。
  白弈得訊大悅,即刻上表奏請,封吐穀渾讚普為河源郡王,又以宗室女冊封金城公主,嫁與讚普為妻。
  和親公主的鳳輦讚普躬親大禮相迎之下,乘著烽火狼煙駛向吐穀渾宮殿之時,曲突厥戈桑烈汗惱恨怒急,親率大軍全數出擊,以流火大弩強攻涼州一日夜。將近黎明夜色最濃之時,終於漸漸偃旗息鼓,向著北方撒去。
  戈桑烈畢竟是稱雄西北草原的霜主,這最後一搏看似凶猛,其實隻是虛張聲勢,並未出動全力,圖的不過是一咬之威,以保撤退順利。天候重壓,痛失臂膀,他再不能拖著十數萬大軍遠征,隻得忍痛暫時舍下被囚涼州城內的長子,先撤回三彌山牙庭,再做長遠打算。
  白弈立在城頭,遠觀胡人退勢,當即點了三元大將,調三千精騎為前鋒開道,步軍三萬餘跟進,命他們帶十萬軍旗,張足聲勢,乘勝追擊,隻許敗還,不許全力求勝。
  果然,這三萬兵出,一相接觸,西突厥軍早有防備,戈桑烈汗親自斷後壓陣,立時洶湧反撲。三萬涼州軍虛戰一輪便即敗退回撤。戈桑烈亦不反逐,自領部下,全力揮師北還。
  那三萬涼州軍方才回城,城內白弈卻早已點齊軍將兩路,仍各三萬,嚴陣以待,隻待三萬先遣歸城,即刻出擊,仍舊是精銳馬軍開道,步軍攜輜重火器跟進,形如雙刃,直插胡狄背脊。
  先虛後實,以虛兵破敵戒備,以實攻敵不防。
  六萬將士積蓄了數月的憤恨與熱血一朝得以宣泄,立刻以爆裂之勢向敵軍撲去。這真正出兵首戰的一鼓作氣,將一個燃燒的“殺”字震在了西北遼闊的大地之上。
  戈桑烈汗到底未曾料到,涼州軍首次追擊受挫之後竟還會再來,而且更加銳不可當,被這六萬精兵良將殺得潰不成軍,铩羽大敗。收攏殘部得脫,清點人馬,餘下四萬,一戰折損大半。
  本以為不過是皇帝的妹夫、膽怯的王侯,卻哪知是深藏不露的天生將才,堅壁數月不是不敢應戰,而是弭耳俯伏,一朝將搏,猶如猛虎撲山。戈桑烈汗這才知真是輕看了這位初統大軍的元帥,在不敢多耽擱片刻,一麵火速向三彌山撤退,一麵拜書天朝,罪己請和。
  但白弈怎可能放過這清剿西北的絕佳戰機?又何況藺薑那三千人先行在外,此時停戰議和,又將他們置於何地?
  他心知李晗個性軟弱,若知胡人請和,必有動搖,索性命人截下胡人議和的書函,殺了那胡使,動員三軍,再發檄文,號稱十萬眾,親率遠征,一路追往三彌山,勢將這西北家門前的狼窩徹底掏個幹淨。
  果然,藺薑不負所托,奇兵一支,如從天將,又有高昌阿薩蘭汗相助,已搶先一步,奪了突厥牙庭。
  消息並不聲張,戈桑率部返回才知有詐,牙庭失守,腹背受敵,在大軍合圍之下被逼至絕境,終於失手被擒於廝殺陣上。汗主被俘,西突厥殘兵再無鬥誌,追隨二王子速魯一同躲進冰天雪地的三彌山之中,至此,已剩不下千人。部落老幼婦孺盡數被俘。
  但這畢竟是塞外夷狄之地,絕非久留之所。
  白弈一麵安撫西突厥俘虜,並不將他們囚禁,亦將大軍從其牙庭之內撤出,而在三舍之外,安紮連營,一麵再三說降速魯,允其千金,保其封王,仍舊統領舊部族人。但連遭挫敗的二王子速魯已十分謹慎,遲遲未見回應。
  白弈見勢,不願拖著十萬大軍在這冰天雪地裏與幾百個頑胡拉鋸,便命大部先行開拔,大張旗鼓押解戈桑烈班師回朝。留下三萬人馬駐守,等待皇命處置。
  深冬的大草原上滿地枯衰,泥土凍結成了厚厚的冰殼,一望四野茫茫。月夜下燃起的篝火不滅,大帳內燒暖的爐火正紅,歸鄉情切的歌聲蕩在這天寬地廣地廣裏,時遠時近,仿佛天籟。
  “你說他們當真會來?”藺薑抱了塊米餅,坐在火堆前,米餅烤得金黃焦脆,啃起來嘎嘣作響。一番遠徙苦戰,風沙暴雪荼毒,他簡直已黑紅得不像話,乍看一眼,險些要認不出模樣來。他三兩口將餅揉進嘴裏,隨便從白弈手裏搶了水囊來灌了一口,一嚐之下,兩隻眼裏卻冒出光來。“竟然自個兒偷著喝酒。”他貪心地又灌了一口,睨著白弈笑道,“你可不能這樣啊。大冷天的,禁酒令是誰下的,自己倒先偷著喝上了。”
  “我說嚴禁酗酒,又沒說不許喝酒。天冷驅寒的酒水,你自己身上沒有?”白弈白了他一眼,
  劈手又將水囊奪回來。天寒地凍裏,水酒瞬間既涼。他將那水囊又湊到火上烤著,一邊緩聲道:“我說會來,他就一定來。”
  他們在等那在逃的西突厥二王子阿史那速魯。
  押解戈桑烈是白弈設下的圈套誘餌,隻為引那速魯自投羅網。試問,為人子者,眼看父親被囚走,又怎會無動於衷?
  “你快去前邊盯著罷,我這兒不用你‘看守’。”白弈說著拍了藺薑一把,催他快走。
  “那速魯給你顛來倒去的耍了幾個來回了,他也不是傻子。你真不怕他反過來找上你,再去換他爹?”藺薑起身似要走了,隻是嘴上仍不免嘮叨。
  白弈看一眼中軍帳外森嚴戒備,笑道:“該來的總是要來,你以為你蹲在這兒他便不來了?”他說著走出帳外去令道:“天冷風大,都去烤烤火,不用守著我了。”
  藺薑怔了一瞬,“你呀……”他似乎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隻跺了兩下腳把靴子跺實了,抓過大氅披上,擺擺手鑽出帳去。
  帳外飄雪,幾團白絮飛進來,被爐火一蒸,立刻化了水霧。
  白弈看著眼前這霜雪湮滅的奇異景象,將燒熱的酒湊到唇邊又飲了一口。滾燙酒漿如火,從喉管直燒到髒腑。他將餘下酒水全倒在火上,火光陡然一盛,烈烈躥得老高。
  他就著火席地坐下。即便鋪了皮革,地麵仍舊寒可徹骨。他緩緩從懷裏摸出一隻小小香囊。
  這香袋是婉儀做的,臨行前,小女兒親手係在他頸上。但裏頭裝的,不是香草。他將香袋打開來,倒在掌心,看那些晶瑩碎片在火光下泛起七彩光澤。
  那是一支碎掉的琉璃簪。
  他努力地找,終也隻得回這殘缺不齊的一小撮。
  他還記得,臨別是婉儀對他說:“怎樣都好罷……你先給我好好的回來……”她垂著眼,又委屈又倔強,說什麽也不願流淚。
  可是,那個遠在天闕近在心尖的人呢?他心上那一支剔透無暇的琉璃。
  她也會如此想麽?
  她真的,在等他回去麽?
  大概,他本沒有資格再做這樣的期待罷。
  他模糊地笑了笑,悵然將那香袋塞回去,聽麵前紅火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仿佛筋骨碎裂一般。
  遠處響起了搏鬥聲。
  幾乎同時,三支烏黑弩矢刺破了皮織的帳篷,呼嘯著向他襲來。
  果然來得準時。兵分兩路,算個聰明角色。隻可惜——
  白弈一劍削掉那三支疾矢,眸光一閃,已見幾名突厥人提刀撲入帳中來,殺氣騰騰就是一頓亂砍。
  白弈唇角溢出一絲冷笑,長劍鳳起,借力打力,還擊得毫不費力。殺人不過頭點地,輕輕巧巧,十幾顆頭顱滾落,血花飛濺時,衣裳尚未沾染,便是那三尺寶劍也幹淨得不著半點血汙。
  “出來。”他拭著劍鋒寒刃,清冷殺氣隨著劍光倒映在冰一般的劍身上,“我說過,會與你有個交代。但做這等勾通胡賊賣國求榮之事,就是你不對了。”他忽然揮出一劍。劍氣蕩開,將帳頂撕出一道裂口,一個黑影隨著漫天雪花一起落下地來。
  那黑影翻一個筋鬥直起身來,嘲諷地笑著:“大王要殺我,不必尋這等借口。勾通胡賊是有的,賣國求榮沒有。大王心知肚明。若我不去找那阿史那速魯,他必定親自來拿你項上人頭,怎還輪得到你我在此清淨說事?如今速魯已然落入大王陷進之中,大王不與我個詐降誘敵的功勞,反而要屈殺我?”抬頭時眉目灼灼,赫然正是趙靈。
  帳外遠處,衛軍聽得喧鬧,就要奔來。
  “都不許上來!”白弈怒喝一聲,震得眾衛軍再不敢多進一步,隻得持戟站在雪地裏。他斜劍身側,緊緊盯著麵前這狼一樣的少年。那孩子劍拔弩張,眸光中混著殺氣與恨意,仿佛渾身的毛刺全都豎了起來一般。一晃眼,影像交疊,仿佛又見當年鳳陽山中那埋下石炸炮的孩子,那樣的眼神,這許多年來竟一成不變。
  白弈擰眉冷歎:“趙將軍——或許你更願意我稱你盧家小郎?你很命大。”趙靈便是盧靈,當年那死在他手中的皖州鹽商盧杞之子,一個本應該已被他滅了口的孩子。這是一場,早在十多年前便已埋下火種的複仇。
  “我確實很命大。你的家將很忠心,隻可惜他沒想到,有的人心天生是生在右邊的。”盧靈冷嗤一聲,一把扯開衣襟。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新舊戰傷之中,左胸口上一道精細傷疤早已在經年久月之中,變得不再鮮紅刺目。然而,淡去的隻是傷疤,不是心中仇恨。“如今你未必是我的對手。今日,我要替我盧家大小十餘口冤魂討一個公道。”怒聲未落,他已從腰間拔出胡刀來,再一閃身,已撲上白弈麵前。
  盧靈一直是使長槍的,沒人見過他使刀。如今一見,才知他的刀法比槍法更狠辣百倍。那一柄胡刀便仿佛是他身體的延展,刀風淩厲綿密,他竟似比閃電還要快上百倍,一招一式猶如幻影,叫人半點也看不清。
  白弈接了他幾十招,掌心不覺濕冷一片。
  太快了!
  這小子太快了!快到令他隻得招架,全無反擊餘地。
  略一分神,臂上已是一痛。血湧了出來,轉瞬鮮紅一片。
  那持刀的殺手,卻已似金鷂一般,輕靈翻一個身,人與刀都化作一道寒光,直插後心。
  說時遲那時快,白弈眸中精光一耀。隻見他不閃不避,甚至半步也未挪動,隻是轉身直麵是筆直刺出一劍。
  但見盧靈身形一僵,似被無形阻力凝住了一般,再不能前進半寸。
  白弈手中長劍,竟堪堪比在盧靈頸項,隻消略一進力,便能叫那顆腦袋立刻飛出丈外。
  “你太快了。”白弈看著麵前這精幹的少年,淡淡吐出這一句話來。
  盧靈怔了良久,仰麵爆發出一陣大笑。“原來是我太快了。快到你站著不動轉身就能刺中我的喉管。但你就該一劍殺了我,你錯過了最佳的時機,就再也別想傷我。”他瞳孔中陡然沸騰出濃稠陰鷙。
  忽然,一個清朗語聲急急撲上前來:“白大哥!別殺他!你殺了他就再也沒有機會——”
  白弈聞聲一震,隻見盧靈掌心裏一道藍光射出,直襲湧身上前來的姬顯而去。
  “閃開!”白弈大喝一身,縱身一把將姬顯撲在地上。那枚銀針刺在右臂,頓時一條胳膊全麻了,手上無力,劍便“鐺”的一聲落在地上!
  好狠的毒!
  白弈來不及回身,隻聽身後勁風呼嘯,刀光殺氣交織成的寒冷已至。
  刹那間,肌骨撕裂聲哀。
  但卻意外的竟未有疼痛。
  白弈呆了一瞬,猛轉回身去。毒素順著血液流竄,激得他一陣頭暈眼黑。模糊間,卻看見藺薑攔在身前,盧靈掌中胡刀已從他胸口穿了過去,粘稠鮮血順著刀刃滾落,岩漿一般灼燒。
  “娘的……老子沒死在戰場上,倒給自己人折騰死了……”藺薑含笑罵了一句,抬腳一腿踹在盧靈頷下,生生將之踹飛,卻忽然噴出一口赤紅,直直的便跪了下去。
  瞬間,白弈隻覺得一腔熱血全湧上頭臉去。不能思考。暈沉灼熱的疼痛似要將他的腦袋撕裂。他忽然左手拾起落地長劍,猛一擲。
  寒光碎,血花飛散。
  三尺青鋒正正從盧靈咽喉處插了進去,將他牢牢的釘在那懸掛輿圖的支架上。人身的重量向下一墜,劍刃便崁在了下頜骨上。
  然而,他臉上卻顯出愉悅的笑容來,很輕鬆,全無半點痛苦,竟仿佛終於從一場漫長的苦刑之中逃出生天。
  赤紅噴濺,把好一片山河染得血肉模糊。
  “大哥!”駭呆了的姬顯終於大哭出聲來,連滾帶爬地撲上前去,一把抱住藺薑。
  “別動那把刀!現在拔刀他一口氣上不來就真的完了!”白弈回頭爆喝一聲,一把將他拖開去,不由分說隨手操了條馬鞭將他雙手綁在案角上,不許他亂動半分。
  姬顯已哭得聽不見人話,出氣多進氣少的胡亂嚎叫掙紮。白弈顧不上理睬他,急傳軍醫救人。
  他也顧不得自己的傷勢,匆匆穩住局麵,便去見那新敗的俘虜。
  尚自被困陷阱中的西突厥二王子速魯瞧見白弈過來,十分挪揄地抬頭笑道:“你們自家內訌消停了呀。”
  白弈滿麵陰沉,一雙眼烏黑得深不見底。“降或者死,沒功夫和你廢話。”他的語氣絕不容半分質疑,不見半點往日溫文,唯有霸道。不,甚至連霸道也不足以描述。那是一種寒氣,非正非邪,仿佛三途黃泉中睜開的一雙眼,看透生死要害,又將生死視如草芥。
  那樣的神情,便仿佛地獄血海中蕩開的冷笑:生是你的救贖,死是你的湮滅,與我何幹。
  刹那,阿史那速魯竟仿佛被雷劈中一般,雙股戰戰,一下癱坐在地,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白弈一條右臂耽擱了醫治,毒入血脈,險些廢掉,在湯藥裏浸了好幾個時辰才終於恢複了些知覺。軍醫囑他還得繼續浸足一日夜,方可將餘毒全數祛盡。他懸著胳膊,扭頭看見一旁倒匐在地的姬顯。
  此時的姬顯竟像是死了一回一般,無力癱在地上,手腕傷得慘不忍睹,一雙手被血染得鮮紅,額頭上也撞得鮮血橫流,滿臉又是血又是淚。
  白弈命人給他鬆了綁,將他拖過來,他也軟軟地沒什麽響動,直到白弈親自用左手拿了塊帕子擦去他臉上血汙,他才終於回複了些許氣息。“都是我的錯。”他把眼睛埋在白弈掌心裏,迷途負傷的小獸一般嗚咽顫抖。

  “你不是錯了。你隻是——”白弈踟躕良久,竟覺得不知該作何論斷。他沉沉歎一口氣:“這世上可憐人太多,各有各的不幸,你難道每一個都想救麽?神仙也辦不到的。誰的因和果,誰的緣於孽,讓誰自己去了斷罷。”他順著姬顯背脊,直到漸漸聽不見抽泣,苦笑:“去看著你大哥去,告訴他,他要是敢把這一口氣給我咽下去,別怪我把他吊在枉死城頭上抽!”
  藺薑傷勢十分沉重,昏昏沉沉,鮮少有清醒時候。
  白弈去看他,趕上他醒了,竟掛起個依舊淘氣的笑容還嘴:“你記著你答應我的事了,否則,誰抽誰還不一定呢。”
  那般笑容令白弈竟是心中一酸,旋即很是惱恨,皺起眉道:“你不盯著我,沒準我就忘了。”
  但藺薑卻在瞬間板起麵孔來。“你敢。我死了也盯著你。”他說得平淡,卻認真如斯。
  不要給他噎得半晌應不出話來,末了終是一歎。“別說胡話。哪有那麽容易死了。”他擰眉斥了一句,忽然,卻又不知究竟是在斥責別人還是安慰自己。
  但藺薑卻已又昏睡了過去,似乎,並不曾聽見。
  一夜之間,大軍凱旋的步伐便這麽沉了下來。
  然而,三日之後,藺薑卻忽然 不見了。沒人知道重傷至此的他去了哪裏,還能去哪裏,是生,或是死。
  不要沉默了半日,終於命軍中掛起了招魂幡,以衣冠焚燒,請下金塔。
  姬顯無論如何不願接受:“大哥他一定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
  白弈唯有苦澀歎息。藺薑若死,是英雄,是功臣;可若是還活著,卻擅自離營不歸,那便成了棄軍之將,要承逃兵之罪。他又何嚐不希望藺薑還活著。可他又要如何向朝廷複命交代?
  他看著那些雪白幡旗隨風飄蕩,與皚皚天地間模糊成一線,聽那些風中響器的鈴鈴不斷,在心底默然念道:
  你小子若是真還活著,就早點給我滾回來。
  否則,你叫我如何與她交代?如何還有顏麵再見她?
  難道你要我與她說,抱歉,又多欠了她一條性命麽……


  章六六 胡不歸(2)

  那一絲魂牽夢縈在午夜遊 走,她尖叫一聲從夢魘中醒來,渾身僵冷,汗如出漿,仿佛有千斤巨石壓身,疼痛酸楚,半晌動彈不得。
  夢中所見何其真實,便好似親曆。
  她眼睜睜看著藺薑跪在血泊裏,胸口一把利刃,鮮紅染了滿身。
  胸腔裏一陣翻江倒海的痙 攣,她摁著心口匍在榻邊止不住的幹嘔,直到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被驚動地宮人們掌燈擁上前來,嚇得麵無人色,急忙便要去尋禦醫。
  “不要禦醫!去請藺國老!我要見藺國老……”她撐起身來疾呼,幾乎要從榻上滾下來。
  不一時,侍者傳召了右仆射藺謙前來,她卻又膽怯起來。她要說什麽呢?難道她要與藺公說,她做了一個不祥的噩夢,夢見藺薑……再也回不來了?“我……我不見了……”她躲在帷帳中靜默半晌,吐出這話來,“請藺公回府罷。我難受的厲害。明日再向國老賠不是。”
  三更半夜裏把人詔來,卻又不見了。那侍人無奈,隻得依言退去,片刻回來,卻說:“國老遞話進來,請妃主保重身體,造夢之事,多為憂思所致,不必太過介懷。”
  簾帳微顫,她縮在被褥裏,心頭一陣暖,一陣涼。
  一宿難成眠。
  她從此日日掛記著邊陲戰事,卻是杳無音訊。西北來的塘報隻到大軍北進就斷了,空白的令人寢食難安。
  她心中揣了這事,惶惶得幾乎再也顧不上旁的了。
  她再也經不起失去了。
  藺薑。阿顯。還有……
  心中陡然寒瑟,赫然發現,那胸口處的舊傷竟依然還會疼痛,仿佛隨時都會裂開,再流淌出鮮紅的血。
  她忽然抓起妝台上一支金釵,猛向著自己左腕刺下。鋒利釵尾穿刺了白玉皓腕,鮮血藤蔓一般攀爬蜿蜒。進來伺候的宮女發出驚恐地呼救聲,跌跌撞撞打翻無數壇罐。她痛得唇瓣青白,滿身冷汗,卻低下頭去,瑟瑟的笑了。
  直到她終於再見到他,那個熟悉至刻骨銘心的男人。他站在那兒,衣不解甲,身後,一口四方漆黑的棺木躺得靜默無聲。
  瞬間,心口炸裂般劇痛。
  “為什麽是你活著回來?”她幾乎是撲下階去,雙拳在袖中緊攥得顫抖,指甲陷進肉裏,鮮血成丹蔻。
  “原來……你希望死的是我麽?
  “阿鸞,你若真如此恨我……大可以親手殺了我。”
  她聽見他含哀的歎息,看見他闔目時眉梢落下的淒然慘色。她忽然像被灼傷了一般暴怒而起。
  為何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為何還要露出這般神情?
  騙子!
  騙子!
  騙子!
  為何要這樣逼我?
  為何,連最後一個可以安心藏身的溫暖角落,也不留給我?
  好恨。
  好恨。
  為何無處可逃?
  為何這痛像是魂魄中生出的孽,永不消退,永無寧日?
  殺了你。
  殺了你是否便真的可以殺了過去,殺了這漫漫無期的奢華極刑?
  猛出手,抽他腰間三尺寒鋒,恨絕難消地用力刺去。
  是恨?是愛?是淚流滿麵時蜷縮的絕望?還是血染雙手時顫抖地瘋狂?
  她不知道。
  她寧願不知道。
  我恨你。
  是的。
  因為,我愛你。



  卷五 丹鳳朝凰始於飛

  鸞說·於飛

  我舍不得薔薇的芬芳。
  那醉人甜香,便是帶著尖銳的刺,也叫我鮮血淋漓著甘之如飴。
  然而,每每醉夢中驚起,茫然四顧,悵然懷傷。
  十裏平湖看鴛鴦,山巔仰止鳳求凰。
  於飛。
  於飛。
  可是岩縫裏偷染唇邊的瑩白月光?
  可是那水下屏息交錯的沉溺纏綿?
  羞與人見。
  不與人言。
  抑或是,我太貪婪?
  玉杯金盞,淺嚐一抹的纏毒微醺,總好過望穿了眼前秋水萬世瀲灩。
  不足夠。卻又太奢華。
  那稀薄的侈靡握不住啊,卻似千斤擔,肩扛不起,心奈若何?
  我厭。厭那些人前目光,人後閑言。
  給我烈火,燒他個痛快清白人間~
  ——墨鸞


  章六七 薔薇刺

  西北大捷以後,西突厥歸順稱臣,再尊李晗為天可汗。朝廷在西北設立都護府,封那西突厥二王子阿史那速魯為汗,仍命其統領舊部,又派遣朝官都督。戈桑烈軟禁神都,封了個閑散勳爵,無異人質。
  大軍還師初日,太極殿外,淑妃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刺了鳳陽王個通透!驚煞幾多人。
  這一劍傷重,再稍偏半寸便是脾髒要害,絕無生還可能。鳳陽王給人抬回府去已是不省人事,把個奔來大門前等阿爺回家的小女兒嚇得當場嚎啕。禦醫在公主府上日夜看護,都說三日不醒,怕是難以回天。東陽公主親手在府內掛招魂的風鈴,亭台樓閣,一堂一院,滿滿的全是,風一搖,鈴鈴響起,回音不斷,飛鳥驚旋,不敢停落,連過路拉車的馬和牛也倔著蹄子不敢靠近。
  直到第三日夜裏,忽然天降大雨。狂風大作,風鈴亂擺之聲響徹了整個神都,連禁宮之內竟也清晰可聞。那聲音,竟像是天唱起的吟誦。
  電閃雷鳴中,有人說看見了一隻金翅鸞,口銜一枚赤紅的珠子,好似一團烈火,在雲端時隱時現,忽然,將那珠子當空拋下。那珠子頓時化作炙火,隨著電光井雷掣一起從蒼穹貫下,竟如天龍臨風,落在東陽公主府便不見了。公主府徹夜紫氣金紅,靈光激蕩得不似凡塵物。
  又有人說,那一夜,淑妃跪在雨裏念了一宿的佛,嘔出來的鮮血,把靈華殿裏的荷池染得滿滿殷紅。宮人們無論如何也拉她不動,哭喊著奔去啟奏。聞訊而來的皇帝親自將她拖回去,問她這是幹什麽?渾身雨水未幹的淑妃,緩緩睜開眼,卻露出一臉茫然,幽幽地吐出一句:“我……不記得了……”
  但待到暴雨退去天光放明時,鳳陽王竟醒了過來,神清智明,脈息平和。
  禦醫們連連稱奇,都驚歎這是天賜下的造化。
  強撐了這許多日的公主婉儀,卻再也忍不住,撲在夫君懷裏大哭一場。“她怎麽下得了手……她怎麽下得了手……”她抱著白弈,淚水簌簌,全灑在尚未愈合的傷口上。
  白弈一手攬住妻子,一手抱住縮在身邊的小女兒,滿腹歎息終作一句悵然:“我不是已經回來了麽……”
  有人終於回來,有人卻至今未歸。
  本是獲勝凱旋大喜,藺薑的死訊卻像一個巨大的陰影,壓得所有人抬不起頭來。
  藺國老膝下隻此一獨子,正當有為之年,怎不叫人唏噓長歎。
  為表英烈功勳,安息英魂,李晗命得道法師開壇超度,並親自誦禱祭文,又欲追封藺薑爵位。但藺國老卻執意不受,仿佛一旦接受了這身後榮耀便意味著兒子真的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恰逢涼州軍中有一追隨藺薑奇襲三彌山的小將竟與淑妃容貌頗為相似,令皇帝也十分驚歎。淑妃與其一見如故,將之認作義弟,兩人一同拜藺公為父,要替藺薑贍養老父,做一雙來日披麻戴孝跪靈服喪的兒女。
  如今的淑妃已然位同中宮,卻有如此義舉,朝野上下一片稱頌。皇帝讚其義許其功,封授那小將姬顯為勇義侯,大為表彰。為中更是紛紛效仿,競相撫恤贍養陣亡將士家中孤老遺弱。戰爭消耗了國庫錢糧,消耗了軍民熱血,卻沒有消耗人心中溫暖的情義,反而將他們維係的愈發堅定緊密,所謂大難興邦,莫過如是。
  然而,這依然隻是屬於尋常人的圓滿。
  返回神都,將統軍符節交還兵部,鳳陽王便開始閉門養傷,清酒得好像全天下最清新之人。如今執掌神都兵馬的是吳王李宏,交出兵符,他白弈什麽都不是。
  約摸一月,端敬敏皇後之父左仆射謝蘊告老,李晗順水推舟,將這左仆射之職給了白弈。但人人都清楚明白,這不過是安撫人心的緩衝之舉,不叫人說一輩子虧待功臣良將。皇家借這一場戰爭回收京畿兵權已做得幹淨利落,即使這左仆射仍是位高權重,一樣意味著防範、戒備、不信任。
  但白弈不在乎。又或者說,他早有預料。宦海沉浮,此一時,彼一時,他早看得透了,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是贏家,自然也未必是輸家。他還有朝雲,有阿顯,有崇儉,有在鳳陽根深蒂固的基業,就算他閑下來一陣,又有何關係?權作休息。他如今擔心的,反而是白崇儉。
  他知道,崇儉恨他殺了刺王妃胡氏,所以才挑起這許多事端。溝通謝後,害死了阿鸞的孩子,那是舊事,爾今端敬皇後之死,怕是件新事。太子與長沙郡王到底是兩個不及束發的孩子,任修又是個不擅人脈往來的夫子,怎可能如此輕易混入禁宮?除非禁衛軍之中有人援手。
  這個崇儉,若是真與謝後之死有所牽連,阿鸞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果不出白弈所料,開春時,禁內忽然查起了寒食散,起因卻是個吃寒食散吃得神智發狂的宮人,從樓閣上跌落下去,當場摔得麵目全非。
  這寒食散多食便會上癮,令人無法自控,自前朝時便已是禁品,私自往內廷輸送更是死罪一條。
  淑妃立即下令徹查來源,一查之下,卻查出幾個監門衛,供稱有人拿寒食散控製他們為已所用,若有不眾,便不給藥,其中一件事,便是當初幫著太子等人私入內廷。這等事攀不上太子的罪,定是有人在背後作祟,矛頭所向,自是不言而喻。
  如今隻是少許宮人衛軍受控,倘若發現得晚了,將些身居要職重位的關鍵臣工也卷入進去,豈不是亡國之虞?李晗得知此事,大為震驚,勒令三司嚴查。
  白崇儉聞訊驚得坐立不安。他搗騰這寒食散,真實隻是給淑妃,但那卻不是他自己想到的,而是淑妃問他要的。如今這個女人卻要用寒食散來治他,莫非竟是謀劃已久隻待良機?倒真虧得她煞費苦心。他立即命人將囤配之散銷毀,不料竟還是慢了一步,被禦史台先查到了證據,發下拘票,要拿他受審。他不得已,隻好先逃了,留下那湖陽郡主正懷著四五個月身孕,又驚又怕,連忙去找太後,呆在慶慈殿上日夜哭訴哀求。
  私販寒食散之首魁竟是尚主的大將軍、鳳陽王的堂弟、皇帝的表妹夫,令三司著實震驚。刑部與大理寺唯恐有差,不敢聲張,隻想謹慎處置,不要鬧得一眾皇親國戚麵子難堪,偏禦史大夫杜衡是個六親不認的黑子,早朝時一本當殿捅上,搞得李晗頓時僵信,半晌下不來台。下旨嚴查的是他,君無戲言,難道如今能為了湖陽郡主,便不了了之麽?群臣百官,天下子民,多少烏幽幽的眼在看著他。萬般無奈,隻得敕令即刻罷黜白崇儉職務,廣發海捕文書,捉拿欽犯歸案。
  那湖陽郡主王妜一驚之下小產,抱著太後哭得死去活來。孩子沒了,眼看著丈夫也要沒了,當真是好不淒慘。太後心疼侄女兒,卻也無可奈何。
  但白崇儉自己知道,解鈴還須係鈴人,要救他這一條命,還得要找淑妃。
  然而,當他已做足打算,就要自去尋淑妃時,卻被傅朝雲截下。
  “你別去。我去。她不會把我怎樣,你去一定自投羅網。”朝雲連捆帶綁,把崇儉拖回自家去,扔在地上。
  如今已是灰頭土臉的白崇儉,神氣卻半點不減從前。“犯不著對我這般好,我自己的事,自己扛不住了大不了一死。”他依舊笑笑的,卻是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朝雲無語,懶得與他多說,兩個麻核先塞進他嘴裏,叫他亂喊亂叫也不行,轉身便出去了。
  靈華殿上不滅的長明燈,是為逝去的小皇子祈求長生的光。
  朝雲再見到墨鸞,她正對頭一支燈,闔目仿佛沉睡。但她卻仿佛冥冥中自有感應一般緩緩開了口:“他為什麽不自己來見我?”
  “我怕你直接把他下了刑部大牢。”
  “你知道我不是在說白崇儉。”墨鸞卻忽然道。
  聞言朝雲怔了好一會兒,顯出些不自在的窘意來。“是。是阿赫讓我來的。他覺得……或許,你這會兒,不會那麽想見到他。”他隻得無奈。
  “我如今該怎麽稱呼你?”墨鸞緩緩回身,雙目中直白的探詢與審視。許久未見,兩人都不再如從前,身份變了,地位變了,人也變了。
  朝雲默然片刻,歎道:“隨意罷……”
  “那我喊你朝雲大哥,你不會嫌棄罷?”墨鸞卻淺淺一笑,眸色中瞬息的鋒芒,便像是眉梢飛起的金色蝶紋,淩厲而妖魅。“我知道你要說敘。”她勾起唇角,語聲卻是涼的,“那你就與我說實話。我的孩兒,是不是白弈害死的?”她眼中忽然射出強悍的光來,便像一隻痛苦的雌獅。
  “他怎麽可能會害你的孩子?”朝雲的眉斂了起來,“你不該這麽疑心他。”
  “那好,你告訴我,是誰?”墨鸞截口質問。
  朝雲一窒,竟不能應話。
  是嗬,是誰?
  “你們如今卻還要替那人求情麽?”墨鸞揚眉喝問。
  朝雲無言良久。赫然發現,當年那個柔弱的小姑娘竟已打磨出如此的鋒利,著實令他說不出話來,唯有苦道:“你這麽做,叫阿赫很為難。”
  “他又何嚐替我顧慮著想過?”墨鸞冷嗤。
  “但如今郡主小產,崇儉又遭通緝,你總也算是叫他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了,難道非要他一死,才能消你心頭恨麽?”朝雲隻覺得噪音幹澀。
  墨鸞卻笑得愈發冰冷,滿滿的全是嘲諷。“是我害他這樣的麽?”她一步步逼上前來。
  又是怔仲,朝雲禁不住挫敗地苦笑:“對。不是你。是他咎由自取。可是……你——”他忽然覺得再也不知還能與麵前這個女人說些什麽。他本就不是什麽雄辯滔滔之人,如今卻走投無路硬要來做這最不擅長的差事。
  但墨鸞反而柔和下來。“愛與恨,朝雲大哥,你可明白?”她眸中浮現出奇詭的顏色來,仿佛喃喃,猶帶著瑰麗奇異的笑容:“被他殺死,又殺了他,愛也不能,恨也不能,這種感覺有多痛,你不能體會。否則,你不會來勸我。”
  “沒錯,我是沒法體會。”朝雲長歎,“但我以為,正因為如此,你最應該了解他的苦。我隻想請你給你們彼此留一條生路。”
  “生路。”
  墨鸞反反複複琢磨這兩個字眼,終於懶懶抬頭。“好啊,你讓白弈親自來見我。”她忽然顯出一絲又狡黠又索然無辜的笑意,一切的交談,竟又回到了最初的原點,仿佛之前那些針鋒相對你來我往命題氧氣雲煙,一揮而散。“過幾日,我要去進香。”她盯著那一支跳動燈火,意味深長。
  “妃主可是要往國安寺祈福?”朝雲擰眉問道。
  “不。”她卻否認的斬殺截鐵,挑眉睨看麵前這飽受糾結的老實人,卻像是要揭開遊戲新啟的花采,櫻唇輕啟,吐出帶刺的芬芳:“不去國安寺。我喜歡清淨的地方。我要去——臥雲寺。”
  一瞬,傅朝雲隻覺得,冰寒透徹,入骨三分。



  章六八 臥雲旖

  淑妃歸省,與母親、兄嫂同往京郊碧山裏的臥雲寺進香。依照往常,皇家進香祈福,每每的都在國安寺,富麗堂皇,伺應周全,又近便。這淑妃卻偏要去個深山之中名不見經傳的小寺廟,無人知其緣故,皆有些莫名。
  但沿途百姓卻很是開心,浩浩蕩蕩的車馬隊過去,爭相圍觀之人熙熙攘攘,竟比逢年過節的集市還要熱鬧。
  人人都想看一看,今上這位淑妃究竟是何等的絕代風華。
  關於這個女人的傳聞有百千種模樣:從太皇太後私寵溺愛的貴主,到遺落民間又重回天闕的滄海明珠;從藺家將軍的無猜檀卿,到吳王殿下的紅顏知己;有人讚她是輔佐君王的淑良明妃,又有人罵她是白氏插在陛下枕邊的刀,是傾幫禍國的狐妖,隻手宮中,魅惑君主,謀害兩位皇後……不論怎樣都好,當那金屏翠描的車障映入視野,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息。
  那是怎樣奢華的氣象!
  是的,奢華,卻無一人敢對這奢華說半個不字。
  那純金雕琢的屏障上,竟能那樣栩栩如生地描繪出雍容高貴的倩影,金身在內,金影兩麵,叫人瞧在眼裏,似看清了,又似什麽也沒看見,不及細細回味,已先驚呆在當場。
  簾幔隨風微擺,沉香蘇合精致,又仿佛還夾雜著什麽別樣花香,淡淡在空氣中飄散,一撩而過,若有若無,浸得人癡醉。
  待醒回神來,卻隻餘車馬遠去背影,猶有靈光隱動,遙不可及,仿佛方才那一瞬的觀望,也不過是水紋佛光,是天照下來的鏡像。
  那是不屬於這紅塵時間的景象。
  抵達臥雲寺外,早有女尼相迎,領三位貴婦往寺中進香拜佛。
  這臥雲寺果然是一處深遠清幽去處,初入時隻覺十分窄小,愈往裏走,才發覺別有洞天,一花一草,一樹一木,一殿一堂,仿佛皆是靜止的,卻又有無限生氣暗湧靈動,竟令人在瞬息之間便沉澱了心神思緒,隻想安靜感受,凝聽魂髓深處傳來的聲響。
  虔誠禮佛,一一進香,罷了,婉儀又說想抄誦一鄭經文,祈福求子。她與白弈結為夫婦,一晃也快十載了,隻得阿寐一個女兒,心中難免有些不安。若說剛成親那會兒白弈常寡淡她,這幾年來也並沒有刻意虧待,但她卻遲遲再不見動靜。她一時疑心自己生阿寐時傷了元氣,請禦醫卻又診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時疑心是白弈做了什麽手腳,可又想不通這人圖什麽……百思不得其解,道是命中無子,隻好相求於神佛。
  女尼們引了婉儀卻淨身沐浴以備焚香抄經。
  墨鸞與謝夫人立在觀音殿前。初春料峭風寒,吹在身上,瑟瑟的冷。
  “你身子弱,找間清淨禪房,歇息一會兒去罷。”謝夫人替墨鸞攏了攏披風,軟語相勸。
  墨鸞微微搖頭,她看了看院落中長青的鬆柏,回身向寺中女尼問道:“敢問,貴寺中,可有一位帶發修行的傅居士?”
  此言甫出,謝夫人與女尼俱是一默。
  “阿鸞……”謝夫人低喚一聲,似想開勸。
  但墨鸞卻截口打斷她。“我想再見姑姑一麵。見不到,不回去。”雖是柔聲細語,卻已不容置辯。
  謝夫人見之無奈,隻得向那女尼點點頭。
  墨鸞也不許宮婢們跟隨,叫尼人領著她獨自走了好幾進的深院,隻入到一個極僻靜的處所,推門入得禪房,見名灰衣女子正靜坐持頌,果然是傅芸娘。
  轉眼七八年不見,再相對,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說起,隻得靜立門畔,悄然無聲。
  但傅芸娘卻放下了手中念珠。“過來坐,今年的新茶是還沒有,舊冬的花雪、初春的雨水卻是有的,將就也能沏。”她一麵淡淡對墨鸞招呼,一麵動手備茶,仿佛對麵立下的並不是什麽高高在上榮寵有加的皇妃,而隻是個小姑娘。
  那般親切熟悉相喚,瞬間便叫墨鸞全身端起的架子塌了下來。“姑姑,你教我,怎麽才能放下?”她垂了眉眼,喃喃地問。
  芸娘卻不理會她,隻是細細煮了茶,斟一盞遞與她,看著她飲罷將茶盞擱在案上,笑著反問:“你為什麽放下這茶盞?”
  墨鸞由不得雙肩微震。
  “因為你已喝過這盞茶了,不是麽。”芸娘微笑歎息,“你個性太執著,若不將心事倒個通透明白,你永遠也不會放下。”
  “若是……不能呢?”墨鸞怔怔地問。
  芸娘卻又斟了一盞茶在她麵前:“若我說,你不能喝這茶,你還會喝麽?若有十人、百人、千萬人如此說,你還會喝麽?你為什麽不能?”
  墨鸞一時語塞。
  芸娘卻將那盞端起,揚手潑在地上:“我將這茶潑了,卻叫你去擦幹,你又會有如何感受?但若是你自己潑的呢?”
  墨鸞呆望著芸娘,目光漸漸閃爍著虛了下去。“不,不,不是這樣的。”她自語般反複念著。
  芸娘看著墨鸞良久,輕歎:“你要如何選擇,便要如何承受,這便是因果,隻要你承受的起,你就能。能從心事從心,不能從心從自然,順其自然,你便放下了。”
  墨鸞又不由得怔住了,整個人仿佛被懸在了雲端山巔,如隱冥思,忽然間,卻又崩潰下來。“我好累……”她顫抖著掩了麵。
  “累了就歇會兒罷。”芸娘執起她手,將她扶進內閣臥榻上躺下,一下下輕撫著她額發,忽然卻落下淚來:“傻孩子,你成天的和自己較勁,怎麽能不累呢……”
  “姑姑……”莫名的,墨鸞隻覺心中一酸,伸手去沾那淚水。
  芸娘卻自己搶先拭了,隻是眼眶仍有些泛紅。“若是夕風還在,本來不用你受這麽多委屈。”
  “那……究竟是誰?”墨鸞眸光一顫。
  “別問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芸娘卻將她摁回榻上去,“你睡罷,我去見見夫人。”她說著,替她蓋好被,起身出去掩了門。
  房中陡然空落,墨鸞呆倚著半晌,猛回神,竟覺心中空曠,千頭萬緒,卻喊不出半點聲響。
  佛寺中的禪房,有著特殊的檀香氣息,淡淡的,平靜祥和。龕中精致的千手觀音,鳳眸蜂腰,斂眉慈悲,蓮台前香煙舒卷,如在雲霧中。
  即便房門掩閉,玄關不開,依然能夠聽見,院落中脆生生的春鳥啼鳴,鶯鶯轉轉,勝過百樣絲竹。
  這裏沒有精致的榻中屏,被褥半點也不細滑,但卻柔軟而溫暖,仿佛浸著陽光的甜香。
  墨鸞躺在榻上,困意漸生,半睡半醒間,朦朧朧隻覺似有人正立在榻旁看著她。那種被視線焦灼時對溫度的觸覺,便好似本能。她微微睜開眼,那一抹身影模糊投入靈台,立時驚得她清醒過來,一個激靈坐起身。
  白弈。
  對。是她叫他來,親自來見她。
  瞬間,劍拔弩張。
  她下榻步上他麵前去,隻穿著薄襪。早春寒氣從地麵升起,刺得腳心酸麻。她將手貼在他腰上,緩緩遊移,一言不發地尋找那個傷口。
  指尖相觸時,明顯察覺了他的退縮。
  她抬起頭,目光瞬間淩厲,刹那,竟令人感到無處可逃的狼狽。
  但她卻忽然將臉帖在他胸口上。
  心跳聲。
  鮮活,真實,觸手可及。
  她情不自禁地沉沉歎息,閉著雙眼,忽然覺得不想動,什麽也不想說。
  原來,她想要的,隻是這樣麽?
  她忽然又很想嘲笑自己這沒出息的嘴臉。
  但她卻聽見他開口:“別這麽站在地上。天涼。”
  他的嗓音還是那樣,仿佛深情流淌,卻又平靜沉緩得叫人憤恨。
  隻是仿佛罷,水深火熱,疼痛掙紮,都是她一個人的。他卻從頭到尾自持旁觀。憑什麽?這分明滿身罪孽的男人,竟還要扮作無辜純良麽?為何隻有她活該卑微?
  她陡然便惱怒起來,甩手推開他。“那你就抱我回榻上去呀。涼著的是我,與你何幹?”她側身挑起眉梢,揚唇挑釁地毫不掩飾。
  她討厭看他這般模樣。這虛偽的行騙者!他不坦誠,他裝模作樣,她便偏要將他扒得通透精光,叫他無所遁形。
  她彎腰俯身,褪去一雙雪襪,跣足踩在地上,那冰冷的觸覺,激得她隻想蜷縮起腳趾。但她卻習揚跋扈地笑起來,靨上花子或是在輾轉睡臥中殞落了,斜紅暈染,仿佛桃麵。
  “阿鸞……”
  她看見他眼底飽漲的玄色,聽見他低沉的吟喚。她知道,知道這一雙瑩潤玉足落在他眼中是怎樣甘冽的誘惑,這些貪心的男人,全都是一個模樣,她知道。但還不夠,不足夠。
  “你躲著我幹什麽?”她笑睨著他,纖手一抹,抽去封腰。對襟衣袍脫去束縛,輕盈滑落足下。香肩赤裸,抹胸長裙下,軟玉圓潤,繡著蓮花的錦袴隱約可見。“這身子,不就是你換權牟利的一枚棋子麽?不過是送上床第的鶯燕,大王還見得少了?”她冷冷哂笑,摘下髻上鳳釵,啟齒輕咬,卻用釵尾卻挑身側絲結。
  “阿鸞……!”
  她終於如願以償地聽見他嗓音開始顫抖。他一把將她攬起,塞進被褥裏,努力裹得嚴嚴實實。那失手掉落的鳳釵,墜在地上,狀若羽落。
  “你——”他將她摁在被褥裏,盯著她,雙眉緊鎖,眸子裏滿清茶的全是疼痛,嗓音卻見了沙啞。
  她卻快意起來,不待他話出口,一腳狠狠踹在他心口,將他踹在地上。
  她聽見他痛苦的低吟,看見他摁住傷處時略微發白的麵色。
  傷還沒好利索罷?是嗬,天寒地凍裏,誰又好得了呢。
  她將一條腿從被下伸出來,向他探過去。瑩潤足尖甚至可以觸到他的麵頰,戲耍一般輕輕地摩挲,勾勒著那叫她愛恨難名的輪廓。
  “很疼麽?”她頷首望著他,唇角泛起的笑容,閃爍著淒然的魅惑,那是和著劇毒的蜜糖。“有我心裏疼麽?”她忽然咬了牙,又要向他臉上踹去。
  但他卻一把將她捧在掌心裏。
  男人的手掌,堅硬,厚實,暖得像火爐一般,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那些又溫柔又粗糙的繭。
  他將她一隻玉足握在掌心,輕輕地搓揉,俯身,落下綿密的親吻。
  他親吻她,從足心到腳趾,淺嚐輕啄,虔誠猶如朝奉。
  如雪羊脂稱著錦繡蓮華,媚態橫陳,妍色無雙。
  酥麻的觸感從那肌膚相親的一點蔓延開去,血液裏燒起了熾熱的火,漸漸燎原。她抑不住輕吟一聲,軟了腰肢。
  但他卻忽然肩頭一震,呆楞一刻,似想逃離。
  他竟然,又要逃了?
  她秀眉擰起,忽然,卻撲身將他攬住。
  不許逃!
  你還想逃去哪裏?
  唇舌相接。她毫不猶豫地纏住他,放肆地抬腿廝磨他腰身,將所有的羞澀廉恥全拋在腦後。懷抱裏暖如烈火,眉彎、眼角、指尖、發梢、鼻息、齒間……全是他的味道。貪戀至忘乎所以。
  這才她想要的麽?是麽?
  不。不夠。仍然不夠。
  她的雙眼水潤起來,狂亂神色間泛起強悍,將唇瓣咬得嫣紅見血,就去撕拉他的衣衫。
  這不足夠。她要彼此赤裸的坦誠以對,沒有間隔,沒有阻礙,相擁的再無罅隙!
  “阿鸞!”
  “阿鸞!”
  她聽見他顫抖而低啞地喚她,“不行……不能這麽做……會出事的……”他掙起身來似想躲開,卻又似醉酒了一般,連步子也走不穩,暈暈沉沉地跌在榻旁,衣襟淩亂,氣喘得粗重。
  “還能出什麽事?”她聞之竟笑出妖色來。她將他的手拽來,緊貼在小腹,“挨了一刀,整日的吃藥,禦醫說我今後恐怕都不能了……”她向他探身過去,散落青絲垂順,雙唇鮮紅欲滴,嫵媚得令人目眩。
  她看見他無助地垂下頭去。“阿鸞……你……你別這樣……”她終於看見這個男人在她麵前低頭,看見他流露出那樣痛苦的神情,卻是如此的令她刺痛,愈發不甘。“口是心非的懦夫!”她揚手一個耳光扇過去,在他麵頰烙下一道紅痕,“你這樣的人,你一隻手也能掐死我罷?你可以推開我,甚至可以殺了我,對你而言不是很簡單麽?”她說著又是一巴掌。
  但這一巴掌卻被他截了下來。“阿鸞!”他扼住她皓腕。這般尖銳的詰問,逼得他無地自容。然而,不習慣解釋,不知該如何解釋。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從何時起,麵前這個女子成了他唯一的軟肋,是他背負不起卻也不能放下的原罪。可是,他答應過,立過誓,他要對她解釋。“我……”他望著她的眼,深深吐息,卻終於還是頹然敗下陣來,“抱歉……我不知該如何與你說……”
  “做得出,為何說不出?”她卻譏笑他的無能,“既沒這個擔當,何必要做?你連個交代也舍不得給我,還想要我受你擺布?你當我還是那個傻丫頭,被騙也要感恩戴德麽?!”她揮手拂開他,傲然盯著他。
  他默然凝視著她,良久,低聲問她:“……你要我怎麽給你交代?”
  她聞之嗤笑出聲來。“你問我?你該怎麽交代你卻要問我?”她一把拽住他衣襟,緊緊盯著他的眼,“我連怎麽給自己交代都不知道……”她忽然湧出淚來。她惡狠狠地撕扯他的衣襟。
  男子的胸膛好寬厚,微微帶著鹹味。這麽多年了,他身上依然是那熟悉的薄荷與蘭草香,刺得她愈發忍不住流淚。“我恨你!我明明恨死你了!為什麽還想見你,還要替你擔心,還是那麽害怕你會出事?”她忽然俯身,捂著臉大哭起來。
  “阿鸞……”他終於再不能自已,一把將她揉入懷中。
  還有何好交代?還有何不能交代?都不過是一場至極奢靡的渴求。
  要如何交代?要何種交代?是彼此心知肚明卻躑躅難越的雷池。
  火熱灼著火熱,可是心貼著心了?
  他吻她,吮吸那浸了毒的寸寸柔香,似個貪想了千年的癡兒,死也不怕。
  她卻像隻討債的妖,索命的冤鬼,媚色張揚地掐進他血肉裏去。
  阿鸞。
  阿鸞。
  聲聲熾烈昵語,落一身放縱,旖旎廝磨。
  肩胛上滾燙,那鸞仿佛燒起來一般。
  她在浪頭上挺起半個身子,眼前那龕中菩薩搖晃得一片斑斕,慈悲竟似染坊打翻,一塌糊塗。
  這是怎樣的罪孽深重嗬。
  “滾開!別盯著我!”她掩著臉尖聲哀泣,折身在這誘來的坦誠之前。
  他將她拉回懷中,細細密密吮吻那雙濡濕的眼。
  她卻一口狠狠咬在他頸側。
  血潤咽喉,苦澀腥甜。



