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鼓朝凰 作者:沉僉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3-17 12:07:4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37907 bytes)
本文內容已被 [ 寂寞一城 ] 在 2009-03-18 07:13:42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章三一 謀生變

  那益州通江縣一望千頃的田地幾近荒涼,走過田埂阡陌,村落整潔而疏離,幾無人煙,十分蕭索單薄。
  村口一張胡床斜橫,格外古怪顯眼。上頭歪歪斜斜坐著個青衣女子,似二十上下的年紀,掌中一雙彎刀如月,正把玩得滴溜溜轉。
  “哪一位是神都來的裴使君?”她吊著眼角睨看來者。
  裴遠牽韁的手緊了一下,望那女子片刻,正要開口應話,不防身旁之人卻搶先一步。
  “叫你們當家的出來說話。”殷孝劍眉緊鎖。
  “當家的?我就是當家的。”那女子聞聲一笑,隨手拋了拋掌中刀,在半空裏耀出道銀光。
  瞬間,殷孝虎目微閃,映出一絲詫異。一旁裴遠瞧在眼底,卻是一幅莫可奈何模樣。
  通江縣饑民鬧事,打傷了押糧賑災的戶部侍郎鄭彬,搶了二千石糧揚長而去,據軍卒報,為首的是個叫張大的匪人,並非本地人士,數月前到了益州,與州府衙相對抗已不是一兩回了。
  能如此神速奪取二千石糧,絕非尋常災民,便是草莽劫鏢,也未必能有這樣的身手。這張大究竟何許人?
  裴遠深感此事蹊蹺,恐怕與道中高人脫不了幹係,急欲尋回賑糧,又恐出動州兵惹惱了江湖遊俠們,激起民變更是大大不妥,細細思度之下,便決定親往拜會一拜這位厲害的張大。正要成行時,恰逢殷孝回來,便一同前往。然而,萬萬不曾想到,見著的,卻是這個年輕輕的女子。
  裴遠苦笑:“張家姑娘,你這又是為的哪般?張老前輩近來安泰?”
  那女子聞聲柳眉挑立,拍腿跳起,冷嗤:“唷,原來當真是本姑娘認得的裴大哥呀,我還當是哪裏來的狗官冒了這大好的名姓呢!” 不屑嘲諷溢於言表。
  原來這女子,竟是江淮青鹽幫幫主張百沙那潑辣難纏的閨女兒,閨名喚作圈兒,江湖道上多稱呼一聲張大娘子。自當年豐年莊一別,轉眼也有三四載未見了。
  說道這位張大娘子,倒也算的出類拔萃的人物。且不說身手容貌,隻說那般的脾性,尋常女子哪及萬一?便是男子也鮮有能克製她的。據傳此女及笄之年,張百沙本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做張依依,取其排行諧音,又寓意依依婷婷之冀望。然而她卻不答應,嫌棄這名字嬌俗。張百沙一怒,當著觀禮眾賓客之麵,便叫她自己起個更好的來。她卻也不扭捏 ,捉刀就案劃了個圓圈,從此便叫作張圈了。若非如此生性彪悍,又何來當年張百沙設計,欲招白弈為東床,來降製此女這一出?
  但張圈自然不是那等在家聽等父母之命的女子,當年察覺父親意圖,裴遠未到,白弈尚未離開豐年莊時,她便已先打起包裹逃出家去,一走便是年餘,逼得老父萬般無奈,請來諸位豪傑為證,立下契書再不幹涉她、不給她尋夫家,這才肯還家去。隻是這樣一鬧,當真也再無人敢娶這凶蠻丫頭了。張圈倒是受用得自在,可憐老父操心白頭。這些奇趣傳聞,裴遠都是聽說了的,隻是卻不知她為何突然來到這益州通江縣,又領人打傷當朝官員,奪走賑災糧食。
  裴遠見張圈神色不善,隻得無奈笑問:“大娘子這是怎麽?為何要搶賑糧?”
  不料,張圈彎刀一轉,刀尖戳著裴遠,竟揚眉怒喝:“裴遠,既然真是你,那本姑娘也不必同你講什麽客氣了!不如先問問你們這些做官的,放得是什麽糧,賑得是什麽災!”
  她怒意不掩,問得擲地有聲。裴遠與殷孝俱驚,相顧時皆是神色大緊。
  張圈見二人不應話,又冷道:“裴使君該不會想推說不知罷。”
  裴遠莫名尷尬,應道:“裴遠確實不知。”
  張圈冷笑:“那本姑娘請使君喝一碗用這賑糧米熬出的粥,不知使君敢不敢喝?”說著,她一擊掌。
  立時,一名小童捧著一個盛粥的燒缽從村中民房走出,一直遞上前來,擱在張圈麵前案上。那民房相距甚遠,張圈擊掌聲也並不響亮,這小童卻能立刻應聲而出,實在不能不稱奇。
  “裴使君請罷。”張圈做個手勢,便要裴遠喝那碗粥。
  粥很寡,色澤並不清透,隻瞥一眼,也能瞧出。裴遠心一沉,便要上前細查,不料卻被殷孝一把攔住。
  “忠行兄……”裴遠不明其意,又不便當著張圈之麵先與殷孝分歧,隻得欲言又止。但殷孝看他一眼,頗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
  “怎麽?不敢?”張圈見狀,頗挑釁地抱起雙臂。
  殷孝聞聲抬眼,正瞥見張圈那自得模樣,不免暗自好笑。這大妹子橫豎一個土匪婆娘,裴子恒那一套君子之道怕是不管事兒的。
  隻聽殷孝沉喝道:“把你劫走的糧扛一石出來。”
  正得意時冷不防遭此一喝,張圈沒好氣白殷孝一眼,本想發作,忽見殷孝冷著眉眼,雖不應聲,掌中一口大刀卻已提了起來。好一口寶刀,九環金背,分明古拙樸實,卻自有鋒利,尚未出鞘已寒氣逼人,正映著主人一雙虎目,威懾之意不言而喻。張圈看在眼中,由不得眉梢抖跳,驚得後退一步。但她很快鎮定下來,收起輕慢譏諷,反笑道:“這位壯士是哪一路來的好漢?憑得什麽叫本姑娘聽你吩咐?”笑著,她手中一把圓月刀已作流星趕月之勢,劃一道銀弧,向殷孝頸項襲去。
  這姑娘,一上手便是殺招,當真好狠!
  裴遠見了由不得麵色驚白,饒是殷孝本人也忍不住皺眉。眼看那彎刀電掣而來,殷孝眸光一灼,揚手,竟一把將馳來銀光抓在掌中,但見光華一滯,霎時,鮮血滾落。
  見殷孝非但不閃避格擋,反而迎刃而上,張圈大奇之下不禁一怔,忽然卻身子一晃,猛地,整個人已被拽近前去,尚由不得她細思,頸項已是一寒,原本脅迫於人的彎刀,如今卻比在自己咽喉。
  “我說話,沒有說兩遍的習慣。”殷孝冷哼。
  張圈本想強掙,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個彎兒笑道:“大哥,你要我出糧,好歹也要先放開我才是。”她話如此說,手上已在殷孝刀尖遊移瞬息暴起一掌,掌風所向正是殷孝心腹命脈,如若劈中,立時便要人性命,狠辣可見一斑。
  但殷孝隻是冷嗤,眼疾手快,不待此一掌使老,已先擒了她胳臂,反擰一捋,隻聽一聲骨節脆響,便將她關節卸開了,毫不手軟。
  關節脫臼,張圈痛得哀叫,一條胳膊半點勁力也無,又急又惱,險些掉下淚來。
  她這邊呼喊,那邊村中人影再按捺不住,呼啦啦全圍了上來,好似從土裏鑽出一般,雖說都穿著普通村民服飾,但神情舉止間的默契卻分明是訓練有素久經沙場。裴遠從旁觀之,正又驚詫又好笑,猛然瞧見這群人,也由不得眸光一斂。他自然認得,這群人裏,還有張百沙的長徒祝彥武。原來,果真是遊俠插手。隻是鹽道上,又怎麽忽然來管賑糧?裴遠正思慮不定,猛然卻聽那邊有人聲道:“這位英雄,我阿師妹不知深淺,多有衝撞,在下替她陪個不是。但閣下堂堂男兒漢又何必為難一個女子?”說話的,正是祝彥武。
  殷孝聞聲冷道:“殷某從不為難女子,實在是沒見過這等出手歹毒的婆娘,一時眼拙。”那神情分明嗤笑:這會兒倒知道說是女子了?顯是半點放人之意也沒有。
  他此言甫一出,張圈已氣得麵頰漲紅,青鹽幫眾人頓時成僵。
  裴遠見狀,忙上前緩和:“祝兄,我二人今日前來並不以官身,也不為別的,實在是不明白,以諸位俠義,為何卻要虜劫災糧?故而誠意相詢,以求解惑。”
  那祝彥武盯看裴遠片刻,歎道:“裴使君與我們也不是頭一回打交道了,我們的為人使君難道不知?我們又怎會與災民們搶糧。但這賑災的糧食究竟都是些什麽貨色,使君便從未察知麽。”
  “糧剛到益州便被你們劫走,哪裏來得及查驗?”殷孝冷哼。
  裴遠忙道:“既然如此,還請祝兄帶裴遠前去一看,若真是裴遠失職,必定給大家一個交代。”他如是說著,便要進村。
  “子恒!”殷孝厲聲將他喝住。
  裴遠微怔,步子一頓。
  那祝彥武見此情形,又見自家師妹還為人挾製,隻得道:“不敢勞使君尊駕,在下命人扛一石糧來請使君驗查便是。”話音方落,已見個細瘦漢子從人後走出,竟單手拎一石糧來,步履輕盈,毫不吃力。
  祝彥武一刀將糧袋戳出個窟窿。那張圈還被殷孝擰著,嘴上卻半分不軟,憤憤呼道:“裴使君可要瞧仔細了,這便是神都來的好賑糧!”
  手起刀落,那米糧便湧了出來,帶起灰霧。
  瞬間,裴遠麵色已是青白。
  賑糧不純。非但不純,怕是幾乎沒什麽能入口的,刨除沙石,一多半竟是已然黴變的陳年舊米。
  神都來的賑糧怎會是這種東西?這樣的糧食,怎能給這些等糧救命的百姓們吃下肚去?若這些不是賑糧,那真正的賑糧卻又在何處?
  裴遠輕捏著掌心“糧食”,擰眉不舒,眸光卻是大寒。
  “喂!這位大哥,現在你也瞧見了,還不放開我?”張圈氣急敗壞地掙紮。
  殷孝看看裴遠與那一石劣糧,再瞥一眼張圈,放手卻是冷哼:“你們就這麽將賑糧搶來,愈發說不清了。”
  張圈得脫,吊著脫臼手臂,正痛得齜牙咧嘴,冷不防聽見這句,氣得柳眉倒立,嘶聲怒道:“你什麽意思?難道我們在這賑糧裏參雜蒙人了?又沒什麽好處得!”
  “不是這個說法。”裴遠站起身來,頗無奈長歎。張圈心思直白,但他卻知道,殷孝真可謂是一語中第。無論是誰在賑糧中參雜作假,如今賑糧被劫,那人都大可以甩手不認了。“我即刻回州府去查,神都來的賑糧,不止這二千石。”他邊說,邊牽馬要走。
  “如今已是打草驚蛇了。”殷孝攔住他,道:“往最好處想,他們也早做好了手腳,你即便去查也查不出什麽來。要往最壞了想,你現在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裴遠一拽韁繩,神色瞬間複雜。他靜默半晌,低聲道:“我得回去。”
  聞言,殷孝眸光微動,便即擺手道:“你去罷。別的交給我。”
  裴遠微笑,於馬背上向殷孝拱手一揖,再不多言,策馬揚鞭而去。
  上元佳節隆至,皇帝於玄武門大宴群臣,各式宮燈結彩,將諾大帝闕輝映燦爛,遠望之,如有祥雲流光,金碧輝煌。
  禦側東宮席案前,吳王世子李颺正與太子李晗擺局對弈,墨鸞隨立在世子身旁,看著那孩子開心笑顏,亦不禁微笑。
  自那日拜謁東宮後,太後借著墨鸞手傷大發責難,再不允墨鸞與阿寶靠近東宮半步。阿寶雖然貪玩,但並不是驕縱蠻橫的孩子,見墨鸞手傷得厲害,便也乖乖地一聲不吭,每日跟在墨鸞前後,還小心翼翼叮囑她上藥休養。但孩子眼底深埋的渴望,卻是如此滾燙,比掌心灼傷更令墨鸞心疼。他才不過五歲,卻已不得不學會在大人的世界裏勉強和掩藏自己。
  “我以為,太後不該如此苛責世子。他還隻是個孩子呢。”再三猶豫,墨鸞終於還是去見了太後。她望著太後那雙深玄無底的眼睛,道,“兄長疼愛幼弟,想要去看望,既是常情,也是倫理。太後如今不允世子去,便不怕疏離了手足之情麽。”她說的輕聲,卻是鼓足了極大的勇氣。
  太後笑道:“究竟是阿寶想去看弟弟,還是你想入東宮。”那笑容分明和煦,卻如斯尖刻。
  墨鸞隻覺麵上一漲,不禁羞憤難當。“太後這又是何必。皇太後殿下想要兒如何,不想要兒如何,也不過隻是一道旨意。”她垂下眼去。
  太後訝異挑眉,“你有些時日沒這麽同我說話了。”她緩聲道,“我本還以為你這性子是沉斂了的。”
  墨鸞隻是咬唇不應。
  分明頷首乖順,卻是如斯倔強的模樣。太後靜看她半晌,輕歎出聲來:“上元那日,宅家要設宴,你領著阿寶去玩會兒罷。仔細些,別又弄出什麽傷病回來。”
  一言之下,竟是應允。墨鸞怔忡良久,待下得殿去,卻見阿寶小小的身影躲在回廊拐角處,正偷偷探腦望她,一時,百感交集。
  “阿寶,這一局你怕是不能贏了。”
  思緒方略略飄遠,忽然聽見一個溫厚男聲笑語。是太子李晗。墨鸞忙斂回神來,隻見阿寶嘟嘴鼓著腮,小小的眉毛也學個大人模樣皺起,盯著麵前棋盤不發一語。那黑白縱橫場上,兩條大龍絞纏,黑龍勢盛,大有將白龍圍困之勢。
  墨鸞靜觀須臾,回身從侍婢手中取過一塊石蜜餅,柔聲笑道:“請殿下稍歇,用塊點心罷。”她將糕餅呈於李晗,又取一塊給阿寶,趁著李晗吃餅,卻用宮裝寬袖遮掩,衝阿寶做手勢。
  阿寶聰敏伶俐,一瞧便懂,蜜餅還咬在嘴裏,便已急不可耐。
  李晗本還悠閑,瞧見他落此一子,不禁驚奇出聲。棋局上瞬息此消彼長,阿寶一枚白子,竟將一路本不起眼的棋脈盤活,猶如斜插腹地之利劍,防不勝防之下,竟是措手不及。他由不得抬眼,仔細打量那向自己獻餅的女子。她卻已站到阿寶另一側去,正照料阿寶用茶,恰到好處地避開了視線鋒芒。李晗意興大起,頓覺有趣,正待要出言發問,不料,卻有侍人呈來一觴酒,說是吳王殿下敬上的。李晗抬頭望去,果然見吳王李宏立在不遠處,周遭熱鬧非凡,唯獨吳王殿下像個遺世獨立的謫仙,冷清一人。三郎總是這樣,每逢盛筵,要便推托逃過,要便撿個角落獨處,也不知究竟是真已得了道骨仙風,還是什麽別的。李晗搖頭莞爾,取了這一觴酒,起身向李宏踱去。“三郎,你再這樣下去,可真要羽化登仙了。”他如是說著,便要拉李宏。
  “大哥!”李宏忙反拽住他:“先且留步,待我長話短說。”
  李晗擺手止住他:“上元佳筵,隻有親友之論,不談國事。”
  “那便隻論親友。”李宏不顧阻攔,兀自接道:“四郎若有萬一,大哥管是不管?”
  一言擲地,兩相皆有些沉悶。許久,李晗才緩道:“之前那些不是已不追究了麽。他近日安於王府,終於陪伴四弟妹,又出了什麽事了。”
  李宏掃一眼四下,見上首太後正饒有興致與皇帝、王後一齊觀賞舞樂,這才問道:“大哥覺得四郎是不是個胡作非為之人?”說時,他仍是壓低了嗓音,蹙眉似有憂愁。
  李晗不禁奇怪:“這是怎麽問?四郎雖然有些莽撞好勝,但大事總不糊塗。”
  李宏歎道:“但我卻聽見些風言風語,說四郎督辦的賑糧,出了些紕漏。”
  李晗聞言一震,驚道:“什麽事情?”
  李宏眸光閃爍,隱隱顯出些難色來,苦笑:“若是四郎真惹上什麽禍事,恐怕還要仰仗大哥多替他擔待美言。”
  李晗執著酒觴微怔,半晌淺笑。“阿哥知道你為難。”他輕拍李宏肩膀,寬慰道:“你也寬心些罷,皇祖母雖然將阿寶留在慶慈殿,但總不至於虧待一個孩子。何況,到底是血濃於水。”
  “大哥!”李宏心口一燙,情不自禁一把握住兄長的手。他靜了好一會兒,忽然問道:“阿玝鬥膽不敬,難道大哥真是要學父皇麽。”他問得極輕,幾乎細若不聞。
  李晗微微一顫,沉寂片刻,緩緩將手抽回。“三郎,”他看著李宏的眼睛,溫和笑道,“我自知不是什麽德賢出眾之人,凡事必謹小慎微,唯一可以不掩驕傲的,隻是咱們弟兄幾人親如手足同心同德。我這麽信,也一定這麽做。”
  李宏回望他良久,不禁眼眶發潮。“阿兄今日所言,小弟銘感在心了。”他雙手舉起酒觴,鄭重敬拜,而後一飲而盡。
  李晗笑歎,一麵將他往席上拽,一麵道:“你還不來看看你的好阿寶,得了高人指點,已連勝我兩局了,如今這一局又是險象環生。皇祖母尋來這一位貴主當真是個妙人,我還從未見過哪個女子能下得如此好棋。她不過是偶爾從旁指點阿寶,卻每次都能恰到好處,隻叫阿寶勝我一子,旁人看下去,還都道是我謙讓了阿寶,既哄得阿寶開心,又不叫我難堪。”
  “她兄長棋術高明堪稱國手,她自然學得妙法,也不足怪。”李宏笑道。
  李晗意味深長看一眼李宏,道:“三郎,我看皇祖母是有心成你的好事。這樣的女子,又能誠心待阿寶好,倒也真是一樁良緣。弟妹仙逝也有這些年了,你不如放下罷,何苦為難自己。”
  他方有此言,李宏足下頓時一滯,眸色瞬間沉鬱,明滅不知所思。“大哥,我還有事,先暫別一步。”他避開李晗目光,再不給挽留之機,抽身便走。
  李晗眼看著,心知不可強留,回首又瞧見席畔女子與阿寶巧笑和樂,唯有惆悵歎惋。
  那月下斑駁疏影,在宮燈花火的金紅光暈中愈發朦朧搖曳。
  李宏席地倚於花樹蔭下,靜看著千樹燈火簇擁下高高的燈輪,一壇陳釀,兩隻酒觴,自斟,對飲,無言勝卻千言。
  他不喜歡這種筵席。愈是熱鬧歡慶,愈顯冷落清戚,誰能知那一張張笑靨之下,觥籌委蛇之後,又是怎樣光景。從前還有阿俏陪他,如今誰也沒有,他身邊是空的。
  他溫柔聰慧的阿俏,早已飛作天上仙,縱有再多牽掛不舍,又能如何?
  放下。放下。不過簡單二字,說起容易,做來何其難。
  “是我牽累了淩廣兄。如今,怕是連你也要負了。阿俏嗬阿俏,你大概已經怨怪我了?否則為何遲遲不肯回來相見。”他執玉觴苦笑,瓊漿入口,亦苦澀無邊。
  忽然,眸光微散,卻瞥見燈火輝映、月光淡撒下踟躕不前的娉影。
  阿俏?
  不是。那隻是個初出落成的小女兒。不是他的阿俏來。
  “讓貴主見笑了。”李宏擱下酒觴,整理衣衫要起身施禮,幾分醺然,步伐微亂,不防一個踉蹌。
  墨鸞抱著貂子披風,正猶豫是否上前,忽而見他起身卻要跌倒,下意識慌忙去扶。
  瞬間,宛若相擁。
  男子灼烈的氣息,酒香馥鬱夾雜,浸染著滾燙體溫,撲麵襲來。墨鸞心驚微顫,欲要推開又不能,一時,不禁成僵。
  但李宏很快便自撐住樹幹穩了下來。“失禮。請貴主恕罪。”他倚樹緩緩坐下,半仰著麵看墨鸞,歉意傾瀉。
  “太子殿下讓我來請大王入席用些元子。”墨鸞輕聲道。
  “他刻意編派你來尋我的。”李宏淺笑。
  墨鸞聞之略驚,旋即又尷尬起來,低了頭,靜立一旁。
  李宏悵然笑道:“如今連他也來撮合,再拖遝下去總不是個辦法。有些話原本也就該我來說。”他坐正了身子,凝眸看墨鸞片刻,才緩聲接道:“皇祖母的心意貴主想必也是知道的。小王鰥居,本不該存此妄念,但阿寶漸漸知事了,我獨自帶他也常有心力不濟。貴主嫻淑溫婉,小王早已欽慕,阿寶對貴主,又素有孺仰。如蒙貴主不棄,小王當擇良日,登門拜謁令賢尊令高堂,求——”
  他的嗓音低醇,緩緩道來,猶如陳釀靜酌。墨鸞聽在心上,卻是一片驚濤駭浪,再不能允他說下去。“大王醉了。”她打斷他,佇立在樹影中,頷首,神色模糊不見。
  李宏怔忡一瞬,低笑出聲來。“大概真是醉了。說些瘋話。”他笑著,眸色微散。“我知道,你心裏有個人。”他忽然如是說道,“我心裏也有一個人。但是,人浮於世,又有幾個能得隨心所欲、心想事成?至極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否則,你與我,又何必還在這裏,又哪裏還會在這裏。”
  他忽然竟如將心腹也剖開來一般,墨鸞呆怔,良久還神,不禁苦笑。“大王寬心罷。”她輕道,“我喜愛世子,並不存半分私欲妄想。我能應承大王的,也隻是‘盡人事’三字,至於天命所在,世子吉人貴子,天命必向之。”
  李宏眸色輕顫,唇角溢出溫潤笑意來。“如此,便是大恩不言謝。”他笑語,話音未落,眼已闔了起來,竟如沉眠夢囈。
  墨鸞靜待良久,見他似真沉沉睡去,不由長出一口氣。
  李宏那張闔目睡顏仍浸著幾分酒韻,精致風流。他是如此卓絕的男人,溫文爾雅,氣宇不凡。若換作其他女子,大概斷然不能拒絕了他罷。她見過他的溫柔、體貼、和暖……每一樣都恰到好處,那正是她所渴望的。在這樣孤獨、寒冷甚至幾近絕望的泥淖中,她多想有個人,有個寬厚懷抱,有一雙溫暖而堅定的手,帶她走出去。她做不到心如止水無欲則剛,她其實是如此地想愛,渴望被愛。這樣脆弱的時刻,偏偏他與她如此靠近,近得似能聽見心跳,而那個人卻那樣遙遠,遠如遺忘……然而,那又如何呢?他終究不是。他不是白弈。她早已在心底種下一株瘋長的藤蔓,每一寸蔓延都是刺血,甜蜜而疼痛,再不由任何自欺、欺人。
  她替李宏將披風小心蓋上,轉身走掉了。
  然而,卻無人知曉,遺落身後的那雙眼忽然睜開時,映入瞳中的燈火,分明明淨清澈。
  撲麵而來的氣息令裴遠由不得一窒。少年時灰色的記憶在瞬間複蘇,激得胃中一陣痙攣。那是牢獄的味道,充滿了腐敗與死亡。眉心突跳著,陣陣發疼,他摁著頭,仔細理了理思緒。
  他本以為回到益州仍可有斡旋餘地,卻不料對方手腕之狠厲遠在他想象之上。兩道巡察禦史的官威震懾不了狼子之心,他才剛踏入益州刺史府衙,已遭襲擊,再醒來,便是身陷囹圄。
  獄室光線昏暗,隱隱約約中,似有人影倒臥。裴遠翻身爬起,正要上前探問,冷不防一陣腳步聲來,迫得他頓了下來。他尋聲望去,逆著那一縷混濁白光,果然見兩個腳蹬深靴身著官袍之人踱來。
  來得,正是益州刺史徐思侑及戶部侍郎鄭彬。
  那徐思侑隔著獄欄看裴遠片刻,拈須一笑,道:“裴使君,住得可還習慣?”
  裴遠抬眼一看徐思侑,反問:“糧呢?”
  徐思侑道:“使君何不先問問自己的處境?”
  裴遠聞之不禁冷笑:“徐刺史,你我同袍侍君,同朝食祿,一要對得起黎民百姓,二要對得起天地君主,三要對得起良心德行,最不濟,也該銘記天朝法度。明公封疆大吏,位居要職,怎麽偏要行此愚昧之舉?”
  徐思侑笑道:“使君敏銳,又是耿直清流,下官不敢妄自逞強、班門弄斧,故而索性做個蠢人,反倒便宜。”他負手踱了兩步,接道:“使君且看看,這是什麽?”說著,他從袖中掏出一隻耳墜來。
  那耳墜,是靜姝的。
  裴遠眸色一爍,雖不至於意外,但依舊忍不住雙眉緊鎖。“她隻是個普通女子,不要為難她。”他沉聲道。
  徐思侑又將耳墜收起,笑道:“那便要看使君如何行事了。”
  “賑糧關乎民生,一旦生變,必定無從掩飾。”裴遠嗤笑,睨一眼徐、鄭二人,道,“聽聞,徐刺史乃胡公舊部,鄭侍郎亦是胡公門生,此番又是魏王殿下親自薦命。二君如此行事,仔細不要累及了魏王及王妃二殿下才是。”
  徐思侑道:“使君果然剛正,倒能不計前嫌替二位殿下著想。我們自然是不能牽累二位殿下的,所以,才特意請使君相助。”
  “原來如此。”裴遠淡然一笑,“你們打算讓我做替死羊。”
  徐思侑道:“隻要使君行此方便,我二人也決不食言,自會保那位姑娘無恙。”
  “好。我知道了。”裴遠輕拍衣袍,倚牆靠坐,“你們去罷。”言罷,他便闔了眼,儼然小憩。
  他竟得如此平靜,仿佛方才所談論的隻是些家長裏短,並不是他的生死。待到徐、鄭二人離去,他才睜開眼。
  角落幹草堆中臥著人影依舊未動。裴遠細聽片刻,覺著附近已無響動,這才走近前去,俯身察看。一看之下,卻由不得大驚。
  那倒臥之人,竟是益州府知政林崢。
  隻見林崢此時已渾身是傷,哪還有個完整人形?顯是已受過了大刑。
  裴遠大驚,忙將林崢扶起,好一番應急救治,又喚了一刻,才見其轉醒。
  那林崢緩緩睜眼,一見裴遠,登時掙紮著便要起身行禮,雙眼異彩閃爍,似是十分激動。裴遠忙將之摁住,連連勸阻,這才令之安靜下來,隻拱手略施一揖,道:“使君,下官思慮不周,牽累使君了。”
  裴遠忙扶住他,和聲道:“貴政可覺得好些?”
  林崢歎道:“多謝使君關愛。下官慚愧。”
  “快別說這些。”裴遠笑道,“我離開益州之後,州裏有何動靜?貴政又是怎會弄成這樣?你莫急,且慢慢與我細說。”
  林崢點頭,便依言說了一回:
  原來,裴遠前腳方走,益州刺史徐思侑便做下了布置,又扣押了靜姝為人質,隻等裴遠返回。而所謂匪人劫糧,也不過是一個事先設下的局,故意引裴遠離開益州以方便行事。無怪張圈等人劫奪二千石糧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隻因他們——連同不明就裏的林崢,都作了為徐、鄭二人利用的棋子。
  至於林崢被拘,則是另一番緣由。隻因徐思侑早有貪瀆之實,林崢心思檢舉彈劾,暗中搜羅了一些證據,隻待時機便要遞呈禦史台。徐思侑有所察覺,索性借此機會,想要逼迫林崢交出其貪瀆之證據,而後除之。
  林崢道:“使君,下官花費三載收錄了一本賬冊,還有一些物證,就藏在——”
  眼看他話要出口,裴遠忙攔住他,與他低聲道:“如此緊要的機密,貴政不必告訴旁人,他日貴政親自將之遞呈禦史台察查便是了。”
  “可下官大抵已無機會再見天日了。”林崢聞之歎息:“但使君是神都欽差,代天子巡牧,他們未必膽敢太過造次。下官又聽聞使君入朝前曾遊曆江湖,或許……或許……”他看著裴遠,眼神淺淺亮了起來。
  裴遠不禁微笑:“貴政以為他們為何將裴遠與君投在一處?”
  林崢一怔,又聽裴遠低聲道:“他們想從貴政手中拿東西,明搶不得,會如何做?”
  “莫非……”林崢瞳色一漲,正要脫口而出,猛然驚醒一般,忙噤聲收言。
  裴遠拍一拍林崢肩膀,眸光卻愈發淩厲起來,在昏暗中四處察視。忽然,他伸手在欄柱上敲了三下。
  林崢驚詫,正欲要詢問,尚未開口,卻有一道黑影一閃而入,也不知使得什麽妙法,竟已穿過牢欄,到了近前。
  “閣下尊號?”裴遠低聲詢問。
  那黑影答道:“艮癸拜見使君。”
  “有信?”裴遠又問。
  “沒有。”艮癸應道,“我是跟著使君一路離京的。”
  裴遠又點頭道:“我若拜托你三件事,你可能辦?”
  艮癸道:“艮癸自當竭力達成。”
  “好。”裴遠隨手扯下腰間玉佩,遞與艮癸道,“神都跟來的禦史衛應該還不知道我返回了益州。我想請你替我將這枚玉佩交給忠行兄,讓他聯絡衛軍。”他看了一眼林崢,接道,“我大概一會兒就能離開這兒了,煩勞你設法將這位林知政帶回神都,與你們公子親自接手。不要讓外人知曉。”他又靜一會兒,道:“最後一件,替我帶話與你們公子,若我回不去了,餘下諸事,就全都交給他了。”
  “使君,這位是——”林崢忍不住問。
  裴遠忙止住他,又低聲道:“貴政就不必問了,待進了神都自有分曉。”
  “但——”林崢似有踟躕,卻又不肯說出口來。
  裴遠一笑:“在林貴政眼中,裴遠是什麽人?”
  林崢怔了片刻,終於一抱拳:“事已至此,也不怕說句不敬的,林某信不過朝廷派下的禦史,但信得過裴公的公子。”
  裴遠眸光微顫,鄭重對林崢一躬到地,禮道:“多謝林君還記得先父。”他直起身來,看著窗口那一線欲漸昏淡的光,心中一片沉色。
  他覺得微妙難名。
  有太多的事情已瀕臨潰敗,刻不容緩,一觸即發。而他所觸及的,大抵不過冰山一角。
  當他發現艮癸的一瞬間,忽然卻有閃念從心尖掠過。自離開神都,艮癸便一直跟著他,但他卻絲毫也不曾察覺。他完全相信,若艮癸不願讓他察覺,即便是此時此刻,他也還是不能察覺。然而,方才徐思侑麾下設伏抓他時,艮癸卻連個影子也不見。一時,他竟不能確定,白弈派來艮癸,究竟是為了隨護,還是為了監視。或許,兼而有之。但無論如何,如今要想了結了益州糧亂,他恐怕依然隻有這一條路。
  他不禁輕笑起來,眼底卻泛起一片模糊玄色。他莫名有些恐懼,那個人或許已不再是他自幼知交的好友了,但卻必須是他可倚信的夥伴,必須是。

