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鼓朝凰》番外 之 文武聖皇帝〗 善弈者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3-17 12:10:1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026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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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鳳鼓朝凰 作者:沉僉寂寞一城2009-03-17 12:07:41
善弈者,謀勢不謀子,有心而無情。然謀勢者人也,人孰無情?
  黑白紛亂,人生如棋,誰解謎局,誰知我心。
  宣宗光化四年,正月十六,依舊飄著鵝毛大雪,上元佳節的大紅燈籠尚未熄滅。
  那一年,我五歲。
  手腳已在深山雪地裏凍得有些麻木,我靜靜地站著,看著父親和一個穿黑衣的年輕男人在不遠處說些什麽,默默地想起離開京都前裴遠來看我。
  那天,裴遠對我說:“你別和叔父賭氣了,還不至於。”
  我隻好苦笑:“你也當我是為了一隻狗麽?還真不至於。”
  那是年前,歲末寒冬,又是流民困厄之時。父親帶我去收容營所走訪慰問,殺了我的韓盧給流民烹食。
  韓盧是我從記事起便養在身邊的狗,它有一雙沉靜又警醒的眼睛。我常覺得狗也是會笑的,每每我摟住它的脖子,都能感覺到忠實又溫暖的脈搏。
  可父親卻逼我親手殺了它。
  我那時不依,被父親狠狠打了一頓,將我和韓盧關在一間不透光的黑屋子裏。他不給我們飯吃,也不給我們水喝。
  熬到第二次聽見遠處嘹亮雞鳴的時候,我終於隱約明白,如果我不殺了韓盧,父親不會放我出去。他寧願餓死我,也不要一個連一條狗也殺不了的沒用兒子。
  於是我殺了韓盧。為了我要活下去。
  直到許多年後,我一直都記得那天,已經因為饑餓與缺水而頭暈的我,把一條同樣饑腸轆轆的狗抱在懷裏,用幹裂的嘴唇最後一次親了親它的額頭和耳朵,然後,一刀割開了它的喉管。
  韓盧隻嗚咽了一聲。它到死都沒有咬我。可我看見了,它瞪大了雙眼,淚水澄清。
  那之後的幾個月裏,我沒和父親說一句話。
  連母親都忍不住凝重了神色。“你怎能為了一條狗不敬家長?”她一邊責怪我一邊抹淚,紅著眼圈說我,“真是孩童無知最傷人,做爺娘的心,你哪裏懂。”
  我那時很氣悶。誠然年幼的我確實不懂他們究竟在想些什麽,但他們卻也沒有懂我在想什麽。
  我並不是為了一條狗。我隻是,痛恨那半點不由自己做主的無力感,以及,向如同摯友的愛犬出刀的自己。
  臨別那天,裴遠歎息著勸慰我:“別那麽倔了,少吃點苦頭,早些回來。”
  我隻能還他微笑。沒有人天生願意與自己的爺娘不睦,可即便那種倔強真是可笑又無用的,我也想竭力多握住一份自我。至少會讓我稍微安心一些,覺得自己還是一個獨立的完整的人,不是一片隨風的葉、一滴逐浪的水、或者誰手中捆著繩索的皮影。尤其是,在那樣一個連自己將要被帶去何處也不知道的時候。
  直到跟著父親上了青邙山,我才知道,父親是打算要將我丟在山裏,大概,很久都不會讓我下山去。
  有一瞬間,我很害怕,困惑又茫然,仿佛自己遭到了遺棄。
  我扭頭看那個被我稱為“父親”的男人。他高大而又嚴肅,冷得像一塊冰。我常會覺得,父親隻想要一個不會偏離既定軌道的繼承者,而不是一個兒子。他從不問我的意願究竟如何,隻是一味的要求和安排,並叫我必須接受。
  可他竟要將我丟下了。_
  我看著他向我走來,忽然有些微戰栗,憤怒而恐懼。但我那時告訴自己:隻是因為天太冷。於是我固執地扭過頭去。
  我能感覺到,父親在我身旁僵立下來,長久的靜默,而後,驟然空虛。
  他走了。是真的走了。"
  我猛又著了慌,急忙扭頭去找,卻隻看見那個背影孤單的離去,在大雪山道上漸漸遠逝。
  一刹那,鼻息酸麻。
  “真是個狠心的傻小子!”