  章六九 判官鬥

  檀香繚繞,浸染一絲雲雨初晴時特有的芬芳,似有似無。一身香汗淋漓,餘熱未消,半點不覺得冷。墨鸞抿唇懶懶倒在榻上,隻覺再也不想將眼睜開了。
  親昵細吻仍舊輕落,麵頰,頸項,脊背,那雙大手似一尾狡鯉,來回遊走身上,滑而有鱗,一半烈火,一半寒冰。
  墨鸞察覺他將手撫在自己後腰輕柔,立刻一把將他拿住。“這等手法你大王也會?”她嗤一聲,翻身將他推開去。
  宮中女子受幸後,若是不想或“不能”留這龍精,便會由宮人將之推出來。他趁著歡好餘韻行這等事,女子若是沉溺間不設防備,隻當是愛撫,很難察覺。
  “難怪公主要誦經求子。你也曉得自己積惡太甚,隻好斷子絕孫了麽。”墨鸞思及冷笑。她心中怨恨的太久,一時之間難以平複,隻想拿話刻薄這人才痛快。
  白弈眸中一瞬掠過絲絲黯然痛意。“她生阿寐傷了身子,若再懷孕生子,恐怕不妥。”他輕歎,牽來衣衫替她披上,吻著她烏發,束腰時,又將手揉摁下去。
  不料墨鸞卻一巴掌將他拍開。“真是體貼的好郎君呀。”她睨他一眼,語聲見涼,毫不掩飾心中暴漲得尖刻。她再不是從前那事事替旁人著想的小姑娘了,他這般悉心照顧另一個女人,她心底的不悅便像陰暗裏潮濕的苔蘚一般瘋長。
  心尖兒上陡然一刺,便仿佛是無影的針紮了進去,想拔也拔不出。男人果然是男人,這種時候也依然能夠分得清楚明白。她痛得幾乎要掐斷自己的指甲。“我知道。她是你的妻,禦賜良緣,天經地義,合該受你這千般好的。”她回身望著他,用一種不疾不徐不冷不暖的語調說著,衣衫半掩,垂落青絲襯著如雪玉顏,愈發顯得蒼白,“隻不知大王你可否賜教一二:我是個什麽東西?偷來的?還是搶來的?總之是下賤齷齪見不得人的就對了,是罷。”
  那般平靜的嗓音,帶著些許稀薄曬意,已不再是疑問,而隻是自嘲。
  白弈擰眉看著她,沉默不語。
  她眼中卻流淌出倔強的快意來,賭氣使性兒一般。“你怕了麽?後悔了?唯恐變成第二個任修,也給捅得篩子一般死無全屍?”她又嘲笑他,一麵嘲笑自己,“你怕什麽?反正我也是不能了。你在敢動我一下我可就喊了,這會兒夫人在,公主在,估摸著該來的怕是也都來了,我總是個不要臉的,就不知你舍不舍得跟我一起死!”
  白弈靜靜盯著她。“死就死罷。”他忽然長歎,將她摟回懷中,將臉埋在她花香淺淺的長發裏,“你要我死幾回,才肯帶自己好一些?我隻怕你傷了自己……”
  墨鸞怔怔地偎在那懷抱中,還神,竟不覺已淚流了滿麵。“說夢話別給人聽見。”她猛推開他,整好餒衫下榻去。
  那一支墜落鳳釵,仍躺在衣袍褶皺之間,寂寥又孤單。
  她俯身將之拾起,長發委地,一水兒的烏綢。“你告訴我……”她忽然輕聲問道,“若那時候我求你,你會不會舍了這皇親,娶我為妻?”
  白弈微微一顫,默然沒有應她。
  若當真時光倒回,若此世間卻能有這樣的假設,他究竟會如何做,真說得清麽?心景俱變,人物皆非,說這般空言,縱然哄得一時開心,又有何意義。
  她靜靜的等了許久,等不到答案,終隻是輕笑一聲,穿起衣袍,坐在一旁梳理長發,再不說話了,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禪房裏忽然便靜了下來,戚寂得發冷。
  忽然,院外卻有了人聲。
  “婢子已說過許多次了,妃主正在院中禪房歇息,杜禦史不得無理驚擾!”這宮婢語聲由遠及近,帶著怒意,顯然是一路追著攔到了跟前,卻攔不住人。
  “臣奉旨緝拿欽犯,不會攪擾妃主鳳駕!”另一個男聲洪亮飽滿,底氣十足,字字所得斬釘截鐵,正是那禦史大夫杜衡。
  聞聲,白弈由不得一皺眉。
  這杜聖平是個能吏,頗有捷才,隻是個性剛直激烈,有法無情,又是當年跟著東宮出來的人,仰仗陛下多年的親信,於是更加不屑那些為官之道。他日前一本參了崇儉,湖陽郡主恨他入骨,在太後那兒說盡了他的壞話,卻也拿他沒有辦法。今番他忽然跑來,口稱緝拿欽犯,恐怕又跟崇儉這檔子事脫不了關係。他拿人倒也罷了,叫他這樣橫衝直闖進來瞧見些不該見的,卻是大為不妥。
  白弈一麵思度,一麵已開始大量這禪房內門窗瓦梁,找尋脫身之策。
  墨鸞見他動念,忙一把拉住他,低聲道:“你這會兒怎麽走?他來勢洶洶少不了帶人手圍寺,你傷又未痊愈,出去反而撞上了。你別動,我來會他。”她說著步出外間去,掩了裏閣的門,才轉身,已聽院中人聲道:“臣杜衡奉旨辦案,請妃主莫要為難臣下。”
  這話說得,先就把麵子撕開了,也不知此人是真不會說話,還是太會說話。
  墨鸞不禁發笑,隔門問道:“杜禦史為國執法,妾身能怎麽為難您?”
  那杜衡倒是毫不拖泥帶水,單刀直入:“請妃主開門,臣要搜查欽犯。”
  “杜衡你好大的膽!”墨鸞冷斥一聲,“我雖是女子,比不得你們這些才高八鬥滿腹錦繡的棟梁,但也知道尊卑禮儀。我身為內婦,本不該管你這外事,但我總好歹是陛下親封的淑妃,不是街頭巷尾貓三狗四的乞丐婆,由得你呼來喝去!你這般殺氣騰騰,明知我正休息,連要搜什麽人也不與我說明了,就叫我開門與你便宜,未免也太橫行霸道了罷!”
  “妃主這不是明知故問麽,臣要拿的,自然是那白謹。”外頭杜衡受了這好一番斥責,既不見愧,也不見惱,依舊強在那兒,半步不退。
  墨鸞聞之笑道:“杜禦史你不要忘了,這寒食散的案子,是我先下手查起的。你怎反來疑我窩藏了人犯?”
  “恕臣無理:妃主一查之下,發現案犯乃是本家堂兄,心生回護之意,或許有之。”那杜衡貼麵對答。
  “杜禦史這就誅心了。”墨鸞譏道:“但這臥雲寺內全是尼姑和女居士,杜禦史要拿白崇儉,也不該找來此間。”
  杜衡朗聲應道:“禦史台今日接得密報,指這人犯窩藏寺內。請妃主開門。”
  “密報?”墨鸞心中一震,“杜禦史,你雖是執法,卻也要負責,無憑無據恐怕不妥罷。”
  “追拿逃犯,如戰場殺敵,不可小覷,不可疏漏,不可貽誤!妃主在此巧詞詰難,再三拖延,若是走脫了人犯,妃主負不負這個責?!”杜衡非但不退,反而聲聲雄辯,一口氣發難回來。
  墨鸞給他如此嗆了一番,心知此人是塊砸不穿的鐵板,變軟下聲來冷道:“這麽重的責任,妾身不敢擔待。但我才睡著還未起身,杜禦史好歹讓我先略整衣衫,才好開門恭迎大駕。或者,禦史送我三尺白綾,將我的屍身與這或許能揪出來的逃犯一齊送還陛下?”她說著,換門外侍婢進來替她梳妝。
  她今日隨身帶來幾個婢女,都是在她靈華殿上多年的心腹,各個伶俐,聞聲上前來,卻也不急著開門,反而衝杜衡道:杜禦史請轉過身子去罷。
  那杜衡不禁一怔。
  一名宮婢挑眉道:“妃主尚未穿衣梳洗,禦史這樣堵在門前,叫我們怎麽好開門?我看你凶巴巴的,攔了一路也攔不住,叫你退出院外定是不肯了,隻好委屈你背過身去唄!反正你總不能這麽盯著罷!”
  好一番伶牙俐齒,卻也叫人反駁不得。
  墨鸞在屋內聽著不覺好笑,涼幽幽地便接道:“你這奴婢不得無理!杜禦史是正人君子,不用請他背轉,隻委屈他閉一閉尊眼就是了。他雖然疑心我窩藏逃犯,我卻是不敢疑心他要偷看婦人穿衣的。”
  杜衡自是個剛正不阿的強硬角色,若與他硬碰硬他死也不怕,但遇上這等旁門戲耍,卻是無可奈何,窘得清了清嗓子,退去院外去。
  墨鸞命兩個婢女進屋來替她梳妝,其餘幾人便守在門外盯著,不許任何人擅闖。
  但她心中卻覺十分古怪。
  那杜衡是個有一說一的主,他說得了“密保”前來,想來不假。然而,會是什麽人向禦史台送去這樣的密保?如此巧合,倒像是衝著她與白弈來的一般。
  她今日約白弈寺中相見,除了傅朝雲,連謝夫人也未必知道。朝雲大哥忠心又老實,斷然不可能出賣他們,但倘若被人利用或是巧言誘騙了,卻也未可知。能做到這一點的,怕是沒有幾人。
  她忽然心中一冷,不覺嗤笑出聲來。
  可恨這人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一心使壞,她卻要端著顆菩提慈悲心救人一命。
  她心下正想著,忽而聽見院外又有響動,依稀是其餘搜寺衙役來向杜衡回報,聽口氣是被公主痛罵了一番,但到底是搜過了,隻是沒找著人。如此一來,杜衡更是一心盯上了她這一處,大有再不開門便要破門而入的意思。
  若這杜阿黑真就這麽闖進來……
  墨鸞下意識看一眼內閣那扇門,驀地,想起白弈方才一句“死就死罷”,由不得竟揚起一抹似暖還涼的笑來。
  真死假死,卻不知那人此時是何種表情。
  也未必就死罷。杜聖平不是小人,君子思無邪,又不嘴碎,或許,還可以欺其有方呢。隻是白弈那人一貫的謹慎,這等全在掌握之外的冒險,他不願做。
  她如此想著,反忽而起了興致,好整以暇地對著婢女手捧的銅鏡,細細描畫額黃,仿佛絲毫不把門外的鐵麵判官放在心上。
  那杜衡又等了半響,不耐已極,終於衝入院中來,就要強入。
  便在這節骨眼兒上,忽然,卻有人先聲一步:“杜禦史且住,人我已給你拿來了。”一聽之下,竟是傅朝雲。
  墨鸞聞之心下一驚,起身將門推開一線,向外看去。
  隻見,傅朝雲拎了白崇儉從院外過來,那白崇儉已被捆得粽子一般,被朝雲仍在地下,蹭了一臉灰土。
  院外,謝夫人與傅芸娘皆已過來,見此情形,不由臉色發白。
  “朝雲……”謝夫人低喚一聲,似有隱憂。
  杜衡見傅朝雲親自將白崇儉押來,也不多廢話,當下便命押衙們將人解走。
  若依著這杜阿黑的脾性,讓他拿回禦史台去,弄不好一審定案就先斬後奏了。
  “慢著!”墨鸞見之一把推開房門。她喝了一聲,幾步走上跟前去,冷盯著杜衡道:“杜禦史這就好走了?不是還要搜房麽?”
  她這是誠心與人為難。杜衡也不含糊,當下向她拜道:“適才多有冒犯,請妃主海涵。但臣也隻是公事公辦,還望妃主莫要見怪。”
  這個杜聖平,倒真是個可堪大用的良臣。隻可惜,今番她不得做輔佐明君的賢妃,隻能做婦寺幹政的禍水。
  “杜禦史這大禮,妾身可受不起。”她緩踱兩步,將倒在地上的白崇儉攔在身後,向杜衡道:“既然欽犯已找到了,這就解他去見陛下罷。”
  杜衡眸色一厲,嚴詞駁道:“此案陛下已交禦史台主審,刑部與大理寺會同,自然應由我帶他回去,問案定罪。”
  “我若沒瞧見,讓你帶回去也罷了。”墨鸞一歎,“但我既不巧撞上了,你卻叫我回去如何向太後交代?”
  杜衡昂首強硬道:“依法判決,秉公處置,如何不能向太後交代?”
  墨鸞問道:“太後欲施以焦化使其悔改,你偏執著於嚴刑峻法,豈非陷陛下於不孝,教陛下為難?自稱匡扶法典,卻壞了陛下仁孝治天下的基地,你忠在何處?”
  杜衡據理力爭:“大是大非在前,豈能容罪犯逍遙法外?”
  “我何嚐說過不叫他伏法?”墨鸞挑眉道:“莫非杜禦史的意思是說,押去陛下麵前,請太後與至尊聖裁,就是不問是非了?”她心知與杜衡無情可講,當即傳喚隨隊衛軍,將白崇儉先一步拿下,就要帶走。
  杜衡見她已是硬要搶人,大喝一聲怒斥:“白妃!你眼裏還有沒有天子王法?杜某人是陛下的臣子,卻不是你的臣子。你可看清楚了,當今天下還不姓白!若再幹擾公務,休怪我連你一並拿下治罪!”
  “我睜著兩眼看得清楚得很!”墨鸞一聲冷笑,“當今天下確實不姓白,不過,好像也不姓杜罷?”
  話已至此,也算是再無可多言。杜衡氣得麵色紫紅,但墨鸞此時已將諭旨欽點的千牛衛隨護喚來,縱然他並無畏懼,卻也不能當真動手奪人。墨鸞又不理他,兀自命人押了白崇儉就走。他無奈之下,隻得緊隨其後,就要入宮麵聖。
  卻未曾想,當此時分,白崇儉忽然奮力掙起身來。
  明眼人都瞧得出淑妃此舉意在回護,幾名衛軍全沒想到白崇儉竟會有如此舉動,不防備下,竟被他掙脫。
  白崇儉雙手被負身後,迅捷卻半點不減,一個箭步已躥至墨鸞麵前,眼角眉梢那奇詭笑意,便似初開化的河水一般,冰冷濕滑。



  章七0 悲喜天

  “我覺得你真可悲。”他像個鬧天的妖物一般欺上前來,雙眸璀璨閃動,竟又顯出多年前那孩童一般天真爛漫的稚純。他與她附耳輕咬:“你最後還是要救我。你以為你是最叫他心痛難忘的女人,值得為他如此?可惜。你別這麽快就心軟,再挖得深些,瞧瞧他心裏還藏著什麽?”
  “畜生!還不老實著!”傅朝雲見狀大怒,探手擒住崇儉後頸,將之鉗回來,甩在地上,恨得拿腳踩了。
  崇儉卻兀自仰麵牽起唇角,笑尖兒上灼著快意的火苗。
  墨鸞低頭看著那俊美的夜叉郎,並不慍怒,反而綻出個憐憫微笑來。
  你與我,究竟誰比較可悲?
  誰也莫笑話誰罷。
  她抬頭看向杜衡,淡淡道:“杜禦史,這人犯伏國法前,許不許家法先行?”
  杜衡一怔:“隻要不與國法抵觸,律例並無明文嚴禁。”
  她又看寺中女尼:“請教阿師,借貴寺寶地行家法,可算是冒犯?”
  幾名寺中女尼皆不話語,低頭合十先念起了佛。
  “阿娘與大哥可許兒的意思?”她再問謝夫人與傅朝雲。
  說來長兄如父,但朝雲既不肯認入白氏,也從不做主,聽得這般詢問,自然便去看謝夫人。
  謝夫人靜了一刻,擰眉點頭:“也罷。這孩子,是該受些教訓!”
  買了便即向幾名衛軍令道:“將那開道的大棒扛兩根來。”她又看一眼給摜在地上的白崇儉,眼中已無半分柔軟。“打。打到我喊停為止。”
  那開道大棒用來威懾夾道之民,漆黑堅實,極為沉重。幾名衛軍得令,將白崇儉架起來便打。起初白崇儉仍笑著,打得久了,也著實吃不消,漸漸得就垂了頭,不一時,竟猛嘔出一口血來。
  墨鸞卻隻是從旁冷眼看著,一言不發,絕口不出一個“停”字。
  那些衛軍不得令便不敢停,棍棒之聲落在這寂寞寺院中,驚得雀鳥不敢棲枝。
  眼看白崇儉已呈了慘象,謝夫人不動,朝雲與傅芸娘倒是勸了兩回,墨鸞卻置若罔聞。
  終於,那杜衡看不下去,不忍喊道:“住手!再打就要死人了!許你家法,可沒說許你私裁!”
  “罷住罷。”墨鸞這才涼涼喝出一聲來。衛軍們將個血汗模糊的白崇儉拖到她麵前,她卻瞥也不瞥一眼,隻命將之押還宮中。
  但臨行時朝雲卻忽然攔住她,不許她上車,叫她借一步說話。
  “大哥有什麽事,回頭再說罷。”她本欲回絕。
  “不行。非現在說不可。”朝雲卻意外的萬分堅持。
  印象中,極少見朝雲顯出這般強硬姿態。依稀有,卻是當年她還在慶慈殿上陪著阿婆時,關心則亂,想出宮去看白弈,被朝雲一口回絕。她冒冒失失自己偷跑,卻鬧出多少事端……
  這人今番又是為了什麽?
  她忽然覺得不想聽,朝雲接下來將要說的話語。
  但朝雲卻將她讓至一旁,低聲地問:“崇儉方才又與你胡說些什麽了?”
  “大哥連他說什麽也不知,就先知他是胡說了。”墨鸞一笑,不經意,眉彎已有抗拒襲染。
  “拌嘴和勸人,我都不在行。”朝雲無奈,“長話短說。別信他的。別——”
  “別一使性子,要了他的腦袋,是不是?”墨鸞截口將他打斷,望著他。
  朝雲聞之一默,唯有點頭。
  墨鸞卻忽然揚眉而笑:“那你告訴我:夕風、阿夕,這個人,到底是誰?”
  募地,朝雲肩頭一顫。他仿佛震驚,努力著,卻沒發出聲音。
  他不言語,墨鸞卻兀自說了下去:“我在姑姑繡的護身符上見過這名字。我猜……她該是姑姑的女兒,你的姊妹。對不對?”
  朝雲沉默半響,黯然點頭:“不錯。夕風是我的妹妹。也是阿赫的妹妹。”
  原來這才是他的親妹。
  已經並不意外了,隻有莫名淺淺惆悵,難以言說。墨鸞抬眼盯住朝雲雙目。“但她是怎麽死的?”瞬息,她眼底散射出淩厲的殘忍來。
  朝雲眸色一漲,呆了好一會兒,不能回話。
  “你不說。我改日去問白弈。”她冷笑一聲,回身要走。
  “別去問他!”朝雲忽然受驚一般,猛一把拉住她,“別再與他提這件事。過去那麽久了,好不容易……”他喃喃地恍如夢囈,麵上卻顯出痛色來,幾近哀求。那不由自主的悲哀,深得幾乎能叫人溺斃當場。“是……”他結舌良久,竟不能將那句話順暢地說出口來,“是阿赫……親手殺了她……”
  陡然心悸。
  戳中他人的痛處,將那些彼此都自以為已然陳舊的傷口搗出新鮮熱血,那滋味兒絲毫也不快活,甚至連自己也痛了起來,濺得滿身腥烈。
  “我不問了。我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不知道。”她背過身去,不再去看那雙傷心的眼,徑直登車而去。
  陽光斜斜得從青天裏打下來,金車障上耀起灼灼的光。她覺得有些目眩,頭暈地按住額角。
  親手殺了自己的妹妹,卻又把別人家的女兒搶來。
  這個人。
  白弈。
  她忽然笑著流下淚來。
  白崇儉最終隻被判了十年流刑,逃過死劫。
  意料之外,湖陽郡主竟要與他相隨而去。這曾經一心想做皇後的刁蠻貴主,如今也放得下一身富貴繁華。仿佛女人在麵對苦厄之時散發出的堅強光輝,永遠都比那些令她們承受苦難的男人耀眼百倍。
  皇家的權威終於壓過了國法森嚴。
  禦史大夫杜衡氣得當殿砸了烏帽玉帶,揚言辭官。
  李晗苦苦地挽留,說盡了好話,軟硬兼施,到底將他留住,但這人從此沒給過白氏好臉色,尤其是對這“私意包庇、擾亂國法”的淑妃,苦大仇深,怨憤不滿。白弈專程去拜他,被他一碗閉門羹擋在欄外;央了裴遠再去,方提起一個字 ,立刻翻臉趕將出來;再後來,索性門前高懸“免戰牌”,公然明言,說客免入,論“白者”立轟,莫說僧麵佛麵,天王麵子也不看,毫不留情。
  這樣一個杜聖平,知其者謂之心憂,不知其者,謂之何求。
  李晗無奈,惴惴地與墨鸞提起,唯恐她為此惱怒。
  但墨鸞卻道:“陛下索性明賞他罷。鐵麵無私,執法嚴明,做得好。”
  李晗愣了良久,細細揣摩,隻覺這一杆子稀泥和得,真叫人哭笑不得。
  他賜了杜衡一塊禦筆金匾,上書“公正嚴明”,又賜他一席禦宴,叫他在這金匾之下做東,風光一番。朝臣皆嘖嘖稱許,競相恭維賀喜。
  杜衡得了這金匾,心知肚明,陛下這意思是邊給他長臉邊掐他臉皮子:你的苦心我明白,但這回也就這樣了,你不如順著台階下來,別再鬧別扭。
  雖說氣也氣不出個結果,禦宴也必須得擺,但杜聖平不服軟就是不服軟。“免戰牌”是摘了,禦宴照擺,鳳陽王他也照舊請來,隻是他自己就稱病不出了,把個鳳陽王晾在好大一塊金匾下,對著滿堂賓客,可真是落盡尷尬。
  所幸,白弈並不介懷,樂得一笑了之。
  於是人們又覺得,鳳陽王胸襟寬廣,氣度非凡,實在難得。
  但無論怎麽說,勉強也算是“握手言和”。
  至於那些曾經明火執仗針尖麥芒的相爭,風頭上過去,淡了就是真的淡了。或許還有人提起時,也不過說杜禦史的正氣,說鳳陽王的為難,言及淑妃,客氣的,說她厲害,不客氣的,罪名也可數落得層出不窮。
  這些世人評說,總願意刻薄女子,男人們總有可原之情,應該體諒,女人便是天生來給男人替罪的羊羔,那些男人不願承擔的、或不願給男人承擔的,都可以栽在女人頭上。
  但墨鸞倒也並不以為意。她早已習慣。那些人說她好又如何?說她惡又如何?總不過是些不相幹的。
  匆匆一別,一晃月餘,她再沒能與白弈見上一麵,不知緣何,心裏反而漸漸平靜下來。
  西域來的遊學僧侶,獻上治病驅魔的金佛草籽。她便弄了些來自己種玩,整日悠閑懶散,像個沒事人兒。
  原來一朝相擁罷了,並不似想象中那般激烈。
  她甚至有些奇怪的,開始懷念,從前那些無知懵懂的歲月,即便今夕遙望,那是可真是傻嗬,可憐又可悲,卻也未嚐不是真情流露。她曾真心地去相信,毫不摻雜地去愛,甚至不懂得恨為何物。而如今,她再也不可能擁有,那般近乎雪白的純粹。
  逝去的,就如同指縫裏的水,流走了,便再也尋不回來,即便能再俯身掬一捧,卻也與從前不盡相同。
  記得那時候,阿婆曾問她:你能持否?
  她那時以為,她一定能。
  而今回首,卻原來隻是無知年幼時的自以為是,隻因為,那時的她,還根本不知什麽叫做疼。
  知道三月裏,她開始常覺得睡不夠,也不怎麽想吃東西。陽春天,已十分暖融融的,她本以為隻是春困,她又一向體虛,暖起來厭食也是平常事。反倒是細心的宮女替她算著日子,小心問她怎麽遲遲還不見天葵。她愣了半響,這才終於驚起來。
  這世上哪有如此湊巧的事來?
  然而,當那禦醫鍾秉燭板著一張嚴肅至毫無表情的麵孔,頗為無辜地用眼神示意她“你不要瞪著我,跟我沒關係”時,她忽然覺得很不知該如何形容那種又震驚、又窘迫、又不安的感受。
  喜悅是半點也談不上的。
  並非她不想再要一個孩子,而是她如今不能。
  “拿掉罷。越快越好。”她靠回小榻,解開脈門上纏繞的懸絲,疲憊地收回手。
  鍾秉燭看她一眼,不鹹不淡地道:“妃主如今的體質的確不易再孕育產子,若要強留住這孩子恐怕也很難順產但拿掉也一樣要傷身的。這等人名官司,妃主自己想好。”
  “拿掉!”她闔目向裏側過身去,斷然冷語得好生決絕。
  李晗久不來靈華殿了,這等事,如何瞞過?不如趁著這可憐的小人兒還未成個形狀,殺下去,也隻是一灘膿血罷了。
  她緊閉雙眼,咬唇聽著鍾秉燭四平八穩地醫囑,想著也就這兩日,一條小生命便要這麽沒了,忽然有些難過。
  如今的她,早已沒了悲天憫人的大悲大喜,但若要半點不為所動,卻也太難。
  怎能不難過呢。畢竟是自己的一塊血肉。何況又是……
  要讓他知道麽?
  心頭忽然一念閃過。
  但她很快便曬笑起來。
  讓他知道又能如何?難不成,那人還會讓她安心將孩子生下,為她和孩子擔待一切?
  赫然驚覺,原來,她是真的再也不信了。不能信。不敢信。
  無人可倚靠。
  即便是對自己,也常有不可理喻,難以置信,又還要如何去癡心妄想地信一個旁人?
  何況,偏偏是那樣的一個男人……
  她抬起胳膊,將臉埋在衣袖之下,倔強地不願承認,竟又為那人流了眼淚。


  章七一 幻亦真

  鍾秉燭說墨鸞體質太虛,此時心情又大受震動,不易立刻服那虎狼之藥,叫她稍調理幾日,有個準備,才好行事。
  然而,墨鸞又哪裏還能安心調理。心裏揣了這樣一條人命,愈發得吃不進東西。
  她命人往裴公府請潞國夫人來見。
  但她甚至連對靜姝坦白明言也不敢。
  靜姝卻一如既往的體貼,什麽也不多問她,隻是陪著她,在內廷花園走動散心,叫宮人們捧了點心隨侍著,見縫插針地哄著她吃一兩口。
  三月春景,風光無限。宮中內官們,將院內馴養的梅花鹿也放了出來,任這些溫順的美麗神獸在花間樹下自由行步。那些金橙的皮毛梳洗得幹淨柔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朵朵白印如同梨花飄墜,映著雙雙無辜水潤的大眼睛。
  往常,墨鸞是十分喜歡這些優雅靈動的小東西的,此時竟不怎麽敢靠近,反倒是靜姝很開心地從宮人們手中接過鮮嫩草葉,逗引著小鹿來喂食。“我都不怕,你怕得什麽。”靜姝笑著將她拖到近處,彎腰時很自然地便將手護在小腹。
  這姿態,墨鸞看在眼裏,怔了一瞬,回過神來,由不得嗔道:“那你還不仔細著?可別被撞了。”她忙將之拉回來,不許再與那些蹦來跳去的鹿崽混在一處。“這樣的大事,你也不告訴我。你不怕是你不怕,回頭裴中書來問我要他的妻子,我可怎麽交代?你們好不容易熬出頭來,我可不想造這等孽。”她不禁幽幽地歎,忽然,滿心都是惆悵傷懷。
  “若先告訴你了,你還能‘勞動’我來陪你散心麽?”靜姝挽著她手臂,終於輕歎,“瞧你,滿腹心思的樣子,臉色也不好。再過陣子,我可就真難得來陪你了,你這個樣子,叫人怎麽放心的下……”
  “能有什麽放心不下。巴掌大一塊地方轉悠著,好吃好喝有人照料。”墨鸞笑一聲,輕描淡寫略過。她好似忽然想開了一般,主動去取宮人們捧著的糕點來吃。“別在這兒呆著了,說笑歸說笑,真有個萬一可怎麽好。”她說著,便要拉靜姝往別處去。
  猛地,一道幼影從眼前晃過。
  不遠處,隻見一個身穿紫衫的小童,球兒一般滾在那鹿群中間,瞧那模樣,也就不過三四歲光景,頸上戴著支黃澄澄的金項圈,白皙俊俏,好不討人喜歡。可他實在太小,連小鹿的腿也比他要長些!這麽小的孩子,獨自縮在蹄錯踏之下,瑟瑟發抖,仿佛隨時都會被踩著一般,當真危險萬分。
  “別呆在那兒啊!快走開!”墨鸞陡然吃驚,由不得喚起來,“這是哪裏來的孩子?快去把他抱過來!”她連連催促宮人們去救護。
  不料眾宮人皆是麵麵相覷,惴惴望著她,不敢動。
  “愣著做什麽?快去呀!”墨鸞見他們全是這般模樣,不禁急急催促。
  “娘娘!你怎麽了?哪裏有孩子?”靜姝嚇得麵色發白,忙一把將她扶住。
  “就在——”墨鸞心中一顫,回頭去看,卻見鹿群中唯有子鹿跳躍穿梭,哪還有那稚嫩孩童的影子?她由不得呆怔當場。
  瞧這情形,竟似白日撞了鬼,一幹人等都被唬得不輕。靜姝打起笑容來,哄慰道:“你呀,一定是累了,回去歇著罷。”說著便將她往回拽。
  “我明明看見有個孩子在那兒,就三四歲模樣……”墨鸞眸光不禁有些恍惚,喃喃道,“他還一直望著我,穿了件紫衫子,戴著金項圈,上麵掛了隻蟠龍——”
  “娘娘!”靜姝嚇得截口喝住她,“一定是看錯眼了!內廷重地的,哪裏來三四歲的孩子!別亂說了……”
  這一聲喝,驚得墨鸞猛醒過來。是了,方才她心下震動,失神亂語。著紫衫,胸墜蟠龍,那隻能是當今太子。但太子李承現在東宮,也早不是三四歲年紀。“對。是看錯了。”她迅速鎮定下來,將幾個在場宮人一一打量過去,笑道:“有陣子沒瞧見麒麟了,怪想人的。”說著,便命兩名近身宮女往東宮去請太子過靈華殿用晚膳。
  “你呀,就是個做娘的命!瞧把你想的,都眼花了。”靜姝頗為會心地接過話來打趣她。一旁幾名宮人也乖順,紛紛地稱道淑妃主疼愛太子視如己出。
  然而,墨鸞卻很懶懶的,隻覺這些恭維溢美之詞索然無味。她輕輕將手撫在靜姝腹上,默然良久,隻歎一聲:“真好……”
  “好啦……別想著傷心事了……”靜姝見墨鸞滿麵傷感,接著她一麵勸,一麵將她往回拽,心中亦不忍哀慟:
  十月懷胎的心頭寶,便是磕著碰著了,也比傷了自己還疼百倍,何況竟是天人永隔生死離別,這等淒苦,便是想一想也令人心中一陣發麻,真要親身經曆一番,當真不知該如何承受。
  娘娘這心病,恐怕,隻有等她何時再得一個孩子,才能將那心上傷,一點點替代、填平罷……
  待返回靈華殿,又至靜姝離去,墨鸞仍舊是無精打采,仿佛陷入了沉重窠臼,怎麽也脫身不能。她叫宮人們在院中荷池旁擺下屏風小榻,獨倚榻上,呆呆看著水中池魚遊走。
  良久,忽覺暖風習習。
  分明已設立了屏風,這風卻又是哪兒吹來?
  莫名,墨鸞隻覺有些心驚肉跳,下意識撐起身來四下一望,不料,竟見屏風後頭,一個白嫩嫩的小人探出頭來,虎頭虎腦的,抿唇盯著她猛瞧,卻一句話也不說,仍舊是紫衫,蟠龍金項圈兒,正是方才在鹿群中瞧見的孩子!
  墨鸞呆了一呆,很快笑起來。“過來。”她向那孩子伸手招呼著。
  那孩子倒似並不怕生,見她喚自己,便很聽話地奔了過去,竟也似小鹿兒一般。他十分親昵地依偎著墨鸞,抓著她手,將腦袋鑽進她懷裏。
  這孩子乖巧可愛的模樣惹得墨鸞滿心愛憐,竟覺得與他說不出的親厚。“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跑來這裏?你爺娘呢?領著你的侍者呢?”她猜想這該是哪一家皇親國戚的小郎君,跟著家大人奉召入宮來的,或許是迷了路。
  “我阿娘不要我……”不料,那孩子卻悶悶地趴在她懷裏如是說道。三四歲的孩子,說起話來奶聲奶氣,卻透著一股悲傷,叫人不禁心酸。
  墨鸞驚了一瞬,撫著孩子的頭,笑哄:“傻話,哪有娘親不要兒子的。一定是你自己到處亂跑了,你阿娘怕是急著到處尋你呢。”
  但那孩子卻不說話,隻是將小腦袋埋在墨鸞懷中,親昵地磨蹭。
  墨鸞由不得將他整個團抱入懷,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那孩子委屈地耷拉著腦袋。
  “怎麽會沒有名字?”墨鸞笑道。
  孩子癟了癟嘴:“阿娘還沒有給我起名字。”
  “連乳名也沒有?”墨鸞不禁奇怪。
  那孩子卻隻是低頭不語。
  能入這皇宮內苑,必是貴胄子弟,何況又是這樣的打扮,想來應是宗室子,這樣人家的孩子,都已三四歲了,學會了說話,卻連名也還未起?墨鸞愈發心中疑惑。“那……你姓什麽呢?”她又問。
  “姓……”那小小的孩子好似不知該如何作答了一般,白嫩小臉上竟顯出些細幼的茫然然。“姓李……”他遲疑地想了想,又用力搖了搖頭道:“姓白。”
  驀地,墨鸞心上一顫,怔怔看著這孩子,不知如何是好。
  那孩子卻將一雙小手抓住墨鸞,水靈靈的大眼睛怯怯地望住她:“阿娘真的不要我麽?”他小心翼翼又縮回墨鸞懷中去“雖然阿娘不要我,但是……我還是很想見一見阿娘……我很喜歡阿娘,阿娘喜歡我麽?”
  墨鸞隻覺手也抖了,卻是情不自禁將他緊緊摟住。
  小小的身子,柔軟又溫暖,帶著甜甜乳香。
  猝不及防的,心中那一處柔軟,便塌陷了。
  “不是……阿娘不是不要你……隻是……”她有些急迫地想要解釋,如鯁在喉,卻又難以言說,情不自禁哽噎,心潮翻湧。究竟是為的什麽,竟如此輕易地便將這等離奇之事信在了心頭,匪夷所思到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莫非,當真是那冥冥中牽定的血脈之息?
  “我知道,阿娘隻是不得已,可是……”如斯稚嫩童音,香糯中卻全是不與相稱的寂寞老成。那孩子將項上金圈兒取了下來,遞在她手中。“阿娘,我要走了。這個留給你,以後,你要是想我,有它替我陪著你。”
  “你要去哪裏?”墨鸞驚得一顫,慌忙想要抱住他。
  但他卻忽然消失了,便似一縷煙,轉眼已遁匿無蹤。
  她猛站起身來,四下尋找。
  聞得呼聲的宮人匆忙趕來,卻隻見她孤身立在池畔,茫然失神時,掌中是一支澄金的蟠龍圈兒。
  自那以後,她再沒見過這孩子,隻是整夜的做夢,夢見自己懸在萬丈深淵,足下絕無寸土,眼看著便要墜下去。
  那孩子在山崖上,吃力地拉著她,雙瞳因著恐懼與焦急而顫抖,但沒有哭。
  覺出自己不可阻擋的陷落,她大喊著要他放手走開,不要被拖下來。
  他隻緊緊抿著唇,說什麽也不放。
  但他卻忽然消失了,變成了掌心裏一隻金澄澄的項圈。
  她覺得有濕熱從身下湧出,墜落時低頭,全是鮮紅。
  ……
  這樣的夢,一夜裏要做上許多次,驚醒了再閉眼,又會重複。
  無法入眠。
  她將那項圈緊緊攥在掌心,想哭,卻流不出淚來,隻得睜著眼,盯著帳頂垂下的香薰球,看著那球兒輕悠悠打轉。熬。幾近崩潰。
  姬顯封了勇義侯,開府立戶,但不得實職,整日陪在藺公跟前侍奉,盡人子之孝,空了,也常去看阿姊,得知她不能安睡,便扛了刀站在門外守著。
  “阿姊你安心睡罷。有我守著,誰也休想傷你。”
  記憶中年幼稚氣的弟弟,如今竟也有了幾分開元名將氣勢。
  她又是歡喜,又是惆悵,隻得苦笑。“把刀放下罷。我又不是被什麽鬼怪纏上了,要你這麽重的戾氣。”不錯,並非鬼怪作祟,糾纏不休的,隻是她自己心中的魔。“若有一事,不知是惡是善,隻覺得,怎麽做都是罪,又當如何抉擇?”她望著遙遠處那一尊看不見的佛,猶如捫心自問。
  姬顯像個阿羅漢一般盤起腿:“阿姊你為何偏要想得如此複雜?殺人為惡,救人為善,但若我們在邊關守城,要保衛家國,便要殺邊族蠻寇,這又是善是惡?若要照你這般糾纏起來,可真說不清了”他說著十分理所當然地望向墨鸞,“所以,你若覺得是善,那便是善,你若覺得是惡,那便是惡,是惡終有報,沙場上揮不下刀去,便是最大的報應。”
  墨鸞呆怔良久,隻覺心中湍急難平,愈發苦澀。
  若是對著邊族蠻寇,那倒也罷,偏是血肉至親,這一刀又要如何揮下?
  原來,刀與刀的含義,竟也能如此不同,叫人優柔難斷。
  但不曾想,當鍾禦醫的藥煎好了,捧在她麵前時,她端著那碗湯水,看著那烏黑發紅的汁液,甚至,噙住一口,她竟覺得無法下咽。
  手不能自抑地輕顫,她下意識去摸索那支項圈,意外的,竟什麽也沒有摸到。
  無端端地,她便忽然慌了起來,失手打翻了藥碗,連那一口來不及咽下的藥汁也吐了出來。
  “我不喝了……我沒咽下去……”她捂住嘴,止不住發抖。
  孩子。
  此時此刻,心中再沒有別的念想,隻有孩子。
  與任何人、任何事都無關,隻因為,這是她的孩子。
  她不想失去他,她不忍失去。
  善也罷,惡也罷,罪也罷,孽也罷,都無所謂了。
  “我不喝了。我要留下他。”她忽然像從一場噩夢中徹底掙脫出來一般,冷靜下來,眼角眉梢俱是清醒,穩穩地倒了水來漱口。
  鍾秉燭見狀卻隻一聲輕笑:“別漱了。就知你定然反悔,給你一碗紅糖水罷了。你心緒混亂,連味兒也沒嚐出就吐了出來罷。”
  瞬間愕然,卻是忽的鬆了一口氣,再也沒有比這更叫人安心的消息了。她忽然覺得自己可笑,竟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女兒般折騰了這麽一大圈。“鍾禦醫,多謝你。”她笑著道謝,眼角卻滲出了細密濕潤。
  “道謝就不必了。”那古怪醫師平淡應道,“但臣力所能及也僅止於此,餘下事,妃主還需仔細思量。”
  餘下事……
  心頭到底不免一沉。
  她站起身來,輕推開門,春風從院中拂入,柔軟有如輕觸,那氣息如此令人沉靜。
  忽然,一道金色耀入眼簾,閃爍時,竟仿佛天光映耀。
  那一隻金色圈兒靜靜躺在門邊兒,便好似不期而遇的重逢,又恰似天作下的自有因緣。
  她呆了良久,緩緩俯身,將之拾在掌心。
  一瞬,隻覺滿滿的暖。
  餘下事又能如何?
  便是刀山火海,她也能闖過去。一定能。



  章七二 誘歡顏

  要在宮中留下這樣一個孩子,唯一的辦法,隻有讓他變成陛下的皇子。然而,腹中孩兒仍不足三月,若此時行房,對這尚不穩固的胎兒傷害不小,她又體虛,恐怕會有小產之虞。若想哄李晗來一番敦倫之禮,以圖瞞天過海,怕是行不通的。
  反正總是冒險,唯今之計,索性再冒得大一些。
  墨鸞心中思定,便趁著姬顯來拜時與他商議。“阿弟如今長大了,阿姊能不能依靠你一次?”她正身而跪,十分認真地盯著弟弟的眼睛,嗓音低柔又誠懇。
  姬顯似被她那鄭重其事模樣嚇住,半晌才回過神來,忙與她對麵拜下。“阿姊這是做什麽,你我是親姊弟呀!”他瞬間嚴肅起來。
  “但是……”墨鸞垂下眼去,輕聲遲疑:“阿姊要做的,不是什麽光彩的好事。你會不會討厭阿姊這麽做?”
  姬顯聞之怔了一會兒,反問:“阿姊你要做什麽?”
  墨鸞引他靠近些,附在他耳畔輕聲說了些什麽。
  頓時,姬顯神色為之一變,驚道:“要這等藥做什麽?”還未開口就已漲得麵紅耳赤。
  “不要問為什麽。你隻管去幫阿姊找來,今日就要。”墨鸞應得不容辯駁。
  “但這種東西你……你若用在自己身上要傷了身,若用在……用在別人身上,萬一給查出來,又或是出了事,可怎麽辦?”姬顯咬唇又問,顯是頗為抵觸。
  墨鸞輕歎一聲:“阿顯,你不信阿姊麽?”
  “我……”姬顯喉頭一窒。爺娘早不在了,如今隻剩他們姊弟倆,正是該相依為命,他怎能不信阿姊呢?他隻是擔心。
  但墨鸞似早將他心中那絲絲隱憂看得通透,笑著摁住他手,柔聲寬慰道:“沒事的。阿姊答應你,一定好好照顧自己;但你也答應阿姊,這件事除了你我,再不能讓第三人知曉,哪怕是藺公、是你白大哥這等平日與你親厚之人,也不行。你懂麽?”她忽然緊緊握住了姬顯的手。
  即便是在這般暖和的三月天裏,阿姊的手依然有些微微發冷,她又握得那樣緊,那濕冷的溫度便滲入了肌骨,叫人一陣疼痛。姬顯隻覺心中猛地抽了一下,酸澀頓時翻湧,竟再說不出一句拒絕的話來。
  墨鸞叫姬顯去尋的是相傳印度神教信眾參歡喜禪用的佛露,這東西後來經由吐蕃傳入中土,又被人添了些諸如天仙子、曼陀羅草等能致幻的藥物,成了一些富貴家中的閨樂私品。據說,這種露汁,隻需少少一滴,便能叫人沉溺幻色,常有精氣旺盛的少年郎不知輕重,將之用以自慰,竟至貪愛而亡。
  墨鸞給了姬顯一枚玉戒指,叫他將那藥汁淬在短針上,插在那戒指上鑲嵌玉石的縫隙中,隻露出淺淺一點針尖兒。
  她將那戒指戴在右手中指,那是最好運力的位置。
  她將內侍監韓全尋來,得知李晗今夜果然宿在長生殿,並未見有臨幸哪殿紅顏之意。“我想去見一見陛下,韓公應該不會反對罷?”她一麵問得意味深長,人卻已先上了輿。
  “妃主這是說哪兒的話。”那韓全會意,躬身請道,“妃主慢行,小人先回殿下安排。”
  長生殿上半明半昧的燭火,映著簾影重重間嫋娜倩影,她像一隻披月為袍的魅,昏暗掩作容紗,卻將那嫵媚容顏籠得愈發蠱惑。她潛魚一般遊入層層幔帳之內,纖手一伸,輕摁在那驚醒來的男人唇上。
  柔荑甜香,仿佛甘冽來誘。李晗不由自主地張口輕舔一下,頓時有些口幹舌燥。“你怎麽來了?”他緩聲一問,便要坐起。
  墨鸞卻輕摁住他,不許他起身,反而側身偎入他懷中去。“陛下是不是討厭妾了?”她極盡了低柔,委屈地廝磨他的胸口。
  “怎可能有這種事?朕隻是……這陣子忙得有些焦頭爛額,所以疏懶了……”李晗笑起來。這幾近哀求的婉轉像磨入了心一般,撓得他難耐,翻身便摟住她。
  她不與他玩那欲拒還迎的漫長遊戲,左手手抵在他胸膛,不讓他壓住自己,右手在他腰間一掠,便大膽地探入他裏衣內去,貼著他脊柱摁揉,時輕時重。
  李晗舒服的歎出聲來,情不自禁啄吻她麵頰頸項,尚嫌不足夠地啟齒輕齧,不一時已是雙雙衣衫半退。
  墨鸞被他吮咬得不耐,用那戒指中藏匿的淬藥針在他尾骨下長強穴輕刺一下。
  那微痛酸麻的觸感,令李晗身子一震,癡癡望住她,眸色已有醺然。
  但墨鸞不予他時間慢慢反應,那隻手,靈蛇一般輕柔遊走,毫不掩飾地貼著他腰線滑落,推開底袴,沿著他大腿外側撫下去,輕輕打一個轉,以指甲若有若無地掛擦內側細嫩的皮膚,忽然,拿針又刺一下。
  她從不曾如此赤裸地誘惑過他。
  李晗已癡癡迷迷說不出話來,定定地,滿眼恍惚震驚,胯下早已灼熱腫脹。他忽然收手提住她纖腰,另一手已迫不及待要去探她花底。
  她卻忽然魚兒一般擺尾便溜走了。“陛下別急……”她將他摁在榻上,俯在他耳畔,蘭氣輕吐:“讓妾來服侍陛下就好了……”她說著,摩挲著他的恥骨將手提到他小腹,在他臍下緩緩劃著圈,看著他眼中飽脹得欲色愈發深沉,陡然,便又在他關元穴上刺了一下。
  李晗被刺得難以自抑,低吟一聲。“……別鬧了……”他啞著嗓子喚得有些急不可耐,忍不住想抬手將她拉過,忽然發覺渾身緊張時手腳卻似虛軟無力,火熱中,暈沉沉目眩神迷。
  “陛下這就等不得了麽?”墨鸞勾起唇角,檀口輕啟,丁香在掌心濕潤劃過,眼卻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那模樣,像隻妖媚的狐。
  她毫不羞澀地跨坐在他身上,輕輕一撥,衣衫徹底滑落香肩,在腰下堆疊出一團朦朧,掩盡相交春色。那蝴蝶骨上的胎記似會發光一般,在昏暗帳內瑩瑩似幻。
  但她隻用濡濕掌心握住了他,時輕時重時緩時疾地撫弄。
  李晗卻似已沒了分辨能力一般,頸上那一顆突起上下滾動得厲害,喘息一下重過一下。
  “阿鸞……你……你心裏究竟有沒有我……?”他囈語般癡癡地問,側過臉時,雙眉斂起。
  墨鸞俯身去看,見他雙眼失焦,上腹潮紅,胸膛起伏得厲害,渾身水汗,頸項麵龐也漲著興奮血色,已是無意識間在胡言亂語了。
  她眼中忽然泛過一抹複雜粼光來。“有。阿鸞心裏隻有陛下,沒有別人……”她眸色陰鬱地笑起來,輕聲呢喃時在他心口上淺啄一下。
  幾乎同時,李晗氣息一窒,低吟一聲,挺腰泄在她手中,一陣激動餘顫,沒太多徹底歇下去的意思。待她又替他弄了一回,才平複下來,放鬆了躺在那兒,不一會兒便睡得沉了,連汗水粘膩也不覺得。
  墨鸞見他睡死了,抽了係在腰間絲巾來擦了手,就將之扔在他身上,扯來薄被替他蓋上,獨自整好衣衫,站起身來。
  這藥果真厲害。
  她在黑暗裏盯著那個已沉入酣夢的男人看了好一會兒,心中猛一陣刺痛。
  她忽然覺得很想看,若換作白弈,又會是什麽模樣?
  轉瞬,她又哂笑起來。她想她大概是瘋了。
  她回到靈華殿,便將那枚戒指投進火中燒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早,李晗登基近七載,破天荒頭一回沒起來早朝。非但沒起來,簡直是一覺睡到大晌午,暈乎乎爬起身,尚未完全醒過神來,就被幾個親近重臣圍剿轟炸了個通透。但他幾乎沒聽進一兩個字去,滿腦子都是昨夜迷離。其實他並不太清楚個中究竟,甚至不敢相信,仿佛隻是一場旖夢,睜眼她已不在身旁。可是……他捏著那一方絲巾,似漫無目的,覺察時,卻已到了靈華殿前。
  墨鸞正倚在苑中賞花。三月花事嬌妍流轉,映著她麵龐,仿佛桃花染頰。
  “聽說陛下今早不朝,惹得藺公大發雷霆。”她仿佛刻意挑釁一般,趴在花亭上笑睨著他。
  他竟忽而有些窘迫,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卻沒應聲。
  但她卻一把將他手中那絲巾奪去。“原來被陛下偷拿了。害我好找。”她說時將那絲巾湊到近前輕嗅,挑眉去看李晗,眼角瞬間染上狹促。
  那巾子上還有淺淺殘漬印跡,涎腥猶在。
  李晗看得心尖兒打顫,不由自主一把將她拉住,攬入懷中,竟似被勾去了魂魄。“阿鸞……”他嗅著她發絲清香,抑不住歎息。
  她聞之反而輕笑。“陛下前陣子去探望皇後了罷。”她忽然如是道。
  李晗一震,不由心驚,正待分辨兩句,又聽她道:“陛下這麽放不下,索性接回來便是了。省得打擾了逝者安息,反倒成了罪過。守了半年,也該長進著點了。”她的嗓音涼了下來,卻又似帶著調侃。
  李晗一時捉摸不透,隻覺滿心忐忑。“阿鸞,朕……”他匆忙想要給她解釋。
  墨鸞卻不給他機會開口。“上回,王充容與我說,她願出家去,替陛下與皇後持齋祈福。陛下不如就順水推舟罷。叫她回來,得列九嬪,也不必再回麗仙苑。豈不皆大歡喜。”她挑眉看一眼李晗,見這男人已呆傻了,愣愣瞪著自己,儼然木雞,隻好笑著拍他一巴掌:“陛下,妾可是在說真的呢,怎麽,陛下真當我是個妒婦,不願信?那也罷,既然陛下不信,就免了罷。”說著,她真起身就走。
  李晗見她真要走,這才著了慌,連忙將她拽回來。“你叫朕說什麽好呢?”他低聲地問。
  墨鸞不禁一嗤。“隻要陛下記得,別再氣得藺公恨不得打人,妾就要拜謝天地了。陛下快回去補功課罷,我可不想一會兒藺公追來靈華殿打龍袍。”她掙開來,將那絲巾又摔還了他,拂袖而去。
  李晗呆望著那婀娜背影,一時不覺癡了。為何忽然對他上心討好?又為何忽然願將那被她攆走的人接還?他著實猜不透了。他又怎知這女子的七竅玲瓏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
  他到底還是接了徐書回來,進遷充容。
  這徐氏女受了半年磨難,仿佛當真吃了教訓,服帖的就像一隻順了毛的貓兒,半點不敢妄為。
  一月方過,禦醫便報了喜,說淑妃已身懷龍種。
  李晗忽然有些被這接二連三的意外之喜砸得暈頭轉向,家睦國安,刹那之間,這日子竟毫無預兆的,美好了……?