  章三二 駭浪興

  “太子殿下還是暫且靜觀罷。”東宮明理堂中,白弈執一枚白子落在盤上,一麵看似隨意說道。
  太子李晗一手摁住額角,蹙眉歎息:“我倒並不擔心三郎。我隻覺得古怪,四郎並不是那麽糊塗的人。”他將一枚黑子反複在掌心搓捏,心思全不在局中,竟不能落子。
  白弈靜看李晗種種焦躁煩亂舉動,並不立即應話。
  兩日前,艮癸回來,帶來裴遠近況及口訊,還有一個人——益州知政林崢。
  隻聞此訊,白弈便立刻知道,這是裴遠給他扔來的燙手山芋。
  益州糧亂無論是否與魏王李裕有關,鬧將開來牽累是少不了的,何況此一件事多半是事出有因——太後瞧不慣李裕處處主動張揚,想將之攆出局去已久了。這一攆,既是替李宏鋪路,卻也是回護李裕使之遠離是非。但此時此境,吳王李宏得太後力撐,步步勢大,他需要李裕這柄牽扯吳王的利器,若平衡就此打破,於東宮一脈是大大不利。如此講來,這個林崢,他是該交給禦史台,還是該趁著尚無人察覺一刀殺了?
  但若他真殺了林崢,裴遠卻要陷入危險,糧亂不平,再將子恒搭進去……得不償失。
  他於是將林崢送給了吳王李宏。
  既然此事牽扯了李裕,那便讓他們李家人自己去解決好了,當然,一定不能是太子。他倒也想看看,這位吳王殿下,是會借此良機再上一步,還是會不顧一切力保手足。和,自然是無害有利,即便真是殺,弟兄相煎的也是吳王,陛下會如何看待,總之不關東宮的事。
  但兩日過去,李宏卻沒有絲毫的反應。這一位殿下,倒也當真是個沉得住氣的主。
  白弈微微一笑,對李晗道:“太子殿下且寬心,料想吳王殿下是能夠處理妥貼的。”
  “我怎麽寬得了心。一邊是我的弟弟,一邊卻是天下臣民。連日來我這腦袋都快炸了。”李晗索性幹脆丟了棋子,揉著太陽穴苦笑。
  白弈聞之眉梢微動:“殿下貴體不適,可有傳召禦醫?”
  李晗擺手道:“禦醫說是倒春寒著了風。”
  白弈眸光閃爍,望李晗氣色,沉聲道:“恕臣鬥膽,可否容臣請殿下脈象?”
  李晗略一驚,正待要說話,忽然,卻聽堂外一個女聲道:“殿下,王公府上的湖陽郡主來探謁殿下,可上堂來麽?”問話的,是太子妃宋璃。
  聞得有女眷來,白弈立時起身就要退避。李晗忙攔住他,道:“不礙事,是母後家的表妹,你與婉妹成親那時也該見過的。”
  聽李晗如是說,白弈這才重新安坐。李晗一麵讓宋璃領湖陽郡主上堂來,一麵從容將右腕遞與白弈,讓他號脈。
  白弈細診一回,由不得心中暗驚。
  李晗脈象不妥。即便是他這種並不專精醫理之人也能察覺,為何禦醫卻查不出反而奏作風寒?禦醫雖說官品不高,卻是可大可小,若是連東宮一貫信賴的禦醫也被已為人買通,離四麵楚歌怕是也不遠了……
  白弈正兀自思慮,猛地卻聽一女子問道:“大將軍,殿下貴體究竟如何了?”
  他抬眼一看,見是那湖陽郡主正望著自己,一旁太子妃宋璃坐在李晗身側,亦滿眼關切含憂。他忙笑了笑,應道:“殿下沒什麽大礙。仔細著些起居飲食,調理調理就好了。”以李晗之柔仁,陡然說破隻能徒增恐慌,何況此時又還有兩個女人在,太子妃也就罷了,那湖陽郡主,未必妥當。
  湖陽郡主王妜,乃是王皇後的內侄女兒,也是齊王李元愔的外孫女兒,她忽然來東宮探謁,又是為的什麽?恐怕並非表麵看來這樣簡單。
  白弈一麵應酬,一麵暗中打量這位郡主:妙目凝膚,唇紅齒白,倒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隻是衣裙上的織繡繁複細碎,透著粉嫩,環佩釵鈿奢華,又浸著張揚。還像個孩子。
  那湖陽郡主王妜察覺白弈看她,也扭頭向白弈看去,挑眉道:“大將軍一直瞧我做什麽?”
  一言既出,在座皆驚。
  “湖陽。”太子妃宋璃擰了眉,低聲喚道。
  饒是白弈也由不得詫異。“貴主佳人麗質,外臣一時無禮,乞望恕罪。”他低頭施一禮,眸色卻深了起來。
  王妜聞聲笑道:“東陽公主已是絕色,聽聞文安縣主更是罕見的美人,大將軍瞧慣了這樣的佳人,卻還來誇讚我,倒是叫我頗為受用。”
  她話音未落,李晗已先撫膝大笑:“善博今日可遇上對手的了。還好婉妹不在。”
  太子妃亦是又好氣又好笑,又低嗬王妜一聲。
  王妜卻一臉不在意,隨手選了茶果來嚐。
  這一位郡主,敏銳,膽大,卻也魯莽,一試之下,深淺立判。王氏與太子有母係血親,並不需要她來親近東宮,亦無需她來刺探甚麽。那麽,假使她此行確有目的,便隻有一種可能——她並非受命於父族,而是受命於其外祖。若真是如此,倒要有好戲瞧了。
  思及此處,白弈不禁莞爾,不動聲色接起別的,又將話岔開去,少頃,便與李晗拜辭。
  直至王妜亦離去後,明理堂上隻餘李晗夫婦二人。
  “我怎麽就沒瞧出這白氏子什麽好來,值得你們誇讚的誇讚,提防的提防?”宋璃冷哼了一聲,如是道。
  李晗眼中顯出訝然,他有些疲乏地在小榻上臥了,又摁著額角,歎道:“阿琉,善博是能臣,隻看看皖州轄下,又還需要多說麽。你也多勸勸嶽丈與二舅,同殿共事,當以和為貴,天下為先。”
  宋璃瞳光微顫,心知自己一時語快,一句“提防”說漏,忙小心上前去,替李晗輕按著太陽穴。“我也沒別的意思。”她低了眉眼,柔聲道,“但他怎好那樣與湖陽說話?未免輕狂。你便不擔心你阿妹麽。”
  “一時的玩話罷了。”李晗閉著眼笑歎,“湖陽那丫頭自己不審慎,虧得都是自家人。”
  “是,這也能怪到我們女人頭上了。好壞都是我們不是。你們男人總是說玩話的,幾時才能說個真話?各個都是吃著碗裏望著鍋裏!”聽得李晗此言,宋璃又不痛快起來,甩了手將之推開,冷道。
  “這又是扯去哪裏了?”李晗驚地睜開眼,見宋璃一臉慍色,柔聲道:“你從前可不這麽愛生氣。”
  “殿下換個不愛生氣的來便是了。可要妾去將謝良娣換來?”宋璃啐了一口,起身就要走。
  李晗慌忙爬起來一把將宋璃拉住:“阿詠帶著麒麟,忙呢。”
  宋璃依舊冷道:“敢情是謝良娣也膩了。那大鍋子裏可多著呢,殿下趕緊撿熱乎地挑罷,妾這就尋人替殿下下聘去!”
  “唉,這又是怎麽了?怎麽了?”李晗愁得哭笑不得,隻得一味哄著;“挑什麽呀。我正頭疼,不要手生的。好卿卿,你給我揉揉。”
  見李晗一臉討好溫軟,卻分明是頭痛不已的模樣,宋璃氣也不是,疼也不是,隻得複又坐下,抱了那顆腦袋過來,想起好來便輕揉慢推,想起壞來就重捏狠掐。
  李晗被整得七葷八素,偏生又怕她給氣走了,隻好任由她這麽陰晴不定地好一番折騰,頭暈眼花也咬牙苦笑認了便罷。
  天朝天承元年,正月卅一,正月的最後一日。齊王李元愔一本參上,彈劾益州刺史徐思侑及戶部侍郎鄭彬貪瀆,與本同奏有諸般物證,還有一紙萬言血書。而寫下這血書之人——益州知政林崢卻因傷病不治,死在了吳王府上。皇帝責令禦史台全力徹查,其結果卻令滿朝始料未及。徐、鄭二人勾結一胡姓行商,以次米充當賑糧,卻將原本的好米換出,高價出售,牟取暴利竟達數千金之多,其資甚巨,令人乍舌。而這名胡姓行商卻不是別人,正是魏王妃之父、吏部尚書胡廣祿府上的管家。
  飛來橫禍,縱胡廣祿據理喊冤,卻依舊隻能望著櫃坊中寄在自己名下的巨額銅帑、金條說不出半句話來。
  胡廣祿素行強硬對頭仇家早不止一二,一時牆倒眾人推,競相彈劾;而林崢數載來所收集之賬冊,更是牽出一張網,涉貪賄之朝官幾乎將胡氏派係魏王黨閥盡數攬擴。如此疏而不漏,倒像是專程備下的。
  皇帝大為震驚,又騎虎難下,隻得罷黜胡廣祿吏部尚書職及公爵,顧念舊功卓絕,免死徙邊。所查贓款,盡數抄沒國庫。但胡公戎馬烈性,不堪此大辱,自刎府中,留書懇求皇帝善待其女,不叫連坐。
  但朝中責罰魏王及王妃之呼聲卻從未斷過。
  貴妃韋氏為保其子,懇請皇帝降旨休廢胡海瀾。此訊被李裕知道,與韋妃大鬧一場,自請一力承擔。
  皇帝有心回護兒、媳,苦於不得台階下來,愁得索性連日罷朝,拒不召見諸臣。
  正直這微妙時刻,卻終於有人來保魏王夫婦免責。
  太子李晗雙手捧著奏本在甘露殿外長跪,據理替李裕開脫,又言魏王妃胡氏身懷有孕,懇乞天憐。聲淚俱下,誠意拳拳,觀者無不動容。
  皇帝本想就此順水推舟,無奈諸朝臣多有不依,責備天家護短。皇帝無奈,隻得連李晗也拒在門外不見了。
  皇帝不見,李晗便也固執不起,竟至跪暈在甘露殿外。
  天子罷朝不出,儲君跪暈殿外,也不知究竟是該感天動地,還是啼笑皆非。
  然而,眼看局勢成僵時,又有轉機陡生。
  連夜兩份奏本呈上甘露殿來。一份是白氏的,另一份卻是吳王李宏的。兩本一辭,竟是不約而同稱:魏王裕過在疏失不察、任人不當,請陛下罰其食戶,責其禁足思過,以儆效尤。
  至此,這台階總算是搭得妥貼,好讓皇帝穩穩當當下來。次日朝上,皇帝便罰了李裕千戶,勒令其與王妃閉門思過,又令右武衛大將軍白弈親自督辦軍禁事宜,明麵是看管,實則是將李裕與胡海瀾護在了魏王府內,他們不得出來,旁人卻也輕易不得進入,動不了他們分毫。
  但即便如此,也並非什麽人都進不去的。
  至二月中,魏王府上卻來了一位“貴客”,執聖上令符,竟是湖陽郡主王妜。
  魏王府青雲閣上,王妜倚窗斜斜坐了,對李裕道:“我可以幫大王。”挑眉笑看時,眸色鋒利。
  那女子不過豆蔻年華,卻已生了一雙何其飛揚跋扈的眼,映著心底滋生的算與念。李裕靜看她良久,那些不請自來的妖嬈旖旎便從她的眼角鬢絲傾瀉。“如今,我才是能幫你翻身的那個人。大王懂得。”她說著,向他探過身去,伸手就要撫上他麵頰。
  李裕眸光一閃,一把掐住她手腕,轉麵卻是淺笑:“貴主這金腕花好漂亮?可否賜教是哪裏打的?趕明兒小王好叫人給內子也打一支來。”
  他忽有此言,王妜笑意頓時僵冷。“大王何必裝糊塗。”她拂袖將他推開,“如今大王這魏王頭銜可算是名存實亡了。大王當真甘心麽?”
  李裕閑閑晃到一旁坐榻上坐了,隨便撿了張花紙百無聊賴地折。“我不是裝糊塗,是真糊塗了。”他道,“是母妃拜托貴主前來的罷。但貴主又何必呢?這樣做對貴主並無好處。相信貴氏也沒有撇下東邊來扶我的閑情罷?”
  王妜道:“殿下可聽說了,新走馬的吏部尚書是太後欽定。今番折損了殿下,東宮可沒撈著什麽好處。那益州知政林崢是死在吳王府上的。他又上表替陛下分憂、替大王及王妃解圍。忠義仁孝可都給他占全了。”
  “你們想要我做一隻傻乎乎的蚌,自己就好做漁夫。”李裕冷笑。
  “大王說錯了。”王妜一揚眉,步上李裕身旁,與他附耳輕道:“不是我們,而是他們。他們這麽想,我卻不這麽想。”
  “哦,那麽,敢問貴主是怎麽想?”李裕漫不經心隨口問道。
  王妜一頓,望他良久,而後一字字道:“我要做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說著話時,她那雙好看的眼睛裏盛起極明亮的光來,璀璨若星。
  李裕搖頭而笑:“那你該去找你的表哥。或者找吳王。總之不該來找我。”
  “這意思莫非是說,大王真的已放棄了?大王不是個跌倒了就爬不起來的男人罷。”王妜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緊盯著李裕。
  “但貴主大概不知,”李裕也站起身來,“小王對踩著女人上位沒什麽太大的興趣。能夠站在小王身邊的女人,也早就在那兒了。”他站起身來,立時足比王妜高出一頭有餘,反而以一種俯視的姿態,將隨手折過的花紙扔在那女子懷中,“多謝貴主前來探視,小王寒舍,沒什麽好東西。借此一花聊表謝意。貴主慢走,不送。”
  他說完便走。王妜給他一語嗆中,驚怒之下,不禁喊道:“殿下莫不是忘了舊年別院中之事了?莫非那文安縣主就特別些?”
  她竟忽然有此一提。李裕由不得駐足。
  王妜見李裕停下,冷揚唇角,又道:“大王真以為有什麽事是可以瞞得住的麽?各門各戶誰沒有自家的眼線。”
  她話音未落,李裕已笑出聲來。“既然如此,貴主也該知道,你我今日的一言一行,未必是能瞞住人的。”他回身看著王妜,道,“小王多言,勸貴主一句:小王與文安縣主從未謀麵。就是這樣了。貴主走好。”這一回,他反不走了,喚上當值的一名持戟、一名司戈,先請王妜出去,那意思已再明了不過了。
  他靜看著王妜麵色青白地拂袖而去,這才複又緩緩轉身,往內堂去。
  這個小姑娘讓他有些想笑,卻又莫名地再笑不出來,反而冷得苦澀。
  他大概是沒有權利去取笑別人的。曾幾何時,他又何嚐不是這樣冒進妄為?自打攬下這征糧的擔子——不,甚至應該追溯到更久以前,九郎還在的時候,從那時候起,他就不斷踏入一個又一個陷阱,愈陷愈深,不能自拔。
  母妃是對的。他真該和三哥好好學學……
  他由不得兀自苦笑。早春風寒意未消,他卻在回廊間站了下來,任之拂亂了發絲衣衫,冷得透徹清明。
  忽然,一雙手從身後環上,將他抱住,纖細微涼的觸感立刻將他驚醒。“阿棠?”他翻身將身後女子整個摟入懷中,
  胡海瀾隻穿了件紗衫,顯是匆忙間隨意披的,裙擺下,一雙玉足隻套著雪白薄襪。她竟連履子也未穿。李裕不忍心疼,一時又找不到履子給她穿上,索性將她抱了,一路抱回堂中,好生安置在臥榻上。他著人燒了支小暖爐過來,先將手烤暖了,再將海瀾雙足捧在掌心輕揉。他一言不發,隻是這麽暖著她雙足,便像個最普通的凡俗男子,卻偏又如此不普通——這天底下,願親手為妻子暖腳的男人,未必能再找出幾個來。
  海瀾靠在榻上,身上裹著毛皮毯子,溫暖輕柔的觸感從趾尖蔓延開來,酥酥麻麻地。她望著李裕,忽然撐著坐起身來,拉住他的手,眼淚卻一顆顆落了下來。
  “這可不像你了。”李裕笑著將她攬入懷中,手輕撫在她已有些微隆起的小腹,歎息:“方才我還在擔心,怕是又要挨鞭子呢。你可不許把這個也教給寶寶。”
  海瀾含淚莞爾,將麵頰淚痕拭了,雙手回抱住他,將臉埋在他懷裏,以最輕細的聲音低吟:“能站在你身邊的,隻有我。你說過的,你要記得。無論什麽原因,不許丟下我們娘兒倆。否則……否則……”
  她沒能再說下去。李裕吻了她,很輕,很柔,淺淺纏綿。他在她耳畔允諾:“沒有否則。我不會的。”而後,他便緩緩握住她的手。
  十指交握,此心相連。
  草長鶯飛二月天,生機勃勃,一片青翠。
  那五、六歲的孩子一手抓著線軸,線的那一端牽隻紙鳶,正在園中瘋跑。鳶尾上掛的響器乘風,嗚鈴嗚鈴響著,猶似歌唱。
  “世子慢著些,仔細腳下!”常侍張福跟在那孩子身後,步步都是緊張。自打李颺落在太液池裏一回,張福便再不敢讓他四處撒歡,這樣兩句話,每日也要說上不下百遍。
  但李颺正是貪玩時候,眼見春光明媚,又怎可能在屋裏呆得住?他拽著那紙鳶,跑得正歡,忽然,掌中棉線一緊,再也拽不動了。他仰麵一看,原來是線繞在了樹枝上。
  “福奴,幫我取下來。”李颺扭身望向張福,睹著嘴,大眼睛裏一半是命令,一半又是懇求。
  張福見狀,正要上前去,卻有兩個小內侍搶上前來,殷勤著就取了梯子來,爬上樹去。幾人正拽那紙鳶,忽然,卻聽個女子聲道:“世子這是怎麽了?”
  李颺聞聲扭頭,立時歡叫著撲過去,雙臂攬住那女子的腰,甜甜笑道:“墨姨姨,你看我的紙鳶,飛得那麽高了。”
  墨鸞抬頭細看,由不得苦笑。
  她原本是在麟文閣裏看書的,正奇怪阿寶怎麽不見了蹤影,太後便派了宮女來尋她,說世子跑去園子裏玩了,讓她去尋一尋。她於是一路尋來,卻瞧見李颺在這裏放紙鳶,幾個內侍已爬上樹去。
  眼見孩子一臉雀躍歡喜,墨鸞又無奈又疼惜,不忍輕聲道:“世子快讓他們下來,都爬上樹去了,成什麽樣子。”
  李颺聽話,便喚那幾個內侍下來。
  內侍們好容易拆了線結,下得樹來,恭恭敬敬向李颺施禮,再瞧見墨鸞,免不了又是滿口花綻。
  那一派阿諛嘴臉,縱是墨鸞也不禁有些翻胃,卻又不好顯露,笑應幾句將之打法罷了。
  張福向墨鸞揖禮道:“有勞貴主掛記著尋來。大王這陣子繁忙,也不得空帶世子去探春,小人見世子終日憋悶得鬱鬱寡歡,所以才帶世子尋些樂子。並不是世子淘氣,還請貴主……請貴主……”
  “張常侍見外了,世子來園中走動又有何不可。”墨鸞微笑。她知道張福是替阿寶開脫,唯恐她將話照實告於了太後,太後怪罪要責罰他家世子。自打益州糧亂後,由太後授意,相關諸適宜皆交予了吳王李宏執管,日前又稱吳王辦事得力理應封賞,讓陛下將李裕被罰的千戶盡數賞了李宏。如此一來,李宏的財勢恩寵皆是直逼東宮。也難怪連些小阿監也望風而動,極盡巴結之能事。值此時刻,身為吳王世子的阿寶,便益發處境微妙。而她自己——哥哥是向著東宮的罷……墨鸞心緒紛擾,想著想著,便有些亂了,忙將些雜念統統揮去,蹲下身去,對李颺道:“世子哪裏來的紙鳶?”
  “我讓福奴替我紮的。”李颺癟了癟嘴,依舊攥著線軸,戀戀不舍。
  他那副模樣令墨鸞由不得又心疼起來,隻得哄著他道:“待到三月天再暖些,你阿爺也得閑了,阿姨問過太婆婆,帶你去探春,那時咱們紮些更漂亮的紙鳶、紙鷂,將鈴鐺哨子掛滿了再放,好麽?”
  李颺仰麵望著天上飄搖的紙鳶,呆了好一會兒,低下頭來。“阿寶不要了。”他喃喃的道,“再漂亮、飛得再高,也還是牽著線的,阿娘收不到。”
  陡然,墨鸞隻覺心間一漲,酸楚下有些悶痛。“能收到的。”她將李颺手中線軸接下,扯到唇邊咬斷了棉線,攬著李颺,放手一送。
  那鳶兒再沒了束縛,風來一蕩,便遙遙飄向遠方去了,漸匿在雲端後,隻餘些微鈴鈴樂聲,似縈繞不絕。
  李颺微張著嘴,定定望著那紙鳶,直至再也瞧不見了,臉上漸漸浮現出笑意來。他從懷裏掏出一隻布偶,緊緊抱在胸口,雙瞳閃動。
  那布偶是個秀麗的女子,慈眉善目。
  “這是阿娘留給我的。”李颺甜甜對墨鸞道。
  “真漂亮。”墨鸞惆悵微笑,“她一定和王妃很像。”
  “墨姨姨,”李颺卻忽然捶下手來,有些怯怯地拽住墨鸞袖擺,“要是……要是阿爺要娶姨姨,姨姨就是阿寶的娘親……”他連眼也垂了下去,竟不敢看人,卻將那布偶攥得更緊,唯恐不經意便被人奪走。
  那真是個可憐至極的孩子。他渴望愛,但他的心裏卻是清清明明的,他想要的是真正的母親,真正的一個家。而那些都是獨一無二的,不可替代。分明尚自幼小,卻要掙紮著說出這樣的話來,小小的一顆心該要矛盾成什麽樣子……
  墨鸞麵頰不禁酸麻,捏著那柔嫩的小臉,讓他抬起頭來。“阿姨不嫁給你阿爺,你的阿娘就是你的阿娘,別人是替代不了的。”
  “姨姨不喜歡阿寶麽……”聽她如是說,李颺眼底忽然顯出些稚嫩的恐慌來。
  “喜歡的。”墨鸞搖頭笑道:“但那並不一樣。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懂得,你阿爺心裏,隻有你阿娘,你們才是一家子,沒有外人能插身進去。你看,你阿娘剛收到你送去的紙鳶,這會兒一定很開心呢。”
  李颺抿著唇,望著墨鸞良久。“墨姨姨,別哭。”他伸出小手去摸她的臉。
  墨鸞這才驚覺起來,原來自己不知不覺間,淚已流了滿麵。她慌忙用手去拭,愈拭,心底那一抹執念卻愈濃。那個人如此清晰,根深蒂固,令她氣惱,甚至恨不能將之擦去,一勞永逸,一痛絕決。
  “墨姨姨,這個送你。”
  她忽然聽見李颺說話,抬眼,見李颺不知從何處捧來一大束迎春花,滿眼溫暖關切地湊到她耳畔道:“你不哭,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這個乖巧的孩子,一心隻想哄她。
  墨鸞含淚而笑。
  李颺神秘道:“我阿娘給阿爺也作了一個人偶,不過沒有給我的這個漂亮!阿娘肯定比較喜歡我!”
  他那天真爛漫的模樣,著實將墨鸞逗樂了,不禁低聲笑問他:“你怎麽知道。”
  “那日,我瞧見阿爺一個人偷偷躲著看,我就悄悄偷出來也看了一看。”李颺頗自得的又將手伸進袖囊裏,好一陣忙活,掏出另一樣東西來,遞在墨鸞麵前,“墨姨姨,你瞧!”
  墨鸞一瞧之下,卻是大驚失色,笑容頓時便僵了。“這……這是從大王那裏拿來的?”她下意識問道。
  李颺一怔,點了點頭。他小心翼翼望著墨鸞,問:“姨姨怎麽了……?”
  墨鸞驚醒過來,忙笑著哄道:“沒什麽,它長得太不好看了,嚇壞我了。”她瞥一眼張福,見之正候在遠處,便背過身去將那人偶從李颺手中拿過來,反轉細看上麵字跡。
  墨色字跡依稀從白絹上透出印記來,但隻見八字,人名卻看不清了。她將那人偶掩在袖下,一時想問,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李颺懵懂,拉著她問道:“姨姨,他身上為什麽長了這麽多刺……?”
  墨鸞一時無言。她該如何同這孩子解說?那不是刺,而是銀針。聽聞前朝嚐有巫蠱邪術為亂,便是將人的生辰八字與名字封在裏頭,而後下咒,每日或針刺或箭射,害人性命。
  怪力亂神,未必可信,但其用心險惡卻是可見一斑了。
  墨鸞隻覺脊背冰寒,雙手不禁微顫,卻又不敢叫阿寶瞧出異樣嚇壞了孩子。她強作鎮定,將那人偶仔細塞回他袖囊,道:“世子快還回去。不問自取是為賊也。即便隻是想看看新奇,也要先知會主人。就算是父母親長的事物,也不可隨便就拿。這一回,不要叫人知曉,也就算了。但下不為例。”
  她神色凝重,頗有責備之意,唬得李颺也緊張起來,連忙應聲立刻就送回去,又央告她不要同旁人講。墨鸞又哄他好一陣,再告誡他不可讓旁人知曉,便是張福也不能,叫他知過改過,一會兒便做好吃的點心給他,直到看著李颺將布偶還了回去,一顆心才算是放下了一半,領著李颺回去拜見太後。
  但她心底卻早已驚濤駭浪。
  阿寶是個孩子,斷然不可能存心騙人。可吳王李宏,那樣一個溫潤如玉的有匪君子,怎會藏有如此惡毒的東西?那人偶上的八字,究竟是要害誰……

  章三三 能持否

  吳王府並不見怎樣闊綽,那高低錯落的青灰色澤,便像是神都富麗堂皇中淺淡的一抹,掩在濃墨重彩之下,不經意便被漏眼了去。
  朝雲在薄雲端縱身,便如隻巧燕,輕靈靈附在屋影下。
  幾日前,墨鸞告訴他:吳王李宏可能私藏巫蠱。那巫蠱內書的八字,令他頓時驚心。
  那個人的生辰,他絕不會記錯。他將此事告知於白弈,卻不想,白弈不允他出手,隻叫靜觀其變。
  事有蹊蹺,若真是吳王設下巫蠱之咒,絕不會讓一個孩子輕易便拿到手裏。這樣簡單的道理,他自然懂得。
  但那八字,是主公的,如若巫咒是真該當如何……?
  他放心不下。
  這種感覺令他不安,甚至有些憤憤,一麵詫異於自己的動搖,一麵卻又震驚於白弈的沉冷。無論動與靜,總是賭命犯險,白弈卻選了絕情的那一條路走,但那難道不是他的父親……?
  於是不歡而散。
  白弈遣了艮乙、艮丁看著他,也被他甩開。他隻想去探個究竟。至今,他愈加強烈地感到無奈。他與阿赫相交二十載,主仆,朋友,還是兄弟,或許沒有一樣能夠簡簡單單闡明他們之間的關係,但他一直看著他在變,看得久了,反而愈來愈不明白,這個人究竟是變得更理智,還是變得可怕。
  他收斂思緒,輕輕揭出一道瓦縫,向下窺去。
  這小側院本沒有什麽起眼,但卻清冷的有些古怪。吳王府內養的黃冠們都住在西側院內,這一間小院,是隔開的,內中似乎沒有什麽人走動,但卻有仆子打掃送飯。
  主屋正堂裏並未見什麽異樣,隻是這一間偏堂,大白日裏關門閉戶,不知在做些什麽。
  朝雲俯在簷上吃力地望了好一會兒,無奈堂中漆黑,什麽也看不清,隻依稀見個人影麵壁而坐,身影陰慘慘的。他一望四下無人,便大膽躍下地來,貼壁輕步挪到窗邊,想在窗紙上戳個小洞來看,但一觸之下,卻由不得心頭驚起。
  這偏堂窗上糊的並不止一層窗紙,內裏還貼了獸皮,從外間看不出來,需要摸一摸才知道。難怪屋內那樣黑。
  朝雲從靴筒裏摸出把小刺來,正想在那獸皮上剜個小孔,忽然,那窗竟猛向外撐開來!
  朝雲眸色一凜,閃身幾翻,掛在了廊柱一側。
  窗子大開了,但卻沒有人。
  朝雲靜待了好一會兒,見無甚響動,才抓著頂梁轉回來,再要探身去看。冷不防一條鐵鎖從漆黑窗口直射出來,嘶嘶響著,就來纏人!
  朝雲大駭驚起,在廊柱上一踏,閃身避過一擊。不料那鐵鎖竟似長了眼一般追著他纏來。朝雲見來勢凶猛,不愈戀戰,繞著廊柱一蕩,甩開那鐵鎖便要走。
  未曾想,他才邁出步去,身後卻有語聲冷冷響起:“幾年未見,便隻剩下逃走的出息了?”
  那聲音激得朝雲渾身一個哆嗦,隻這刹那失神,頸項上已是一涼。那鐵鎖蟒蛇般纏上頭來,狠狠一抖,便將他拽入黑暗中去。
  悶響,窗口掩上了。
  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後脊銳痛令朝雲在瞬間全身酸麻,一動也不能動。尚不習慣黑暗的雙眼什麽也看不見,隻剩敏銳的直覺捕捉著空氣流動中的訊息。
  有什麽東西正靠近過來。
  朝雲深吸兩口氣,嚐試著握了握拳。掌中小刺早已在衝擊中不知甩去了哪裏,如今隻餘赤手一雙,但也足以奮起一搏。隻覺那東西靠得近了,他猛一個魚打挺從地麵躍起,急速便是紮紮實實一拳擊出。
  但這一拳卻被生生截下。
  緊接著,嚓嚓火石輕響,燭光便亮了起來。
  朝雲眼前一花,本能扭頭避開那燭火,頸子上鐵鎖卻猛一拉扯,將他拽上前去。
  臉。他看見一張臉。滿是紫黑疤痕的臉,近得幾乎貼在眼前,便顯得尤為猙獰可怖。
  他呆怔怔盯著那張臉好一會兒,才終於輕緩發出聲音來:“阿舅……”他覺得自己的嗓音很幹澀。
  不錯,那是他的舅父,也是幼時教習了他八年武藝的師父,傅昶。若不是那滿臉觸目驚心的疤痕,他本應該更早些認出來才是。
  傅昶見朝雲還一臉呆像,將他摜在地上,衝他心口狠狠踹了一腳,冷道:“癡了?”
  朝雲沒防備,給踢個正著,痛得當即嘔出一口血來。他掙紮著爬起來,又喚了一聲:“阿舅。”他這才看清楚,傅昶站立得身影格外消瘦,披散的長發將那張受損的臉映得陰婺,愈發駭人。他又呆了好一會兒,才再次喚道:“阿舅怎麽在這裏?”
  “此間安全,可活命。”傅昶席地盤膝坐了,閉了眼道。
  朝雲眸色微顫,由不得光華虛作,低下頭去,不及應聲,已又聽見傅昶冷語:“給點餌就上鉤,高估了你們這些小子。”
  那語態令朝雲不禁尷尬,他沉默片刻,沉聲道:“是人都會想要差探清楚的罷。否則,阿舅你又何必拿這個作餌。”
  他話音未落,傅昶已嗤道:“認賊作父二十幾年,還沒膩?”
  瞬間,朝雲一張臉已青白了。他眼中透出絲絲紛亂掙紮來,良久道:“為何要這麽做?那是……那是我的父親和弟弟。”
  傅昶終於笑出聲來,唇角揚起時,牽動麵上疤痕,擠作一團,讓人不忍再看。“害死你阿妹,追殺你舅舅十數年,將你當做奴仆一般使喚,不叫你與你阿娘相認——這就是他們視你為兒子與兄長的所作所為?”他雙眼瞪得猶如銅鈴,眸光死咬住朝雲,散射出野獸一般的光芒。
  痛苦在朝雲皺起的眉心遊走。“阿夕的死,隻是個意外,但你卻險些殺了阿赫。”他緩緩說出這句話來,似是十分艱難。
  傅昶嗤笑。
  沉寂,許久沉寂。朝雲終於長歎。“也許你說得都對。但阿夕不在了,我已失去了一個親人,難道還要再失去更多麽?”他緩緩爬起來,望著傅昶那雙眼,十萬分地懇切,“阿舅,今日之事,我半個字也不會說出去。我也不想追究你做了什麽、在做什麽,但你收手罷。你這麽做,阿娘也不會開心。”
  他話音未落,頸項卻陡然一緊,那鐵鎖勒得他喘不上氣來。傅昶就手又將他拽到近前。“不如咱們來賭一局,看究竟誰是對的。”
  朝雲略微呆怔,猛見傅昶手上寒光一閃,心上大緊,本能便要掙起,但依舊是遲招一步。他隻覺鎖骨一陣劇痛,咬牙強忍才沒慘呼出聲來,卻險些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傅昶掌中不知何時已多出一雙黑鐵鉤,連在那鎖鏈另一端,向下一剜,便分別從朝雲一雙鎖骨下穿了過去,再向上一勾,鐵鏈蟒絞一般將朝雲雙臂綁了。朝雲被推得一踉蹌,摔在地上,眼前黑一陣花一陣,額角掌心全是冷汗,身上卻半點氣力也沒有。
  舅舅竟鎖他的琵琶骨……?
  他匍在地上,努力張了張嘴,想要問個為什麽,然而疼痛擾襲了他,仿佛一柄直插脊髓的劍,令他發不出半點聲音。
  忽然,院中響起人聲來。
  “大將軍,這間側院就隻住了個瘋傻老道,您就別去了,免得冒犯了尊駕!”
  “閃開!走脫了要犯,隻怕你擔不起這擔子!”
  頭一個說話的該是王府上的管事,後一個火急火燎的,卻是艮丁了。莫非阿赫來尋他?
  朝雲才淺嚐運動氣血,登時已痛得癱在地上,連動一動手指也困難。他一時盼著白弈能尋過來,一時卻又盼他不要尋來,咬牙苦撐著還想翻身爬起, 不料後勁一涼,整個人便軟綿綿地跌了下去,再沒了響動。
  堂內陰冷,浸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潮濕氣息。那是血腥氣,散發出絲絲鮮潤酸甜,勾引著不安躁動的殺戮之獸。
  白弈由不得皺眉,令左右將窗推開。屋子這才亮了起來。他略一低頭,淩厲眼神掃到,卻是牆角橫躺的一把小刺。他將之拾了,細看片刻,轉手交給艮丁。已作衛軍裝扮的艮丁眸色如火,將那小刺緊攥掌中,喉結滾動,張嘴已要喊,但被他冷冽神色止住了。他看似隨意地拍了一把艮丁肩膀,下一刻,伸手摸了一把案上燭台。燭台上的蠟燭雖未點燃,卻分明還是熱的。他眼神愈發尖銳起來,眸光一轉,已盯住榻前壺門旁的一塊方氈毯。氈毯是深褐色的,滿是金羊絨勾出的滄海太阿圖。
  “這氈毯倒是好工藝。”白弈唇角微揚,俯身就要去掀那毯子。
  “大將軍,”那吳王府管事慌忙上前,將他攔住,陪笑道;“這偏堂久不住人了,又陰又潮,到處都是塵土,可別髒了您的手。”
  白弈打量那管事一眼,微微一笑,也不與之強爭,直起身來,邊轉身欲走,邊問:“這側院中住的道長呢?”
  “大概是又犯瘋,不知哪兒耍去了。這瘋冠子,平日好時就在那間正堂念道,壞了就愛亂跑,早晚還得要人看著。他不在才好呢。”那管事笑應。
  “你家大王可真是個善心人。”白弈不緊不慢開口接了這麽一句,話音未落,人卻忽然回身,伸手就去抓那氈毯!
  管事萬不曾料到他殺這麽個回馬槍,唬得登時麵色慘白。
  然而,便隻差那毫厘。眼看白弈手已觸到氈毯,外間卻忽然響起三聲杜鵑啼鳴,一長二短,甚是哀唳。
  白弈眸色陡沉,隱隱竟散出寒烈殺氣來。他隻靜了一瞬,便已返身快步向外走去。“萬不得已叨擾了貴府,白某來日定親自向大王謝罪,今日公務在身恕不能多耽。”直至出了吳王府大門,他才向那管事拱手一躬。“那側院中的好氈毯——”他盯著管事眼睛,淺淺一笑,“公主想要一塊上好的來鋪地已很久了,不知哪家的手藝如此精湛,還請總管替白某多留心些罷。”
  他翻身上馬,驅策好一陣子,也沒有放緩的意思。一對衛軍跟在馬後,奔跑時發出鎧甲撞擊聲響,鏘鏘得,整齊而威武。
  “公子。”艮丁催馬追上前來,耐不住低喚一聲。
  白弈也不應他,兀自策馬前行。
  “公子!”艮丁又追上前來喚了一聲,“難道就……不管了?”
  不管了?一問三字,嗆得白弈幾欲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他怎能不管?若換作艮丁、艮癸他們另幾人中的任何一個,他都可以忍心,哪怕罔顧二十年生死情義。偏偏那是朝雲。他不能不管。那是朝雲,不僅僅是他的屬下、他的朋友,更是此世間除了父親與母親之外,唯一與他血脈與濃的人。那是他的兄長,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傅朝雲。
  可他現在還能怎麽管?
  過往殘景碎片一般在腦海劃過,刺得他雙眼漲痛。他咬牙深吸了兩口氣,沉聲對艮丁道:“你們盯死了,任何異情立刻回報,不要妄動。”
  “公子,那你——”艮丁一瞬猶豫。
  白弈揚手一響鞭,不及答話已縱韁而去。他不能留下,唯獨他此刻不能留下。他必須盡快趕去謁見吳王李宏,請謝持械私闖王府之罪——趕在那些聞風而動的狗咬人之前。
  微風一轉,掀動珠簾紗幔輕搖。慶慈殿偏殿中,那孤立的女官下意識抱臂。已是春日,和風轉暖,她卻莫名瑟縮,手足冰冷。殿外傳來步履聲與呼喝,她慌忙福身問安,低著頭,不敢抬起。
  太後額前繪著明黃飛紋,便像一雙金虯,映著飛入鬢角的青黛眉,鋒利畢露。她緩緩從步輦下來,緩緩地走,緩緩在鳳榻安坐,緩緩打量依舊屈膝殿下的女官,緩緩地,什麽都是緩緩地,似一束細小又熾烈的火,燒得人煎熬難奈。
  那女官靜默頷首,眸中顏色卻是不停變換,隻覺沉寂難捱。
  忽然,她卻聽見太後發話:“還記得上元燈會上舞伎們的昆侖奴麵具麽?芸娘,你覺得那一張最好看?”那聲音忽然響起,猶如戚寂曠野中陡然昂起的呼聲,驚得她由不得一顫。她聽見了,滴血的聲音。
  “可是這一張嗬?芸娘。”太後的聲音聽來閑懶,卻透著股寒氣。她斜倚著,拈一張青麵,尾指高高翹起,指甲上和金的丹蔻,嬈而不妖。
  傅芸娘心頭一震,那張麵具已由太後掌中向她飛來,她嚇得呼出聲來,本能撲身一抱,將之落在懷中,人卻撲到地上。
  雙膝與手臂陣陣麻痛。她抱著那青麵,一時無言以對。這張青黑色的麵具,是她無法解釋的存在。太後早已謀算在先,甫一上陣,便奪去了她唯一的借口。她有些失神地爬起,跪在殿上,隻將那青麵抱得更緊。
  太後以指尖輕描著翠描金繡的小屏山水,問:“芸娘,令尊可還安健?”
  傅芸娘不明其意,隻得輕聲應道:“早在奴婢年幼時,家父便已過世了。”
  太後歎道:“女人一世中會有三個重要的男人——父親、夫君、兒子。令尊既已謝世,你便拿後兩樣與我起個誓罷。你當立誓,從前不曾欺瞞我,將來也不會欺瞞我,如有違悖——”她忽然頓下來,隻把狹長鳳眼冷盯著殿下那女人。
  芸娘抱著麵具的手已顯出青白之色,她想抑止自己的顫抖,無奈怎樣也止不住。縱然閱過波瀾嚐盡冷暖,這刻薄而又惡毒的玩笑依舊令她潰不成軍,不待上陣,便已慘敗。她安靜地閉起雙眼,任如何咬牙強忍,依舊有淚珠瞬頰滾落。
  忽然,她卻聽見另一個聲音響起。
  光從緩緩推開的殿門外耀入,純白中奪目閃爍的金碧,令人弗敢直視。
  “那麵具是我送給傅尚宮的。”
  那少女的袖擺裙邊繡著大朵青蓮,純白宮絛,翠羽絲絨,她便如濯清漣而出,一雙墨色眼眸,既深且淺,灼灼輝輝。
  墨鸞。
  太後眸色沉澱下來,盯著那自上殿中的少女,半晌,斥道:“都打盹兒犯困去了?貴主過來,怎麽也不見通傳?”
  殿外當值兩名內侍、兩名侍婢慌得忙匍下地去。
  “是我不叫他們通傳的。”墨鸞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扶起了傅芸娘,又道:“這麵具,是舊年我一時貪玩,托慕卿阿哥幫我弄來的。後來又厭了,正巧傅尚宮覺得有趣,我就拿去做了人情。”一聲“幕卿阿哥”當真是喚在了太後心坎上。
  太後瞳光慢斂,唇角微一挑。“那麽這個呢?”她又笑拈起一樣物什來,似隨意扔給墨鸞,“這也是你的麽?”
  墨鸞接過一瞧,見是一隻繡工精巧的小錦囊,打開來,內裏又是一枚繡符,小小符身上竟細細密密繡出了一幅母子圖,針工精良令人瞠目驚歎,符下串著兩枚花錢,上刻了“福、德、安、泰”四字,那符背上,卻繡著兩個名字:朝雲、夕風。
  隻一看見那錦囊,芸娘身子便一震。“太後……”她匍身喃喃。
  墨鸞忙截口道:“這錦囊——”
  “閉嘴!不要仗著有人疼你就自以為是!”太後怒喝聲斷,揮手拍得榻側小屏搖晃。
  那目光冷得徹骨,劍戮一般。
  墨鸞一句話堵在頸嗓,呆怔了好一會兒。她十指微握袖中,終於禁不住顯出輕顫,卻仍咬著唇。“我並沒有仗著什麽。”她低聲道,“為何一定要傷害?以牙還牙、冤冤相報……可我隻想記著誰的好,遇之以禮,待之以德,就這麽難麽?”
  太後久久地望著她。那少女眼中閃動的波光依舊澄清,隱著倔強地疼痛。太後站起身來,緩步走至墨鸞麵前:“大願地藏王菩薩具七義,能生、能攝、能載、能藏、能持、能依、堅牢不動。尤以其第七義,喻菩提妙心,堅如金剛。有此七義,則得無量妙法,救脫眾生,鹹登覺岸。你可能堅持麽?”她就立在墨鸞麵前,那雙鳳眸猶如漆黑淵潭,深深凝在墨鸞眼底,竟似要剖進心裏去。
  墨鸞隻覺寒氣撲麵,險些要將她壓倒下去。她強自支撐著,張口欲言,卻偏偏發不出半點聲音。
  殿中驟然成寂。
  忽然,殿外有人聲響起:“稟奏太後,宅家有要政請鳳駕暫移長生殿。”
  “長生殿?”太後聞之有問:“什麽要政挪到長生殿上講去了?”
  “這……”殿外宮人踟躕,喏喏應道:“小人不知其詳。依稀宅家有些不適,臥在榻上……吳王、魏王二位殿下,左右武衛大將軍,都在謁,似乎……似乎——”
  “行了。備輿去罷。”太後眸光一爍,喝止那宮人,不允之再多言。她複又看墨鸞一眼,緩聲似沉沉長歎。“不是什麽人都可堅持的。即便是地藏菩薩,也救不了所有人。沒人救得了。”她歎,伸手撫著墨鸞臉頰,“阿鸞,你需要知道,救贖其實是三途河畔一朵大紅蓮,無論花事如何燦爛,總是用鮮血灌溉出來的,隻是你看不看得見罷了。”她笑著離開了,吩咐宮人、司戈、持戟嚴守殿前,任何人不得私意出入。
  殿中空餘下墨鸞與芸娘二人。墨鸞眼看著朱門掩合,終於雙腿虛軟,跪倒下去。她下意識握住傅芸娘的手,偏偏兩雙手俱是冰冷,無力亦相倚。
  直至此時此刻,立在長生殿前,看著父皇倚榻神傷的模樣,李裕依然覺得恍惚。他甚至開始懷疑,為何他便來到了這裏。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不真實,優似夢魘。
  連日來,父皇一直龍體不適,禦醫署診來診去也說是偶感風寒,隻不見好。他又憂又疑,隻苦於禁足王府,半步也出去不得。
  然而,偏偏在這關口,卻有舊時部屬潛入來找他,說:吳王府上養的那些冠子有不妥,疑似有人暗設巫蠱邪術。
  初聞時,李裕自然是不信的。可報信人又言之鑿鑿,根本不由人質疑。那是他舊日的黨僚,胡公的舊部,沒道理胡謅這些來蒙他。
  不料緊接著,卻又有消息傳來,言:布在宮內之人親眼瞧見世子颺與文安縣主擺弄一個巫蠱偶人。隔不幾日,再聞訊:白弈領了一路右武衛,強搜吳王府。
  如此一來,再由不得李裕不驚。縱然他並不相信三哥會做下這等事,但若內中真有蹊蹺,又怎能讓白弈先窺去?
  可當他真在舊部安排之下來到吳王府,麵對側院偏堂中大剌剌擺在那兒偶人,他忽然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他該先去找三哥?還是先去找父皇?或者隻當什麽也沒看見,溜回自家府上蒙頭大睡?
  但那已經由不得他去選擇了。
  緊隨身後而來的宋啟玉壓得他無話可說,隻能與之一同入宮麵謁父皇。否則他根本無法解釋,本該禁足思過的他,為何會身在吳王府中。他隱隱覺得血冷。冥冥中似有千絲萬縷,牽引著所有人的一舉一動,招招步步皆在謀算中。或許他根本就不該出來。但他同樣自知,他辦不到的。
  “啟奏陛下,臣剛得知一件奇事,隻是,不知當不當講。”忽然,宋啟玉的聲音在殿中響起。
  李裕一顫,這才發現自己失神已久了,忙斂回眸光,見是左武衛衛卒呈上了奏本。
  皇帝已是極度憔悴模樣,隨意擺了擺手,也不知聖意究竟是“但說無妨”還是“再勿多言”。
  但無論如何,宋啟玉都已說了下去:“臣下鬥膽,令左武衛將士勘察了吳王殿下府邸。不料,意外抓獲了一個人。吳王府上下都不認識。”說話時,他正拿眼打量白弈。但白弈隻靜靜立在一旁,眸光所聚卻是殿中九龍香籠,全似連聽也未聽見他說話一般。宋啟玉由不得暗自冷哼:“如今人已拿在階下了,隻需傳訊便可分曉一二。或許,有人會認識也未可知。”
  待到那人被押上殿來。
  白弈這才將目光從鏤花鎏金的九龍香籠上撤回,投給了那被摜在地上的人。他的眼神頓時沉了下來。
  朝雲。他看見朝雲被鐵鎖捆綁,烏黑的鐵鉤獠牙一般從頸項兩側鎖骨下穿了過去,幾乎就要將纖細的骨頭扯斷一般,血汙便凝在衣襟胸口,暗紅刺目,令人不忍再看。
  皇帝驚駭地猛坐起身來,扶著枕前屏風才勉強穩住。“宋卿這是做什麽?即便是嫌犯,也沒有如此刑訊的道理!”他撐著頭,痛苦地皺眉喝斥。
  “陛下有所不知,此人武藝甚高,若不如此處置,恐怕危害了至尊。”宋啟玉笑應。他又扭頭看向白弈,笑容愈發揚得高了:“不知白大將軍可認得此人?”他一麵說,一麵從衛軍呈上的物什中取出一塊絹帕來,“這東西是從此人身上搜出的。白兄要不要瞧瞧,這上頭是否令尊親筆?”
  隻見那一方絹帕色澤已暗淡了,邊角處亦不光潤,顯是已有些年頭的舊物。其上題古風一首,下款處書:濯漣亭下偶得,贈吾卿芸娘,健德親字。
  健德,乃是大司馬白尚青年時的舊字。
  似乎誰也不曾料到,宋啟玉竟會突然拿出這樣一塊絹帕來。一時,長生殿上戚靜得連吐息聲也清晰可聞。
  白弈終於緩緩抬眼,看向了立於身側的宋啟玉。那樣的眸光,好似冰中火,燃燒得毫無聲息。