  我聽見身後人的歎息,回頭看見那黑衣男人已走到我身旁。“你不懂他對你的愛,但那並不代表他不愛你。他所做的一切,隻是希望你足夠勇敢堅強,有能力應對一切,保護自己在大風浪裏也能平安地活下去。”他這麽對我說。
  “你也是個說客麽?”我從他的眼睛裏看見我的敵意流露。
  他爽朗地笑,蹲下身去平視我的眼睛,伸出手道:“我是巽己,從今日起是你的老師,小公子。”
  “巽己?這也算是名字麽?”我挑剔他。
  那人或許是驚訝了一瞬,頓了一頓,望住我沒有立刻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笑道:“我叫傅昶。但你知道就好,你隻能喊我老師。同樣,你是公子,我知道就好,我隻會喊你阿赫。”然後他忽然伸手,拎貓崽一樣吊著我的後領將我拎了起來,抗在肩上。“現在,先去把自己弄暖和,然後去見你的師兄們。”他這樣“命令”我。
  我閉起眼深吸了一口氣,頓時,胸腔裏冰冷浸潤,神思清明。也好,既來之則安之。無論如何,我都得走下去。
  半個時辰後,我見到一群孩子,暗自一數,約摸三十來人,多數七、八歲,少幾個五、六歲的,絕大多數比我大。這個年齡的孩子都長得很快,一歲一個模樣,我站在他們中間,頭一次竟覺得自己瘦弱而幼小。
  父親收羅這麽多孩子在這山裏,這事忽然讓我覺得有些可怕。我其實隱約知道,父親身旁有幾個神出鬼沒的家將,隻聽他的差遣,替他辦事。傅昶想來也是其中之一。
  或許父親是在物色後備軍。我才如是想,冷不防身後風起,猛一個踉蹌向前撲倒下去,跌了兩步才穩住,回身時,卻看見一個高壯些的孩子正抱臂望著我笑。
  “不知道新來的該怎麽打招呼麽?”他眉眼裏全是挑釁。
  這是一群在街頭巷尾流浪、浸著痞子習性活下來的孩子,求活的艱難讓他們比任何人都懂得順服,也比任何人都懂得跋扈。
  我下意識去看傅昶,意料之中地沒有看到,再看四周,一雙雙眼裏,除了興災樂禍,便是麻木。老師不在,才好放肆手腳。
  “你聽不懂人話麽?”那稱王的大孩子伸手又在我肩頭推了一把。
  父親便打算讓這樣一群渙散的小痞子做他日後的部將麽?我忽然覺得好笑,轉身兀自便走。
  “喂!”那大孩子似乎覺得受到了無視和侮辱,兩步追上前來,扣住我肩膀向後一擰,用力便是一拳。
  我本能偏頭躲開,還一拳,正打在那孩子肚子上。
  那孩子“嗷”得痛呼一聲,向後退去。
  我端拳也後退兩步,靜觀形勢。此時此地,我是初來乍到的新人,情勢不明,於己不利,不宜冒然生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此罷手,那就算了。
  但那孩子卻大叫一聲,跳起來猛撲上前。
  自討苦吃,與人無憂。
  那一瞬間,我腦海裏閃過的就是這八個字。我皺了皺眉,矮身一撞,將之撂倒在地,再不猶豫,看準一雙眼睛一個鼻子,狠狠就是三拳,不留情。
  我站在那兒,低頭看了看捂著鼻子滿地打滾的熊貓眼,心想他暫時應該爬不起來,不會再來找麻煩,於是又掃一眼周圍貓著鴉雀無聲的旁觀者們,拍拍手,獨自找了個幹淨又暖和的角落,睡了個飽。夢裏,有母親用溫暖的手揉著我的臉喚我起身去嚐新煮的玫瑰酒釀和鮮美的筍菇扁食,韓盧仍舊在我身旁雀躍,跳起來伸出柔軟的舌頭舔我的臉。睜眼時卻什麽也沒有,隻有白茫茫一片巍峨延綿。