  章七三 何乃誤

  淑妃得孕龍喜,消息不脛而走,叫人又喜又憂。喜的,是陛下子息單薄,終於又添了香脈;憂的,卻是淑妃如今勢大,太子卻沒了親娘依靠,倘若這白妃當真誕下皇子,恐怕又要上演一場手足相殘外戚專權的慘劇。
  但白弈關心的卻又比眾人更多了幾分。
  他知道姬顯這小子最近似乎有些個小動作。但這小子心地單純,為人實誠,不是輕浮浪蕩子,斷然不可能自己去做那些事。如此細想,便有些奇怪了。
  阿鸞也很奇怪。為何陛下忽然誤朝?為何忽然將那徐氏女接還宮中進遷充容?
  太多莫名其妙的意外偏偏湊在一處,那定是有什麽隱藏在背後的必然將它們牽引至此。
  而這個必然又是什麽?
  他心中有了一番思慮,不動聲色將姬顯叫至家中來吃飯。“阿顯今年也有一十九了罷?不知可有什麽中意的女子。你爺娘雖然都不在了,但還有藺公與你做主,你也不必靦腆。”席上他似閑話家常一般如是說道。
  姬顯心中有事瞞著白弈,本就緊張,再一聽這話,當時一口酒嗆住,連耳根子也紅得豬肝一般。“哪……哪有這種事……白大哥別取笑我了……”他結結巴巴地回話,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擱了。
  “這怎麽是取笑。”白弈卻十分正色,“昨日藺公還與我說起,吏部丁尚書向他提親,想將小女兒許配與你。藺公和我倒都覺得是不錯的良緣,趕明兒叫你阿姊瞧瞧那丁家小娘子,她若是也喜歡,便好定下了。”
  姬顯聞之一驚,險些將麵前桌案碰翻。“白大哥……”他聲中已現了哀告之意,卻又羞澀不知該如何明說,急得直撓頭,別扭了半晌,擠出一句:“我這會兒沒想過這事……”
  “真沒想過?”白弈看他一眼,眸色陡然鋒利,“男兒郎先立業後成家,也是正途。但你如今身在神都,皇城不比邊戍,多有紈絝子弟,玩得些靡靡喪誌之物,你若真是有誌於幹一番事業,須記得潔身自好明辨是非,那些個不該學不該沾的,就要遠著些。”
  他這一番話說得含蓄,卻頗為嚴厲。姬顯一聽之下,便已明白他所指為何,一時不禁語塞。
  既已答應過阿姊決不告訴第三人知曉,又怎好為了替自己分辨就食言於她?
  可是……阿姊她又何苦……什麽事連白大哥也瞞得這樣嚴實……
  他心中糾結紛亂,苦惱地直揪頭發,忍不住哀道:“白大哥……你與我阿姊……你與她……你們回來以後可有對麵好生相談過?”白弈與墨鸞臥雲寺相會之事,他並不知曉,隻道這二人自班師還都墨鸞刺了白弈一劍後便再沒見過了。
  他忽然問出這一句來,白弈心中一凜,頓時已明白了七八分,由不得沉緩了嗓音:“我……正要找機會去看看她。”
  姬顯聞之稍見了些喜色,仿佛想要努力說明些什麽難以言明之事一般,急急道:“你可千萬與她好好說,我阿姊她……她其實……”
  “行了,我知道了。”白弈淡然笑了笑,深吸一歎,“好。但我方才說的,你也需要謹記,再不可馬虎。”他說完這話,看著姬顯將腦袋狠狠地點,心頭卻不禁愈發沉重起來。
  阿鸞有事瞞著他。
  難道她當真,再也不願原諒他,連一絲一毫贖罪之機也絕不給他麽……想著想著,他竟忽然又生了畏懼,不敢去見她,唯恐那占據他心淵的人兒又說出什麽刻薄話來。半生沉浮,看慣了驚風駭浪,偏是這小女子叫他如此害怕又為難。
  他心知如今這情形,不能私入內苑去見她,索性擺明了向李晗呈請,想探望妹妹。李晗正在興頭上,他又說的卑微,自然便照準了他。
  但他到了靈華殿,墨鸞卻不肯與他單獨說話。
  “事無不可對人言,哥哥有事不妨直說。”她甚至不允他近前去,隻叫他坐在外閣,高大屏風阻斷了視線,連她的影子也隻得見那模糊一輪。
  “我有話要單獨對你說。”他不為所動地堅持。
  她卻冷笑一聲:“你不說,我可就走了。你願意這麽耗著,我和孩子可不願意。”說著,便是起身時衣袍悉索聲響。
  “你給我站住!”他卻終於忽然發怒一般,刷得長身立起,徑直便往內閣闖。
  “大王請留步!”閣中宮人慌忙跪了一地,攔住他去路。
  “滾出去!”他低喝一聲,踹開道便步上前去。
  他看見她靠在坐塌,一雙秋水眸,滿滿得全是震驚與戒備。他便也望著她,一言不發地站在她麵前,隻是望著她。
  一瞬對峙,誰也不願後退。
  良久,終於是她先軟了嗓音。“你們……都退下罷……在外麵候著……”斥退了閣中宮人,又靜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要說什麽,快說罷,耽擱久了還是要有人來的。”
  他依舊望著她,又上兩步,幾乎與她促膝坐下。“我就這麽不值得你信任麽?”他緩緩地問她,嗓音低得幾乎要碎掉。
  她冷笑:“你哪一點值得我信?”
  “先回答我的問題。”他卻一把捏住她的手,緊緊得不許她掙脫,“究竟是我不值得,還是你不願意?”
  “你夠了!”墨鸞猛揮手想甩開他,卻沒能成功。她瞪著他,眼眶濕漲,那些晶瑩淚水打著轉兒,固執地不願落下。“你憑什麽叫我信你?你以前叫我信你的事,你哪一樣做到過?”她帶著哭腔,卻笑作至極張揚,“白弈,你睜大眼看清楚,我不是那個對你百依百順的小姑娘了。我不需要你,更不會為了你而活著!時至今日,你若是以為還能騙我、利用我甚至奪走我的孩子,你就打錯了如意算盤!這孩子是我的,我一個人也能護得了他,用不著你多事!”她說著拚命將這扼住她的男人往外推,無奈竟怎樣也推不動他半分。
  “話都讓你說完了,總聽我解釋一句,行麽?”他將她雙手緊緊摁在膝頭不放,盯著她的眸子似有烈火:“我隻是想彌補從前做錯的事,可你若是躲著我、避著我、什麽事都瞞著我,一味地固執己見獨自冒險,我沒法保證——”
  “沒法保證我會不會又妨礙了你讓你隻好‘迫不得已’、‘懷抱苦衷’地再在我心口上插一刀,是不是?你這也叫想彌補從前的錯?大王你真是天賦異稟超凡脫俗!”不想她卻愈發激烈執拗起來,笑中忿意已無可遮掩。
  白弈由不得呆楞,仿佛有什麽鋒利的碎片,並不是從外頭刺入,而是從心深處猛一下子狠狠戳了出來,痛得他忍不住皺眉。
  又是這樣。
  又是這樣。
  為何他們就是無法心平氣和地對麵敞開心扉?
  為何每每才觸及淺表,她便已像隻警覺的貓一般弓著背先扇出一利爪?
  “你心裏就已偏了。我怎樣都沒用。”他苦澀地長歎。
  墨鸞卻是一聲冷笑。“對。我是心偏了。我不光是心偏了,我簡直就是心死了。”她咬牙扭過臉去,“我心裏早沒你這個人了。你請回罷,我不想再看見你。”
  白弈凝看她良久,歎道:“阿鸞,我不是來與你擲氣的。”
  “是我擲氣,還是你一廂情願?”墨鸞卻挑眉怒視於他,她盯著他,看他劍眉深鎖的模樣,“噢,大王莫非會錯了意呀?”忽然,她又邪氣地笑了,“你可弄明白了,那天的事,是我耍了你,不是你沾了我。以大王你的為人手段,不會當真罷。”
  她竟說出這樣的話來,竟比恩情隔夜忘片葉不沾身的風流客還頑劣百倍,仿佛那一場情難自禁的相擁當真隻是戲耍調笑,是欲念洶湧時的恣意浪蕩,半點無關真情真心。
  本以為再如何怨怪,那一抹斬不斷的羈絆,仍舊是心照不宣,待恨盡了,哭累了,仍能漸漸回暖,卻不曾料到,那個明麗鮮妍的女子,已化身了斑斕蛇妖,愈是美麗,愈是劇毒鋒利,隻消這一口,也能叫人當場斃命。
  驀地,白弈隻覺心深處那不斷銼磨的刀幾乎已將他坼膛,紅血白骨,森森地疼。“這……可是你的真心話?”他像是瞬間被抽了全身氣力,訥訥地問她,茫然而又疲憊。
  千言萬語,到此時,也再說不出半字,盡夭折在她的無情決絕之前。
  還能說什麽?若她當真已決意如此,便是肺腑剖白,也隻能落得個多說多錯。
  一時間,仿佛寂滅。
  縱是一遍遍念與自己聽:那不過是擲氣胡言,不信,不信……也還是痛到無法忽視。
  他恍惚地呆了好一會兒,終於起身。“我先走。當我今日沒來過。你也別氣,安心養著身子。”他低聲輕語寥寥,轉身便走。這僵至極點的關係已是脆生生的易碎,再受不得半點重壓了。與其相對煎熬著下不來台,不如退一步,或許冷靜之後,尚可轉還。
  但他卻聽見她喚他。
  “你不是說要我原諒你麽。不難。”她隨手從一旁拈了一顆什麽東西在掌心,起身步上他麵前,“這是西域僧人帶來的草籽,你什麽時候把它種開了花,我就原諒你。”說著,她攤平了手,將那一顆草籽送在他眼下。
  那玉華瑩瑩的一隻素手,卻似利刃,毫不留情地,便將他竭力護在心底的柔軟徹底擊潰。
  分明是一顆草籽,卻要他種出花來。
  何苦?
  何必?
  何不索性殘忍得更加徹底?
  為何偏要如此決絕地,半點餘地不留?
  他緩緩接過那顆草籽,聽得見心底碎裂的聲響。
  那之後的數個月裏,白弈沒有再去見她。她自然也不可能主動找他來見。
  有傳言說,鳳陽王不知忽然生了什麽古怪的嗜好,遍訪民間能人異士,重金懸賞,竟要尋求能將草種出花的妙法。
  她聞之一時心中酸軟,一時卻又覺得這人仍是那一貫做派,高調做事,低調做人,故意要做得讓她知曉,好再來裝模作樣地哄她。
  其實她也不知究竟是為了什麽,她像一隻孤獨的刺蝟般張開滿身堅硬,無法忍受他的靠近,定要將他戳得鮮血淋漓才得疼痛著快意。而後,卻又在無人獨處時,一麵自責,一麵自哂。
  或許,隻是因為心中那些從四麵八方彌漫而上的恐懼,更因為他總是一針見血地刺中她。
  她把自己藏了起來,努力忽略那些不安、困惑與惶恐,隻專注於腹中小生命一天天的茁壯。
  直到九月末,她察覺胸口不再受壓得厲害,胎動也似比前幾個月趨緩,反而是毫無征兆地,踢鬧得明顯,有時候踢得凶了,甚至能摸得他的小手小腳。她直覺這孩子快要出來了,便請鍾秉燭前來商議。不料鍾秉燭卻一口將她斷然否決。“你若是想用什麽非常手段瞎折騰,我怕你扛不起一屍兩命。”
  她唯有一默。她又何嚐不想安靜等待孩子臨世。可是,官麵上算來,怎麽算孩子最多也隻有七、八個月,如何交代得過去。若她此時躲在靈華殿不出去,反而更顯得欲蓋彌彰。
  然而,她卻不曾想到,就在她苦思萬全之策時,素來深居慶慈殿不愛理事的太後,卻忽然邀她一同赴宴賞秋。
  她聞訊驚得震了一瞬,隻覺莫名間,秋寒蕭瑟彌漲。



  七十四章 誰如意

  太後緣何忽然召她?
  太後王氏是舊貴,早已無戚黨在朝,素來深居簡出韜光養晦,內外朝事均不過問。正因為如此,太後召她同去黨秋,她才愈不便推辭,否則,反倒落得心虛氣短。
  但墨鸞總覺得心緒不寧。
  王太後一直不喜歡她,一半是因著厭惡外戚專權,另一半恐怕是為了東陽公主。她與白弈、婉儀之間這些恩怨,太後即使不能全清楚明白,卻也必定不至於糊塗到絲毫無覺。以往她與太後極少往來,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互相避諱。而今太後忽然主動找上門來,又偏偏是這樣的時候,怎不叫她緊張提防。
  “皇太後殿下還召了誰去?陛下可在?”她遲疑問道。
  那前來通傳的宮人躬身應道:“陛下今日在甘露殿與幾位臣工論政。太後殿下跟前有賢妃主與幾位嬪主陪著,難得德妃主今兒精神好,也能出來轉轉,就等著妃主一位了。”
  齊聚了三妃九嬪,連一直給那受驚的瘋病魘著的德妃也拉了去,這般陣仗,究竟意欲何為?
  莫不成真是吃酒賞秋麽?
  墨鸞心中愈發著冷,不動聲色命那宮人先行複命去,轉身將殿上的大宮女疊玉喚來。
  這疊玉本是長生殿上侍奉李晗的承禦,還有個孿生阿姊叫累珠,兩人相貌幾乎無差,常有人不細查之下便將她二人認錯。當年靈華殿大火,素約死去,殿中宮人盡數清洗,李晗曾將長生殿宮人派去照料墨鸞,後來便將疊玉留在了靈華殿。
  “我這幾年沒能給你們什麽好處,臨到末了卻要討你們來助我。”她執起疊玉的手,苦笑輕歎。
  “妃主可千萬別這麽說。妃主是好人,婢子們都記得妃主的恩情。”疊玉慌忙斂衽向她施了一禮,起身卻低了噪音,“妃主……不如就稱說貴體不適,推掉罷。”
  墨鸞輕淺一歎:“我去拜見太後就回來,好歹要顧全太後的顏麵。你與我一同出去,留在靈華殿外瞧著。萬一我回不來了,你就去甘露殿請陛下……救小皇子的性命。”
  若太後真要對她不利,恐怕她前腳出門,後腳就會有人將靈華殿盯緊,待到那時再想有人去求救,那便難了.
  果不出所料,她出門時見太後派來的侍人已抬了輿來正候著她。
  “太後殿下說妃主身子重了,特命小人們將她老人家的輿抬來相迎。”
  看來,太後這是想要將她徹底弧身困死了嗬。除卻抬輿的侍人,跟著來傅姆婢女竟來了二十餘人之多,明擺著是告知與她,不必帶靈華殿上的宮人同去了。
  太後畢竟是太後,雖不掌內廷實權,卻是那掌天下權者的母親。而她到底也隻是淑妃,代掌內政,卻不是中宮。若這麽與太後相爭起來,她很難討到便宜。
  何況,她這陣子養胎,許多事情都沒什麽精神麵麵俱到。
  “妃主……”疊玉見狀也覺不妙,一把拉住墨鸞衣袖,麵色已不禁發白。
  墨彎頗安撫地輕拍了拍她,“你跟我來。”她如是命道,也不與太後身旁那些宮人多解釋,轉身上了輿。
  或許是見疊玉不過區區一個承禦,成不了什麽氣候,那幾個傅姆也便沒有阻攔,任疊玉跟了過來。
  八名宮人將那輿抬在肩上,步步走得穩重。
  眼看已能瞧見太後與眾妃嬪設下的筵席。忽然,隻聽疊玉彎腰痛呼一聲。“啟稟妃主……奴婢……奴婢……”她似乎十分痛苦的捂著肚子,仿佛一步也走不動了。
  “你這妮子,就是沒規矩。”墨鸞見狀斥她一聲,“先下去罷,別鬧得在太後麵前失禮。”
  疊玉得命低著頭轉身就是一陣小跑。
  墨鸞那眼一瞥,見一名傅姆似有意叫人跟上去,立明笑道:“這小丫頭一向恃寵而驕,若不是她阿姊在陛下身邊兒伺候,她又本也是陛下賜下的舊人,我早把她攆出去了。姆姆若不嫌麻煩,請兩位大姊去將她看起來,回頭我再跟她算帳。”
  那傅姆聽得這話,尋思這小宮女兒還有這麽個來頭,想著:打狗也得看主人,若單是這麽一個丫頭倒也罷了,偏她還有個姊姊在陛下身旁,萬一鬧不好豈非惹上麻煩?這般思量之下,不禁有些起怯,忙向墨鸞陪笑:“妃主殿下,老身哪裏敢衝撞。隻怕這位小大姊回頭跟不過來,留兩個認路的接引接引。”說著便向兩名宮人使了眼色。
  墨鸞見她雖不肯作罷卻也收斂了許多,心知疊玉最多也就是被盯上,暫且不能有性命之虞,便懶得再多費無用唇舌。
  宮人們將她抬至席前,扶她下了輿,上前向太後問禮。
  玉太後似乎十分愉悅,連忙叫她到左手邊坐下,仿佛和睦婆媳,半點不見往日冷淡。
  愈是如此殷勤,愈讓墨鸞覺得不妥。“妾也很想陪太後在這苑中飲酒賞秋,隻是……恐怕腹中皇兒又鬧起來,要掃了太後的興。”她貪首柔聲向太後陳情。
  “哪裏這麽嬌氣,重陽時已被你逃過了,今日可不能走。”太後果然不放她走,一麵說,一麵拉住她,親手與她舀甜湯。
  墨鸞被逼無奈,將湯接過來抿了一口壓在舌下,借著掩麵時偷偷吐在了帕子上。她無法抽身而退,隻得在高工間應酬忍耐,直覺得殺機四伏,不由她不謹小慎微步步為營。
  話說那疊玉詐計脫身,見身後有人跟來,不敢就冒冒失失去甘露殿,一路小跑,卻向著長生殿去,才到偏門便被守衛持戟與侍人攔下。
  她回頭見追來之人已愈發近了,連連低聲哀求道:“求幾位大哥救人,讓我與累珠阿姊說句話。”
  她本就是長生殿中人,那幾名持戟與侍人自然認得她,也知她現在淑妃身旁供職,瞧她如此緊張焦急模樣,恐怕出了大事要擔責任,對視一眼,便有人進去尋了累珠出來。
  疊玉一見家姊,心頭熱湧,再忍不住,“哇”得哭出聲來。“阿姊快想法子救救妃主、救救妹妹……”她一把抓住累珠雙手,抑不住有些發抖。
  此言一出,連同幾名持戟與內侍也由不得色變。
  “胡說什麽!”累朱驚斥一聲,抬眼瞧見幾個宮人急急身這邊兒過來,心裏不禁猛跳了一下:這幾個人,別人瞧著眼生,她近奉禦前卻是眼熟,全是慶慈殿太後身邊兒人。妹妹雖然膽子細些,但從不亂說話,瞧這陣仗想是真出了事。“先理來說。“累珠向門前持戟們使了個眼色,一把拉起疊玉便入了殿院。
  才一入門,疊玉便急道:“阿姊你近得陛下,求你快去報個信,太後怕是要對淑妃主不利!”
  “這種話,沒憑沒據的怎麽亂說得!”累珠擰眉又斥她,罷了,卻是一歎:“即使真是如此,你我算是什麽東西,不過是伺候人的奴婢,平日裏得人敬讓三分也是假了家主的威風,太後是陛下的親娘,連陛下都要躬身讓著,你我要與她老人家作對,能有什麽好下場?”
  聽姊姊如此說話,疊玉眼淚早流了滿麵:“阿姊你想,妃主如今懷著龍胎,萬一出事,一屍兩命,這責任難道還會叫太後擔了麽?少不得推到我們這些侍奉妃主的奴婢身上,總歸是個死,若救得妃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是不理,妹妹今日隻怕就死定了!”
  她說得淒涼,累珠聽著也好不傷感。“我也不知究竟,怎麽說得清楚。”她歎一聲拉起疊玉,“快與我調換衣裳。你拿我的符節去甘露殿求見陛下罷,我替你引開她們。”
  筵席上,太後命人斟了一懷酒與墨鸞。
  墨鸞臉色微微一變,忙再三推拒。怎奈太後執意。“你放心喝一懷罷,這是安胎的藥酒。我的孫兒,我難道還會不顧著他麽?”太後如是說著,眼中顯出冷意來。
  墨鸞眼見饒不過去了,接下那一懷水酒,心下不禁也泛起冷厲。
  這太後究竟意欲何為?她今日就偏不喝,大不了撕開了麵子去爭一場,鹿死誰手還未必!
  她如是想著,正想發難,冷不防,卻聽德妃忽然淒聲哀呼起來。
  隻見德妃像是受了什麽驚一般摔在地上,拚命用手在空中撲打,不斷哭喊著:“蝴蝶!蝴蝶!”
  當場諸人皆嚇了一跳。
  “快扶起來。秋天裏哪還有什麽蝴蝶?”太後見狀擰眉,招呼宮人們去扶。
  片刻的空歇,墨鸞不動聲色,立刻趁機將那懷酒倒了,將個空懷子放還案上。
  太後回頭見酒懷已空,由不得略一挑眉梢,似要說什麽。
  不曾想,那邊充容徐書卻忽然又驚叫一聲,踉蹌不穩,便跌在地上。
  “又怎麽了?”太後麵上已徹底顯出煩躁之色,冷冷叱問一句。
  “太後……真的有蝴蝶啊……妾看見的,好大一隻藍色的蝴蝶……”徐書失了血色,似還心有餘悸。
  “就算真有也不過就是蝴蝶麽,有什麽好怕成這樣的!”太後聞言怒起,不由得拍案喝斥。
  頓時,席間驟然冷寂。
  情形諸般詭譎,墨鸞靜顧當場一瞬,輕聲開口道:“想這是園中秋花美麗,蝴蝶也舍不得走。您別惱,動了肝火豈不掃興。不如今日就先散了罷。”
  “你就想著散。”太後瞧她一眼,不允。
  “那……不如去泛舟遊湖……”一旁賢妃見太後麵色已是極為不善,忙就抽身想走。
  “嗯。”太後聞聲點頭,“你們先去,我與淑妃慢些過來。”
  賢妃得命,忙令宮人們扶了德妃,領著九嬪匆匆退下。
  墨鸞見她們都走了,心中頓時一涼。“我身子弱,舟裏顛簸,又有湖風,更受不了了。妾還是先告退了。”她也再懶怠與太後多虛與委蛇,尋了這借口,便打算走。
  “慢著。”她才轉身,太後已冷冷喝道。從旁宮人們應聲便圍了上來,攔住她去路。“你就這麽走,未免太不將我放在眼裏”太後如是道,低聲時已見了殺機。
  墨鸞見已無路可退,回轉身來看著眼前這已略顯老態的雍容貴婦,腦海中赫然一掠而過,卻是十載前初入宮門時見到的慈厚中宮。“我從沒不將您放在眼裏過。倒是您,為何非要苦苦相逼?”她笑了一聲,也沉下語聲。
  “你若是老實呆在靈華殿本沒有事。”太後一歎,“我不能讓你生下這孩子。”
  “為什麽?難道……他不是太後的孫兒麽?”墨鸞不禁皺眉。
  “他的母親不該是你。”太後的聲音聽來何其冷酷,半分情麵不講。
  墨鸞冷冷嗬出一口氣,“那麽這樣,孩子生下來,我死。您親自帶他也好,交給您信賴的人也好,哪怕您不要他,就把他交給白府上讓我母兄養他也好,總之,留他一條性命。”她盡量平靜地說道。
  但太後卻沒有應她。“動手。“那老婦淡淡下令,便頭也不回地起身先行。
  幾名高大內湧上來擰住墨鸞,另一個手持烏沉如意杵走上前來。
  烏黑發亮的如意杵,雕鑿何其精養,那些象征吉祥和美的花紋卻偏泛著殘忍冷色。
  那內侍還有些怯怯的,眼中全是恐懼。“妃主……您……您來日升仙有靈,不要怪小人……”他看也不敢看墨鸞一眼,喃喃地先低聲哀告。
  不料墨鸞卻大笑起來。“您別忘了,你的外孫女兒也姓白。”她語聲裏已是恨意不掩冰冷又尖利。
  太後聞聲像被蟄了一般,怒道:“還愣著做什麽!”
  那侍人受驚,亂揮出一杵,正砸在墨鸞的肚子上。
  刹那,劇痛爆裂。
  無法形容。她連慘呼也發不出,隻覺得眼前一切都倒翻了,吸不進氣,腦海中白花花一片,本能地奮力掙紮。她也不知哪裏來這樣大的氣力,幾名內侍竟都擒她不住。她一手護著孩子,麵色白如青蠟,眼中卻閃著強悍精光,掙起身要奪那隻杵,血卻還是從她身上淌了出來,浸染得衣裙殷紅。
  那名侍人被這般景象嚇得方寸大亂,下意識舉起那如意杵毫無章法地猛一陣亂打。
  一下下重擊落在身上,仿佛連骨頭也要敲碎了。墨鸞卻半步不退,一把拽住那如意杵。她眼中裂出恨意來,如有紅光,像隻護崽的母狼,死死咬住這痛下殺手的仇人不放。旁邊的幾名侍人又湧上來拉扯,爭執中,那如意杵一下掃在墨鸞的太陽穴上,她哼也沒哼一聲,兩眼暈黑便倒了下去。
  侍人們慌亂無措地丟了手中杵,打著顫叫喚:“太後……她……她……”
  “慌什麽!”太後橫眉斥了一句。她盯著倒在地上的墨鸞看了一眼,冷冷道:“抬走,扔下湖裏去。”言罷拂袖而去。
  秋日天高,雲淡風輕的一片金色芳華下,卻是腥烈彌漫。那一隻掉落塵泥的如意杵血跡斑斑,竟似有子規哀啼。
  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



  七十五章 有天定

  甘露殿上原本還相談平易,李晗正與吳王李宏和幾位要巨說近來政事,冷不防主殿外一陣疾呼。
  “陛下!求你們讓我進去罷 … … ”一個帶著哭腔的細嫩女聲焦急喊道,“陛下!救命啊!”哭喊聲與殿前衛軍的喝斥聲交疊一處,叫人好不驚心。
  殿中諸臣皆不由得詫異。
  “這是幹什麽 … … ”李晗亦不由得驚詫,向候立一旁的韓全道:“你出去看看。要緊事就讓她上殿來說。”
  那韓全得令,趨下殿去,還沒近跟前便已瞧見個宮女給衛軍們押在地上就要拖走,忙喚了一聲:“回來!”他又眯眼仔細瞧了瞧,驚聞:“累殊?”
  疊玉一見韓全出來,便想抓住跟救命稻草一般,“韓公救人!”她愈發大哭起來,也顧不得澄清自己身份,隻一味她大喊:“我要見陛下!求陛下救人呐! "
  那份情急將韓全也拾震住了,便叫衛軍們放開她。
  才一得脫身,疊玉便踉蹌著奔階去,險些給高台絆在韓全腳邊。
  “唉!慢著點!”韓全見她眼看要滾下去了,忙拉了她一把,寬慰道:“鬧成這樣陛下都聽見啦。叫你進去說話。”
  疊玉聞聲來不及向韓全道聲謝,一頭栽進殿上去。“陛下!求陛下快救淑妃主! " 她哭喊得嗓音嘶啞,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匍在了李晗麵前。
  這模樣嚇了李晗一跳,仔細一看,不由疑惑:“累珠? "
  “陛下!奴婢是疊玉!”疊玉這才抬起頭來,一張俏臉已淚花了。
  “疊玉?”李晗又吃一驚,心中已有些不祥感應,當即問道:“淑妃怎麽了? "
  疊玉哭道:“太後不知為了什麽,忽然叫妃主去賞秋 … … ”
  李晗聞之一怔,旋即不禁有惱了,扮眉斥道:“太後叫去賞秋,救得什麽命! "
  疊玉唯恐他惱了,慌忙叩首哀道:“太後把妃主單獨叫走了,不許殿上宮人跟著,奴碑偷著來報信,還被人追了一路 … … 虧得累珠姊與奴婢換了衣裳將她們引開,奴婢才能來見陛下。奴婢若有半句虛言,願遭天打雷劈,受萬仞穿心之苦,隻求陛下快去救人,晚了可能來不及了 … … ”如一邊說著,一邊頻頻叩首,雪白的額頭轉眼已鮮血琳漓,殷紅濃稠順著她的梁滾落,實在觸目驚心。
  這般情形真叫李晗忽然沒了生意,莫名她,隻覺心中湧起大片濃黑恐懼,苔蘚一般,轉眼瘋長,將整顆心密密地包裹了進去。他呆愣愣站起身來,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忽然,隻見一個影子刷得豎起,半句話不說,人已大步奔出殿外去。
  是白弈。
  李晗忽然像被一鍋沸水灌頂了一般,跳起來大吼了一聲:“白弈! "
  白弈卻似未聽見一般,早已連影也瞧不見了。
  李晗愣愣地盯著大殿門,窒了半晌,猛一下坐回原處,擰著眉,麵上陰沉得似有抽搐。
  一旁李宏見狀唯恐不妙,忙輕聲奏道:“大哥,人命關天,滋事體大,先將人找到再說。”那右仆射藺謙與中書令裴遠聞聲,也立刻起身附議。
  李晗深呼了好幾口氣,一撐案,站起身來,鐵青著一張臉,這才領人急句苑中去。
  鮮紅的血水淌了一路,蜿蜓得仿佛一線赤色蓮華。
  聽說人死了以後會變得特別重,可若走抬屍時不鎮摔著了她,她的陰魂會記恨,然後在夜裏來討賬。
  那幾名內侍抬著墨鑾一路身太掖池邊去,越想越害怕,心魔作祟,隻覺得手上沉得快要倒下地去了。
  好容易捱到湖邊一處偏僻角落,終於有一人先忍不住,“哇”得弓腰縮在一旁一陣陣幹嘔,眼淚殺得麵頰火辣。“咱們做下這等惡業 … … 會遭報應的……”他仿佛已受不了這重壓,開始抱著腦袋悶聲大哭。
  一旁另個侍人急道:“你哭有什麽用!咱不殺她,太後能放過咱們? "
  又才一人卻哀聲歎道:“怕就怕 … …事到如今,太後也未必就會放過咱們 … … ”
  此言一出,幾人不禁都是默然。
  湖畔冷風吹來,颼颼得發寒。
  忽然,風一擺,仿佛有什麽在草叢中遊動一般,悉悉索索得響。
  幾個內侍頓時驚得毛骨悚然,連滾帶爬就逃,也顧不及將墨鸞推下池中去了。
  不料,待他幾個逃得遠了,從死角處不易瞧清的樹後卻轉出個人來,竟是徐書。
  秋日水畔,枯草漸浙衰去,泥土浸著間斷冷。
  徐書靜靜盯著渾身傷痕倒在地上的墨鸞,尚如青嫩嬌花般的美貌卻染上與之不相稱的陰冷。
  她忽然用腳踢了墨鸞一下。
  萬不曾想到,幾乎同時,墨鸞竟猛睜開了眼。
  徐書驚得尖叫一聲,跌倒在地,撲騰了半晌才爬起來,這才發覺,墨鸞已沒什麽氣力撐起身了。
  “你一真命大嗬。”她涼涼他盯著墨鸞,嘲弄冷笑又回到唇邊,“我本來以為隻能親手把你的屍體丟進水裏,沒想到可以親手淹死你!好啊!更解恨! "
  果然是她搬弄是非 … … 墨鸞聞之一嗤。如此說來,她倒是自討苦吃。
  原本,她將這小女子從皇陵接回,是想要分開李晗心神,叫這男人開開心心地別常粘著她,以免他相處之下起疑。想不到,這小妮子守了半年皇陵,非但沒得半點反思,反而愈發生出了陰毒怨恨。是她低估了此女,一眼錯看,給自已招來這等麻煩。
  看來,她當真還是沒什麽耍心機的天分。思及此處,她不由得自哂輕笑。
  徐書見她反而一聲不吭的笑了起來,不禁有些著惱。“你怎麽不求我饒了你?或許我一開心就真饒了你呢。”她挑眉睨著墨鸞,眸中有些得色流淌。
  墨鸞卻仍舊不理睬,反而努力撐著身子,想要自己站起來。
  徐書見她仍有如此執拗和強硬,愈發恨得牙癢癢,一腳正踹在她胸口上。
  墨鸞拚命用手護著肚子,沒敢去擋,猛著了這麽一下,一口瘀血吐出來,噴在微黃衰草上,烏紅駭人。
  “真不知你有什麽好!”徐書狠狠地冷笑,“不過你也好命到頭了。”說著,又是一腳,要將墨鷹踢下湖中去。
  不科,墨鸞卻一把抓住那隻惡狠狠踢來的腳。“我好命?”她愈發笑得淒涼起來,忽然壓低了眸色盯住徐書,“你真的信命麽?那我若說,我就是命中注定不該絕於此處,你待如何? "
  徐書被她這麽一抓,險些又跌倒下去,駭急成惱,愈發使足了勁向她踹去。
  墨鸞卻忽然抓下徐書足下那隻鍛麵履子。她並那履子捏在掌中,撒手向後一仰,竟自己倒入了太掖池!
  水波一蕩開合,瞬息,容納了她。
  那些溫柔水脈,仿佛擁袍,竟不覺得冷。
  她覺得自已向著最深的深淵飄去了,胸口悶痛,疲憊得直想睡去。
  不。但她不能。她不是來安睡的。她還不能歇下。
  她努力她放鬆身子,借著水的俘力將自己托起來,一麵用手輕推水流。
  但仍舊很吃力。她幼時生於湖畔江邊,本熟識水性,但畢竟有這許多年不曾沾水了,何況如今身子又重。她隻覺得一口氣續不上,頭暈得仿佛要裂開,眼看隻能逐波沉浮。
  恍惚間,卻仿佛有什麽溫暖的西將她擁住了,推著她向水麵升去。
  似有熟悉嗓音柔柔地在她耳畔哄慰,順著水波吟唱:別放棄呀 … … 即使隻才一線希望,為了孩子,你也要堅特下去 … …
  她在水下睜開眼,卻隻見水浪湧動,什麽也看不清。
  但她知道。她知道。
  九殿下 … … 原來你們,一直在這裏 … …
  從甘露殿出去,一路直棄宮宛,無人可以攔他。
  遠遠地,已瞧見王太後與一眾女眷正信步閑走,隻是沒瞧見阿鸞。
  白弈的心已沉到了極點,也顧不得禮儀,直上太後跟前去就問:“淑妃人在哪兒? "
  “你怎麽在這兒?”太後顯是被他的忽然出現驚了一瞬,麵上震驚與不悅毫不掩飾,冷冷盯著他斥道:“未經宣召,私闖後苑,你一一”
  話未說完,卻聽另有人聲近前來。
  “母後!”李晗領了一眾人,有朝臣,有內侍,有衛軍,浩浩蕩蕩殺將上來,還未站定,已急急追問:“淑妃呢?可是與您在一起了?”
  “真是奇了!你們全來問我!”太後見李晗也這般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怒道:“我也想問,淑妃人在哪裏呀?方才她與我說如累得慌,要歇會兒再跟上來,這就不見人影了。”她說著並將在場幾位妃嬪掃視一眼,厲聲問道:“你們誰瞧見淑紀妃了? "
  幾位妃嬪都唬得不敢出聲,諾諾她搖頭。
  忽然卻聽德妃驚聲呼叫起來:“蝴蝶!藍色的蝴蝶!皇後 … … 是皇後回來了……”她怕得渾身發抖,哭著縮成一團,就往李晗身後躲。
  循著德妃手指方向,隻見一隻蝴蝶施施然翻飛眼前,比普通蝴蠟要大不少,毛得也快,那般奪目的藍色,宛如雅玉,被陽光一映,光譯隱動。
  這情景叫當場眾人由不得為之一震,尤其李晗,更是汗如出漿,麵無人色。
  端敬敏皇後謝妍,為著一隻玉蝴蝶耳墜死在去年仲秋夜,如今她周年過去也不過一月……
  眼見那蝴蝶向自己飛來,李晗心中一陣瑟縮,不由自主地開始往後退。
  但那蝴蝶隻在他麵前晃了一晃,偏翩然轉向了白弈。秋風習習,一蝶乘風,扇著玉潤雙翼,在白弈手心上繞了一個圈,向著太掖池上飛去,仿佛,竟是要引人過去模樣。
  白弈跟著走了一小段,那蝶兒卻飛得快,遠了便看不清了,成了青天下一顆亮藍色的光電,在水麵上一處繞著打轉,忽得卻又化入風中般,不見了蹤影。
  一方太掖池十分大,白弈仔抽盯著那平湖水麵看了片刻,忽然道了聲:“水上好像有人。”他話音水落,已縱身掠波便向著湖心去了。
  漸至湖心,便瞧見墨鸞仰麵半浮在水麵上,幾乎隻露了個頭臉出來,麵上竟似還有烏紫瘀痕 … … 他心中一件動搖,一口氣險些泄掉,苦於踏波而行,尋不到落腳處,忙收斂了心神,伸手去拉她。
  墨鷹仿佛還有知覺,微微睜開眼來,看見白弈,開口假裝想說話,未料一張口水麵覆了上來,淹得她發不出聲響。
  白弈眼看她一副要沉下去的模樣,再顧不得許多,落下水中去,踩著水袍住她將她托起。
  也不知在冷水裏沉浮了多久,忽然著了溫暖依靠,墨鸞整個人都鬆懈下來,幾乎一動不動地憑在白弈胸口上。“孩子 … … 救我們的孩子 … … ”她仿佛已虛弱到了極致,斷斷續續低吟了兩聲,頭便垂了下去。
  白弈聞言心中驀地一悸,慌忙將她臉抬起來,唯恐她吃了水。
  “阿鸞,沒事,沒事的。別睡!”他反複在她耳邊哄著,一麵帶著她向岸邊遊。
  李晗遣來接應的船靠近,將他們兩人拉上去。
  離了水,白弈才看得請楚。雖說身上與衣裙上的血汙都給湖水衝洗得淡了,但更多的傷痕卻在這濕透永衫下顯出形來,不止是臉,墨鸞身上那些長長短短的青紫瘀傷竟不下數十道!
  瞬間,他已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已的心情,不知究竟痛多些些,還是憤怒多些,又或者,是愧疚、自責、憎恨 … … 他將她樓進懷裏,隻覺得她渾身冰冷,一時竟不敢去試她脈息,隻好將手撫在她隆起的腹部。
  全不曾想到的是,他卻有了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仿佛能夠觸到孩子微薄但頑強的心跳,忽然,那小東西何乎弱弱地踢了一下腿。隻是那麽微弱的一下,但他仍舊觸摸到了。“阿鸞 … …” 他難以置信地喚她,開口時,又覺得孩子動了一下。
  那輕微的震動似乎也驚醒了墨鸞,仿佛終於鬆了一口氣般,尚未睜升眼,先露了笑顏。
  待船靠了岸,早已應詔候在那兒的禦醫鍾秉燭立刻便給墨鸞診了脈,連連大呼意外。已是這樣重的身子,如處重創失血,又給人推下水去,竟還得母子保全,怎不叫人稱奇。但墨鸞到底是傷重,再不可言半點閃失,當即便被抬回靈華殿去悉心科理。
  臨離去時,她一句話也未多說,隻拿了一隻給湖水浸得透濕的履子給李晗。
  李晗默然接,一瞧之下,猶遭雷擊,僵得發不出半點聲響。
  決然未料到事已做到如此地步墨鸞竟還能不死,王太後麵色已是陰鬱至了極點,憤憤地怪兒子竟為了一個妃子疑心母親,叫她難看,又斥責白弈擅闖後苑,放肆無理,牽牽連連又說到些戚威黨亂政之言。
  李晗被徐書這一隻履子驚駭得心亂如麻,又聽母親當著諸妃嬪與幾位近臣麵多說這等誅心之論,忍不住與她拌了幾句。母子倆終是不歡而散。
  然而白弈卻格外不尋常的安靜,既不見憤怒,更不見驚急,隻是頗為平和的站在一旁,眸色深深淺淺,明滅不定間,不知所思。



  章七六 興昔亡

  次日,太後死了。
  宮人們發現時,她翻躺在帷帳之中,手足痙攣蜷縮,麵色烏黑,經絡暴突,七竅淌出的血汙都已幹涸成了紫紅色的痂。
  她死於蛇毒。確切地說,是被許多條蛇啃咬致死。那屍身上密布的獠牙吻痕,猙獰得令人發指。
  她甚至在臨死前連慘叫呼救也不能,以至於要待到次日遲遲不起,才被人發覺陳屍榻上。
  這等慘死之狀,見者無不毛骨悚然。
  驚聞密報哭奔而來的李晗,隻看了一眼,便當場暈厥倒地,牙關緊咬,半晌不省人事。
  無人敢將這可怖之事傳揚出去,隻說太後是突發心疾而薨,待公主婉儀驚悉哀訊時,已入殮封棺。
  婉儀大怒,就要命人開棺。
  李晗默然良久,哀道:“棺已封了,就不要再打擾母後安歇了……”
  “為什麽?為什麽不等我見母後最後一麵,讓我替她梳頭穿衣呢?”婉儀大哀,淚水全淌在棺蓋上。
  李晗捂著臉悶聲:“算了罷,婉妹,母後……心疾發作,去的時候臉色不好,嚇壞了你,她老人家也不能、安心……”
  “我是她的女兒啊!她變成什麽樣子……我又怎麽會害怕她……?”婉儀嘶聲淚湧,見無人應她,竟用手去扳已釘上的棺蓋,直摳得雙手流血。宮人們害怕,擁上前去拚命將她拽開,她渾身發抖,痛哭不能止息,幾乎連站也站不穩。
  她反反複複地問李晗,為什麽,為什麽。
  “別再問我了!”李晗終於暴躁而起,竟一把將妹妹推出殿外,“你問我,我去問誰?你怎麽不回去問那個姓白的?!”是。他疑心白弈。不僅是他,凡舉知這一星半點內情者,都在疑心,覺得太後是因為向淑妃出手,才遭此如此大禍。
  瞬間,婉儀摔在地上,隻覺得心肺肌骨俱寒,竟是動彈不得。
  她跌跌撞撞回去找白弈,像隻被狂風驟雨拍落地麵的傷鳥,抓住他顫抖著,卻已不再是追問,而是自言自語地呢喃:“不會與你有關的……你不能這麽做……”
  “怎會和我有關。難道太後不是突發心疾?你不要太難過。”白弈靜靜將她摟進懷裏,輕拍哄慰地好生無辜。
  “可是陛下誤會你了……”婉儀抬起一雙淚眼。
  “隨他去罷。”白弈輕笑,“他疑心我的還少了麽。”
  “白郎!”婉儀苦苦拉住他,“你去與哥哥解釋清楚。你去。”她哀求他,仿佛隻有這樣一個解釋才能將她的淒苦徹底釋然。
  白弈便遂她的意,與她同去見李晗。
  他站在白幔垂落的大殿前,直視李晗雙眼:“陛下疑心於臣,可有憑證?”
  李晗唯有沉默。
  白弈上前一步,直將李晗逼入死角:“陛下既無憑證,還要如此起疑,就未免誅心了罷。”
  “誅心……”李晗聞之大笑得咬牙切齒,“朕先誅了你!”他也無傍身利器,赤手空拳猛向白弈撲去。
  但這養尊處優的富貴金身怎與慣騁沙場的虎狼相爭?
  白棄不閃不避,隻一揮手已一把將之擰了反壓在蟠龍殿柱上。“好啊,臣就等著陛下來誅。”他唇角勾著冷笑,在李晗耳邊嗤道:“陛下也別太仗著這皇家之勢。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太後若不是太後,隻是個普通民婦,將懷有身孕的媳婦兒暴打之後推入湖中,依律該當何罪?若改天我把公主也打得渾身是傷拋在湖裏,陛下又會怎樣?我如今一個字也未多說,陛下還想要我如何?”他猛一推手,將李晗整個甩在地上,擰眉時,眸光如火,“陛下既然要追查,煩請務必查實了,別要弄得個莫須有之,白弈可沒那個閑心擔待!”
  背脊抽痛,李晗倚著柱腳倒在地上,頭暈眼花間,瞥見殿外手足無措的妹妹與一眾進退維穀的衛軍,心肺俱寒,久久說不出半個字來。
  他忽然覺得可怕。原來這恢宏奢華的宮殿,竟仿佛,已然不是他的了。
  那以後,再無任何人敢衝撞淑妃。一世榮華的太後王氏,臨到終了,也不過是一隻拿來駭猴的雞,這般弄人造化,隻落得啼笑皆非寒徹血脈。
  驚聞墨鸞受人這般欺侮,險些喪了性命,姬顯大怒之下,懊惱自責得直麵壁撞牆,怨怪自己無能,不能守護阿姊。他不願再靠著爵位賦閑,自請重返軍中。白弈便與藺謙商議,將他放在了禁衛軍中,替了白崇儉留下的空位。
  朝中雖有杜衡等人反對,終也無濟於事。
  姬顯到底是邊隆打磨出來的功臣,小小年紀便是鋒芒逼人,幹練又平易,豪爽又坦誠,與白崇儉全然是兩種做派,但一樣很快便將皇城禁衛收得服服帖帖,甚至,比從前的白大將軍更得將卒擁戴。
  姬顯當真十分硬氣,連皇帝陛下也不懼怕,竟親自常守在靈華殿前,不許李晗再去擾著墨鸞,連多看一眼都不行。
  眼看這皇宮內苑竟都好似不是他的了,李晗為此愈發焦躁,整日不安,常常徹夜難眠。
  他瀕臨崩潰地將李宏尋來商議,甚至覺得事到如今連藺國老也將他舍棄了。
  但李宏卻隻給了他一個字——忍。
  “大哥莫要再與他們強爭了。明知爭不過,白白耗損了自己,何苦來哉。隻要你不理他們,他白弈此時便沒有可趁之機再進一步。忍得這一時之氣,好從長計議,細作打算。”
  “朕為什麽要忍?朕才是皇帝,是九五之尊!他連朕的母後也敢下手,朕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李晗像隻近乎發狂地野獸一般,在這一方深殿小閣中亂轉。他把住李宏雙臂,無法按捺,“三弟,如今神都大部都還在你手裏,咱們難道不能——”
  “陛下你想做什麽?”李宏歎息將之打斷,“兵亂之事,我可以替大哥做這個回攏兵權的跳板,但你若把最終期望壓在我身上就錯了。你覺得在那些將卒們心裏,我與鳳陽王,有什麽可比性麽?論領兵征伐,我與又他孰強孰弱?就算我是陛下的兄弟又如何?一時激氣,我或可以擋;長久謀策,我不行。”
  李晗聞言呆怔半晌,無力地跌在地上,失神地啃著自己的手指。
  是嗬,當初教他用三弟換下白弈的是阿鸞,但卻從沒人教過他,換下之後,又該怎辦?
  原來她真的也不要他。不要他了。或許……從來就沒要過他。
  他忽然抓著鬢發哭起來,整個人縮成一團,嘶啞得沒有聲音。
  “大哥!”李宏緩聲寬慰,“你怎麽就忘了,父皇在世時,早已為大哥留下堪當大任的棟梁,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李晗肩頭一震,軟綿綿地又垂下頭去。歎道:“我哪還有什麽棟梁。如今連藺公都助他。裴子恒更不必說了。這滿朝文武要員,有幾個不與他交好?”
  李宏見兄長這已然心灰意懶的喪氣模樣,不禁無奈苦笑。大哥這樣的個性,實在叫人棘手。人之熙熙皆為利來,人之攘攘皆為利往,官場事哪有什麽“交好”之說,這些人今日向著白氏,不過是白氏今日勢大,一旦明日樹倒,也就是猢猻盡紛散,飛鳥各還林罷了。他們李家就算再衰弱,總還是宗室正統,民之所向,眾望所歸,任誰也要忌憚三分,隻要熬過這一口氣去,自然會有轉機。他將李晗扶起來,靜聲勸道,“大哥怎麽就忘了殷將軍。”
  此言一出,李晗由不得又是一震。
  殷孝,這是足以匹敵白弈的將才,也是父皇留給他的一個人情。但他自登基以來,雖然平反了殷氏舊案,卻一直將殷孝閑置未用。如今忽然有求,未知能有回應否……
  他正疑慮不定,已聽李宏道:“大哥且寬心再忍耐幾日,愚弟自當替大哥拜會殷公去,但得殷公點頭,即刻讓位授賢,請殷公擔當這大局。隻盼大哥打起精神來,再莫說些喪氣話了。”
  李晗喉頭滾燙,悲喜交加,抑不住流下淚來:“三郎……這些年,是大哥委屈了你……”
  李宏展顏一笑。“大哥,咱們是親兄弟呀。”
  “可……”李晗卻忽然眸色閃爍起來,低了頭,“三郎,阿玝……”他忽然十分少見的,喚起弟弟乳名,嗓音輕細的幾乎聽不清楚,“那時候,皇祖母要將她嫁你為妃,你……你可曾對她動過真情……”
  李宏聞聲不禁僵住了,呆著了李晗一刻,心下一陣苦澀。原來大哥竟還存著這般心思,當真是出乎意料。這樣的一個人,偏生在了這樣的位置上……“大哥啊……”他長歎一口氣,望著李晗,亦把住兄長雙臂,眼中顯出勃勃英氣來,沉聲道,“這天下是李家的天下,隻要咱們兄弟齊心,沒有熬不過去的檻。餘下些旁的事,不必去管了。”
  李晗被這話惹得胸中熱血翻湧,良久無言,終是緊緊握住了兄弟的手。
  他便寫了一道手諭,讓李宏帶去,請殷孝出山。而他自己萬般無奈全無心思,除卻些日常朝政,也隻有在內苑中閑散澆愁。
  意外的,他又再遇見徐畫。
  自當日墨鸞拿出那一隻履子,他便再沒有召見徐畫,但也並未將她如何處置。一則,是他顧不上了;二則,多少是有些難以接受。
  那隻履子是太多的不言而喻。
  她也就十八、九歲罷,正當風華,還是這樣美好的年紀,擁有如此嬌甜外表,卻做出這般心狠手辣之事。
  原來他身旁這些曾經討他歡心得他寵愛的女子,竟是一個賽一個的心思縝密、出手利落。
  他隻覺得自己悲哀。
  但當那個甜美的小姑娘跪在他腳邊掉眼淚,他仍是心軟了。
  他看著她淚如雨下,聽她哭訴那些薑屈與悔過、求他救她一命、寬恕她的過失,忽然覺得又難過又無助。
  他前不能保全自己的妃子,後卻連自己的母親也不能保全,竟還有人願意跪求他向他哀告。
  他將她扶起來,軟言哄勸:“你就不要再任性了,這陣子先好好呆在瓊芳殿罷。待過一陣子平息了,再去誠心向淑妃請罪。”
  然而,那哭成淚人兒的小充容還來不及應話,便已被忽然而至的宮人們拖走了。
  他眼睜睜看著她被人拖走,聽見她嘶聲地哭喊,驚恐地抑不住顫抖。“你們……你們要把她怎樣?”他衝著那些人大喊。
  隻是卻沒人應他。
  他孤零零一個站在冷風裏,戰栗入骨。
  他跑去靈華殿尋墨鸞,終於得已見上一麵,拋下全部的架子,苦苦地哀求:“你饒她一回罷。隻當是給孩子積德。”
  墨鸞安靜地看著這個與自己婚姻八載的男人,隻覺得又可笑又可憐,彼此都是。“若那天我被她一腳踹下太掖池,就這麽一屍兩命,陛下,你還會要我為孩子積德麽?”她如是問他。
  李晗不由自主地哆嗦,無言以對。
  墨鸞哂笑,輕聲歎息:“我承認以德報怨是聖賢境界,但你要我對她如此,原諒我做不到。不過,我也確實不想殺她。殺了她又能如何呢?發生過的事,不會有任何改變。”她狀若自語,轉身拂袖而走,留下那男人獨自愣在殿中,像個一敲便會碎掉的殘像。
  但徐畫終於還是死了。
  墨鸞確實沒有殺她,而是將她罰在一口枯井中思過三日。
  然而,在第三夜,她死了。
  看守宮人聽見她的慘叫,慌忙奔去查著,卻見茫茫夜幕之下,漫天飛舞的藍色蝴蝶竟比星辰還要閃亮,將一方井口團團圍住,足有半個時辰,才漸漸消散。
  膽大的宮人在上麵喚她不應,便下井中查看,卻見她已斷了氣,大睜著雙眼,神情驚恐,指甲抓得井壁滿是血痕,除此以外。沒有別的外傷,竟是被話話嚇死的。
  消息在暗地中流傳,給這多事的宮廷又蒙新塵。
  墨鸞依舊吩咐按照九嬪規格操辦了她的身後事。
  這位美麗而野心旺盛威的徐嬪,終於也隻做得血紅濃霧之中,一朵轉瞬凋零的優曇花,短暫盛放,而後便是再無聲息的湮滅,就與曾經的曾經中,那些無以計數才貌雙全的絕色女子如出一轍。
  很奇巧的,直到十二月,墨鸞腹中的孩子才呱呱臨世。
  原本還憂心著如何交代,卻不料這大難不死的小娃兒竟又在娘胎裏多呆了近三個月,才不緊不慢地鑽將出來。掐指算來,差不多就是一年。
  懷胎十二個月才降生的孩子,要麽必有大成,要麽必是妖孽。
  難得連那脾性古怪的鍾禦醫,也如此與她說笑。
  但墨鸞隻覺得安心。她抱著這個孩子,從來也不曾覺得這樣安心過。就算真是個妖孽又如何?他是她的孩子,那便足夠了。足夠了。
  她把那個蟠龍金項圈叫人細細地重新炸得金澄澄閃亮,想著等他三四歲時,就能給他戴上,不由自主從心裏澱出笑來。
  宮人們問她要給小皇子起什麽名宇。
  她脫口而出:“就叫阿恕罷。”她也說不出什麽緣由,隻是想給他起這樣一個名字。
  阿恕。
  阿恕。
  這個名字,她很喜歡。
  阿恕是她的心頭寶,是天賜予她的吉星,是她從心底生出的救贖。她讓李晗改年號作嘉佑,汰舊迎新,將過往那些灰暗陰霾通通拋卻,從此嘉祥天佑。
  待到嘉佑元年正月,阿恕滿月之時,禦宴筳席之上,忽然有一抹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闖入眼簾。
  那樣的笑容,那樣的溫暖,即便多少年不見,她也絕不能忘記。
  “藺……阿哥……?”她在眾目睽睽下踉蹌下階,無法掩飾嗓音中濕潤的顫抖。
  那重返家園的將軍也正抬頭望著她,眼角眉彎,依舊是春風般的和煦光華。
  刹那,翻滾淚湧。
  她顧不得那些詫異的目光,奔上前去,一把將好抱住,直到他先窘得連聲告饒了,仍不願撒開手。
  滿心裏都是暖的。失而複得的喜悅,她原以為再也不能品嚐。
  還活著,真好。