  章三四 修羅場

  金屏車障疾馳,日光打在屏麵上,映著飛天丹凰雕花,灼目得令人焦躁。婉儀盤膝坐在車內,雙手相扣,被自己的指甲掐得青白。
  她本想去尋皇祖母,卻在半路上改道去了東宮。
  她總是不知白弈究竟在做些什麽的。若非母後命人傳來口訊,她隻怕還被蒙在公主府,昏昏噩噩做那張好看的金匾,全然不知她的夫君已陷入怎樣的困局。
  妖邪作亂,巫蠱為祟。這罪名若真扣下來,夠誅十族。前朝史冊上血淋淋的字跡仿佛未幹,在她眼前浮現出猙獰的形狀。她初時方寸大亂,直覺便想去尋皇祖母竭力呈情,然而,卻在一瞬間終於驚醒,頓時渾身僵冷。
  三哥也好,四哥也罷,甚至與白氏貌合神離明爭暗鬥的宋氏,無論是誰,若是他們設下此局,斷然不會以針刺人偶施術。銀針。那不是男兒漢廝殺疆場的翎箭,而是纖纖素手中繡花的利器。那幕後操盤之人,是個女人。
  但那絕不會是韋貴妃。若是韋妃,便不會將四哥卷入其中。
  所以,隻能是那個人。隻有那個人。皇祖母。
  她當下驚出一身冷汗,慌忙喚停車障,倚著金屏,險些不能支撐。
  萬幸她還沒有冒冒失失闖去,否則當真是自投羅網!可竟是皇祖母,自幼疼她、寵她的皇祖母,捏著她父兄的安康作賭注,暗算了她的夫君……淚水靜靜地從眼角溢了出來,她強忍著抬手拭了,顧不得妝容失色,眼中卻閃爍起倔強來。
  她不該哭。這樣的時刻,眼淚怕是最無用的東西,連她自己也不會相信。
  馬車搖晃驟停。屏幛輕啟。她不待侍婢來扶,跳下車去,便往宮苑內走。
  “貴主安泰!”“貴主您慢著些!”“貴主,且待小人先行通稟!”
  門前宮人一迭聲相阻。
  婉儀拂袖將一人掀翻在地,不顧而去。她沒有時間與他們磨蹭。她徑自上得流雲殿去,太子妃宋璃正閑懶倦臥,一旁小婢守著香爐,添香添得仔仔細細。
  空氣中百合甜香嫋嫋,落在婉儀心頭膩得火燒火燎。她也顧不得禮束,上前推開小屏便將宋璃拽將起來。
  宋璃陡然驚醒,給她拉得一踉蹌,險些跌下臥榻來,不免驚呼:“婉儀!這是做什麽?!”
  “好嫂嫂,好阿姊,看在你我自幼相交的情分上,你快與我走,請宋國老救人。否則,你我姊妹怕是要一齊作寡婦了!”婉儀不及細說,拉起宋璃便要走。
  宋璃小寐方醒,隻隨意斜披了素羅衫裙,雲髻微散,卻見婉儀說得如此嚴重、焦急不似玩鬧,一時窘急,忙喚侍婢取來金泥衣帔青容紗,一麵忍不住斥問:“你胡說些什麽沒大小的!”
  婉儀正待解釋,忽然,卻有個小宮娥匆匆奔來,急急喚道:“妃主!韋將軍領著一路禁衛來了,就往裏闖,持戟們要攔不住了呢!”
  “今日是什麽好日子!”宋璃才勉強穿戴齊整,一聽連韋如海那禁軍將軍也敢闖入,不禁火上心頭,將五暈羅絲的金泥披帛一挽,便要移步去看。
  見此情形,婉儀心知她強闖東宮之事必已為皇祖母知道了,故而才著人來。她不禁心急如焚,慌忙將宋璃拽住,道:“好阿姊,別鬥氣了!咱們快從側門出去,再耽擱便走不了了!餘下事,路上再與你慢慢細說!”
  偏偏宋璃生性倔強高傲,受不下這等冤枉氣,仍就擰著不肯走,執意要先教訓了韋如海。婉儀苦不堪言,唯有力勸。
  正在這亂糟糟的關口上,卻有個聲音從殿外轉入來:“這是……做什麽呀?”隻見良娣謝妍款步走近前來,身後跟著個乳娘正抱著小世子。
  忽見謝妍過來,婉儀當即雙眼一亮。
  待韋如海領人上得流雲殿前,左右看下已不見東陽公主與太子妃蹤影,殿門半啟,隻有太子良娣謝妍與乳娘,領了幾個小婢,正逗小世子玩樂。
  韋如海上前揖道:“謝良娣金安。”
  謝妍正拈一串茉莉花逗兒子,聽見韋如海說話,才回首看去,笑問:“這是什麽好風,把韋將軍吹來了?”
  韋如海應道:“奉懿旨,請太子妃與東陽公主鸞駕往慶慈殿去。”
  “東陽公主?”謝妍仿佛十分驚訝,“公主不曾來過東宮。將軍要找公主,該上公主府去才是。”說著,她又從乳娘懷裏將小麒麟抱了過來,笑著哄逗,似乎不打算再理人。
  韋如海眸色一寒,又上一步,逼問:“鬥膽問良娣,太子妃現身在何處?”
  “太子妃身在何處?”謝妍聞之眉梢一挑,抱著麒麟站起身來,她緩步走上前去,正迎著韋如海,唇角卻有冷笑綻出,“將軍好大氣,就敢問妃主身在何處。若我告訴將軍,太子殿下近日貴體不適,常需要人照應,妃主現下就在殿下殿中,將軍敢去請麽?”神情語態,怒意已不掩飾。
  韋如海不禁有些許發怵。這女人抱著個孩子已到他麵前來,若他拔劍出鞘便可刺到那張精致麗顏。然而,他卻覺得,是這女人逼迫了他一般,竟隻想後退。他下意識按了按腰間佩劍,放低了語聲道:“末將也是奉旨行事,還請良娣行個方便。”
  “好嗬。”謝妍喚一聲,幾名侍婢已上前來,“你們幾個就領著韋將軍四下走走瞧瞧去罷,記得,一堂一殿一閣都要轉仔細了,千萬別漏下什麽地方,回頭,韋將軍又要說我不給他方便了。”她睨著韋如海,又道,“太後隻命將軍來‘請’太子妃與公主。魏王殿下‘微恙未愈’,冷風熱風吹得是哪頭,內中輕重,將軍可要自己掂量好了呀。”
  她分明笑的明媚,韋如海卻由不得心中一陣瑟縮。他靜立了好一會兒才抬頭看向謝妍,又深深施一禮道:“末將不敢唐突。既然太子妃正陪伴殿下,末將等著便是了。”
  “將軍明斷。”謝妍笑意彌深,當即命宮人看座上茶,將韋如海等一路禁衛就地安頓下來。
  忽然,隻聽謝妍陡然拔高音量,冷冷喝問:“郭常侍這是往哪裏去?”苑角一抹赭影一抖,當下顫巍巍回過身來,喏喏地一躬到地喚了聲:“良娣——”謝妍卻再不允他多言,截口便道:“正巧,世子的花球好似落在鬱茵閣裏了,煩勞常侍去取一趟可好?”
  那郭常侍正待辯駁,冷不防眼角一暗,一名司戈一名持戟已靠上前來,掌中寒氣大盛,已再不由分說。
  長生殿上,靜火溫焚的香氛似看不見的魍,奚落著在場者已極致緊繃的神經。宋啟玉的聲音不緊不慢,涼涼地砸在心頭,原本清甜的香薰便忽然漲潮般漫溢開來,悶得人不得呼吸。“堂堂吳王府邸,又豈是什麽人都可進得去的?這人身份疑點重重,卻能在王府中深藏,內中玄機,陛下怕是還要審慎詳查才好。”
  一石二鳥,一箭雙雕。原來這宋二郎打的好算盤,不單單是要推白氏下泥塘,而是先借蚌殼強力鉗住鶴嘴,再將這一雙相爭鶴蚌盡數打殺當場。可他究竟是不知還是不怕?世事如棋,卻不是人人如棋子,有些人,從來就不是可以利用的。
  白弈心中冷笑愈烈,麵上卻仍強壓神色,竭力不露半分痕跡。時機未成,愈是危緊嚴峻,愈不可冒進。
  殿上驟然戚寂。沉默對著歎息,更顯凝重異常。
  寂靜中,殿外卻有個聲音響起:“宋將軍方才說的什麽好話,我遲來一步,可否請將軍再說一次,也好叫我聽一聽清楚。”那嗓音沉鬱若吟,伴著殿門推啟的聲響,在近身宮人攙扶之下,緩步入得殿堂來,發髻上金色的鳳鈿,映著眸中淩厲光芒,全落在宋啟玉眉心。
  下意識地,宋啟玉已往後縮了半分。
  白弈唇角微揚,頷首跟在李宏、李裕之後向太後施禮。宮人們設好坐榻,太後就在皇帝近旁安坐了,靜靜將殿中四人又打量一番,一邊看,一邊吃茶,直到一盞茶將吃盡了,才緩聲問道:“你們這些小兒郎們,又在鬧騰些什麽?真是半點也不知體恤君父。”
  兩句話,好似責怨,又似沉歎。
  皇帝終於坐起身來,卻仿佛在瞬間蒼老,竟不如已近七旬的老婦矍鑠。他無言地看著他的兒、婿、臣子,隻是默默地看著。眼神安靜而沉重,甚至悲傷。
  又是無人應聲。
  忽然,白弈向前邁上一步。
  “白弈!”幾乎本能,宋啟玉跟進高喝一聲,緊張地便要拔劍,卻在手至腰側握了個空時,才驚悟過來。劍已在上殿之前卸去了。
  不料白弈一步上前,卻在皇帝榻前,正正地跪拜。“請陛下開恩,即刻詔禦醫上殿。”他匍匐下去,語聲懇切拳拳。
  “善博先起來。”皇帝輕歎。
  白弈這才直起身來,卻仍固執長跪。他將目光撤回到仍舊倒地不醒的朝雲身上,靜了好一會兒,呼出一口長氣來,沉聲再奏:“臣懇請至尊先傳禦醫,替臣的兄長療傷施藥。”
  他說,臣的兄長。
  皇帝眸光一震,張口欲言又止。便是太後也不曾想到,白弈竟不加辯解、毫不掩飾、直接將這句話說出口來,一時隻有緊盯著他,任眸光深淺明滅,隻是沉默。
  宋啟玉目色閃爍,似極為震驚,又似意氣激蕩,片刻終是忍不住開口:“白兄——”
  但他才說出兩個字,白弈已截口道:“家大人的事,做兒子的不可妄論。但為人弟者,眼見長兄受苦,安能忍心視若無睹?乞請聖上垂憐體恤!”他再俯首叩拜,前額幾乎就貼在地麵,三請聖恩。
  這一番話,字字句句全是說給皇帝聽的。
  皇帝闔目靜默,良久長歎一聲,準奏傳召禦醫上殿。
  禦醫啟鐵鉤時,朝雲發出悶聲痛呼,額前、掌心、後背冷汗涔涔,人卻仍沒有清醒過來。白弈緊摁著他肩臂,創痂撕裂的熱血塗了滿手。那鮮血淋漓的場麵,令觀者不禁色變。皇帝早已由醫官們小心翼翼看護著,不叫為血光衝煞。太後卻斥開了跟來侍奉的醫官,依舊靜坐原處,眼神愈發沉鬱。她忽然便開口問:“將軍的‘兄長’,為何會在吳王府上?”她竟突發責難,甚至不避諱禦醫。
  白弈眉心微擰了一下,但沒有應話,隻是沉默守著朝雲,直待禦醫將朝雲安置妥貼後退去,才緩緩應道:“這一件事,臣自有解釋,必不欺瞞太後、至尊。但臣卻還需要兩名人證。”
  “人證?”太後挑眉一笑。
  “對。人證。”白弈淡然應對。他抬起頭來,竟迫視了太後雙眼,那眸色澄清又寒烈,分明是背水一戰的決絕。他盯著太後的眼睛,靜靜開口:“臣請太後將吳王世子與臣妹宣召上殿。”
  不錯,他要她上殿來,就在這生死陣前,無論成敗,他寧願叫她於這沙場上看此廝殺,也不願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淪為質子。
  初交刃,刹那鋒芒畢現。太後的笑容終於僵了下來,漸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時至傍晚,夕陽已然涼了下來,晚風絲絲穿梭,竟是乍暖還寒。
  文淵閣大學士任修由家中小仆扶了,下得車輦。他同往常一樣伸手,問小仆接自己的柺杖,意外地,卻接了個空。
  “先生……”那小仆抱著拐,似吃了驚,不曉得該怎麽辦了。
  任修抬頭瞧見,尚不及詢問,卻已有人搶先一步,笑了起來。
  “子安賢弟,別來無恙?”
  任修詫異,隻瞧見,自家府門前那羽扇綸巾的青衫客,由不得驚呼:“葉師兄?當真是葉師兄?”他嗓子有些發緊,急著想上前去,竟忘了殘腿不便,險些摔倒在地。
  葉一舟忙近前來扶住他。
  任修把臂將葉一舟好一陣細巧,抑不住歡喜,道:“師兄怎麽來了?幾時到的?”
  葉一舟笑道:“我早到了,正奇怪怎麽無人應門呢,虧得你回來。”
  任修略微尷尬:“平日裏也沒什麽賓來客往,我又隻一人,帶一個小書童跟在身旁做伴,也就足夠了。沒想到會怠慢了師兄。”
  葉一舟大笑。“十多年不見,也跟師兄講起客套了。”他暗暗打量過任修眸色,拱手歎道:“但愚兄今番不和賢弟客套。愚兄此來,是有事相求。”
  任修一麵將葉一舟讓入院中,一麵笑道:“以葉師兄的能耐,還有什麽要來求我的。”
  葉一舟道:“此事緊要,上則關乎社稷安危,下則牽係故人之女,隻有賢弟才能擔當,還望賢弟萬勿推辭。”
  此言未落,任修足下已是一頓,不禁神色有變。
  “兒之所言俱是實情,乞宅家明鑒。”墨鸞微頷首,福身拜禮。眼角餘光不由自主向那人瞧去。她看見白弈,白弈也正望著她,眼底的暖意令她安慰,衣衫上的血跡斑斑卻又令她膽戰心驚。
  她也不知為什麽,忽然便要傳召她與阿寶,尚來不及理清思緒,已被帶上了長生殿。她又不知該講什麽,不該講什麽。
  何況,還有阿寶在。
  那孩子站在她身旁,緊緊拽著她的衣擺,小小的身子不住輕顫。但他已是這樣勇敢。他沒有逃走、沒有退卻,甚至未向後瑟縮半步。他努力地在大人們的戰場上挺直了腰,便如同洪流中一棵青嫩卻倔強的小樹。這樣的一個孩子,她怎能在他麵前誑言?
  所以,當白弈叫她“如實明言”時,一瞬,她覺得自己得到了救贖。於是她很小心翼翼地將阿寶偷拿了人偶、及她如何讓阿寶將人偶送還回去之事說了一回,隻略去了朝雲一節不提,草草稱作因恐不妥而設法將此事告知了家人。
  她話音甫落,太後已斥出聲來。“你的意思,莫非邪術設咒要害宅家與東宮的是吳王殿下不成?”她鳳眉倒立,滿臉怒容,全然似一名護犢心切的祖母,她的目光終於落在幼小的李颺身上,她低沉了嗓音,喝問:“阿寶,你說,你阿爺會做這等事麽?”
  下意識地,李颺愈發抓緊了墨鸞衣袖,幾乎就要鑽進她懷裏去。他努力仰著頭,睜大的眼睛裏已有淚光翻湧。“阿爺不會做壞事!”說完,他又緊緊抿著唇,絕不讓自己哭出來。
  “那麽你說,實情究竟是怎樣?”太後唇角冷揚。
  阿寶盯著太祖母,良久,癟嘴時已帶了哭腔:“墨姨姨也沒有說謊……阿寶也沒有說謊……別的阿寶什麽都不知道……”他將臉埋在墨鸞小臂上。
  墨鸞心下一顫,覺得衣袖濕熱。
  “阿寶。”太後略緩和下神色來,誘哄地喚著。
  墨鸞隻覺阿寶抓住她的力道陡然緊了,顫抖愈烈。她不忍將阿寶攬進懷中,心潮湧動,撫著阿寶小小的腦袋,低聲道:“太後,世子還小。小孩子是不會說謊的。”
  瞬間,太後眸色一爍,眼底精光便盛了起來。但她盯著墨鸞,隻是冷笑了一聲。
  殿中一時又沉寂下來。
  須臾,宋啟玉開口道:“這就奇了,若是吳王殿下存心設巫蠱,又怎會如此不小心給世子看了去?將人偶藏在吳王府,倒像是誠心要給人瞧見的。”說時,他一直盯著白弈,蕭寒笑意又顯。
  這大抵是早料想好的,有此一說,墨鸞與阿寶所言,便顯得極不足信了。白弈微微一笑,應道:“宋將軍此言不錯,臣也認為,這一件事,絕非吳王殿下所為。”
  此言一出,又是驚詫。
  他竟不急於辯白自己,反倒先替李宏開脫。連李宏也由不得向他望去,眼底震撼幾乎就要掩不住。
  白弈頗意味深長地看李宏一眼,又繼續對皇帝道:“臣初聞臣妹傳訊時也頗為震驚,滋事體大,關礙極重,又恐莽撞,又不敢坐視,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請家兄潛入吳王府邸查探,本想詳查之後再密奏聖上以請處置,卻沒想到——”他頓下來,目光如炬,全凝在宋啟玉眼上。但他並未加半點指責,隻是靜默片刻,複又向皇帝拜倒:“臣膽大妄為,兩次擅闖吳王殿下府邸,請陛下嚴懲。臣自知罪難辭咎,唯請至尊聖恩,不叫累及家大人及兄、妹。臣兄赤子孝心拳拳,小妹隻是女兒家,年少柔弱沒什麽主見……”言道此處,他竟哽咽的再說不下去了。他竟在長生殿上眾目睽睽之下暗泣得語不成調。
  莫說皇帝、李裕驚在當場,便是宋啟玉也險些要以為:白弈這小子莫非是駭得糊塗了,竟已前言不搭後語起來。
  墨鸞隻覺得胸口一陣陣隱痛,悶得她幾乎喘不上氣來,她強自穩住自己,一手死死摁在心口上,卻仍覺得那舊傷處幾乎就要炸裂開一般。她望著白弈,幾欲呼出,又發不出聲響。視線略有些模糊發暗,冥冥中,她似乎覺出了什麽,卻又好似什麽都是混沌。她又看見太後,那肅殺神情中透著血腥氣,刺得她渾身一顫。她恍惚以為,看見了將殺的刀戟。
  皇帝沉沉地歎息,伸出手去:“善博,你起來,不要跪著,慢慢說。”那語聲平緩而又安詳,便似極寒中一抹和風,終有些許回暖。
  但白弈依舊不起來。他固執地跪伏,聲音低微的細弱不聞:“臣沒有什麽要說的了。多說無異強辯。何況……臣也實難啟齒。請聖上降罪,臣甘受責罰,絕無怨言。”
  皇帝又歎:“你有什麽盡管直言,朕不怪罪。”
  白弈仍拒道:“臣不敢妄語。”
  太後眉梢一挑,嗤道:“講啊!你們平日裏不是各個鬼神不怕麽?我到想聽聽,你還能講出什麽大逆不道的渾話來!”她忽然拍了一把麵前小案,丹蔻小指微微翹起,震動中,好似染血的尖鉤。
  白弈似肩頭輕顫。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正竭力鎮定心神,良久,緩聲沉道:“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但臣……臣兄妹三人之所以行此忤逆之舉,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隻因……”他停下來,靜了好久,似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咬牙道:“隻因臣妹當日窺見那巫蠱人偶上透出的字跡,似乎……正是家大人生辰!”
  他話到此處,墨鸞當下驚得呼出聲來,慌忙掩了口,卻是又驚又怕,強忍了許久的淚水瞬間便潰落而下。這是她從前所不知道的,如今當場從白弈口中得知,一時令她手足無措。
  白弈此時竟也淚流了滿麵,又說了些什麽,墨鸞卻昏昏噩噩的一字也未聽進。
  但他二人,一個無意,一個有心,眼淚卻是落在一處。
  誰家施咒害人時,會將自己也搭進去的?不論這設下巫蠱之人是誰,總之,不是白氏。
  皇帝呆呆坐靠榻上,竟已再說不出話來。太後則似十分震怒,卻又似眼底含笑,意味不明地緊盯著白弈打量。
  宋啟玉震驚良久,醒回神來,隻覺後襟都漬濕了,忍不住大聲道:“究竟是什麽人如此大膽,要將我聖朝天子、儲君、棟梁‘一網打盡’了。白兄,你說的那人偶現在何處?可有憑證?”
  毫無疑問,這已是赤裸裸的質疑。
  沒有憑證。任話說得再如何動情圓滿,依然沒有憑證。
  這是一場以性命為籌碼的賭博,偏偏死穴卻握在對方掌中。
  太後依舊不語,唇角勾起的笑意卻一點點渲染開去。
  白弈額角也早已細汗密布,他抬起頭,目光寸寸遊移,終於,落在一直沉默無言的李宏身上。他便那樣靜靜的看著李宏,再沒有任何動作。
  瞬間,李宏隻覺心頭一震。白弈眸光並不尖銳,卻分外明亮,直直落在心間。那眼神分明在問他:你還在猶豫什麽?如今阿寶也就在你麵前,此時此刻你再沒有軟肋予人,不趁此時機脫身,你還想被那老婦掌控到什麽時候?
  後背掌心全是冷汗。那目光竟叫李宏不敢直視。他刹那心虛地轉開眼,卻正望見墨鸞。那少女也望著他,淚眼盈盈中全是哀哀的懇求;縮在她懷中的阿寶,也望著他,一雙大眼睛,依舊清澈透亮得不染纖塵。
  殿上戚靜。內中幾人,似在等白弈如何為自己脫罪,又似在等李宏究竟會否開口。
  李宏靜立其間,隻覺十指冰涼。
  不錯,這或許真是他的機會。他也絕不願在阿寶麵前說謊,那樣阿寶定不能接受。然而,皇祖母畢竟是皇祖母。那終歸是他的阿婆。縱然一切的始末真相他都清清楚楚,又如何?白弈放手一搏,將這兩難抉擇推在他眼前,可他怎能將同樣的進退維穀推給父皇?
  左右為難,李宏一時徹底不語。
  長久的沉默令白弈氣息漸浮,他竭力隱忍按捺,汗水卻依然不可抑製地順著鼻梁、額鬢滾落。
  這死地求生的持久攻堅,他必須打下去,除此之外,無路可走。
  然而,便是白弈也不曾想到,眼見局至懸崖,卻忽然異端又起。
  大司徒宋喬入宮請見,並且,還帶來一個人。
  那是個女人,確切的說,還隻是個小姑娘。齊王李元愔的外孫女兒,湖陽郡主王妜。
  她步上殿來,傲首挺胸,琉璃雙眸顧盼生輝,稚氣不掩驕色。“外祖有奏折叫我務必親自敬呈陛下。”她向殿中諸人一一施禮,如是言畢,便將一份奏本恭恭敬敬呈遞皇帝。
  皇帝接過奏折翻看,瞬間,麵色已是灰白。那一本奏折落葉般從他手中墜落,他似不能自抑地顫抖著,目光所聚,既不是白弈,也非李宏,而是李裕。那眼神仿佛會流淌,與其說是驚是怒,不如說是悲傷,與失望,濃烈異常。
  一直旁觀事外的李裕被這突如其來的視線看的莫名其妙,心中卻猛地一痛,有如灼傷,外熱,裏寒。
  王妜微笑著,笑容甜美異常,與靈髻嬌花相應,便像個小仙子。“那工役現已被帶來了,就壓在禁外,陛下可要宣他來對質?”她又如是問道,妙目一轉,卻睨著李裕冷笑。
  但聽這一句,頓時,李裕一張臉已慘白的幾乎血色全無。“父皇!”他忽然叫了一聲,似按捺不住,卻又壓抑萬分,幾番欲言又止,終還是什麽也沒說下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在瞬間將氣氛凝至極低穀,詭秘的令人窒息。
  白弈瞥見宋喬淺淺的笑意,一瞬,竟是冷汗如注。
  原來如此。難怪李裕會在這裏。
  他雖不知齊王奏折翔實,但聽王妜隻言片語,再觀陛下、李裕顏色,也可猜出個七八分來。那一本奏折非但與今日巫蠱一案有關,恐怕還牽扯出更久遠的慘事——魏王府的婢女、歌伎,乃至英王夫婦與德妃之死。原來,他們早有預謀,要將李裕也拖下這渾水中來。如此一來,這一仗,他怕是真要慘敗當場了。
  他替李宏開罪,自然並非善心大發,而是為了臨陣結盟、力圖自保。隻要李宏助他一臂之力,透露一言半語實情,他便能將線索往宋氏身上引。他其實並沒想過就此扳倒太後,若對手隻是宋氏,他尚有一搏餘地。然而,宋喬卻搶在李宏開口之前,忽然又將李裕拉下水來,甚至或多或少牽扯到太後。一邊是吳王、魏王、太後,皆是聖上血脈至親,另一邊隻是他……嗬,這已是個傾斜的死局。
  周身血液仿佛冰冷這逆流,已然冷暖無知,白弈牙關緊咬,抬頭時,卻正對上墨鸞目光。
  她正深深望著他,淚眼泛湧下的焦色與疼痛,如劍一般也刺痛了他。他終於抑製不住,苦笑起來。
  這修羅沙場,風雲無定,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上一刻天,下一刻地,前一刻生,後一刻死,本就是常事。早在他踏入這一方血池時,他便已有所悟。
  可是她何其無辜。
  原來他竟什麽也給不了她,除卻欺騙、牽累與悲傷……
  心下驟然縮緊,寒氣上湧,一口腥甜便湧上頸嗓。白弈強迫自己生咽了回去,竭力不露半點痕跡。他努力將浮動心緒沉澱下來,向她微笑,想象這個笑容裏有足夠的溫暖和安慰。
  眸光淺移,又落在依舊不曾醒來的朝雲身上,而後融著血液原去,浮現出一張又一張臉,母親,甚至父親……
  一瞬,他緊緊的攥拳,幾乎要崩碎自己的筋骨。不可放棄,不能逃避,還有人需要他,還有人等他守護,除非淌幹了最後一滴血,不至幽冥黃泉,決不絕望言敗。
  他深吸一口氣,又一次抬起頭來,眸色已回歸了毫不參雜的堅定與坦然。他在四麵楚歌聲中傲然而立,仿佛那般的存在便是頂天立地的佐證,任何人不可撼動。
  白府上的燈火通明,無人入眠,但又是如此安靜,諾大的家宅,靜得唯有風聲蟲鳴。
  夜已深了。
  大司馬白尚憑案翻著一卷棋經。一旁夫人謝氏正靜添香。沉香繚繞輕淺,她埋首撥弄小爐香餅,眼淚卻滑在爐下承盤中,一顆顆,漣漪微濺。她慌忙輕背過身去,以手拭麵,唯恐叫夫君瞧見。
  但白尚還是抬起頭來。他靜看她片刻,合卷,一手輕握住她肩頭。
  謝夫人身上一顫,抽泣漸顯出來,卻仍沒有回轉身來。
  白尚便也隻這麽撫著她肩。
  沉默以對,又勝卻萬語千言。
  忽然,燭火恍惚一虛,一道暗影在描金高屏上淺淺投下形狀。
  白尚眸色微異,拍了拍妻子肩,輕道:“公主不是傳了訊來,說今晚要回來。你領幾個人,點上燈,去門前候著罷。”
  謝夫人似要說些什麽。但白尚未允她說出口來。“快去罷。”他向她點頭。
  謝夫人默然一瞬,起身離去。掩門時,不經意回望,恰四目相接,頓時心顫。
  白尚聽著妻子腳步聲遠去,取過一壺溫酒,兩支酒觴,斟上,道:“還敢喝我的酒麽。”
  高屏微動,轉出個高瘦人來,夜行錦衣,麵上累累疤痕觸目驚心。
  那竟是傅昶。
  隻見傅昶步上前去,與白尚對麵坐了,端起一隻酒觴,仰頭一口而盡。他將酒觴倒扣,卻有笑意在唇角揚起。
  白尚不禁也微笑起來。“你真想要那兩個孩子的命?”他如是問,分明是生死攸關的話題,卻仿佛隻是與多年未見的老友相談。
  傅昶笑著,連麵上的傷痕竟也不那麽凶煞了,他淡淡道:“這多年來你為何執意要至我於死地?隻因我知道你太多,我若反你,你便要功虧一簣,搭上九族也不夠贖。不是麽。”
  白尚緩緩執起另一支酒觴,小飲一口,頓了一瞬,接著,也將餘酒一口飲盡了,同樣將酒觴倒扣案上,闔目不語。
  傅昶看著他,刹那間,眼前閃過,不是威儀赫赫萬人景仰的當朝大司馬,而是多年以前,西涼州裏,鐵馬共點兵的少年將軍。“健德,”他喊他的舊字,意味深長地問,“如果重回當年,你會不會娶芸娘?”
  白尚並不睜開眼,仿佛已陷入深深冥思,許久,他沉沉地長聲歎息:“文清,你明知,這種‘如果’根本毫無意義。”
  兵馬夜行的沉重步伐踏得朱雀大街蕭肅震動。謝夫人親手執了盞燈,立在大司馬府門外,麵前所對,是左武衛軍一路將卒,省其服製盔甲,為首二位軍官,皆是武衛中郎將。
  “今夜神都戒嚴,請夫人閉門回府。”一中郎將如是道。
  謝夫人微笑:“將軍們辛勞。但公主金駕未至,這府門,恐怕還不好關。”
  兩名中郎將對視一眼,又道:“左武衛奉旨戒嚴神都,任何人等不得私意外出走動,貴主此刻恐怕也早已回了公主府。夫人還是閉門請回罷。”
  謝夫人不再與他二人應聲,依舊站在門前,不退分毫。她心下清明警醒,她決不可退,必須等公主回來,有公主在,萬事或還可回旋,若她此刻退回去,大門緊閉,這大司馬府隻怕立時便化作囹圄了。
  兩名武衛中郎將見她並不退卻,客套上賠了個不是,便要強行攆人。忽然,隻聽車馬聲近,已有個女子聲音喝道:“你們好放肆!誰若敢動夫人一動,不若先將我也一並拿了罷!”
  那兩名中郎將聞聲驚駭,回首便見一架金屏車障已至麵前,屏障開,車內那貴氣女子也不避諱,烏雲髻上金燦燦的金粟鳳釵,已將她顯赫的身分張揚至極。她揚眉怒瞪著他們,徑直下車走上前來,攔在謝夫人麵前。
  兩名中郎將見了婉儀,不敢衝撞逞強,隻得諾諾得拜禮退到一旁去。
  婉儀與謝夫人對施了禮,親手扶了謝夫人回苑中去,待入了大門,忙命仆子們將門緊鎖嚴守起來。
  謝夫人輕歎:“多虧貴主趕了回來。”
  婉儀眼底焦色已掩不住了,不禁便問:“郎君可有消息回來?”
  謝夫人默然搖頭。
  婉儀見狀亦是一默。婆媳二人相對一處,也無須端著什麽架勢,失望疲憊立時便從眉眼上傾瀉,她深吸一口氣,苦笑著勸慰:“阿家莫要擔憂,宋國老已尋我六叔公一齊入宮麵聖去了,東宮、舅父家也必不會不理的,想來……不會有什麽大事。”她口中這樣說著,心中卻半點底也沒有。她並不知長生殿中詳情,但已至深夜了,白弈仍然半點消息也沒有,情形恐怕並不樂觀。她倒不疑她太子哥哥會袖手旁觀,但餘下那些人真能盡幾成心力她其實一點把握也沒有。至於宋國老……皇祖母畢竟身在禁宮,要尋人操辦諸事,恐怕與宋氏脫不了幹係,但這等大局未定就先自相爭鬥之事卻也不似宋國老手腕,大抵是那宋二郎積怨太久又加利令智昏才來害人。事到如今,唯願宋家那老狐狸曉得厲害,或可是一線生機。可若是那宋喬見勢不妙,為保其子,索性再補一刀,那……嗬,終逃不出一場豪賭。
  孤立無援的寒意不禁令她戰栗,婉儀思緒紛亂,與謝夫人相攜緩行,兩人一時都沒再言語。
  忽然,她卻聽謝夫人長歎。“難為貴主如此心意。是阿赫對你不起。”謝夫人執著她的手,眼底已有淚光泛起,福身就要拜她。
  婉儀由不得心頭一熱,慌忙拉住謝夫人。“阿家!”她將謝夫人扶起,卻在瞬間險些也滾下淚來,隻得以指尖輕沾,強作個鎮定笑容。此時此刻,又哪裏是淚眼相顧的時候?她靜了一會兒,對謝夫人道:“我先去拜見阿公。”
  謝夫人含淚微笑,與她一道往白尚書齋中去,於門前輕叩。
  意外,卻無人應聲。
  謝夫人心中一顫,又叩門,喚道:“侯君,貴主回來了。”
  但依舊無人應。
  書齋裏依舊亮著燈火,光從門窗映出來,一切看似如此平常。
  然而,心底卻有什麽涼涼的東西漫了上來,冰冷得令人渾身無力。謝夫人呆呆立在門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忽然,婉儀上前兩步,猛推開門。“阿公!”她幾乎是奔上屋內去,足下不穩,嗓音澀澀得發緊。
  她看見白尚匍在案上,便仿佛困倦睡著了一般,卻偏偏莫名令她瑟縮。“阿公?”她又喚一聲,走近前去試圖喚醒他。
  然而,當她踟躕著輕觸到他時,他卻倒了下去,倒在榻上。他的麵色如此鮮活安詳,甚至還帶著微笑,唯獨失卻了氣息,和溫度。
  婉儀怔怔地看著,伸著手,竟忘了該如何收回,良久,終於掩麵發出一聲淒厲哀鳴。
  依舊呆在門外的謝夫人,雙眼一陣眩暈發黑,倚著門跌跪在地,攥拳的手,蒼白到流血。
  天朝天承元年三月十四夜,新綠疏影間忽起寒鴉聲斷,驚得濃夜星穹也要碎了。