  那之後,我們又打了第二次,就在傍晚時候,這一次,不再是單打獨鬥了。
  麵前的人從一堆變成一個弧,逐步靠近縮小,我微微眯眼看了看還頂著兩個熊貓圈兒的老大,心裏其實很讚許他:折而不撓,凝聚力不弱,是個人物。我暗自握拳,壓穩了步子。這一戰,要決勝負,定排位。
  雖說是孩子打群架,畢竟也是二十餘人圍攻的陣仗,雙拳難敵四手,我那時又幾乎是最矮最瘦的那一個,很快便被壓製著退到了牆角。
  再退,就沒有路了。
  身後是一堵高牆,我用餘光量了一量,覺得自己大概不能躍上去,但若是踩住一人的肩膀,或可以一試。
  但我沒來得及付諸行動。
  猛地,隻聽一聲呼喝,一個小小身影忽然箭一般撲出人群,以強弩之勢一頭將那孩子頭撞倒在地,不管三七二十一,摁住了就亂打。突如其來,旁得孩子們一時有些亂了陣腳。
  這天外飛來的一臂之力,其實很微薄。我這才發現原來還有人比我顯得更瘦小。那家夥也沒有什麽章法,仗著偷襲一頓亂毆很快便沒什麽氣力了,被他摁住廝打的那孩子早已有反撲之勢。但毫無疑問的,這是絕佳的機會。
  我瞧準了空檔,一個箭步上前,截下那老大飛起一拳,抓住他胳膊一擰,結結實實一腳踏在他背上。
  “從明兒個起,每日多一個時辰睡覺,多一個時辰玩,願意的現在就乖乖回自己屋裏去。不願意的,盡管上來繼續打。”我當時是這麽說。
  多一個時辰睡覺,多一個時辰玩,我知道這種誘惑對小孩子來說足夠強烈。如果我能夠,我也願意天天睡到自然醒,痛痛快快地玩,不管功課,不管將來,最好也不用管比冰山雪峰還嚴酷的父親。我清楚地看見那些孩子們的眼睛亮了起來,有水流動一般閃爍不定。但他們誰都沒有開口,也沒有動。他們對我依然還有懷疑,不知我這個新來的做不做得這樣的主。
  於是我手上一使力,狠狠擰了那孩子頭的胳膊一把。被踩在腳底的人立時慘哼一聲。
  這一聲效果很好。擒賊先擒王,老大已被踩了,餘下的再打也未必能有勝算。孩子們眼裏皆顯出懼色,一番麵麵相覷,便一個個向後退去,很快便散得不見蹤影。
  待到人都撤幹淨了,我才甩開那孩子頭,先看了看身旁站著的忽然撲出來幫我的那一個。
  這家夥真細瘦,眼睛尤其閃亮。若他換個打扮,我要以為他是個小姑娘了。
  我向他道謝,問他的名字。
  “朝雲。”他貌似很老實地回答我,卻又半低著頭,抬著眼打量我,眸中狡黠閃動。
  我點點頭,再看地上歪著那個,問:“你呢?”
  那落敗的舊日首領已經擦掉了臉上的塵土,索性坐在地上,卻倔強地繃著臉,哼了一聲,道:“阿仇。‘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的仇!”說著,頗憤憤地瞪了我一眼,儼然警告。
  我輕笑:“男子漢,大丈夫,不是都笑泯恩仇的麽?你不如改個字好了,改作‘壯誌得酬’的酬。”
  “你憑什麽給我改名字?”阿仇一下子蹦起來,瞪著眼,甚是不平。
  我不語。
  阿仇一時氣短,嘀咕一聲:“沒所謂,反正不怎麽會寫。”
  一旁朝雲聽見,忍了半晌,終於抱著肚子蹲在地上大笑。
  氣氛不錯。我暗自估量一下,一手拉住一個,道:“不打不相識,咱們也算是朋友了吧。我叫阿赫,赫赫生輝的赫。”.