  章七七 溫湯淚

  藺江忽然回來了,帶著高昌來的王女。
  那時他重傷躺在營帳,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絕無生路了,包括他自己。但英吉沙帶走了他。她背著他徒步上雪山,在最高的峰頂上用無暇的白雪清洗他的傷口,采來雪峰上獨有的神奇藥草,迎著最接近青天的日月星辰為他誦禱。
  他便也真奇跡般的一點點好了起來,雖然在低溫下傷口愈合得十分緩慢,但也因著那樣無暇純淨的環境,炎症消退得很快。又或者,因為英吉沙日夜虔誠的祈禱。
  所以,他醒來時決定,要帶她回來。
  那個單純的姑娘看著眼前花上一整天也走不完的華美皇家園林,呆了好一陣子,轉身卻又挑眉笑了起來:“好看是好看,不過,沒有純白的雪峰和五色的沙海好看。”那驕傲依舊的模樣,就像是草原上盛開的金葵花,永遠映著驕陽。
  墨鸞不遠不近地看著她,不由會心微笑,一麵向藺江輕聲問道:“她今年多大了?”回紇姑娘皮膚瑩白細膩,相貌也與中原女子大不相同,一眼看去,實在難以估量。
  不料,藺江怔了怔,“她……我沒問過……”他忽然自己也覺得有些窘,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墨鸞聞之亦是一怔,“你呀……怎麽還是老樣子……”她無奈笑起來。
  藺江淺笑,看著眼前的女子。
  她變了,即便當年離別時已及笄,她仍是青澀的小姑娘模樣,眸光閃動中全是透明的稚嫩。
  然而,如今眼前這女子端方雍容,舉手投足間,已有了閱盡滄桑的從容氣度。
  一別十載,再相見,昨日花蔭下、軟風中輕語的紅顏,今朝已為人母。
  可她依舊是她呀,無論怎樣變,依舊是她。
  心中柔軟,頓時惆悵彌漲。“我還與從前一樣,不好麽……”他忽然覺得很想擁住她,想了想,終於隻將手輕輕扶在她肩頭。
  墨鸞悵然揚起唇角,“人總是要往前走的,不管願意不願意。”她輕輕拉下他的手,歎息落在他眼睛裏。
  但她卻聽見他輕問:“你呢?你也往前走出去了麽?”
  心尖陡跳,她靜了好一會兒,眼波流轉閃爍,反問他:“她畢竟是個番邦姑娘。這件事,藺公答應了麽?”
  她到底也學會了,這樣幹脆地逃走。藺江無奈扯了扯唇角,苦笑:“再說罷……可是……”他又現出些溫暖笑意來,“你不知她一個人背著我走了多遠的山路,吃了多少苦。山巔上白皚皚的,除了雪,就是天,別的幾乎什麽也沒有,呆得久了,眼都要盲了……沒人能夠想象……”
  她聞之莞爾,取出一支精巧錦盒來。“拿著,親手替她插上。”她將那錦盒遞在他麵前。
  “阿鸞……”他微一皺眉,心口又有些悶得生疼。
  她卻隻將那錦盒塞進他懷裏,一句也不與他多爭。
  她把英吉沙領入殿中去,摁在梳洗床上,親手替她更衣梳妝。褪去回紇衣袍,著我中華顏色。
  她給她梳起警鵠髻,佐一朵粉嫩山茶,稱著那如雪白膚,寶藍眼眸,幹淨又剔透。
  “可我還是個回紇丫頭呀。”英吉沙來回折騰著那寬大袍袖,眸中泛起無奈。
  墨鸞和聲地笑:“中原女子也常有穿著回紇裝的,以後你可以換回來。但你初次拜見藺公,卻要以莊重大禮對待。”
  “可是打扮成這樣,我都不會走路了……”英吉沙牽著拖曳在地的裙擺,愁眉苦臉地撅嘴。
  墨鸞將之摁住又笑道:“馬都騎得順溜,走路還學不會麽。你站著別動。”她說著命宮女們看住這跌跌撞撞的女子,自己轉身出去,不多時,卻將個別扭的郎君推入殿來。“藺郎君,請你扶起這位娘子先往園子裏學走路罷。”她頗戲謔地又將他推揉一把。宮女們夥同起來把那香頰粉紅的回紇姑娘推到他懷裏,揉揉搡搡笑著攆出門去。
  英吉沙羞赧地低了頭,抬著眼看他,甜聲問:“好看麽?”
  藺江在殿門外遙遙望得墨鸞一眼,卻見她正從乳娘手中接過阿恕抱哄。四目相接,她便含著笑示意他快走。
  掌中那熟悉的錦盒已握得有些發熱了,他將之打開來,那一支溫潤碧玉簪,光澤瑩瑩,依舊如初。他看著麵前這拎著裙擺渾身不自在的可愛姑娘,終於解脫了般長出一口氣,將那碧玉簪取出來,小心翼翼插在英吉沙發髻,心裏想著:或許,他應該說一說這簪子的故事……
  墨鸞笑看他扶著英吉沙走遠,轉身卻將藺公請來。
  英國公藺謙到底收下了這個高昌回紇來的兒婦,阿薩蘭汗給愛女的嫁妝,卻是一紙歸望天朝願乞永好的拜表。李晗很是樂觀其成,竟破例詔藺江為武寧郡王,諭旨欽賜,與他二人主婚,以表聖朝體恤誠心。
  婚儀依照中原大禮,但隨英吉沙而來的高昌使節卻沒有通宵中國詩文的,墨鸞便向李晗要了累珠,連著疊玉一並借過去,給英吉沙做女儐。這一雙姊妹,一個機敏,一個乖俐,把個新郎官作弄的七暈八素。好容易熬到了夫家的婚會,白奕、裴遠等幾個損友也不給他好過,卯足了勁兒的為難起他,卻扇詩作了一首又一首,最後反而是團扇掩麵的新婦終於急了,一把撇下那輪滿月,心疼大喊:“好啦!你們別為難他啦!”惹得滿席貴賓大笑,紛紛地恭喜藺公找了個會疼人的好兒婦,又傳作佳話。
  但藺江卻也不是老實吃虧的主,受夠了作弄當然要討還回來,待到回拜時便夥同姬顯把白奕給圍了。
  “你少又來哄我!阿顯都與我說了,你答應我那事兒就沒好好給我辦!”時值初春,各處院中梅開,他就在這花間亭上把石桌一拍,逼得白奕苦笑連連。
  眼看這人死裏逃生回來,愈發囂張了,白奕隻好舉手告饒:“我真的去找過她了,隻是後來又有些事打了岔……”
  “休想隨便扯個接口瞞混過去!別以為在神都我就不敢抽你!”藺江揚眉說得半點也不含糊,真敢在這公主府上就抽了鞭子出來拍在桌上。這邊廂聲高了點,惹得那邊正遊園賞花的婉儀與英吉沙扭頭遠望過來。
  “你就一點也不能體諒我的兩難處。”白奕唯有低聲歎息。無論如何,婉儀畢竟是他的妻,阿寐又漸漸大了,再這麽糾纏下去,別要落得個兩麵都無法交代才是。可是阿鸞那樣執拗的性子,激烈起來,又不知她要做什麽了……他心下糾結,忍不住又是長籲。
  不想藺江卻嗤一聲。“你難也是自找的,誰管你。”他說著向兩位娘子處忘了一眼,壓低了嗓音道:“這會兒天還冷呢,阿妹氣血虛,溫泉水療最是養人,那汝州溫泉宮閑著也是閑著,若是阿妹去療養些日子,你去陪她?”
  這話還沒完,白奕已險些一口氣嗆住。“開什麽玩笑!”他一口斷然回絕。莫說這想法太天方夜譚,即便可行,他如今也不能走開。吳王近來與靖國公殷孝多有走動,他估摸著是李晗耐不住了,想有所動作,時機尚不成熟,這會兒若是亂起來,恐怕於他不利,他不想橫生枝節。“你別瞎操心了,反正,阿鸞這陣子也還好……”他沉聲說了這麽一句,那意思已分明是不願再多說了。
  但藺江卻不搭理。“好什麽好?你是不是想著就這麽不清不楚拖下去,興許拖著拖著就不了了之了?”他一把將白奕拽住,冷道,“就當我不管你,你能允許自己做這等丟人事麽?”他說著,不禁又有些聲厲。
  白奕心知與這人纏鬥下去是要沒完沒了了,餘光一掃,恰見婉儀又向這邊看來,實在不願再多糾纏,鬆了半口氣,道:“一天。”
  “誰跟你討價還價來了!”藺江拽著他衣襟就擰了眉。
  但白奕隻沉聲重複了一遍:“一天。”儼然要麽照此要麽沒商量的架勢。
  藺江默了片刻,撇開手哼道:“行,隻要你能把事兒說明白了,一個時辰也行啊。”他說完好似已然在白奕身上蓋了戳似的。
  白奕卻隻有苦笑,由不得想起上次,心中一陣莫名瑟縮。
  不知藺江搞得什麽鬼,當真說動墨鸞帶著阿恕去溫泉宮療養一月,但卻也就這麽成了行。李晗這陣子被壓得抬不起頭,巴不得能喘上一口氣,也很樂得順水推舟。
  伴隨淑妃鳳駕的宮人、車隊,浩浩蕩蕩,離京開道,到了汝州溫泉宮。
  這溫泉宮落成於高宗大帝時,大帝喜好溫湯,勘得汝州地下有這溫湯脈流,又有相傳能醫百病的黃女湯,便命人在這依山地靈之處建下溫泉行宮,每到冬日,就來行宮浸這溫湯,知道次年開春方才還都。大帝崩後,這溫泉宮便常常閑置了,隻年年派些宮人來此留守,一晃經曆幾朝。而今淑妃與小皇子駕臨,忽然之間,又忙碌繁榮了起來。
  因著地下水暖,這行宮中氣候十分宜人,才二月天,卻已是各種春花早開,漫山芳華馥鬱,宮女們采來新鮮花瓣,灑在湯池中,那絲絲清甜便仿佛能隨著脈脈溫水鑽入肌膚一般,當真是柔香軟滑。
  墨鸞原本虧氣血,手足常常冰冷,至來到這溫泉宮中,竟漸漸的好了,人也精神不少。
  這難得的安養之處,便似世外桃源,她每日浸著溫泉,鼻息間滿是那特異藥香,懶懶的竟生出些樂不思歸之意。
  閣內湯池她嫌悶熱,常會覺得暈,便叫宮人們在露天小池四周豎起屏風,溫暖水流和著微涼空氣,最是兩相宜,偶爾,甚至能就這麽趴在池畔光潔濕潤的石塊上睡去。
  她常覺得她夢見了白奕,夢見他就在她身旁,摟著她,在她耳畔輕聲低語。可他究竟說了些什麽,任她如何努力,也無法辨清。
  直到有一日,她忽然驚醒過來,睜眼看見那坐在池畔的男子,他的手正撫在她麵頰,溫暖又堅定,竟讓她恍惚好安心。
  “我在做夢麽?”她將頭仰靠在石壁上,抬起雙手,撫摸那本隻該在夢中出現的容顏。
  “你睡在這裏,仔細著涼。”他反握住她柔荑,另一手小心翼翼從後頸玉枕處托起她頭,不許她再靠在水石上。
  她卻在水中轉個身,將他那隻手拖來唇邊,廝磨親吻時閉著眼輕歎:“不睡,怎麽見得到你……”恍如呼吸,那隻手真好,那樣熟悉的氣息、觸感,真實地令她害怕了。
  “阿鸞……”他的嗓音低啞下來,帶著淡淡的哀傷,“你恨我麽?”他這樣問她。
  “我恨!”她忽然張口咬住他,在他手腕齧出一圈齒痕。鮮血特有的腥鏽刺激她的味蕾,酸澀得令她落淚。
  他就這麽任由她咬著,反而捧住她的臉,望住她睫毛輕顫的眼,低語沉吟:“可是我愛你,阿鸞,我愛你。”他倚身親吻她眉眼,用唇感覺她細微的顫抖,每一次淺嚐輕啄,都伴著這般親昵蜜語。伏在池畔遷就,那姿勢很累,他卻仿佛沒有察覺,隻是慢慢地吻她,反反複複。
  他便像是專釀來醉她的酒,如此輕易地打翻了她心深處固執的堅守,漣漪泛起,她打著顫鬆了口,醺然勾住他頸項,尋找他的親吻。
  唇齒相接,仿佛彼此都已在眼睜睜的兩兩相望中渴求了千萬年。她試探地用檀口丁香輕舔他,立刻被他抓住了,再也休想逃走,那濕熱的柔軟卷入口中,靈巧如魚,舔舐,糾纏,溫柔裏蔓著霸道。
  腰肢酥軟,指尖發梢也浸染快慰,她覺得自己被泉水沒頂了,溫暖寸寸節節的燃燒成了熾熱。“抱我,抱住我。”她下意識地收緊雙臂,仿佛害怕自己會沉入水底一般,幾乎掛在他身上。
  然而,當他真的在泉水裏捆住她,那樣滾燙的肌膚相親,她忽然又莫名膽怯起來。
  這羞於人見的沉淪,她竟如此貪戀,哪怕真是南柯一夢嗬,依舊叫她心虛地直想逃走。
  但他卻一把梏住她。“阿鸞,我有話與你說……”他抵著她前額,那雙眼,濃烈得仿佛沸騰蒼穹。
  “別說……我不想聽……“她卻撲身堵上他的唇。
  別說,隻因這人若說出口來,便再沒有如果,她懂,她早已了然習慣。
  忽然之間,她似又被他灌下了瑰魅毒液,一半冰淩,一半火翼,從眼眸裏生出,從浸著溫湯香滑的嫵媚裏生出,化身那雲雨間的妖,隻為自救。
  她要救自己呀,即便希望如此卑微又渺茫。
  她吻他,百般汲取追逐,不許他再多說一字,毫不嬌揉地挺身迎上,那灼熱的利刃。
  隨波蕩漾,無可依憑。她抱住他赤裸的脊背,抬腿纏住他,聽見他從喉管裏溢出壓抑的低吟。
  瞬間,她睜大了眼,一瞬不一瞬地望住他,仿佛要將那模樣刻入血肉中去。
  他這樣的男人,原來也會喘息,會呻吟,會顫抖,會不能自持……
  隻有她能叫他如此。
  隻有她,再沒有別人。
  忽然,快意地想要淚湧。她於是真的,落淚了。
  他將她抵在池壁,噙著她遺失的淚光出入,這激烈的溫存,狂亂又微妙,叫她顧不及迎送,隻得隨了他去,什麽也不想。
  素白衣衫與烏綢長發交織一處,在水麵堆疊,順水舒展,複又堆疊,再舒展……泉水,汗水,淚水,混作一團湧動,拍打出旖旎聲色。
  她引頸,在他沒入最深處時,與他相擁得毫無間隙,聽不見自己發出怎樣入骨泣音。胸腔中那一顆滾燙搏動太熾熱,叫她不能呼吸。她覺得自己快要死去。她寧願就這樣死去。
  但他怎會許她死去。
  這偷來的歡愛是自欺的醉生夢死,延得一時半刻,再睜眼,依舊淩遲。
  她知道,她生死不能。
  “阿鸞,我隻願來生做個閑人,日夜伴著你,賠一跳姓名於你……”他擁著她,在她耳畔低沉長歎。
  她啜著淚笑:“今生呢?你的今生,給了誰?”
  他沉默著不再言語,摟了她那可七巧頭顱來,貼在心口,緊緊地,猶抱珍寶。
  她卻猛一把推開他,揮得水花四濺,而後定定地望住他,水潤的烏發、烏瞳,神色蒼白。
  說什麽來生,這連今生也吝嗇給予的男人!該要何等癡迷的心竅,才敢眼巴巴地望著來生那一抹虛無的應許。
  然而,縱然知道,又能如何?
  她自將臉埋入他懷中,淚水溶在泉水氤氳裏。



  章七八 喪絕殺

  好似什麽也不曾說過,卻又似什麽也都說盡了。
  他最終不曾多留一刻。她亦不曾哀求挽留。
  她知道,沒有用的。她早已習慣了這個男人。他一向如此,如此多情又如此無情,狡猾地把話隻說一半,永遠隻說好聽的那一半,那些殘忍的卻藏在水下,就像清澈湖底的礫石,看上去真美,走過去,傷痕累累。
  但她也知道,這個男人,白弈,若他向她跪下乞憐,尋找各種這樣那樣的借口,她會更不快活,她會鄙夷他,唾棄他,一個耳光將他打出門去徹底厭惡了那張臉;而若他也能像九殿下,或是任先生那樣,為了一個女人,什麽也可以不要,那他還是他麽……?
  好。真好。他從頭到尾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選擇,承擔,沒有變過。
  不好的是她。
  是她依舊放不開幼時天真的癡迷,自說自話的將他推上名為完美的高台,到頭來卻又固執地不願接受突如其來的真實。
  既不會割舍,又無法接受,是她自己把自己逼入這夾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沒資格責怪他,正如同,她一樣無法放開自己,在千夫所指之下赤裸地坦誠自己依然愛他,愛這個與她有殺父之仇又有兄妹之名的男人……
  原來,她無法寬恕的,早已不再是他,而是,這樣窩囊又不灑脫的自己。滿身罪孽。
  “你知道麽,金佛草是有花的。”她立在池中,溫泉水暖蒸著她的濕滑,烏發紅顏,朦朧繚繞。她望住他,將一顆淚珠含入齒間,“番僧們說,那花兒是金色的,滿山遍野時風一吹,一片一片得搖擺,很美。可我不知道該如何讓它開花。你呢?你什麽時候才能幫我把它種出來?”
  他在池畔單膝而跪,伸手撫上她濡濕的臉頰,輕拭那些淚與霧,嗓音溫軟:“我讓人去找了高原上的泥土,可是花匠告訴我,那裏的水與空氣,也與這裏大不相同,想要它開花,隻有等,等它終有一日適應了這裏的氣候。所以,再給我一點時間,再——”
  “你要讓我看見。”她不許他再說,闔目親吻他的掌心,“趁著我還看得見的時候,不要等得太久……”
  “傻話!”他擰眉斥斷她。
  她卻轉身遊開了。“你走罷。”她將自己潛下深泉去,不想看轉身一瞬的那個背影。
  墨鸞不在的皇宮內廷並沒有讓李晗覺得如釋重負,反而好似一下落了空。
  每一處廳台殿閣,每一處花草樹木,仿佛都有她的影子。八年婚姻,十載相識,赫然發現,一朝分別,記憶中竟幾乎捕不到她的笑顏。她憂傷淺淺的模樣,那種仿佛穿透了空間甚至穿透了他的神魂,遙遙地望著另一個人的眼神……滿滿的,全是……
  莫名間,有種淡淡的苦澀從心尖湧上舌尖。
  德妃的瘋症愈發嚴重了,藥石罔效。代執內事的賢妃三番幾次與他說內廷開銷,就知道輕言軟語要錢……不過才一月不到而已。
  他忽然很想要阿鸞回來,快一點回來。
  他失去了阿琉,失去了阿詠,那些或曾與他貼心相伴的女子,在不知不覺中,一個一個都走了。六宮佳麗如雲,四妃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如此龐大的規製,他自己從沒記明白過,他心裏記住的,午夜夢回時,思憶想念的,仍舊是她們幾個。可是,她們都走了。等他恍然驚覺,伸手已再觸不到雪腮偶落的紅香。
  莫非,如今連她也走了?
  她在哪裏?在哪裏?
  他像被扼住咽喉的溺水者,大叫著從夢中驚醒。
  侍人們聽得響聲的慌忙奔上殿來。他翻身下榻,顧不得叫人服侍,一麵自蹬著靴子,一麵喊叫:“備馬!朕要去溫泉宮!”
  “陛下!”聞報勿勿趕來的韓全驚道,“陛下,您怎麽突然要去溫泉宮?”
  李晗這時已蹬好了靴子,自己拽了衣袍來穿上,也沒擋風的鬥篷可披,徑直就往殿外走,一麵走一麵道:“去接淑妃回來!”他說著又高叫了幾聲:“備馬!”
  韓全聞之隻覺不好,慌忙苦勸:“陛下,這汝州再近,騎快馬也是大半日的路程,何況又有山路,您這會兒——”
  但李晗卻揮手將之打斷。“等明兒就走不了了。”他一心不想被藺謙、杜衡等諸臣知道了前來阻攔,急著就要立刻出發,連連喝命宮人備輦。
  韓全唯恐他出什麽閃失,噗通便跪在他腳邊拉住他哀道:“陛下思念妃主,命人快馬去報,請妃主明兒啟程回來就是了。”
  “別擋路!”李晗煩躁地一跺腳,“我要親自接她回來……”他忽然垂了眼,嗓音沉緩下來,堅決裏透著一絲迷茫。“你選幾個人立刻換了常服跟朕上路!”他斷然向韓全命道。
  眼見已是攔不住了,韓全萬般無奈,隻得明麵上依了他,挑了十名千牛衛,換上常服,就要隨他連夜持令出城。
  一行人才出得禁城,迎麵卻見一輛車障來,屏開簾卷,下車來的,卻是東陽公主婉儀。
  “陛下這時候是要去哪裏?”婉儀上前兩步,一把抓住李晗跨下馬的轡韁。這一句,顯然是明知故問了。
  李晗見婉儀忽然來,心猜便是韓全偷偷使人去通得風報得信,心中惱怒,狠狠瞪了韓全一眼,但到底還是害怕傷了親妹,不敢強行催馬。“這樣晚了,婉妹獨自出來?”他抬眼張望了一下,見隻是婉儀帶了幾個仆婢,並不見白弈蹤影,忽然,覺得有些奇怪,不禁問道:“善博呢?”
  濃夜如墨,婉儀一雙眸子閃爍不定,一顫之下,神色間便見了些尷尬。
  “他……”她不自在的虛了目光,遲疑了一瞬,輕道:“他來就能勸得住你麽?”
  “他不在府上?”陡然,李晗聲已高了起來。無端端地,不安又惱怒。他猛一抖韁繩。
  婉儀驚得鬆手向後跌了一步,一旁婢女忙上前摻住她,卻見李晗已縱馬改了道,竟是向著公主府方向奔去。
  “哥哥!”婉儀焦急呼喊,但李晗撒出去的韁早已收不住了。
  他一路策馬,到得公主府門前就直闖。
  “哥哥!”婉儀嚇得麵色慘白,追上來就拽他。
  正拉拉扯扯到前院,忽然,卻見白弈從正堂裏快步迎出來。他看了看氣洶洶地李晗,從容將婉儀拉進懷裏,問道:“怎麽了?夜裏出門也不叫醒我一起?”
  一瞬間,李晗騰騰的殺氣全給生生憋屈了回去,成了懷疑的敵意。
  “陛下這是怎麽了?深夜駕臨,所為何來?”白弈攬著婉儀,不動聲色又問一句。
  這人出現得正是時候,李晗瞪著他半晌應不出話來,哼一聲領著韓全與幾個千牛衛轉身就走。
  “陛下這就擺駕了?”白弈見他要走,不緊不慢再問一句。
  話音未落,李晗已一腳踢在大門高檻上。“是呀,去溫泉宮接淑妃。怎麽妹丈不想朕去?”他側身回頭,惡狠狠瞪著白弈。
  白弈見狀輕笑。“微臣不敢,陛下一路當心。”他說著向李晗一躬到地。
  李晗恨得牙根發癢,一刻也不想多耽,甩了袍擺出門上馬。
  事已至此,婉儀也不好再多說。韓全無奈已極,隻得快步跟了李晗去。
  待到送駕闔門,白弈才直起身,扭頭卻見婉儀正望著他,雙眼泛紅。
  “你去哪兒了?嚇死我了……”她抹了一把眼下,柔聲問他。
  “沒事。”白弈將她拉近前來抱入懷中,眸光在暗處明明滅滅,“我與朝雲哥出去了。”
  “真的?”
  “真的。”
  婉儀望著他半晌,緩緩靠在他懷裏:“你以後出去能不能先告訴我,不要總是一聲不響的,叫我一個人心裏沒底……”
  白弈輕歎一誌的。“以後哪兒也不去了。”他撫著婉儀後心,如是輕道。
  驀然心顫,婉儀猛一下抬起頭來,踟躕良久,不敢確定他的意思。
  李晗一路輕騎快馬,到得汝州溫泉宮,正是次日晌午。
  踏上那塊被溫泉地脈蒸得溫暖的土地,遠遠已覺有浸著藥香的水汽撲麵。衛軍與宮人們見皇帝忽然駕臨,頗為意外,急忙便要稟報妃主。李晗卻不許先報,反而將隨行也盡數打發去休整,徑自向了墨鸞寢殿走去,顧不得洗去滿身塵泥,顯得有些急不可耐。一徹夜外加一個上午馬不停蹄,他直覺的全身的骨頭已經散了架。然而,當他看見她安靜側臥榻上的身影時,卻陡然心中一鬆,仿佛天地也安靜了下來,一切都不重要了。
  乳娘抱著阿恕在一旁哄逗,見他忽然來到,慌忙上前施禮。
  他看著墨鸞睡影,輕聲問起她近況。
  乳娘應道:“妃主這陣子好多了,也能睡得安穩,不怎麽驚醒了。”
  李晗聞之欣慰,他抱過阿恕,一麵叫宮人們備湯沐浴,一麵逗著孩子向外走去。
  湯閣泉池裏蒸出的霧水一直很暖,不似鐵蟾蜍燒出來的一會兒便冷了。濕潤像一隻濕滑溫暖的手,持續包裹著他,李晗舒服地沉在水裏,隻留一顆腦袋在外,覺得渾身的關節都已被打開。
  阿恕還不會走路,虎頭虎腦地在池邊上爬來爬去。乳娘與宮女們唯恐他不慎滑下池中去,忙要去抱。
  “沒事。朕看著他呢。”李晗抬手輕摁在孩子背上護住。
  阿恕卻十分不樂意地扭了兩下將之甩開,在池邊上坐成一個粉嘟嘟的肉團,小手不安分的四處抓撓,一不留神,就在自己臉上撓了一道,撓疼了自己,“哇”得就哭開了。
  李晗忙去查看他的臉,他卻很大脾氣地衝著李晗小臂就是大力一爪,像隻氣呼呼地小老虎。
  這一爪子好狠!立刻就見了血痕。
  小東西真厲害,想麒麟那會兒至多也就是在搖床上把肉呼呼的四肢扭成各種奇怪的形狀,自己又繞不回來了開始急得大哭,可從沒見連阿爺也敢來撓的!
  李晗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一把揪住那雙小肉爪。“小小年紀就這麽凶,將來你還不造反了?”他說著輕輕捏了阿恕粉嫩肉臉一把。
  “陛下!”
  他這話一出口,一旁伺候著的宮女侍人們連同阿恕的乳娘,嚇得腿軟,齊刷刷跪了一地。
  李晗心一跳,這才驚悟過來,頓時沉了臉。
  他怎麽一時不察隨口說出這種話來……
  但阿恕卻反而不哭了,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李晗,嘟著嘴,竟是一副頗不服氣的模樣,眸光閃爍間似有強悍。
  那雙幼瞳很亮,亮得叫李晗慕名心驚。
  “把小皇子抱下去。都下去。”他忽然覺得很累,疲憊地鬆了手,將宮人們全都遣走,也不許她們上來替自己理傷。
  孩子的指甲其實並沒有多麽堅硬,撓一下,也就隻是一道淺淺的血痕,隻是浸在溫泉水裏,有些麻麻漲漲得疼。
  他在水下輕揉著傷處,淡淡血絲溶在泉水裏,很快便淡的看不見了。他卻總覺得眼前有一抹腥紅。沒來由的,這孩子的眼神叫他不太舒服。
  是他方才失言,故而自尋煩惱麽?
  他隱隱約約知道自己在不安什麽,隻是,不願深想。
  他闔目在水中浸了許久,直到覺著有些暈了,才站起來,牽過巾子要擦身,泉池攪起瀾動,“嘩嘩”得響。
  但他卻撈了個空。
  他抬起頭,看見墨鸞站在那兒。她太靜了,以至於方才他閉著眼竟半點也未察覺。
  她見他起身,便伸手去扶他。
  山石鋪成的地麵經過泉水潤澤,十分膩滑,稍不注意便足下打滑。他由她扶著在一旁坐下,任她拿了綿軟的巾子在自己身上細細擦拭,一句話也不說。
  水霧彌漫之中,沉默得有些詭異。良久,墨鸞開口問他:“陛下怎麽忽然來了?”
  他心中又有些酸澀起來,捉住她的手,握在掌中輕撫摱揉。
  但墨鸞卻將手抽了回去,轉身,取了衣袍,卻又不替他披上,隻是抱在手中,望住他問:“陛下方才……說皇兒什麽話……?”
  驀地,李晗肩頭一震。心頭莫名有狂躁漫過,他陡然撲上去,猛一把將墨鸞拉過壓在身下,胡亂拉扯她的衣衫。
  不安。很不安。他迫切地需要尋找一個出口,又或是一塊淨土,容納他,接受他,把這種種令他自己也要厭惡的情緒通通宣泄。
  他覺著臉,眸中全是陰霾,粗暴地將她下裙掀起,硬掰開她雙腿就要頂入。
  沒有愛撫,沒有尊重,沒有一絲半毫情感的交流,這是赤裸裸的侵略。
  毫無防備地承受暴力,澀痛猶如撕裂,竟比初時瓜破還要痛百倍。決不曾想到,這一向溫軟的男人竟忽然做出這種事,墨鸞忍不住慘叫一聲,曲起腿想要踢開他,但卻是徒勞。被扯起的長裙亂七八糟的堆疊在身上,將臉也蒙了進去,什麽也看不見。恐懼,慌亂,她覺得自己被巨大的陰影吞沒了,本能地拚命踢打,慘聲哭叫呼救,卻連完整的句子也喊不出。
  幾個貼身宮女聞聲跑來,見狀嚇得麵色青白,兩個膽大的慌忙上前來拉李晗,被李晗一把揮出去,摔在地上。餘下的,愈發駭得直哭,連連地叩首直呼“開恩”。
  但李晗竟仿佛瘋了,摁住墨鸞蠻橫地衝撞,野獸一般不見半點憐香惜玉。然而,無論他怎麽惡狠狠地出入,他竟不能發泄。這般強硬地侵入,沒有快慰。
  不是這樣!他要的不是這樣!可他卻仿佛傻了一般,腦子裏一團沸騰糨糊,不知該怎麽辦才好,隻能像個一根筋地螺釘,一條道拚命往裏鑽。
  忽然,不知墨鸞哀鳴著喚了些什麽。
  隻見李晗身子一僵,眼眶竟似要迸裂開,充血赤紅。“賤人!還想著私情!”他幾乎是咆哮嘶吼起來,揚手就給了墨鸞一個耳光,接著一把掐住了她纖細的脖子。
  麵上火辣,但已覺不出疼痛,耳朵裏一陣嗡嗡亂響。墨鸞直覺得頸骨也要給他掐斷了,發不出聲音,不能呼吸。眼前一片混亂,腦海裏也是混亂,幾乎絕望,僅憑著一線求生本能頑抗。掙紮間,不知摸到了什麽東西,完全無法思考,已狠狠砸了過去。
  隻聽一聲悶響。
  那鎏金雕花香爐整個砸在李晗腦袋上,翻倒下來,熾熱香灰撒了滿身。
  李晗哼了一聲,當即回手捂住了額頭,搖搖晃晃抽身向後倒了一下。
  刹那的空當,墨鸞縮起身子便向一邊躲去。
  一旁跪地哭求的宮女們早已嚇癡了,全沒反應過來。
  便是在這節骨眼上,猛地,閣外卻傳來急促奔跑聲。“阿姊!”焦急大喊之聲一下子闖進來。卻是那乳娘見狀不妙,不敢進去相阻,抱著阿恕去尋了隨著墨鸞來溫泉宮護衛的姬顯。
  姬顯一個箭步入得閣中來,隻見眼前一片慘景,李晗渾身赤裸立身跪在地上,胯下充血堅挺竟還染有血漬,墨鸞卻衣不避體地縮在一旁發抖。“我殺了你這混蛋!”血湧頂門,姬顯大怒隻覺肺也要氣炸了,撲上去照準李晗麵門就是一拳。
  李晗本還在犯暈,毫無防備又遭了這好結實一拳,重心失衡,打滑跌進泉池中去。隻聽“砰”一聲響,後腦正砸在池中立起盛放香料澡豆的蓮花柱上,哼也沒哼一聲,就滑進水裏去。
  那聲音太過響了,驚得墨鸞渾身一戰栗,眼前立刻清明起來。
  姬顯卻還腦熱,就要撲下去揪打。
  “阿顯住手!”墨鸞攏著衣衫疾呼一聲,一麵匆忙向宮女們命道,“拉住他!扶陛下上來……”
  宮女們這才回神醒來,慌忙上前,拉扯地拉扯,救人的救人。
  “他就是個畜生!阿姊你別攔著我!”姬顯憤然怒吼,一雙眸子似要噴出火來,眼看幾個宮女已拽不住他了。
  墨鸞一把撲身將他從背後抱住,不斷撫著他胸口,聲聲安撫:“冷靜……阿顯,冷靜一點……”
  但這邊尚未穩住,那邊卻又哭起來。
  “妃主……”幾個去扶李晗的宮女,將之拖出水來,隻看了便哭得說不出了。
  隻見蓮柱上,水麵上竟皆有血色!一名托住李晗腦袋的宮女,掌心裏也滿是血紅!
  墨鸞一見之下頓時氣虛目眩,知道阿顯方才那一拳把李晗打翻下池去,撞得太狠。出了這麽多血……萬一……萬一出了大事……
  姬顯本還鬧,猛一見這血染景象,不禁愣了。
  宮女們也十分害怕,哭成一團。
  “別哭了!陛下隻是不慎摔傷,一會兒就會醒來。你們都亂什麽!”墨鸞唯恐控製不住會鬧大,當下喝斥一聲。然而她自己也覺得胸腔裏蹦得厲害,太陽穴也突突跳得發疼,深吸了兩口氣,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疊玉呢?”她一手死死拽住姬顯,撐著站起身,又沉聲喚道。
  聽得她喚,疊玉才哆哆嗦嗦爬了過來,竟是一副站不起來的模樣。
  “陛下今日來,帶了多少人?”墨鸞望住她問。
  “也就……就十幾個吧……都是陛下身邊的千牛衛……”疊玉到底也在宮中許多年,經得些風浪,但也嚇得夠嗆,應話應得磕磕絆絆。
  墨鸞點頭又問:“這些人現在何處?”
  “在……在前邊兒承清殿……休整罷……”
  “韓全現在何處?”
  “韓公……在嬛……琅嬛閣……”
  “好。”墨鸞伸手去摸了摸疊玉,將之拉起身來,穩聲道:“別怕,陛下不會有事。你速速請鍾禦醫來。就說是我犯病。切記莫讓其他人知曉。快去。”
  疊玉得了主心骨,忙爬起身,匆匆就去尋鍾秉燭。
  “阿顯……”墨鸞又喚姬顯,“你回去,安排衛軍。你是鎮守邊關退得敵寇的將軍,該當如何不用阿姊教你。”
  “阿姊……”姬顯眸色還有些混亂,不知該不該應。
  墨鸞見狀將他拉近一把,在他耳旁低聲道:“若情勢不好,你就帶著阿恕走。”
  “阿姊!”姬顯急得眼紅,反拉住她,“不如……不如——”
  “別耍孩子脾氣!”墨鸞低斥他一聲,捧住他的臉,緊緊盯著他雙眼,“阿顯,你是個男子漢了,做得出,就要扛得起!”
  “阿姊……”姬顯鼻息一酸,隻覺雙眼漲得生疼,但他強自忍住了,抹了一把額前麵上冷汗,又道:“那……要不要——”
  “不要!”不料尚不待他說完,墨鸞已截口將他打斷,“你先去,做好你眼下該做的。其餘事不許莽撞。”
  她說得好生嚴厲,姬顯心上一震,竟再反駁不得,轉身便應她所說去了。
  安排下這兩件事宜,墨鸞才將這湯閣中其餘宮女一一打量。她盡量定下神氣,一麵從容整理衣衫,一麵不疾不徐發話:“你們自己想好了,誰若是自以為能逃過這伺候不周的死罪,可能現在就出去喊人。”
  那幾個宮女早沒了主意,隻聽得“死罪”二字已哆嗦著匍在地上,搖頭哭訴不敢。
  “好,那你們就跟著我。待陛下醒來,自有我替你們擔待,保你們平安無事。”她說著,親手將幾個宮女一一扶起,聲如柔水,眸色卻淩厲得半點不由人質疑。她命其中幾人將李晗抬到一旁榻上躺下,又挑了兩三個穩重些的在閣外把守,不許任何外人靠近來。
  待暫且安定,她才算是稍稍鬆了半口氣,反而覺出不能自抑地顫抖。
  她靜靜看著躺在榻上的李晗。
  此時的李晗雙眉擰起,牙關緊咬,麵色慘白得不見生氣,與方才那殘暴逞凶的野獸全然不是一個模樣。
  她一時心中真恨不得這欺辱他的男人立刻就死了,哪怕要與他玉石俱焚;一時卻又想起兒子與弟弟,唯恐他們要受牽連;還有……還有……
  她知道阿顯方才說的“要不要”是指什麽。
  他是想問,要不要知會白弈。
  然而,李晗隻帶了這樣少的幾個人就來了這行宮,想必是私自出來的,此時朝中一定已派大隊前來接應。這種時候,若要阿顯回去送信,誰來統領衛軍安穩局麵?若是要別人回去送信,這樣大的事,托誰也不敢放心呐……
  她心中亦是擔憂緊繃,卻又不能在麵上泄露分毫,叫那些個宮女愈發不安而生怯。唯有在心中暗歎。
  唯今之計,隻有賭這一把,賭一份靈犀之間看不見的默契。



  章七九 換天顏

  李晗撞破了腦袋,雖然針灸止血,縫合上藥,隻是遲遲不見醒來。鍾秉燭說他顱內恐怕有瘀血,要慢慢行血化瘀,或許可以醒來。
  見事已至此,墨鸞心知瞞得多少人也不可能不叫韓全知曉,便命人去喚韓全。待韓全驚聞陛下負傷匆忙來見時,李晗早已安置於寢殿,泉池浴閣中已打掃得幹淨,半點痕跡也不見。
  墨鸞對韓全說,陛下遣散了侍婢,在沐浴時不慎跌傷。縱然韓全心有狐疑,卻也提不出反證,隻能痛悔自己一時大意,沒能跟隨左右。
  墨鸞並不過於緊壓韓全與那十餘名千牛衛,反而將他們盡數召到禦前看護。
  然而,雖然明麵上波瀾不驚,但如今這溫泉宮中各處關要皆已被姬顯統領的衛軍不動聲色嚴守,連隻鳥兒也別想隨意進出。
  約摸傍晚時候,右仆射藺謙親自領了三百騎趕到溫泉行宮,皆是輕裝便行,方一落腳,便被墨鸞單獨宣入殿中。“陛下遭此意外,妾不敢蠻撞。藺相親駕來了最好,還請相公裁奪萬金。”她守在李晗榻邊,沉聲說時,向拜在殿中的藺謙望去,意味深長。
  不言而喻,各自心照不宣。
  突遭巨變,天子瀕危,這等消息萬不可走漏,否則必生變亂。尤其太子年幼,左是外戚權臣,右有擁兵宗室,一旦禍起,必是家國浩劫!
  藺謙心中發冷,上前細觀問道:“陛下情形如何?”
  “鍾禦醫說陛下顱內有大塊瘀血……恐怕……”墨鸞下意識低頭掩了半張臉。
  李晗狂躁中給她那一耳光也打得十分厲害,麵頰紅腫難消,她此時留了些許長發垂在頰側,盡量遮掩著,但仍是不放心,唯恐被瞧出端倪惹人起疑。
  但藺謙卻並未說什麽,隻與她議定,待過了此夜,明日一早護駕還都。
  或許事態已然控製住了,並不似想象中那樣嚴重。然而,墨鸞卻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隱憂。
  如此殘暴的李晗,她至今隻見過兩回。上一回,是謝妍的死。
  這樣沒來由地狂躁,叫人怎能安心以對。
  乳娘告訴她,陛下原本還抱著阿恕逗哄,忽然之間便沉了臉。莫非……這人是起了疑心?
  墨鸞由不得心中顫抖,愈發濕冷。她其實很害怕,怕李晗醒來依舊是那副模樣,不願放過她、阿顯,甚至……還有阿恕……這些年來風風雨雨,她本以為她已經泰然生死,然而,臨到這懸崖之地,她才發現,她依然害怕。
  若她真是孑然一身倒也罷了。可她還有阿恕,他還那麽小,她怎能丟下他不管……?
  她必須好好活著。
  夜晚的大殿萬籟沉寂,燭火紗帷影動。
  韓全一直守在殿上,整夜得不合眼。
  乳娘抱著阿恕坐在一旁,輕細拍哄,聲音若有若無。隻有懵懂無知的孩子已經睡得沉了,偶爾咂著嘴。
  她從乳娘手中接過阿恕的新肚兜,親手執針女紅,扭過頭去,看著榻上那男人眉心的川痕,指尖猛然刺痛。
  血珠兒湧出來,浸在紅棉的肚兜上,轉瞬無蹤。
  皇帝深夜私自離京,右仆射領人追迎,官麵兒上,也隻推說作聖體違和。事實真相如何,除卻些自有門道知曉的,卻是揣測諸多。
  吳王李宏近來幾次躬親拜望靖國公殿孝,這是有目共睹,然而李宏此舉出自皇帝陛下密旨,卻再無幾人知曉。外人看在眼中,疑心吳王大有不臣之心故而招募黨僚者,也不在少數。
  而今陛下,右仆射忽然雙雙稱病,情勢詭秘,自然愈發人心不定。
  以吳王的人才與聲望,再加上兵權、良將,若要有所動作,當真是大有可為。
  然而,到底有人比吳王先聲一步。
  李晗前往汝州當夜,白弈已有所意料:皇帝隻帶這麽幾個護衛私自離京,如此良機若是讓人有心乘了,足夠一劍封喉。若要萬無一失,必須先發製人。他一刻也不多耽擱,連夜部署,替換了附苑守衛,待次日早晨下朝,便沒讓李宏自己邁出太極殿,而是以“探視長沙郡王之名”將之挾往了附苑。多餘事一件也不需再做,擒賊擒王,足夠了。
  “陛下還朝前,難得父子相聚良機,還請大王多多珍惜。”
  附苑殿中,兩人對麵而立,白弈拱手一揖倒地,唇畔微笑溫和,仿佛仍帶著至誠暖意。
  李宏由不得也笑起來。
  無需多言。
  他沒必要義正詞嚴地指責此人何以還能做得仿佛施舍他天大的恩德一般,就好像他清楚地明白著他自己,說什麽不願傷害皇祖母、不願傷害父皇、不願傷害大哥與四郎,到頭來,卻還是傷了個通透。
  這就是偽善。
  說到底,他也從來都是有私心的。
  一場兄弟鬩牆的震動,叫他蟄伏六載。那時候四郎想利用他做個出頭椽子,再來一招黃雀在後,他終於為圖自保,臨陣倒向父皇,卻搭上了四郎一家闔府多少條性命。
  事到臨頭,他依然還是選擇了先保全阿寶和他自己。
  這許多年來,四郎一腔熱血噴在他麵上時那種灼痛的觸感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著他,揮之不去。
  這是他理應承擔的愧疚。如果他今番動了手,一旦得逞,阿寶便不用再被軟禁,但他卻也會再多一樁愧疚。
  而麵前這個又一次棋高一著的人呢?可是也有愧疚暗藏心中?
  “我是否應該多謝你助我良心得安?”他微微一笑,盯死白弈雙眼。
  “大王能這麽想,那就最好不過了。”白弈依舊笑容和煦,又向他與李颺施一禮,退去地仿佛足有十二分恭敬。
  “為什麽墨姨姨人那麽好,偏有這樣的一個兄長呢?”
  思緒惆悵間,忽然卻聽盤膝坐在一旁的李颺如是嘟嚷了一句。
  李宏看一眼兒子。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憤憤不滿得一眼便可看穿。他由不得苦笑。
  他毫不猶豫,總有一日,他定會不可避免地與白弈兵戈相向,當然,包括那個名叫墨鸞的女子。那時候,阿寶呢?這孩子,真能如他所願麽……
  返回神都的車隊不敢急縱快行,唯恐重傷的皇帝再受到顛簸。由於不便泄露,並未再多安排車障,隻將陛下安置在淑妃車內,由淑妃親自看護。金障掩蔽,便什麽也看不見了。
  馬蹄雜踏與轅輪轍軋之聲交疊,在耳畔交織成奇特的呼喚。
  須臾神失,恍惚回到童年,陪著阿娘在湖邊洗衣,布衣在粗糲青石上磨搓的聲響,棒槌敲打的聲響,水花聲,過路車馬聲……
  那時候,她曾指著鎮上誰家娘子的紫簾香車問:“阿娘阿娘,我將來也能坐這樣漂亮的車麽?”
  阿娘撫著她的頭發,溫柔輕笑:“如果你想,你就一定能。可是,你就很難再回到這樣清澈的山水之間了……你真的想麽?”阿娘的手濕潤而溫暖,帶著皂角的清香,那感覺,此生難忘。
  到如今,她終於明白阿娘當日所言含義,她也已經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眼眶有些濕漲,她看了看安靜躺在身旁的男人。此刻的李晗,仍是昏睡一般,不知何時會醒。她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從發髻裏拔出一根銀針來。
  “陛下……”她俯身輕喚他,托起他頭顱抱在懷裏。
  十年雲煙仿佛不過一夕變幻,哪怕是恩寡情薄,總也因緣一場。何況,他也隻是個可憐又可悲之人……
  原來世間這許多的際會無常,真是半點也不由人。
  拈針的手微微有些發抖,冷汗濕滑,幾乎要捏不住。
  忽然,那本還沉眠的男人似有所感應一般,猛睜開眼來。
  她驚得身子一顫,頓住了手。
  一時兩兩相顧,誰也說不出話來。
  她隻覺得喉管裏血腥翻湧,如有熾烈毒漿,要將她的心也蝕穿了。
  但李晗的目光卻意外的澄澈。
  顱內的血塊似乎壓迫了他的神經,連抬手也困難。他隻能望住她,嘴唇噏動,聲如鼓氣,幾不可聞。
  他似在問她:
  如果我能從開始便能明白,專心待你一人,你可會愛我?
  刹那淚湧。
  淚珠從她眼裏落下,墜在他麵頰上,冰冷著滾燙。
  她以手擦拭他濡濕的麵盤,細細拂過那雙眉眼,含淚揚起唇角:“是的,陛下,我會愛你,我會忘記一切來愛你……”她擁住他,貼麵在他頰側,軟語時,手中針根根刺入他百會穴。
  她感覺到他猛得一陣戰栗,卻見他臉上顯出奇異的笑容來。他望住她笑了,一瞬間的純真爛漫,仿佛終歸本初,看見了元始時最美的花朵。他緩緩閉了眼,雙眉滿足地舒展開來,終於凝止。
  猝不及防的刺痛,她將那漸漸開始冰冷的身子擁在最貼心的位置,潸然不止,卻無半點聲響……
  嘉佑元年仲春,帝崩於還都途中,太子承繼位,尊養母為皇太後,以新君尚年幼,請太後垂簾,任左右仆射、中書令、禦史大夫及吳王宏為輔政之臣,建內閣,攝理朝事。