  章三五 燕分飛

  靈堂中,紫黑紋的高棺躺得寂靜無聲,應著高懸挽聯、魂幡,風中隱隱鈴聲顫動,恍若哀泣。
  白弈獨自靜跪在父親靈前,慘白俊顏毫無表情。他便像個瓷燒的俑偶般,內裏已被抽空,輕輕碰一碰,便能四分五裂。
  若能夠,他不願再回想,那一場腥濃的噩夢。
  父親哀訊傳來,他極度驚駭,兩眼泛黑地險些不能直立。
  太後質疑父親的暴斃,字字句句皆暗含著“畏罪”二字。太子殿下請見也被聖上回拒,或許是不願再多牽連一名天家子孫。
  而後來了文淵閣大學士任修。
  任大學士與聖上單獨相談許久,畢了,聖上揮淚決議了四字——就此揭過。
  這確是不可深究的疑秘。任修是一柄藏輝劍,劍刃隱隱上斂著的,是他那昔日的學生——李乾的宛在音容。若是這樣一個人質問聖上,還想失去多少,聖上必定無法作答。
  至此時候,宋喬也終於開口,溫水太極,隻順著聖上擺台階。但太後不允,厲責聖上怯懦,罔顧國法。
  相持不下時,最終破此僵局的,是傅昶。
  傅昶一肩擔下了所有罪責,自言蓄意謀害白氏,所作所為皆為私怨。
  眾人眼中的傅昶,不過隻是舊年一名逃棄的軍官,縱然千刀萬剮,也是無害。
  隻是,從看見任修的第一刻起,白弈便隱隱覺得,那是父親早埋下的棋。至傅昶的出現,他終於徹底明了。父親是就死,為了他和朝雲。
  他呆在長生殿中,竟不知該如何離去,直至墨鸞握住他的手,哭著喚他,才終於驚醒過來,頓時,隻覺渾身氣力早已被抽盡了。
  臨蓋棺時,他執拗地攔住不允。他伸手去摸父親的臉。那熟悉的麵龐,如今卻冰冷得如斯陌生。一瞬,眼前浮現的,卻是二十一年前的那個冬日,父親帶著幼小的他上山拜師。大雪鋪天蓋地,堆積得那麽厚,將他小腿全沒了進去。他跟在父親身後,跌跌撞撞地走不動,終於摔倒在雪地裏。父親轉回身來望著他,眸中閃動的,又是嚴厲,又是心疼。那時的父親還是那樣年輕俊拔,在孩子的眼中,就仿佛永不會失敗也不會倒下的天神。而如今……
  心中已聚窪成一泊冰寒,但眼卻幹澀得充血發疼。他想哭,卻無淚。長生殿上以退為進的淚水隻是攻城略地的利器,但若他那時能知曉即將麵對的轉身永哀,他不知他是否還能有氣力和勇氣去哭。或者說,他沒有資格。
  是他太幼稚,太貪心,總想著什麽都要捏在手裏,卻不知在這兒要的太多,必會在另一邊失去。
  是他的錯。
  他不吃不喝地跪靈,婉儀與墨鸞端來蜜水與他,他也固執地不沾一滴。他就那樣靜靜地跪著,沒日沒夜,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心深處積瘀的負罪感獲得救贖。
  直至第四夜時,他終於不支,倒了下去。
  醒來時,母親的手正撫在前額。那隻手柔軟而溫暖。他怔了怔,張口發不出聲音。
  但母親卻似已聽見了,撫著他苦笑輕斥:“傻孩子。”那的笑容很痛,含著淚光。
  他渾身一震,終於眼眶濕漲,滾下淚來,起先依舊是壓抑地哽咽,終至潰守,撲進母親懷裏悶了臉嘶聲痛哭,真像個悔痛的孩子。
  有人端了參湯上來。是朝雲。
  他抬頭瞧見,又是一怔。朝雲的手細微地顫抖著,顯是重傷未愈,使不上什麽勁力。他忙伸出手去,一手接住那湯碗,一手卻把在了朝雲手腕。
  朝雲也回握住他,並沒使什麽勁,但卻極堅定。
  堂上諸家將抱拳以禮單膝而跪,異口同聲而呼:“主公!”
  隻此兩字,未見得高,卻也是極堅定的。
  白弈心中震顫,血液中沸騰的溫度卻一點點蘇醒。是的,他不能倒下,否則,便辜負了父親,更是不孝。
  謝夫人添上香爐,她看著朝雲,柔聲喚道:“朝雲——”
  “夫人。”朝雲卻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麽似的,打斷了她。
  謝夫人惟有無奈惆悵。宅家仁厚體恤,準芸娘離宮,讓她接回白府。事到如今,她想,該讓朝雲認祖歸宗。然而,她未曾想過,那孩子卻不願意。如斯倔強,當真是天生的兄弟。她苦笑一歎,一手拉住一個,以母親的姿態肅聲叮嚀。
  白弈與朝雲靜聽著,在父親靈柩前焚香為誓,齧臂為盟。相同的血甜湧入口腔,愈加牢係的,是堅不可摧的情義。
  就在堂外門前,兩個素服的女子默默而立,一個這邊,一個那邊,似遙遙相望,又似一心一神已全凝給了那堂上人。
  婉儀隻覺得微妙,頷首時,由不得想起日前她問謝夫人為何竟要將傅芸娘接回府中時,謝夫人的輕語。
  “我絕不是要勸你接受。”謝夫人淡然言道, “隻是,當有一天,那些怨恨都已毫無意義,你會發現,自己竟與自己過不去了這麽多年,有多麽可笑。”說話時的謝夫人,眉目間流淌著深遠的寧靜,溫暖而柔韌。
  婉儀倚門望著那淚眼微紅的少女,心中反複沉浮的,隻是一抹疑問。會麽?真的會麽?那樣深入骨血的酸楚、苦澀與疼痛,真的也終會做灰飛消散,變得不再重要麽?
  忽然,一抹視線流火般灼傷了她。
  她看見白弈,她的夫君,他在望著墨鸞,墨鸞也在望著他,那般的兩兩相望,情深繾綣,脈脈盈淚,我見猶憐。
  可是她呢?她為他擔的驚受的怕呢?嗬,他竟連一個眼神也吝嗇給與。
  至此一瞬,眼底的火苗熾烈起來。
  怎會不重要呢。不可能嗬。否則,那些曾經的煎熬,又算是什麽?
  守完“父親”的頭七,墨鸞便須回宮裏去。太後稱說沒了傅尚宮身旁少了貼心人,阿寶世子也離不了她,執意不放她走。對此,此時此刻,已無人有心力再去強爭,無論是白弈,還是墨鸞自己。
  頭七夜,她隻吃了些茶,便早早地獨自蜷在榻上,裹著柔軟絲被,還覺得冷。空氣中彌漫著莫名的寒氣,浸入肺腑,隱隱有些作痛。她推開玉琢山枕,將頭也埋進被褥去,依然渾身發寒,禁不住地哆嗦。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懵懂中,她似覺得有什麽立在榻前。
  月華如水淡撒,落在小屏上,描繪出深深淺淺的影痕。
  她有些迷茫地望著。忽然,小屏一開,涼風頓時轉入,撲麵嗆得她一窒。屏息間,陡然眸光振顫。她竟恍似瞧見一抹幽白浮於麵前,乘著夜風月色,漸漸清晰起來。
  那是白尚。
  她竟看見了已死去的白尚。
  心中大驚,她本能便要大呼,卻好似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發不出半點聲音,亦動彈不得。
  涼氣在血脈中遊走,應著後脊陣陣發怵,她瞪大了雙眼,緊盯著那抹白影,渾身僵直。
  然而那白影卻隻是飄上前來,立在她麵前,靜靜的,其餘什麽也不做。
  他望著她,目光模糊而清晰,就好似要對她說些什麽。
  但她卻聽不見。
  風撲在屏麵上的輕響,怦怦的,一下一下,和著胸腔裏混亂的心跳。墨鸞隻覺得氣悶難捱。她竭力想要掙脫,想聽清他說話。
  然而,那白影卻開始變得模糊,愈漸愈遠。
  “等等,你說什麽,我——”她終於掙起身來,本能伸手去拽。
  指尖一涼,似乎觸到了什麽。
  大口冰冷空氣忽然灌入,她似個重獲新生的溺水者,猛睜開眼,連連咳嗽。
  她緊張四顧,卻什麽也沒有看見,堂中寂靜,隻有月光依舊軟軟地鋪在床前,熒熒泛著淺白。
  是夢麽?
  她疲乏地輕拭額前汗水,目光卻膠著在敞開的描翠小屏上,不得挪開半毫。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睡前已將屏風掩實了,決不會錯。
  心中不禁又涼了起來,她下意識抓緊衣襟,卻在攥拳時驚覺掌心捏著的異物。她緩緩攤平手掌,就著月色一看,終於驚呼出聲來。
  那是一枚發簪。
  那一年她及笄時,白弈贈她的那隻七彩琉璃簪。自從入宮,她便小心翼翼收著,再不敢取出來。
  可這簪子,為何,忽然出現在……?
  都說頭七夜,死者的魂魄會歸家來,而後踏上冥途。莫非真是如此麽。可他為何要將這簪子取來交與她?他要對她說的,究竟是什麽……?
  她抱臂蜷在榻角,手腳發涼,一夜無眠。
  然而,就在不遠處,苑角回廊盡頭,婉儀一手拎著木履,一手輕牽裙擺,滿麵全是焦緊。月影疏斜,將那張妍麗麵龐籠在斑駁之下,夜幕妖色便浸入了眉目,寒意卻從眸子裏透了出來。
  這一夜,全府上下是不允有人走動的,都說魂魄見不得家人,否則會有牽掛,不能仙去。諾大的家苑好似空宅,寂靜悄無聲息。
  婉儀緊緊張望著,直至終於看見那人影出現,由不得緩下一口長氣。她跣足迎上前兩步,輕得好似縱行橫梁的花狸。但她又在三步開外處停了下來,遠遠站住,不靠近前去,隻是壓低了嗓音輕問:“先生,她……她怎樣了……?”
  葉一舟立下,低聲應道:“一切安好。貴主不要耽久了,快回去。”語畢,他便向另一條岔路走去。
  見葉一舟要走,婉儀眸色由不得又緊,急忙輕喚:“先生留步。”她似十分緊張,又很踟躕,捏著裙擺的手攥得緊緊的,似想攥住什麽支撐。她咬唇靜了許久,才終於問:“先生叫我下在茶裏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葉一舟聞聲駐足,回轉身來。他正逆著月光,婉儀看不清他麵上神情,隻聽見他清淡的聲音:“貴主怕麽?怕小娘子若有萬一,公子定會震怒究查,而後東窗事發,他就會恨你一生一世——”
  他話未完,婉儀已足下一虛,踉蹌倒退一步,險些摔倒。“我不想要她死啊,我隻想要她走,走得越遠越好……”她似已快要哭出來一般,眸中哀色脆弱已極,全然不似人前那高貴盛妍的天朝牡丹。
  “既然貴主如此害怕,為何還偏要跑出來,就不怕公子起疑麽?”葉一舟問。
  “他……”婉儀神色黯淡下來,唇角溢出哂意,“他與阿伯在一處,哪管得著我在哪裏……”
  葉一舟淺淡一笑,向婉儀躬身施了一禮:“貴主記著,隻要貴主什麽都不知道,公子也就什麽都不會知道。餘下事,自有葉某理會。”
  婉儀略一怔,望著葉一舟背影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一麵揣度他言詞意味,隻覺寒氣由足底浸透上來,渾身僵冷得幾乎邁不開步去。
  次日墨鸞起得格外早。天光尚未明朗,還不到拜見謝夫人的時辰。她獨自坐在花苑小亭,捏著那琉璃簪,呆望著出神。
  那月下燭火的曲水流觴,仿佛仍就是昨日的事,刻骨銘心,曆曆在目。還有他溫柔的懷抱,情長的親吻……
  她不禁麵紅發熱,羞臊地慌忙拂開那些紛亂思憶。她怎能這樣胡思亂想。她將那簪子帖在心口,垂目輕歎。
  晨風微涼,她不禁輕嗽了一聲。忽然,卻又人聲在身後響起:“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小娘子可還記得下句?”
  墨鸞尋聲望去,見葉一舟執扇踱步而來,習慣地起身行了施禮,柔聲應道:“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葉一舟步上亭中來,待墨鸞再行禮請他坐了,才板起麵孔道:“小娘子有肺傷舊疾,還大清晨得跑出來受寒,如此不愛惜身子,實為不孝。”
  墨鸞眸色一震,忙低下頭去。“謝先生教誨,學生知錯了。”她低頭立在一旁,一時無錯,不知是該回轉去避風,還是繼續留在原處。
  葉一舟微微一笑,叫她坐下了,又道:“但若是小娘子說得出可原之情來,又另當別論。”
  墨鸞聞之不禁將那琉璃簪攥得愈緊。她抿唇沉默良久,才抬眼看向葉一舟,輕道:“先生信鬼神麽。”
  葉一舟眸色微爍:“子不語怪、力、亂、神。但幽冥之事,終歸是難說的。”
  墨鸞又是輕歎。“我昨夜……昨夜見到了先侯君……”她將那簪子托於掌心,低聲道:“侯君將這簪子取來給我,可我……我不明白……”
  葉一舟看一眼那簪子,了然道:“小娘子可知這簪子的來曆?”
  墨鸞道:“據哥哥說,這簪子乃是月宛國使所貢,宅家賜在東宮,太子又賞賜下來。”
  葉一舟點頭:“所以,小娘子還不明白麽。”
  墨鸞肩頭輕顫,垂下眼去,沒有應聲。
  葉一舟見她不語,又道:“小娘子可知,此次事件的究竟?”
  墨鸞頷首沉默。
  她自然知道:太後存心廢立,便利用宋白兩家間隙,假手宋啟玉設下此局,而那大司徒宋喬多半也是知情的,隻是不願明拒了太後,便睜一眼閉一眼,觀情勢而動。想必,宋氏忌憚白氏,眼見白氏將神都軍衛步步拿下,唯恐日後勢弱,故此才甘願走險。這沙場上,果真沒有永遠的敵、友。
  思及這些,她難免心中沉重,默然時,又聽葉一舟歎息:“宋氏有太子妃為倚仗,將來太子一承大統,便是後族。公子日後的處境可是堪憂啊。安危尚且有虞,就不必談‘立身行道、揚名後世’了,先侯君又豈能不憂。”
  驀得,墨鸞心中一陣瑟縮。葉先生一番話,直白如斯。其實不必說破,她也已明白了,可他偏要將話說到這樣地步,叫她退無可退。
  她輕撫著那支琉璃簪,苦澀淺揚唇角。而後,她起身向葉一舟深深福了一福,托言告退。
  她回到自己屋裏,細細地掃眉勻麵。尚在喪期,不著重彩,她隻淺淺挑了一尖兒燕脂,尚來不及淡抹,卻先濕了眼眶。她仰麵,竭力睜著眼,將那些淚全咽下肚去。她將那琉璃簪斜插在發髻,換下孝服,去向夫人、公主問安。她要請辭,回宮去,宮中是不允她居喪的。
  而後,她去尋白弈。遠遠地,她便見他正在父親靈位前掃台敬香,卓絕身影如此熟悉,瞧得她又險些淌下淚來。她靜靜地待他做事,連呼吸也屏住,直到他將要轉身時,忽然撲身抱住了他,貼麵在他背脊,雙手卻在心口交疊。
  “阿鸞?”白弈柔聲喚她。
  她不應聲,隻將他抱得愈緊。
  “怎麽了?”白弈不明就裏,想轉身摟住她。
  “就這樣呆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她輕顫著呼出聲來。
  白弈依言站了下來,將她雙手覆在掌心,靜靜地等她。他的手,幹燥而溫暖,十指連心相合,便好似可以如此安寧地相執永好。
  許久,墨鸞才抬起頭來。“我該走了,來向哥哥辭行。”她說得極輕。
  白弈猛得怔了一下,看著她在父親靈位前跪拜。她就像個將要離家的乖女兒、好妹妹。“阿鸞,你怎麽了?”他又問。
  “太後要我今日回去。”她禮畢起身,垂眼再不看他。
  他給她堵得語塞,又怔了好一會兒,卻皺起了眉。“這樣早,晚些再走也好啊。”他如是道。
  “我怕回得遲了,太後又要不悅。”她依舊垂目。
  白弈又道:“好歹等用過早膳——”
  墨鸞截口輕道:“方才已先用過了。”
  她分明在說謊。白弈擰眉愈深,嗓音也低沉下來。“阿鸞。”他又喚一聲,除此以外,再無他言。
  兩人之間忽然沉寂下來,默然相對。又是良久,墨鸞終於緩緩抬起頭來。“早晚……不還是要走麽。”她盡量想讓自己顯得輕鬆些,卻還是有苦澀從勉力的微笑中滲了出來。
  白弈呆望著她好一陣,無奈輕歎。他伸手,似想將她攬入懷中。
  她卻忽然轉身跑了,幾近狼狽逃離。她聽見他在身後喚她,但她不敢停下,更不敢回頭,唯恐一頓,便再沒有勇氣離開。直至入了車障,掩屏刹那,淚水再也抑不住了,潰落滿麵,她掩著麵,連連催促車夫快走,終於在行出半條街之後,匍在車內,悶聲痛哭。
  她在返回宮中的第二日見到了李宏。
  李宏似乎很局促,漫無邊際地扯著些無甚要緊亦無甚關聯的閑話,總是欲言又止。
  她靜靜地聽了許久,末了,她看著他的眼睛,道:“大王是故意要讓我瞧見那人偶的,是麽。”
  瞬間,李宏尷尬畢現。“抱歉。其實,小王今日是特來賠罪。”他苦笑。
  “大王不必。”墨鸞微歎,“大王的苦衷,我體會得。”
  聖上與東宮貴體違和,並非偶然,亦非巫蠱之禍。那隻是毒。倘若事發,禍及的是白氏;若不事發,禍及的是天子與儲君。太後的智計狠辣,無論對敵,還是對我。背負如此脅迫,若換作是她,恐怕也會與李宏做同樣的選擇。
  “大王。”她望一眼遠處正與小宮女小內侍們撲蝶的李颺。孩子的心是剔透的,仿佛永不可能存有陰霾。她悵然:“別讓世子知道這些。別讓他知道,他的父親欺騙了他。”一個已失去了母親的孩子,若是連父親也不再可倚靠,該有多麽悲哀……她轉身要走了,將那最後一句話咽了下去,不去碰觸彼此心底的傷疤。
  李宏沉默地看著她,眼看她就要走遠,忽然,急急喚她。“墨鸞。”他頭一次竟直呼她的名,“你願意做阿寶的娘親麽?不是白氏的女兒,不是吳王妃,隻是阿寶的娘親。”他快步追上前去,攔下她。他的語聲有些急促,神色緊窒。
  墨鸞心頭一顫。刹那,仿佛有潮水自心底湧出,迅速上漲,又冷又暖,最終仍是滅頂的淒惻酸苦。“我答應過大王的事,不會忘。”她苦笑。
  李宏怔忡,一時沒了反應,好一陣子才驚醒過來,卻見她早已走得遠了。他呆呆遙望著那婀娜倩影,直至望不見了,心中蕭瑟彌漫。他忽然想去追回她,勸慰她,至少,別要太過委屈自己。然而,卻有另一個聲音清楚明白地對他說,一旦來到這裏,又哪還有自己可言,他分明,應該最清楚才是……
  白尚的死終成為了這一場洶湧暗潮殘缺的終結。皇帝賜諡號武成,又由白弈世襲了鳳陽侯爵。大司馬一位從缺。舊日三公隻餘了宋喬,看似獨大,各中高寒未必堪輿人說。軍中舊部、昔日舊僚除卻少數搖擺觀望,多數仍舊歸從了白弈,連白弈本人也不得不感慨,父親戎馬出身,自西涼打突厥人起,憑血汗一路打出來的根基,比起官場上虛與委蛇兩麵三刀的連縱,要牢靠千萬倍。
  但這一點,他遠比不上父親。即便他在鳳陽時統兵數載,也不足以叫父親那些舊部對他徹底信服。他依舊在仰仗父親的餘威蔭蔽,他心知肚明。
  故此,他愈發兢兢業業,努力在這暴風驟雨之後重展羽翼,他必須要飛得更高些。
  墨鸞回去宮中,便像失卻了消息一般。沒有朝雲替他看護,他也實在無暇多顧。但他總會想起。每每夜深靜謐之時,他總莫名想起那日她離去的身影,無端端心如刀絞。他不知為什麽,總覺著,她好像再也不會回來,再不能回到他身邊。更令他隱隱恐懼的是,那日她離去,他竟眼睜睜看著,沒有去追。
  他知道自己變了。父親的故去改變了他。無論他是否願意接受,亦無論他是否有勇氣承認。
  然而,即便如此,他依舊全然不曾想過,就在那又遠又近的地方,高牆的另一端,櫻桃樹下,花蔭濃,太子李晗掌心遺落的花子仍存有美人春臥的嬌憨,殘局留香映著雪腮枕痕,癡醉亦如飛華,漫天卷地的沉迷。
  他還隻是想著,再等些時日,待局勢平穩,便請母親去求王皇後,設法接阿鸞回來。
  七月裏,他被母親喚回舊府,見到貴為太子良娣的表妹謝妍奠雁親臨,聽她們談論婚嫁之事,他依舊很茫然,好似在聽旁人閑話。四年了。從認定她那一刻起,一晃已近四年。有些東西早已長成了潛意識裏的根深蒂固,於是理所當然地拒絕接受任何與之相悖的訊息。
  直到謝妍意味深長地與他說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這個做阿姊的自會照應著表妹,隻盼表兄也要多照應著娘舅家些才是。”
  他愣了好一會兒,忽然,猝不及防地,胸腔內一陣緊縮痙攣,摁著心口低下頭去,嚇壞了母親。
  他撐出笑容來回看向錯愕的謝妍,咬著牙應她:“良娣太客氣了。”
  他又向母親推說,天熱氣悶不適,要先行下去歇息。
  才步出門外,白晃晃的陽光刺得他一陣暈眩。
  他終於撐著廊柱慘笑,冷汗順著額角淌落。
  好痛。
  他本以為自己已忘了,原來心痛,可以這麽痛。


  卷三 奈何心願與身違

  鸞說·驚破

  欺騙是什麽?
  我這樣問他。
  他看著我,依舊是劍眉入鬢,星眸灼灼,隻是一言不發。如斯憂傷,神色含哀。
  我於是痛得淒聲大笑。
  為何你還要這樣看著我?
  你憑什麽?憑什麽?
  你甚至連一句解釋都吝嗇給與,將最後一絲幻想也澆滅成灰。
  既已絕情至此,這般眼神,又算什麽?
  原來是你騙我。
  原來,連你也在騙我。
  嗬,不,不是你。
  是我。
  是我自己騙了自己。
  自欺欺人,醉生夢死,好大一場奢華……
  ——墨鸞

  章三六 鴆心酒(全)

  玉粟寶鈿,花子朱唇,烏雲髻墜青梳斜,小山眉間額黃繪;綰臂金釧,碧紗鈴裙,五暈羅絲金泥帛,金縷衣上香蝶飛。
  那風華絕代的少女在玉殿宮廊間緩行,披衫廣袖,披帛如羽,裙腳小鈴聲聲,好似新鶯相隨。
  迎麵而來的小宮娥側避福禮畢了,好奇地抬頭張望,切切私語。
  “可真美!就快比上前年東陽公主的百鳥嫁衣了!聽說,那支掌梳是拿青犀牛角做的,十分珍奇,可抵千金呢!這樣的東西,莫說各宮妃主、嬪主、貴人,連皇後怕是也未必有罷。太子殿下也沒給太子妃,也沒給謝良娣,偏就給了她了——”那小宮娥看得杏目不瞬,滿眼豔羨。
  另一個飛眼瞥了已漸遠去的女子,輕啐一聲,“有什麽呀,仗著皇太後寵她唄。之前纏著吳王殿下,這會兒又改攀上東宮。別說三年的孝,這才一年呢,就整日盛裝華服輕歌曼舞了——”說到此處,她忽然噤了聲。那女子似什麽都聽見了,竟回首看著她們。兩個小宮娥嚇得向後一縮,慌忙又低下頭去,良久,再沒了什麽動靜,才小心翼翼又抬起頭,長出一口氣,卻見那女子已走得遠了。
  墨鸞坐在銅鏡前,去了釵環,將一頭青絲披散。她又輕輕轉了轉臂上金釧,皓臂消瘦,輕而易舉便退了下來。她將那金臂纏扔在妝奩前,斥退侍人,挪步倒在榻上,蹙眉闔目,輕壓著太陽穴。
  白日,謝良娣又請她往東宮品茶。
  謝妍有心促成她與太子李晗,是想要她這個“表妹”做“自己人”,才好與太子妃宋璃分庭抗禮。
  而她,隻是為了白弈。
  自大司馬白尚故去,匆匆又是一載。這一年來,她覺得自己像個伎子,在一方紙醉金迷的舞台上變幻臉譜,或哭,或笑,悲喜卻不是自己的,甚至連疲憊也不是。隻有熱鬧退場,夜深人靜,獨自對著冷壁青燈,她才能倒下,從指尖到發梢,乏力得一動也不想動。
  她很累。
  再難聽的閑言碎語,也都聽夠了,那一雙廊間小婢,不過是最青澀的。
  她伏在榻上,小心翼翼從玉枕中取出那支琉璃簪,捧在掌心,輕撫,而後終於歎息,將之貼在唇上。
  他近來可還好呢……聽說,前陣子,有胡人扮作馬販子進入神都,企圖在春狩時謀刺宅家,被他破獲了。他又立了大功。胡人重傷了左羽林上將軍。這位置是要空出來了……?
  她坐起身來,怔了好一會兒,將那琉璃簪用棉紗包好收回枕中去。
  這位置若真空出來了,不能給別人,尤其是那宋二。
  她坐回梳洗床上,對鏡要重整發髻。
  忽然,銅鏡暈影中,一個小小的身影映了出來。
  他躲在對角的山水高屏後,似乎並未想到鏡子已暴露了他的行藏,依舊從屏風後探出個小腦袋來,睜大了眼張望。
  她眉梢微動,終於笑起來。“這是誰家的小郎君?這就學會偷看姑娘梳洗了,再過二年,還不要偷燕脂吃?快給綁回家去,交家大人管教!”她索性不盤髻了,轉身側坐,故意板起了麵孔。
  那孩子見被她發現,忙乖巧撲上前來,雙手抱住她胳臂。“姨姨別惱,阿寶知錯了。”他蹭著墨鸞,十分討好地望著她,撒嬌甜笑:“阿寶替姨姨畫眉賠罪。”說著,他便伸手去抓鏡前黛筆。
  “胡鬧!”墨鸞笑出聲來,劈手將筆奪了,轉身佯怒嗔道:“世子怎能替阿姨畫眉。任大學士不教你這個罷?”
  李颺笑嘻嘻地縮回手,機靈模樣甚是可愛。
  這孩子如今也七歲了,著實長高了不少。年前李宏請聖上旨,讓他拜了任修為老師,以上學為名將他從慶慈殿接了出去。太後也不好反駁,便允了。但李颺孩子心性,全不明白父親一番苦心,哭鬧著不肯走,之後但凡得空,便要偷跑回來看望墨鸞。對此,墨鸞又是憂心,又是感動,卻也拿他沒有辦法。
  她無奈笑歎:“世子怎麽又跑來了,功課都做好了麽?”這孩子自幼喪母,大抵是尋著了寄托,便十分的眷戀。
  “都做好了。”李颺認真點頭,仍舊抱住她不放,“我想姨姨了。”他將腦袋抵在墨鸞臂上,像隻小獸般偎在她身旁,一手卻又抓起那隻纏臂金,嘟嘴道:“不畫眉,幫姨姨戴釧兒總可以罷?”
  “怎麽盡擺弄些女兒家的物什!”墨鸞哭笑不得,又給他奪了,轉身對鏡盤髻,一麵勸道:“世子要多上心在文韜武略上,將來做個國家棟梁。”
  “就像十二姑丈那樣麽?”李颺趴在一旁,捧臉,看她將青絲高高盤起,忽然便如此問。
  墨鸞原本雙手已有些酸乏,被他這麽一問,險些把不住。她停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是啊。還有你阿爺呢。”她裝作若無其事地應著,一隻手扶住發髻,一隻手打開妝奩,挑選一隻插發釵。
  忽然,她眼前一亮,不禁奇出聲來。
  奩中有一顆明珠,光澤瑩潤璀璨,其輝清澈,將其餘寶飾也映亮了三分。
  可這珠子不是她的。她從未見過。
  墨鸞心中驚奇,以為是李颺逗她,正待要問,不料,李颺卻已將那明珠捏在手中。
  隻見李颺將珠子籠在掌心,另一手扣出圓弧,對著眼一看,驚道:“姨姨,這是顆夜明珠呢!”
  “阿寶,這珠子不是你拿來的……?”墨鸞由不得心下一震。
  李颺全沒往深處想,隻搖了搖頭,就取了支鈿筐來,將那珠子嵌入,串在一支條釵上,遞給墨鸞:“姨姨用這個盤髻呀,多好看!”
  “這怎能戴在頭上!”墨鸞又好氣又好笑,不接他的,另選了隻小珠條釵盤住發髻,將那夜明珠取在掌心細細地看,心中蹊蹺難明。
  為何她的妝奩裏忽然多出這樣一顆夜明珠來?這珠子大如杏果,光澤瑩潤剔透,不摻半分雜色,必是價值連城的稀世之寶,這麽來曆不明的,豈不怪哉?
  她正疑惑,忽然,卻聽屋外有人聲來。
  李颺聽見聲響,一下子驚跳起來。
  墨鸞亦是一驚,忙放下那珠子,將李颺推至屏風後藏了。
  每每李颺來看她,都是偷偷來去,不叫太後知道,否則,免不了又要被巧立名目留下。
  才將李颺藏好,已有幾名宮人進屋來。
  為首一名是太後身旁的新尚宮,領著幾個小婢向墨鸞施禮。
  墨鸞還禮畢,正待開口問她們所為何來。
  冷不防,卻聽一個小宮女驚呼:“這不就是太後殿下那顆夜明珠麽?”
  一語驚人。
  墨鸞倒抽一口涼氣,瞬間,心已沉底。
  她被帶去見太後。宮人們擰著她雙臂將她摁跪在地,便似對待囚犯。
  那都是太後的心腹近侍。
  “我記得告訴過你,你要聽話。”太後把玩著那顆夜明珠。
  殿中光線昏暗,隻有那顆珠子是亮的,也不知究竟是星光還是鬼火。
  墨鸞低著頭,唇角卻綻出笑意,悲涼順那一抹微揚弧度彌漫至心底。“皇太後殿下還要兒聽什麽話。”她淡淡應聲。
  猛地,太後握著明珠的手一緊。“還這麽嘴硬。”她冷哼一聲,示意宮人端上一壺酒。“從今往後,你乖乖的跟著阿婆,留在阿婆身邊,今晚上,就什麽也沒發生過。”她語聲低緩,一麵說,一麵親自斟了一杯酒,而後,靜看著墨鸞。
  墨鸞慘然一笑:“皇太後殿下想要兒如何,還不是一道旨,何必大費周章。”她心已如水涼。這分明是欲加之罪,隻為脅迫與她。一年安寧,不過是暴風驟雨前的寧靜,觀望的觀望,蟄伏的蟄伏,而今,高位有懸,重兵待主,便風雨又起了。
  太後眸色陡然漲滿,攥緊明珠的手輕微顫抖起來,似在強壓情緒。好一會兒,她才又安靜下來。“就算你連死都不怕,你便不怕傳揚出去?”她盯著墨鸞,嗓音中已有掩不住的尖刻。
  墨鸞不禁自嘲。她當然怕。但她怕又如何?太後若要說她是個賊,那她便隻能是個賊,誰還能夠置噱。可這個女人,難道真要辱蔑自己的外孫女兒是賊麽?就算旁人不知,自己的心呢?眼眶濕漲,墨鸞別過臉去,隻盯著窗欞,咬唇沉默。
  那倔強的姿態,像絕了她的母親。
  太後忽然就暴怒起來,揚手,將那夜明珠狠狠向墨鸞砸去。
  墨鸞隻覺額角劇痛,跌倒時以手去掩,濕熱粘膩已淌了下來,迷了她的眼,視線一片緋紅。
  “你睜開眼!睜開眼看看!你背叛的究竟是誰!”太後掐住墨鸞下頜,嘶聲的怒吼。她雙目赤紅,抓起那杯酒就往墨鸞嘴裏灌。
  酒汁滾燙苦澀,不知是落入腹中還是嗆在了肺裏,墨鸞激烈地咳嗽起來。求生的本能令她奮力掙紮,但怎樣也掙不脫桎梏。那酒仿佛會燃燒,灼得她腹髒刀絞般痙攣。
  “阿婆!”她跌倒了,蜷起身子,終於哆嗦著叫出聲來,一手捂著心口,另一手顫抖著想要抓住什麽,卻無力地落了空。眼前紅一陣黑一陣,大塊大塊,好似龜裂碎片。
  不能相信。
  她的阿婆,竟真將那酒灌進她嘴裏。那炙心的鴆酒。
  可她又有什麽權利去責怪?
  你背叛的究竟是誰?
  那幾近淒厲的最後一問,她根本無從作答。
  “阿婆……!”
  她又喚了一聲,跌在地上,哀哀地望著她的外祖母。鮮紅從她唇邊滾落,宛若三途紅蓮盛綻,繁華妖冶,哀色浸漫。
  眼前有大片氤氳蒸起,恍惚,她似又看見了白弈。他在喚著她,滿目焦緊。她怕得想立刻奔回他懷抱躲起來,卻怎樣也無法靠近,連聲音也發不出。直到她累了,徹底的累了。
  她終於仆倒了下去,再沒了動靜。
  瞬間,太後眸中的火光熄滅了。她渾身一震,刹那茫然的恍如稚子。她忽然也跌坐在地,將那宛如睡去的少女摟進懷裏,顫抖著試探鼻息。“禦醫!禦醫!”她開始尖聲大呼。
  震驚的宮人們向殿外奔去,才將出門,卻又聽見她厲呼:“不要找禦醫!不許去!”
  幾名宮人呆呆站在門畔,怯怯望著那喜戾無常的老婦,再不知如何是好。
  但太後眼中光華卻凶悍了起來。她瘋了一般將宮人們全都趕走,獨自坐在大殿冰冷的地麵上,以手擦試少女唇邊頰上的血跡。
  “你為什麽就是不回來?”她眸色失焦,慘然哂笑,“無論我怎麽待你,你都不回來,反而離我越來越遠……”
  幽夜淒然,她抱著漸至冰冷的少女,一會兒急急地喚“阿鸞”,一會兒又喃喃地喚“阿宓”,一時大哭,一時大笑,混亂癲狂。
  烏夜啼。
  夜晚的皇宮似有梟鳴,暗影憧憧,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李颺不知自己是如何奔回武德殿的,他隻知道,當他看見父親的那一瞬間,他全身無力地摔在了地上。
  “救墨姨姨!阿爺救墨姨姨!姨姨要死了!”他一把抱住父親的腿,大哭得撕心裂肺。
  忽聞此訊,李宏驚得忙一把掩了兒子的嘴。“阿寶,”他將兒子抱起來,撫著瘦小的脊背,輕聲哄問,“別急,慢慢說,姨姨怎麽了?”
  李颺哭得語不成調,渾身發抖地抽氣,他緊緊抓著父親,好一會兒才再擠出句話來:“太婆婆要殺阿姨!”
  他語音未落,李宏心中已是大震,一把將他拎了起來,怒道:“先生交待的功課不做,逃學胡鬧到這會兒!”他毫不留情狠狠給了李颺一巴掌。
  李颺一時被父親打得懵了,話也說不出,隻有嚎啕大哭。
  鬧聲驚動了武德殿的宮人。內常侍張福曉得世子是看墨鸞去了,一早從旁看著,聽見方才寥寥幾句,已是驚得魂飛魄散,再見李宏打世子,慌忙奔出來跪地哀告。
  李宏隻是不允,反命張福取了荊條來,將李颺往地上一撂,扒了褲子就笞。
  “大王別打,世子也是為了救——”張福哭著撲著上來要攔,話未說完,已被李宏一腳踹開去。
  可憐李颺哭得喘不上氣來,小屁股被笞得滿是血痕。
  李宏打得手也抖了,終於再狠不下心去,才摔了荊條,命張福傳喚禦醫。
  張福看李宏眼色,怔了一怔,會意,狠狠擦了把淚,急奔而去。
  不多時,禦醫到來,給李颺上藥理傷。畢了,李宏也不多待,將李颺拎起來,丟上車障,徑直出宮去了大學士府,說是要領世子向老師請罪。李颺哭得凶狠,一時鬧得滿宮苑皆知世子逃學貪玩惹得吳王殿下震怒,笞責了世子,要押去向任大學士請罪。父親管教兒子,皇子管教皇孫,於情、於理、於勢,無人敢攔。
  那晚的月色冷寒,全不似春暖時節。
  白弈獨自坐在窗前,仰望一輪孤月高懸,無星夜,最是寂寥。
  他不知緣何就睡不著,莫名煩悶,寒氣好似從心底裏鑽出來的,卻偏又汗涔了滿身。冥冥中,有種不祥的預感,說不清,道不明,也不願清明。
  他給自己倒了杯茶。茶水也是冷的。很冷。他又不願喚侍婢來,擾了清靜,隻喝了一口,便擱下了。
  但身後卻有了響動。
  婉儀下榻來,隻披著紗衫到他身旁,燃起了小爐,默默替他煮茶。
  白弈眸色微異,靜看著她將花果下在茶湯中輕攪,由不得歎息。“你去睡罷。”如此靜好相對,叫他不自主放軟了嗓音。
  “你還掛心著那左羽林上將軍的事麽。”婉儀垂目輕道,“太子哥哥定會保宋璞的,他拗不過宋阿姊的心意。”她將煮好的茶湯斟在杯中,遞與白弈,叮嚀:“仔細別燙著。”
  白弈接過茶來,一時沉默。
  太子保舉宋啟玉是必然,他也從未指望能一步得手拿下羽林上將軍這樣的高位。他想要的,隻是這總攬京畿軍防重權的要職別落入宋黨就好。
  他並不是為這個煩悶。
  那又是為了什麽?
  他又看一眼窗外,夜風吹暗雲湧動,在皎白銀盤上烙下斑駁。
  忽然,有人輕叩門扉。
  “貴主與阿弟安寢了麽。”是朝雲。
  白弈一驚,忙應道:“沒有。大哥什麽事?”
  “善博,你收拾齊整,出來再說。”朝雲的聲音聽來極靜,靜得異乎尋常。
  白弈心尖一抖,幾乎同時已站起身來,急急要走。
  “郎君!”婉儀忍不住喚他。
  “貴主先睡罷。我去去就回來。”他扭頭哄婉儀一句,返身便去了,幾無眷戀。
  才出得門,一眼見朝雲立在廊下,他又拉著朝雲走出好遠,待到確信再無旁人了,才站下來,問:“怎麽了?”
  “阿赫。”朝雲嗓音很輕。獨處時,他才又像從前那般喚他乳名。但隻是喚了這麽一聲,便噎住了。
  黔夜驟然淒寂,靜得連風聲也沒有。
  白弈的臉色在月光下漸漸慘白,他努力了兩次,才問出聲來:“她……她出什麽事了?”
  朝雲沉默良久,雙手緊扣白弈雙肩,以盡量平穩的語調哄道:“你先冷靜一點……”
  然而,隻在他開口時,白弈眼底的脆弱已山崩般潰落。竟管他已竭力抑製,肩頭微聳的顫抖依然出賣了他。他把住朝雲手臂,似乎不能接受自己此刻表露無遺的情緒。他咬牙笑了,痛苦卻依舊從唇角透出,反而愈顯悲涼。“不會……她不會……和阿夕一樣……”他的聲音微不可聞,仿佛已經碎了。他再承不起,承不起又一次失去。
  朝雲長歎,將白弈摟在懷裏,像個溫柔的哥哥般,一下一下撫拍他的背,便好似當年,他們都還很小很小。“不會的。還不到最壞的地步。”他哄著他,“任大學士與鍾禦醫正在攬山堂上。”
  白弈聞之深吸了幾口氣,強自鎮靜下來。他咬牙撐著朝雲,靜立許久,直至麵上再看不出一絲心瀾起伏,才點了點頭,向攬山堂走去,然而,步子卻依然不自禁地愈來愈急。
  朝雲緊跟其後,暗自心痛。
  雖說,方才那麽安慰了阿赫,但他其實並無甚把握。
  吳王世子身旁的常侍張福往禦醫署給世子請禦醫時將文安縣主可能不測之事告訴了鍾秉燭,央求鍾秉燭立刻前去慶慈殿。於是鍾秉燭便去了,以一個醫者的身份去探視他的病人。但卻沒有見到。太後將他攔住,稱說縣主已歇下了。
  然而,那並不能瞞過眼厲善望的鍾秉燭,隻需一瞬他已能看出太後血氣焦躁心有隱疾,於是他固執地要求,無論如何也要看貴主一眼,哪怕隻看一眼。
  鍾秉燭的脾氣早是朝野聞名,太後既不能勸服他,又恐強阻反而令之生疑,迫於無奈,隻得親自盯著,領他去看墨鸞——當真是隻允他遠遠望了一眼。
  但隻這一眼,也足夠鍾秉燭心下震驚。即便貴主容顏依舊鮮活如生,但體態卻十分僵硬,那已然不似個活人了。然而她卻又能保有如此明麗麵色,恐怕多半是異毒作祟,隻可惜他不能診她的脈,她所中何毒、毒入幾分、尚能救否,全是無從知曉。
  心知此時若再與太後強爭,怕是更於事無功,鍾秉燭萬不得已,隻得不動聲色退了出來,回到禦醫署,脫開慶慈殿眼線,從偏門悄悄上了大學士府,見到了早已久候的李宏與任修,而後,又依李宏計議與任修一同上了公主府來尋白弈。接待了他們的,便是朝雲。
  “貴主麵色並未見死相,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不可再耽久了。”攬山堂上,鍾秉燭如是道。
  白弈聞之,向鍾秉燭重重拜了下去:“小妹的性命便全拜托禦醫了。禦醫大恩,白某當結草銜環以報!”
  鍾秉燭看白弈一眼,淡然道:“鍾某是個醫者,醫者救人是天經地義,又還講什麽因由、回報。將軍還是先想想如何將貴主帶出宮來罷,救不出人來,縱然鍾某有心,也是無力。”
  “為今之計,恐怕……還要請東宮相助。”任修接道。
  白弈擰眉不語,眼中寒光卻一點點彌漫開來。
  是殺氣。
  “阿弟。”朝雲眼見他神色陰鷙已極,由不得擔憂地喚他一聲。
  白弈應聲看了朝雲一眼,又看了看鍾秉燭與任修,反倒似徹底平靜下來一般,緩聲道:“劫出來就是了。”
  此言甫落,另三人皆大驚失色。
  忽然,卻有人聲道:“總算見你說了句人話,倒還真不容易。”
  白弈眸光一震,卻見一人影閃在堂前,皎輝下,愈發長身威武,濃眉劍立,一雙眼好似鷹目,正映著月光,灼灼燃燒。
  殷孝!