  “誰跟你是朋友了。”阿仇分外艱難地掙紮了一下。
  “不服輸,有骨氣。我等著你贏過我的那一天。不過,這不妨礙咱們做朋友吧?”我微笑:執意不放他,在那樣孤立的境地之下,我很需要他這個朋友。所以我不必在意他拒絕我一次,但不能允許我放棄他。
  我看見阿仇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哼了一聲,萬分別扭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
  後來,曾有一次,我聽見傅昶對父親說我初上山的那一天,他說:“一戰成名,再戰成王。”而每每我自己回想起那些膽大妄為的歲月,總會忍不住苦笑。我那時隻是依憑著本能在走,盡可能為自己謀取多一些的生存空間、獲得最佳利益的本能。又或者,也可以說,是人骨子裏最原始的、最趨近於獸的本能。
  從那以後,孩子們的課業便真的減免了足足兩個時辰。但我沒有對任何人說的是,傅昶罰我在斷崖上吊了整整一夜。
  那也是他給我上的第一課。
  他教會我承擔。我可以做出決斷,可以利用權謀,可以施以恩惠,但這些都必須由我自己去獲取、去承擔。這世上沒有白來的便宜,我想要什麽,就需要付出些什麽去換。
  他也曾對我直言:“我欣賞你機敏果決的銳氣,但要責罰你不計後果的莽撞。今時隻是二十個孩子,你孤身冒進,最嚴重不過是戰敗受傷,而來日二十倍於你的敵人則很有可能要了你的性命。”
  我那時很不以為然,然而,當我真正了解並為之震撼的時候,那些鮮血多少年來灼得我時時刻刻如受煎熬。
  而那一切的一切,卻還要從朝雲說起。不,更確切的說,是夕風。那個我們都默默記著,卻又希望從未記得的名字。
  我真正認識朝雲其實是在上山的第二日。
  雖然他對答如流幾乎天衣無縫,但我依舊覺出了破綻。
  那是很細微的差別,隻是眼神。朝雲的眼神很踏實,他從不會半低著頭,抬起眼,用那樣狡黠的目光打量我。他說話時坦誠又平靜,喜歡平視我的眼睛。
  所以我覺得不一樣。眼前的朝雲,與昨天助我一臂之力的“朝雲”並不是同一人。
  於是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發現他總要在休息時候悄悄離群。我一聲不響地跟著他,然後,就在山中一處隱秘溶洞中又見到了夕風。
  五六歲的小男孩兒與小女孩兒不細瞧其實沒有太大差別,一樣的輪廓柔軟,濃眉如墨,大眼瑩瑩,尤其是雙生子,並肩站著,幾乎無法分辨。
  夕風是朝雲的孿生妹妹。說來卻也奇異,他們明明該是雙生子,夕風卻比朝雲遲了數月才出世。若是這麽算起來,她就比我小了兩個月餘十四天。
  曾有相士說她命呈異象、奇星臨凡,是將有大成的極貴之人。但她卻總說:“這有什麽好的。還不如早幾個月出生來,我本來該是阿姊的。”
  從真正見麵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在不遺餘力地誘導我喊她阿姊,但我小時心氣很是高傲,一口咬定我是哥哥,隻肯認她作阿妹。每每說起這個,總是以她十分懊惱地妥協告終。後來,當我們都長大一些的時候,她就取笑我:“阿赫你這樣不討姑娘愛啦,女兒家都喜歡要人哄的,像你這麽霸道專橫,反過來要姑娘遷就你,要是我呀,就是嫁一頭強驢子也不嫁你!”
  我就反問她:“哄來幹嗎呢?”
  她便搖著頭歎氣:“以後誰若是跟了你呀……真可憐!”
  我當時覺得姑娘的心思真麻煩,這些事情我可從沒有想過,在那時的我看來,這大概是為數不多的,我認為可以交給父親做主也沒關係的事請之一,尚不如能否由我自己決定多讀詩書還是多學武藝、多習劍術還是多練鞍馬來得重要。
  如今想來,真是女子比男子早慧。她了解我,甚至,她想到看到的遠比她說出的還要多,那樣早就已穿刺了我的症結。