  章八○ 華夏王

  眾臣與李晗議定廟號為仁宗,諡大明聖睿皇帝。
  這樣的說法,叫墨鸞每每憶起李晗那壓抑至極的癲狂時,都冷笑得要流出淚來。
  聖睿皇帝崩逝不久,太皇太後便也薨沒了,就在阿恕周歲將至的時候。
  消息傳來時,墨鸞正看著宮人給阿恕試量周歲禮時的新衣,忽然便痛得眼前一黑,跌撞在屏風上。
  “太後!”
  “太後殿下恕罪!”
  宮人們以為折衣的銀針刺傷了她,嚇得麵如土色,慌忙間,俯身請罪的有之,擁上前來查看的有之。
  她撐著屏風,眼前仿佛有黑霧彌漲彌消,漸緩過來,看著這些連連將她呼作“太後”的宮人,忽然想笑,兩頰酥麻,眼眶濕熱。
  阿婆終於也走了。而如如今,竟也太了太後……
  侍官們詢問何時將太皇太後遺體迎還發表。
  她怔了半晌,緩緩呼出一口氣,闔目歎息:“我要親自去迎。”
  她領著新承帝位的小皇帝前往德恩寺。這幽秘的皇家寺院此刻竟仿佛一個密不透風的黑洞,萬籟俱寂,她的阿婆盤膝端坐在禪房蒲團上,手中的象牙念珠仍保持著原本的模樣。
  寺中女尼說道,太皇太後遺願:不舉喪禮,不入皇陵,將屍身火化成灰,從德恩寺的佛塔頂端灑在空中,隨風散去便是了。
  墨鸞呆呆地看著她的外祖母。十年不相見,阿婆仿佛變了太多,卻又分明還是原來那盤模樣,叫她哀慟難名。
  她親手替阿婆最後一次梳理頭發,一下一下慢慢地梳,仿佛害怕梳完了便再不能相見。
  當那張臉在燁燁火光裏融化盤逝去時,她終於忍不住悶聲痛哭,隨侍宮人上前來扶她,她執拗地不許人近身,忽然又大聲喊人去拿剪刀,剪下自己一段青絲,投入火中。
  她是一個不孝的女兒,也是一個不孝的外孫女。子欲養而親不待,太多的無法彌補隻能終身抱憾,唯有以此減輕些許愧疚,乞求一絲奢侈的心安。
  拋撒骨灰時,她將一捧粉末托在李承掌心,輕聲歎息:“陛下,這是你的曾祖母。你也送她老人家一程。”
  十二風的小皇帝認真地看著掌心蒼白的虛無,輕聲地問:“太後,為什麽我從沒聽說過?”
  她的手猛頓了一下,緩緩將眼望住那個孩子,終於,唯有苦笑:“因為……你那時候,還太小了。”
  多少年的貪、嗔、癡、恨、愛惡、欲,清風拂過,總逃不出湮滅,塵歸於塵,土歸於土。
  揚手時,她看著自己的墨黑衣袖,看金紅織繡的鸞紋與青灰色的骨灰一齊在冷風中交疊出詭譎幻像,驀然孤寒。
  仿佛真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她與白弈之間漸漸緩和下來,不典型示範劍拔弩張。她似乎終於能夠坦然以對,那些已發生的、已失去的,然後,禮敬以待那一息尚存的當下,還有將來。她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去麵對與接受,如今她必須走出去。為了阿恕,她不能再在那些過往中沉湎糾纏。她要讓這個孩子一生無虞,她所聽過、見過、受過的那些苦與痛,一樣也不許他重蹈覆轍,絕不允許!
  白弈也十分平靜,便似兌現他的諾言一般。
  如今他們每日都會見麵,她會陪著小皇帝會同內閣王臣聽政、議政,那一道垂落珠簾阻不斷視線的追逐。
  然而,那些激烈與熾熱仿佛已在逝水流光中化作和風,柔柔地吹拂,溫暖又恬淡。兩個人都好像已漸至明澈,學著如何相對、相扶、相持,學著經營這樣一份遊走於癡慕以上的感情,既疏離,又貼心。
  但,仍然有太多雙眼在緊盯著他們。
  似是而非的流言總為閑人津津樂道,為有心人記掛在心頭。許多細小的碎片粘連一外,便好像一個曖昧的故事,一半迎這陽光,一半溺著黑暗。
  阿恕一天天的長大,不再是個沒長開的小肉團,一天比一天看得出些眉眼形狀。
  越來越有人說,這孩子半點也不似先帝,倒是與鳳陽王頗為相像,尤其是眼睛裏偶有閃現的神態。
  人言流走,直到一日,墨鸞往聖睿皇帝那些無子妃嬪居住的離宮撫恤探視時,親見聖睿皇帝的王昭媛與幾個才人聚在一處說嘴,說起曾經的靈華殿大火及先帝太後欲賜死淑妃時鳳陽王的兩度闖宮救人,說得有模似樣,她終於陡然暴怒起來。
  “王嬪有幸見過皇兒幾麵?甥舅倆或有些許相像又有什麽好稀奇的?我的事幾時輪到你們搬弄是非?”她生平頭一次指著在背後說她好壞之人的鼻子斥罵,毫不掩飾的盛怒燃燒叫人幾乎不敢相信,這真是從前那個仿佛怎樣也無所謂的淑妃。
  先帝的一位昭媛三位才人,她將她們全部禠奪了封號,當場杖斃。
  驚訊爆出,聞者悚然。
  謝夫人來看她與阿恕,連連歎息,神色緊張:“你從來不為這等事動氣。何苦……”
  她心中唯有一灘冰冷苦澀。從前她心不虧,故而無畏;如今隻是她心裏先生了怯,這才尤其的恨,恨不能一把火將那些折磨她的東西燒個痛快幹淨。
  然而,解釋能如何?威懾又能如何?世間嚴寒冷暖,誰又會顧念著誰?要說的仍舊要說。
  她杖殺了聖睿皇帝的昭媛和才人,禦史大夫杜衡便跑去神都酒肆借著酒瘋故典當眾痛罵秦趙姬與呂不韋。
  這杜阿黑擺明成心,卻又不給人拿住話柄,她也隻有沉默,全當從不曾聽見。
  但禦史大夫與鳳陽王之間的矛盾已愈漸尖銳,內閣之中,朝堂上下,人人心知肚明。
  阿恕三歲時,皇帝朝議,該如何晉爵。
  白弈當殿提了一個封號——華夏王。
  一語驚天,滿堂嘩然。
  冕服采裝曰華,泱泱大國曰夏。有秦以前,四海即稱華夏;有漢以前,中國人即為華夏人。華夏,便是中土脈源,天朝正宗。華夏王,與天子又還有幾步之遙?
  墨鸞心想他大概是要試探,提出這樣一個駭人聽聞的王爵,如同趙高之指鹿為馬,看誰要出聲反對。
  第一個站出來說話的,果然便是杜衡。“一朝豈能有二主?這個封號,不妥。”杜禦史說話從嚴腰板挺直,鏗鏘有力,絲毫不留婉轉。
  但華夏王這個封號,她很喜歡。她就要她的阿恕做這個華夏王,王於華夏,任何人也不能欺壓他。
  她在紅玉珠簾之後笑駁:“我以為,鳳陽王建議甚好。自漢以後,中土人又稱漢人。普天臣妾皆為漢人,‘漢王’之稱又當如何解?既能有‘漢王’,為何不能有‘華夏王’?”
  “太後這就是詭辯了!”杜衡氣惱,手中笏板橫揮作響,“太後與鳳陽王兩相勾連,隻手朝綱,執意要扶一個‘華夏王’,究竟是何居心?”
  “‘兩相勾連,隻手朝綱’,杜禦史好利的口才!”墨鸞由不得心下泛冷,“若我許杜君繼續說下去,君是否打算將酒肆街頭傳揚的那一番豪言也拿上朝堂來一論?”容紗珠簾,錦繡屏風,她看不太清杜衡此刻神色,卻能看出殿上群臣的戰兢私議。
  “太後,杜禦史酒後戲言,怎麽會當真呢。”白弈聞言眼中閃過出一種似笑非笑的光芒,分明是在與墨鸞說話,卻把眼來回打量著殿上諸臣。
  杜衡卻冷笑一聲,昂首半步不退。“反正也‘戲言’過了,不妨再多‘戲言’幾句。”他將白玉象牙笏在掌心敲打起來,仿佛和歌一般,“太後可知道:漢高祖呂氏一死,諸呂盡誅;漢文帝竇氏目盲,老來喪子,眾叛親離;漢靈帝何氏遭鴆,兄死宦官之手;前車之鑒,需當謹記。”
  他說起漢時三位以太後之尊擅權終至慘劇的女子,無非是想以此為警戒,敲打當今,但說得也未免太不客氣,當場聞者無不變色。
  不料,墨鸞端坐席上,緩聲冷歎:“呂氏。竇氏。何氏。多謝杜禦史口上留德,還刻陛下乃是先帝嫡長,沒有拿那死於亂兵的晉時醜後賈氏來比我。”她這一番話也回敬的很是不客氣,頓時硝煙暗長。
  那杜衡聞她此言,卻上前一步,在小皇帝李承麵前舉笏拜下,高道:“正是!陛下貴為大明聖睿皇帝嫡長,當早日正我國統!陛下已將及束發之年,臣以為,可以還政於君了!”
  此言甫出,猶如驚雷轟頂,炸了個水浪迭起。
  “杜禦史,朝堂之上,不可妄言!”尚不待白弈、藺謙、裴遠等人開口,那邊吳王李宏已先擰眉喝斥出聲來。
  李宏是明白人:白弈存心試探,杜衡這牛脾氣便豎著兩支鐵角硬頂上去,但此時兩相對上,卻有什麽好。
  一時,藺謙、裴遠及幾位說得上話的要臣紛紛來勸,要滅這眼看便燒起來的火。白弈卻不動聲色,儼然靜立旁觀。
  但墨鸞卻忽然站起身來。“好呀,婦寺幹政,禍國殃民,這等罪薛我本也不想背。”她說著竟取將容紗鳳冠摘下。但見珠簾脆搖,倩影一晃,她人已從小皇帝身後的高屏外轉上殿前來,手中托著那攢絲累珠鳳冠,冠下顆顆紅玉珠圓,捶在手臂一側,被玄色袍袖一襯,愈發顯得赤紅如火。她端著鳳冠,竟在小皇帝麵前跪道:“陛下,你的母親臨終之時將你托付與我,如今一晃也有五載。我沒有輔佐陛下的德行,就請陛下發還我一個清靜。”
  此時的小皇帝李承雖說也已年有十四,將是束發男兒,卻不曾處置過這等輔臣與太後相爭的局麵,早已沒了主意。生身之恩,撫育之恩,當年母後叫他認淑妃為母,爾後他繼承先父皇位,拜淑妃為太後,太後教養他五載,並無虧欠,他若當殿驅逐養母,豈非大不孝的罪孽。“太後快請起來,朕……朕萬萬不敢不敬母親……”他眼見養母在他麵前跪下,慌得連忙起身來扶。但墨鸞卻不起身。他無法之下,隻得將求援目光投向叔父與幾位輔臣。
  恰在此時,當殿侍人送來軟席,就擺在小皇帝身側。
  這一擺,李承不禁怔了一怔。
  殿中群臣也不由得大驚。
  這一張擺在皇帝身側的軟席,意味著太後非但不會退回內宮,反而將從此撤去垂簾,與皇帝一同參朝。
  汗水從李承細幼前額滲出來,沿著尚且稚嫩的輪廓滾落。他微微屈身扶著墨鸞,便這麽僵住了。
  這一出竟仿佛是早已備下的,打得眾人措手不及,便是杜衡也在震驚之下,一時失語。
  良久戚寂,隻聽小皇帝低頭緩聲請道:“請……請太後坐……”
  話音未落,幾人驚醒,幾人沉歎。
  “陛下!”杜衡當下大呼,但話還未出口,已被吳王李宏一聲喝斷。
  “你還要幹什麽!”李宏起身怒瞪了他一眼,低聲斥道。
  杜衡再三強忍,眼看著小皇帝將墨鸞扶起坐下,惱恨地跺腳,“總之,華夏王這種封號,杜某實難苟同!陛下若是也覺得這‘華夏王’很妥當的話,臣唯有一頭撞死在這殿柱之上,以死勸諫!”他說著,已擺出一副玉碎之勢,隨時便要向柱上撞去。
  “聖平!”藺謙終於也看不過這人一條路鑽到黑,低聲喝道:“身為內閣輔臣,當殿威脅陛下,你成何體統!”
  “這怎麽叫威脅!難道藺公覺得‘華夏王’很妥當麽?”杜衡揚眉怒駁,抵死不讓。
  藺謙被這牛脾氣如是嗆了一句,隻好無奈罷住。
  就在這節骨眼上,墨鸞卻笑了一下。“將殿上這幾根柱子全都用棉花軟皮厚厚得裹嚴實。”她一麵對殿中侍人下令,一麵微笑,“杜禦史是耿直忠良,不要撞壞了。國家折了棟梁,陛下損了聖明。”
  一言既出,驚者,笑者,無奈者,全是微妙。
  她依然還是個年青女子,烏發紅顏,端莊貌美,但她坐在那兒,那身玄色華服便仿佛她生來的翎羽,撚金赤紅的鸞紋光澤閃耀,叫人不敢直視。
  杜衡氣得發抖,青紫著臉砸了手中笏板,拂袖大步而去。
  她卻隻是平靜地在小皇帝耳畔輕道:“陛下,你該問一問到位臣工,下一件要奏議何事。”
  這個華夏王,她要定了。
  她要的不隻是一個華夏王。她要的是緊握掌中的權利,任誰也再不能欺淩他們母子,哪怕千夫所指,萬人唾罵,也絕不放手。


  章81罪罰謀

  阿恕得晉華夏王。
  太後懿告天下:華夏王不取湯沐邑稅貢,將華山所在之華陰、夏水源頭之江陵二縣稅賦捐作公益,在兩州府設立慈善堂,收容孤獨,教養殘弱,扶助窮困,廣布善德,以示博愛華夏。而華夏王所需用度一應從太後定秩中省出。
  此舉除卻替華夏王博取民心,卻也大有勸誠諸王宗室“當以天下為公”之意。
  詔頒,讚譽不絕於耳。百姓們得了實實在在的好處,這樣一位尚不過三、四歲便以為民謀下福祉的華夏王,便也不那麽令人難以接受了。
  而李氏諸王更是聞風警醒。
  但太後即發此詔,顯然早已有所準備。詔行方才一月,太後已讓皇帝再發敕令,清徹諸李皇室封邑賦稅。這事做得雷厲風行,諸王室縱然有所驚覺,卻也來不及多做準備,不少親王、郡王、公主、郡主皆被查處有透支稅賦之行,尤以齊王及新城公主非但提前支取來年稅收,竟還被查出私自增繳稅金,以支持鋪張用度。
  齊王乃大仁皇帝叔父,新城公主乃大仁皇帝之女,算來,一個是今上的曾祖輩,一個是今上的姑母,然而,賦稅乃國之大事,擾亂國稅,私稅苛民,此等大罪,即便皇室宗親,也不能輕易開脫。
  太後降旨嚴辦,將齊王貶為安鄉郡王、新城公主貶為浙川郡主,即刻斥出神都,永不令還,同時更借機發難,將諸皇室及各公侯命婦的食戶統一做了削減,多餘出來的稅賦全數交歸朝廷,納入國庫。幹淨利落一刀,回攏中央賦稅,大殺貴胄奢靡。一時之間,怨聲載道,幸虧有鳳陽王與東陽公主主動削減用度,以身作則,更有吳王宏及英國公藺謙、潞國公裴遠等鼎力支持,如此一來,眾貴胄縱然敢怒,也不便在如何對抗。
  但這樣一番動作,到底傷及貴族利益,自然昭然怨怒。
  皇帝將及束發,眾臣已紛紛為後位擇女之事籌謀,隻盼著早立個皇後,來與太後擾衡。
  便是在這樣關鍵的時候,右仆射藺謙卻提議,鳳陽王與東陽公主之女可立為皇後。
  阿寐今時也不過才九歲,並非適齡與皇帝婚配的女子,但藺謙卻偏提出要立阿寐為後,這其中圖謀的是什麽,旁人都道太後本就是藺公義女,藺公是偏著白氏與太後的,但白弈與墨鸞看在眼中卻覺得藺公全是向著小皇帝李承。
  白弈與婉儀就這麽一個獨女,若是將她嫁與皇帝,將來白弈做事勢必要顧慮著女兒一些。藺公有識人之能,做下如此安排,分明是知曉白弈必不能舍棄愛女,誠心想要這小姑娘做小皇帝的護身符。
  這樣的事情,白弈自然不能答應。他聞訊立即便入宮去見墨鸞,想叫墨鸞以太後之名回絕。畢竟,皇帝娉娶之事特殊,既是國事,又是家事。
  但不料墨鸞卻不應他。
  “你隻道我是皇帝的養女,怎不就想想藺公是我的義父?女兒是你的,你這作阿爺的怎麽叫我來擋事?”她屏退眾侍,一口回絕得直截了當。
  “若是藺公與吳王教唆了陛下來開口,我有什麽理由抗旨?”白弈似也很無奈,反問她一句。
  “你這麽聰明的人,何苦又來明知故問。”墨鸞輕笑一聲,低了頭去悠閑調香,擺出一副懶怠與他說的模樣。
  白弈見狀唯有苦笑。
  阿鸞很了解他。他確實已有些想法,但棘手也著實不假:
  想阿寐逃過這一劫,要麽便先將她許了人家,要麽便擇一處穩妥可靠的道觀,讓她暫時出家修行去,然後再替皇帝挑一個適合的女子。
  若取後者,恐怕女兒吃苦,且又需要尋一個無可辯駁的名目,否則不能保完全;若取前者,關涉女兒終身,又礙著大局,更是絕不能草率。
  他心裏倒是有個好苗子,但他依然要先問墨鸞,想聽她的說法。因為這一件事,他還拿不穩。
  可她偏不與他說。縱然她是這麽了解他,把他心裏想的,全看透了。
  “咱們倆……有必要這麽說話麽。”他不禁望著他苦笑。
  墨鸞卻睨他一眼,“哦,原來是我先要這樣說話的。”她將那隻小香爐端起輕嗅了嗅,眉目間愈發顯了倦色,道,“大王有話請直言,無話就請回罷。”
  眼見她打定注意要如此,白弈唯有輕歎。“阿妹,”他起身上到她麵前去,與她促膝相對,望住她雙眼問,“你實實在在的告訴我,你覺得長沙郡王的品性才幹如何?這是要緊事,不許與我使性子。”
  墨鸞端著那隻香爐,抬眼透過淺淺香煙瞧他,揚唇譏道:“我幾時又使性子了。隻是你這種男人,我真就再沒瞧見過第二個。”她說著忽然將那香爐摁在他身上,起身一把將他拂開,挑眉嗤道,“你就算罷。終於又算計到自家女兒的身上了。”
  白弈忙著將那香爐捧住,逃過一身火灰,抬眼去看她。“說正經的。”他將那香爐擱在一旁,沉聲如是道,也不對她多加哄勸。
  墨鸞側目略瞧他一眼,見他斂眉神色嚴肅,知他對此事當真是十分看重,便也將那幾分戲謔尖刻收起,重回席上正坐下。她靜思了片刻,緩聲道:“阿寶至今也就是個閑人,不幹實事,我也不好妄論其才;但論人品,阿寶是個秉性善良、心術直正的好孩子;加之他又聰敏,也頗有些捷才與膽魄,將來若是任用得當,該是個有擔當、能是幹的人才。但是,你若想招他為東床,我覺得不妥。”
  白弈起初聽她誇讚李颺,本還掛著一絲笑意,忽然聽她這最後一句,由不得怔了一怔,問道:“為何?”
  “他與你家阿寐不合適。”墨鸞搖頭道,“阿寶比阿寐年長了十歲,能不能合得來姑且不論,阿寐還是個孩子,阿寶已可算是成年男丁了,你難道就沒想過,他會不會有自己的心意?就算他現在沒有,再往後六年呢?你也不想你的女兒將來重蹈公主的覆轍吧?何況,阿寶可不像你。”說到此處,她眸中又閃過一抹嘲弄來。
  她這話說得絲毫也不拐彎抹角,叫白弈好一陣尷尬,心中仍不免為之沉冷。
  墨鸞卻不管他正想什麽,又兀自接到:“再一則:你打量著吳王素來疼愛兒子,覺得可以拿這姻親來牽製他,可你就不想一想,這等事,女兒家總是吃虧的。你不是把他的兒子招回府上,是要把你的女兒嫁過去,萬一日後不好,他犯起狠來,先一刀殺了你的女兒,等你曉得也晚了!你難道能指望你那郎婿和他的阿爺相抗麽?你自己當初就贏過了?何況……”她忽然頓了下來,隻把雙眼緊盯著他,靜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輕道,“莫非你忘了天承元年那巫蠱之亂?”
  她忽然有此一問,白弈心中微震,愈發不出聲了,唯有眸色明滅湧動。他自然忘不了,天承元年那一場災劫,李宏假阿寶這孩子之手設下圈套,險些要了他白氏滿門的腦袋,更害了父親的性命。利用兒子這等事,早多少年前這人便做過了。
  墨鸞見白弈徹底靜默下來,不由長歎:“我若是你,哪怕自己硬扛著,也絕不拿女兒去做這樣的賭注。你不如看一看,你這個做阿爺的不點頭,他們敢不敢就真逼娶了你的女兒走!”
  “我本以為,你會想藉此護著你的阿寶。”一瞬,白弈眼底閃過一抹微妙苦澀。
  墨鸞聞之眸光微爍:“我倒是真想,可你就會順我的意麽?我隻怕你將來,要麽要招女兒怨恨你,要麽弄得她與她的郎君反目,橫豎不是好事。不過,女兒到底是你和公主的,我說什麽都不算數了。”她言罷一正衣袖,寧神闔目,不再多言。
  她不說話,白弈獨自沉思,一時兩相靜對,仿佛各懷心思,閣內無聲。
  陡然,卻聽廊外一陣急促步聲,夾雜人聲喧鬧,尚不見平息,那人已到了跟前。
  隻見東陽公主婉儀快步上來,一把便將麵前相阻攔的宮推得摔在一旁。她滿麵焦色,匆匆忘了墨鸞一眼,眼見話已到嘴邊,猛地卻又咽了回去。她瞥了眼幾個一路跟著她攔到閣前的宮女,先冷了語聲斥她們出去。
  幾名宮人伏在地上,抬頭卻望向墨鸞,不敢就順了公主之命。
  墨鸞見狀將他們都斥退了。“哥哥也先去罷,我要與公主單獨說會兒體己話。”她回頭又如是向白弈道。
  白弈略有驚色,目光來回在她們兩人麵上遊移,意味深長,似乎並不太想就辭抽身,知道墨鸞又催他,那些話奚落他,才終於先退了去。
  閣內隻餘下兩個女人,頓時微妙難名。
  婉儀默默瞧著麵前那女子,良久沉寂,終於緩緩開口:“如果你有怨恨,請你處置我,不要為難我的女兒。”她似說得十分艱難,雖然如斯懇求,卻仍固執的端著雙臂,言罷將唇咬的發白。她如今竟要放下驕傲,來哀求這個女人。
  墨鸞肩頭微震了一下。“原來人真的會變。府中安逸日久,你竟然也會這樣來求我。”她仿佛哂笑,抬手輕呼道:“公主,請你先坐下說。”
  “不必了。我還是……站著罷。”婉儀垂目,一抹淒涼順著眸色漫起。
  墨鸞又是微怔。她站起身來,緩步踱上前去,望住婉儀雙眼。“那麽請你告訴我,我為什麽要為難你和你的女兒?”她忽然搭上婉儀手腕。
  兩相接觸及時,婉儀忽然仿佛被烙鐵灼傷了一般,下意識抽手後退,被墨鸞一把拉住,逃脫不能。
  墨鸞卻依舊望著公主:“我也是一個母親,我為什麽要為難你?究竟是我要為難你們母女,還是你心裏先就認定了我就會害你的女兒?公主,原來你這麽瞧不起我。”她的語聲中透著嘲弄的疲憊,仿佛困乏的雨水,波瀾不驚的一下下敲打著彼此,明明細微,卻有驚人心神。
  “我沒有這個意思。”婉儀深吸一口氣,隻覺得麵上酸麻,仰麵苦撐良久,仍免不了眼眶熱痛濕漲。
  “既然如此,為何不能坐下與我聊聊?”墨鸞仍舊不放手,她將婉儀拉至坐榻,兩人比肩挨著坐下。“阿寐的婚嫁,你們做爺娘的自回去商議。我今日要先問公主一件大事:此次皇室出了這等苛稅擾民之亂,我亦深感不安。皇帝年幼,督導之責在我,我想要替皇帝罪已以謝天下,公主你是皇帝的姑母,依公主之見,該當如何?”
  婉儀聞言眸光一震,並未立刻應聲。
  墨鸞見她不語,又道:“我有心往神都上清宮出家,替皇家贖罪,替聖朝祈福,可又恐皇帝與華夏王年幼失母,請問公主,該如何才是?”
  婉儀呆了好一陣子,眸光明滅雲幻。
  對,若要她來選擇,她寧願女兒暫時出家,去做個女冠子,也不願女兒的婚姻成為這些朝爭黨閥中的犧牲品。她怎能眼看著女兒落入與她同樣的困境。
  她終於站起身來,緩緩向墨鸞施了一禮:“就讓小女阿寐……替太後去罷……”
  墨鸞雙手將婉儀扶起。“公主。”她托住婉儀臂肘歎息,“都說水過三秋即可以忘,如今都已過了十四年了。”
  婉儀由不得微顫。“對,”她忽然揚唇綻出一抹笑來,“我不曾虧欠過你,你憑什麽要為難我?我又何須縈懷。”她努力昂首,以禮拜別,卻在踏出門去的那一刹那,抑不住潰堤落淚。
  她急急以手擦拭,無奈怎樣也拭不斷,索性掩麵疾走,不料一頭撞在那久候廊下的郎君身上。
  “怎麽了?這是怎麽了?”白弈忙拉住她詢問。
  “怎麽了?除了你,還有誰能把我怎麽了?”婉儀抬眼一張淚顏,哭腔再也壓不住了,猛一下全撒在他身上。
  白弈沒來由受了一股無名火,不禁怔在原處,抬頭望去,卻有墨鸞身旁的女史攏袖步上前來躬身道:“太後請大王送公主還府,就不必回見了。”
  一時,早春料峭,冷暖交織。
  時天朝嘉佑四年春,太後降詔罪己,以鳳陽王女白思寤為安平郡主,代為出家上清宮,替聖朝天下修行祈福。藺謙原本想以白氏女為後的籌謀,也隻得落空。太後與諸要臣商議,另擇下一名與皇帝同年的崔氏名媛備為皇後,待笄後成禮。
  然而,注定多事之年,稍微安定的日子如此短暫。
  汛期至,黃河泛濫,連累洛水同漲,工部派員治水,卻不料欽差尚未到任,已先傳出黃河改道的驚訊。滔滔黃河水猛,在澶州商胡埽下遊衝決,館陶、樂陵等諸郡縣瞬間化作汪洋,浮屍遍野,更隨時有可能危及神都。
  幾乎同時,安西都護府卻有傳來急報,本已臣服五載之西突厥十姓部族分裂,其右廂五弩失畢部不滿左廂五咄陸啜闕降漢,趁這百年不遇的黃河改道,另舉汗旗,連通龜茲、焉耆反出安西,殺了天朝派駐安西都護府的都護。
  天災人禍接踵而至,情勢嚴峻已然刻不容緩。



  章八二 風雨驟

  內有洪澇,外有豺狼,哪一頭都是天大的事,半點不容有失。
  中書令裴遠素有水利長才,自請抗此重責,前往澶州治水。
  武寧郡王藺薑主動請纓,再往安西,平定西突厥右廂五弩失畢叛部。但太後沒有準他。
  “我請你留在神郡,幫助藺公。當此內憂外患之時,京裏可千萬再不能出半點亂子。”墨鸞請他來宮中,如是對他說。
  藺薑堅持不接:“神都事可以讓阿顯來。”
  “不,阿顯去安西,你留下。”墨鸞搖頭。
  “他不行!此次突厥叛部勾通龜茲,焉耆,來勢凶猛,阿顯的資曆和閱曆都還不足以掛帥擔綱!”藺薑擰眉駁道。他望著墨鸞良久,放柔了嗓音,哄勸般輕歎,“阿妹,你不必再為些舊事覺得虧欠了我。那些都跟你沒有關係。該我去的地方,我得去。”
  “我沒有。”墨鸞蹙眉。她此時的神情安靜而又認真,半點不似個柔弱婦人。她從書案之後起身步上他麵前,雙手將他的請戰表雙手遞還給他。“我知道這是國之大事。此去平叛我另有良將掛帥,隻要姬顯做副帥去輔佐他,不用你擔心。請你留在神都。”
  殿外風雨交加,撲打得呼呼作響,陡然天火雷鳴,震得人心頭顫動。
  “阿妹,你是不是……要做什麽?”藺薑盯著她良久,沉聲一問。
  她在書案側旁的鎏金九龍銅雕前回過身來,緩聲道:“我要去澶州。”
  “不行!”幾乎不假思索,藺薑已截口反對。
  但墨鸞已不允他多言:“皇帝年幼,隻有我去。”
  “可以讓宰相去。”藺薑駁道。
  “隻要你留在神都,左仆射就能與我同去。”
  “我是說,讓宰相代替陛下去!”
  “你難道要讓藺公去麽?藺公年事已高了。”墨鸞靜靜反問。
  藺薑聞之一默。是嗬,怎能讓父親去呢。今年來,父親望著遠不如從前了。這等在暴風驟雨洪流湍急裏打滾的苦差事,老人家擔不起了。
  “那我去。我和鳳陽王一起去。”他擰眉道。
  墨鸞苦笑:“你去算什麽呢?你留下。”
  “那就讓吳王去罷!為何……為何你非親自去不可?”藺薑無奈。
  “鳳陽王與我去澶州,藺公、吳王、禦史大夫留京輔助陛下,這是內閣議定的。”墨鸞靜道。
  是的,她必須親自去,隻有她親自去斬殺這興風作浪的水龍,才能絕天下之口,否則,定會有人借機發難,要將這天災怪罪到她身上,指她為擾亂朝綱引致蒼天降罪的罪魁。到那時候,她與阿恕,又不知要多出幾多艱險。既然總是艱險,不如先發製人。
  “阿哥,你留在神都相助藺公,替我守著阿恕,我就能放心了。”軟語安撫時,她輕握住了藺薑的手。
  藺薑眉目間的憂色已弄得不能化開。“但我不放心你。”他反握住她的手,“就算你此時是上安西前線去,我都可以有把握能保你平安回來。可是……黃河改道,萬一再有決堤,大水一衝過來就……我沒辦法想象。”
  “沒有這種萬一。”墨鸞決然沉道,“神都與澶州離得那樣近,黃河洛水同漲同落,再決堤會如何,誰都無法想像,誰也都絕不該存有這樣的念頭。”她靜了良久,眸中堅定漸染了一絲懇求,“再多給我一些支持和信任罷……”
  藺薑默然回望她良久,唯有惆悵應諾。
  內閣議定掛帥出征的良將是靖國公殷孝。拜將台擺在承天門外,風雨不消,旌旗被雨水打得濕沉,依然在狂風中揚起,輝映獸吞鐵甲。
  一別戎馬幾多春秋,依舊是雄姿英發,虎威赫赫。靖國夫人巾幗不讓須眉,執意隨夫出征,將三歲大的女兒帶在懷中,儼然一位颯爽的女將軍。連國公十一歲的長子與九歲的次子也都騎得駿馬,開的長弓。
  大軍開拔在即,忽然,卻有一騎飛來,望之,竟是長沙郡王李颺奔至台前。“臣請從軍報國,為太後與陛下分憂!”十九歲的兒郎仍有青澀,但到底脫了幼嫩,再不是懵懂稚子。
  風卷濃雲,連日不斷的滂沱大雨模糊了視線,墨鸞看著他,情不自禁向他伸手。“阿寶上前來。”她將那一腔熱血的少年郎扶起,一字字落在呼喝風聲裏,“這一去,就隻有家國,沒有個人,更沒有皇家貴胄、世子郡王,你可知道?”
  “臣知道。”少年應得鏗鏘有力,身姿堅定如磐,“臣願為兵為卒,任從元帥驅遣,但求綏我邊疆,不懼生死。”
  “好。”墨鸞親執起他的手,將他引致殷孝馬前,“元帥收下這小兒郎麽?”
  少年熱血,銳氣誠不可擋。
  殷孝低頭看一眼李颺,喝聲:“上馬,走了。”
  李颺欣喜而笑,翻身蹦上馬去,竟連鐙也不踩,足下似生了彈簧一般。“姨姨,等阿寶做出一番事業來給你瞧。”他勒韁回望,馬蹄踏雨,濺起水花一片。
  她站在雨裏遙遙遠送良久,待人手中的傘擋不住暴雨,暈開了顛倒斜紅,鳳冠上垂下的金粟在額前來回搖擺,披風浸的透濕,皇帝遣人勸她回去,莫要著風傷了身體,她反身步上高台,看見隨立一旁的吳王李宏。
  阿寶一定是先求過了父親,被駁斥了,所以才會在這時候忽然跑來當眾要求從軍,以此逼迫父親就範。“長沙郡王胸懷大誌,有勇有謀,不愧為大仁皇帝的長孫,吳王殿下的嫡子。”墨鸞悵然而笑。
  “太後謬讚。”吳王李宏躬身低下頭去,“太後就要前往澶州。此去路途凶險,請殿下千萬珍重。”
  墨鸞聞聲又向他看去。風雨中天光昏昧,竟看不清神色。她淺淺地勾起唇角,卻舒展了娥眉:“國難當頭,輔佐陛下坐鎮神都,是最沉的一副重擔,也請大王千萬珍重。”
  好一句“千萬珍重”,蘊含幾多意味。
  但幾乎就在太後鑾駕離京同時,太極宮甘露殿上卻有哭聲響起,竟似比不停歇的風雨更叫人揪心膽寒。
  大殿重簾之後,小皇帝李承仿佛一隻驚慌失措的幼鳥,癱在書案,反複自語:“朕不信……朕絕不信……”
  那內侍監韓全匍在禦書案一角泣訴:“老奴所言句句是真,先帝崩逝乃是太後姊弟所為!陛下如若不信,可往皇陵,請開先帝聖寢一驗。”
  “放肆!”但聽的此言,李承便似被火燒了一般。“你放肆!先帝的安寧,豈可隨意打攪!”他連連地指著韓全怒斥,稚嫩嗓音中卻已有了顫抖。
  韓全聲淚俱下,抬頭時,前額已是血淋淋一片,雙眼卻顯出精光來:“老奴一生侍奉先帝,本該追隨先帝而去,之所以苟全性命,隱忍至今,隻為先帝雪此奇冤,奈何不得良機,不敢妄動,而今太後與鳳陽王離京在外,正是天叫陛下報大仇、正國統!”
  “不……不不……”李承驚得跳了起來,連連搖頭,不敢應承,“太後是朕的母親……”
  “端敬敏皇後才是筆下的母親!”韓全辯道。
  “可太後教養朕五年……”李承仍舊搖頭。
  “她占據陛下朝堂,將陛下當作傀儡!”韓全急斥。
  “可……可……你不要亂說!”李承辯無可辯,直把自己縮成了一團。
  “陛下!如此大事,老奴怎敢亂說!”韓全膝行上前,牽住小皇帝衣擺哀泣道,“陛下難道就不曾聽說過些傳言?端敬敏皇後究竟緣何早薨?太後與鳳陽王勾連,立下一個‘華夏王’,分明其心可誅!父仇母恨,國恥家辱,陛下又還猶豫什麽呢?難道還要等著她對陛下下了毒手才悔之晚矣不成?”
  “我……”李承到底還是個未及束發的孩子,哪受得如此緊逼,終於哭出聲來,一麵抹著淚,一麵不停地嚷:“我要見三叔……你去請三叔來做主……”
  眼見小皇帝無法決斷,韓全隻得急急命人密請吳王李宏。卻不料,李宏到來,聽得此事,竟勃然大怒。
  “狗閹奴!邊疆不寧,洪澇滔天,你在挑唆陛下做些什麽!”他憤而一腳將韓全踹在地上,負手叱道,“國難當前,任何旁的事情都留待日後再說。”
  “大王也是李姓子孫,是先帝手足,難道真就忍心不顧麽?”韓全爬起身來,伏在李宏足下,“隻要陛下與大王下定決心,早做準備,便能在他二人返回神都時將之一舉擒殺,還政於陛下,替先帝雪恨!值此良機,又能耽誤多少大事?若不把握,隻怕日後再想舉事就難了!”
  一番說辭,叫李宏心下一陣動搖。
  這確實是個絕佳的機會,但也絕非易事。若是走漏了消息,怕是要反受其害。萬萬……不可草率。
  “你……肯定先帝崩逝與太後有關?”李宏細問時已不由自主壓低了嗓音。
  韓全叩拜道:“老奴有曾跟隨太後身旁的一名宮娥為認證!正是太後用鈍器重傷先帝,才令先帝不醫而崩。當年先帝與老奴前往溫泉行宮,去時還好生生的,誰想到——”
  “行了,將這宮娥帶來。”李宏截口將之打斷,不願再多聽。他眸色漸漸沉斂,又令:“這一件事,做得決斷之前,不許再對任何人透露半個字,就算杜禦史與藺國老也不行!”他這一句話似在喝令韓全,目光所炬卻是李承,聲色嚴厲,把個年幼的小皇帝唬得呆在當場,一聲也不敢吭。


  八三章——濃雲蔽

  自乾陵青龍門入,步上六百階高台,寬闊平坦的司馬道兩旁,鎮陵神獸威武赫赫。見高碑往南,見高碑往南,及內南門,有聖睿皇帝述聖記碑,再住裏,經過懷王泰與端敬敏皇後的陪祔陵寢,便是聖睿皇帝主陵。
  吳王李宏攜了小皇帝李承,領右仆射、英國公藺謙及禦史大夫杜衡,到得乾陵,諸般大禮行罷,便喝令乾陵守衛開啟地宮。
  一時之間,仿佛哪裏都陰沉著,連皇陵所在的山中也是暴雨不斷,掣天電火仿佛要將穹窿撕裂一般,映起眼眸中不滅的火花。
  “先等一等,”眼看衛軍們就要動手,右什射藺謙終於忍不住出聲喝止。他向小皇帝重重躬身一禮,問:“陛下與吳王殿下將臣等單獨召來究竟所為何事?如今事因不明,就要請開先帝陵寢,驚擾先帝長眠,恕老臣實難讚同。”
  滿臉愁容的李承支支吾半晌,說不出原委,隻得將求援目光又投向吳王李宏。
  “事已至此,就直說也無妨。”李宏擰眉沉道,“如今,有人告稱:先帝崩逝另有內情。故此,陛下決定要請開乾陵,再驗先帝遺骸。我以為應當如此。難道藺國公與杜禦史還有高見麽?”
  他話音未落,猛然,天空中又是一道電光劃過,照得人麵色慘白如紙。
  藺謙聞之震驚,疾聲追問:“何人告稱?”
  “先帝近前侍人,內侍監韓全。”
  “有何憑證?”
  “有當年跟隨太後身邊侍奉的宮娥一名為人證。”
  “他……他們所告何人?”
  “太後白氏,與其義弟,勇義候姬顯。”
  藺謙不由後退半步,立時隻覺後心生寒。“既然如此,請陛下準老臣回避。”他躬身又向小皇帝施一禮。太後與勇義候,一個是他的義女,一個是他的義子,若真是要秉公徹查,他就不該在這裏。
  但不待小皇帝應話,李宏已先開口:“藺公不必回避。陛下相信藺公的風骨氣節,必能公正明斷,不會包庇徇私。”
  藺謙苦笑:“所以,即便老臣說:此事不易現在著手,而是應當待邊疆戰局安定、黃河洪澇平息之後,再做計較。陛下與吳王殿下也不會采納。”他坦然正視李宏雙目,天光明暗之間已然銀灰夾雜的須發,愈顯蒼白。他忽然將視線投向身旁的杜衡,“那麽,依杜禦史之見呢?”
  禦史大夫杜衡皺眉沉吟片刻,“查罷。”他末了深吸一口氣,“若是沒事,自然是最好。若是有事,不可錯失良機。”
  聞聲,藺謙眸光一瞬震顫,終於淹沒在無奈苦澀之中。
  此乃天劫。
  六月潮汛,神都藺公府裏的蓮花開得正盛,雨打荷花本該是風雅,但暴雨之下,怎樣看都是摧殘。
  藺薑抱著阿恕,靠在廊下,看那一天一地風雨,不禁擰眉歎息出聲。
  “阿舅在擔心阿娘麽?”幼小的孩子仰麵看他,伸手抓住他頜下冠纓。
  “沒事,你阿娘很快就平安回來了。”驚覺自己竟在孩子麵前長籲短歎出聲來,藺薑忙抓住那一雙幼圓小手,放柔了嗓音哄慰。
  “啊呀,到底哪邊才是你的兒呀,我這都哄不過來了……”
  身後傳來女子略帶嗔怪的軟語,藺薑尋聲回望,見一身回鶻裝束的英吉沙抱著正哭鬧不停的一雙幼小兒女款款走來,身後跟著一籌莫展的乳娘、侍婢。
  眼見妻哄不住那對小娃兒,藺薑掛著笑,伸手將兩個小家夥一左一右抱回懷裏哄逗。
  英吉沙這一對龍風胎繼承了回鶻母親的血純,生得十分美麗,皮膚細嫩雪白不說,兒予高鼻深眸,分明還是個小不點,卻已見了帥氣,而那小女兒的一雙大眼晴竟是天青色的,猶如剔透玉石。
  阿恕頗為喜歡這個漂亮的小表妹,饒有興致地趴在藺薑膝上瞧著,“等我將來若是能娶阿妹為妻,我就要用最上乘的青玉打一尊屏障來迎她,這樣才配得起阿妹的眼睛。”他說得稚氣,一麵伸手去捏小妹妹的臉。
  本還在放聲大哭的小姑娘忽然就不哭了,大眼睛好奇地跟著小哥哥的手轉來轉去,不一會兒竟“咯咯”得笑了起來。
  英吉沙在一旁瞧得樂出了聲。“華夏王殿下,你雖然是天朝的王侯,但你舅娘我是回鶻家的女子。你要娶我的女兒,就要按我們回鶻家的規矩,必須獵下珍禽奇獸上好的皮毛來送給她,討她的喜歡。請問你打算拿什麽來送給她?”她倚著廊柱,如是問那也還奶氣未脫的小郎君,直笑得合不攏嘴。
  “銀狼的頸絨,白雕的翎翼,能給阿妹做一頂全天下最好看的帽子。”阿恕天真地眨了眨眼,箋嘻嘻道,“她要是還不喜歡,我就削一段我自己的頭發給她。”
  聞言,英吉沙忍不住樂得大笑。一旁乳娘和婢女也掩麵笑著,紛紛誇讚小郎君又有大誌又有體貼。
  藺薑聽這幾個女人跟個孩子越說越來真了,忙將她幾個喝住。他把一雙兒女交回乳娘手中,又把阿恕也交代侍婢們看護,起身將妻拉到一旁。“你可別亂說呀。”他低聲與英吉沙如是道。
  “小孩子說個玩話怕什麽。”英吉沙無辜笑道,“再說,這孩子聰明伶俐,模樣又好,我也很喜歡。我看你帶著他不撒手的,難道你不喜歡?”
  “喜歡歸喜歡,兩回事兒。”藺薑無奈一歎。他毒歡阿恕是不假,可若要他將來把女兒嫁了去,他就不願意。阿恕這孩子機靈聰慧,生得龍睛鳳頸,有道是伏羲之相,必極顯貴,又有阿鸞和白弈一路扶持著,將來還不知是個要做什麽事的。他自幼在這神都皇城,這地方的事兒看了太多,可不想把女兒送進個火坑裏去。“總之你就別說了,多少年以後的事兒呢,急什麽。”思及這些,他心中免不了有些煩悶,又追了這麽一句。
  “好好好,你們漢家兒這些個心思都密得跟針一樣,一時晴一時陰的,我呀,下輩子也弄不明白,我不說就是了。”英吉沙一笑,懶怠多與他計較,就要回去抱孩子。
  “等等,我還有事問你。”藺薑見她要走,忙又拉她一耙,低聲問:“方才讓去給阿爺送袍子和鬥篷的仆人可回來了麽?”
  “回來了。”英吉沙聞聲點頭。
  “怎麽說?”藺薑追問。
  “和往常一樣呀,把東西遞在府外就回來了。朝裏都有侍人通傳,家裏人哪裏進得去。”英吉沙如是應道。
  “就沒打聽出別的?”藺薑又問。
  英吉沙搖頭。她眼見夫君神色愈發沉了,忍不住擔憂,“怎麽了?有什麽不妥麽?要不,我再讓人去去?”
  藺薑悶著沒有應聲,隻是雙眉愈發深鎖。
  說不上究竟哪裏不妥,但他就是莫名覺得有些古怪。方才朝中差侍人來府上告知,父親這幾日都要在朝中駐留,處理邊疆塘報及澶州汛報。值此情勢緊迫之時,留朝理事也不是不可能,但父親畢竟年事已高,既然還有吳王與杜禦史在,做什麽非要父親也留下不可?大可以讓父親回來,若有急事,再來通報就是。何況,若真是父親決定留在朝中理事,該會差人回來取些東西才是,但方才那人報侍人卻什麽也沒提起,隻說父親不回來了。
  所依他叫英吉沙遣家人去給父親送袍子和鬥篷,想借機打探打探實情。但卻無功而返了。
  難道……真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嗎?
  他皺眉看了一眼正在一旁玩鬧的阿恕,沉思一劈,向英吉沙道:“一會兒宮裏若是來人接阿恕回去,你就推掉。就說太後臨行時吩咐,讓華夏王在公府上多住一陣子……”
  “還有呢?”英吉沙問。
  藺薑又思一刻,“讓人去請傅將軍過府上來。”他下意識抬頭向那一片濃雲密布不見明光的天幕看去,忍不住歎了—聲,“莫不是要變天了罷……”
  “要變天了好呀,”英吉沙聞聲一笑,“風歇了,雨停了,太陽出來了。”她說著頗安撫地將手搭在藺薑臂上。
  也不知她宄竟無心或有意,藺薑聽著由不得也悵然而笑,反握住她手一把,便催她離去。
  不一時,公府上人請了傅朝雲過來,藺薑將之讓入內閣,兩人相談了一陣,愈發覺得蹊蹺。
  連日來,京都衛軍都十分緊張。然而,畢竟是非常時期,又是胡虜,又是河災,人人自危,衛軍戒嚴也是情理之中,好像尋不出什麽毛病來。
  又聽說,吳王今日與陛下去查看了神都臨近的洛水河堤,但沒多久車隊便回來了,似乎也並無不妥。
  他二人正相對疑惑,萬萬不曾料到,忽然裴府上卻遣來婢女。
  “官裏傳出的消息,說陛下這會兒還未回去。夫人讓奴婢務必告知郡王,恐怕會有不妥。”
  一聽這話,兩人俱是心中大緊。
  車隊早回了人卻未回,這分明是金蟬脫殼的障眼法。但若是好端端沒事,使出個障眼法來又是為得哪般?
  這一場風雨飄搖,竟似有濃雲遮蔽,愈發難以看清了。
  藺薑與傅朝雲對視一眼,兩人皆是不由自主,便將目光投向了閣中案上擱置的寶劍。



  八四——雷霆變

  墨鸞與白弈剛到澶州剌史府時,便聽說又有堤下發現涵洞。新河道衝出的河堤極鬆淺,河水洶湧奔騰,隨時有可能再被衝決。
  裴遠已親自領著州府押衙、府兵和民征勞役加固堤防去了。
  本已是炎夏,風雨卻透著徹骨淒塞,連日奔波,墨鸞的心肺症又開始發作,時時地胸痛,咳嗽不停。白弈叫侍人拿了絨披風來給她披上,她也嫌麻煩給脫掉了,隻靠著鍾禦醫的藥丸壓製咳嗽。
  一路上看見太多逃大水的災民,拖家帶口,家境好些的能有車馬,卻又有太多東西想要帶走,拖累得步履艱難;更多的是一些小戶人家,人已走不動了,卻還舍不得扔下懷裏抱著的一隻雞。
  大水瞬間吞沒了一切,從幸福美滿到一無所有,從生到死,都仿佛隻是一眨眼的事,不知該向哪兒走去,不知自己的明日在何處,隻是為了活下去一味地奔逃。那才是對未知的不安與恐懼。
  這種景象太熟悉,那些塵封多年的記憶便也仿佛洪流潰堤一般洶湧著漫上心頭,激得她想要落淚。她吃不進東西,想叫隨從把些吃的拿去給饑餓潦倒的災民,但卻被白弈製止了。
  “施舍些許食物錢財救不了所有人,眼前這種混亂局麵,你這裏放下一塊肉,聞著味兒撲上來的人能把你淹死。不要私下動作,孰促各州府定點放粥、加大收容力度,就夠了。”白弈把披風重新給她披上,拍著她肩膀哄慰,“別流眼淚。如今你肩上擔的,不是你一個人,也不隻是你和阿恕兩個人。所以你不能哭,不能先倒下。”
  墨鸞隻覺得麵頰酸麻眼眶脹痛,捂著臉仰麵將淚全咽下腹中去。
  她與白弈上河堤去尋裴遠。大雨把河堤衝刷得泥濘不堪,站在堤畔望去,雨中忙碌人群全是一個模樣,渾身泥水。堂堂當朝中書令,高居廟堂的宰輔之尊,如今也就這麽冒雨站在泥裏,紫袍玉帶已幾乎辨不清原貌。
  “走!到那邊高地上去!你們來這兒幹什麽?”裴遠見他們上前末,連連地將他們往高地趕,話音還沒落,隻聽那邊一亂,一道小決口衝開,河水泉湧般從豁口處灌上來。府兵們扛著土填的麻包圍撲上去,飛快地往決口處投,幾名壯實漢子在身上綁了繩索,手挽著手就往水裏跳,用肉身擋住湍急水流,不至於叫那些來不及堆起的麻包被大水卷走。人身在河水中起起伏伏,仿佛隨時都會被吞噬殆盡。
  這般景象令觀者無不驚心,便是白弈,也由不得色變。
  裴遠卻仿佛早巳司空見慣,皺眉沉歎;“這種小決口,每日不下十次,今日洪峰又比昨日漲高了近一寸,再不設法減壓,這道新堤撐不了多久了。萬一潰堤,莫說州府,我怕神都也要難保。”
  “那……怎麽辦?墨鸞由不得驚心。狂風吹得人身子打顫,她穿了一身便捷胡服,泥水卻還是很快便浸濕了衣擺,連靴子也仿佛進了水般濕冷。身後侍人努力為她撐著傘,險些滑倒在泥裏。她索性叫他們將傘也撤了去,隻戴著幃帽披著披風,與那些男人們一起站在雨中。
  白弈默然將眼前長河巨浪打量一番,沉道:“引水分洪罷……”
  “隻有這麽著了。”裴遠點頭,“這次河道受大地引力改向東流,想再給它扳回北邊是不可能的。我勘算過了,澶州幾個地勢低凹的小縣鄉,適宜分洪,隻要保這新河道莫再決口,繞過神都去,從無棣入海,就不會有大礙。但我呈送回閣部的急奏到現在都還沒有回音。”他說到此處愈發眉頭深觸,似十分無奈,“朝廷沒有詔命公文,一些個戀家的百姓就更不願意走了。說是寧願大水衝過來淹死了,也不能丟下祖祖輩輩留下的地!就算州府出動府兵,也不能強趕他們罷,再這麽耗下去,大水不來,也要民變了!”
  墨鸞聞之又是一驚:“閣部為什麽遲遲不返還批文、頒下布告?”才問出口,她立刻便反應過來,“不用等了。拿我的璽來,我現在批給你就是。”她說著傳來隨行的筆硯文書,命之草擬布告,但隻看那人寫了兩三句,便不叫他寫了。“不要這麽文縐縐的!都什麽時候了,寫成這樣,叫不識幾個字的老莊稼漢和村婦怎麽看得懂、聽得懂!拿來我寫!”河堤上風吹雨打,連行帳也難支起來,沒有書案,一名侍人就在她麵前躬身,將脊背給她墊著。
  她提筆頓了一頓,心中卻是酸澀湧動:
  敬請澶州諸縣鄉父老聽我說兩句:黃河孽蛟作亂,引起大水泛濫,傷害生靈,摧毀你們的家園,皇帝陛下與我都深感不安。我的小兒子隻有三歲,每次想到萬一大水衝來,我都會為他擔憂,唯恐他受到半點傷害,常常心焦不安得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我也曾體會過背井離鄉的痛苦,安在不忍心眼看你們拋棄家園,但如果你們此時不走,一旦黃河再次決堤,不但你們會被大水淹沒,你們的孩子也難以逃過這一場劫難,下遊的各州郡更有許多和你們一樣的人家要因此家破人亡。家園毀滅了還可以重建,人死卻再也不能活過來了,你們失去的±地與房屋,還有牛羊豬雞,等到大水平息,朝廷一定會補還給你們,絕不會讓你們白白損失。如果你們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讓澶州剌史府告訴我知道,我一定親自到你們的家中去拜見你們,為你們解答。希望你們能夠仔細地想一想,相信朝廷,服從州府的安排。
  我代表皇帝陛下、還有天下千萬正替幼小兒女擔驚受怕的父母懇求你們。
  她將這樣一紙告示拿給候立一旁的澶州刺史,叫他即刻命人謄抄分發到幾個縣鄉中,廣而告之。“裴中書不用猶豫,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將來閣部如有異議,一切由我承擔。”末了,她轉身向裴遠如是道。
  那胡服玉立的身姿分明不是深宮安逸裏的慵懶貴婦,而是鞍馬天下甘苦與共的君王。
  “太後這一道告書,可以入史冊。”裴遠與幾個治水官員一躬到地,由不得長歎。
  墨鸞看著眼前滾滾黃浪,蹙眉惆悵:“我不想入史冊。我隻想快些退了這洪水,再不要死那麽多無辜的可憐人。”
  下堤時,她隻覺得心中寒冷,不由自主緊緊捏住白弈的手臂。“為什麽閣部下不了批文,澶州到神都快馬往返不要一日,汛報都有專人急遞,怎麽會遲遲沒有反應?這些人到底在幹什麽!”她情不自禁連連叱問,壓抑掩不了焦急。
  “別管他們在幹什麽。”白弈握住她濕冷的手,護住她後心低聲寬慰,“既然來了,先做眼前事。神都就放心交給慕卿和朝雲哥罷。”
  “對……你說得對……”墨鸞疲憊地抬手揉了揉額角,直覺的渾身筋骨都緊繃得生疼。但她卻漸漸地,安心了些許。
  先帝的屍身幾乎沒有多少腐壞,遺容依舊。
  負責替先帝開棺驗屍的禦醫在先帝遺骨的百會穴下發現一枚縫衣針。
  小皇帝李承見之驚駭,哭得死去活來。
  吳王李宏授意皇帝先戒嚴神都,再密旨褫奪右武衛大將軍傅朝雲職權,圈禁藺公府與白府,又將右仆射藺謙軟禁於朝中。
  衛軍衝入藺公府時,藺薑與傅朝雲正在廊下對弈,英吉沙與乳娘、侍婢帶著三個孩子在一旁玩耍。朝雲幹幹脆脆交了兵權符節,衛軍們搜抄了公府,隻找到一柄未開過刃的寶劍,掛在閣內作為飾物,其餘什麽也不曾搜到。但衛軍們還不願離去,稱奉詔要將華夏王帶還宮中。
  “皇帝陛下如果拿得出憑據說得出什麽響亮的罪名,無非也就是幾顆人頭,隻管拿去便是。但若要就這麽將孩子帶走,辦不到。”
  兩個男人說時已站起身來,即便手無寸鐵,那般巍然氣勢也叫人不敢貿然靠近。
  再往後,隻見那高昌王女英氣凜凜,一手攬著阿恕,一手別在腰間,按住腰封上掛著的回鶻小彎刀。“藺郎你別理他們!”她冷嗤一聲,“今日誰敢動上公府裏人一根頭發,我看這安西四鎮皇帝陛下是不想要了!”
  她猛撂下這句話來,眾衛軍由不得一陣瑟縮。
  郡王妃是高昌王女。當年高昌回鶻能借道肋天朝攻打西突厥牙庭,而今便也能倒戈相向。此時西突厥叛部已聯合龜茲、焉耆,若是再得高昌相助,則吐穀渾也難免動搖,到得那時,安西必失!邊鎮叛亂四起,萬一再激起吐蕃蠢蠢欲動,番邦擰作聯軍入侵,則不止安西,恐怕
  西、涼、瓜、肅諸州亦有危難,如此一末,西京危矣,華夏危矣。
  這樣大的責任,誰也擔待不起,便是皇帝本人,也無法擔待。
  一時,衛軍們給震住了,誰也不敢冒進。
  但不料,那小小的華夏王卻猛抬起一雙明亮的大眼睛。
  “好呀,我與你們回去。”他忽然從舅娘懷中鑽出去,一雙琉璃般的眸子變幻莫測,盯住麵前一眾衛軍,狡黠閃動,仿佛一隻爪牙初厲的狼崽。
  眾人皆由不得一震。
  “阿恕!”藺薑擰眉低斥一聲。