  章三七 烏夜啼(全)

  未央夜。無月,亦無星。大內靜謐。
  陡然,淒厲呼聲四起。霎時如火擲油鍋,炸出熊熊升騰之勢。
  慶慈殿上,太後正淺眠不穩,猛驚醒過來,不覺冷汗。她喚宮人來伺候,卻不見有人應聲。
  殿門大開,風似穿堂,揚起了重重紗幔,恍惚竟如幻世幽冷。
  那一身甲胄的將軍帶劍而拜,語聲應著兵盔相擊聲,亦是清冷的,似從天降。
  “白弈。”太後看著來人,終於,喚出這名字。“你怎敢帶軍持械入禁,不怕禦史彈劾你忤逆謀亂麽。”她問的又冷又靜,眸光精盛,全然不似七旬老婦。
  白弈一笑:“今夜宮禁不寧,有刺客流竄,臣恐賊子餘孽不軌,特前來護駕。”
  “刺客?”太後冷嗤,“來的刺客不是你麽。”
  “阿婆,孫女婿是來護駕的。”白弈似十分無辜,步步走上前來。大殿空寂,隻聽見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好似魔魘。他恭敬地拜禮,便好似最忠實的臣子、最孝順的兒孫,唇角笑容溫潤而又得體:“太後鳳年已高,受不得驚嚇,不若暫遷德恩寺,避過亂事。”
  太後冷睨著他,雙目微緊,良久,冷冷大笑。“好郎子,幾時你嶽丈有信來,老太婆我就跟你出家去。”她坐於鳳榻,沉穩不驚,隻涼涼地看著白弈,六份威嚴,三分譏諷,一份不屑。
  白弈仍舊微笑,並不以為意。“阿婆不妨先安歇著,孫女婿替阿婆把門,幾時要走了,再喚阿婆起身。”他兀自在殿中安坐,長劍橫於麵前。
  殿前玉階下,衛軍們掌中火把,幾乎將天也映紅了。然而,那遮天的旌旗,湛青的獸鎧虎盾,分明不是右武衛,而是東宮六率。
  西苑靈華殿,乃是廢淑妃裴氏舊宮。自裴妃死後,便常有鬧鬼傳言,故而一直荒廢,再無人敢靠近。
  而今,那美麗的少女卻躺在這裏,容顏栩栩,一如安睡,隻是冰冷的沒有一絲生息。昏黃燈暈幽幽,在重重帷幔上,映下半明半昧的剪影。
  殷孝細細看著她,眉心刻痕愈深。
  印象裏,還是那雙環采衣的小姑娘,渾身水汗地仰麵,一邊哭,一邊桀驁。
  一晃,光陰荏苒,已是數載。再得仔細相對,卻要看她生死未卜。
  自治蝗歸京,裴遠拜任戶部侍郎,他便暫避在裴府,以待時機。他心底總還想著替父親昭雪沉冤,而今重返神都,更是此思愈烈。但不曾想,等來的卻是裴遠的師尊。那古怪老道叫他去救墨鸞,口口聲聲稱那少女是能助他雪冤之人。他自然不信。然而,他卻也無法置之不理。
  殷孝沉沉抖開烏黑羅緞,將少女掩蓋,抱起她便要走。
  “忠行兄!”身旁人一把拽住他。
  是裴遠。
  殷孝神色陡烈,低喝:“你真要將這小姑娘再送回去受苦?”眉宇間已有怒意。
  “苦不苦,隻有自己才知道。”裴遠悵然靜道,“你救不了她。”
  殷孝眸光微顫,靜默良久,卻仍舊固執不願放開。
  正此關頭,猛地,卻聽外間有雜聲起。
  “將四處嚴防,仔細著不要走漏了什麽!”那聲音是左禁衛軍將軍韋如海。
  緊接著,踏甲之聲便向四周潮散。
  一瞬,殿中二人目光俱沉。
  自宮禁亂起,韋如海便已覺查出一絲不尋常。
  昨夜,太後忽然去了西苑靈華殿。
  靈華殿,那是裴妃舊宮,或許旁人隻當是太後偶爾心血來潮,但與裴妃案關涉頗深的韋貴妃不會,韋如海自然也不會。
  直至今夜,忽起驚濤,他立刻便想到了西苑。
  然而,待他領一隊左禁衛到靈華殿前,正要破門而入時,卻有個笑笑的嗓音在身後響起:“這麽巧,韋大哥也來西苑巡查。”那語聲十分幹淨,韋如海一聽便知是白氏那小子,白崇儉。
  隻見白崇儉也領一路衛軍來,清秀麵龐上似透著驚訝。
  韋如海心中鬱悶,不得已駐足,冷笑道:“白賢弟不是該在後三殿?怎麽也來這裏。”
  “哦,”白崇儉雙眼明若星辰,分明是一派稚純之色,“宅家身旁有吳王殿下親護,叫我來助韋大哥緝拿刺客亂黨。怎麽韋大哥好似不大樂意?”他聲聲“韋大哥”喚得好不親昵,滿臉天真懇切,竟還露出一抹委屈。
  韋如海看在眼裏恨在心頭,幾度按捺不住,隻想將這小子拿住痛扁一頓,偏生又拿不住他把柄,隻得強忍下來,幹笑著。
  “這靈華殿裏有什麽?傳得神乎其神,聽說是鬧鬼?”白崇儉仿佛一個好奇孩子,三兩步躍上台階,就要推門。
  韋如海見狀大驚,忙跟上前去。
  但殿門卻猛自打開來!
  幾乎同時,一道黑影由殿中掠出,向西邊飛身閃去。
  白崇儉似沒站穩,被衝撞地踉蹌後退了好幾步,險些滾下玉階。但他摔在地上,卻還沒忘了韋如海。“韋大哥,別讓那廝跑了!這兒交給我!”
  韋如海氣得麵上青一塊白一塊,眼見白崇儉何其無辜地跌在地上,一幅站不起來的模樣,隻恨不能撲上去幾腳把這混小子跺成泥!但他卻不得不率部追那黑影向西而去,萬一走脫了刺客,這罪名他可著實吃不起!
  他返身領衛軍急追而去。
  黔夜深濃,落於身後的,是白崇儉那雙灼灼的眼,猶似豹瞳,在幽暗中狡黠閃爍。
  宮牆深,內外兩重天。
  玄武門外,大道安寧,唯有馬蹄聲聲,驚起雀鳥啼鳴。
  右武衛軍營內十分通明,守卒軍將往來有序,除卻燈火,並看不出什麽異態。
  宋啟玉引著坐下駒,在營轅遠處來來回回打轉,猶豫著究竟要不要進去一看究竟。
  線報言,禁中生亂,白弈領右武衛逼宮!
  此等消息,驚得他足足呆怔半晌。
  太蹊蹺!
  無端端的,那白弈怎會忽然逼宮?竟連一絲半毫征兆也無。白日還見他親自帶軍操演,十分嚴格,若是夜間便要舉事,豈有不養精蓄銳之理?
  除非那姓白的是忽然瘋了!
  若白弈真要造反,他得火速引兵救駕才是。可……萬一這是個陷阱,他擅自將左武衛引向宮禁,被人反咬一口,可怎麽說得清……?
  舉棋不定之下,他當即潛親信前往右武衛大營打探,不料接二連三的有去無回。
  這一樁咄咄怪事,攪得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寧,不得已,隻得親往右武衛大營。
  然而,當他親眼瞧見右武衛營這一如平常的模樣,卻隻是令他愈發困惑不解。
  他勒馬而立,一時,陷入沉思。
  四下靜謐裏,忽有鼓樓鼓聲蕩起,在神都夜晚,尤顯悠長肅穆。
  “大將軍,宵禁起了,轅營重地前,咱們再耽久了恐怕不妥。”親隨將士如是催促。
  宋啟玉心下狐疑,依舊拿不定主意。猛地,卻見右武衛營中迎出一小隊人馬來,細瞧之下,引隊的竟是白弈身旁副將。
  那副將催馬上前,對宋啟玉一拱手道:“我們將軍請宋大將軍入營一敘。”
  宋啟玉聞言一驚:“白善博此刻還在轅營?”
  那副將應道:“日裏軍演,此刻我們將軍與弟兄們正飲酒呢,請大將軍一同入席。”
  “不了。我隻是恰巧路過,就走了。替我謝白大將軍美意。”宋啟玉忙推拒了,回馬便走。
  白日裏大張旗鼓操演,夜晚上設酒宴犒軍,這算是逼得什麽宮?禁內線人怕是把眼珠子浸到豬油裏了!
  他心覺遭了一番耍弄,鬱悶之下惡狠狠揚鞭,正要策馬。忽然,手卻懸在了半空中。
  不對。若真是飲酒犒軍,為何他派出的探子全都有去無回?
  這轅門大開燈火通明的陣仗,莫非……是空城計?!
  宋啟玉心下大緊,當下調轉馬頭,向右武衛大營奔去。
  轅營持戟相阻,被他揚鞭抽開。
  他翻身下馬,徑入中軍,高喝一聲:“白弈呢?叫你們大將軍即刻出來見我!”
  “宋大將軍好急的性子,不如先入座飲上一杯,我家將軍就到。”說話間,已有一人從帳屏後轉出來,羽扇綸巾,滿麵和煦,竟是葉一舟。
  “原來是先生高駕。”一見是葉一舟,宋啟玉不禁冷笑:“白善博人呢?不是說,與弟兄們犒軍飲酒呢麽。”
  “正是。”葉一舟搖扇而笑,“方才我家將軍還在帳內候請宋大將軍,大將軍說不來,我家將軍便離帳與弟兄們一道烤肉去了。誰知宋大將軍去又複返?總要給些許時間,請我家將軍回來。”
  “怕是請不回來了罷?”宋啟玉冷哼,“先生的空城計當真精妙!”
  葉一舟兀自微笑。“右武衛兵卒俱在。誰說是空城?”他抬眼看著宋啟玉,笑意下隱隱滲出寒氣來,“即便真是空城,也未必都可讓大將軍來去自如罷。”
  應聲,帳前持戟司戈已先下了利械。鋒芒相擊時,發出鏘得一聲清響。
  宋啟玉麵色不由一僵,卻仍笑道:“先生真會說笑。我那幾名隨同——”
  他未說完,帳外卻有人呼道:“宋大將軍安心暢飲,隨同而來的幾位將軍,都已安置入席了。”正是那名副將。
  宋啟玉心已沉底,冷汗也淌了滿身。看來線人所報非虛,今夜禁中必有異動。然而,右武衛卻又分明未動一兵一卒,這白弈葫蘆裏究竟賣得什麽藥?他實是捉摸不透了。
  他強作鎮定對葉一舟笑道:“先生不是真想留下本將罷?”
  葉一舟道:“我已派人前去貴府上告知,將軍今夜在右武衛轅營飲酒,就不回了。”
  話到此處,宋啟玉已再撐不下笑意,當即冷了臉:“你們總是要放我走的。”言外之意,他們並不敢傷他分毫,隻要他得脫,便會上奏彈劾。
  葉一舟似早已料到,斟酒笑請道:“待大將軍醉了,自然派人護送大將軍回府。”
  此言甫一出,宋啟玉麵色徹底慘白。
  他們著實不能動他,但卻能將他灌醉。若他在右武衛轅營喝得酩酊大醉給人抬出去,無論他再說什麽,大概也隻會當他酒醉胡言,再無人信了。
  麵前已是宮牆,再無去路。衛軍如潮,三麵圍剿而來。人聲、兵甲聲,猶如嘶叫。
  殷孝抬頭,蒼穹如綢,什麽也沒有,隻是被火把烙上了赤色。
  瞬間恍有錯覺,自己是又回到了金戈鐵馬的沙場,那熟悉的戰呼喚醒著他的血液,沸騰滾燙。
  他傲然回轉身來,緩緩除卻篷帽。
  他看見對麵的領軍神色大震,那驚恐,宛如瞧見了厲鬼。他於是笑起來,半是譏諷,半是自嘲。
  “殷……”隻喃喃念出這個姓氏,韋如海便像被扼住了喉管一般,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那竟是殷孝。應該早已死去十餘年的綏遠將軍殷孝。縱然那謀逆叛國的罪名天下皆知其冤,但絲毫也不能挽回皇帝下旨將殷氏滿門盡誅。這人應該早已死了。莫非冤魂反陽,前來索命麽?
  韋如海禁不住渾身打了個哆嗦,隻覺後脊發寒,頸項陣陣怵麻。
  不。不能是鬼。他有影子。
  火光照映,將那人影投在牆壁,高壯偉岸得猶如巨人。
  蹊蹺百藏,意外疊生,事態的發展已愈發撲朔迷離,令人捉摸不清。韋如海察覺自己淌了冷汗。軍人血液中根深蒂固的敬畏,竟令他不敢上前。他壓下身後衛軍,一時進退維穀,隻得緊緊盯著麵前“刺客”。
  殷孝隻據傲而立。他甚至赤手空拳,連兵刃也未帶。
  兩下對峙,便這麽僵了下來。
  忽然,高牆之上,一道青影如燕掠來,幾乎同時,一道寒光弧起,有如銀月降世。
  韋如海麵門大寒,情急持劍一擱。相擊時,鐺得一響,虎口震得酸麻,險些長劍脫手,人卻連連後退幾步。
  然而,待他穩住陣腳,再定睛去看,包圍之中空空如也,那令人望之生畏的“刺客”,竟似人間蒸發,仿佛化煙散去,又仿佛從未來過。
  難道此世間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武功,登高如履平地,來去無蹤影……
  韋如海望著今五丈高的禁牆,由不得呆愣。
  “將軍,要追麽?”從旁衛軍小心請示。
  “不。不追了。”他下意識應聲,又呆了好一陣子,才領著麾下返回西苑。
  到得靈華殿前,卻見白崇儉還坐在地上,笑嘻嘻望著他。
  “韋大哥有追到那賊人麽?”白崇儉如是問。
  韋如海若有所思,並不答他,反問:“這裏可有什麽動靜。”
  “有呀。”白崇儉雙眼明亮,笑道,“躥出兩隻貓兒,嚇弟兄們一跳。都說這靈華殿鬧鬼,不會就是貓鬧的吧?”他席地而坐,一手托著腮,兀自笑得爛漫。
  韋如海靜看著這頑童一般的少年,忽然,莫名打了個冷戰。
  百合香的清甜在帳中嫋繞。
  太子妃宋璃輾轉翻身,推屏,瞧見太子李晗像匹不安的馬一樣,原地亂轉,忍不住問:“殿下做什麽呀?”
  李晗回首看一眼,在坐榻上弱弱地應聲:“你快睡罷。”
  “睡。外頭也鬧,裏頭也鬧。你睡一個我瞧瞧。”宋璃沒好氣飛白他一眼,撐起身來,“今兒這是怎麽了?”她披衫下榻,就窗前向外望去。隔著殿宇宮牆,並看不見什麽,隻依稀見得火光映天。
  “沒什麽,你快睡罷。”李晗雙手捂住半張臉,似乎緊張得直抽氣。
  宋璃回頭瞧他,見他正身而坐,脊背挺得直直的,簡直快要僵了。“殿下有事瞞著妾麽。”她緩步走上李晗身邊去。
  “沒事。沒事。”李晗將眼睛也埋進手掌心去,悶聲呻吟。
  宋璃肩頭一顫,不禁怔了。
  忽然,殿外卻有人聲起,還伴有孩子的啼哭。“殿下。殿下。”那是謝妍聲音,似十分焦急,“世子受了驚嚇,怎麽哄也哄不住……”隔門聽去,母親的哄慰聲,孩子的哭鬧聲,交疊一處。
  李晗神色略異,慌忙起身,竟要親自去開門。
  “殿下!”宋璃高喝一聲,生生將李晗喝住。她步上前去,開了門,居高俯視謝妍:“良娣操勞了,親自抱著世子過來。”
  “妃主恕罪。”謝妍還抱著麒麟,孩子仍舊哭鬧,她一麵要哄著孩子,一麵又不得不向宋璃低頭,有意無意的哀求從眉眼傾瀉,盡數投向了從旁而立的李晗。
  “你別嚇著孩子。”李晗頗為無奈,嗔了宋璃一句,忙上前去將謝妍扶起。
  麒麟見了父親,立刻便破涕為笑,呀呀新語嫩生生地喚“阿爺”,一麵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摸父親的眉毛和髭須。
  李晗將兒子從謝妍懷裏抱過來,笑意不掩,哄逗得十分歡喜。過了一刻,他像宋璃看去。“你先歇著罷。我送他們母子回鬱茵閣去……就返來。”他懷裏抱著子,身旁偎著妾,回身對妻如是哄勸,麵上略有些繃緊,卻還是竭力笑著。
  宋璃麵上一時漲紅一時青白,瞠目結舌半晌,眼見著謝妍就這麽將李晗拐走了,氣得跺腳也沒辦法。“人呢!這流雲殿上的人都睡呆過去了嗎?”她怒聲喚人,好一陣子,才有個小婢匆匆忙忙迎出來。
  “妃主息怒。今夜裏當職的都歇了……是殿下特準的……”那小婢哆哆嗦嗦地匍在地上,頭也不敢抬起。
  宋璃怒極,愈發心生疑念,睨著那小婢令道:“你往鬱茵閣看看去。”
  小婢起先不敢,被宋璃又吼了兩句,爬起來就往外跑,待到次日清晨,才踉踉蹌蹌跑回來了,卻給唬得麵無人色。“殿下……殿下……死人……”她一下趴在宋璃腳邊,哆哆嗦嗦地,連話也說不利索。
  “胡說什麽!”宋璃一夜無眠,被激得渾身一顫,皺眉將那小婢拎起來,呸道:“什麽死不死的!”
  那小婢好容易緩上一口氣,卻又嚇得哭開了:“殿下抱著個死人上了車障,出宮去了……”
  宋璃極為震驚,險些跌倒在地上。“可不要瞎說,你看清了麽?”她緊緊拽住那小婢逼問。
  “看清了,就是殿下偷溜出宮去玩時常用的那駕車……”那小婢抽抽嗒嗒地應話。
  宋璃失神地將之推開,猛站起身來,急急便向鬱茵閣去。
  她也不呼人通傳開道,徑自推門而入,怒道:“謝——”
  但她才隻喝出一個字來,便僵立當場。
  閣內,李晗與謝妍正摟作一處,親昵耳語,一旁小搖床上,麒麟尚自睡得香甜。
  見宋璃忽然過來,謝妍急忙整衣側身退避在一旁施禮。李晗顯是嚇了一跳,緊張地驚起身來問:“又怎麽了?”
  “殿下……你……你……”宋璃怔怔得說不出話來。
  太子並未離宮。那乘車出去的卻又是誰?那小婢口中所說的“死人”又是怎麽回事……
  她呆呆地退出去,獨自緩行在明昧交接的宮廊下,看晨曦微光灑落,心下一片混亂。
  此夜諸事,疑竇叢生,一切都超乎掌料。

  章三八 卻相欺 1\2

  她覺得自己輕如鴻羽,似隨冷風蕩去。
  風極寒,夾著哀鳴嗚咽。眼前幽暗深邃,她看不清前路,隻能茫然隨波。
  足下寒冷,濕滑觸感便像蛇漫過柔軟肌膚。她低下頭去,抑製不住驚聲。
  是血,冰涼的血潮汐般漲來,淹沒她赤裸的足踝。
  紅光照映,她終於漸漸看清,眼前這一片血海,茫茫無邊。
  那墜在其中的人們早已麵目全非,沉浮,掙紮,淒呼……無數枯腐的手向她伸來,撕扯她的衣裙。
  血水漬濕了她的烏發,順頰而落,恍似垂淚。
  她怕得嘶聲哭喊,慌不擇路地奔逃,卻怎樣也尋不到止盡。
  肌骨寸寒,令她不住顫抖,肩胛處卻如有火灼,她精疲力竭地跌跪下去,眼睜睜望著紅潮漫溢,似要將她吞噬。
  忽然,眼前氤氳恍惚,嫋嫋漸成人影。
  那烏黑的眼,清瘦的麵頰,玉修般的身姿……“水……水湄……!”她驚呼出聲來,跌跌撞撞撲上前去,拉住那雙手,如攀緣木。
  水湄的手很涼,好似冰雕。
  “水湄,你好不好?你去了哪裏?咱們這是在哪裏?”她哽咽而泣。
  水湄靜靜看著她,濃黑雙眼仿佛一汪靜止墨池,悄無聲息,末了,卻溢出笑來。“你竟然也來這地方。”她向她微笑,伸手要搭上她肩頭,“小娘子,別怕,水湄帶你走。”
  然而,隻在那隻手要觸及她刹那,肩胛胎記仿佛要化鸞振翼,耀起萬丈金光,將水湄震開去。
  火燎灼痛。她在金光環繞中捂著肩,看見水湄從血池中爬起。那不是她認識的水湄,那隻是六道之中迷途的怨鬼,不願忘卻前塵,不願再入輪回,夜夜嘔血哀泣。
  “水湄!”她淒聲哭喊。
  白光撥開濃雲,自九天貫下。金白交錯的光暈幻若長羽,托著她飛升而去。
  她看見水湄淒絕的容顏漸漸模糊,聽見亦笑亦哭的哀呼。
  “你走罷!但你總有一日還會下來!我在下麵等著你!”
  淚水潰撒。
  恍惚,一雙溫暖的手擁住了她。
  她含淚扭頭,看見母親的臉。
  “阿娘!”她像隻落巢的雛鳥,顫抖著撲入母親懷中,放聲大哭。
  “傻丫頭,你該回去了。”母親溫柔的撫摸著她,親吻她的額頭。
  “我不走!我不走!”她緊緊抱住母親,淚眼瑩瑩急呼,“阿娘,我想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回家!”
  母親淚如珠落,浸濕了潔白羽衣。
  她隻覺身子一沉,忽然便向下墜去。
  “阿娘!”她呼喊著向母親伸手,卻隻看見母親的淚顏。
  母親在與她說:照看好你阿爺和兄弟。
  她聽見了。
  銀鈴在耳畔輕響,好似追魂的吟唱。她猛睜開眼,撲身坐起,吐出大口腥濃黑血。
  “阿鸞!”有人輕聲喚她。
  她虛弱地尋聲望去。視線終於漸漸清晰,她看見那朝思暮想的俊顏,怔怔的幾乎不敢相認。
  她有一年沒見到他了,從未想過,再相對,卻是這般境地。
  他雙眼熬得通紅,眼眶微凹,眼下泛青,下頜也泛著青,新生的胡茬還未來得及修,發絲也有些亂了。
  她從沒見他這般不修邊幅。
  眼前一晃而過,是鳳陽初見時,玉琢也似的翩翩公子,那隻一瞬間便將她神魄盡數奪去的卓俊青年。
  五年了。如今他都二十七了,就快要是而立之年。她卻頭一次,見他眼底流淌出這般神情。
  她緩緩伸手,心痛地輕撫他的髭須、胡茬。
  他微握住她,望著她,似想說些什麽,卻隻見喉結滾動,終是沉默。
  執手相看,千言萬語亦無言。
  他便這麽握住她手不放。鍾秉燭來替她診脈,他也不離去,不願鬆開。隻待到鍾秉燭走了,他才將她的手貼在唇上,輕柔吻她的掌心,而後將她擁進懷裏。
  好輕的一個擁抱,小心翼翼地猶如嗬護易碎冰晶。
  她的淚又落了下來。
  他擁著她與她細說:
  全憑殷孝引開了衛軍,又得白崇儉為掩護,裴遠將她帶去東宮,而後乘太子車障,由側門出禁,最終有鍾禦醫神術,才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而她,已昏昏睡了三日。
  三日中,太後遷去了德恩寺。
  當夜長生殿上,皇帝與吳王一番促膝長談,終於躬親擺駕慶慈殿,“請”太後遷往德恩寺靜養。內中詳情無人知曉,宮人們隻聽見父子倆抱頭哽噎的泣聲,還有太後蒼涼的大笑,在這深深九重上空,縈繞不絕。
  她聞之恍惚猶如隔世,癡怔半晌,問:“那……我不用再回宮中去了麽……?”她忽然抓緊了他,明眸生彩,不掩期待喜悅。
  但白弈卻沒有應聲。他隻是看著她,眼底深淺,沉浮的,全是她看不懂的波瀾。
  “大將軍,太子殿下的車障已到了。夫人催將軍快些過去。”門外小婢忽然一語驚破短暫寧靜。
  他眸光一爍,站起身來。
  “哥哥!”她焦急地緊拽住他,眸色成哀。
  別走!
  別放手!
  但她手上還是陡然一涼。
  他扳開她的手指,轉身就走。
  “白弈!”她哭出聲來,第一次,直呼了他的名字。
  他渾身一震,僵在門畔,久久地,竟邁不出步去,亦不敢回頭看她。
  可他終是走了。
  她無力地倒在榻上,不敢看那個背影。
  她覺得冷。好冷。分明炎炎夏日,卻比萬丈深淵下的血海幽冥,還冷過百倍。
  她終於又見到了父親。
  近二年未見,父親愈發蒼老了。
  她看見父親在禁居的小屋看書。即便是半靠牆壁,父親的脊背也已些微佝起了。他眯著眼,似乎看得十分吃力。
  風掠入屋內來,吹動書頁亂翻,他便慌忙將之拂平。
  她呆呆在門前望著,竟連呼吸也不禁屏去。
  直到父親發現了她。他的眼猛得瞪大了,風又來,將他手中書“啪”得掀在地上。他站起身來,眸光顫抖,竟已霜發如雪。
  兩年。他被太後囚禁了整整兩年。兩年前,分明還隻是青絲夾銀。
  照看好你阿爺和兄弟……
  驀得,母親的聲音恍似天降。
  她跪了下去,膝行撲上父親身旁,抱住父親,不住地掉淚,卻沒有聲音。
  她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拖累了父親這樣久。
  “好丫頭,讓阿爺好好瞧瞧。”父親將她拽起來,細細地瞧他的小女兒。父親在笑,連眼角皺起的尾紋也浸著欣慰的甜。“真像你阿娘。”他如是歎息,問:“丫頭,你還怪阿爺麽?”
  她努力的搖頭,聽見步搖輕撞的細微脆響,哽咽難言。
  父親輕拭去她垂淚,拉她擇席坐下。“你初生時,有仙家批爻,說你紫徽坐命,有百官朝拱,乃是入主宸宮的帝曜之格,但又雙逢鈴火,命途坎坷,狼星坐夫,雖得夫婿顯貴但注定福薄……阿爺隻一心想著,不願你去吃那些苦,想將你養作一隻安平小鳥兒,卻忘了問問你自己的心意,是不是想振翼高飛,鸞鳴太阿。是阿爺太自以為是了。” 他輕撫她的發髻,惆悵長歎:“阿爺沒本事,潦倒至此,連妻兒也照料不好,唯一還值得驕傲的,就是你和你阿弟。隻要你們倆都好,阿爺就此生無憾。”
  她聽得眸光震顫。驕傲。父親是在說她麽?她這樣懦弱、庸碌又不孝的女兒,父親也會為她驕傲麽?
  “傻丫頭。”父親好似讀懂了她的目光,撫著她麵頰,笑得慈藹:“你們永遠都是爺娘的驕傲啊。每時每刻都是。不論你們顯赫或是卑微,不論你們承當頌讚還是遭受鄙夷,即便天下人都拋棄你們,爺娘永遠都不會。”
  “阿爺!”她終於哭喊出聲來。
  五年來頭一次,她這樣呼喚父親。母親墳前錯失的,她終於,尋了回來。
  “從今往後,女兒來奉養您,照料阿弟。”她抱著父親,飲淚,眸色堅決。
  父親隻是微笑,很幸福地微笑。
  然而,他卻忽然離去了,就在次日的清晨,沉沉的睡去,再也不醒來。
  她顫抖著立在父親榻邊,害怕得不敢伸手碰觸。她害怕冰冷。
  直到白弈從身後擁住了她。她忽然嘶聲尖叫,哀哭。
  “或許,伯父隻是思念伯母,先去與伯母團圓了。”白弈如是在她耳畔低語著哄慰。
  她固執地掙紮哭泣:“他昨日還好好的!他才說,永遠都不會拋棄我的!”
  至今,她仍清楚地記得,五年前,母親故去,流亡途中,阿弟餓得大哭大鬧,賴在地上不肯走。
  那時父親對她說:“丫頭,阿爺去找吃的。你照看著阿顯,乖乖地在這裏等,別亂跑。生著火,千萬別讓滅了,野獸見了火光便不敢過來。千萬別睡著,阿爺很快就回。”
  她於是就乖乖地帶著弟弟等啊等啊,可等來的卻是趁荒打劫的人販子。
  她嚇得一把將弟弟推進草叢藏起來,在墜入黑暗前那一瞬,瞥見草叢中弟弟慘白的小臉和驚恐的大眼睛。
  她不明白。為何又是這樣?為什麽父親總在給與她溫暖與希望之後忽然又將她獨自推入冰寒。
  明明說過,不拋棄,永遠不會拋棄她,為什麽還是一次又一次的拋下她?
  她答應母親的事,原來,根本做不到……
  “阿鸞。阿鸞。”白弈溫柔的聲音就在耳畔。
  她瑟縮在那懷抱裏,汲求暖意,卻依然覺得冷,嘴唇咬得血跡斑斑。
  白弈緊擁著這受傷的小鳥,不忍闔目,心中蕭瑟彌漲。
  對不起。阿鸞。對不起……
  他在心中默誦,再睜開眼,寒氣便順著眸光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傾瀉。
  這是他最後的底線。他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
  父親終於得與母親合塚。
  墨鸞領著從鳳陽趕來的弟弟姬顯,跪在父母墳前,披麻戴孝,焚香叩拜。
  姬顯又長得高了,十一歲的孩子,個子躥得飛快,眉宇仍細秀,眸色已老成。他執意要回鳳陽,留在軍戎。
  “阿姊,你要嫁人了麽?”他拽著馬韁,在道旁綠柳下問墨鸞,仍是個孩子,已鞍馬嫻熟。
  墨鸞拉著弟弟的手,惆悵萬分。
  “他是阿姊心上那個人麽?”姬顯又問。
  “去罷。”墨鸞唯有歎息,“照顧好自己,阿姊會掛記你的。”
  姬顯抿唇,輕巧躍上馬背。“阿姊,”他引著馬兒徘徊,“我要做將軍,誰若是欺負了阿姊,我饒不了他!”
  “傻話。”墨鸞苦笑,“做將軍是為了保家衛國,誰叫你為了這個。”
  姬顯一雙眼明亮生輝,大聲道:“阿姊就是我的家呀!”他無比堅定地看著墨鸞,“阿姊,再等我兩年,我再也不會躲在一旁眼睜睜看你被人欺負!”
  墨鸞心頭一暖,望著弟弟策馬而去的身影,直眺到再也望不見了,禁不住,笑也潸然。
  此去遙遙,思乘九霄。
  天朝天承二年六月廿九,東宮冊封孺人滿月,正是大吉之日,萬象布新,由欽天監奏表,迎娶新婦的吉日便定在這一天。
  依著規矩,迎親前夜,新婦要在娘家守夜,不可見人,否則便是不吉。
  白弈站在苑角,遠遠看著母親與前來幫手的靜姝送墨鸞回屋,掩門一瞬,恍惚錯覺墨鸞回眸望他。那眼神中,有無限哀怨。
  心下一陣緊縮刺痛。他皺眉,扭頭便走,隻待回了自己堂屋,自斟了杯茶,慢慢飲了,才靜下來。
  納妾之儀,比不得聘妻六禮,但畢竟是東宮擇女,加之太子仁柔風雅,也曾奠雁貽絲,他看著墨鸞用那東宮相貽的撚金絲線繡金縷鞋以作回贈,隻覺針針都刺在心尖。
  他也曾給過她許諾,也曾信誓旦旦地說,不要她嫁李家郎。到如今,他卻要親手將她送去給李晗,還是作妾。
  原來,繞了這麽大一個彎,終是殊途同歸。當年他處心積慮將她拐來,不就是為了謀一份外戚之實麽。如此,可算他求仁得仁?嗬嗬。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疼?
  為何。隻為他還有更高廣的所求,不能舍下。
  有緣無份,相逢不時。
  他摁著額角哂笑,緩緩從衣襟內取出一隻小香囊。那一年他生辰,婉儀贈他名駒,墨鸞繡了這香囊,金絲翠線的一雙鴛鴦,內裏結作的,是一個鸞字。他將那香囊貼唇親吻,蘭草淡香,便好似少女發絲間靈動的清甜,卻偏偏夾雜薄荷冰涼,時時的刺醒他:那些憧憬美好的幻夢,已被他親手敲得粉碎。
  忽然,一雙微涼的手由身後環上,覆住了他的眼。
  那熟悉的淡雅清香。
  阿鸞……?
  他張口欲呼,唇齒間卻陡然香軟。檀口盈盈,甜蜜瞬間潮漫。
  阿鸞……!
  心池瀾起,他忙想抓下那雙覆眼的素手,竟已露了慌亂。
  但他卻聽見她低柔的哀求:“別睜眼。便隻當是夢罷。”少女生澀稚嫩的親吻便好似小貓舔吮,淺淺落在鼻梁、頰側,拘緊,卻很虔誠。那柔軟的身子便偎在身旁,隻須收臂便是溫香滿懷……
  不可抗拒。
  頭腦瞬間空白,他從喉嚨裏發出落敗的歎息,狠狠將她揉入懷中,猛翻身壓下。唇舌糾纏,壓抑許久的渴望令他迷亂。她如幽蘭般甘美誘人,肌膚滑膩,腰肢嬌柔,細微的顫抖將處子的羞澀與不安暴露無遺。他竟像個初閱情事的少年般情難自持,手忙腳亂地拉扯阻隔彼此的衣物,毫無章法的吻她,每一寸肌膚。
  一片混亂,沒有天下權爭,沒有你殺我閥,沒有責任,沒有義務,隻有此時、此刻、此地,彼此的喘息,在灼熱的欲望中沉浮。
  熱汗和著香津,衣衫半褪,青絲錯纏,香豔旖旎嫋繞。
  滾燙的唇貼著少女豐盈軟玉遊走。
  少女敏感的微吟出聲來,好似幼貓嬌音。
  那聲音激得他一哆嗦。
  身子火熱,心裏卻似冰裂,點點寒意侵滲。他睜眼定定地看著身下衣衫淩亂雲鬢亂斜的女子。柔弱無骨,香玉橫陳,紅潤由她的麵頰散開去,肌膚染作退紅酥,便好似剔透粉晶。熱汗滾落,他不敢再看,別過臉去,不住地喘息,氣卻呼不進肺裏,溺水一般。
  不能。
  不能再繼續下去。
  他努力撐起身,將她推開,牙關緊咬地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連一個夢也不肯給我……”她哀哀地落下淚來。
  “回去!你不該在這兒!”他啞著嗓子衝她吼,抄起散落在地的紗衣將她裹了,打橫上肩,抗回原處,狠狠關了門。
  他倚門跌坐在地,聽見她在屋內捶門大哭,心口如有刀戮,麵上透出的,卻是一派斷腕淒絕。