  夕風是山中唯一的一個姑娘。她是自己偷跑上山來的,為了不與朝雲分開。她不能與山中的孩子們住在一處,便自己住在溶洞裏。
  初見她時,我曾驚訝於她的大膽,但她用柔軟的藤草編織吊床,采野菜和野果做食物,在山澗裏捕魚,把自己照料的很周全。以至於我和朝雲厭煩了山莊裏的吃食,反而會跑去找她,三個人一起打來野味飽餐一頓。
  也隻有這樣的她,才敢在明知勢單力薄寡不敵眾的情形之下,還衝出來幫我。
  風很淘氣,她總喜歡扮成朝雲跑去騙人,每一次都能成功,這個遊戲一直持續到後來我與朝雲都比她高出半頭她再也扮不下去了為止。
  我不知傅昶是否隻是假裝沒瞧見,但他既然從未提及,我們也就樂得當他果真不知,隻要他不來管我們就好。
  然而,就在我上山的第五年,卻出了一件事情。
  那時我們已都有十歲了,正遇著夕風生辰,夕風說,她想去看一看升龍崖。
  升龍崖,那是青邙山中最高險的絕壁,由深穀盤旋而上,直插青冥,傳說中有龍飛升的地方。這些年在山中,大小山峰斷崖都玩遍了,隻有升龍崖,我們誰也沒有去過。
  朝雲從開始便堅決反對,一直說太過危險。但我那時很雀躍,因為其實我也很想去看一看,那天龍飛升之地該是何等壯美,騰淩九霄之上,窮極天地,覽盡四方。
  於是我就對朝雲說:“反正我與夕風是一定要去的,你若不來,我們倆去就是。”
  毫無疑問,這是威脅。
  朝雲迫於無奈,隻好妥協,唯一死守不放的是要我答應他,萬一爬不上去就算了,不許逞強,不許冒險,酉時過前一定得回來。
  我那時自負又膽大,雖然滿口答應,心裏卻很覺得他未免太過緊張。我以為我生來就是要站到更高處去的,望岫息心這種事從不曾在我的世界裏存在過。
  然而,我沒有想到,攀岩用的軟繩會出問題。
  那本是用油浸過的藤條,十分結實牢固,用刀割也很難割斷,但就是這樣堪比鐵鏈的繩索,卻在扣住鷹爪的地方生生斷裂開來。
  我當時在最前麵,中間是夕風,朝雲殿後。我隻覺手上猛地一軟,原本踏實的力道陡然沒了依托,眼前一晃就墜了下去,瞬間心慌氣悶。
  好在身手的反應有時比思維稍迅捷一些,憑著幾年學成的一點功夫,我很快攀住一旁突出的石塊,沒有徹底摔落穀底。但這樣一來,我便落在了後麵,與朝雲也還差出一大截,遠遠仰望,他們倆的身影仿佛都成了岩壁上棲息的幼鷹。好在從一開始我們就沒有攀在一條線上,否則我摔下來時要撞到他們誰,情形恐怕還要更糟。
  我看見夕風垂著右手隻用左手拉住繩索正低頭望我,看模樣她方才大概試過想拉住我,隻是根本夠不到。幸虧她沒有夠到,以她的力量拉不住急速下落的人,隻怕反而會連自己也一起帶下去。
  仰麵已能望見崖頂向天引頸的龍首,腳下卻是雲霧深淵,若想退回去幾乎是不可能。所以我立刻抬頭向他們喊:“別低頭看,先爬上去。”
  事出突然,我連膽怯也早顧不上了,隻想著這樣的繩索斷裂恐怕不是意外,多在這絕壁上耽擱一刻就要多一分危險,與其這樣,不如他們先上去,重新整理過藤條再來拉我。
  但我卻看見他們倆延原路慢慢向我靠攏。他們將三根藤繩拴作一股,拉住我一起往上爬。這樣一來速度不得不放得緩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整個過程中誰也沒說話,耳畔隻餘風聲呼嘯。
  待到我們這樣互相拉扯攙扶著爬上崖頂,早已連日落也看不到了。我一直很清晰地記得,那天夜裏月光很淡,隻剩下又彎又細的一抹,於是,滿目繁星璀璨。
  終於踏上實地我才開始覺出後怕。身上、腿上、胳膊上到處都是被鋒利山石劃出的血口,一旦精神放鬆,便開始覺得疼痛,我手腳發軟地有些站不起來,隻好癱坐在地上。
  朝雲卻忽然狠狠踹了我一腳。“我真想把你踹下去算了!”他咬牙切齒地瞪著我,仿佛連頭發也要豎起來。
  我抬頭看著他,就好像從前磕著碰著哪兒了時一樣,沒得哭,一麵疼,一麵反而笑得停不住。