  但那小郎君卻獨個兒走上前來。“你把陛下敕令再講一遍來聽。”他抬手指著領頭那一名中郎將喝得嫩聲嫩氣。
  “……陛下令我等請殿下王駕回宮。”那中郎將怔了好一會兒,不自主抱拳一揖,不敢有違。
  “陛下令爾等來請我,爾等卻半點也沒有‘請’的樣子。”隻見阿恕將一雙小手背在身後,昂首挺胸,半點也不似個幼小孩童模樣。刹那,他眼中劃過一道清澈靈光,“不恭不敬,冒犯親王,爾可知罪麽?”
  那中郎將下意識後退一步:“末將乃是奉皇帝陛下敕令——”
  他正要辯駁,阿恕卻已將他打斷。“陛下令你來請我,並沒有令你冒犯我,如此說來你已承認自己假藉聖旨作威作福,此乃欺君之罪,又當如何處置?”
  “依聖朝律例,罪當斬首。”傅朝雲不動聲色接此一句。
  話音末藩,藺薑巳閃身撲上前去,一把抽出那中郎將腰間所配軍刀,手起刀落,便是一顆人頭落地。
  雨水衝刷之下,鮮血如溪蜿蜒。
  在場眾軍皆是大震,不覺驚呆。
  那小親王卻仿佛半點也不害怕,童音朗朗又問:“副將,你們宄竟是奉得陛下敕令,還是吳王之令?”
  “末將等跟隨中郎,奉的是陛下敕令!”那副將立時急應。
  “可有手敕?”
  “陛下口諭,未有手敕。”
  “可有憑信?”
  那副將一愣,隻得道:“統兵符節為憑!”陛下麵敕與主將,便有憑證也在主將,主將並未告知與他,他又怎能知道。
  但阿恕已伸了手:“拿來我看。”
  那副將見他要統兵符節,不由得呆住了。
  阿恕卻正色又催道:“我乃天子親封的華夏王,凡我所言,不與天朝律例抗禮、不與皇帝敕令抗禮,皆為王教,不尊王教,不敬親王,我可斬你,拿你符節來我看!”
  倒地屍身猶未寒,血跡尚鮮,那副將隻好將主將身上符節取下,雙手奉上,不自主打一個寒戰。
  不料,那孩子持過符節,竟笑起來。“你欺我年幼無知麽?區區符節如何做得皇帝敕令憑信?現在此符節在我手中,也可任由我胡說了?”他拍手笑著,忽然卻淩厲了聲色,“爾假傳聖旨,意欲謀害親王,難道是要造反麽?”
  這一手卻真是死無對證。受命者是主將,如今主將巳死,叫副將又能如何?“殿下明鑒,臣等……萬萬沒有此意!”那副將慌忙倒拜。
  阿恕卻彎眉一笑,“你恭敬送我回宮去麵見陛下,便恕你無罪。其餘人等守衛藺公府,不許外人騷擾。”他取下腰間掛的玉佩遞於那副將道,“你記得了,這樣的物件才可以做憑信。我要傅將軍隨我一同入宮麵聖。”他說著抬頭望向傅朝雲,展顏又是一笑。

  朝雲畔光一閃,顯出些深淺驚歎來。“殿下,臣如今已被陛下褫奪了職權。”他向這年幼的華夏王一揖禮道,頗有些意味深長。
  阿恕卻並不為難,“陛下褫奪你的職權,隻是不叫你做右武衛大將軍,卻沒有說我不能令你做我的護衛。我令你隨我入宮,這也是我的王教。”他揚眉朗聲一應,已擺出等車來迎的架勢,末了,又轉向藺薑。“阿舅,”他抬手,拉了拉藺薑袖擺,笑得清澈剔透,“你看,太陽要出來了,阿娘很快就能回來。”
  藺薑心中由不得大震,緊緊盯著眼前這孩子,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仿佛什麽樣的言辭也已是多餘。
  這哪裏是一個幼小孩童?如此,倒是他們多慮了。
  龍睛鳳頸,伏羲之相;地角天顏,貴人之極。此子將來,必有一番大作為,或許,本就無須擔憂。


  章八五 鳳朝凰

  太後一道布告頒下,百姓深為感動,紛紛響應。
  澶州分洪,緩解了河道壓力。裴遠設計的分洪道十分巧妙,並不是隻將幾個縣鄉淹沒的死水,而是連成一片水運航道。他又打算一鼓作氣,索性徹底整治黃河水利。墨鸞將澶州水事全權交由他處置,準他可先行決斷,不必再向閣部一一申報請求批示,而自己則與白弈一州、一府、一郡、一縣的走訪,但凡逃水災民足跡所至,幾乎無一錯漏,親自都督各州府收容災民之事宜。
  太後與鳳陽王躬親走訪督辦,但凡有瀆職貪弊者,一經查實就是斬立決,各地官員不敢怠慢,唯恐有絲毫錯漏,賑粥立筷不浮,收容之所也建的寬敞舒爽,絕不敢有半點偷工減料。百姓們感念於心,各地紛紛造起了娘子廟,供奉太後金身塑像,以報恩德。人們眼中的太後,不再是九重繁華之中無法靠近的雍容貴婦,而是一身勁裝與他們行在一處、吃在一處、會抱著哭鬧孩童哄逗的美麗女子。
  太後一路行來,每遇佛寺廟宇道觀,必定親自拜掃,替聖朝子民誦禱祈福。
  民間處處傳頌:太後派下的能臣降服了黃河孽蛟,娘子的誠心感動了上蒼。
  時至七月,大雨漸息,河水回落,天光初霽將晴。
  有生以來,最為顛簸辛苦的一月,幾乎要將人壓垮,臨到末了,墨鸞卻忽然不想回去。思緒中瞬間的明昧交錯,她竟覺得寧願一直奔波忙碌下去,能有人時刻陪在身旁,平靜,溫暖,而又堅實。一月比肩攜手,仿佛這才是生來理所應當的相知與共,爾今將散,惆悵平添。
  然而,那男人卻連一刻餘溫也不願多留給她。
  白弈告訴她,京中有變,吳王李宏軟禁了阿恕與藺公,圍了兩府,隻是秘而不宣,做下這太平假象,隻等他們回去動手。
  她猛得僵在原地,血脈俱寒,冷得連呼吸也困難。
  他一定早就知道,可他竟瞞著她。她的阿恕被人禁為質子。不知正受著怎樣的委屈,她卻渾然無覺地在外逗留,不能在孩子的身邊。“你怎麽能這麽做?你……他可是你的……”她隻覺得兩眼發黑,卻固執地將那傾身來扶她的男人狠狠推開,“你走開!我不想看見你!”
  “我若當時就告訴你知道,你難道立刻就撲回神都去麽?那又能如何?自亂陣腳,反要為之所累。”白弈一把將她拽住,“國之大事不可偏廢,他李宏按兵不動也算他有此共識。眼前這一戰鹿死誰手尚屬未知。阿恕是個聰明的孩子,不會有事的。”他將她緊緊留在懷裏,執意安撫,全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
  墨鸞隻掙了一會兒,便靠在他懷裏不再動了,仿佛全身的氣力也流失殆盡了一般。“為什麽你總要做這種事?”她沉聲問他,“如果你失手——”
  “我不會失手。”他不許她再說,截口打斷地堅定。
  她深吸一口氣,閉起雙眼,嗓音裏全是壓抑的疲乏:“你總是對的。但我這會兒不想聽,可以了罷……”
  他便真隻是笑了笑,緘口將她抱得愈緊。
  宮闕戚戚,雲天似有血染。
  當她再度回到那繁華又冰冷的地方,眼前兵甲林立,腐朽腥烈之氣激得她想要嘶喊。“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你們定要這樣對我?因為我不姓李,因為我是個女人,所以我就注定怎樣都是錯了,我不該妄想改變,我隻能夠接受,生生死死都不由自己。你是這個意思麽,吳王殿下?”她望住眼前玉冠堂堂的男人,平靜得仿佛她其實並不在意答案。
  那謙謙君子微微擰眉,眼底交錯的明暗深淺中,似有無限哀意。“若你我異位而處,你也會與我做同樣的選擇。”他眸色如水,依舊如琢如磨。
  “嗬,果真是我錯了,直到如今,仍是不夠看透。”墨鸞輕呼出一口氣,“但是,吳王殿下,你知道,正因為如此,我也隻會做我自己的選擇。”她唇邊似有嘲意綻開去,她低聲地問他:“難道非如此不可麽?”
  李宏雙手合揖,向她微微一禮:“我記得娘子當年應承我的恩情。陛下寬善,也一定會善待幼弟。”
  “是麽?”一瞬,墨鸞玄色眼底竟泛起一道尖銳粼光,“是這樣麽,陛下?”她緩緩將目光投向躲在李宏身側的小皇帝。
  小皇帝李承卻連看也不敢看她,低著頭愈發向李宏背後躲去。
  墨鸞見之不禁輕哂,微妙難名。
  就在她身旁,白弈正好整以暇地打量著衛軍們的刀鋒,仿佛玩賞。他伸手輕拭一名衛軍掌中長刀寒刃,仿佛並不覺得自己此時身陷眾軍重圍。片刻靜謐之後,他起頭來,微笑:“吳王殿下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刹那的視線交鋒。
  李宏麵色陡然嚴峻,漸漸顯出蒼白。
  白弈卻很是從容,直接拿過那衛軍掌中刀,如此輕而易舉,理所當然。寒影映起眸中光華,他扶著刀身上前一步,又追問一句:“殿下都交代完了?”愈發笑意詭譎。
  “等等。”墨鸞猛一把將他攔下。她步上前去,將小皇帝從李宏身後拉出來,“陛下,請隨我到後麵去罷。”
  “三叔!”驚慌的小皇帝大呼著奮力想李宏回撲過去,被墨鸞一把捉住。
  一瞬間,李宏眸中的神色又柔和下來。“……去罷,陛下。”他淺淺勾起唇角,笑容卻模糊在視線交接的光暈裏。
  皇命未必就是敕令,符節未必就是兵權,看得見的人,看不見的刀,圈中圈,局中局,勝,負,成,敗,可以是一場傾盡畢生的角逐,也可以隻是一刹那的天地倒懸。
  然而,轉瞬生死相易,卻偏有人依舊能如此平靜相對,優雅如初。
  滿心酸澀。
  多少思憶閃過,如同碎片,升起迷離霧氣。
  這樣的人物,卻是如此一生,臨到終了,到底吞沒在這淒冷洪流裏。
  沒有自我。誰都沒有。
  “吳王殿下,”她猛回身,望住那雙沉靜的眼,“我答應過你的事,永遠都會記得,你放心罷。”
  而吳王李宏隻是淡淡一笑,展眉時如蘭生香。
  一眼相望,勘作永恒。
  墨鸞回到宮中時,乳娘正照看著阿恕。一旁偏殿外,傅朝雲領幾個衛軍看守著韓全屍身,等候處置。
  阿恕像隻小鹿般蹦上前來,攬腰鑽進她懷中,磨蹭撒嬌。
  她的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了,擦不斷地往下落。
  阿恕卻伸手揉著她的眼睛。“阿娘別哭,”他頗似個小大人一般,想要哄慰母親,“我沒事。我不怕。我知道阿娘一定很快就回來。”
  她心裏愈發酸疼,隻能將孩子緊緊抱在心上。
  事敗無路,韓全是自縊身亡的,穿戴著先帝禦賜於他的衣物。墨鸞下令厚葬,成全他忠義。
  她將當年溫泉宮中的那幾名宮女齊齊喚來,當著麵詢問那倒戈投向了韓全的女子:“是否是我不夠狠心,沒在那時候將你們全都殺了滅口,所以才把自己弄到今日這樣的天地?你要我如何待你才是?”
  那宮娥哭成淚人,聲淚俱下地哀求她寬恕。
  她仍舊將之當眾杖斃了,沒有半分手軟。
  若非藺薑與傅朝雲早料定一步,事先在衛軍中做下了部署,又通知了白弈,如今死在這兒的,便會是他們,甚至,還有阿恕。
  所以,無可寬恕。
  宮女們嚇得麵無人色,紛紛跪地哀告,求太後準她們往乾陵陪守先帝。她也全部照準了,隻留下了疊玉。
  但她卻沒有殺禦史大夫杜衡。
  衛軍們將杜衡禁在囹圄,墨鸞親自去提他出獄,他卻閉眼盤膝坐在地上,隻求速死。
  墨鸞叫他出去,照舊做他的禦史大夫,照舊為國效力。
  杜衡依舊橫眉冷對地說:“我若出去,總有一日查出實證將你正法。”
  墨鸞唯有一笑。
  也無所謂,她有時候,的確很是厭倦。
  如有可能,她其實,再不願看見任何一個人死去。但那依舊隻是——如有可能。
  從那以後,皇帝便再沒有上朝。太極大殿的禦座空著,一旁坐著撤去垂簾的太後。
  太後說,小皇帝病了,風眩之症,不能視物,心神之疾,不能斷事,一切政事皆暫由內閣與太後攝議。
  安西叛亂已平的捷報傳來,吳王薨逝的訃告頒下,那往邊疆殺敵的長沙郡王李颺卻沒返京來。靖國公殷孝自請留戍邊疆,副帥姬顯領軍還朝,隊伍中,不見少年郎玉樹身姿。
  阿寶不回來,墨鸞便也沒有過問,任由他跟隨殷孝留在了邊地,仿佛是這許多年來,彼此之間無需明言的默契。
  白弈責備她此事不妥,她也固執地置之不理,堅決不許他動阿寶毫發,哪怕與他爭執不下,不歡而散,在朝堂上當殿斥責他,也絕不鬆口。
  她知道,阿寶是她心底最後的愧疚,與阿恕又不一樣。她不想失去。若是連阿寶也失去了,她恐怕自己再也記不起那些曾經擁有過的澄澈。
  她將京畿軍政交與藺薑,處處傾向右仆射藺謙,擲氣一般壓製著白弈。
  白弈一紙辭呈遞上,要告病還家,她竟也準了。
  朝中一時揣測紛紛,有人說太後賢德,不欲外戚專權,又有人說太後隻是故作姿態,另有所謀,到頭來,總歸是再摸不透這位太後究竟在想些什麽。
  嘉佑四年,皇帝年界十五,太後替皇帝主持大婚,迎娶了山東書香名門崔氏之女,立為皇後,同時改年號為載初。
  載初,這樣一個一元複始、萬象布新的年號便仿佛預示。人們紛紛的傳言,天地要變了,除舊,迎新。
  傳言紛紛之中,至六月,便出了奇事:
  皖州鳳陽府子夜天見祥雲紅光,有大鼓從天而降,落在鳳鳴湖上,竟懸浮於湖麵良久,靈光徹夜閃耀,直至天將明時才漸漸沉入湖底。
  刺史命人將鼓打撈上來,隻見此鼓通體青紅剔透,晶瑩如玉,鼓麵繪有三隻吉瑞青鳥,簇擁著五彩鸞鳳,更有文字雕鑿其上,言說太後乃西王母座下九天玄女托生,有鳳筋龍骨,救化蒼生,乃是九五至極的尊貴。
  皖州刺史不敢怠慢,即刻派軍護送鳳鼓入京。
  沿途聞訊前來頂禮的百姓無數,人人驚歎肅然。
  鳳鼓抵朝,欽天監言此為天降祥瑞,上表奏請太後尊從天意,加尊九五。立時,傾朝附議。
  但太後卻不準,說這鳳鼓是蒼天降下的吉祥,命人將之立於神都鼓樓之上,暮暮以此鼓鳴徹神都長天。
  此後二月,神都每至暮鼓十分,便有鸞鳳飛鳴雲端,清啼悅耳,引來百鳥朝奉,神都人皆以為奇象。
  眾臣再請太後尊從天意,太後依舊不允。
  而後入秋,便起了大旱,各州各郡皆無雨水,大地龜裂,連神都也一片幹涸。
  河患方罷,旱災又起。民間漸漸亦起了呼聲,稱此秋旱之災乃是蒼天降不尊之罪,拜請太後稱帝。
  早已名存實亡的小皇帝李承,終於也向母後上書,懇請效仿堯舜,禪位讓賢。
  太後再三辭拒,終於不能不受。舊帝禪位,新君臨朝,女尊九五,天下易主。禪位大典當日,就在李承躬身奉上象征國統傳承的玉璽之時,大雨忽然天降,久旱甘露竟如瓢潑。一時,普天同慶,歡聲撼動大地。
  女主登基,尊從古製,改國號為周,年號天授,設立天壇,祭天酬神。
  當然也有無數人在懷疑。女子稱帝,曠古迄今,為何鳳陽王竟會讓妹妹做這驚天事,寧願沉默其後?
  然而,卻也有人仿佛明白。
  盛怒之下的藺薑撲上新換了匾的鳳陽王府,把那賦閑在家專心養花的鳳陽王拖到院中,打得不可開交。
  “折騰了半輩子,你求的不就是這個麽?臨到頭來,你讓她替你背這罵名,讓她替你成為千夫所指矛頭所向,變成李氏舊宗的標靶!白弈,你原來就是這麽個孬種!”
  但白弈卻隻是淡淡的應對,不領這怒火,不受這斥責,打定了主意不理睬,不辯白。
  直到女帝聞訊駕臨,強拉開激憤下的兄長。
  “你別怪他,原本就不與他相幹。”她的眉宇間已再見不到猶豫的柔軟,“他心裏想些什麽,我明白;我心裏想些什麽,他也一定知道。事到如今,就算或有不甘,也是我一路走來。想要的,要留住的,想守護的,與人無尤。”
  她說的輕緩沉靜,叫藺薑不由得呆怔。
  那方才還被人摁在地上痛打的鳳陽王卻抬起頭來,也不起身,隻是坐在地上。他從花圃中擷一瓣花,對著陽光瞧看,竟是眸光分外清澈,一臉心滿意足的微笑。
  鳳凰於飛,翽翽其羽,亦集爰止。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於天子。
  鳳凰於飛,翽翽其羽,亦傅於天。藹藹王多吉人,維君子命,媚於庶人。
  鳳凰於飛,翽翽其羽,亦鳴於宸。藹藹王多吉臣,維君子願,丹鳳朝凰。



  卷六 山河高處不勝寒

  鸞說·歸途

  不願為權利吞沒,便要將它變作自己的奴仆。自以為終於主宰了它,到頭來,卻發現那狡詐的獸已鑽入魂魄,不知不覺,便被吸幹了血液。
  森森獠牙從心的位置破出,驀然轉身,百尺危樓孤寒,空蕩蕩,四下裏淒涼彌漲。
  天下浮華,轉眼雲煙,你死我活不過萬變中不變的輪回。
  多年之後,何以回首,唯有沉默相對。
  歸途何處有?
  問天:究竟要我如何,才許我一次隨心所欲?
  天問:你的心在哪裏?
  若許你天下至尊,卻叫你拿心來換,你,要是不要?
  ——墨鸞



  章八六 勤王詔

  女帝初掌天下,並未將禪位的李承遷封或貶謫,登基當日便降詔,將李承立為東宮太子,仍為皇嗣,自稱代理為理政,以安撫舊宗及天下心。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作為,也總有人不能接受,無論為公為私。
  天授元年八月,李氏舊宗、大仁皇帝之兄韓王元嘉及弟彭王元則自隴西舉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占了西京,殺向神都,號稱要清君側、勤君王,助退位的太子重登大寶,匡複李氏江山。隴西到底是李氏宗族之地,此旗一舉,一呼百應。
  兵部急報頻傳,女帝命左武衛大將軍傅朝雲領軍平叛,羽林上將軍藺薑及右武衛大將軍姬顯領京畿防衛。但卻有一個難處——神都兵力不足。
  韓彭聯軍府幕兵加在一起,號稱二十萬眾,聲勢浩大,來勢迅猛,若盡舉神都衛軍迎戰,又恐京中空虛,被他人偷襲,但若要將大部留守神都,隻怕出擊部隊寡不敵眾。雖說,兵在詭道,不在多寡,傅將軍奏稱隻需五萬左武衛,可退叛軍,但畢竟有四倍軍力懸殊,叫人放心不下。
  當此緊要關頭,京中接到皖州急報,皖州刺史劉祈勳請旨出兵,征討叛逆。
  若有一路兵馬能與傅朝雲所領之左武衛形成腹背夾攻之勢,雷霆一擊,想要以少勝多未必沒有可能。但皖州畢竟是白氏根基所在,皖州轄下府兵也不過三萬,若是貿然動作,一旦有失,勢必動搖人心。叫劉祈勳備戰,或可以解圍,未必就是上策。
  情勢緊迫,正值這難斷時分,一個矯捷身影卻驚鴻掠影般翻過東宮牆頭,神不知鬼不覺到了太子李承與太子妃崔氏閣外窗下。
  東宮明德殿內閣中,剛從皇帝又做回太子的李承抱膝團在坐榻上,垂目神色黯淡。年少的太子妃卻是一身縞素,立在太子麵前。
  “你……你去把衣裳換了!你這是幹什麽……”李承低著頭,嗓音中已有哀求之意。
  “你李家的天下已經亡了,殿下不敢出聲,妾為兒婦,隻好替殿下素衣一哭。”那年方十五的女子容顏貞婉,眸中卻透著股節烈之氣。
  “你胡說什麽……”李承慌忙爬起半個身子,去掩她的嘴,“陛下視我為己出——”
  “她若視你為己出,就不會奪你的皇位,改了國號,將你當做個病入膏肓的廢人關在此處。”太子妃先聲將之截斷,“殿下,如今的東宮形如囹圄,殿下哪裏像是一國的儲君,倒分明是個待死的囚徒。她如今不過還需要假借你的名頭安撫臣民,這個皇位將來遲早是傳給華夏王的,絕不會再還給殿下。”
  “就……就算如此,阿怒也是我的弟弟……何來……何來亡國之說……”李承弱弱地駁此一句,卻先從語聲裏少了底氣。
  太子妃眸光粼粼,望住膽怯的夫君:“殿下難道不曾聽過些傳聞,那華夏王當真是聖睿皇帝的血脈、殿下的親弟麽?”
  “好了,不要再說了!你們……你們這些女人,怎麽一個個的都這麽……都這麽……”李承抱著腦袋跳起來,仿佛崩潰地嘶聲喊叫,話到嘴邊卻又說不下去了,喘了幾口大氣,終於頹喪地又團回原處去,“你還想做皇後罷,你去和母親爭鬥罷,做出賢德的模樣,你的兒婦之道在哪裏?你又有什麽好!”
  “那殿下的人子之孝又在何處?殿下的父仇母恨難道就這麽算了?殿下執意人賊做母,究竟是寬宏仁善,還是懦弱無能?”太子妃非但不退,反而連逼三問,她在李承膝前半身跪下,抱住李承雙膝,柔聲道,“殿下可以把我看做一個爭權奪利的女人,我隻是替殿下擔憂。我既然嫁與殿下,就需要替夫君著想,不願眼看殿下坐等奸人毒手。我知道殿下不貪愛皇權富貴,可殿下眼睜睜看著祖宗基業斷送於自己手中,心裏真能好過麽?你不好過的,我都看在眼裏。”她一番話說得很是懇切,字字落在李承心上,竟惹得李承忍不住落淚,一雙小夫妻抱著哭成了一團。
  “可是如今我……我又還能有什麽辦法……”李承抹著眼淚哽噎難名,“連三叔也……也被他們——”
  他話方到此處,窗下忽然似有響動。
  兩人頓時臉色慘白,太子妃刷的竟就從腰封裏抽出一把剪刀來,緊緊握在胸前。
  但窗扇一轉,那跳入閣內的人影終於清晰,卻叫李承由不得渾身一震。“阿寶哥!”他抑不住喚了起來,奔上前去,險些被自己的腳步絆倒。
  同樣也是一身素服的李颺站在太子麵前,靜默片刻,才開口:“我父王,當真是被……是被……”他猛抬起頭。雙眼通紅地仿佛能淌出血來。
  “阿寶哥……”李承便似終於瞧見了救星一般,撲進李颺懷中,放聲大哭。
  太子妃從前並未與李颺打過照麵,但見此情形也已才出了八九分。“長沙郡王,我聽說你在安西戍邊,為何忽然來了東宮?”她忽然如此問道。
  李颺聞聲抬眼向這女子望去,又是一刻靜默。“太子妃是懷疑我麽?”他反問。
  “我,我隻是想說,如今能幫助殿下的,恐怕,也隻有長沙郡王了。”太子妃輕聲一歎。
  李颺將太子與太子妃略打量一番,“韓王與彭王聯軍已往神都勤王來了,殿下可知道這消息?”他微微將窗撩起一角,仔細看清了無人在外監聽,這才壓低嗓音向李承問道。
  猛聞此言,李承雙眼一亮,一旁太子妃卻似有遲疑。“他們……當真是來勤王的麽?”她手中還握著那把剪刀,閣中燈火與目光一齊落在鋒利處,閃爍不定。
  李颺並未應她,隻是默然搖了搖頭。“但還有一人,卻是真信前來勤王的。”他忽然邁出半步,向李承倒身一拜,“請陛下再多忍耐些時日,臣等定救出陛下,還我李氏江山!”
  李承怔了一怔,仿佛已有些不習慣有人還將他稱作“陛下”一般,一旁太子妃卻已練練催促他快寫詔書。小閣中一時尋不到合適物什書寫,太子妃刺破了手指,將李承裏衣扯了一塊下來,讓他就著擠出的血水在衣綢上下詔,而後匆匆將這一份血詔封縫在李颺衣帶之中。“陛下的性命與李氏的天下,就全在郡王手中了。”她說著,反而向李颺重重一拜。
  “皇後快請起來!”李颺忙將她扶起,“陛下,臣隻有一個請求。”他又抬眼卻向李承看去,“請陛下將……將那女人交與臣處置。”
  李承神色一驚:“你……你難道——”
  不待他說完,李颺已疾聲將之打斷:“臣不敢徇私!但是臣……我隻想與她當麵問個明白,親手報這大仇!”閣間陡然戚寂,少年眸中的哀與痛輝輝灼灼,糾纏一處,深濃得如同血色烙印。



  章八七 墜鸞台

  左武衛大將軍傅朝雲領五萬精兵出擊平叛,與韓王、彭王聯軍交鋒於太原,一方擊之以謀,一方攻之以眾,相爭不下,便對壘在太原府,已成僵持之勢。
  鳳陽王白奕輾轉斟酌,唯恐朝雲有失,終於入宮麵聖,請女帝降旨,準他離京奔赴皖州,安置皖州軍事,領皖州軍馳援太原府。
  卻不曾想,就在這將下決斷時分,兵部卻呈來急報:靖國公殷孝揮師增援,由涼州過靈州,一刀插入叛軍腹地,奪回西京,從韓王彭王背後殺來,先鋒軍已抵達太原,與傅朝雲所領之左武衛,將叛部前後合圍了起來。韓王彭王陷落在太原府,糧草漸絕,形同困獸。隨報呈上,還有靖國殷公一紙勤王表。
  不少人道殷公乃是天降下的援兵,白奕心中卻愈發警醒。無論於公於私,這殷中行與他幾乎都談不上同道同謀,吳王事敗身死,殷孝持兵不還,更將長沙郡王李颺留在安西,分明大有擁兵自重之意,而今忽然前來勤王,勤的究竟是哪一位王,恐怕還不好說。
  本已決定出京親征,卻冒出這麽一出好戲,白奕當即追回了發往皖州的急件,重新修書告知劉祈勳,叫他按兵不動,穩住陣腳,隻做足戰備事宜,不許輕易出兵,而後,又返回宮中去見墨鸞,半道上先遇著裴遠,果不出所料,裴遠也是為這殷孝勤王之事而來。
  兩人一同往甘露殿拜見女帝,再三澄清厲害。
  白奕語聲中的堅持已然不容辯駁:“如今長沙郡王與他同路,即便他拋下太子不理,也有大仁皇帝的長孫為旗幟,若再與東宮有所勾連,你打算如何處置?如果此次當真被我與子恒料中,我請你不要手軟。”
  坐在禦案之後的女帝將她的這兩位首輔之臣再三靜望。“殷公並非有心政謀勾鬥之人,裴中書與殷公有世交之誼,理應也十分清楚。”她緩聲淺歎。
  “正因為他素來無心於政,忽然出手,才愈發奇怪。”白奕如是沉道。
  “善博言之有理。”裴遠點頭附議,他將殷孝那一份奏表雙手呈上,“陛下不妨再仔細一看,這一份奏表,當真能瞧出他是來勤誰的王麽?倘若這奏表並不是上與陛下的,說它是一份通牒也未嚐不可。”
  墨鸞眸光一震,良久不見應聲。
  她其實知道。殷孝這一紙勤王表正氣凜凜,但字字句句隻稱“陛下”卻不曾有一字明示。這勤王並不是給她的。韓王、彭王不過是借李承的名號行謀國之實,殷孝起兵平叛,勤的是李家的小皇帝,一旦以勤王凱旋之師進入神都,壓境逼宮易如反掌,殷公從不說假話,他口口聲聲所稱的“陛下”是李承。
  可是,阿寶呢?她的阿寶呢?
  “長沙郡王呢?可有他的消息了?”墨鸞不禁蹙眉急問。
  “殷孝軍中沒有見他的人影,我肯定他此刻就在神都,你信是不信?”白奕眸色愈發沉冷,隱隱,竟似有殺氣彌漲。“子恒,我有話想單獨與陛下說。”他忽然有此一言。
  裴遠聞之了然起身,向他二人禮罷,便要退去。
  “裴中書!”墨鸞忙疾喚了一聲,“請你親自密函急報傅將軍,請他諸事留神,千萬珍重。”
  甘露殿上的熏香若有若無,在驟然靜謐的殿中繚繞。
  侍人們早被遣往偏殿,裴遠離去後,殿上再無旁人。
  白奕起身步上墨鸞麵前去,在她身側坐下。“多謝你記掛朝雲哥。”他展眉輕歎。若殷孝當真心存反意,貼那刀鋒最近的便是傅朝雲,叫人如何不憂。
  墨鸞卻垂下眼簾去,仿佛倦極。“我隻是再也不想失去更多了。”她眸色如水,層層疊疊的玄色禮衣壓著瘦削柔弱的身子,髻上的金翠花鈿隨著輕微動作,在破窗而入的陽輝下偶爾閃耀,奪目非凡。“若真如你所言,你打算怎麽做?真的非一個‘殺’字不可麽?”她低聲詢問。
  白奕歎息。“殺以止殺,刑期無刑。創業以兵戈,守成以仁愛。你是女子,秉性良善,總有心軟。但若要做這開國之君主,你心軟不得。”他不由攬住她瘦削雙肩,喚的溫柔又堅定,“阿鸞,既已走了這條路,就再不能回頭了。你要多想一想阿恕。”
  眼眶一漲,淚水轉了又轉,終於還是滾落下來。“留阿寶一條性命,讓他走,隱姓埋名,不論走去哪裏都好……”她以手掩住口鼻,仿佛不願這顫抖的哭腔泄漏心深處埋藏的、不堪一擊的脆弱。那是她的阿寶啊,她親手帶過的阿寶,眼看著一點點長大了的阿寶……
  但白奕終還是沒有應她。他隻將她擁入懷中,輕聲地問:“那麽,你想讓我們死麽?阿恕,你,我,朝雲哥,還有慕卿,甚至子恒……”
  她仿佛被灼傷了一般,渾身一顫,將臉埋在他心口上,咬著嘴唇悶聲痛哭,反抱在他後背的雙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袍,隻顯出筋骨青白,“等阿恕再大一些,你來教他讀書習武,不要讓他像我,這樣沒出息……”她閉著雙眼倚在他懷裏長歎。這金雕玉鑿的宸闕太冷,沒有溫度,唯有這裏,還是暖的。
  “好。”白奕微笑起來,低頭輕吻她的烏發、額角,“可你不知我多希望他像你……”
  天授元年九月,韓王彭王兵敗被誅,勤王之師帶回兩顆叛賊頭顱,還有廢帝李承一份衣帶血書。召見當日清晨,天未明曦,整個神都都仿佛還在酣眠,幾千軍士由玄武門入,將女帝圍困太極殿前。
  早已習慣這亂軍陣中舔血求生的日子,竟隻覺得想要冷笑。美麗的女帝一身禮衣如墨,袖擺裙曳便仿佛她的羽翼,髻上金冠如鳳凰展翅。她看著麵前的將軍,重又穿戴冕服的太子李承,還有,她的阿寶,手持利劍的阿寶。
  “為何我們非如此不可?我問了許多次,卻遲遲沒人能給我一個答案。”她孤獨的笑,寒冷在清晨的啟明星下消長,“阿寶,麒麟,你們倆上前來。”她向他倆伸手。
  瞬間震動,兩個少年都不由自主後退,竟仿佛覺得,在她麵前,他們永遠都隻是兩個孩子。
  她卻揚唇愈發笑的孤傲。“你們怕什麽?你們有兵、有將、有刀、有槍,我隻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她向那個她一手帶大的孩子望去,“阿寶,我記得,你說要做出一番事業來,如今你是真的有出息了,不是那個在花園裏追鸚鵡、偷混入宮給姨姨送螃蟹的小阿寶了。”
  “姨姨……”李颺心中陡然一酸,忍不住跨出一步,似想撲上前去,嗓音已有哽噎。
  但他卻被一聲斷喝止住。“殿下,無須與她多言。”在他身後,殷孝一雙橫眉怒立,虎目生威。
  多年不見,仍是當年皖州山中斬殺大虎的英雄漢,豪邁,幹脆,一身浩然。
  “殷公別來無恙?”她的笑容愈發柔婉下來,詭譎又魅惑。
  殷孝皺眉冷斥:“國事當先,不論私情。娘子,請你簽詔,還位於東宮。”半分情麵不留。“郡王殿下!”他又向李颺喝了一聲。
  李颺肩頭一震,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卷早已擬好的傳位詔書,連著朱筆,遞在墨鸞麵前。
  墨鸞凝眸看著麵前這少年郎,闔目長歎。“若我不簽呢?”她複有睜開眼睛,眸中已再見不到柔軟笑意,滿滿的全是冰冷肅殺。
  她話音甫落,四下裏的威武戰呼已潮水般從八方湧來,早已埋伏守候多時的禁衛、千牛衛似鳶鷹群擊,遠望,如浪滔天。
  一馬當先,是戎裝以待的鳳陽王。
  “殷孝,你設在神都的兵馬俱已為左右武衛軍控製,勾連東宮,意圖弑君謀逆,你此刻俯首認罪,或可免你一死!”
  殷孝見狀仰天大笑。“誰敢上來!”他將掌中大刀就地而立,一聲虎吼,震得宮闕殿宇也仿佛要顫抖。
  但墨鸞卻忽然厲呼:“你可以一刀殺了我!”她昂首,徑直走到他麵前,絲毫也不畏懼刀刃寒光,“我活到今日,早就死過千萬次了,也不在乎再多死一回,但餘下事卻也不是你可以掌控的。”她言罷轉目向著階下喝令:“你們不必管朕。朕死以後,傳位華夏王,命鳳陽王為攝政王,總領朝臣。凡叛逆者,一律格殺勿論,誅九族!此為皇帝敕,即刻成令!”
  詔令既出,黑甲衛軍已應聲湧上。刀鋒無阻,成王敗寇,歸順或是死,一地血染。
  即便是萬馬齊喑陣前也毫不改色的將軍,緊盯著麵前定奪生殺於一瞬的女子,依舊掩不住眼底震驚,或許,還有深重的悲哀。“你……為何變成這個模樣?”
  她卻隻還給他拋卻一切的決然:“我變成了什麽模樣?很早以前我就與你說過,我隻有命一條,不怕死,你知道的。殷將軍,你我早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殷孝仿佛呆了一瞬,旋即愈發放聲笑起來,他忽然揚起掌中金刀,就向自己頸項斬去。
  刹那,驚呼迭起。
  墨鸞眸光一灼,厲聲斷喝:“你若身死,尊夫人必會糾集綠林為你尋仇,到時天下大亂國無寧日,百姓更不得安生!你敢自盡,我隻能連你的妻兒家小一同擒殺,絕沒有轉圜餘地!”
  殷孝聞聲一震,又盯住她良久,緩緩垂下掌中刀,沉聲一問:“你會放手麽?”
  話音未落,洶湧而來的衛軍們,已撲身將他摁下。他俯身在地,卻依舊將頭仰起,那眼神如同奮死之獸。
  墨鸞唯靜靜回望與他:‘我從來都不想殺害賢善忠良。”
  一刹那明朗,驕陽東升,紅日破雲,乾坤瞬間清澄。
  被衛軍們逼退高台邊沿的李颺緊緊攥著掌中長劍,三尺青鋒所向,沒有畏懼,卻也退無可退。
  “阿寶!把劍放下!”墨鸞疾聲喚他。
  他仍舊指尖緊扣,後腰已抵在白玉憑欄之上,眸光卻愈發閃爍不定,時清時濁,如有激戰。
  “阿寶!”墨鸞又喚一聲,就要上前。
  “陛下!幾名千牛衛急急相阻。
  她一把將之統統推開,”阿寶,聽姨姨的話,把劍放下,過來……“她向著她的阿寶伸出手去,柔聲哄勸。
  那少年郎眼底去陡然躍起一抹剔透悲色,猛拽住她伸出的手,用力一扯,倒身便拉了她,兩個人一齊從那千階玉台之上,墜了下去。



  章八八 望新朝

  醒來時,似乎天已然黑了,周遭飄飄搖搖的燈火仿佛轉成了一片,又漸漸散開。
  “阿娘!阿娘!”
  那雙小手溫暖又柔軟,嗓音焦急,帶著哭腔。
  她終於清醒過來,本能地將撲在自己身上大哭的孩子摟進懷裏,輕拍著撫慰。目光微轉,與那守在榻旁的男人相對一瞬。“阿恕,你去替阿娘請鍾禦醫過來……”
  阿恕在母親懷裏蹭了淚,很是乖順地爬下榻。乳娘和婢女們上前來抱他,擁著他轉出殿外去。
  她又將其餘眾侍也遣退了,方才還滿是人聲的寢殿徒然一空。她靠著柔軟條枕,下意識又略動了一動手腳。並不覺得疼痛,也不感覺自己受了傷,隻是覺得很累。“阿寶呢……?”她歇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如是問。
  白弈靜看著她,片時,在榻旁坐下。“你還想見他麽?”他緩聲反問。
  聞聲,墨鸞猛坐起身來。“他怎麽了?他在哪兒?”瞬間,她麵上血色盡失,眼前卻陡然一片漆黑,雙耳嗡鳴,頭腦沉悶暈眩,木了一般,就栽倒下去。
  這一下起得太猛。
  白弈忙撐住她,撫著她後心。
  她無力靠著他,好一會兒才緩過勁,眼前漸漸又看得明澈,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
  但白弈卻似憶知曉她想要說什麽。“別急了,沒摔死他。”他歎一口氣,“從那樣高的地方摔下來,都慌忙顧著你去了,那小子趁亂溜得卻快。衛軍正在追查,生死就是他的造化了。”他一麵扶著她重新躺下,一麵捋了捋她微亂烏發,“你放心了?送上門去也想助他逃。他若是就給你一劍,你叫阿恕這樣小就沒了娘親。”他望住她雙眼,不掩責備嚴厲。
  孩子方才哭的傷心模樣模模糊糊又在心頭晃過,她默然別過臉去,沒有辯解。“殷將軍與太子呢?”她問。
  白弈答:“殷孝交刑部大牢看押。李承與崔氏仍舊禁在東宮。”他仔細看著她眼底流轉顏色,語聲愈發低沉下來,“阿鸞,你打算如何處置?謀逆之罪,不可輕饒,否則你如何警示天下?”
  他問她要如何處置。
  她不得不迎上那探尋的視線。“殷孝殺不得,讓他去罷。”她惆悵歎息。
  “李承呢?”白弈追問。
  她回望住他:“可我答應過謝皇後——”
  “阿鸞。”他截口打斷她,眉已擰了起來。
  她默然良久,終是闔目:“你交給我罷。我應承你,絕不會再讓人跑了……”
  她前住東宮去看望太子與太子妃。
  年輕的太子妃從容仰起一張素淨美麗的臉,映著一旁太子黯淡容顏。
  她微笑著,執起金盞中馥鬱的鴆酒,含淚向李承拜別,而後,倒在一飲而盡的沉寂之中。
  麵如死灰的太子終於大哭起來,撲身在養母足下,哀哀地懇求寬恕。
  死亡,這樣未知的恐懼,又能有幾人泰然處之?
  “我曾經答應過你的母親,要將你視如己出,照料你,輔佐你,但我如今,再不能信守此諾。”墨鸞深深一歎,頓時,滿心悲涼。“李承,”她正色喚這少年,“有些事,注定不得兩全。如今說什麽都已太遲。你若還是李氏子孫,就把你的腰板挺直了走罷。”
  她言罷轉身拂袖。身後重門層閉,掩去幾多血淚慘呼。
  天授無年秋,太子承謀逆遭黜,上賜鴆酒以全屍,顧念母子之情,仍依帝王禮厚莽,賜廟號孝宗,諡惠皇帝。妻崔氏諡哀皇後。
  靖國公殷孝勾通太子承謀逆弑君,女帝念其世代忠良功績豐碩,免其死罪,判了流徒戍邊,但人在半道上便被劫走了,至於誰人做下,劫往何處,似乎,也並不那麽重要。
  重要的,隻是絕天下悠悠之口,息臣民念舊之心。
  既要正法典、立國威,又不可行暴政、招民怨,刑期無刑,殺以止殺,輕重都不得有半分偏差。
  至天授二年,華夏王年滿五歲,奏請女帝賜其姓白。女帝欣然許之,賜名白澤,並興建太廟,敬天法祖,正式冊立華夏王為東宮太子,以左右仆射為太子太師及太子太傅。
  興建太廟,東宮易主,赫然昭示著前朝舊宗當真已是過往煙雲,而那至今流亡在外下落不明的皇孫,是生是死,幾人掛懷,幾人遺忘。
  韶華流水,人世匆匆,轉眼幾度春秋。
  天授五年孟秋,天氣依舊炎熱不消,又添秋日燥悶,驕陽似火,曬得人水汗淋漓。翠雲峰上上清宮卻是綠樹蔭蔭,分外涼爽。
  宮牆之上,一道銀白閃過,仿佛驚鴻一躍,輕靈落在苑中青草坪上。
  久候苑中的小婢一身道童裝扮,正滿麵焦色,但見這人兒回來,喜出望外,一下子蹦出老高,仿佛卸下了重擔一般,忙迎上前來,一麵念念有詞:“無量壽福!貴主可回來了!奴婢在這兒提心吊膽可等得好苦,生怕貴主還沒回來,先給大王和娘子曉得了,那可又要有奴婢好受的……”
  那安平郡主白思寤亦是一身女冠子裝扮,白袍銀繡,一頭烏黑長發並不像別的小姑娘那樣結作雙環,而是以一支描翠銀冠高高束起,垂順發尾便仿佛綢緞,在陽光下泛著柔潤光澤。她手提一柄桃木劍,胸口墜著塊白玉長生鎖,顧盼神飛間,眉宇靈慧,見這小婢又來抱怨,懶怠多聽念叨,就將那桃木劍在伊肩頭敲了三下,挑眉斥道:“呔!何方小鬼作祟,竟還敢拿我父王母妃來說事?不怕冒犯貴人,要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麽?”
  她做的煞有介事,那小婢篤信鬼神,經不起嚇,立時就白了臉,連連哀聲:“哪有白日見鬼了,貴主可千萬別嚇唬奴婢……”
  阿寐瞧了瞧那小婢膽怯模樣,笑起來,將木劍在伊臉頰上又輕戳了一下,嗔道:“我不過才出去半日,你這八字輕的丫頭就又被嘮叨鬼上了身,趕緊自己往口裏塞了麻核,綁在水井旁邊兒站樁去罷,不然我怕你這會兒就把一輩子的話也全說完了,下半輩子隻好做啞巴囉。”她一麵笑說,一麵就往殿中去,步履很是輕快。
  那小婢見她玩笑,這才把一顆心擱回原處,忙也跟上去,掩口笑道:“綁了奴婢,誰來替貴主送信兒呀?”
  一聽這話,阿寐一雙剪眸由不得一亮。“他有信來啦?”她一下子返身回來,麵頰如有霞染,淺淺暈開一抹粉紅,雙手拉住那小婢女急道,“在哪兒呢?快給我!”
  “今兒信是沒有,人倒是來了,就在正一殿候著呢,都等了有半個時辰了。”小婢愈發笑得歡喜,伸手指了指旁邊殿宇,“要不是這麽著,我也不能這麽緊張呀,萬一貴主還沒回來,讓前頭的姊姊、姆姆們過來瞧見可怎麽辦?再萬一王妃若是忽然來了——”
  不待這小婢嘮叨完畢,阿寐已燕兒一般,向著正一殿方向奔去。
  她悄無聲息地轉到窗下,挑起一角向殿中望去,隻見個玉修般的人影正背對著她負手而立。陡然玩心大勝,她跳到階下,俯身抓了一把苑中碎石,躡手躡腳貓回窗下去,再挑起窗,正想往裏頭擲,卻沒料想,抬眼向裏一瞧,正對上一張俯身向外張望的臉。她驚地後退一步,本能反應便將一把碎石衝那張臉狠狠砸過去,罷了怔了片刻,緩回神來,卻又撅起嘴來。
  “好哇!李飛廉!你敢故意嚇唬我!”她很是氣憤地大步奔進殿去,叉腰瞪住麵前男子。
  那剛被“流彈”正中俊顏的男人還正捂著臉,無奈已極,從掌心裏挪出兩隻眼睛,悶聲哼道:“逗你一下,犯得著下此毒手麽你……”
  “就是要你記得以後都不能欺負我!不知疼怎麽長得記性?”阿寐甜甜一笑,十四五歲的少女,正是微妙之年,頑皮又嫵媚。她側身湊上前去仔細瞧了瞧,似乎很是鄙夷地哼道,“她沒把你砸成怎麽樣嘛,大男人一個,用不用這麽嬌貴呀……”雖然是一麵這麽說了,一麵還是忍不住又擔憂地瞧了兩眼。
  那被喚作李飛廉的男人見她這副模樣,這才放下手來。“你今日又跑去哪裏淘氣了?”他放下了玩性,用一雙奕奕有神的眼睛望住她,薄唇微揚,勾出一抹淺笑。
  “我在這裏呆得憋悶了出去找點樂子,有什麽必要向你一一交代麽?”阿寐挑眉睨他一眼,忽然,墨黑眼底卻有一絲狡黠掠過,“倒是你,大忙人怎麽忽然又有空來找我了?說罷,什麽事要求我。”她說著也將雙手負於身後,故意擺出一副高高在上姿態。
  明明一眼已被識破,那李飛廉也並不驚惱,反倒是平靜依舊。“我就想親眼瞧一瞧,當今這位女皇帝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你能幫我罷。”他微微一笑,說得直截了當。
  “我還以為又有什麽難事。”阿寐眸色生輝,將那桃木劍在掌中甩的滴溜溜轉,不假思索便道,“孟蘭盆節時皇帝會親臨安國寺的法會,其後會在神都布施,你到時候去,就能親眼瞧見。”
  這般一問一答似幹脆得沒有半點猶豫,竟叫李飛廉怔了一怔。“你便當真不曾懷疑過我究竟是何人麽?”他忽然如是問她,眸色瞬間沉斂,“一個忽然闖入的傷者,竟還引來金吾衛要搜查上清宮,然後在這五年裏常常便來尋貴主的‘麻煩’,你難道就半點也不覺得奇怪?”
  但阿寐卻忽然笑了鹽業,刹那,秋瞳如潭,粼粼波光微泛,安靜而又鮮活,似有無限深遠。“有那麽重要麽?”她緩聲輕問,“我在這裏呆了五年,想找個人陪我說話陪我玩,至於你到底是誰,有什麽關係。”她微微側過半邊臉看他,鳳眸深淺裏,似有無盡意味。那模樣便仿佛一個端正貌美的阿修羅女,顛倒眾生的姣好和著迷惑眾生的狡黠,時而澄澈剔透,時而雲山霧罩,直教人難以琢磨。