  
  章三八 卻相欺 (3)

  她做了件蠢事。
  醒來時,墨鸞這樣想。
  地麵冷硬,寒氣透上來,刺得她心口隱痛。她勉力爬起.捱到梳洗床上坐下。輕梳散發。
  銅鏡微影,映出一雙紅腫的眼。她低頭,將臉埋入掌心.再不願抬起。
  直到房門輕響,她驚得猛抬起頭來,卻看見靜姝.領著一隊侍女,捧來鳳冠衣裙。
  是靜姝。不是他。他大概 早就走了罷。
  她頷首苦笑。
  靜姝托起墨鸞臉,將浸了井水的帕子輕敷在她眼瞼,而後轉身去掩門,卻頓在了門前。
  “將軍走避罷,新娘子要換衣梳妝!”靜姝把著門.嗓音涼涼的,沒半分好氣。
  門外那人不語,隻默默任她“砰”得閉了門。
  墨鸞握著帕子.一時驚怔.心下五味翻湧。
  靜姝將她拉起.替她穿上新綠嫁衣。金泥霞帔染,金縷鴛鴦翠,何等新貴華儀。
  “看,娘子今日真美。”靜姝將墨鸞摁回銅鏡前,竭力笑哄著。她抹了花油,開始替墨鸞挽髻。
  墨鸞怔怔望著銅鏡.彎眉罥煙.水眸欲泣.半分歡喜也無。
  靜姝歎息,起身去.打開了屋門。
  光忽然流淌進采.撒在麵龐。那立在門前的男人好似已融在光裏。他上前來,與墨鸞對麵而坐.默然凝眸半晌.親自替她敷粉勻麵。
  靜姝悄然欲退。
  他卻將之攔下。“繼續替娘子梳頭罷。不要退了。”他細細的沾調螺黛,為她勾畫月眉,月棱描罷.又繪額黃。他眉宇間浸著疲倦,神情卻十分安靜,淡然地仿佛某個平凡清晨.畫眉之樂.相攜相倚。
  墨鸞一瞬不瞬地望著他.垂目,又有淚落。櫻唇輕顫,她似想要說什麽。
  但他止住了她。“昨夜裏.夢見鸞凰清鳴,今早批爻,言為大吉。”白弈捧著她勝,以手拭去晶瑩.語聲清沉。他又取一支玉簪,挑了口脂替她點唇。朱脂甜滑,薔薇馥鬱浸潤。墨鸞深深吐息,終於將淚飲下肚去,淺淺勾起唇角。
  最後兩兩相對.無須多言.自有靈犀。
  未知許久,直至笙瑤歡樂聲起,苑中有眾人和樂高吟
  “東霞照仙鸞.自舞女床山。紅酥點花予,翠羽憑輕嵐。
  懸香金屏暖.桂障車已安。妝成需早應,莫惜素羅杉。”
  東宮儐相的催妝詩巳來了。
  以“東霞”喻東宮.以“自舞”應福澤,妝成需早應,莫惜素羅杉......好個裴予恒,明知內情.催的是阿鸞.埋汰的卻是他。白弈起身欲走。墨鸞急急拉住他,眸光顫動,幾乎又要淌出淚來。
  “阿妹此去.需多加保重。太子 謙和仁厚,必不會虧待。”白弈輕拂開她手轉身退入屏後,挑窗躍去。
  墨鸞睜大了眼,百般強忍,不願淚落妝花。
  這邊靜姝領著眾侍女,已還吟回去:
  “新綠初成爺娘家,安能不叫念霜華。江左狀頭知禮否?日未明曦就催發。”
  裴氏係江東鴻儒世貴,雖受裴妃案牽累而中落.但儒名猶在。裴遠少年時便提金殿榜首,其後受薦魏王於川蜀荊湘坐鎮治蝗,更是聲名遠播,而今入仕,又為天子欽點作東宮儐相.奉旨代迎催妝,舊事自然是不再提了。更有人揣測,天子念舊惜才,早有意為裴氏平複。此間,靜姝深諳裴家事,卻又惱怒裴遠做了儐相便一味幫催,是以反語譏諷. “日末明曦”既指時間尚早,又喻東宮未有明示,大有誰之為儲君不急急阿監意味。眾女吟罷,苑中果然笑聲四起。
  笑音未落,已聽裴遠清聲應道:
  “素女鼓瑟賽仙瑤.皎皎河漢看波濤。欲待驕陽拔雲意,奈何天鳶聞鵲橋。”素女乃河漢之仙。他將靜姝比作白水仙,仙子鼓瑟,引動銀川波濤,水浪拍天,又有鳶鳥鬧橋.他倒也想等等再行,隻恐怕退了這鵲橋便過不去了,卻怎麽好?七分戲謔,三分委屈。立時.呼喝聲隆,迎親使眾齊聲吟唱,絲竹樂聲愈喜。
  屋內,墨鸞靜聽苑中歡音.淺歎,伸手去取團扇。“娘子……!”靜姝一把攔住,欲言又止,十分不舍。
  “遲世早些.又還能拖到什麽時候。”墨鸞苦笑,拉著靜姝的手:“好姊姊,你莫學我。秦姝終得蕭郎配.你待了他這許多年,莫再空待下去。君子重情重義,你倆的緣分並非尋常男女堪比。”
  靜姝微震,垂目苦笑.神色自有迷離。不比尋常又如何?總是門不當、戶不對,良賤不婚。何況他如今平步青雲,自有名門佳媛媒聘。團扇遮麵,新袍踏波。將離家的女兒祭掃了父親靈位,又拜別母、兄,在花團喜樂之中被擁上香車。外間歡聲夾道,障內卻是泣聲連連。儐相催動高頭馬.就要起行。
  不防,一隻手卻忽然搭過華轡。樂聲驟然一窒.幾人麵色立白。
  裴遠神色陡然太緊.驚餘.眸光一轉,當即笑道:“郎舅兄莫非要障車來?”
  白弈緊緊攥著轡韁.掐得連那韁繩也要斷了一般,好一會兒,才終於擠出一抹淺笑,靜道:“請裴君佳句。”
  此言一出,氣氛頓時一舒,兩方眾各有言笑,皆等著裴儐相的障車詩。
  裴遠沉思一刻.便即吟道:
  “雛燕將欲行.幼羽尚自新。毋能永相護,含笑話別情。”無人料到,他卻念出這樣的句子來,不見奢華,不見吉慶,淺淡映著婚禮,愈發
  寧和深遠,又添了肅意。
  毋能永相護,含笑話別情。既然不能擴佑她一世.不如笑著放她自去罷。雛燕離家,羽翼待豐.燕子尚知此禮,人又如何?
  毋能永相護。不錯,那是他終此一生也再不能填補的缺憾。裴遠便這麽毫不留情地一刀剜下.和著淋漓血肉遞到他麵前,痛得他不得不放。這個裴予恒神思微恍,驀然憶起的,卻是當年風陽庭園中.裴遠一聲長歎:“江山美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嗬。果真如此麽。果真便叫這人早早言中了?白弈略抬眼去,光影變錯一瞬,麵上卻浮現出莫測笑意.竟似妖色。不對。鹿死誰手.尚未分曉。
  他笑著收回手,靜看著仕女使臣擁簇著香車遠去.眸色沉斂得一脈深寒。
  “你……東宮的喜帖.這婚會,你……你與我同去麽?”身後,婉儀輕聲詢問。
  “去。為何不去?”白弈貌似詫異地回看婉儀一眼,笑得輕鬆無比,“貴主稍待我去備車。”他便這樣走了。
  婉儀呆呆望著他.莫名.卻有寒意滲入骨血中去。
  他當真要去赴那同牢、對拜、下花、卻扇的歡宴麽……變了。是什麽.在不經意間.巳飲血而蛻,變得愈發陌生,疏離難近。



  章三九 楚歌裂 (1)

  天朝天承三年六月,炎夏。
  恰逢魏王女天然兩歲華誕,皇帝恩賜,封王女為晉城郡主。
  自賑糧貪弊案後,魏王李裕受責,與王妃閉門思過.解禁敕令遲遲不下。其後,齊王及湖陽郡主又將德妃、漢王之死與李裕的瓜葛捅露在皇帝麵前,便是李裕自己也疑心,父皇今生今世是否還有打算放他重見天日。但父皇卻特封了天然為郡主。以一大城封予才兩歲的王女作湯沐邑,破例恩隆至此,是父皇賜與的莫大安撫。或許,預示著這一二年來已僵冷至極致的父子關係終能有些轉機。
  這於李裕而言.自然是天降之喜。
  諸朝臣也明白此理。解禁敕令依舊未下,眾人不能到魏王府恭賀,賀表賀儀已紛紛而來。然而,值此時刻.魏王府上卻有客悄然造訪。
  而今,還敢又還能登門魏王府的,恐怕也就隻有這人了——新走馬的左羽林上將軍、世襲鳳陽候、十二駙馬白弈。
  王府青雲閣內.李裕看著座上賓,由不得問:“將軍造訪小王,不單是為了道賀罷。”這人如今與天家姻親深厚,又持掌帝都防禁,擁戴太子也是眾人皆知,無論於公於私,沒什麽忽然私謁魏王府的道理。但愈是顯得目的單純,反而愈加可疑。
  李裕細細打量白弈.正滿心狐疑,卻聽白弈笑道:“大王何必如此戒備。”
  “嗬。”李裕立時笑出聲來.“上次與妹丈相見,可是足足惠澤我近三年呐!”
  “但上次,可不是我‘主動’尋得殿下罷,”李裕語音方落,白弈已道。視線交錯,意味深長.兩人靜對一刻,都大笑起來。
  李裕讓白弈坐得近了.親手斟酒一杯遞於白弈,道:“如此說來,妹丈今番‘主動’前來,是有什麽好事找我咯?”
  白弈接杯不飲,正襟略頷首,道::“好事不敢亂說。我這次,是特來請大王相助的。”講到此處,他眸色一沉,嗓音也愈發沉靜下來,“大王雖說閉門日久,但也該知道,前鎮子吳王世子.新封了長沙郡王。”一言既出,李裕眸色也是一緊。
  不錯。雖然皇祖母遷居.但舊時賜封三哥的食邑及委任職務並未撤除,朝中打下的根基更未動搖。年前禁中事他不知其詳,但也聽說了,當夜是三哥親自勸服了父皇,才終得將皇祖母送往德恩寺。以情動人,這是三哥最拿手的,偏偏父皇比皇祖母還吃這一套。如今三哥長居武德殿,又執領尚書令,參議朝政。雖無太子之名,太子之實卻是八九不離十。再趕上李颺一十八歲大的孩子封了長沙郡王,又是皇長孫,難怪東宮要急。
  李裕冷笑:“將軍真是實在呀。昔日三足鼎立變了今日二虎爭雄,眼看吳王勢大,你們就又想把小王拽下來趟渾水。你們當小王是什麽?任人耍弄趨使的大馬猴麽。”
  “大王先別動怒,聽臣把話說完了,再想想不遲。”白弈笑道,“如今右武衛從缺,吳王定會向宅家薦賢。東宮必然也是要薦的。隻是不知,殿下是否有意接受?”
  “你要我接掌右武衛?”李裕聞之一凜,由不得正起身來緊緊盯著白弈,須臾,撫案大笑:“白善博呀白善博,我終於知道皇祖母為什麽費盡心思甘冒大風險也要除了你!你這人做起壞事兒來,不但是叫別人沒法子拒絕,就連對自己都這麽肆無忌憚。神都十六衛.左右武衛是精銳,你如今方掌羽林,就放手把右武衛給了我,左武衛跟著宋二也不與你一條心,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麽?你處心積慮爬上高位,不是為了架空自己罷。”
  白弈微笑, “但這於殿下來說,可是個絕好的機會。殿下難道,不仔細考慮考慮?”
  “還考慮什麽。”李裕無奈,“我若說,我已經被關得大徹大悟看破紅塵了,隻想這輩子就這麽繼續閉門下去,你也不會信罷。”他自斟一杯飲盡了,將空杯反扣案上,睥睨白弈.冷道:“但我也不妨直言於你,你還是不要太小瞧人的好。我們李家弟兄三人.再怎樣.也是親兄弟。兄弟事,輪不上外人插手。”
  “大王這是說哪裏話。”白弈笑得波讕不驚.“論於公.東宮是儲君,臣隻是盡人臣之道;論於私.東宮既是我妻舅,又是我妹夫,我也隻是幫內。何來外人插手聖人家事之說。”
  李裕眸光閃爍.唇角微揚起一抹深遠笑意:“說來,小王倒是聽到些傳言,東宮那位新貴人似乎——”
  不待他說完.白弈已截口道:“流言蜚話怎麽可信。闈私之事,實非禮也,還是不談了罷。”他斷然回絕得如此強硬,麵色頓時不善。李裕便也知趣,隨意將話帶開了去,二上將右武衛之事議罷作別。
  待到白弈離去.李裕又獨自在青雲閣內冥思了好一會兒,才轉入苑中去。
  這個白弈,每每觸到他那小阿妹,就像揭了他的逆鱗一樣,平日裏多忍耐不驚的個人也是當場說翻臉就翻臉。倒真是……十分有趣。
  夏風薰熱拂麵.李裕拽了拽盤領,深吸一口氣。
  無論怎麽說.這是他的一個機會。他倒不信白弈會給他好,但其他諸事,總要先從這王府裏走出去了.才能說。
  如此一想,他又心情明朗起來,信步便向王妃胡海瀾起居堂踱去。朝事罷了,他要去看看他的嬌妻愛女。
  魏王府尚儀堂前花苑裏.乳娘領著兩名小婢正伴小郡主撲蝶,堂前廊簷下,魏王妃胡海瀾靜靜看著,一絲甜笑浸染眉梢。
  女兒出生時,李裕給她起名作天然,乳名驕驕。天成其然.天之驕女。胡海瀾隱約覺著,他大概還是有蛙失望的,他一定更想要個兒子。可當她睡見他們父女耍鬧一處時,她便放下心來。他很愛他們的女兒,他的不甘,僅限於想要將這孩子當作男兒教養。但兩歲的小姑娘如道什麽,母親的懷抱與園子裏的香花粉蝶,總要比父親那謝不懂的神神叼叼.來得有趣得多。
  胡海瀾看著小小的女兒在花從中歡欣雀躍.那小小的身影好似幼貓,追著彩蝶奔跑跳躍,令人心裏又甜又緊。“驕驕,慢著點,仔細別摔了!”見女兒跑得有些遠了,她忍不住站起身來叮囑。
  忽然,一道暗影掠風而來,一閃,已將那小小的蝶兒捏住了翅膀,“恭賀貴主華誕。”他輕輕地將那隻蝶送到小姑娘麵前,手把手教她捏住,笑容宛若春風和睦,“小貴主,摸過了蝴蝶可不要揉眼睛,否則你好看的大眼睛該要疼得流淚了。”他站起身來,修長挺拔的身姿在夏日陽光照耀下,顯得愈發卓俊不凡。竟是白崇儉。
  天然得了彩蝶,兀自歡喜。侍婢們卻顯然被這不如怎麽便忽然出現的男子嚇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的回頭望著主母。胡海瀾驚退兩步.“驕驕.不要曬久了太陽,抓住了蝴蝶就到回廊那邊玩去。”
  她忙強自鎮定下來.向乳娘使眼色。
  乳娘會意,一把將天然抱了.領著兩名侍婢匆匆離去。小苑一方,忽然隻餘二人.驟然有世空蕩蕩的安靜。
  “將軍怎麽……又翻牆進來……”胡海瀾又微退兩步,手背在身後,暗暗去摸藏在腰帶裏的金絲軟鞭。
  “來給王妃道喜。”白崇儉仰起臉。夏風、白光、青柳將那張年輕臉龐稱得分外幹淨清秀,笑容十二分的無害。
  胡海瀾感覺自己已倚在了廊柱上,她將軟鞭緩緩抽了出未,緊緊攥在掌心,麵上卻竭力維持著得體的微笑。“將軍的救命之恩,妾夫婦皆銘感五內,隻是——”她話未說完,猛地眼前一晃.整個人已被拽起來,推在牆壁上。
  白崇儉便似一隻無聲的獵豹.刹那逼上她近身,輕而易舉便奪走了她的鞭子。“王妃若是真不想見我.隻需要放聲大喊。王府的持戟司戈們,連同大王即刻就會趕來。然後,王妃就永遠都見不到我了。”他就站在海瀾背後,幾於與她貼身一處,那聲音卻異常低柔.聽來委屈至極。
  海瀾雙手被反縛身後.那剛勇之力令她無法招架。年輕男子熾烈的吐吸就噴在臉側,激得她不能抑製的輕顫。“將軍自重!真喊出去,對貴氏也沒什麽好處罷!”她厲聲低喝.奮力想要掙脫桎梏。
  但白崇儉卻仿佛全沒聽見一般。他隻用單手便將海瀾扼得死死的,另一隻手卻從懷裏取出一支寶鈿條釵。“這鈿中的晶石叫水火晶,能寧神鎮氣,辟邪祈福,是西域天山雪岩下鑿出來的.十分的罕世,再要找第二支怕是也不容易了。範家十三郎他們爭著搶要送平安裏的名伎,但這樣的好東西拿與那些人豈不是暴殄天物麽。隻有你才襯得起它。我就給你搶來了。”他將那支釵斜斜插在海瀾髻上,笑起來,就像個沉溺戀愛的少年,癡迷地凝望著心上的檀卿,看那寶鈿閃耀的天青光澤映著她的烏發雪顏。“看你戴上它多美。”他深深地讚歎,眼底純色爛漫。
  “大王安泰!”不遠處,乳娘的聲音忽然傳來。
  “阿爺,你看我的蝴蝶!”小姑娘清脆稚嫩的歡聲聽來十分清晰。
  緊接著便是男人開懷寵溺的笑聲:“乖女兒!阿娘呢?”
  “阿娘在那邊!”
  胡海瀾嚇得渾身發軟.身上卻陡然一輕,
  她,慌忙撐著牆想要站起身.卻沒能成功扶著牆壁便跌了下去。她聽見李裕喚隻好坐在地上挪轉過身去。
  她看見丈夫抱著女兒走近前來在身旁坐下。女兒手上仍抓著那隻話蝴蝶,正玩弄的開心。
  “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李裕一麵逗女兒,一麵就問。
  “我怕驕驕曬久了太陽.就叫乳娘帶她去那邊兒了,可那邊兒著陰,我又嫌冷……”海瀾輕聲相應.垂著眼不敢看人。
  “那你還坐在地上!”李裕瞧她一眼,怪道。
  “我……我方才有世暈……”海瀾急忙掩飾,隻覺得嗓音發緊,連呼吸也困難起來。
  李裕將女兒遞於乳娘.喚侍女們將坐墊挪過末,摟著海瀾坐好了,一摸她手,神色由不得凝了下來。海瀾雙手濕冷異常,筒直就像兩塊冰。“還是不見起色麽?這些禦醫簡直都是吃幹飯的!”李裕不禁有世急憤。
  “大王這話可就枉望人了。”一旁乳娘抱著天然,戲謔甜笑,“月子裏的病還得月子裏醫。幾時大王與娘子再添個小世子呀,娘子的寒症就該好了。”話還未完,幾個侍婢們便先笑作了一團。
  “帶驕驕一邊兒玩去。”李裕笑著把女婢們都遣散了,獨自擁著海瀾靜坐簷下,沐著點點暖陽。“近日要有好事。沒準……咱們真再雙喜臨門,添個兒子呢。”他與海瀾低聲昵語。
  “怎麽?”海瀾聽他話裏有話,由不得抬頭看他。
  李裕道: “方才白善博來了。說東宮要舉薦我接掌右武衛。”
  “你答應了?”海瀾頓時神情大緊。
  “為何不答應。”李裕笑撫著她,“你別急。我總要想辦法除了這足禁,不能在王府圈一輩子。他姓白的想利用我來擠兌三哥.但我出得去了,難道就不能與三哥連手麽。究竟誰利用誰,還不好說呢。”
  “可你……東宮不也是你兄長麽……”海瀾一歎。
  “大哥是個心軟耳根子軟的主。”李裕沉道,“白宋兩家不就是盯上大哥好擺布,才死死咬住東邊兒不放麽。父皇定是也看出苗子來了,所以才緊著扶三哥呢。這大寶日後若是真傳到大哥手裏……”他忽然冷冷一笑。
  海瀾倚著李裕,輕道:“四郎,你……你就不能為了我們娘兒倆,將日子過得安平麽……你總為驕驕積謝德罷!”
  “傻話。”李裕拍拍愛妻肩膀,“你以為咱們安於退守旁人就不會來犯麽?東邊兒身旁那一雙黑白而叉不會給咱們好活的。”他盯著簷下昧影靜了片刻,似自言自語道:“宋國老與那宋啟賢倒未必。宋啟玉是個急性子,不能是三哥的對手。就是那姓白的……”他忽然湊上海瀾耳邊去,低聲道:“傳聞說,東宮的新貴人在喜帕上做手腳,咱們太子殿下娶了個美人兒回去一年,這會兒還沒吃上熱呼的……你
  說,到底是真還是假?”海瀾聽得麵上漲紅,羞得白了他一眼,斥道:“又聽這世渾話做什麽!還拿來當個事兒說了!”她氣得推開李裕要走。
  “你別惱呀!”李裕慌忙笑著將她拉回來,“我隻是覺著奇了。你說那白弈,好端端的做什麽提起他妹子就變臉?雲安、新城都是我一母同胞的親阿妹,我也沒覺著怎麽啊。偏生他就——”他忽然頓了一下,本想說舊年別苑中挨了一耳光那事兒,猛憶起不該讓海瀾知曉.忙拐彎咽了下去,清了清嗓子接道,“十二妹出降也有三年了吧,他們又不像咱們.怎麽就—”他說著,意味深長看了一眼遠處與婢女們玩耍的女兒。
  “你莫非疑心駙馬與他阿妹一”胡海瀾臉色一白,話到嘴邊忙掩了口。她靜了好一會兒,才拍了李裕一把.輕道:“別胡說了。這種事……”
  “我也就跟你說說唄。”李裕輕笑,“他總不能是個金剛不壞之身罷,是人就一有破綻。”他伸手從案上撿了顆梅子扔進嘴裏,展開了手腳向後靠去。陽光映下,眼前忽然有一道天青色光芒閃耀,灼目璀璨。“你幾時添置的新發釵?”李裕十分驚奇,起身探向愛妻發髻看玩。
  海瀾給他問得渾身驚震.下意識便將那發釵取了,死死攥在掌心。方才心慌意亂,
  白崇儉插在她髻上這一支釵.她早給忘了。“這是……”她竭力編話應道,“是東陽送的。說是她家小叔得了.拿去給她,她不愛這麽亮閃閃的東西,就……”
  “十二妹幾時又跑來籠絡你。郎君來了
  不夠,娘子也要來。還真是……嫁作了白家的兒婦就不是我們李家的女兒了。”李裕冷笑,將那釵從海瀾手中拿過,對著陽光細細地瞧,由不得讚歎:“這是個什麽好東西,比琉璃可還要剔透得多,我都沒見過!”
  “四郎,我正想與你說這個.還回去罷。這個……我不想收。”海瀾垂目。
  “還回去幹嗎?”李裕一笑.又絡海瀾插回髻上,“你瞧你戴著它多好看。”他將海瀾摟進懷裏.又附在她耳畔,輕道:“等父皇的敕令下了,你請十二妹過府來吃茶還禮,順便著……打聽打聽……”



  章三九 楚歌裂 (2)

  東宮苑中,琵琶弦音顫動,時而低吟沉斂.時而高昂激亢。
  太子李晗略微低頭。麵前一灣荷池,水波震動.竟與那曲調相合,一並擊扣在淮陰平楚。
  據傳為前朝樂匠所作的武曲。講的,是漢高祖與項王逐鹿天下決戰勝負的故事。
  李晗輕拂垂柳,看著花亭中半侍而坐的美人。
  分明是正麵而對.她卻沒看見自己,那雙惠眸隻是專注地凝著池心蓮花,仿佛要穿透花葉,捉住什麽別的。
  她為什麽……沉在這般激烈的樂聲中,獨自冥想?
  李晗經不住輕歎。這一年來.她常常如此,反反複夏地命宮伎彈奏這一曲淮陰平楚,耽於其中.不如所思。
  思緒不禁泛濫開去.又回到一年前,那龍鳳雙燭搖曳的婚夜。
  百子帳中,馥鬱芬芳.本是新喜良宵,她的眼淚卻不停地掉,淚落如珠,楚楚潸然,哭得他心慌意亂.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哄慰。
  想來,是他欠禮,未等她替父親守完三年誌,便將她迎回東宮,留在了身邊。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她本是皇祖母替三郎選下的新王妃,但那絕代的風華、溫婉的美儀、慧巧的才智無一不令他怦然心動,鬼使神差間,已難自拔。她有一雙很特別的眼睛。不似阿琉驕傲.亦不似阿詠敏銳,她的目光總是淺淡的,仿佛隨時都會散去,又有一絲不經意的衷綿延在眼底,愈漸愈深,至極處卻跳動著火,就仿佛一個說不盡、道不明的故事。
  那眼神,讓他莫名便想要守護,將自己的肩膀和胸膛都給她,給予她溫暖,還有依靠。
  婚夜時,他沒有要她。
  她流著淚央求他,讓她替父親守完孝禮。
  麵對那張哭泣的俏顏.他怎麽忍心拒絕。
  如此,一晃便是一年。
  直至方才,他去拜謁母後安康。母後屏退宮人,私下與他問起這件事來,他才知道,原來這樣的私鬧之事也已成了蜚語,多少人都正以嘲諷的眼神遠觀著他,等看笑話。
  “儒人隻是不慎劃傷了手.並非如傳言那般……”起先,他還想瞞混。
  母後質問:“那太子倒是說說,卻簾入賬時,儒人忽然動起裁刀來是要做什麽?”
  他當即話塞.再應不上話來。
  “有哪個初為人婦的女子在新婚之夜能做下這等事?剌血造假的毫不手軟。她現在可以用裁刀劃破自己的手腕.將來還不要用刀切你的喉嚨?!這小女子外表柔弱,骨子裏卻十分剛戾。大郎.你是太子,是儲君,切忌過於心軟而喪失原則。你若是管不料她,母後便要替你管了。”母後擰眉如是叱責他。
  “母後多慮了。兒女孝心.也是人之常情。”他隻有這樣替她分辯。
  母後搖頭長歎:“你就是這樣。對誰都心軟。你也不想想.這等私事如何會流傳出去?那謝侍、婢下人們自己,當真能有這個膽子麽。才一個東宮,三五個女人你就當不起家了,將來要如何擔當天下。”
  他惟有沉默不語。他不是癡傻不知,他隻是不想去管。有世事情,還是糊塗著好,樁樁件件扒得通透了.大家都要難堪。
  他拜別了母後回到東宮,轉來這花亭,便瞧見她又在聽這首琵琶曲。淮陰平楚。
  沉烈磅礴的曲調震得他胸腔裏陣陣緊縮,恍惚似聞悲鳴。
  “阿鸞。”他輕喚一聲,步上前去。
  “太子殿下。”樂伎們停了演奏,皆匍在原地。
  墨鸞逮才驚醒過來.抬眼見李晗已到了麵前,忙正身拜禮。
  “又聽這首曲子。有心事?”李晗將她扶起,就著她身旁坐了。
  墨鸞頷首搖了搖頭。
  “那是錯化了愁眉啼妝了?”李晗追問一句。
  墨鸞略一怔.旋即輕緩應道:“殿下想必知道這首曲子。但,殿下可知它還有個別名麽。這首曲.說的是垓下決戰,別名十麵。”
  十麵埋伏,四麵楚歌。
  李晗心下一顫.不由的牽過她的手來。那如雪皓腕上,還留有淺淺疤痕。婚夜,她抓起陪嫁的裁刀,一刀劃在手腕上,鮮紅灑落,驚得他瞬間竟錯覺,她是成心求死。
  “你是不是也聽到了。”他撫著她腕上那淡紅色的傷痕,低聲歎息,“你若是不開心了,這一件事.我會令人詳查。”
  “空穴來風,越描越黑。真詳查出個所以然又能如何?隨它去罷。”墨鸞苦笑,她抬起眼,看著李晗.問:“妾給殿下添麻煩了麽。”
  她話未完,李晗已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她將他的心事全看透了,若她真央求他徹查,他反而進退維穀。這一次,是她體貼了他。他溫柔微笑,攬著她讓她靠在自己
  肩頭,哄道:“沒事。我今日耽擱得久了,是在說那右武衛大將軍從缺的事,不是為這個。”
  乍聽見“右武衛大將軍”六個字,墨鸞眸光陡然一閃,卻是安靜地咬住了唇,未發一言。
  李晗靜默一會兒.令宮伎們換了首傾杯樂奏來,飲一口酒,闔目歎道:“你兄長勸我向父皇舉薦四郎。可……四郎他……提及李裕,他由不得愈發連連長歎。“你說……我該怎麽辦?”他一手揉著額角,一手仍拉著墨鸞,如是問。
  “殿下問的這是朝事.妾不如道。”墨鸞扶著他半躺下去,雙手沾了精油替他揉捏。
  “但凡問你點什麽.你總這麽說。”李晗一笑。
  素手香盈,不輕不重、不急不徐摩揉著後頸雙鬢。李晗如沐暖湯,不禁舒適地輕吟出聲來.恍恍惚惚.聽見墨鸞輕問:“晉城郡主華誕.殿下可有送去賀儀,”
  “送了罷。這事兒是該太子妃辦的。”李晗隨口一應。
  墨鸞靜了一靜,又道:“我聽人說,吳王攜長沙郡王令人給魏王府上進去了一支紅珊瑚雕的榻屏。”
  “三郎素來與四郎要好,所以我才愈發的……”話到一半.李晗便不說了。正是因為李宏與李裕交情匪淺.他才緊張。三郎自幼是韋貴妃養大的,若是三郎、四郎聯合起來……他心煩意亂地歎氣。他是作大哥的,本不該存這種念頭,可如今這形勢墨鸞眼波略轉,“吳王一向克勤克儉,高調送上如此奢華的賀儀,倒是有世出奇。”
  “唉……索性,我讓了他們算了罷……”李晗抬手蓋在眼上,遮蔽了陽光。
  “殿下。”墨鸞由不得蹙眉而歎,“其實宅家對兒孫一向多有疼愛,晉城郡主才這樣小,就已加封食邑了。”她看似漫無目的地將話岔開了去。
  李晗本覆眼靜躺著.陡然.睜眼猛坐起身來。
  著實出奇。父皇賜封的出奇。三郎送的也奇。莫非……父皇其實本就中意四郎出任,所以才有這諸般種種的鋪墊安撫?隻怕,三郎正是為了讓他覺著他二人從交親密,進而對四郎有所忌憚……假如是這樣,三郎必定也會舉薦四郎,若他反而因猜忌而不薦,那才是真的滿盤皆輸。他不禁淌了一身冷汗,扭頭看著墨鸞,半晌說不出話來,隻是緩緩將頭帖在她心口上。他忽然覺得.他很難再找一個更安心的位置了。
  “阿鸞……”他呻吟一聲。墨鸞身上散發著陣陣幽蘭芬芳,令人迷醉。他情不自禁將她抱得更緊.廝磨.十分貪戀。
  感覺到男子親昵的索求纏繞上來,夾雜著曖昧的試探,墨鸞心上一窒,悶痛頓時潮漲。“殿下……”她輕呼一聲,便想避開。
  但李晗似沒有聽見一般.兀自親吻那玉瀾肌膚。
  “殿下!”墨鸞又呼一聲.用力一把推開了他。她摁著心口,喘息困難。不是舊傷在疼,是心疼。她撐著身子.向李晗伏拜。
  李晗被推在一旁,呆愣了好一會兒,才還神來。“沒事。漢什麽。抱歉。”他尷尬地笑了笑,“我……我先去擬奏表。”他站起身,急步遠去。
  待他走得已望不見了.墨鸞才鬆懈下來,隻覺得渾身無力。
  他們是要趁此新舊更迭立足不穩的時機,著手架空白氏所掌的禁防兵權。
  白弈一定是早看穿了.明知已無可改變,所以才讓太子也保舉李裕,以退為進,險中博勝。隻有太子在聖前竭力表現仁愛,才能最大限度的穩定聖心,但凡顯露出一絲爭奪之意,就先輸了。但這種話.他不能明言,否則便是挑唆是要擔責任的。所幸,太子並不駑鈍。
  可是這險局,他要如何擊破?
  聖上已向吳王傾斜了太多……
  心下抽痛,她匍在地上,忍不住眉心緊鎖。
  “貴人……”宮伎們似被驚嚇,停了撥弦.不置可否地望著她。
  “
  繼續彈。我要那首十麵。”她摁著心口.低聲喝令。
  終於,到了一定勝負的時候麽……垓下決戰,誰是項王,誰才是劉邦?
  天朝天承三年六月.太子與吳王先後上表,皆言魏王裕閉門思過至誠,良材堪用
  薦請授為右武衛大將軍.執掌右武衛。次日朝會議罷當殿準奏,即詔敕令。