  夕風把我們倆拉到一處,三個人幾乎擠成了一團。“咱們三個要永遠這樣在一起,不論有什麽說法都要在一起,誰也不能丟下誰。”星光輝映著她的眸光,燁燁如有火苗跳動。她像是要盟誓一般,將我們的手握在一處,嗓音溫暖又堅定。
  那天我們用帶上崖去的火折子與幹柴點了篝火,坐在星穹下烤幹糧,興歌舞劍。臨出發前,朝雲本不許我們多帶東西,免得累贅誤事,誰知夕風還是偷偷在背囊裏塞了一隻洗剝幹淨的野兔,早用鹽巴醃好的,上火一烤,外焦裏嫩,香味兒能飄到崖下穀底去。
  到子夜時,已十分冷了,山頂上的夜風很涼,我們三個擠著火抱成團睡了一晚,直到次日清晨,我在夕風欣喜的驚歎與歡呼聲中醒來,睜眼,正看見那輪紅日猛一掙躍出天際,天地仿佛在刹那由透明的青藍變成了溫暖的金紅,遠山連綿如海,我甚至覺得,我望見了神都宏偉殿宇上騰飛盤旋的天龍。還有長天雲破下的晨鍾清鳴,在心胸裏激蕩得愈發悠遠,震撼已極。那種感覺,就仿佛馭龍翱翔,哪怕下一刻真會墜落,摔得粉身碎骨,雖九死其猶未悔。
  然而,當我們從山崖上爬下去,還正滿心歡喜自得之時,卻看見傅昶負手等候的身影。“你們三個真出息呀,我看可以直接送你們回去算了,省得再鬧出點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來我真沒辦法交代。”他好像十分生氣,極認真地板著臉,但眼裏卻又含著笑。
  我笑著對他說:“老師,下次我們一定先告訴您。”
  “你小子還敢有下次!”他毫不客氣地劈手給了我一拳,罵著,自己卻先氣得又笑了起來。
  可他堅持要讓夕風下山去。他說夕風畢竟是個小姑娘,不能這麽長久在山野裏晃下去,叫爺娘擔心。
  當他提起爺娘的時候,我看見夕風眼中瞬間有淩厲的嘲弄閃過。
  “唷,原來我是有爺娘的人。” 她仰麵盯住傅昶,唇角揚起似有冷笑浸染。
  “阿夕……”朝雲頗為不安地喚了一聲,拉住妹妹的胳膊。她卻固執地將臉別過去,神情半點也不似個孩子。“哥哥在哪裏,我就要在哪裏。”她說什麽也不走。
  我對傅昶說:“讓她留下罷。”傅昶仍沒有答應。
  於是我便悄悄將夕風引回山莊去,當著所有人的麵說:“這是朝雲的妹妹,從今往後她要留下,和大家一起。”
  我知道,隻有這樣才能逼傅昶就範。他有顧忌,輕易不願損傷我在那群孩子麵前的威信。這話我已說了,他不好再公然反駁。
  果然傅昶沒有再趕夕風走。
  那天夜裏,待大家都睡去之後,我去尋傅昶,他也正等我。雖說是我脅迫於他,但這件事總也該有個交代。
  傅昶對我說:“你既然做主要將她留下,想來應該考慮過了,你要擔待這個責任。”
  他說的一點也不錯。我們在山中整日學的是飛簷走壁格鬥擒拿,真刀實劍半點也不含糊,這樣的日子對一個小姑娘而言未免太過嚴苛。何況,如今山中並不太平。我檢查過那根藤條,斷口處有被火燒過的痕跡,做得很是精細,手腳幹淨利落,除非細看,否則輕易不能察覺。我幾乎可以斷定,那是衝我來的。留下夕風,或許會牽累她遭遇艱險。
  但我那時自信極了,以為我定能護她周全,再不會有任何差池。
  我對傅昶說:“她在我在,她若出事,我情願以命相抵。”
  傅昶隻是微笑:“好,你可要記得,這是你說出口的話。”
  那之後,我帶著所有人又去爬了一次升龍崖。
  在旭日東升之時,我燒了一根斷裂的藤條。我對他們說:“摔下去不過是一條命,沒什麽稀罕的。但若是跟我一起往上走,總有一日,我要帶大家去更高的地方,看更壯美的日出。”
  所有人都望著我,屏息凝神,唯有風聲呼喝。
  後來,夕風曾對我說:“你當時自信勃勃地站在最高處,身後就是長天白雲,連著你的輪廓一起,給陽光映成了耀眼的金色,那樣的笑容,讓我看見了未來。”
  我說:“所以,你們要和我一起來。那未來不是我一個人的,而是我們的。”
  她微笑著看我,良久,安靜地抱住我肩膀。“阿赫呀……”她柔聲喚,“我真希望你永遠都是這副模樣,驕傲又純善,機敏又赤誠。”
  我問她:“你不信我可以做到麽?”