  章八九 盂蘭盆

  宮牆裏的秋樹泛著金紅,映襯秋華,恍惚如同鎏金蟠龍大柱,有種金碧輝煌的錯覺。
  大授元年至今,轉眼五載,國泰民安。
  裴遠立誌治理黃河水患,多方勘察,發現曆代河堤加固,河堤越修越高,水卻依舊越漲越高,蓋因上遊泥沙衝刷淤積,河床增高,大有成為地上懸河之勢。於是奏請朝廷,在上遊諸州郡縣鄉廣植林木,抵禦風沙泥石,佐以中下遊河堤修固,蓄洪排澇渠道疏通。幾年下來,成果頗豐。
  女帝將新隆年間減免賦稅開源節流之國策加以發揚,愈發大力鼓勵農耕桑織,同時自皇室而下倡導返璞歸真勤儉風尚,幾年來國庫充盈,百姓安定。天授四年開春,又有周邊各國使節前來朝賀,商談簽訂貿易往來條約。女帝將書,昭告天下,鼓勵內外貿易通商及手工業發展,至今一年,邊貿之地往來興旺,各州城鎮愈發繁華,以往低人一等的工、商之人也漸漸抬起頭來,士族謀其政,百姓樂其業,天朝上下一片和諧,聖國絲綢瓷器遠銷西域,詩詞歌賦廣播四海,引來八方臣服頌讚。
  而這作為政局中心之地的太極宮,也終於難得平靜了下來,那許許多多的血色前塵,都在新朝昌樂氣象之中,仿佛湮滅。
  宮苑紅樹下,年方九歲的太子一路奔跑跳躍,惹得過路宮人驚歎連連,頻頻笑語。
  他一路奔著甘露殿去,繞過回廊,眼看就要到議政閣,卻被人攔了下來。
  殿外侍人躬身施禮:“陛下正與幾位閣臣相公議政,太子殿下這會兒不能過去。”
  瞬間,阿恕眼中蒸起失望潮氣,但很快便被精靈光芒驅散。他看似乖順地轉頭離去,才入了院,一扭身卻已悄悄爬上了屋簷。
  議政閣東麵有一扇窗,十分寬闊。他要能沿著屋脊爬過去,一跳就能從窗子裏鑽進去。他像隻矯健幼豹般匍在屋簷上,一麵四下裏觀望,不想叫人瞧見。誰想才行到半路,遠處一名小宮女端著什麽從苑中走來,湊巧抬頭一望,正瞧見皇太子殿下四爪並用的爬在屋頂上。那小宮女嚇壞了,驚慌失措地大叫一聲,先將手裏的東西摔了一地。這突如其來的慘叫真叫人措手不及,侍人衛軍聞風而至,抬頭一望,全呆在當場。瞬間,天下大亂。
  眾人慌慌忙忙,疾聲高呼。阿恕卻是氣得直想齜牙。
  既已被發現,他又不願被人瞧去了狼狽相,索性徹底光明正大起來,站直了身沿著屋脊前行。宮殿頂上的琉璃瓦燒得圓潤光滑,走起路來十分不穩,他卻將雙手展開,仿佛一雙平衡翼,一步一步墊著足尖,搖搖晃晃向前走。
  忽然,他卻聽見一聲驚呼。
  “阿恕!你在做什麽!快下來!”聞訊趕來的母親嚇得麵色青白,連連喚他下來。
  一見了母親的臉色,阿恕陡然慌了一下,頓時足下打滑,猛一陣搖晃,趕緊又趴了下去,雙手抱住凸起的屋脊。
  默鸞眼見這等險情,又驚又怕,冷汗頓時涔了滿身,但又再不敢貿然開口,唯恐嚇壞了孩子,反而要摔下來。
  一旁白弈抬頭看著屋頂上那壞小子卻由不得笑起來。“摔不下來,這麽多人看著那。”他低聲寬慰默鸞一句,再抬頭,向阿恕道:“別趴著,站起來!”
  阿恕聞聲望了他一眼,慢慢地便又站起身來,隻是還有些不穩,左搖右晃地,方才險些滾落似乎叫他自己也吃了一嚇,盯著腳尖,不太敢邁開步子。
  但白弈已又在斥他了。“抬頭看清楚前麵的路,別老低頭盯著下麵,能爬上去就能走下來!”他擰眉喝了一聲,擺明了不打算出手。
  阿恕垂目將站在下麵的人全打量一番,明亮雙眼閃爍不定。他又開始向前走,竭力展平雙手穩住自己,一步步往前挪,終於一把抓住簷上飛起的鴟吻,打了一個轉就掛在了簷下。
  這模樣瞧在眼裏,簡直隨時都能摔下來。默鸞愈發唬得麵無人色,手腳冰冷,幾乎要站不穩了,恨不得立刻命人去將他接下來。
  但那小頑童卻蕩秋千一般晃了兩下,猛一下用腳勾住了簷下窗欞,再打一個轉,已扶著邊框鑽了進去。待到眾人慌忙擁回議政閣去瞧,他已悠悠閑閑盤膝做在席上,咧嘴笑得頗有些沒心肺。
  “你這孩子!”默鸞終於鬆下一口氣來,一把將他摟進懷裏。
  “阿娘!”阿恕拖長了尾音甜膩膩喚了一聲,“以後阿娘論政,也讓我來聽聽罷。”他說著,雙眼愈發明亮。
  此言一出,當場皆不由一震。那孩子卻半點不覺得自己所言不妥,依舊理所當然地抬著頭,雙眼愈發明亮。
  默鸞將幼子靜靜打量一番。“好,明日 你也來甘露殿,你的幾位老師、還有幾位相公都要先考一考你。”她說著,下意識看了白弈一眼。恰巧白弈也正看向他們母子,視線交匯一瞬,含笑深淺。
  政會散去,她將白弈留下,兩人並肩在宮苑內信步。
  秋日高,淡淡層雲似枝頭牽起的條條羅紗,左右推開去,擁著望不盡的天地。
  七月蜀葵正濃,一片姹紫嫣紅,尤其是花心那一抹朱紫,便仿佛落在紙上的朱砂,尚未徹底暈開,變幻出嬌妍形狀。
  默鸞一邊閑著看苑中繁花,一麵歎息:“都是你教得好,這下連上梁揭瓦也學會了,日後誰還奈何得了他?”
  白弈聞之不禁淺笑。“敢上去,總比不敢的好。“他似有思慮,頓了一頓,道,”這孩子聰敏,又很是要強。你若覺得他還小,明日考他些個難的,他就知道自己回去勤奮了。”
  默鸞微微怔了怔,片刻輕道:“不,還是讓他來罷。他早些懂事,我也好放心。”眼角眉梢,似有惆悵。
  “怎麽?”白弈不由略一驚,“我昨日還問過鍾禦醫,這兩年……不是已好多了麽?”
  “我說說罷了,沒什麽。”默鸞輕搖了搖頭,從隨侍宮人手中接過茶水喝了一口。“我讓人去叫了平安過來。”她擱下茶盞,抬眼看著白弈,“我在想,盂蘭盆會之後,就讓她還家去罷。她離了你們這些年,如今也大了,該回去了,不要留在上清宮耽誤了她。”
  聽她忽然提起女兒,白弈又微驚了一瞬。“阿鸞,”他忽然低喚她,“你是不是還在找——”
  話未說完,不遠處卻有侍人引著個冠子裝扮的小娘子已向這邊走來,正是阿寐。
  白弈一眼瞧見,話便沒有說出口來。
  “才說著就來了,”默鸞卻已笑著招呼阿寐上前來,拉住了與之絮絮說話。
  那俊俏精靈的小郡主一直頷首聽她說著,直等到她說完了,才抬起一雙鳳眸,甜甜揚唇:“謝陛下恩典。盂蘭盆會後,我父王與我一同回去麽?”
  “阿寐!”此話一問出口,白弈立時便斥了一聲。
  阿寐卻依舊笑著,一臉無辜地看著麵前這二人,仿佛渾然不覺自己有失,發尾微搖,胸前那長生鎖在陽光下玉潤瑩瑩。
  那樣的眉眼與神態……這小姑娘,模樣多像她的母親,骨子裏的脾性卻更像父親。
  默鸞略有些尷尬的笑了笑。“當然與你一同回去。”她無奈暗歎一聲,看向白弈道:“法會完後,你就陪女兒還家去罷,無遮會之事有姬顯,就不用你操心了。”
  “多謝陛下 體恤。”阿寐福身行了一禮,雙眼愈發灼灼閃爍,又問一句:“那……我父王現在與我一同回去麽?”
  這樣的提問,愈發叫人難以自處。
  白弈已然皺起眉來,正要開口,默鸞卻先一把攔住他。“也好,你們倆父女先去罷。我也走得有些乏力,一會兒鍾禦醫該要來問診。”她垂了眼簾如是說著,仿佛真是疲倦極了,當即便命宮人傳輿。宮人們抬起朱輿,簇擁著女帝而去,留下這一對父女與接引侍人。
  那侍人躬身行禮就要先行引路。白弈又哪裏還需要他來引,兀自便負手邁步,也不說話,隻是劍眉擰起,眸色沉鬱。
  阿寐跟著父親,抬眼瞧見這一臉陰沉,微微撅嘴輕哼了一聲。“今日秋高氣爽,確實適宜閑遊,父王若是還不盡興,可以回去陪阿娘走走。”她挑眉蹦上父親麵前去,仿佛成心要與他擲氣般,非走在他前頭不可。
  但見女兒這般模樣,白弈眉心一跳,反而忽然笑起來。“你可以回去把今日這一番話都說給你母親聽一聽。”
  頓時,阿寐便覺有些意興索然,停下步來頗為不忿的望著父親。
  白弈卻斂了七分神色,又道:“順便再多說一說,這陣子又偷跑去哪裏胡鬧了,又有什麽人去尋過你。”
  他一語指在關鍵處,阿寐心尖兒一跳,知道終是沒逃過父親的法眼,便也徹底放開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阿爺管。阿爺既有精神,不如多陪陪阿娘罷。”她哼了一聲,索性甩手先跑了,臨走又狠狠將個擋在麵前的侍人一把推開。
  那侍人踉蹌一步,站下來苦笑,向白弈躬身道:“貴主年少氣盛,也不過是孩子心性,大王可不要往心裏去。”
  眼見女兒眨眼般跑得不見了蹤影,白弈看著麵前這一條宮苑小路,唯有長聲歎息。
  七月中詢,盂蘭盆會,由來處是佛經中的一段故事,說的是大目犍連尊者以道眼觀得亡母於餓鬼道中日夜受苦,為救亡母,便在七月半時虔心供養十方大德僧眾,替母親做下功德,超tuo罪業,終於救得母親tuo離餓鬼道,往生天上,享受福樂。後眾人,凡孝順男女,欲報生身父母,便在七月作盂蘭盆會,為現在父母與亡世父母懺悔罪孽行善積德。
  目連救母,盂蘭盆會,這是“孝”。
  百行孝居先,孝為德之本。曆年的盂蘭節,皇帝都要在神都設無遮會,於安國寺行法會,作法施,於神都大街擺下盂蘭盆供,使賢聖道俗上下貴jian無遮平等,以此倡導孝德。
  天授五年這一場盂蘭盆會照例在定鼎門前置下供盆。
  而就在定鼎門東麵,百餘名千牛衛嚴陣守衛的彩樓上,默鸞穿過宮人撩起的簾帳向下俯看。
  鎏金苗翠的供盆大大小小堆疊,各式金銀珠玉、絹帛財寶累得如層疊小山,供僧眾俗眾皆來取施。等待布施的人群早已如海,仿佛全神都的人已擁堵在了這一處,看著行隊將供盆護送至門下,推搡間,幾次就要湧入。沿街布下的衛軍手持大棒,竭力維持秩序,以免人群爭奪踩踏。
  自從登基,每一年的盂蘭會她都會來這裏看著,看這一場近乎騷亂般的鮮活狂歡。
  人們不會知道,那華美的彩樓之中坐著的,便是他們的女皇帝,更不會知道她正看著他們,看他們競相搶奪。正因為無知,所以無所顧忌,所以格外赤 裸、真實。
  她每每的都會覺得有些恐懼。
  無論生活如何安穩美好,總會有些旁的誘惑,無可抵禦,一旦擺在麵前,便會滋生爭鬥。他們欺騙、扭打,毫無保留,用盡各種手段,衛軍們也無法阻攔。誰也無法阻攔,這由人心裏生出的魔孽。
  有時候,她甚至會想,莫非這所謂的功德原不是救贖,而是昭示,昭示更多的罪與惡,昭示卑微和渺小……
  她默默看著那一片洶湧人潮,心中由不得黯然寒涼。
  陡然,一道白影躍入眼簾,仿佛從天而降的鷹。
  他在門樓鴟簷上奔跑,縱身一躍,已穩穩落入彩樓之中,仿佛會飛一般。
  侍婢們一陣驚呼。
  簾帳翻亂間,他又更英挺了,越來越像他的父親。
  但他的眼中卻似有駭浪激蕩,遠沒有曾經那樣的濕潤平靜。
  “阿寶……!”默鸞不由自主站起身來,嗓音不禁有些顫抖,下意識向他伸出手去。
  李颺卻一個箭步撲身上前,猛從袖管裏抽出一把兩寸長的尖刀來,狠狠向前一送。
  刹那,穿胸劇痛,仿佛連心也要被剖出來搗碎了。
  默鸞身子顫了一下,幾乎不能站穩,向前撲倒時,跌在那孤注一擲的刺客懷裏。
  殷紅鮮血浸濕了他的純白孝衣,染出一片觸目驚心。
  奔逃躲藏的婢女,湧身奔來的衛軍,爭奪財物的蟻民,無數晃動身影雜相交錯,混亂糊塗。
  她忽然竭盡最後殘餘的氣力將他狠狠推開,疾聲向他大呼:“走!你快走!”
  那濺了一身血的刺客卻渾身一震,呆呆看著自己染紅的雙手,茫然跪倒在她麵前。
  


  章九〇 鸞皇歌

  李颺被千牛衛拿下交刑部看押審訊,對謀刺女帝一事供認不諱,但求速死,隻是決口不提他如何得知女帝身在彩樓之中。
  刑部判他腰斬於市,以正法典,由那人稱鐵麵判官的禦史大夫杜衡親自監斬。
  不料,將行刑時,卻有一騎飛奔而來,那馬上的嬌妍女子一身釵鈿禮衣,隆重華美,妝容精致,眉目的英氣卻絕不輸與任何男子。
  她徑直步上刑台,推開持刀以待的儈子手,望住李颺的眼睛問他:“你為何沒將我供出來呢?我本以為你是打算好了要將我拖下水來,好以此攀誣我父王的。你其實一點也不恨皇帝陛下,你恨到骨子裏去的,是我父王,對罷。”
  李颺被捆綁在鍘刀下,直不起身子,隻能勉強抬起頭來看她,仿佛嘲弄般輕笑:“我為何要攀誣你的父王?那不會有任何意義。你也知道我恨他,當然不會把他牽扯進來。人死了,就不會痛苦了。”
  “你撒謊!”阿寐眸色瞬間鋒利,“每每你說這等惡毒言語,就一定是在騙人。但你天生騙不了我。”她忽然從腰封裏抽出把匕首來,幹脆利落割斷了桎梏他的繩索,她將他從鍘刀口下拽開,護在身後,坦然對那監斬的判官高聲道:“此案尚有內情待查,我就是他的同黨。你應該立刻奏報陛下,將我們二人押回三司,重新再審!”
  那杜衡不得已從監斬台上下來,走上刑台前來與這少女說話:“貴主,此案已結了。他是謀刺陛下的逆黨,依法當斬。”
  “你們並沒有奏稟過陛下,陛下定不會許你們就這樣殺了他!”阿寐挑眉怒駁。
  “陛下此刻仍是——”杜衡本想說陛下此刻仍是重傷垂危、昏迷未醒,眼看話已到了嘴邊,不得已隻好咽了回去。這小郡主是誠心給他設下了圈套,他不能在這大庭廣眾的刑場上大聲說出陛下性命堪虞,否則便會擾亂民心。
  果然,那美麗的女子見他語塞,唇邊已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陛下此時正重新翻查此案,新聖諭未下之前,你們誰也不能動他一根頭發!”她緊緊盯著監斬官的眼睛,忽而低聲質問:“杜禦史,難道你不是也曾與他的父親結盟麽?”
  杜衡眸光大震。“杜某從不與任何人結盟。”他看著麵前這咄咄逼人的少女,淡然回應,“杜某隻管法理民生。如今四海升平國泰民安,再興幹戈不易。”
  “但陛下當年就沒有殺你。”阿寐揚唇一笑,眸光越發精盛,“假若陛下當初殺你,就不會有今日杜禦史這一句‘再興幹戈不易’。陛下此時的心思,你原本該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她傲然昂首於刑台之上,句句擲地有聲,“不必再多言,如果誰執意要此時斬他,可以先殺了我,然後將我們倆人的屍首一齊拿去向陛下‘邀功’,且看陛下會賜下怎樣的‘獎賞’。”
  那不容置疑的氣勢,竟叫人半點不敢違抗。
  她就這麽守著他,寸步不讓,直到快馬急報送來女帝赦令,赦免他死罪,改判是十年流刑。
  但她卻又不許他再入宮與女帝相見。
  “你記得我說過,不知疼就不會長記性。我就是要你記住這一次的疼,今後才不會再做蠢事。有些事,你做了就是做了,再不會有挽回的餘地。”她取下胸前的白玉長生鎖,親手掛在他頸項上,忽然柔婉了嗓音,“其實我一早就知道你是誰。‘大風起兮雲飛揚’。這就是你的名字。但那確實一點也不重要。不管你是誰,你就是你。你走罷。十年不短,也未必長。我等你回來。”
  李颺瞠目望著她:“什麽都被你說了、做了、安排了,你叫我還能如何?”
  阿寐卻勾起唇角,將一點離情別傷藏在俏麗笑容之後:“這時候,你隻要點頭說:‘好。’不就行了?”
  李颺默然良久,終於凝看著她雙眸,鄭重道了一聲:“好。”
  那一刀到底傷及心脈,雖沒有立時要了性命,卻誘發了舊疾沉屙,原本已不厚實的身子垮得如此容易。拖到八月裏,不得不命才九歲的皇太子做個名義上的監國,大小國事均是白弈在攝政處置,而默鸞則完全歇了下來,安心調養,然而病勢沉重,幾乎不見什麽起色,刀傷拖了月餘,終於緩慢愈合,胸痛咳血之症卻從沒斷過。
  太子每日跟著白弈聽政,隻要有空閑,便陪伴在母親近前,親自侍奉湯藥。
  但默鸞卻幾乎不見白弈了,縱然相見,也要豎起屏風,拉著重重簾帳紗幔,隻給他瞧見模糊的側影輪廓。
  傷病讓她的精神很是不好,人便顯得憔悴,於是不想給他看見這副模樣。她覺著自己或許時日無多了,寧願不見,至少希望他心裏最後記得我,依舊是從前那個美麗的阿鸞。
  直到天授六年正月裏,正是上元佳節。她覺著似乎精神好了許多,也能多吃進一些東西了。她便命宮人們打水來梳妝。
  疊玉很歡喜地替她梳髻,說著陛下一定是要好起來,或許,夜裏還能出去看一看燈會和焰火。
  她隻微微笑著,拿起筆細細的對鏡畫額黃,一麵打發人去喚太子過來。
  她將阿恕攬在懷裏,柔聲的叮囑:“阿娘最擔心你的,隻有一件事——不要有怨恨。你是守成天下的君主,一定要答應阿娘,把怨和恨,徹底地從心裏抹去,半點痕跡也不能留。你隻要記住仁愛,仁以天下,愛以萬方。”
  仍尚年幼的太子,伏在母親懷裏悶聲落淚,止不住顫抖心痛。
  “別哭,乖孩子。”她托起那張幼小稚嫩的臉,輕柔擦拭那些不斷湧落的淚水,笑著哄問:“來,告訴阿娘,阿娘今天好看麽?”
  傷心的孩子哽噎的說不出話來,隻有不住點頭。
  她便叫阿恕去請白弈。
  “我真後悔,如今還想插一回你送我的琉璃簪子,也再沒有了。”她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半垂著眼簾歎息。
  他摟著她,從懷裏掏出個香囊,打開來給她看。“你看,在這裏。都在這裏了。”
  琉璃的碎片晶瑩剔透,在掌心泛起七色光,隱隱耀耀,燦爛的仿佛一個世界。
  “給我帶走罷……”她合拳將之緊緊握住,漸漸有笑意浮現。
  “別說傻話!”白弈胸中一陣抽搐酸痛,不忍嗔怪,抬手掩住她檀口。
  她卻將他的手一並握在掌心。“不,你明白的。”她眸色如水深靜,目光所及仿佛已是遙不可及的天際,“我知你心裏一定在恨那個孩子,隻是怕我知道了會熬不住這一口氣,所以一直拖著。可是……”她輕撫著他掌心紋路,緩聲低歎,“你我這一輩子,看過的仇怨難道還不夠多麽?就算你殺了他,也於事無補,隻會又多添幾個傷心人罷。”說著,她將那一撮琉璃碎和著他的手一起貼在唇上。“是我自己身子不好,並不幹他的事。你答應我,絕不能傷害他。”輕輕一印,烙下檀口淺紅。她的唇很冰冷,仿佛沒有溫度。
  白弈隻覺得心口如有萬刀屠戮,頸嗓擁堵,發不出半點聲響。
  她卻猛抬起眼望定他,“你起誓,用你我的來生起誓。你若傷阿寶毫發,我寧沉入無間地獄,永不超升,你我絕無再見之期!”她死死抓住他不放。
  “阿鸞!”他終於痛的大呼。
  但她又笑起來,捧著那些琉璃,複又靠在他懷裏。“我交給你的花兒呢?”他安靜的問他,闔目眉舒。
  他默然應不出話來。
  沒有開,那隻要在高原上才能開放的金色花,他怎麽也種不開。
  她在他的沉默裏微笑,再睜開眼,仿佛依舊是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她拉著他,喃喃央求:“我想去看上元燈火,去最高的地方看。”
  這樣的請求,他無力拒絕。
  宮人們抬了輿來,他卻隻將她抱起,一步步向最高的淩霄閣走去。
  夜幕來時,整個神都的燈火都亮了,遠遠近近,連成一片燈火海,漫山裏也全是金紅光芒。
  上元焰火燃起,一朵朵打在穹窿,金翠交織,萬紫千紅,盛綻而後,便像雨一般墜落,把天幕映出奇幻顏色。
  這是有生以來,最絢麗的火事,毫無顧及的綻放,恣意燃燒,竭盡全力的熱烈。
  “真美……”她依偎在他懷中仰麵,望住那滿天繁華:“你看,花兒已經開了。”
  瞬間,再也無法抑止,淚水崩潰而落。
  “我從沒有見過你流淚。”她緩緩抬手撫上他麵頰,沾著那些淚水,湊在唇邊淺嚐,“別哭,隻要你還記得我,我便沒有離開你。”她將麵頰貼在他心口,聽聲聲心跳搏動,莞爾長歎:“真好。我覺得很溫暖。很久沒有這樣溫暖過了……”
  細弱泣聲從身後傳來,那顫抖的幼小身影多麽孤單又無助。
  “阿恕,過來。”她向孩子伸手,再將他攬在懷中,“你喊一聲阿爺罷……讓阿娘能聽到你喊一聲……”
  “阿爺……阿娘……”阿恕鑽進她懷裏去,拚命抱住她,眼淚不停地掉。
  她心滿意足的笑起來,撫著孩子細軟的額發,收斂聲色:“阿恕,從今往後,你要尊鳳陽王為父,尊王妃為母,尊郡主為姊,你記住,無論旁人如何說,你都必須記住。”
  阿恕終於放聲大哭,語不成調,哽噎得難以辨明。
  她卻拉過一大一小的兩隻手,緊緊交握一處。她最後一次抬眼,深深的望住那擄劫了她一生的男人。“你許過我的來生,不要忘了,我等著你……”她呼出一口長氣,偎著他,漸漸又睡了過去。
  白弈擁著她,良久,才緩緩抬手去試她鼻息,顫抖難以隱藏。
  他忽然站起身來。
  “阿爺別走!別離開阿娘!”阿恕哭著大喊。
  “陪著你阿娘,阿爺很快就回來。”
  他回了王府,在花圃中拚命找尋,通宵達旦。
  他尋來種子、花匠、泥土,種了那麽多的金佛草,用盡辦法,費盡心血,為何偏偏不開花?
  他滿頭大汗,驀然抬頭,卻見苑角一株細幼嫩苗,在這寒冷正月裏,托起淺金色的花骨朵,遺失在明暗交疊之中。
  他猛地怔住了,旋即笑起來。
  錯了。
  原來全都錯了。
  原來什麽也不需要,隻要讓它靜靜的長,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它就會慢慢開出花兒來。
  千萬要讓她看見,哪怕隻得瞧上一眼,也讓她知道,他們的金佛草,真的開花了。
  他將那花兒移到盆中,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卻在回身時,隻見妻女擔憂的臉,還有傳報內侍匍匐號啕的身影。
  一瞬,轟然坍塌。
  天授六年正月,女帝大行,年三十有六,遺詔罷免一切奢華陪葬,隻留下一支斷碎琉璃,還要一株初綻的金佛草。
  而那以後,鳳陽王替女帝作下的祭文,傳唱了華夏四方。或許,那並不是一篇祭文,它更像一支歌,寄托著那些,掩埋在皇朝興衰塵雲聚散之後的,對一個美好女子的全部愛戀與哀思,人們便將之稱做《鸞皇歌》:
  天成楚漢山水間,豆蔻青蔥正華年。
  瞳光瑩瑩無塵璧,挽紗若羽有望仙。
  一朝背井離鄉去,千裏飄零一線牽。
  幽幽冥冥盼相聚,暮暮朝朝恨相離。
  鳳鳴湖畔鳳凰舞,鳳舞鸞歌儀真顏。
  金釵玉鈿不堪配,摘星擷桂月霓裳。
  瀚海銀川珠有明,莫道廣寒行路難。
  高雲不當扶搖意,憑風破浪上青天。
  宸宮鳳闕九重深,紫徽鸞台接星辰。
  椒房靈華棲鳳影,不入寧和勝寧和。
  君王案側賢勸諫,嬌軀亦可抵千鈞。
  勘賢擇善識棟梁,不懼崢嶸不懼辛。
  本是昆山神女身,鳳鼓朝凰有天承。
  多難興邦躬親力,拳拳慈孝天地明。
  兩朝帝主立政德,天授開元百廢興。
  四海升平邦國定,是非功過與人評。
  忽然一夜驚雷起,天旋地轉軒轅傾。
  仙鸞駕返西山去,東都再無鸞鳳吟。
  明宮正殿池旁柳,淩霄樓閣依如舊。
  玉顏不見甘露竭,玉碎台空縈淒聲。
  春華輾轉肝腸斷,舉頭見月倍傷情。
  問君爾今何所在,碧落黃泉尋不得。
  黯然沾衣遙相念,何故不曾入夢來?
  願乘長風踏山河,升天入地覓芳魂。
  披星戴月又何妨,斬盡崔嵬仙閣開。
  為君汲采青螺黛,初露花子鈿香腮。
  雲髻斜倚琉璃醉,山巔比翼看滄海。
  八荒神明皆談笑,六合仙靈齊一堂。
  十方天眾共把盞,三界聖賢與言歡。
  鳶時曲水流觴事,長天有信兩心知。
  待到來生重相遇,與君執手共千秋。



  後記

  二〇〇六年年末,我說,我要寫一個單純善良的小姑娘一步步變成妖女皇帝的故事。於是,有了《鳳鼓》的第一瞬閃念。
  二〇〇八年年末,《鳳鼓朝凰》完稿,已然兩度春秋。
  我花了兩年時間,寫盡這個叫白墨鸞的女人一生的大小難關悲歡情仇,而這兩年裏,我自己也好像某神棍說的那樣“運勢走低,坎坷不斷”。如今,墨鸞熬完了她的一輩子,我想著我也差不多應該熬出一個坎,好向下一個開端走去。
  我從前說,這是一個小白兔變小黑兔的故事,臨到末了卻恍然發現,其實她還是一隻白兔,無論柔軟的毛皮在風雨衝刷下沾染了多少塵泥,內裏仍舊如一。我也曾懷疑,是否是我不夠狠心,如今回頭看去,反而覺得欣慰。還好,沒有變。人活一世,總需要一點堅持,才不至於隨波逐流。我在動筆前並不曾刻意設計的,反而機緣巧合成了這個故事裏一朵向陽的野花。
  《鳳鼓》最初的十八萬字徹底廢棄掉了,推翻重來,又寫了五十餘萬,加加算算有七十萬。有一陣子覺得自己寫得很差勁,經常對著文檔掉眼淚,從公司走十幾站地走回家,瘋瘋傻傻地在大街上吹冷風,信心崩壞,幾乎棄文封筆,終於還是舍不得。
  幸虧沒有舍得,否則必定抱憾終生。
  曾經與許多人探討過“文以載道”。如何“文以載道”,以及究竟有無必要“文以載道”。“文以載道”這目標太高,如今的我還隻能仰望,努力在一個故事裏說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就很好。但我又是個有強迫症的老實頭,常會覺得筆力不濟,覺得詞不達意,覺得沒能將那些想說的話說明白。每每得到讀者的誇獎,開心時又會覺得慚愧。大家都很好,善良,寬容。
  寫一部小說,求一份表達,得三五知己,嚐一番心靈共震的美妙,或許就該知足常樂,然後,在下一次邁出步子時,走得更穩。
  兩載耕耘,數易其稿,大大小小、虛虛實實風浪也都經過。
  感謝讚美,讓我覺得溫暖;
  感謝幫助,讓我獲益匪淺;
  感謝否定,讓我知恥而後勇。
  另外一件事,是大家很關心的番外的事。
  番外我已經在動筆寫了,到時候不會在鳳鼓後麵接著發,因為接著發還是VIP章節,那就又要收費了。所以番外會另外建新的書號來發,不用大家掏錢看,怕找不到的親可以過一陣子去我的專欄找找,也可以等鳳鼓文下的通知,我會在鳳鼓文下的公告章節裏給出番外的閱讀鏈接。
  不要怪我速度慢呀,幾篇番外都是我很想寫的小故事,還有老白和墨墨的來生,我想寫得細致一點,絕對不辜負大家久等。
  ~^_^~



  〖番外 之 孝賢惠皇後〗醉燈 作者:沉僉

  醉燈
  汲芳齋的燈籠是用上乘的桂花酒點的,我夜夜點得滿屋,沁在馥鬱醇香間,醉生夢死。
  宮裏的桂花酒,數十年的瓊漿,不是給人喝的,是給我點燈的。人人都道我是個恃寵而驕的刁蠻公主。
  我挑眉輕笑。刁蠻如何?我是東陽公主李婉儀,今上寵愛的嫡女,呼風喚雨,要何不能得?
  然而,我卻偏得不了他。那個教我如此點燈的男子。
  初見他,他跨白馬,風華如玉。
  我的那些阿兄們、一班貴胄子弟,人人爭獵飛鷹走狐,隻盼博父皇嘉許。獨他擒了隻白兔。
  於是,他得了頭名。
  父皇問他要何賞賜,他要了一匹月宛來的小馬駒,送與了我。他曉得是我愛那小兔,向父皇撒了嬌。
  而後,我知曉了他名姓。
  他是白弈,鳳陽老侯君的獨子,聞名天下的候府公子,皖州剿匪的頭等功將,威名赫赫。他是沙場上驍勇的狼,不屑獵那些困獸。
  我驚的呆愣。他是這般溫文爾雅,貴氣天成,連太子哥哥也及不上他,絕不似武夫模樣。
  神思一緲,那兔兒已掙脫了懷抱,撒腿逃竄。
  他身手迅捷,轉眼複又擒了回來與我,柔聲笑道:“殿下,可抱好了。”
  一瞬,我的魂,全失給了他。
  他確不是武夫。他是文韜武略的翩翩公子。他教我用酒點燈。何其風雅。
  我鍾情桂花芬芳,夜夜點得滿屋,沁在馥鬱醇香間,醉生夢死。夢裏全是他溫柔笑語。
  “這燈能把點燈的人都燃醉了。”
  我癡癡望著跳動燈火,雙頰熏得緋紅。
  我是醉了,不知他可一樣?
  十一生辰的慶生晚宴上,我對父皇母後說:“請賜兒臣一個獨一無二的禮物,兒臣要一個男人,兒臣要白弈做夫君。”
  大殿頓時一片戚寂。父皇母後神色驚變。他就坐在殿下,我知道,但這突如其來的沉默,讓我不敢去看。
  父皇道:“婉儀,你年紀尚小。”
  母後道:“我兒,再待幾年,母後自會替你覓個佳婿。”
  我搖頭:“我隻要他。”
  那是父皇第一次給我臉色,他青鐵著臉,幾乎要當場拂袖而去。是皇祖母攔下了他。
  皇祖母說,婉儀要他,那便是他。
  我看見父皇眼中的無奈,他幾度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妥協。但那時我好開懷,我仗著皇祖母的疼愛和寵膩,以為自己勝了。
  我燃起一盞桂花酒燈,徑直步下台階,走到白弈麵前。我對他說:“從今往後,你要珍我、重我、敬我、愛我,將我當做天上的月來捧在掌心。我是你的燈,你要為我而醉。”
  白弈什麽也不說,隻靜靜看著我。慢慢,那張令我癡醉成狂的俊顏上,有溫柔笑意浮現。他接過我手中的燈,將那燃燈的酒,一飲而盡。
  瓊漿滾燙,更燙,是我麵頰。
  我拉著他衣袖,戀戀不舍:“待我及笄,你就來娶我。”
  “好的。我的公主殿下。”他如是說。
  他應承娶我,我想,他該和我一樣心思。於是我笑了。母後說,她從未見我這樣的笑,好似一夜春風來,花苞盡綻。
  黔夜。我挑醉燈,無眠。於是照例偷溜去找皇祖母撒嬌。我知道皇祖母會像往常一樣抱著我,給我香甜的糯米玫瑰糕,給我說那些好聽的故事。
  然而,諾大的慶慈殿,四下裏一個旁的人都沒有。隻有暖閣裏傳來皇祖母的震怒斥責。
  “怕什麽?白家有虎狼的心,那宋家就沒豹子的膽了?你敢讓太子娶宋女,怎麽不敢讓婉儀嫁白家?”皇祖母的龍頭拐杖砸得慶慈殿的地磚怦怦亂響,“竟當著那些個下臣的麵失態。你是皇帝。我天朝皇家的氣勢和顏麵都給你丟到哪裏去了?”
  皇祖母說著舉起那雕金的龍頭拐,狠狠地向父皇砸去。一旁哭泣的母後發出一聲慘叫。父皇卻悶聲任由棍棒落在脊背。
  我躲在門外,不知皇祖母為何要提起太子哥哥和宋家阿姊,我隻被她的怒容震懾,大氣不敢出。
  愕然驚見,父皇的鬢角竟也斑白了。我那高大英武的父皇嗬,原來也會如此蒼老頹喪。
  母後淚流成河,撲在父皇身上,企圖替他遮風擋雨。於是皇祖母便連母後一起打,毫不留情。
  我心驚肉跳,鼻梁一酸,淚水已湧了出來,撲進門去就抱住皇祖母的腰腿。我哭喊:“皇祖母!別打父皇和母後!別打!”
  皇祖母的龍頭拐杖終於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刺耳銳響。
  她蹲下身來摟住我,蒼白發絲摩挲我的麵頰。我聽見她說:“阿婆的乖婉儀,你就是我李家的保命符,保你那沒出息的父皇和仁厚的太子阿哥活命。”
  皇祖母的淚落在我的紗綢衣裙上,顆顆滾燙,燙得我不敢抬眼看她。那樣驕傲又雍容的皇祖母,我隻見她落過一次淚。
  但那時我天不怕地不怕,自以為可做那醉人的燈,讓雄視天下的鷹也醉了。
  那桂花醇釀燃起的香燈,又伴我四個春夏,醉我一生一世。
  紅燭喜帳,鳳凰於飛,他如約來掀我的鳳冠珠簾。
  他撩起我長發。我看我的三千青絲從他指尖傾瀉,想起末了母後親手替我梳頭。
  婉儀啊,我的兒。新嫁娘出閣是要哭的,可你笑得連花兒也要愧了。
  母後的手又柔又暖。我蹭著她,癡癡得笑。
  我為何要哭?那個卓越不凡的男人就要是我的夫君。那個我愛的男人。我是這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婉儀啊,我的兒。若有一日,你悔了,可會恨?
  母後這樣歎,眼角啜著淚。
  我伸手沾去她淚痕。
  我怎會悔?我早已醉了,沉溺瓊漿芳醇間,無怨無悔。
  婉儀啊,我的兒。
  母後撫摸著我的長發。
  怪隻怪,阿娘將你生作了皇家女。
  我想,母後她隻是掛念,舍不得她的女兒離了她,去到另一個男子身邊。
  我扭過頭,抓住白弈的手。他的手寬厚、剛勁,帶著好聞的陽剛氣息。
  白郎嗬,我的良人。
  我撒嬌般攬住他道:“父皇應承我調你回京,不用再做外官。”
  他卻揉著我的手道:“我已辭拒了。鳳陽是個好地方,我還走不開。”
  我抬眼,望著他。我那些阿姊們的駙馬,無一不在京畿謀職,唯恐再要外放。隻有他,他不願留下。我問他:“那我呢?”
  他望著我,眸中深淺,全是溫柔笑意。他問我:“你可願與我回鳳陽?”
  我怔忡忐忑,回望他,不知所措。我是金枝玉葉的公主,自幼富貴榮華,沒離開過京城半步。
  “婉儀。”他撫上我麵頰,拈著我發絲,輕聲在我耳畔低語,“鳳陽很美,富庶不亞京城,你會喜歡的。”
  他的聲音那樣甘冽,我醉軟了。
  你是我的夫君,你飛去哪裏,我都跟著你。
  我見他笑了。他道:“婉儀,若有一日,我比你的父兄飛得都高,你也要跟著我。”
  他的氣息,濃烈如酒,將我包裹沉浸。我早已不曉得去分辨他意思,三魂七魄盡數醉與了他,隻能任他抱了,飛去層雲之上,如癡如狂。
  我那時想,隻要跟著他,便萬事安好。
  於是,我跟他去了鳳陽,一意孤行作了個遠嫁出京的公主。父皇、母後、太子哥哥,各個來勸我,最後都隻落一聲長歎。
  然,當我邁進鳳陽候府,看見那個月黃衣衫的少女,我僵立了。
  我亦從她眼中看見了,與我一般的震驚,和哀傷,刹那已讓我明了一切。
  可她乖巧,她喚我阿姊。
  我仰起頭,淚水幾欲奪眶,我咬牙吞下。我道:“你該喊我公主。”
  她怔了一瞬,但很快便又順從。
  她竟真是如此的柔順嗬。
  我笑,擺出公主的架勢,高高在上,盛氣淩人。我不承認。我乃堂堂的天朝公主,她是何人?幾日前我還是幸福的新婦,滿心浸著濃蜜情意,都要飛出歌子來。如今卻要我與這樣一個女子分享我的夫君我的良人?可她……卻是如此透明乖順,明麗不可方物。她真是可魅惑眾生的。縱我不願承認,又為之奈何?
  “婉儀,你已是我妻,我並無意瞞騙於你,我要留墨鸞在府上。”白弈說的鎮定,那雙飽墨雙眸波瀾不驚。
  我的白郎嗬,你甚至不給我質噱的餘地。你隻給我一個結果,就這麽,要我接受。
  我終於在那場桂花醇香彌漫的美夢中乍驚。我那自以為的良人,我的郎君,我竟不明了他那麽多。那麽多。
  莫非當年獵場,玉兔良駒,不過都是你設下的局?萬萬千的好,都隻為迎這榮寵萬千的公主,攀得皇親。
  然我夜夜點起的美酒香燈,又算什麽?你應承我,要珍我、重我、敬我、愛我,將我當做天上的月來捧在掌心,又算什麽?
  算什麽?
  算什麽?
  婉儀啊,我的兒。若有一日,你悔了,可會恨?
  母後哽咽猶在耳畔。
  我含笑,隱去滿心淚水,反作至極張揚。
  我不悔!我是個刁蠻跋扈恃寵而驕的公主,如何淪落成以淚洗麵悔不當初的怨婦?
  白郎嗬白郎,你莫要忘了,我是公主,宮牆之內長成的女子,那些為博一人青睞而使盡的手腕,血淚之前偽裝的賢淑巧笑,我比任何人見得都要多。
  要怪隻怪,生在帝王家。
  我當著墨鸞的麵點起桂花醇酒的燈,綿裏藏針,不著痕跡地說著我與我的白郎,那些點滴過往。他是我的。我的夫君。我的良人。我的白郎。
  我像一個惡毒至極的蛇蠍女子,欣賞對手痛苦哀傷的眼神,暗自快意。
  她真是透明的,純善若水。她甚至不懂如何還以顏色,隻會倔強地強忍淚水,轉過身去默默地淌。
  她越透明,越顯我險惡,我於是越不能容她。我知道,白弈愛煞她那雙透明而又倔強的眸子。那是我從落地時便注定不能擁有的。我是金碧園中的牡丹,不似野地幽穀的香蘭。
  所以我恨,恨不能將那雙眼狠狠地剜出來,滴上孔雀膽蜘蛛卵鶴頂紅,毒殺得連灰也不剩!
  但我不會愚蠢到在那個美麗的皮囊上留下痕跡,我隻在她心上剜刀子,鞭笞她的靈魂。
  白弈他多聰明。他洞若觀火,早知曉我做的一切。可他什麽也不做。他太明白,他的幹涉,他的回護,都隻會是最烈的毒,點滴全噬在他那摯愛的人兒身上。
  他隻會在獨處時輕揉我的長發,淡淡道:“婉儀,你是聰明的女子,你要跟著我。”
  於是,我惟有酸澀苦笑。
  我聰明。我都懂。
  可是白郎嗬,我的夫君,你又可懂?
  沒有哪個女人會真心甘願被利用,做個乖巧的玩物,眼睜睜看自己的夫君把她擱在家中,心卻給了旁人。
  除非,隻有利,沒有愛。
  可我卻又,偏偏,如此愛你。
  然而,當我發現那個秘密,我隻想仰天大笑。
  白郎嗬白郎,你當初究竟為何收留這個單純爛漫的女子?
  你請來最好的師傅教她琴舞書畫詩詞歌賦。
  你甚至親自教她棋藝。
  你是天朝最負盛名的對弈高手。你下棋從來隻輸一人,那人便是當今天子,我的父皇。
  而你卻手把手教她下棋。如今她的棋藝之精,隻怕普天之下鮮有敵手。
  她那麽純善,她仰視你的目光就好像你是她的天神。所以,她不懂。
  但我懂。
  猶記當年,宋家阿姊的才豔,京城貴少無不趨之若鶩,最後她成了太子哥哥的正妃。太子哥哥最慕驚才女子,三顧宋相府,迎得美人歸,早成佳話。
  如今的墨鸞,比之當年的太子妃,但有過之而無不及。
  何況,太子哥哥極愛對弈。
  無怪你曾收墨鸞為妹,如此悉心栽培。
  原來你想要的,不單單是一個公主,你更想要一個寵冠後宮的白妃,那才更能給你白氏迎來榮享不盡的浩蕩天恩。
  這天下,遲早是太子哥哥的。
  可你偏又漸漸對她生了情。
  所以你不舍了,舍不得送了給哥哥去。你又想留下她。
  白郎嗬,你竟是如此的……
  我笑著笑著,便有淚落下。
  墨鸞是何等委屈,她隱忍無怨,低聲下氣也想求我認可,隻為廝守她心上的天神。
  我的夫君嗬,你的仁慈悲憫,給了鳳陽百姓,給了天下蒼生,為何,偏不給我們?
  你竟對兩個深愛你的女子如此殘酷。
  我傷了。可我更怨憤。
  因他畢竟心軟了。他對她生了情,罷了手。
  憑何她能?
  我呢?
  我呢?
  你對我,可有半分愧,半分情?
  白郎。我的白郎。你休怪我。
  我向皇祖母上表,舉白氏女墨鸞,溫良賢淑,德才兼備,封文安縣主,賜詔慶慈殿女史。
  他不舍。他想罷手。
  我偏不叫他如意。
  我坐實他們的兄妹之名,將那個女人從他身邊攆走。一道宮牆,足夠割斷一個世界。我要他失去。要他記得他的錯。他不該起利用女子之念。我要他為他當年一念悔痛一生。
  然後,他身旁隻我一人。他的悔痛,我來療。
  那個柔順堅韌的女子驚慌失措。她在我麵前落淚,求我替她向太後求情,那怕隻得做兄妹,也想要留在白家。她哭泣的臉楚楚動人,哭得我這奸險的壞女人也差點要心軟了。這個善良的姑娘嗬,她放下她的驕傲來求我。
  白弈卻異常鎮靜,好似一切盡在意料中。“婉儀,你隻要跟著我就好了,多餘的,不要做。”他如是說。
  他總一眼看穿我。但他卻如此波瀾不驚,篤定了他才會是最後的贏家。
  我失落了,慌亂了。我忽然從那雙摯愛的墨黑眼眸中看見自己注定的敗局。他的平和將我逼入死角。他越如此,我越倉皇,如坐針氈。不安。
  他也上了表,將皖州節度使職務辭薦了他人,自舉返京。
  他不願為我留在京城,卻為這個女人回去。
  我跳起來,抓住他袖擺。我問他:“你究竟把我當作什麽?”
  他定定看我,淡淡應答:“你是我的妻。”
  嗬,是嗎?我是你的妻。隻是你的妻。非你所愛。
  我慘笑。終於想起,那年生辰,他隻飲一碗酒,卻無半句承諾。這樣的應承,要我如何,讓他兌現?
  珍我、重我、敬我、愛我,將我當做天上的月來捧在掌心,原隻是黃粱美夢,我的一廂情願。
  原來我的夫君,竟不是我的良人,隻是夫君。
  原來醉的,並非他這點燈人,而是我這孤零零的燈。
  那時我以為,這是最烈的風暴。
  然而我錯了。這不是。
  墨鸞入內廷一載,慶慈殿那顆數百年的夜明珠失盜,卻在墨鸞閣內被搜出。皇祖母大發雷霆賜她一杯鴆酒,將她埋在了荒廢已久的西苑,連屍首也不讓運出宮來。
  消息傳來,如五雷轟頂。
  我終於看見了,白弈震驚慌亂的模樣。他甚至連茶杯也端不穩。茶水全潑濺下來,燙著他眼中的風浪,灼傷了我。
  我好痛。報複的快感隻是瞬間的麻痹。他的痛苦蔓延了我的靈魂,令我生不如死。
  我抱住他,期盼他能感應,他還有我。
  可他猛地推開我,眼中全是狂亂。還有恨。
  他用那樣怨恨地眼神瞪著我。我的夫君。我心愛的男人。
  然後,他走了。
  我坐在一地白瓷碎片裏。血從我被割破的雙手溢出來,流淌滿地。可我感覺不到。我隻覺冰冷,渾身冰冷。
  還能比我的心更痛嗎?
  不能啊。
  不能。
  我恨不能立即死去。
  太子哥哥來了。鍾禦醫來了。還有些我未見過的,來了又走了。或者還有我從未發現的。我不知他們在做什麽。白弈不讓我過問,他甚至不讓我出屋。
  隻有太子哥哥來看我。我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哥哥。
  “婉儀,你莫同善博慪氣。”哥哥歎息。他摸我的頭,仿佛我還是幼時那個小小的姑娘,他的小妹妹。他說:“善博也是急惱的。他隻是愛妹心切。”
  哥哥還當墨鸞是他妹子。
  我的寬厚仁和的哥哥嗬。你可知,你的阿妹也才不過十六、七歲,卻已飲盡了世間女子最絕寰的苦。
  可我怎能對哥哥言明?我怎能?
  我若飲黃連,苦也隻能往肚裏咽。
  哥哥卻不懂,他隻當我鬱鬱不言。他依舊摸我的頭,哄我:“婉儀,你乖,等救了墨鸞出來,就什麽都好了。”
  他如是說。
  我大驚。救誰?怎麽救?那被皇祖母一杯鴆酒葬入西苑的人,如何去救?如何救得出?
  可他們真去了。
  當那個一載未見的女子又一次出現在我麵前,我怕得渾身發抖。
  她是天生的魔障?還是反陽的冤魂?
  不是我害死你!不是我!我又怎知你在宮中一年種種?怎知皇祖母為何要你性命?
  然而,當她的手觸及我,我終於明了。她的手是暖的。
  她有白弈心疼關愛,有太子哥哥奔走相助,有鍾禦醫回春妙手。她竟似千年的貓妖,皇祖母的鴆酒敵不過她的九命。
  可我呢?
  我什麽都沒有。
  我看見太子哥哥看她的神色,那樣沉迷,一如癡醉。我無奈閉起雙眼,不忍再看。我能從哥哥那恍惚神情裏,看見宋家阿姊的悲哀和傷痛。
  這世間的男子嗬。為誰沉淪,罔聞誰哭。我該叫你們薄幸或多情?
  慶慈殿的夜明珠終著落在一幹宮女內侍身上,開脫了墨鸞一切罪責。
  我回慶慈殿探望皇祖母。她仿佛又蒼老了,銀絲散綰,心力憔悴。
  她拉著我的手喊:“婉儀!婉儀!我的乖孫女兒!”她絮絮叨叨,說父皇不爭氣,說太子哥哥不聽話。她狠狠抓我的手,幾乎掐出血肉。她說:“婉儀!聽皇祖母話!殺了那個女人!為我天朝皇祚,不能讓她活!”
  我驚恐著後退。皇祖母,我那雍容高貴地皇祖母,她竟作狂婦般逼我去殺墨鸞!
  可我怎能?我若能,早已殺了她前次萬次,銼骨揚灰,償我苦楚,以泄心頭恨。
  可我不能。我怎能讓白弈再用那樣怨恨地眼神看著我?他隻需一眼,便可讓我下了阿鼻地獄。
  我顫抖著逃了。
  次日,便驚悉皇祖母癡了,移駕德恩寺,避世治療,向佛寧心。
  我頹然無力。這個在皇朝浪尖搏鬥一世的女人終於絕望了,放棄了,不再管她的兒,她的孫,她的皇室興衰。我的自私怯懦,徹底斬斷了她的最後一線希冀。
  太子哥哥想納墨鸞,封她做孺人。太子妃大怒不從,幾乎鬧得天崩地裂。昔日的神仙佳侶,琴瑟鴛鴦,終作了怨。
  我歎。手心後背,冷汗涔涔。
  宋家阿姊何等聰明絕才,如何偏要行此愚蠢之事?
  如今,她親手將她的男人,徹底推走了。
  太子哥哥是血熱之人,他又哪像白弈,可冷靜到至極冷酷。
  可是我的白郎嗬,你又當如何?你舍得麽?舍得麽?
  然而,當我見他替她戴上新嫁的鳳冠,我不知該哭或是笑。
  他竟然,真舍得……
  他在她屋裏,不關門,不避諱,執筆為她勾眉黛。
  我遠遠看著,從不知這剛毅冷峻的眉眼,也有這般似水柔情。
  可他卻親手送她上七花車,將她推去另一個男人懷裏。
  那夜他喝了許多酒,獨自坐在那兒,靜靜地,一杯接一杯,仿佛永無休止。他眼眶紅了,濃烈酒氣殺得我雙眼濕疼。他能喝酒,但不愛喝酒,更不喝烈酒。
  我攔住他,不許再喝。
  他卻猛得抱住我。
  我驚了,急欲抽身。可他的勁力,那麽大。
  “阿鸞,對不起。對不起,阿鸞。”他在我耳邊低語,反反複複。濕熱地氣息噴在我頸項。他喊。
  阿鸞。
  阿鸞。
  阿鸞。
  我感到後頸一片濡濕。可我不敢回頭,不敢推開他。我怕,怕看見他落淚的模樣,怕得不敢睜開眼。
  他從未這樣地抱我。如此激烈,熾熱,似火焰,將我熔成一灘沸水。
  他的唇覆上,如有活魚,輾轉,在我身上撩起一片旖旎綻放。
  我幾乎不能呼吸,被他拖入了最深的海底,又猛帶上雲霄。
  他吻我。他竟吻了我。我與他,頭一次這般相濡以沫。
  可他,真是在吻我麽?
  淚,順著眼角淌落。
  我知他未醉。他想醉,可他不能,於是,他便強迫自己去醉。
  所以他閉上眼。我也閉上眼。互相欺騙。騙自己,騙對方。這原是一場華麗的騙局,我與他,是這世間最淒涼的騙子。
  可是,白郎嗬白郎,你為何偏要如此?割傷了別人,也淩虐了自己。你這樣的男人,我不懂你。舍了真情,縱換得天下,值麽?
  那一夜,他反複低吟一個名字,我的淚灑了滿身滿臉。
  後來,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
  白弈並未有多驚喜,他一如既往的冷靜,隻是囑咐我安心靜養,淡淡地,半點不似個就要做父親的人。
  他一直忙著助太子哥哥。
  自皇祖母去了德恩寺,父皇的身子就沉了。我那些個阿兄們也就徹底亂了。太子哥哥仁厚,什麽都靠著他。他看來就象個貨真價實的太子黨,保皇派。
  可我知道他在想什麽,他要效法曹瞞。
  然而我卻覺得倦乏苦悶。要我舍了父兄助他?我萬萬無力為之。要我舍了他護我皇祚?嗬,我隻怕更辦不到。他是我的夫君,是我未出世孩子的父親。
  我靜靜待在家裏,感受那個正在一點點茁壯的新生命。我對自己說,隻要他不傷父皇,不傷哥哥,我便如他所願,跟著他,多餘的什麽也不做。
  可父皇很快便去了。
  我不知內情,也寧信無甚內情。父皇的表情很安詳,我寧信他是笑著解脫了俗世凡塵。
  太子哥哥終於一掌大寶,宋家阿姊還是封了後。哥哥到底不是個絕情到底的人,麵子上該給的他都給足了,隻是他們卻再回不到從前。謝良娣封了貴妃,畢竟也是替哥哥育有一子的女子,於禮製,合該為尊。至下三位孺人,第一的便是墨鸞,尊為淑妃。
  而白弈,也終於以擁立新君之第一功臣的身份把持了半壁朝堂。哥哥封他做鳳陽王。是的,他封了王。我朝九世以來,“異姓者不得封王”的祖訓,如今,終於破在哥哥手裏。
  哥哥又要賜封我長公主,我上書婉拒了。白氏一門出了一個鳳陽王、一個淑妃,已是至極。榮寵過盛必遭禍端,我隻想給我未出世的孩子,留一份安平。又何況,如今的白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不需要我替他做什麽帶給他什麽,公主,長公主,又有何分別。
  他是鳳陽王,天朝開元以來第一個異姓王,或許,也是最後一個。他就像振翅九霄的雄鳳,飛得那樣高,狂風也阻不了他。可他心中的凰,卻不是他的王妃,而是,今上的淑妃。
  這是怎樣的嘲弄與諷刺,我笑得幾欲落淚。
  然而,白弈得知我辭賞之事,竟對我笑了。自他娶了我,便鮮少再對我笑。記憶裏,依舊是當年那個小小的我看到的,卓絕男子溫柔俊雅的微笑,癡迷得我心甘情願便將一生交予了他去。
  可他真的笑了。
  他撫著我的發,笑著說:“婉儀,好婉儀。”
  他那樣絕世聰明的人,自然明白我用意。他誇讚我。
  可我寧願不要,我隻想他抱抱我,陪陪我,多給我一份真情,真心。
  他見我不語,在我麵前半蹲下去,將手貼在我小腹。他說:“也讓我摸摸寶寶,聽聽他。”說著他低頭,抱著我,附耳去聽。那模樣,竟像個孩子。
  我隻覺喉頭一燙,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又一眼將我看了個通透。可……哪怕隻是他施舍的安慰也好,我寧願再自欺一回。即便僅此一刻,也有真實的觸感,令我感覺,我,他,寶寶,我們是一家人。這樣,我就能記一輩子。
  自那之後,我們終於漸漸緩和下來,不再似從前那般,將針尖和麥芒隱藏在和睦表象下。
  我知他心中永也放不下墨鸞。我亦早已不敢奢求他放下。命中注定,他不能完全是我的。我那些年少時的盛氣銳氣和戾氣,已隨著年華逝去。
  我甚至開始期待,就這麽漸漸的緩下去,終得細水長流,天長地久。
  然而,九重內偏又乍起波瀾。
  靈華殿女婢謀逆,意圖軾君,竟刺傷了哥哥。宋後大怒,將靈華殿一幹人等統統投入大獄,更指淑妃為逆首,欲賜死。
  消息是深夜裏急遞來的,白弈連夜便入宮去了。他甚至帶了兵馬。
  我那時已很顯孕了,挺著肚子,諸多不便。可我如何能在府中安坐等待?皇後終歸是皇後。他若不帶兵馬,必救不下他的墨鸞。可他怎能帶兵闖禁?
  我徑入內宮去尋了哥哥。他傷了頸項,被宋後安置在寧和殿靜養,渾然無覺牆外是怎樣的風起雲湧驚濤駭浪。
  直到我說,你的淑妃就要性命不保。他才猛地從榻上跳了起來,掙裂了傷口,又是一片鮮紅。
  嗬。他們都這樣。為了這個女人,如此不顧性命。
  哥哥是皇帝。他便是天,是法。但凡他說話,便是金口玉言。
  他才是止息幹戈的良藥。
  所以我去尋他。
  黔夜深寒。風裏也透著血腥蕭颯。
  我聽見哥哥的聲音在飛簷雕梁間振顫,那是種勃然大怒地咆哮。他問:“宋璃!你到底要做什麽?”
  他在禁軍外臣麵前,直斥皇後本名。他親封的皇後。他的結發正妻。
  宋後麵色青白,顯是氣極,又哀慟。她站在台階上,她的深藍宮裝,她的鳳冠,她的霞帔,她握拳的手,她的唇,無一不在顫抖。
  我上前去拉住她,輕聲勸慰。我說:“阿姊,別鬥氣,先下去再說。”
  她卻猛一揮手。
  我隻覺天地一陣陡旋,本能伸手想抓住什麽。可我麵前,什麽也沒有。我跌了下去,腹間一陣劇痛,痛得我快要昏死過去。
  恍惚間,我聽見一片混亂人聲,還有宋後的笑。她竟像個發狂的瘋婦,那樣咬牙切齒。
  “你們白家人,個個都不是好東西!連你這嫁進去的也忘了本!”她指著我,瞪著我,怨毒地像要生吞我血肉。
  可我已顧不上了。顧不上悲,顧不上痛。我好怕。我看見鮮紅的液體在我身下綻成了碩大的花朵,那如紅蓮般妖冶的顏色,刺得我陣陣暈旋。
  孩子啊。我們的孩子。
  白郎。
  白郎。
  你在哪裏?
  我聲聲喚著他的名。
  依稀覺得身子暖了。我聽見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一遍遍地哄:“婉儀,沒事。婉儀,我在這裏。”
  我於是,終得安心。
  我們可憐的孩子就這樣足足提前了兩月降臨人世,是個女孩兒,瘦瘦小小的,體弱得一塌糊塗。
  白弈給她起乳名為阿寐。隻因她那樣小小的,眼都睜不開,狀如小寐。
  我喜歡這名字。她是那樣可愛,乖若幼貓。
  靈華殿案交三司會審後,逆首元凶便很快浮出水麵。一名管事女官招認,女婢作亂概因皇後幕後策動,意在陷害淑妃。那女官一口咬死了宋後才是元凶禍魁,竟不惜以死明誌,一頭撞在牆上,血濺當場。
  哥哥又驚又怒,更多的,還是哀。
  他終於,還是廢後了。一道旨將宋家阿姊幽禁冷宮。後位虛設,淑妃榮寵,其勢早已在謝貴妃之上。
  而那曾母儀天下名冠京華的廢後卻在冷宮點燃了一把烈火,將自己,連同破敗的宮殿,燒成灰燼。
  驚聞哀訊時,我還是忍不住落淚。
  宋家阿姊愛哥哥之深,又如何會拿哥哥安危作籌碼在哥哥頸項刺上一刀?縱她再激烈,也隻會是為了哥哥,還有她自己寧為玉碎的驕傲。
  她錯,隻錯在不該想要墨鸞死。
  可她已錯了。即便她一把火燒了自己又能如何?不過徒使九重之內又添一縷冤魂,一段傳說罷了。
  我那可憐的宋家阿姊嗬,枉你如此聰明絕才,竟也看不透。
  冷宮火後,宮中漸有謠傳,言靈華殿案另有元凶。更有甚者,流言直指淑妃,指她自導凶案,以苦肉之計謀害皇後。
  我知墨鸞絕無此等心機,就算是,那也隻能是白弈。
  宋後被廢,宋家勢弱,白弈正是求之不得,搬倒宋家,他便是真正權傾朝野奉天子以令不臣。
  果然,其後白弈便一步步架空了宋喬,將昔日重權在握三公架成了徒享榮耀的虛職。他讓哥哥另設了左右仆射,中書令、左右仆射、六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者共同入閣議政。哥哥什麽都聽他的。他是真做了曹瞞了。
  但我不願,不想,也不能疑他。他是我的夫君,阿寐的父親。我隻能信他。
  事態漸略平息,九重浮膩繁華很快湮滅了廢苑烈火的蒼涼。我奉詔帶阿寐入宮去探哥哥。
  除卻早朝,哥哥終日都呆在靈華殿裏。我本欲回避淑妃,無奈哥哥執意,隻得帶著阿寐前往。
  於是,我又一次見到那個令我又恨又怕,卻又偏有些許同病相憐的女人。
  一別又經年,如今她貴為淑妃,我亦為人母,那些年少時的癡狂都已離我們遠了,遠了,再也尋不著痕跡。
  哥哥像個大孩子,抱著阿寐逗笑。她隻靜靜在一旁看著,眼中光華流轉,點點黯然。直到我辭別,她始終未同我說過半句話。
  我懂。若換作我,怕是比她更決絕。我定會拂袖而去,不管身後落下的,是何種尷尬。
  所以,我想我與她,還是今生都不要再見的好。
  又一載,墨鸞終也誕下哥哥的龍子。哥哥龍心大悅,給這新降臨的小皇子起名為泰,望他福泰安康。天下人都知今上寵溺皇子泰。小皇子聰明活潑伶俐可愛,又有淑妃娘家在背後支撐。越來越多的人都揣測,將來皇上立儲,怕是不會選謝貴妃所出的皇子承。
  然而,小皇子卻夭亡了。
  他才那樣小,不曉事的宮女卻拿生棗喂他,讓棗核生生卡住了喉管。
  橫禍飛來,九重天變,株連者不計其數,竟搜不出那糊塗宮女隸屬哪宮哪殿,隻在太掖池底打撈上一套宮女的青衣。
  蒼穹悠然,照幾多冤魂過往。
  自那之後,墨鸞終於徹底變了。
  她不再是當初那個純善乖順的柔韌女子,她變得喜怒不形於色,開始攻於城府權謀,她開始與那些藏在暗處的殺手鬥,將哥哥那些妃嬪一個個全踩在腳下,手段令我瞠目結舌。她廢了謝貴妃,將皇子承繼到自己名下撫養。
  皇宮九重,那是怎樣的修羅煉獄嗬。饒是地藏菩薩的心,落下去,也要變了青麵獠牙的鬼。
  她真的徹底變了,再沒有那般透明清澈的眸子。她亦變作了我這樣的奸險女子。
  哥哥漸漸開始怕她。他更悔,悔他沒能保護她們母子。他向我訴苦,哭得像個被欺負的孩子。他開始從別的女子那裏尋求安慰,麻痹自己。那個溫婉的小充容,一如當年的墨鸞,貞靜嫻淑,滿腹詩文。
  可她很快就消失了,蒸發了一般。無人敢問。更無人敢查。
  墨鸞給哥哥的後宮納入了無數的佳麗。那些以良家入的美貌女子,采女,禦女,才人,美人,一個個走馬燈般從哥哥的龍榻上過。可他誰也記不住。他記得的,依然隻有她。
  她甚至開始幹政。她絕塵魅惑,有太多男人願為她肝腦塗地,醉死裙下而無憾。她竟能將裴子恒這樣的曠古奇才攬作軍師幕僚。她還有萬人敵的天將軍殷孝替她鎮守南疆;有她那個親生胞弟姬顯替她掌握半壁軍權;有赤羽銀槍的藺慕卿甘為她赴湯蹈火。
  我知道,她是開始恨了。皇子泰的死抹殺了她最後的溫情。她恨,恨那些殘暴的凶手。她甚至恨白弈。恨他這樣絕情,將她推入血池火坑。所以她要報複,她要與白弈奪天下。他要做曹瞞,她便偏做呂稚。她想將他最想要的東西奪走,以此報複他的殘酷,就好似當年的我,負氣從他身旁奪去了她。
  白郎嗬。我苦笑。若早知今日,你又會如何?
  我看見白弈眼中的痛。他歎息,他擰眉不語,他甚至露出那樣悔痛的神色。他又開始喝酒了,夜夜澆愁。
  可他什麽都不做。他由著她。
  我笑他:“你是不屑與她爭,還是覺著根本不必?”
  她是白淑妃,爭不爭,總都是他們白家的。何況她到底是個女子。這天下幾時能給女人占了去?呂稚再強,不過垂簾;曹瞞縱不稱帝,亦尊魏武。
  我不知我為何要笑。這正是我當年所求的。我要他失去,要他後悔,要他痛不欲生,然後再由我來撫平,那些傷和痛。我曾以為,如此這般,他便是我的了,他的心裏便隻能有我。
  然而如今我卻半點也不快活,我煩悶得直想刺他,刺他愈深,我愈痛。嗬,是了,原來我嘲笑譏諷的,是我自己。我那些可笑的算計,不過竹籃打水。
  我又笑得哭了。
  “婉儀。”白弈伸手,輕撫我的臉,擦去那些擦不斷的淚。他說:“婉儀。由她去吧。這樣她會好受些。”
  我鼻腔酸澀。我問:“那我呢?你如何教我好受?”
  他望著我,半晌無言,末了一聲歎。“我不是一直在麽。我們還有阿寐呢。”
  我終於,撲進他懷裏,嚎啕,全無形象。
  後來,墨鸞又誕下了皇子恕。
  隻半載,哥哥便崩逝了。去時,才四十一歲,膝下僅一個皇子承可承大統。於是帝位便順理成章的落在這個孩子頭上。淑妃榮尊太後,垂簾聽政。
  她果真做了呂雉。
  那時我原想,這一切,也該到頭了。這或許已是一個女人所能及的頂峰。如今,連聖上也要尊她為母,處處聽她擺布。她才是真正萬人之上的那一個。她的怨,她的恨,也該在這些年沉浮間,逐漸褪了,淡了。
  然而,萬萬想不到,新君登位三載,竟大病不起,再不能朝。
  於是,漸有流言四起,要變天了。
  王府裏不斷有人來,探虛實者,攀附者,更多的,是赤裸裸的阿諛諂媚。
  不知多少人的眼,都已將白弈視作了那將變的天?
  皇族勢衰,白氏獨大,隻手遮天的太後,獨攬大權的鳳陽王。無怪他們,有時就連我,也要錯覺疑慮,我的夫君是否真的就要登上九五。
  這可算是白弈求仁得仁了麽?隻不知,他當初收留墨鸞以圖大計時可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對這個女子生出這萬般不舍?又不知,當他多情不舍空眷戀時,可曾想過,會有今日的殊途同歸。
  我歎息,五味陳雜,亦哀慟不安。
  我赫然憶起當年,皇祖母哭著要我保父皇與哥哥不死,抓著我要我殺了墨鸞。我終於能懂,因這掛名的皇室,已徹底衰頹。可她老人家要我做的,我卻連一件也未做到。宋家阿姊罵得好,我果然,是個忘了本的不肖子孫。
  但白弈根本不見那些來客。他讓我去見。
  我是公主,先帝的親妹,今上的姑母。那些阿諛小人如何有顏麵見我?我的冷笑對著他們的僵笑。雖然,我也是鳳陽王的王妃。
  白弈隻見他那些肱骨謀臣,葉先生,崇儉……他甚至還見了裴遠和藺薑,那些我曾以為舍棄了他或與他敵對的人。他又見了鍾秉燭,那個曾經令飲下毒酒的墨鸞起死回生的妙手神醫,墨鸞信任多年的禦醫署令。
  他究竟在做什麽,我無從知曉。我隻隱隱地覺得,他似要做些什麽了。
  可我竟猜錯了。他突然讓自己沉寂下來,一如蟄伏。
  一切依舊運轉,僚屬們各司其職,唯獨他,將自己隱匿起來。他上表欲辭卻左仆射職務。聖上不允。他便告病在家,再不上朝。
  我疑惑了。他究竟意欲何為?我猜不透他心思。這多年了,我原來,終是不懂他。
  然而,縱我費盡心力地去揣測,也絕猜不到,這天下風雲,竟會如此湧動。
  載初元年六月,鳳陽城驚現天降大鼓,繪三青鳥,紋五彩鸞凰,上有天書,言白氏有女乃西王母座下九天玄女托生凡塵,救化眾生,理應受九五尊貴。
  大鼓送回京中,竟有欽天監領一班朝臣上表,言此鼓乃天降的吉兆,請太後稱帝改元。
  他們,竟請墨鸞稱帝。不是白弈,而是墨鸞,一個女子。
  聞訊時,我驚得半晌不能言語。我不信。她再鐵腕,再權謀,終究隻是個女子。
  我問白弈,這到底是怎麽了?
  白弈什麽也不說,不解釋。他隻拉我坐下,讓我陪他下一局棋。那神情,宛如當年,他對我說,跟著我,多餘的不要做。
  可他要我如何跟?
  我猛地甩開他,碰翻棋盤,一地黑白散亂。
  若是你要高飛,那我便跟你飛,隻因你是我的夫君,是我衷情一世的男人。
  可若是她,你要我如何沉默?我以何立場看著我氏族江山旁落?有何顏麵再見我血脈至親?她甚至連你的心也奪去了。
  我從白弈那雙眼中看見我的盛怒和倉惶。我想,我是真的怕了。終於,因為不能看清而焦慮,因為焦慮而恐懼,因為恐懼暴怒而起。
  但白弈的眸子卻是清冷沉靜的,自始至終。他說:“婉儀,你要信我。”
  我怒而自哂。我如何能信?當年猶在眼前,一場婚姻已是你之於我最大的騙局,我這樣的甘心情願,自欺許多年,到頭來,你卻將前塵因由全部推翻。你叫我連被騙也不知是為了什麽,又叫我還如何去信?
  他卻捧出一盆青翠花草,靜靜澆水。“我欠她太多,姑且一退,隻想給彼此留一線寬恕生機。”
  我冷笑:“難道你就不曾欠我麽?”
  他似一怔,旋即眸光卻柔軟下來。他望著我,輕道:“欠你的,便拿我這一生來還。”
  我心頭一顫,卻不由自主,濕了眼。
  然而墨鸞卻辭拒了群臣之請。她義正詞嚴,將那欽天監投入天牢,責其妖言亂朝,要待秋後問斬。
  但那時我已明白知道,這不過是故作姿態的推搪。改朝換代,隻恐天下人詬病。她不做謀逆篡位的妖女,隻做順應天命的女帝。
  果不出所料,僅二月便又有鸞凰鳴於天,三日不絕。
  臣眾再請。太後依舊不允。
  其後,秋旱乍起。
  又有人稱蒼天降不尊之罪,三請太後稱帝。
  於是,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新君,隻在先皇傳給他的龍椅上坐了有名無實的短短幾年,一紙詔書,仿堯舜,禪位讓賢。
  那個垂簾三載的女人終於向至極巔峰邁出了最後的步子。她,終作了女帝。改了國號,年號。就此,女尊九五,天下易主。
  這般的離經叛道。
  這般的匪夷所思。
  她果真是空前絕後曠古奇今的女子。
  可我卻無法立刻接受。身為曾經的公主,我的血液令我痛苦不堪。我無數次在黔夜夢魘中驚醒。我看見皇祖母、父皇、母後、哥哥,甚至還有宋家阿姊,他們對我冷笑,他們怒斥我的不忠與背叛。我無言以對,唯有羞愧而逃。
  我的那些宗室叔伯們更無法接受。
  一二年間,藩郡諸王亂起,紛紛揭竿自立,卻被一一削滅。墨鸞有數百年來無人堪比的天將軍,有沙場上幾度生死浴血練就的將才,有日夜精練的黑甲鐵騎,藩王募兵遠不是對手。
  白弈自始至終冷眼旁觀。他自有人通傳,坐在鳳陽王府也能將天下雲湧一手掌握。但他隻是看著,一邊日日照料著他那株花兒。他要它開花,可這多年來,它就是不開。
  時局安定後,新帝仍委白弈為左仆射,右仆射是裴子恒。
  白弈很自然地接受了。他依舊做該做的事,同往常一樣。他又恢複了從前的模樣,仍是那九霄的雄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忙於國事政事。除此之外,他便在王府養花,養那株不開的花。他又更內斂了,更難以捉摸。
  皇子恕入主東宮。新帝又讓左右仆射兼任太師太傅。
  他們,真好似一對明君賢臣。
  而我,卻愈發不懂他。這大寶,終還是要還給太子的麽?那這一場你死我活又算是唱得什麽?
  然而,一年後,新帝卻忽然要給太子改姓。她興建太廟,要太子恕隨母姓,姓白。
  於是,我終於驚悟。
  我這才懂得白弈的姑且一退。原來,他不過是以退為進。他從一開始便在替白氏謀的那些東西,他從未鬆手。他終於什麽都謀到了,甚至連那一線寬恕的生機,也不過唾手。
  他自始自終都是這樣的男人。有情如斯,卻又無情如斯。
  可我竟然再也沒有憤怒,亦無怨恨。我隻覺得悲哀。
  我知道,我的王朝,真的徹底亡了。我卻眼睜睜地看著,什麽也沒做。
  我去舊宗廟上了一炷香,跪叩,淚水灑了滿地。
  然而墨鸞卻也隻做了六年的女帝。
  她自幼心肺受瘡,時常嘔血,皇子泰夭亡時,她萬念俱灰曾自盡過,又更病根深植。
  她去時,也才三十有六,烏發紅顏,依舊美若天仙。
  噩耗傳來時,白弈正在給他那不開花的花澆水,我在院裏陪阿寐畫畫。
  他的花灑砸在地上,而後,他像座山一般坍塌下來。
  我嚇壞了,撲上前去抱住他,卻見他眼裏,全是淚。
  可他卻未發出聲音,半點也無。
  我卻哭了。赫然發現,他鬢角,不知何時竟已生了華發。
  太子恕承母位登基為帝。他聽說白弈病倒,便來探望,帶著先帝遺詔。他不許我們施禮。
  他說:“母親讓朕尊大王為父,尊王妃為母,尊郡主為姊。”還有些什麽,他幾度張口欲言,喉頭翻滾,終還是咽了下去。
  他還是個十歲上的孩子,卻已如此老成內斂。他的模樣,像極了白弈。
  我微微闔目,唯有啜淚微笑。其實我早知道,從墨鸞執意為阿恕改姓時便知道。可我不願點破。她不言,他不語,我又何必?
  我還知道,墨鸞當年給白弈的不是一株花,那隻是株草,最普通的野草,不會開花的草。她讓他種,她說開花之日便是寬恕之時。
  白弈其實也知道,可他故意裝作不知,固執地種了十多年。
  然而她卻是這樣從骨子裏倔強的女子。她給兒子起名作恕。隻是,她寬恕了別人,卻獨獨不能恕自己。
  大喪七日,我做了兩個白緞燈籠,繡上墨色鸞凰,灌上桂花酒,白弈親手點了,掛在王府門外。
  瓊漿佳釀,桂花醇香,隨風蕩去,縈繞。
  他明白。我明白。她,也該明白。
  一切,盡在不言。
  天授六年,先帝崩,年三十六。遺詔去帝號。帝哀不從。尊諡玄天聖德皇帝。入泰陵。
  永隆五年,鳳陽王薨,年五十七。帝大慟。追尊文武聖皇帝。入泰陵。尊鳳陽王妃李氏惠德皇太後。安平郡主遷秦國長公主。
  永隆七年,惠德皇太後薨。諡孝賢惠皇後。祔泰陵。
  ——《周書文帝本紀》