  章四〇 水添香 (1)

  “這個。你瞧瞧。”東陽公主府上,婉儀將一支光澤瑩耀的釵鈿遞向白弈,“魏王妃說,是還給阿叔的。”
  白弈眉梢微動,接下釵來,隻見那鈿中晶石十分的奇美.正暗自驚詫,又聽婉儀道:“阿叔好本事呀.什麽新奇物什都能尋得來,還能送進魏王府去。”
  “
  我找他去。”白弈拿了釵,起身就向外去。
  “等等,我話還沒說完呢!”婉儀見他要走.忙撐起身喚住他,“近來流言不寧的,你總有個打算罷?”她自然是在說墨鸞的事。
  白弈足下一頓.靜在門前。
  窗上一道白光,正落在他二人之間,空氣中漂浮的細塵有如氤氳,一時隱,一時現,四下彌漫。
  婉儀盯著地麵那一抹白暈.道:“魏王妃可是向我打聽來了,問咱們阿妹在家時是否另有意中人。”
  “你怎麽說?”白弈一驚.回身看著婉儀。
  “我還能怎麽說呀?”婉儀負氣別過臉去,哂笑:“虧得天朝上下從禮官到諫臣都體貼太子,父皇懶得管.母後也舍不得管,否則我還真不知該怎麽說了。自己造的孽,自己擔著去罷。”
  “婉儀。”白弈回到妻子坐塌前,正坐了,拉過她的手。
  “這會兒就知道討好我了?”婉儀將他打開。
  白弈淺笑:“魏王妃為何突然打聽這個?”
  “你覺得呢?”婉儀挑眉.“我與魏王妃交道不少不多,但總也知道一點,她平日裏,可從不喜歡打聽這世。”她不再多說別的,隻捏了香粉,細撒在香爐上。薄煙微轉,沉水與茉莉相互浸潤的芬芳便嫋繞起來。
  “魏王妃還與你說了世什麽?”白弈又問。
  婉儀正調香.聞言罷了手。她望著爐上翠煙靜了一會兒,輕聲道:“她還問咱們為何一直沒有……”
  她話正到這將明未明之時.不妨卻聽屋外侍婢道:“將軍,傅將軍與小將軍一齊過府來了,正在攬山堂上等候。”
  白弈眸光一動.當即起身。“我先去一下。”他笑著安撫婉儀一句便走了。
  婉儀半句話被生生堵了回去.惱恨也無法,隻得悻悻地盯著門外的婢女,本想斥責兩句,轉眼細著下.卻見守在門外的一雙侍婢俱是生麵孔,由不得怔了。她呆了好一會兒,緩緩倚回榻上.命人抬來屏風,卻下層簾,一眼也不願再向外多看。
  遠遠得,已聽見歡聲笑語。白弈到的攬山堂,一眼便瞧見白崇儉正與兩個小婢嬉鬧,一旁傅朝雲單坐著.滿臉無奈苦笑。
  見主公過來.兩個小婢慌忙退到一邊去,低了頭。
  白弈看看兩個婢女.再看看白崇儉,緩聲道:“一會兒你領回去罷?”
  “嚇!”白崇儉似乎嚇了一跳,撓了撓頭,笑道:“堂兄說笑的罷。”
  “怎麽是說笑呢。”白弈道,“阿弟若是不方便.不如為兄替你置一處宅子幫你安頓了。”
  白崇儉望了白弈一會兒,眼底流光百轉,十分乖順地低了頭,道:“那……我要先問過爺娘。”
  “你還知道要問爺娘。”白弈睨他一眼,忽然抬腿踹他一腳,“今日就修書與叔父,聘個弟妹回來管著你!”
  “堂兄別唬我了!”白崇儉一把抱住白弈的腿.十分討乖地嘻嘻笑著。
  “去!”白弈將他踹開,斥退了兩名婢女.坐定了.才將那鈿釵扔在白崇儉麵前,道:“這又是做的什麽好事了?”
  但見這支釵.白崇儉臉色頓時僵了,抓過來捏在掌心就不吭聲了。
  白弈擰眉低聲叱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去招惹魏王妃。”
  白崇儉耷拉著腦袋.一雙眸子明明滅滅,不知在想什麽。“兄長教訓的是,小弟知錯了。”他看似乖巧地坐正了身子,伏身向白弈一拜。
  那幅老實又聽話的模樣.白弈看在眼裏,心下暗歎,也不好再多加責備,與他詢問了些右禁衛事宜便打發他離去了。待到他走得遠了,才由不得與朝雲搖頭而笑:“這壞小子.要麽能成大事.要麽,怕是要壞大事的。”
  “你可不能動別的心思罷。”朝雲神色一緊,“他父親可是正留守鳳陽。”
  “你想到哪兒去了。”白弈詫異看向朝雲.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是說,齊王似乎有相中吳王之意,齊王的獨女是太子的舅母,如果連他也舍東宮而就吳王,對東宮可是大大不利。”朝雲知自己想錯了.尷尬一笑,問:“你想讓崇儉與王氏聯姻,娶那湖陽郡主?”
  白弈笑道:“那小貴主我見過,脾性刁蠻點,模樣倒是十分俊俏。若是說這門親事,叔父不會嫌我虧待了他的寶貝兒子罷。”
  “可你總要問問崇儉自己罷。”朝雲輕歎。
  “問他?”白弈冷嗤.“他說他要魏王妃,誰給得?”
  朝雲一默,不再說了。
  白弈靜看著朝雲.忽然心中有世不是滋味。方才,他不過隨口說了一句,朝雲竟就疑心他要對崇儉不利。什麽時候,在朝雲眼裏,他已是這麽個連自家弟兄也能說殺就殺的人了……“我……聽說你將阿姨接出府去了?”他有些不自在地問朝雲。
  朝雲默默點頭。
  “也好。”白弈苦笑.強打起精神又問:“十六衛各部都安排的如何了?”
  “放心吧,都安插齊了。”朝雲低聲應道:“禁衛交給崇儉了;驍衛、威衛、領軍、金吾、監門每隊都插了人;千牛衛不要想了,離陛下太近,生人靠不上去;左武衛宋二最近看得很緊,也困難世.讓老四和老十去了;餘下弟兄幾十全在右武衛.保管把魏王盯死就是。”
  “辛苦了。”白弈笑歎,挪上跟前去,把臂拍了拍朝雲肩頭,“我把你弄去監門衛上宿,你不會怪我罷?”
  朝雲扳住他手笑道:“我擔心你都周全了沒才是。你也知道,雖說左監判入,但監門衛一月異籍.門戶重地.不會長期把握在某幾個人手裏。咱們可隻有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說短很短,說長也足夠長了。
  白弈輕笑:“明日覓個清靜去處設宴罷,我要請宋國老。”
  “阿赫,”朝雲靜了一會兒,踟躕著道:“我可能不該多嘴這事兒的。但是你要小心節外生枝。”
  白弈眸光一震。他知道朝雲是在說阿鸞的事。魏王妃忽然向婉儀打聽些七七八八的,多半是魏王在打什麽小算盤了。這魏王殿下,還有閑功夫琢磨別人的私事,也不看看自家後院都快起火了。白弈由不得冷笑。“放心罷。”他頗意味深長地對朝雲一笑。不是還有崇儉在麽。



  章四〇 水添香 (2)

  隻收到太子妃傳訊第一刻,墨鸞已嗅見風雨潮冷的濕氣。如今,她拜在流雲殿上,殿中香隱隱撲麵.氣味甘醇,持而不厚,但卻十分熾烈。
  香,便是調香女子性情的延展,那些層層浸潤的奇異香氛.就似女子七巧玲瓏的心思,或清澈.或曲折.或柔善,或方勇。
  墨鸞深深吸了一口氣,聽見太子妃宋璃的聲音:“孺人便沒什麽要向我解釋的麽?”
  太子妃將她找來,是問她那流言之事。墨鸞輕淺哂笑。還有何好解釋的,碎話閑言算得了什麽.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大殿空曠,她獨自沉默其上,猶如雲海孤鶴。
  宋璃靜待一刻.見她不語,才又沉了嗓音.緩聲吟問:“你可知錯了?”
  “反正怎樣都是錯了。或失於孝。或失於德。或失於察。”墨鸞直起身來,雙手交疊身前。她並沒有看著宋璃,而隻是專注的盯著殿中一角,猶如自語。
  宋璃由不得微怔。這小女子口口聲聲要替先孝守滿三年誌,她若是不準,便會為人詬病仁孝;若她如今才以此為由治其罪.好事多舌者一向偏袒弱者,勢必又要新生蜚語,她便難脫悍妒之罪,是為失德;倒不如裝作不察,反正如今諫官不語,內府不問,上與後皆作不聞,流言再如何難堪.也隻是罵這女子妖媚惑主不孝寡廉罷了,與她有什麽關係。
  如此一想,宋璃又難免興致缺缺起來,懶怠再多話了。她兀自打量殿下女子。說來,這白氏女子入東宮一載.倒也十分的知禮,並未見什麽恃寵而驕的舉動,甚至鮮少與諸女眷來往.整日悶悶的,好似神情恍惚,雖說不太看得明白,但也不像個麻煩。“孺人往後還是要……”她正打算隨意官腔幾句便將事打發了,冷不防殿外一陣急聲起。
  “阿鸞!阿鸞!”太子李晗連連喊著墨鸞名宇就奔上殿來,火急火燎的模樣。待上得殿來,瞧見一雙妻妾.對麵安好,隻是墨鸞跪於下,氣氛並不算和睦。李晗呆了一呆,緩過神來.衝著宋璃一皺眉:“這是……幹什麽?”
  “太子殿下這是要幹什麽了?”那架勢頓時令安坐上首的宋璃騰得上了一把火,無比的鬧心。她氣得一把抓住撐臂的扶手,一副恨不能立時就砸過去的模樣。
  李晗這才察覺自己對妻已是十分失禮,忙上前道了歉,一麵哄著妻,一麵就叫墨鸞先退。
  他愈是這般.宋璃心裏愈發不快,眼見著夫君哄勸自己也是為了別的女子,惱怒之下,索性將李晗也轟出殿去。“捧個看得見碰不得的話菩薩回去,也能心甘情願當個寶供著!”她命人掩了殿門,負氣跺足。
  “就是看的見碰不得才稀罕呢,幾時碰夠了吃盡了,新鮮勁兒一過,就該膩了。”身旁宮婢如是輕笑。
  宋璃睨那婢女一眼,冷笑啐道:“省省那小心眼兒罷。算計世不入流的勾當就為這個,我還嫌丟份呢。”她將那婢女推開,本想再坐下,低頭又瞧見那小婢還跌在地上,極為嫌惡一般.拂袖大步走了。
  攜著墨鸞返回居所,李晗一下歪在榻上。墨鸞近身的侍婢素約上前來替他脫了靴子,他又喊茶吃。待猛吃了一盞,他才長出一口氣,擦了擦額角汗漬,憋悶道:“我還以為她真打算砸我了……”
  墨鸞親手又捧了第二盞茶給他,也不答話.隻是坐在一旁.頷首靜默。
  這居處在東宮極北角.本是十分冷僻的偏閣.墨鸞入得東宮後,卻偏請了這一處寢居,並給它請下新名.曰不語。
  不語。她便好似將這兩個字當做了信條一般.靜待角落.沉默寡言。
  李晗看著墨鸞好一會兒.誠歎:“我予你一道太子教令,住後你無需往太子妃殿中拜謁應召。”
  墨鸞聞之驚詫.當下抬起頭來。“趁著沒旁人聽見,殿下快收回此言罷。哪有這樣的太子教令。”她遣了素約到門外守候,正坐了向李晗道:“殿下不用替妾操心了。太子妃並沒有虧待妾。”
  “她這個人.性子急.脾氣躁,可是什麽事兒都敢做。”李晗好似依然在後怕,揉著心口。
  “敢未必就會。”墨鸞淺笑.“太子妃是個驕傲又純粹的女子,殿下大可不必多慮。”
  “驕傲又純粹。”李晗細細琢磨著笑,“你怎麽知道?我看你這一年來除了朝暮拜謁也不怎麽見她。”
  “是香。”墨鸞道.“流雲殿上的薰香薄而持久,十分的甘純味甜,隻是有些烈,若妾猜的不錯.該是麝香百合研製的純末大火焚成,這香氛既馥鬱又桀驁,調香主人的性子,就都在裏麵了。”
  李晗眼眸生輝.饒有興致地湊上前來:“那……你呢?”他索性靠上墨鸞襟口凝神輕嗅。
  墨鸞側身避開.將香爐捧上李晗麵前來。
  李晗就著香爐闔目深吸好一會兒,歎道:“沉水。芷蘭。還有什麽?”
  “是薔薇水。用薔薇水將沉水木浸得透潤了,再做香,就會有清淡的薔薇香氣。便是所謂的‘花浸沉’。”墨鸞應道。
  “難忙。還是你們女人有心思研究這世。”李晗頗興奮地將墨鸞屋內大大小小的薰爐香爐一一嗅了一遍,連帶帳中的垂香球也不放過,返回來,眼底又是驚又是奇:“果然全都有薔薇香。這薔薇花薰出露水來可不容易罷?你這麽喜歡。”
  墨鸞輕笑恬淡.須臾.恍似低吟:“據西域的胡人們說,盛開的薔薇花是愛與思念的憧憬。那樣嬌豔燦爛的花兒,鋪天蓋地的盛綻,多美啊。”
  她說時仿佛有光從眼睛裏流淌出來,盈盈得動人。李晗沒來由心尖兒一疼,將她摟了,深深歎道:“阿鸞,你看,我一直都喊你阿鸞。沒外人的時候,你也不必‘殿下’啊、‘妾’啊……你喊我‘大郎’,隻是大郎和阿鸞。”
  “若不是‘殿下’和‘妾’,隻是‘大郎’和‘阿鸞’.又何來太子之教呢?”墨鸞如是一問。
  李晗極為敗服地舉手告饒。“上善。還真是不爭啊。”他無奈倒在榻上,長手長腳全攤直了.盯著那緩緩旋轉的鏤金垂香球出神。
  墨鸞以為他要歇下了.便起身去下簾帳。
  “別忙。還歇不下呢。”李晗有世悶悶地喚.“父皇今日不知又怎麽了,叫我們抄《道德經》.還要批注。”
  墨鸞眸光微瀾:“吳王、魏王二殿下也一起抄麽?”
  “這不是明擺著為難我麽。”李晗委屈地翻身,扯過羅被蒙了臉,從被褥底下傳出聲來,“三郎平日裏就好讀這世經啊疏的,抄什麽注什麽的還不是如魚得水。我能順念一遍已不錯了。我找宋啟賢與你阿兄,想著誰幫我寫了,各個都推托。”
  恁大個男人此時此刻卻是十足的孩子氣。墨鸞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殿下的字,旁人怎能替寫。”她隻好上前去,拿住被角將李晗往外拽,“殿下就不曾想過,字也是如其人的。”
  “好卿卿,不如……你幫我寫了罷……”李晗好容易探出個頭來,眼巴巴望著墨鸞,一副可憐又可惱的模樣。
  墨鸞給他弄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無奈靜瞧他半晌,隻得應承下來。“妾替殿下抄經,殿下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陪世子罷。”她將素約召進來備紙研墨,一麵打發還賴在榻上懶動的李晗。
  “也好。”李晗這才爬起身來笑了,“今日回來還沒瞧見我的麒麟寶呢。”他一麵喚了婢女來給穿靴.一麵回首對墨鸞哄道:“你先受累,我一會兒回來陪你。”
  墨鸞忙應道:“殿下還是多陪陪世子罷,記著差人送殿下的字帖過來就好。”
  “你就寫罷.還要什麽我的帖。父皇喜歡王字,我們從小全都習王字,朝臣們也全都寫王字,左右都是王字.差不多就得了。”李晗已穿好了靴在門前,滿不在乎地一揮手,照舊又叮囑小婢們好生侍候。
  眼看著他走遠了.正替墨鸞研墨的素約再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這小丫頭才十四歲.甚是伶俐乖巧,是墨鸞出嫁前白弈精挑細選特意買回來做陪嫁丫鬟的,正是圖她未在白府上久呆,對府中事自然一概不知。
  墨鸞來到東宮.平日裏就她貼身又貼心,其餘做雜事的小宮婢們都是內府輪班的,兩上自然也就親厚,沒外人在時.便如同姊妹。
  墨鸞看素約一眼,“今日太子妃召我這事.是你去跟太子說的麽,”她如是問。
  “怎麽能是我呢!”素約慌忙把頭搖得像十撥浪鼓.“娘子入殿去了,我就在殿外候著,一步也沒走遠呢。又沒出什麽大事,幹嗎去找殿下呀,不是反而害人嘛。”
  墨鸞不禁苦笑。“坐下吃點心去罷,記著洗洗手.別把墨汁也吃下肚去了。”她哄了素約,轉而提筆去抄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破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微。此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章四一 道可道 (1)

  由太極殿寬闊的高門向下望去,白玉階梯延綿.龍脊栩栩.隻待飛升。殿眾諸臣在座,一望.紫朱紅綠.萬分齊整。已為左羽林上將軍的白弈高居京師武職首位.六梁冠.烏籠巾,象牙笏,紫袍玉帶金魚符,應著眉宇堅毅.當真是貴氣逼人。如此年輕的二品大員,擺在一眾灰須白髯之中,愈發顯得英姿勃發。再上首一位是空置的。那裏曾是他的父親,故大司馬白尚之席位.至今已空置二載有餘,不曾撤去。那無人坐榻便仿佛在提醒當朝諸臣,這個年輕人及其身後家族、黨僚不可忽視的勢力,當然,最令人無法忽視的,自然是軍隊.獸甲鐵騎.赫赫軍威,讓多少人都噤聲閉嘴,絕口不問這為人子者,明明父喪在身.為何依舊坐於朝堂,還不解職還家丁憂去。
  白弈執笏正坐,環顧四下,目光最後所向.是坐於皇帝偏側的太子李晗。
  那日複一日千篇一律的聽政之景,早已讓李晗昏昏欲睡.險世當殿栽下頭去。皇帝與禦史大夫黃衍說話.發出清朗笑聲。這笑聲震得李晗一顫,從靡靡之態中驚醒過來,忙悄悄四下一望.扭頭便瞧見身旁大司徒宋喬宋國老白眉深鎖十分不滿地瞪著他,隻差將手中笏擲過來將他砸醒了。李晗尷尬地挪了挪身子,坐穩了,抬頭看見斜對麵的白弈。
  白弈靜觀太子昏睡圖久已,眼看這老大人恨鐵不成鋼的好戲,正暗自莞爾,卻聽皇帝道:“昨日.朕叫三個兒子抄經寫注,今日,拿來與眾卿們都瞧一瞧,給他們三個評議評議。眾卿也不必拘禮,隻當他們是赴考的舉子,卿等為考官,但說無妨。”
  語畢,皇帝已叫了李晗、李宏、李裕兄弟三人出席而立。李晗心下緊張,雙手也冒了汗,愈發不安穩起來。他那份經注全是墨鸞替寫的,昨夜他去看麒麟,便在謝妍處歇下了.墨鸞究竟寫了世什麽他可是連一眼也未看。
  三名殿中侍人將三卷經抄傳閱下去,約摸兩柱香功夫收還來,於殿上列展。中正是李晗那一份,左手是李宏的,皆是隸楷圓通,抄寫得滿滿的,唯獨右手李裕那一份,白紙一張.空空如也。
  “四郎,”皇帝笑得和藹.“你先說說,你怎麽交了份白卷兒?”
  李裕拱手應道:“回稟父皇.兒臣覺的這就夠了。”他看著父親,眼底狡黠閃動。
  “魏王殿下這是講.‘無為’。”光祿卿郭德懿如是言道。
  “無為。”皇帝笑道.“你這是什麽都不做呀。”
  李裕微笑:“兒臣是順其自然。父皇知道兒臣不怎麽研習這個,隻一日功夫注不出個所以然來。與其勉強或尋人代筆,倒不如索性老實白紙一張,是謂:‘我自然。’樹業各有專攻,兒臣是覺得禦人得當為要,不必麵麵俱到.父皇若是不悅,兒臣從今日起用
  心學就是了。”
  “聽聽。這偷懶還偷得有理有節頭頭是道了。”皇帝撫膝大笑。眾臣皆以魏王聰敏坦率、見識膽魄兼具.亦不禁微笑而樂。皇帝開懷,當即令李裕返席坐下,並不追究。
  “陛下。”吏部尚書封世廉起身奏道,“臣以為,吳王殿下這份經抄寫得頗有見地,實在難得。以仁善行大治,教民於本善,正是無為而無不為的堯舜之德。”
  此言未落,宋國老已笑問:“人性本善,便以善引之.除欲念,絕利誘,使民見素抱樸,此誠為聖人之治。但利與欲本也是人之性情,若強行除去,豈非反而有違自然無為之道?不知吳王殿下,有何見教?”
  有此一問,倒真儼然殿試一般。皇帝興意盎然.隻等著愛子要如何作答。
  殿下,白弈靜坐,不覺略微冷汗。不愧是宋國老,老而彌辣,既然是聖諭評議便不必拘禮.但這一問卻是將李宏饒入一個死結中去。
  妄念是心魔.然而.斷絕妄念又何嚐不是另一種妄念?
  這謎局他亦參了許久.奈何怎樣也參不透。心瀾微動,那揮之不去的倩影便又漸漸清晰起來,猶如複蘇。他不由深深吐吸,靜氣求寧,方自沉穩,已聽見李宏應聲。
  “見素抱樸.少私寡欲.並非是要斷絕。無欲無私,那是趨凡脫俗之聖賢的境界,又豈能強求芸芸眾生皆得此道。老君倡堯舜之治,又有‘絕聖棄智’、‘絕仁棄義’之言,並非自相矛盾.而是勸民歸於本色,順從自然,並不以聖、智、仁、義為虛偽,反行爾虞我詐之實。歸於本色,順從自然,則是以正治國,人無利器,國家不昏,而得天下安寧。”
  皇帝麵上露出欣慰之色.顯是十分合心。
  白弈眸光精斂.暗觀四下.見那宋國老麵含微笑不話,在座諸臣,或見欣喜,或見尷尬。
  以聖、智、仁、義為虛偽.反行爾虐我詐之實。
  一句話戳了多少人的痛處。但吳王殿下本尊,又如何?
  白弈細細打量李宏.見之立於殿上,氣度從容。不一樣,吳王是避重就輕了,隻撿了順合至尊心意又不違大道理的來說,至於究竟如何以正治國,全藏在心裏頭。皇帝修信黃老.畢生以無為為無不為,冀望以大教為大治,他相信人性本善,人人皆可教化。但李宏不同。白弈常覺得不能看清他的所謀,這個人,太後在時,他看似退讓已極.全無鋒芒.但卻是一直在進的,而後太後遷居德恩寺,他幾乎在同時便找到了絕佳的立足地.依然是看似謙順退讓的,卻依然在向前向上。
  上喜若水,以其不爭,故天下莫非與之爭,然而,誰又知靜水深流幾何?
  無論無意有心,李宏都極巧妙的利用了可用之人.包括白弈自己。太後遷居,到底誰利用了誰.怕是還不好說的。即便當真隻是巧各,吳王殿下審時度勢掌握時機的本事,也堪稱一絕了。太後是吳王的祖母,救而才有遷居一說,有朝一日,若是換了他白氏.又會如何?隻怕,沒有不善者吾亦善之的福分。
  白弈盯著李宏半晌,淺笑時眸色愈寒。說到底.這位吳王殿下,與他,原是一類人皇帝讚意不掩,又喚了李晗:“太子,你來說一說.你的這份經注,是個什麽意思?”
  一瞬,豆大汗珠已淌了李晗滿臉。他連看也未看過半個字.哪還知道是什麽意思?如今父皇叫他當殿先說.卻怎麽說得出。
  眼看太子窘立,東宮左庶子杜衡忙起身圓場道:“太子殿下這一份注疏是說‘無為並非不為.而是善為’。自然之道,生生不息,周而複始,靜觀其本質,乃知其規律,而後知其常理.而後明其大道。明道者不妄為,有大胸襟,智慧廣闊,包容萬物,便能做到太上忘情.天下為公,大公者,天道也,是為定國安邦休養萬民之長久計。”
  杜衡說得緩慢.一麵向李晗使眼色。
  李晗本十分聰慧.一點即通.忙接道:“左庶子所言正是。兒臣以為,治國之理,先聖賢早已總結了.堯舜之治,文景之興,我們作為後人,便需勤加研習,由天地自然之法中歸結奧妙.使先人聖法得以延續。”
  皇帝點點頭.“那麽你說.何為先人聖法?”
  李晗沉思一刻.道:“以民心為己心,讓百姓吃飽穿暖。”
  “實民之腹.強民之骨.使民無所欲,使智者無可為,則四海安定,天下大治。好啊,太子殿下說得正是關鍵處,自古治國養民,無非也就是四個字——以民為心。”宋國老撚須而笑.似對太子的應對機敏十分滿意。
  殿中局勢忽然便詭異了起來.眾說不一,有保太子者,言太子之論穩重,又有保吳王者,言吳王之略宏觀.一時竟有世劍拔弩張,儼然成了太子吳王之爭。
  皇帝遲遲不語.便由著他們爭執,良久,才喚:“恭良,聯看你一直沒發話。你也說說,你是怎麽看。”他這是在喚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藺謙。自打評議初始,藺謙便一直靜坐旁觀.儼然無意開口。
  聞得皇帝召喚.藺謙無奈.這才舉笏起身,上前禮道:“陛下,臣對黃老之說並無研究,如若妄議恐怕有失。但臣研習書法,既然陛下欽點,臣倒是想說一說,二位殿下的字。”他頓了一刻.待到殿上皆安靜了,才繼續說道:“陛下精於書道,自然知曉,書法講求的是氣。吳王殿下這一筆字自是字裏金生,行間玉潤,法則溫雅,美麗多方.筆力圓熟厚重,實可謂靜水深流;然而,太子殿下的字,卻是九奏萬舞.鶴鷺充庭.恣意揮毫,頗具風骨,縱橫間有帝王氣!”
  不急不徐,不卑不亢,卻是一語驚震殿中人。一句“帝王氣”,已是立場分明毫不掩飾。他藺謙是保太子的。
  皇帝眸光震顫,靜盯了藺謙良久,忽然喚道:“裴侍郎。”
  朝臣微驚,須臾,裴遠便起身出列來,朱袍玉帶.謙謙有匪,盡顯清流本色。
  皇帝道:“你是鴻儒世家之子,你先父素有博學之名。你也說一說。”
  話音未落,已有竊竊非議之聲。
  裴遠沉默良久.俯身拜倒.道:“藺公所言,甚是。無須微臣再多議了。請陛下寬恕。”
  皇帝久久無言.回目.似習慣性地找尋,視線遊移,終於落在白尚那空置的坐席上,怔了一怔.而後.緩緩地,投向了白弈。
  白弈心下大緊.隻看了皇帝一眼,便謙順頷首,避開了。這般微妙局勢,怎麽說都不合適,他不願參合進去。他料定隻要他不主動開口,皇帝必定不會強求,一則,他畢竟年輕.是小輩.又與裴遠不同,位居要職已是特殊,皇帝應該不會再過於抬高他;二則.他終歸.不是父親。
  果然,皇帝並不開口喚他.但也不說別的,便如此靜了下來。
  殿中正是戚寂時。終於.李宏先開了口。他退後一步,向太子揖禮:“兄長卓識,令愚弟受益匪淺.十分慚愧。”他又像列位諸臣禮道:“多謝眾位抬愛,小王受之有愧,實在汗顏。”
  他這樣退一步下來.繃緊的弦便是鬆開了。
  諸臣百態,有搖首不甘的.有暗自鬆氣的,卻也都不好再多言。
  皇帝有些疲憊地長歎.微笑陳詞,便允退朝。
  從太極殿退下.白弈刻意走得緩了,待到僻靜人少處,果然,李晗便找了上來。隻見李晗滿麵春風.已是喜上眉梢了。“我今日算是見識了,藺公也有這麽說話的時候!”他與白弈笑道。
  “殿下這是怎麽說。”白弈問。
  “你猜,那份經抄.最後是誰幫我寫的?”李晗笑道。
  白弈淺笑:“莫非是.社聖平寫了,殿下謄抄的?”
  “不是!我昨日找他來著.他還跟著一起教訓我,東宮那幫人,沒一個肯幫我寫的。”李晗笑地快淌出淚來.湊到白弈耳邊道:“是你阿妹寫的。我跟她講,父皇喜歡王體,隨便寫寫差不多便是了……藺公說有帝王氣!”他笑得腰也彎了。
  “殿下!”白弈聞言大驚.四下一望,並不見什麽人靠近,忙將李晗扶起,壓低嗓音道:“這等玩笑還是免了罷。臣倒是覺得,殿下這會兒,暫時別走的好。方才退朝時,陛下可是將藺公留下.一同往兩儀殿去了。”
  李晗眸色一震.由不得.怔住了。


  章四一 道可道 (2)

  侍人送上軟墊,皇帝就屏靠了,闔目苦笑。“朕近來總想起從前,”他長歎,眉心額鬢滿是疲憊.仿佛歲月留痕,“你、健德跟著殷興霸,你們去平西涼邊亂,回來,在承天門前大閱三軍。你記得麽,阿宓還蹦上城垛子去了,嚇得母後關了她足幾個月。多少年了。朕跟前.隻剩下你。一個一個的,都走了。連母後和阿宓,也瞧不見了……”
  藺謙座於側旁,聽他如此感懷舊事,難免唏噓。
  兩儀殿內,獨君臣二人相對,驟然成傷。
  “恭良,此時沒有外上,你對朕如實講。太子那一抄經.你說的是真心話,還是為了保他,才假言托辭。”沉寂良久,皇帝忽然如是問。
  藺謙聞之一頓.片刻.靜道:“臣,不敢欺君。”
  “你信那是太子自己寫的麽。”皇帝沉道。
  “陛下!”藺謙肩頭震顫.人已正拜下身去。
  “坐。不要跪著。”皇帝擺手,“大郎從不研讀這些,一日之間,寫不出這樣的東
  西來。”他似自語沉吟般低語,“是誰替他寫的。不能是左庶子杜衡。是誰……?”忽然他眸色一驚.脫口而出:“白……”
  “
  太子天資聰穎.一點既通.陛下何苦執意疑心!”藺謙搶上前去,拜道,“廢長立幼,亂之始也.陛下千萬不可動這樣的念頭!”
  “可……”皇帝沉歎.眼底愁色盡染。
  “陛下若是替太子將來的社稷安穩擔憂,臣倒是有一策。”藺謙靜道: “臣聽說殷公的兒子其實並沒有死.一直就在裴侍郎府上。”
  “你是說……那……那綏遠將軍殷孝?”皇帝猛然震驚。
  藺謙點頭道:“陛下不如即刻下詔,遷裴遠未中書侍郎兼東宮右庶子,讓他與太子多多走近世。至於殷孝.這一件掘恩納賢籠絡人心的好事,陛下就留給太子來日去做罷。”
  “這豈不是……”皇帝一時驚極。當年,殷氏滿門是以謀逆大罪處刑。而今,本該已經市斬之人竟沒有死.藺謙卻還勸他留人以備日後之用,其他暫且毋論,這將國家法度置於何地?“恭良……”皇帝遲疑不定地看著藺謙,仍不敢決斷。
  藺謙沉道:“殷、裴兩家舊案,個中曲折,陛下不是早就清楚的麽。隻有讓太子親自替殷公平反沉冤.才能讓那殷孝對太子銘威於心誓死報效。健德與我,也都是殷公帶出陣來的.殷公在軍中的威望,與白氏相較,孰高孰低,便是建德如今還在生,也不得不敬之三分罷……太子將來的軍心,全在此一舉,隻要還能節製天下兵馬,我聖朝江山.就不會倒。”
  皇帝默然良久.眼底明滅變幻。“你容朕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他伸手去執案上茶盞,卻手顫地把握不能。
  “陛下不可再猶豫了!”藺謙緊逼道,“請陛下即刻降旨——”
  他話未說完,卻聽外間侍人來奏報,吳王殿下請見。
  皇帝眸光微亮,就要傳召。
  “陛下!”藺謙當機搶斷,喝住侍人。他上前一步.跪在皇帝近前,雙手緊緊拽住皇帝衣擺.急道:“請陛下斥退吳王,即下聖諭,免除吳王殿下在朝實職,以絕佞臣之望!”
  那極致誠懇之態又透著拚死相諫的決絕,皇帝心下大為震動,一時有世呆怔,不知該如何是好。藺謙便也半分不退,決不允那侍人傳召吳王上殿。
  正當此緊要時刻,忽然,卻有個聲音在殿外響起。
  “三郎怎麽站在外頭?”那聲音是太子李晗,緊接著又聽他喚:“父皇。”
  但聽見李晗說話.藺謙由不得神色一變,須臾間,喜憂參半。
  皇帝卻仿佛鬆了一口氣般,定了定神,“讓他們上來。”一句話,卻不知是對殿中侍人說,還是對藺謙說。
  侍人應了聖旨.匆忙去引人。
  藺謙怔了一怔.才緩緩鬆開了手。
  不一時,李晗便與李宏二人前後上殿來,一一向皇帝與藺謙耗了禮,藺謙又還。
  “你兩個怎麽來了?”皇帝賜了坐,如是問。
  李晗李宏兩相一望.皆是欲言又止。片刻,李宏先笑道:“大哥先說罷。”
  “我……”李晗不禁語塞.他其實沒什麽要說的,若非白弈攔他叫他來,他本也不會在這裏。他看了看李宏.又看看父親與藺謙,笑道:“還是三郎你先說罷。”
  李宏靜了一瞬.不再椎辭。他起身上前,向皇帝正拜道:“今日殿上,諸位臣工一番評說,令兒臣十分慚愧。兒臣久居帝都,想得多是世虛浮道理,不能落在實處。所以,兒臣想離京到外州府擊曆練曆練,還請父皇恩準。”
  他話音未落.藺謙已是神色一震,截口問道:“殿下若要外任,長沙郡王可隨行麽?”
  殿中驟然一僵.氣氛瞬間繃至極緊。
  皇帝目光在藺謙與李宏之間來回住複,遲遲不能開口,隻是歎息。
  良久,李宏緩聲應道:“阿寶年紀尚幼——”
  不待他說完.李晗忽然開口:“三郎在京好好的,做什麽忽然要走?”他問得輕聲,仿佛私下裏兄弟共話.又有驚奇,又有嗔怪。
  “我……”李宏似有踟躕。
  但李晗又打斷他:“你若走了,父皇要想你和阿寶,可怎麽辦?今日殿上那些,諸公也不過就是說說.你別往心裏去。”
  “你們啊,都長大喀……”皇帝苦笑,疲態盡顯。
  “父皇……”李宏似還欲辯白。
  然而,藺謙又將他堵了回去:“太子說的極是。吳王殿下還是留在陛下身旁為好。”但見皇帝不語,藺謙與李晗倒是出乎意料得默契,將李宏苦勸一番,不允他離京外任。
  李宏無法,隻得作罷。
  父子君臣四人一處,又話片刻,才紛紛告辭。
  待離了兩儀殿,宮廊之間,藺謙將李晗喚住了.久久地打量,隻是一言不發。
  李晗被他看得心底發怵,不禁問:“藺公這是……做什麽……?”
  聽太子發問.藺謙這才回過神來,忍不住歎氣:“臣是真不明白呀。殿下究竟是糊塗呢,還是大智若愚?”
  李晗微一怔,旋即“哈哈”笑起來。
  “殿下方才為何勸阻吳王?”藺謙追問。
  庭院間幾點飛花隨風蕩來.飄散廊下,陽光薄薄一映,十分閑散朦朧。李晗一麵走,一麵意興昂然地伸手逗弄輕紅,一麵笑應:“這還有為何不為何的?我方才不都已說過了麽。三郎總是我弟弟,這要真走了,逢個節狩什麽的,可就見不到了。”
  他似乎說得十分隨意,一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模樣。藺謙由不得停下步來,緊盯著他,那神情.便是哭笑不得也已不足形容。
  李晗察覺身旁人沒了.回身看見藺謙停步不走了,便又反回去。他向藺謙微揖一禮,道:“今日殿上.多謝藺公鼎力解圍。”
  “殿下……”藺謙極為挫敗地長歎:“殿下可與臣說個推心置腹的實話麽?殿下那篇經抄究竟是誰寫的……?”
  此言一出,李晗這才尷尬起來,打著哈哈就想滿混。但藺謙哪裏允他逃脫,一把拽了他,逼問:“是不是白弈那小子寫的?”
  “唉呀,不是他不是他!”李晗眼看混不過去了,四下瞅瞅,壓低嗓音與藺謙附耳道:“我……我要說了.藺公可不能說出去,尤其不能告訴父皇……”他頗孩子氣地逼著藺謙應承了.就差賭咒發誓,這才小聲道:“是……善博他妹子寫的……”
  “是她……?!”藺謙大驚.“殿下怎麽能……怎麽能讓孺人代寫?”
  “
  又不是朝政奏疏.不涉禁中語,有什麽關係……我以後再不讓她寫就是了……”
  李晗見藺謙雙眉皺得打了結.惟恐藺公較真勁兒又鉚上來,忙開脫著就逃了。
  廊間,隻餘了藺謙獨自一人.驚愕叢生,百愁縈繞,神色複雜。
  原來是她。竟然是她。阿宓的女兒
  次日,皇帝降旨.遷裴遠為中書侍郎兼東宮右庶子。但對於吳王李宏,卻是未加一字一言,依舊如常。