  “不。我隻是……不想見你難過。”她在搖頭時垂下眼去,良久沉默過後,隻餘輕緩歎息。
  朝雲那時曾怨怪我為何不將藤條被燒之事追查清楚,揪出那凶手以絕後患。我和朝雲大吵了一架,算起來,那是我們第一次發生如此激烈的爭執。他詰問我:“你想一想,若是你這一回沒能攀住那塊山石,又或者拿到這條藤繩的不是你而是阿夕……僥幸逃過一劫,誰能保證沒有下次?”
  我說:“揪出一個人來又能如何?無非殺一儆百,反而寒了人心。若不能以德服人,隻一味強壓,終究難以長久。”
  朝雲默然良久,悶聲氣道:“算了,這樣的心情你又怎可能理解。原本想的就不是一回事了。”然後,他一整日沒有理我。
  於是我又去找他道歉,說我知道他是在替我擔憂。我問他:“你和夕風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他怔了好一會兒,反問:“為何這樣說?”
  那一刻,我看見他眼底閃爍的光芒,鋒利又冰冷。仿佛冥冥中自有預感,我忽然感覺到危險的氣息,就好像那時夕風的陡然尖刻。
  我說:“你可以不回答我。但我隻是覺得……你們不一樣。”
  朝雲遲遲沉默,臨到末了,頗惆悵地歎道:“別問了,你不會想知道的。”那種無奈讓我莫名緊張。
  直到母親忽然來山中看我。
  五年了,我終於又見到母親,她在傅昶的安排下,在山穀坪地上搭起的小閣中等我。
  夕風一路都默默地跟著我,我發現了,但我什麽也沒有說。
  母親也發現了她,於是喚她到近前來,她卻隻是固執地站在門外,一隻手藏在身後,另一隻手緊緊抓住門框。
  “我隻是想……看一看你……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她如是輕語。
  “那你現在見到了,我和你想得一樣麽?”母親如是應她。母親的嗓音也緊繃著,我甚至聽出了細微的顫抖。
  但夕風卻忽然轉身跑遠了。
  “阿赫……”母親有些為難地笑起來,拉住我喚我的乳名,喃喃地仿佛想要向我解釋,“其實你阿爺他——”
  “阿娘,別說了,我不問這個。”我打斷她,努力抱住她的肩膀。母親的身子本就細瘦,她好似很無助地倚著我,瞬間讓我難過得不能呼吸。從我記事起,母親一直是溫暖又雍容的女子,我從沒有見過她這樣。
  但母親卻反將我抱住。“不,阿娘很幸福。阿娘有你呀。”她摟著我,望住我的眼睛低聲叮囑,“不要怪你阿爺。他賜予你生命、教養你成人,這是他對你最大的恩情。你要感恩盡孝。”
  我隻能點頭,唯恐再給她多添心憂。
  母親這一次上山來,是父親讓她將夕風領回家去。
  我對母親說:“讓她留下罷,我們三個說好了,無論如何都要在一起,絕不分開的。”
  母親問我:“你們三個在一起開心麽?”
  我忽然覺得心口一熱,張口竟覺得有些哽咽。
  母親卻微笑著撫摸我臉頰:“隻要你開心,阿娘就答應你。”
  母親離開後,我在山中尋到夕風,她正坐在一片碎山石中,仿佛哭過了一般,雙眼紅腫。朝雲正守著她,看見我來,眼中閃過一絲猶豫。
  我默默走上前去,瞬息無措,不知該如何開口。
  夕風卻轉過身來。她望著我,雙眼濕潤,仿佛還有淚光閃動。她問:“你還願意讓我們留下麽?”
  “傻話,咱們說好要永遠在一起的呀。”我雙手拉住她和朝雲。
  她看著我又掉了眼淚,一麵哭,一麵卻破涕笑起來,她反握住我的手,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不許笑話我沒出息!”她的手細軟又溫暖,那樣的觸感忽然讓我覺得安心而又任重道遠。
  那一次,母親沒有帶夕風走。我不知母親回去是如何與父親說的,隻知那以後父親再沒有要什麽人來接走夕風,傅昶也再不曾提起過。
  然而,後來我才發現,或許是我錯了,我應該讓她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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