  [—完—]


  〖《鳳鼓朝凰》番外 之端敬敏皇後 〗知我無情有情  作者:沉僉

  知我無情有情

  她在那個熏風微醉的炎炎夏日裏初次與他相見。
  她是阿詠,謝氏長房唯一的嫡女。
  他是父親給她請來的先生,任修,任子安。
  那一年,她七歲,他二十。
  她從父親身後探出腦袋來,嬌聲問道:“阿爺,為什麽先生沒有白花花的大胡子呀?”
  他一怔,旋即笑起來,蹲下身去平視著她的眼睛,一隻手微握在頜下,溫柔笑道:“等先生長出白花花的大胡子時,小娘子已經是漂亮的鳳凰了。鳳凰在天上飛,不需要先生教。”
  她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盯著他,甜甜笑道:“先生的意思難道是說,我現在還不夠漂亮,不是鳳凰嗎?”她笑起來有一雙好看的酒窩,閃爍的眸子好似耀眼的黑瑪瑙。
  這是一個七歲小姑娘的下馬威,給初執教鞭的先生。
  他尷尬了好一會兒,繳械投降般攤開雙手,無奈笑道:“小娘子現在漂亮,日後會更加漂亮。”
  然而他卻不知,正是這樣溫和寬容的微笑,多年之後,卻成了她心底亙古的傷口。
  或許,一切隻是湊巧。隻是,那樣的時候,那樣的人,在小姑娘繽紛斑斕的夢幻裏,機緣巧合成了,注定遺失的美好。
  他並不是怎樣出挑的男子,其貌不揚,更比不得他兩個師兄,一個高才傲世,一個妙算神機。他顯得如此平庸,沒有身家背景,屢第不中,便是這謝公府上教書匠的位置,也要仰掌大師兄那曾是公主的妻子一紙薦書。甚至常常,連他自己也真要以為自己隻是一塊熟銅,永遠不會發出耀眼的光芒。
  但卻是那小小的女學生,總讓他詫異驚奇。
  她不像別的姑娘矜持羞怯,她膽大的無所畏懼。
  他教關雎,她便問他:“先生可有淑女好逑?”
  他自然並無家室。
  於是她便笑他:“哦——莫非先生不是君子麽?”
  他教離騷,她便問他:“野草為佩,申椒為林,風雅是風雅,隻是這味道會不會太——”她拖長了音望著他,欣賞他窘迫的神情,捧著臉甜甜地笑。
  非但如此,她使出各種光怪陸離的招數,儼然天底下最頑劣的孩童。
  曾有一次他真的著惱,拿了戒尺要打她手心。
  她這才有些慌了,終於知道學生是不能夠肆意戲耍先生的。但她咬著嘴唇伸出手去,閉上眼,小臉繃得緊緊,不討一句饒。
  那隻小手粉嫩粉嫩,便像是夏日出露的新藕。
  他看著她,直到舉著戒尺的手也酸痛,終於無奈悶歎一聲,隻輕輕刮了一下。
  這樣一個爛漫又倔強的少女,他怎麽舍得責打。
  但她卻聰明地知道要乖了,她捧著井水浸過的提子向他賠罪,搖著他的胳膊低聲軟語:“先生別生氣,阿詠知道錯了。”
  她如此伶俐又乖巧,令人不忍苛責。
  他唯有歎息:“你這麽樣的性子,若是早生百年,怕又是一等的人物。”
  “我生在現在不好麽?”她歪著腦袋問他。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
  叫他如何解釋?
  如今早已不是從前,比不得開元鼎盛的繁華風流。今上癡於問道,權臣把弄朝綱,莫說他這樣的寒門子弟空有心力全無門路,便是大師兄那樣稀世罕俗的大才,若非有公主知遇,怕也早已死了。
  懷才多舛,這樣的世道,不是純善之人的天下。
  可她還是個孩子,他沒法對她說。他隻有搖頭苦笑。
  她看著他,眨了眨眼,沒有再說話。
  但她卻去找了父親。
  “阿爺給先生謀個官做罷。”她如是對父親言道,“我看先生比平日裏來拜訪阿爺的那些人都行呢。”
  她這樣小小的一個人兒,叉腰站在那裏,雙環采衣,卻神氣得像個臨凡降旨的小仙女。
  父親笑她:“你懂什麽。”
  她噘嘴道:“我當然懂了。那可是我的先生。”她氣鼓鼓地,不理人了。
  後來,當他得知這樣一段前塵,一時感慨得心下滾燙。
  那樣連自己也要懷疑自己的灰暗歲月,卻有這樣一束溫暖柔光向他投來,對他說,你比他們都行的。
  三年後再開科,他又去考了。外有謝相作保,內有德妃相助,他一帆風順,金榜題名,終入仕途。
  他倚靠謝氏博得功名,謝氏也不過圖謀培植勢力多樹黨羽,這樣利益互博的事,他心知肚明。
  或許,隻有她,他教授三載的學生,才是赤子熱誠。
  他不知她那些孩子氣的話語在謝相那兒究竟起了多少分量,但在他心裏,重有千斤。
  他在朝堂上兢兢業業,想經營一番抱負。但他似乎生來便是個文人而非政客,他的政見無人樂聞,他的才氣卻聲名遠播。京都紙貴,一字千金,任子安任大學士的詩書詞賦人人趨之若鶩,一時他成了貴胄名流也爭相結交的清流才子。
  他是一麵旗,安撫寒門學子、籠絡文人之心的旗,沒有別的。
  是天生宿命也好,有心栽培也罷,他都不願再探究。他抗爭過,到頭來不過是又一次被現實壓彎敲碎。他心灰意懶了,閑閑的做個隻作文章的學士,再不管其它。
  謝相是他的恩師,謝家小娘子是他的學生,他是謝公府上的常客。
  三五載光景,他暴風驟雨又風平浪靜,她的生活卻像是靜止的,琴棋書畫,大家閨秀。
  變了的,隻是她容貌。
  她像一株勃發的芍藥,日益妍麗。
  她在花園裏蕩起高高的秋千,衣裙飛揚,看見他和父親走近,便歡快地跳下來,燕兒般飛上前,然後,撒嬌從父親麵前將他拉走。
  “先生入了朝堂就忘了阿詠,不常來看了。”她常嘟起嘴抱怨。
  其實他分明是常去的,隻是她每每地都要這樣埋怨。
  他溫和笑應:“小娘子長大了,不需要先生教了。”
  她便盯著他瞧,一雙黑瑪瑙光華灼灼,末了,頗少年老成地歎息:“那你也可以常來看看我麽。不教書,隨便聊聊也好啊。你看你——”她忽然伸出手指,在他雙眼前畫兩個圈,“你可知道你眼睛裏寫著兩個什麽字?”
  他怔了怔,問她。
  她就手蘸著墨汁,在他麵頰上寫,念著:“一個是‘鬱’,一個是‘悶’呀!”
  這樣全無禮法的作為……好歹他也是在朝命官,是教習她數載的先生。他給她驚住了,半晌呆愣,回神時,她卻已躲去了屏風後頭,隻探出腦袋來望著他,巧笑吟吟,便像是他們初遇那一刻。
  端茶的丫鬟進來瞧見,掩麵笑著去打水。
  他窘得麵紅耳赤,卻在掬水時惆悵長歎。原來他的鬱鬱寡歡,直白至此。
  她將他拉進院裏,趴在池塘邊逗弄紅鯉,指著塘裏魚兒問他:“先生說,這魚兒可歡樂麽?”
  他靜一瞬歎息:“我非魚,不知魚之樂。”
  “不對。先生一定在想,被困淺池,何樂之有。”她搖頭道,抬起眼望著他,一雙墨瞳剪水:“先生心有憂慮,故而見之以為不樂。但我卻隻見遊魚自在,其樂從容。這池中水是活的,若不快活,大可遊去,但既然留下,那便要快快活活地留下。”她唇邊淡淡一抹笑,宛若出露新荷。
  他心頭一震,半晌不能言語。他竟被她開導了。被他這年少的女學生。
  她卻忽然捧起一汪清水向他身上灑去。她咯咯地笑:“先生快別皺著眉拚命想啦!你看你這神情,倒像是被阿虎附體了呢!”
  阿虎是謝公府裏那隻虎斑貓兒。眉心上一條棕色扭紋,一眼瞧去,整日介都在沉思。
  他被她澆得從頭濕涼到腳,卻由不得,會心笑了。
  這可愛的姑娘,這樣討人喜歡。
  她會拉他出去遊玩。
  王公之女養在深閨,出門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但她耍起賴來簡直是天生的小魔星。“反正明日我就自己偷偷跑出去了。我在地安門外的鍾鼓樓下頭等你到正午,你不來我就自己出去逛。”她掛在秋千上打著兩條腿,鼓著腮,揚著眉,儼然威脅又挑釁。
  他哭笑不得隻有苦笑。
  這個丫頭天不怕地不怕毫無畏懼之心,她是說得出做得出的主。但他怎能讓她一個不涉凡世的小姑娘自己出去亂闖?或許他該告訴恩相。
  但她一眼看穿了他。“先生要是膽敢去找阿爺告狀,我就——”她轉著腰上玉佩,笑眯眯地。
  “你就怎樣?”他頗為無奈。
  她卻詭秘一笑:“不告訴你。反正想怎樣就怎樣咯!”
  他徹底啞口無言。
  於是他每每地敗給了她,淪為同謀共犯。
  她拉著他四處去轉,京都的裏坊膩了又要郊外的山水。
  她喜歡碧山裏的山澗淙淙,站在翠華峰上遠眺,可以看見銀光萬丈的太白山。
  “今日我才知道,紉秋蘭,佩蕙芷,不是風雅,是自然。”她閉目深深吸氣,脫了鞋襪,把腳放進山泉水裏。泉水微涼,顆顆光潤的鵝卵石,踩起來酥酥麻麻。
  山泉性涼。他想把她拎出來,偏又踟躕非禮勿視。少女跣足,那一雙瑩潤潔白,豈是能夠隨便予外人看去的?
  她將他尷尬看在眼裏,狡黠起來存心作弄。“大好的清泉,便要洗洗才叫痛快呢。”說著,她便動手要解衣帶。
  他急了,一把將她揪出來,抓住她的腳塞進白襪裏。
  她卻坐在地上笑眯眯看他,得意洋洋地翹一翹小腳。“這樣不是很好嘛。”
  他這才驚了,發現自己還捏著那隻玉足,肌膚勝雪,滑膩幽香。他又窘地不知該不該放手了。
  她擺出一副老成模樣,搖頭晃腦地學做個夫子道:“先生到哪裏都繃得緊緊的,思前想後多不快活。你才三十不到呢,這麽急著做死氣沉沉的老學究呀。”
  他看著她,久久的,又是感慨,又是感動,終於又笑了。
  從那之後,那山,那泉,便成了他們的世外桃源。她總死纏爛打地拖他來去,隻為叫他忘盡煩憂。他隱隱覺得有什麽東西不知不覺地變了,一麵恐懼,偏又貪戀。他知道,那是不可碰觸的,一碰,便是天崩地裂。
  她十五歲行笄禮時,謝相問他給她點個名字。
  他知恩相是要他學士才子的名氣給女兒添彩,一時不免惶惶。謝氏的女子,曆代為妃,她多半也是要做鳳凰的。
  他茫茫地思索,怎樣的名字才能承了她的貴氣順了恩相的心意,沉吟間,卻見她站在下麵,深衣宮絛,釵冠花顏,那樣的妙目、朱唇,凝荔香腮,烏鬢若雲,少女初成的靈動風情,毫不矯揉。她正望著他。
  一刹那,他好似被天來的電火劈了一般,怔怔地脫口而出:“妍。謝妍。”
  謝妍。謝妍。窈窕淑女,妍捷無雙。
  便是如此普通的名字,偏這樣熨帖。
  在場諸賓驚醒過來,競相恭維。
  她羞得滿麵紅霞,埋首輕絞著挽帔,偷偷瞧他。
  他歎她的美麗慧巧。不是先生褒揚學生,而是一個男人由衷地讚美一個女人。
  賓客散去時,她追出來喚住他。她望著他,胸口起伏,良久良久,拿出一個小錦囊來遞到他麵前:“這個給你。從三品的大學士還這麽粗心大意的,連個腰佩都沒有,旁人瞧見要笑話你了。”她盯著足尖,說得細聲,耳朵也紅了。
  他愣愣地,一時沒了反應。
  她低頭等了許久,還是沒動靜,不禁急了,抬頭咬唇跺腳氣道:“你接還是不接呀!不接不給你了!”
  他嚇了一跳,下意識便接了下來。
  她刷得又羞紅了臉,扭身飛快地逃了。
  他將那錦囊拆開來看,裏頭裝的,卻是一隻同心結。
  一時心潮澎湃,喜憂參雜,又暖,又冷。
  他苦笑的模糊難辨。她分明,隻能是他的學生。他們都該知道的。
  但她是那樣勇敢的女子,她的愛戀幹淨熾烈得不屑隱藏。
  謝相與他閑談,婉轉問起他終身。他立時便明白的通透,當下順了恩相美意,請恩相作了高媒。
  她知道了,氣得麵色慘白,一拳拳打在他身上。
  “你心裏沒我,還戴著我做的結佩做什麽?”她劈手奪來便絞。
  見她拿漆黑鋥亮的剪子狠狠地絞,他嚇得急忙去攔,唯恐她傷了手。
  她把剪子扔在地上,絞爛了的同心結卻拚命攥在掌心,攥得骨節泛白。她紅著眼眶質問:“你心裏沒我,還攔我做什麽?”話音未落,淚卻先湧。
  她哭了。那個一直一直在他麵前燦爛巧笑的她,此刻卻哭得肝腸寸斷。他心痛得不能自已,再顧不得其他,一把將她摟進懷裏。
  她反而愈加放聲大哭起來,緊緊抱住他,眼淚全往他身上蹭。
  他撫著她肩背長長歎息:“阿詠,我隻怕配不起你這樣的女子。”
  她將臉埋在他心口,柔聲呢喃:“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他不語,惟有暗歎。他怎能不怕。他是男人,肩上該扛的,比她要沉重得多。他不願讓她跟著他受苦。
  她依偎在他懷中抬起頭來,麵上還掛著淚痕,卻已變作了粉撲撲的。她微微撅嘴,捏著那絞爛的同心結,羞道:“這個不好戴了,我再給你做一個呢。”
  他心裏又熱又軟,忙拿了回來道:“不戴在外麵就貼身戴著,護身祈福。”
  她頓時麵飛紅雲,又將腦袋一氣兒往他懷裏鑽去,再不敢抬起來了。
  他抱著她,心下滾燙。
  便拚了命荒唐一回又如何,這樣的她,叫他如何忍心辜負。
  他在謝公府跪了幾日夜,也不去上朝班。
  謝相氣得直要打人,將她反鎖在屋裏,不許他們相見。
  但她卻竄通了丫鬟偷逃出來,她找他,道:“我們私奔罷。”
  她竟要與他私奔。他做夢也從沒這樣想過。
  “不行。”他斷然拒絕。
  瞬間,她的神情變得疼痛。“你怕麽?你舍不得你的功名利祿麽?”她哀怨地質問他。
  他抓住她張牙舞爪地雙手道:“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賤之。我要明媒正娶你做我的妻,不要你受這等侮辱委屈。”
  她望著他,一個勁兒掉眼淚。
  但她生來不是坐等男人拯救的女子,她獨自消失了。
  謝相親自領了家丁,瘋了一樣找她,拎著他的領襟叫他還女兒來。
  他隱隱地覺得,他知道她在哪裏。
  他帶謝相去碧山,果然在翠華峰上找見她。
  她瘦了一些,略微憔悴。她靜靜站在山崖邊,向自己的父親微笑。她道:“阿爺,我要嫁任郎,今生今世,非他不嫁。”
  謝相急惱得幾乎淌下老淚:“你這個胡鬧孩子!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你……你何苦害了自己也害了子安?”
  她卻依舊微笑著,眸中一片寧靜光芒。“我就是要嫁他。”她如是靜道,向他招手,“任郎,你過來。”
  他走到她身邊去。她那樣的神態和姿勢讓他莫名恐懼。
  她拉住他小聲問:“你敢不敢和我一起跳下去?”
  他猛地怔住了。
  但她卻忽然縱身一躍。
  他驚呆了,隻看見她嬌小的身子往下一墜,想也沒想便撲了上去。
  耳畔風聲呼喝。他隻知道他把她抱進懷裏了。別的,就不想了罷。
  但他們忽然在半空裏停了下來,猛打了一個轉向山壁上撞去。他驚得一激靈,來不及弄清狀況,背就撞在冰冷堅石上,頭暈眼花,渾身冷汗。
  懷裏的美人咯咯地笑。
  他這才看清。原來她腰間係著一條長長的白綢,另一端卻綁在山崖突出的石塊上。
  這個驚天動地的丫頭騙子!他目瞪口呆了。
  她卻還縮在他懷裏癡癡地笑。“你真的跟著我跳下來……”她拿臉磨蹭著他胸口,幸福溢於言表。
  他很想盡量維持一個穩重的表情,偏偏還是冷汗如注。腳不踏實地,下麵便是萬丈深淵,教人如何鎮靜。偏生懷裏抱著的,還是個膽大包天的妖精。
  她笑夠了,仰起臉衝山崖上喊:“阿爺,你看到啦,我就是要嫁他。你答應了就叫人拉我們上去。你要還不答應,那我們就真地跳下去啦。”
  白綢一抖。他甚至可以想象恩相挫敗頹喪的神情。任是誰遇上了她,豈有不敗之理。愈是愛她,愈拿她沒有辦法。
  但他忽然聽見一聲裂響,隻來得及看一眼,便又墜了下去。
  其實,這貴胄人家的輕薄綢緞,承著兩個人這樣久,已是不易了。
  她驚聲尖叫。
  他很認命地把她整個抱進懷裏去,兩眼一閉。
  合該命有此劫,誰叫今生偏偏遇著她了。
  他醒來第一件事是看她。
  她還睡在他懷裏,沉沉的,衣裙上一片殷紅。
  他嚇壞了,抱著她踉蹌向前,一腳深一腳淺,跌跌撞撞。汗水混著血水濡濕了衣衫,粘膩在身上。他放聲呼救,直至聲嘶力竭,君子的矜持,才子的驕傲,統統置諸腦後。那些都不重要,沒有什麽比她還重要。
  依稀有濕熱滾落進領子裏,他驚喜疾呼:“阿詠!阿詠!你醒了?”他撫著她,反複哄慰。
  她不應聲,隻是低低抽泣,埋首在他頸窩,將他抱的更緊。
  謝氏家人也在漫山尋找他們。他終於尋得應援,護著她回了公府,請來宮中禦醫救治。
  禦醫診過,說她並無大礙,隻不過是擦出些皮外之傷流了血,養得好了,連疤也不會留。
  他這才如釋重負,上前躬身向禦醫施謝禮,才邁出一步卻猛一陣鑽心刺痛,雙眼發黑便跌倒下去,麵色青灰,牙關緊咬,不省人事。
  禦醫大驚之下,卻才發現,原來他右臂嚴重脫位,肋骨斷了三根,最嚴重的還是他的左腿,白森森的碎骨刀子一樣刺了出來,血肉模糊得慘不忍睹……便是這樣重傷,方才他卻還沒事人一樣,抱著她走了那許多山路,滿心焦急的全是她。
  他的腿便這樣落下了殘缺。
  禦醫說他本已重傷又還過度勞損,磨壞了腿骨。
  她哭得雙眼紅腫,撲在榻邊拚命地捶他,一直一直罵:“呆子!呆子!呆子!你真是個笨書呆子!”罵著罵著又淚落如雨。
  他痛得皺眉,仍摸著她的頭哄:“以後別再胡鬧了。”
  她收了手,撅嘴含淚道:“就賴著你胡鬧一輩子!”
  他惆悵歎息。他如今已是個殘廢。
  她卻抱住他胳膊,埋首柔聲喃道:“我替你撐一輩子拐。”
  他心裏陡然軟燙,感慨萬千終是一歎:“傻丫頭!”
  “正好配你這呆夫子呀!”她抬起眼來,破涕為笑了。
  謝相寵膩愛女,終於默許了他們的婚事。隻是終究有違俗禮,一切進行的低調。他在家臥榻修養,公府上靜靜籌備嫁禮。
  但朝中卻有碎語流傳,四體不全者有失偉儀,不得入仕,是有律例明文的。
  這是他們的羞辱和挑戰。他明白。即便恩相不再反對,但卻依然有太多人不願他與她好成。他單薄的背景是他們的拖累,他與她的師徒名分永遠是他們眼中的恥辱。他們要他知難而退。
  他寫了奏表要遞上去,感言陳情,極盡低聲之能事。他右臂還傷著,寫字手抖,隻能狠狠用左手掐住右腕,寫壞一筆便再重寫一張。他不能辭官。他不是大師兄,也不願讓她做第二個薑宓公主。百無一用是書生,他無法想象若他連這文淵閣學士也不做了還能給她些什麽。他不怕被閑人戳脊梁骨,他隻怕她受委屈。
  但她恰巧看見,劈手將那奏表奪來撕得粉碎。
  “不做官就不做官!誰稀罕了?我不許他們這樣欺侮你。”她氣得麵色青白,渾身都在發抖。
  他苦笑著勸解。
  她安靜下來,柔聲道:“你可知道,在你之前,阿爺給我找過多少個老師?”
  他怔了一瞬,不知她為何忽然說起這些。
  她卻笑道:“二十個吧,或者更多,我也記不清了,但沒一個能留下超過三日的。隻有你能忍我。”她望著他,眸光安寧溫暖,“但他們卻沒有一個能在才學上超過你。從那時起,你就是我眼裏最博學最堅韌最善良的男人。甚至勝過了阿爺。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那天,你跟著我跳下來,抱著我呼救,我真的覺得,即便立刻就這樣死去也死而無憾。你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來證明自己,你站在這裏,就是最好的證明。我也不許要你再多給我任何東西,我隻要呆在這裏,就足夠安心。”說時,她偎進他懷裏,抱住他,靜靜的,狀如安睡。
  他隻覺喉頭滾燙,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惟有緊緊抱住她,緊緊地,緊緊地。
  但他不曾想到,她竟趁入宮拜見德妃時拿了德妃的令牌,從內廷徑直去往外朝,上了太極殿。她在滿朝文武眾目睽睽之下一語驚人。
  “裴氏傾沒,夭折了裴子恒,天下學子雅士無不心寒。聖上若是不怕明年新科連個應考的生徒也沒有,淪為茶餘飯後笑談,那便隻管再動上任子安罷。朝中清流賢士死的死貶的貶逐的逐,試問誰還願替這樣的朝廷效力?怕人才凋敝國運衰頹時,聖上是後悔也來不及的。”
  她傲然而立,說出那些朱紫大員們或許一輩子也不敢當堂而出的話來。
  一時,高高廟堂,鴉雀無聲。
  他聞之震驚良久。他本以為她不懂。她不明白,有時候,□之辱隻是男人的另一種尊嚴和要強。但他不曾想,原來,她懂的。
  可她畢竟,還隻是個小姑娘。
  他掩麵長歎。他知道,今生,他與她隻能錯過了。這當真是命裏注定的,在劫難逃。
  太極殿上驚豔,風華絕倫,她便像一隻金翅鳳凰,以這勇烈姿態,飛上了九霄。
  聖上大愛她犀利智勇,一道諭旨,擇她入東宮,封太子良娣,委以輔助仁弱太子之重責。
  聞訊時,她呆愣得渾身冰冷。
  德妃謝氏笑催她領旨謝恩。
  她忽然站直了身子,神色震驚又淒哀:“大姑母你……你故意陷害我?”
  “害你?你是阿姑母的親內侄女,姑母怎會害你。”德妃笑得從容。
  她冷冷盯住德妃,咬牙,眸光含恨:“原來你是故意讓我去太極殿。你早預謀好的,要拆散我和——”
  她話未說完,隻覺麵頰一道勁力來,疼痛,又麻又燙,整個人不由自主仆倒在地。
  大姑母竟給了她一耳光。
  她捂著臉,跪在地上,難以置信。
  德妃淡定,便如同那一巴掌從不曾落下:“總有一*****就知道,姑母是為你好。”
  “你騙人!”她捂著臉哭了,“你叫我去給人做妾,還說是為我好?你分明是怕受我拖累,敢做卻還不敢認麽?”
  “妾?”德妃冷笑,“你莫要忘了。你大姑母我也是宅家的妾!既生作了王公侯門的女兒,還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她含淚倉惶,卻給震得應不上話來。
  德妃盯著她良久,微微闔目:“你也該玩夠了。即便你不想著姑母、不想你表弟,總也替你阿爺著想。你阿爺這些年經營得有多苦,難道你便不管不顧?謝家的女兒,注定了是要承擔的,你別再任性了。”
  她垂淚飲泣,固執地咬著嘴唇,直咬得滲出血來。
  德妃見了冷冷歎息:“阿詠,你以為任修是什麽人?要和太子搶女人,他還能活麽?”
  她猛然一驚,頓時渾身濕冷,十指冰涼。
  是的,他不能。皇權至高,生殺予奪,尤其是,對他這樣單薄的一個人。
  原來,她真的已無生門。
  她絕望地跌在地上,看著大姑母遠去背影,看她拖曳的華服宮裝,卻再也流不出淚來。
  她去尋他。
  他的腿傷終於養好了,平常日子裏也不再疼痛,隻是離不開拐杖。
  他大概還不知道,她已不能和他在一起了罷。她這樣想著。但她卻開不了口。她害怕,害怕傷了他。她強作歡顏撒起嬌來向他討聘禮。“我聽說寧州苗寨有一種七色的花釵,是用七種奇花編製的,你去替我找來。找來了我便嫁你。”
  他微笑,靜靜地應:“好。我去。”
  她險些哭出聲來。她將臉埋進他懷裏,不讓他看見自己的泫然欲泣,輕柔呢喃:“你要平平安安的去,平平安安的回,不要性急,慢一些,沒有關係,我……我等你回來……我會等你回來……”
  他輕撫著她的烏發麵龐,依舊是靜靜地應:“好。我不急。”
  她抱著他,如睡在春風蕩漾中的懶燕,無限貪戀這最後的安寧溫暖,不願醒來。今日一別,便是永遠,那些曾經的歡樂共對,都將離他們遠去,再也不見。她遲遲不舍,直到天幕紫沉,他柔聲勸她早些回去。
  她緩緩起身,才行至門前,忽然飛身撲回來。
  要她怎樣說嗬,千言萬語凝噎,便是無聲,隻能無聲。
  他摟住她,撫她的肩頭,長歎:“傻丫頭。”
  她終於落下淚來,抹也抹不斷。她倔強地仰起臉,道:“你才傻呢。我是……是擔心你出遠門。”
  他默默微笑,輕拭她麵頰淚痕。“你放心。我還有你做的護身符呢,山崖上掉下來也摔不死,還怕什麽別的。”他歎,“你照顧好自己。”
  她望著他,恨不能將他刻進心裏。她不舍得,她是那樣不舍。她多想跳起來,告訴他一切,讓他帶她走。可她不能。她決不能。她不能拋下父親,不能害了他。何況,他們又能逃去哪裏?她喃喃地問:“你……你親親我好麽……就一下……一下就好……”她垂下眼去,忐忑,卻不敢奢望。他是君子。他那麽呆的一個家夥。他不會懂得。
  但她卻覺麵上陡然溫熱了。他捧起她的臉,隻凝視著她雙眼,眸中流動的光熒熒的。良久,他輕輕俯麵。
  唇間柔軟的貼合溫暖濕潤,小心翼翼,淺嚐則止,卻勝卻無數。她的淚又滾落下來,淌進彼此嘴裏,苦澀而甜蜜。
  足夠了。這樣,便足夠。
  城外一駕小車緩行。
  車夫問他:“先生腿腳不便,怎麽還要去恁遠的地方?”
  他微笑應道:“去替我的夫人找一支花釵。”
  “誰家的娘子好福氣,嫁得先生這樣疼人的夫婿。”車夫哈哈大笑:“那我倒要將車趕得快些,省得賢伉儷相思牽掛。”
  他依舊微笑,輕道:“還是……慢些罷……慢些穩妥。”說完他就別過臉去。
  她不願讓他看見的,他本也不想看見。所以,還是慢些,慢些得好。
  窗外景物遠逝,京都恢宏的高大城門愈漸模糊,終成灰蒙蒙一團。
  他低下頭,將漲濕的雙眼,埋進掌心。
  大婚半月,她收到一支七色花釵,沒有拜帖,沒有署名,隻有半闕詞:
  相見不如不見,相知不必相許。道誰無情或有情,且憑前塵散盡。
  她捧在心口,久久呆怔。淚便在眼眶裏打轉,她狠狠地全咽下肚裏去。
  他懂她。她終於知道。
  東宮小婢笑語:“誰這麽缺心眼兒呀,賀禮送得遲了也就罷了,連名兒都不留。要巴結新貴人,也不多長些心思。良娣還能缺了這些釵環首飾麽。”
  她眸中冷冽閃爍,卻不著痕跡將那花釵塞進妝台角落,看似隨意,懶懶笑著。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隻為她要活下去,讓她的家族活下去,也讓他活下去。所以,從今往後,她要忘記,忘了過去,忘了他,忘了自己。
  淚眼沾濕,恍惚似又回到那熏風微沉的夏日,初相遇,爛漫純真。那樣的和煦笑顏,她已忘了,卻又能記一輩子。
  既不回頭,何必不忘;既然無緣,何需誓言。今日種種,似水無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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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鼓朝凰》番外 之 文武聖皇帝〗 善弈者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20261 bytes) () 03/17/2009 postreply 12: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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