  章四二 雲中豹(1)

  他像隻狡黠的豹子在高牆之上閃躍,好似驕陽裏融合的一抹白光。香閣雕花的窗兒靜靜,他飛身上去,踏在窗下橫沿,半點聲響也沒有。
  但那窗兒卻似有了感應,向外一轉,露出一張嬌豔俏顏。那女子瞧見了他,似喜似嗔,將手上一支叉杆向他身上砸去,就要關窗。
  “貴主可真舍得!”他一手截了那叉杆,另一手忙擋了窗,貓身就鑽進屋去,十分委屈,“萬一真把我打下去可怎麽辦?”
  “呦,一支叉杆也能把將軍打下樓去?那可真要天下紅雨了。”那湖陽郡主王妜回身來,挑眉嗔笑,“衛軍將們都怎麽傳的?你可是飛上天去救了魏王妃一命的人。咱們白將軍『雲中豹』的名頭,不是吹出來的罷?”
  “怎麽翻來覆去就記著這件事兒?德恩寺外救了你怎麽就記不得?”白崇儉唇邊掛著一絲笑,眼中精光閃耀。
  王妜笑靨如花,卻依舊故作不屑:“假惺惺裝模作樣的事兒也好意思拿來說。你以為我不知,你成心設了個圈兒要誆我罷。”
  白崇儉擇席坐了,撅嘴嘟囔:“早知你這麽嘴壞心也壞,任著那驚馬把你甩下去狠狠地踩得了!”
  “說什麽呢?”王妜眼角一吊。
  “沒什麽。我說幾日不見,貴主愈發窈窕俏麗了,當真是美可傾城國!”白崇儉轉瞬滿臉讚美。
  “瞧你這張嘴呀,”王妜笑著靠上前來,“花言巧語的,也不知騙過多少良家女子,再將那些坊間相好拎出來,這風流債就更數不清了罷?”
  “貴主說得,我哪有這麽壞……”白崇儉又擺出一張委屈稚純的麵孔來。
  “我看你還遠不止這麽點兒壞呢!”王妜已是媚眼如絲,半個香軟身子倚在崇儉懷裏,在他耳畔吐息如蘭,“我聽說,你從範十三他們手裏撿了個西域來的什麽寶貝晶石,送給哪個相好的去了?”她一隻素手撫著崇儉下頜、脖子,微涼、軟滑,好似一條水蛇。
  “我給東陽公主了。”白崇儉答道。
  “嗤。騙誰呢?我就不信你連兄嫂也敢去沾,你那位堂兄可不是好惹的罷。”王妜斜眼睨著他,將手伸到他麵前:“拿來。”
  “拿什麽?”白崇儉兀自裝作不知。
  “別裝蒜。我要。”王妜拍他一巴掌,不依不饒。
  白崇儉隻得賠笑。“我的好貴主,幹嗎菲想著那個,有什麽好的。你瞧瞧這個。”說著他便從懷裏掏出支小錦盒來。
  王妜劈手拿去打開,見盒中是一隻金筐篦子。“這有什麽稀罕的?這種金打的篦子、花簪、步搖,我要多少能有多少。”王妜頗不滿意地撅起嘴。
  “你仔細看呀。”白崇儉如是催促。
  王妜這才依言,將那篦子取出來,細瞧之下,雙眼便亮了起來。
  那金篦子比普通篦子要輕薄許多,當真可謂薄如蟬翼,上麵雕鏤的花紋奇瑰,邊線兒全用血玉票了,顆顆珠圓玉潤,精致已極。“倒真是不多見了。”她以指尖將之捏了,輕輕抖動,那篦子便振顫起來,金翼紅影,十分好看。
  “再仔細瞧瞧。”白崇儉哄著她將篦子翻過麵來。
  隻見背金上細細地刻了一行字:贈錦鯉兒。
  錦鯉兒,那是王妜小字。
  “這可是我特意去找了工匠給你訂製的。一顆一顆的玉珠兒都是我細選的。字是我親自刻的。貴主要是瞧不上,那我也沒辦法——”白崇儉垂了頭,拿了那篦子就要走。
  王妜這才急了,忙拖住他。她示意崇儉替她將那金篦插入雲髻,對鏡自賞了好一陣,抬眼從銅鏡裏瞧見白崇儉笑得像隻狐狸,一把掐住他的臉頰:“你這壞人就裝罷!沒見過這麽會騙人的!”
  “是是是,我是壞人,我是裝的,我是騙子,貴主你別信呀!”白崇儉笑嘻嘻地回道。
  “就喜歡被你騙!”王妜呻吟一聲,返身將白崇儉撲倒了,兩人便滾作一處糾纏起來,起伏人影盡投在金翠屏風上。
  白崇儉自是風流少年,王妜被他弄的已是春心蕩漾,正酥軟,忽然,卻聽外間婢女喚聲:“貴主的步輦已備好了,可起駕了麽?”
  “備好了就等著唄,急慌慌地叫喚什麽?”王妜頗不快活地打發了那婢女,回頭見崇儉歪在席上壞笑。
  “原來貴主還要出行。莫非又是去見吳王殿下?”他一邊理著被扯亂的衣襟,一麵問。
  王妜麵頰仍染著紅暈,隨手從案上撿了顆梅子,竟在胭脂盒裏摁了一下,塞進崇儉嘴裏去。“你管這些做什麽?”她跨坐在崇儉身上,一手托起他臉,另一手卻拈了那顆梅子不放。
  白崇儉便就著她手將那粘了胭脂的梅子吃得幹幹淨淨,連帶著將她手指也吮入口中好一陣舔弄。“我吃個味兒總許罷。貴主將我當個什麽?”他有露出那委屈極了的神情,仿佛已整個沉入哀傷中去。
  “白郎……”王妜歎一聲,與他交頸一處,將手滑進他衣裏去,貼著肩頸胸口遊移。“錦鯉兒要當皇後,就要跳過那龍門去。你不行呀。”她偎著他低語。
  “皇後。”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白崇儉唇角分明揚起一抹嘲諷冷笑來,“商姓殷,周姓姬,至秦姓嬴,漢姓劉,朝代變遷換了多少皇帝姓氏。當今天下確實是姓李的,將來可未必罷。”
  王妜聞言撐起身,定定地看了他良久。“那……也未必輪到你呀?”她挑著眉眼,意味深長言道。
  “事在人為。”白崇儉淺淺一笑,一雙烏眸明若星辰,眼底卻是一望不盡的深邃。
  “說這種話,也不怕掉腦袋。”王妜整了整滑落的披衫,佯作怒容。
  “為了貴主,這腦袋也掉得。”白崇儉翻身將王妜壓了,又是一番狎昵,而後撩起裙擺,就要探她雙腿間去。
  王妜雖已是心蕩神搖,但到底知道他在做什麽,急忙抓住他手將他推開。“猴急得什麽。”她斂容正了神色,嗔道,“你好歹也先為出點功業來給我瞧瞧再說罷?就算真要變了天,不也還有人在你頭上壓著呢麽。”她起身坐到鏡前去重整妝容,喚了侍婢開道啟程,不理崇儉了。
  待到聽著王妜步輦出府遠了,苑中複歸寧靜,白崇儉才從屏後挑窗躍了出去。他遊遊蕩蕩的回了自家,悶頭鑽進自己屋裏。
  案頭上,胡海瀾退還的那隻釵靜躺著,鉭中晶石瑩瑩,閃亮無暇。
  他坐在案前,安靜地凝望了好久,伸出手去,似想觸摸,卻又忽然頓住了。他又懸手靜了好久,頹然垂下手去,大聲喚來侍女,叫侍女去張羅燒水。
  “將軍這會兒燒水做什麽,可是要煮茶吃麽?”侍女不明就裏。
  “誰要吃茶了。”白崇儉白了那侍女一眼,站起身來就往外走,一麵走,一麵道,“我要沐浴更衣。現在就給我燒水焚香去。立刻!”



  四二章 雲中豹(2)

  “廢掉一個太子需要什麽理由?通敵賣國,夠不夠?”
  武德殿內苑中,李裕搭弓執箭,緊盯著八十步開外的箭靶。
  原本靜坐樹蔭下看書的李宏猛聽見這句話,抬頭看著李裕。“禁中重地,別亂射箭。”他低斥了一聲。
  “怕什麽。我準頭沒那麽差罷。”李裕笑應著,箭已離弦,但聽弦音風聲一瞬,那隻箭已嗖得釘在紅心上。李裕頗神情氣爽地將弓丟給隨立的親信侍人,走到李宏身旁坐下,接過冰鎮的葡萄酒來喝。“你還沒答我呢,到底夠不夠?”他端著酒觴,又追問一句。
  李宏“啪”得合了手中書,劍眉深鎖。“你安穩點罷。兩年多還沒關醒神。”他看著李裕歎息。
  “安穩著等人來拎咱們的腦袋麽?”李裕嗤笑,“父皇這大位若真傳給東邊兒了,咱們李家的江山遲早拱手予人。到那時候哪還有咱們兄弟安生的地兒,怕是早先就沒命了。”
  李宏皺眉半晌,沉道:“通敵賣國可是要市斬的。”
  “斬不到大哥頭上就行了唄。要斬也是斬那幾個整日繞著東宮轉的。大哥了不起貶到邊地去,等個二三年再召回來就是了。”李裕一麵晃蕩著半杯酒,一麵如是說。他盯著掌中那紫紅色的漩渦,眼底卻隱隱狠色泛光。
  李宏輕歎,沒有應話。
  “我真不是在瞎胡鬧。”李裕看一眼李宏,擱下酒觴,雙手扶膝正坐了,“你不要看父皇如今身子還算康健,就覺著還能拖下去慢作打算。咱們現在握住兵權了,正是一鼓作氣的時候,若反被人搶了待機,一旦有個萬一,你打算怎麽辦?”
  “你近來是怎麽了?心浮氣躁的。”李宏抬眼又細看李裕,問,“右武衛有事兒不順麽?”
  “就是太順了才古怪。”李裕將半杯餘酒盡了,苦笑:“三哥,我知道你老覺得我孩子氣罷。但我就是心裏不安。白弈這人,你信他會毫無防備心甘情願就將右武衛交給我麽?咱們必須先下手為強了!否則一旦待他準備充分站穩腳,你怎知道他會做什麽?萬一他要對父皇——”
  “別胡說!”李裕話未出口,李宏已厲聲將之喝斷。但他心下卻也是一片暗流洶湧。
  四郎所言,其實正是他最擔心的。若是父皇真有個萬一,東宮順勢繼位是理所當然。那時木已成舟,緊接下來,刀鋒所向的恐怕就是他和阿寶了。無論是為了兒子,還是出於父子之親,又或是圖自保,他都絕不能允許任何人傷及父皇。
  可若真像四郎所說的那樣,先下手,又太冒險。局勢不明,貿然動作,稍有不慎便要受人以柄。
  更何況,四郎對右武衛的駕馭力空間有幾成也還有疑。軍將常對舊主有依戀敬慕,四郎以皇子親王的身份淩空壓下執掌兵權,竟連半點尋常抵觸也不見,未免太不合常理。可這道理難道白弈自己會不明白麽?他若真是成心謀局,分明可以做到不著痕跡……這人究竟想得什麽?
  李宏心中困惑,不由凝眉沉思的遠了,冷不防,卻聽李裕道:“三哥,有些心裏話,我老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你啊,我有時候都覺得,你跟那姓白的真像。我從前一直以為你真沒那份心思,可是皇祖母走了,你留下了。現在罷……嗬,你到底在想什麽?連我也不能告訴麽?你總不會是,連我也防著罷……”
  瞬間,李宏便像是被火蜇了一般,一下子站起身來。他盯著李裕,眸光流淌處好似有火焰燃燒,似怒,似傷,清瘦修長的身影卻十分孤絕。
  氣壓驟然降至極低。
  李裕隻覺得他被巨大的陰影籠罩了,麵前的李宏就好似一座兀自卓拔的山,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他也不由得站起身來,冀望這樣的水平相視能賜予他一絲喘息餘地,然而,依舊是徒勞,他手足冰涼了。
  但李宏卻一句話也沒有說。他隻是安靜地望著他的弟弟,竟如雕塑,良久,忽然哂笑起來。他轉身,看似隨手地從侍人處取過弓箭,搭弓,開弦。
  但聽聲如裂帛。
  起止不過一瞬,如電疾矢已深深釘在靶心上,正從李裕方才那一支箭的箭翎處穿入,將之裂作四片。
  刹那,李裕隻覺得脊柱一陣僵冷流竄,不能言,不能動。他險些以為自己被貫穿了……
  直到回了自家王府,他仍不免有些冷汗。
  他從沒見過三哥這副模樣,尤其是那狠絕的箭法,人本還以為三哥不碰凶兵,這如神的箭法卻是什麽時候練成的?
  當時三哥扔下弓就走了,他驚得汗如出漿,連怎麽離了武德殿也記不太清了,更勿論追上去問點什麽。
  他在自家園裏踱了幾步,仍有些後怕,心下惴惴。
  直到瞧見那小小的女兒,他才漸漸緩了下來。他的驕驕一身石榴紅錦繡的衫褲,在滿園花叢中,比最嬌豔欲滴的那一朵還要燦爛。
  那才是最能讓他觸摸到寧靜與幸福的。
  他上前去,將女兒高高地抱了,笑著捏她軟軟的笑臉,一邊問:“乖,阿娘呢?”
  “阿娘在閣子裏歇息。”小姑娘手裏還捏著花,十分開心,一手摸著父親的冠纓,扭頭就想要喊母親。
  “別喊,咱們悄悄過去,給阿娘一個驚喜。”李裕忙哄著女兒不喊了,抱著她像海瀾居處走去,一路揮退眾侍婢,不叫發出聲響。
  然而,待他入得門去,轉過了長長屏風,卻僵愣在當場。
  他看見兩條身影擠在坐床上,男子一手攬著海瀾纖腰,另一手卻握著海瀾一隻瑩潤跣足。羅絲履子倒在床腳,鞋麵上金銀絲繡的鴛鴦,仿佛隻是個天大的笑話。那個男人,雖隻是一個背影,卻足夠他認出。那是,白崇儉。
  何其曖昧的景象。一瞬,便好似停止,連聲音一並不見,隻有大片大片赤紅浪潮向上湧,將視線也漫了過去。
  李裕呆了刹那,下意識,背身捂住了女兒的眼。“驕驕,去找乳 娘玩。快去。”他放女兒下了,沉聲低語時,覺察自己雙手開始不能抵製地發抖。
  他不知自己的臉色是個什麽模樣,隻瞧見女兒水靈的大眼睛裏露出驚懼來轉身就跑了。然後他聽見海瀾嘶聲的哭泣:“你走!走啊!你還想要怎樣?”
  瞬間,血氣噴頂。
  殺了他。
  他要殺了那畜生!
  李裕忽然猛紮回身去,順手砸了角架上一隻青瓷花瓶,抓起根長長的碎瓷,撲上去扭住白崇儉就刺,血卻先從自己掌心汩汩地冒了出來,滿手上,衣衫上,地上,全是。他便像一隻暴怒的公牛,這鮮豔豔的紅愈發令他發了瘋。
  海瀾驚叫一聲,起身想要阻攔,卻連半步也未邁出去便先跌倒在地上。“四郎!”她絕望地哭喊。
  白崇儉眼角卻噙著笑。他又露出那樣天真無害的神情,卻是十足的嘲弄。他笑睨著李裕,似乎稚純又驚訝,卻又分明是赤裸裸的刻薄。他徒手握住李裕掌中瓷片,抬膝撞在李裕腹上,一甩便壓了那瓷片。他將瓷片和血砸出去,雙手去掐李裕脖子,墨眸無底,一瞬間精光四射,殺氣大盛。
  兩個男人野獸一般廝打成一團,撞倒了閣中六折小絹屏,雕木支架砸在人身上,銳痛,猶如骨碎。到處都是血跡斑駁。
  片刻功夫,白崇儉便占了上風。他將李裕撂在地上,擒了手,一條腿壓在胸口,膝頭正扼在咽喉處,仿佛稍一用力便能將喉管也碾碎了。但那還不足夠,他唰得從靴筒裏抽出把剔骨尖刀來,往下就刺。
  海瀾哀鳴一聲,幾乎依靠爬的,不顧一切縱身撲上前來,抓住白崇儉持刀的手,拚勁氣力地,並不是推開,而是將自己胸口迎了上去。
  白崇儉眸光一震,不得已抽手閃開去。
  海瀾撲身抱住李裕,回頭,眼中全是恨。
  那無比狠毒的眼神似將白崇儉震懾住了。他盯著海瀾,倒退兩步,一轉身,豹子剪尾般一躍無蹤。
  狼藉一片間,隻餘兩人。
  李裕茫然地倒在地上,好似全身氣力都被抽空了般。“你何不幹脆任他殺了我?”他盯著頂梁大笑,如癲如狂。
  海瀾身子一顫,麵上浮現出極為痛苦的神情來,她哀怨地望著李裕。
  “你做什麽?你們做什麽都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李裕猛坐起身來,一把掐住海瀾肩頭。
  海瀾無語推開他,爬起身,似想離開,拖著步子勉強挪了挪,便又跌了下去。但她沒有痛呼,隻是咬牙摁住了腳踝。
  李裕怔了怔,上前拉開她的手。她卻又將那光潔的裸足藏進裙擺下去。李裕強將她拽過,隻見那白嫩的足踝已經紅腫得不成樣子。
  “你……你怎不告訴我?”李裕心中刺痛,撫著她傷處低語。
  海瀾別過臉去,淚去不住地掉。
  “你早該對我說的。”他滿心的憐惜悔愧,由不得放低了噪音。
  “你要我對你說什麽?你要我怎麽說?我求你莫要整日不著家,安安平平地多陪陪我們娘兒倆,大王幾時聽過?”海瀾終於雙手掩了麵,放聲大哭。
  “阿棠……”李裕無措地抓住她雙手,隻得輕聲地哄:“可我不能在家裏坐等啊。別哭。我堅強的好阿棠到哪裏去了?”
  “你還要我怎麽堅強?我怕!我怕得都快瘋了!”海瀾眸中光華顫抖,淚垂了滿臉。
  “阿娘……”忽然,那嫩生生的聲音從門外溜了進來。
  李裕神色一緊,大呼:“別讓郡主進來!別讓她在地上亂跑!乳 娘!抱她起來!快把這些碎片都收拾了!”
  但驕嬌已小鹿一般奔了過來。“阿娘,別哭……”她踮起腳,夠著小手去抹母親麵頰淚痕,卻是小嘴一癟,自己先哭了。
  海瀾一把摟了女兒,淚愈發止不住地落。
  李裕隻覺胸中悶痛難當,麵上禁不住酸麻,將妻女緊緊擁在懷裏,一句話也再說不出了。


  章四三 破鼓陣(1)

  素約拈著羅巾,在熏香爐上輕蒸著,一麵回頭負氣道:“那些個嘴碎的還不就是欺負娘子人好。我看呀,殿下還是喜愛娘子最多,每日每日的都要過來,可惜娘子就不留人。”說到此處,她又抿嘴笑了,淘氣精靈的模樣。方才,她碰巧聽見些東宮女婢私語,忍不住便起了爭執,故而來向墨鸞撒嬌。
  墨鸞看了看她,輕歎:“又在外頭亂說話,往後再別和她們爭這些。”
  “娘子!”素約將羅巾往支架上擱了,擠到墨鸞身旁來,蹭著笑道:“娘子就是對她們太客氣了。回頭呀,等娘子也生個小龍孫,看她們還有什麽話頭。”
  “叫你別胡說了。”墨鸞無奈又嗔一句,苦笑著擰了擰素約那張滿是稚嫩朝氣的臉。
  素約便捂著臉頰,笑得愈發甜。
  主仆二人正說話,忽然,閣外卻有人來。
  墨鸞尋聲一望,見是李晗自幼近身的內侍韓全。
  那韓全在閣子外間向墨鸞拜了,道:“太子殿下在花間亭中賞胡伎舞樂,請貴人一同去。”
  “胡伎?東宮幾時新添的胡伎?”墨鸞微感異樣,問道。
  韓全道:“是鴻臚卿萬基獻上的。”
  墨鸞眸光閃爍,又問:“殿下可有請太子妃與良娣?”
  韓全應道:“不曾。殿下隻叫小人來請貴人一位。”
  “煩勞常侍,”墨鸞起身還禮道:“還是請太子妃與良娣同去罷。”
  韓全猶豫一瞬,終是拗不過墨鸞,隻得依言而去。
  素約急忙上前來替墨鸞梳妝,一麵撅嘴道:“娘子做什麽又叫喊她們。”
  “別忙了。”墨鸞抓過素約,“你快去尋右庶子。”
  素約愣了愣,問:“找裴侍郎做什麽呀?”
  “方才韓常侍怎麽說的,你就一五一十告與裴侍郎知道便是了。快去。別耽擱了。”墨鸞一麵將她往外推一麵催促。
  之前才有胡人作亂,正是敏感時候,那鴻臚卿並不是常與東宮走近之人,忽然送來胡伎,豈不古怪?
  墨鸞愈想愈覺得不妥,理畢衣妝,並不像花間亭中去,反而先向謝妍居處去了。
  李晗等了半晌,沒見著墨鸞,卻見宋璃與謝妍一前一後來了,不禁一氣兒衝著先引路的韓全瞪眼。韓全心下犯虛,低頭趨上前來對李晗低聲解釋。李晗臉上頓時顯出蔫蔫的表情,顯是意興全無了。
  謝妍見狀,在李晗右手坐下,拉住李晗哄著,一麵吩咐樂伎們奏樂。
  此番奏的,是一曲《霓裳》。伎子們紛紛退下,不一時卻有退紅羅紗扯起,層層迷紗,恍如仙境。
  蘇合香氛從紗上淺淺散開,繚繞中,一抹婀娜影懷抱琵琶,舞姿娉婷。
  紗影重重,並看不真切。那人兒猶似雲中仙,為香霧所籠,舉手攬月,投足踏風,披帛如羽衣飄飄,花顏朦朧,似曾相識,仿佛幻夢。
  李晗癡癡盯著,連背脊也由不得挺得筆直,好似按捺不住,隨時便要撲上前去,拂退遮蔽,將那妙人兒從輕紗深處抓入懷中。
  “殿下。”謝妍輕笑,忙將他摁住,遞一杯酒與他。
  李晗魂不守舍地去接,險些錯手灑落。
  一旁太子妃宋璃聽見響動,既譏諷又鄙薄地瞥了李晗一眼,嗤了一聲,又將頭扭開去。
  但李晗毫無察覺,一心一意全焦灼在那幻影般的人兒身上,唯恐一錯神便失落了。
  眼前紅霧漸開,豁然開朗。樂聲一轉,收卻編鍾笙竽,換了小琴弦拔。是李晗最喜的《傾杯樂》,卻又不同往時,更添了羯鼓為伴,聲聲湊得人心血沸騰。
  那舞娘容紗掩麵,落落大方,衣袂裙裾搖曳,似是胡旋輕飛,又不比胡旋狂狷,更有清麗上拔之姿。樂聲愈歡,但見她舉足頓地,旋身竟將琵琶反彈,吳帶當風,宛若飛天,那便是個靈慧無雙的化生童子,奏樂於蓮蕊,持善花和。
  李晗咻得站起身來。但那仙子卻又隱入霧中去。樂聲止息,白紗如浪,將她藏在其中,又隻餘一抹窈窕嫻影。片刻,恬淡弦音從中蕩來,悠然,深遠,是一首《陽關三疊》。
  李晗喃喃地又坐回原處去,似不忍冒犯這份寧靜,又似已為那樂聲惆悵感染,隻呆呆望著,大氣不喘。
  忽然,卻有人匆忙來報,言左禁衛軍韋如海持符緝拿胡賊,要行搜查。尚未說完,已見韋如海領人過來了。
  李晗一驚,便要發話,不料謝妍卻緊拽住他衣袖,擰眉搖頭,勸他莫要出聲。片刻遲疑,寧璃已起身迎了過去。“韋將軍,這是要做什麽?”她挑眉如是問。
  韋如海行了一禮,道:“禁內出了胡賊,行刺陛下,末將奉旨追查,不敢怠慢。請太子、太子妃、良娣海涵。”
  “嗬,好啊,那你可瞧仔細了,看看這東宮上下可有一個是胡人的。”寧璃冷笑一揮手。
  不知何時,兩旁伎子早已換了人,白紗落下,那猶抱琵琶的女子也已除卻容紗,神色安靜,琵琶弦音並不曾間斷。
  那分明是墨鸞。
  樂音悠悠,安寧對著緊迫,交錯絲絲詭秘氣息。
  韋如海由不得愣住了,呆呆盯著那正自彈琵琶的女子,半晌做不得反應。
  “喲,韋將軍這是怎麽了?這位是太子殿下的孺人,將軍早就該認得的罷?”寧璃語間不掩尖銳。
  韋如海這才驚醒過來,眼見本該正為太子舞樂的胡伎如今一個也不見,他心知有變,也不敢再多妄為,隻得連連地請罪,便要離去。
  但宋璃卻不依。“我記著,你不是頭一回了罷?你平日城上昭陽殿也這麽橫衝直撞麽?”她睨著韋如海上下打量。
  那眼神十分怨氣。
  韋如海當即下了汗,忙要再請罪,話還未出,已聽宋璃道:“拖下去杖一百轟走!”
  話音未落,護衛東宮的侍衛們便上來了。
  “算了,算了,他有符,奉命行事何必為難他。”李晗忙斥退了持戟。
  宋璃訕訕地笑了一笑。“你多謝太子仁厚吧。”她拂袖要走了,一麵又閃閃輕嘲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隔三差五就有個刺客,倒真是稀奇得緊。我看呀,八成是內賊罷。”
  韋如海僵僵立在當場,冷汗淌了滿身,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宋璃走出幾步,見這邊沒動靜,便又回過身來:“這哪裏《陽關三疊》,都六七疊不止了,怎有人還不知趣?”
  此言甫一出,謝妍先倚著李晗笑出聲來。
  “去罷,去罷。”李晗無奈揮手。
  韋如海狼狽萬分,這才如獲大赦,忙領著人撤去。
  待侍人來回報,言韋如海所領衛軍已盡數撤走了,宋璃這才瞧著李晗又笑了:“妾身告退。殿下怎麽玩接著玩罷,開心了讓孺人奏個《破陣樂》來頌讚一下最好不過。”說完她便直徑走了。
  一席話嗆得李晗半晌瞠目結舌,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正話還是反語,隻瞧見那笑容涼涼的,不禁陣陣發怵。
  他苦笑著,看了看身旁的謝妍,又由不得去看墨鸞。
  墨鸞仍抱著琵琶,兀自頷首垂目,靜靜地,好似月下泉泊。


  章四三 破陣鼓(2)

  坊間不幹幹起眼的館舍分外安靜。白弈拈一枚黑子,輕落盤上,抬頭。
  天正雨,不疏不密地從雲端斜下,灰紅的夕陽微光從窗子打進屋內來,散發著潮濕的氣味。
  片時,院內,響起車馬聲,一個清瘦人影已撐著傘到了門前。
  是裴遠。
  他收了傘,脫了打濕的靴子,進屋來。 “沒事了。”他坐下,從懷裏取一封書信交於白弈。
  信是白崇儉親筆。
  那是魏王李裕先發製人的小動作。讓鴻臚卿萬基給東宮獻上胡伎,再製造事端,讓韋如海來搜,意欲誣蔑東宮通胡。
  “多虧娘子留了心,否則咱們這次怕又是一場麻煩。”裴遠歎息,“那幾個胡伎現都在崇儉手上,問你處置。”
  白弈安靜著,似有沉思。良久,他又自拈了一枚白子,“打了那位萬鴻臚罷。索性,再敲山震虎。”他將黑子落在盤上,自弈自博。
  還不足夠,還不夠勁道。虎在山中,不可爭鋒,便是要他急了、慌了,自落平陽,才可一殺見血。
  “會不會……太冒險?”裴遠問。
  “我還想再把險冒得大些。”白弈交崇儉書信遞在燈上燒了。“子恒,”他忽然抬眼看著裴遠,眸光瞬間淩厲,“殷兄還在貴府上麽?”
  “他閑不住,這會兒大概又在川中了。”裴遠一笑,“還記得那位張家姑娘麽?”他似輕描淡寫,又似平常趣話,但隻說了這一句便又不說了。
  白弈略挑了挑眉,顯出個驚訝表情,沒有應話,也沒有追問。
  屋內沉寂得忽然有些僵。
  裴遠盯著屋簷下水珠連成的線看了好一會兒,歎得頗有惆悵:“這雨,不會下就不停了罷……”
  白弈輕笑:“雨停了,太陽就該出來了。”
  裴遠聞聲回頭,卻見白弈已站起身來。燈光將那瘦高人影打在屏壁上,一瞬,恍惚有灼目錯覺。
  鴻臚卿萬基被放了外任。魏王李裕聞訊憤憤地幾乎砸了手邊茶杯。“我低估了那家夥麽?”他唇角泛起閃閃的笑意,發怒地有些陰寒。“還有那些個笨蛋!我要殺了他們!”他起身,在閣中轉來轉去,好似在找什麽,終是沒有找到,隻好十分泄氣地坐回原處,一拳砸在案上。
  若給他一把刀,他或許已將這張案幾砍碎了。
  李宏看著弟弟像個孩子一樣任性發怒口不擇言,不禁皺眉。“四郎!”他沉聲斥道。
  “我沒說大哥。”李裕皺著臉嘟囔一句,忽然想起方才自己才將長兄稱作“那家夥”,未免有一絲心虛。“算了。”他煩躁地又起身來,“我回去了。阿棠還等我。”
  李宏無奈搖頭。
  李裕到了門前又返回身來。“三哥,”他擰著眉,語聲發緊,似有什麽重大話要說。
  但尚不待他說出口來,外間的奔走呼叫已打斷了他。
  “大王!大王!”一名常侍奔上前來拜道:“至尊被毒蛇所傷,請二位殿下即刻往長生殿去!”
  瞬間,李宏麵色已是慘白。他起身就往外疾走。
  “三哥!”李裕一把攔住他。“陛下現在怎樣了?”他問那侍人。
  侍人應道:“禦醫們已到殿了,替陛下洗了毒,在旁看護著,暫時應該無礙。”
  “下去!”李裕厲聲喝退眾宮人,將李宏逼在門前。他盯著李宏的眼,緊聲催問:“三哥!你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話音未落,李宏眉宇間凝著的痛苦已燃燒了起來。
  當真非要如此不可麽……
  天朝天承三年八月末至,雨潤充沛,沉夜無望,便是白月也不見蹤影。
  雨聲漸瀝中,馬蹄聲聲,落在空無人跡的街巷裏,如鼓聲鳴奏。
  那馬上的女子戴黑紗幃帽,披風也是黑色,已被雨水浸得濕透了,貼體勾勒出嬌小的輪廓。
  她徑直到了右禁衛將軍白崇儉府門前,跳下馬來,拚命地敲。
  院門一開,她便急急撲上堂屋去。
  白崇儉並未睡著,好似早已等在那兒一般,一瞧見那女子撲上門來,便故作驚訝態了:“怎麽連蓑衣也不披?都成落湯貓兒了。”
  “還不是為了你!你倒先挖苦人!”那女子摘了濕漉漉的幃帽披風,露出水滴妝殘的俏臉。竟是王訣。“我偷跑出來的。”她抓住白崇儉,雙手冰涼,“我際翁正與吳王、魏王宴飲。他們說,明兒一早拜謁陛下,就要動手!”
  “動手?動什麽手?”白崇儉依舊裝作不明。
  “你裝什麽傻?”王妜眸色一沉,咬著唇。
  眼見她俏臉急白,白崇儉這才笑起來。“行了,貴主快回去。”他一麵喚人送上蓑衣,一麵便喚人備車。
  “你就趕我?人家可是為了你……”王妜當真狠急起來,攔住崇儉不肯撤手。她本一直猶猶豫豫,直到聽見李裕與外祖父說話,大有殺氣。


  章四四 生死決(1)

  一夜雷雨,將清晨微薄的空氣澆得濕冷異常。
  李宏立在長生殿前。
  朝陽尚未明晰,淡金光芒被雨潤層雲抹去了鋒利,柔軟地散在他身上,愈發顯出英挺俊拔。但眼神卻是憂鬱的,深邃,甚至悲涼。他站在那兒,鎖眉,薄唇緊抿,好似猶豫著是否要走進去,又似早已堅定意誌,靜靜地,不發出一絲聲響。
  直到皇帝近前的老侍人迎了上來,他這才將眸光斂了,隨那侍人上殿去。
  入得殿內,一眼便瞧見父皇坐著。父皇穿戴齊整,分明是早已起身的模樣。就在坐席之後,碩大的木屏風上,雕刻著華夏山海,那樣的高與寬,仿佛承接天地四方。他在殿前停下步子,忽然便覺得再多邁出一步也是困難。
  但父皇已開口喚他:“三郎來了。近前來。坐。”父皇的聲音聽來十分疲憊,沉沉的,恍如夢中吟歎。
  他低著頭應了一聲,上前,在近一些處坐下,低聲問:“父皇今日好些了麽?”
  “好。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每日大早就過來。”皇帝麵上泛起一抹苦笑。他拍了拍支肘,示意李宏坐到他身旁去,一麵示意宮人相侍:“你今日比平時來得都早許多。”
  宮人們替李宏挪過坐席,又奉上果酒。
  銀盤托著細鹽精漬的柚子,去皮分塊,瓣瓣飽滿鮮嫩,水潤剔透;桂花酒釀圓子,甘醇味美,糥而不膩;再佐一塊蜜漬蒸梨,更是酥甜生香。李宏不敢推拒,一一用罷才開口。“這幾日,清徹宮苑的侍人們可有尋著那蛇洞?”他問得小心翼翼,似在試探什麽。
  皇帝靜了一靜,並沒有答他,隻是淡淡道:“四郎差不多也該到了罷。”
  驀得,李宏眸色一震,他猛抬頭,正對上皇帝視線。
  父親的眼中,痛心流淌得安靜而深沉。
  他頓時胸口一燙,堵得喘不上來。
  父子靜默相對,一時無言。片刻,皇帝終道:“你們——”
  “父皇!”李宏截口呼喊出聲來。他撲在皇帝麵前,抱住父親膝頭,轉瞬,已濕了眼。
  “這是做什麽。”皇帝像安撫幼崽般撫著兒子的烏發,歎息:“有話就慢慢說。”
  “兒臣......說不出口......”李宏竭力壓抑著,不讓顫音滾落,數度深深吐息,仿佛正艱難抉擇,斟酌不定,每一字都是天人交戰,良久,終於道:“請父皇即下聖諭,今日不要讓大哥與四郎入宮來!”
  皇帝一直默默候著,便像個從容的傾聽者,直到李宏終於說出這句話來,才喟然長歎:“今日如此,明日用當如何?”
  李宏心一沉,愈發將眉眼埋得更低了。“父皇......兒臣知錯了.......”說時,語聲已見哽咽。
  “做錯什麽了?”皇帝平靜一問。
  “我......”李宏喉頭滾炙,悶悶應不上半句話來。他默默吐息良久,終於抬起頭,複又看向父親,眸底輝灼不盡:“父皇的教誨,兒臣應承過的話,每一字都記在心頭,不敢忘記。我們......我們——”
  他話未說完,不想殿外卻有人先聲一步。
  不待侍人通傳,李裕已經自上殿來。“原來三哥先到了。”他大步上前,向皇帝拜了禮,在李宏對麵坐下,又問:“大哥還沒到麽?”
  “你們倆都早了。”皇帝麵上浮出一絲苦笑。
  “可要找人去請大哥麽?”李裕十分自然地接了一句。
  “四郎!”李宏眉心一擰,低斥一聲。
  李裕挑眉抬眼,頗意味深長看了李宏一眼,又去看皇帝。
  殿中父子三人相對,忽然,便靜了。
  東宮內,朝陽方從窗格子鑽進屋來,映在薄紗幔帳,恍如有淺金色的霧氣升騰。李晗展平了雙臂,任侍婢們替他穿衣。
  墨鸞取了金冠來替他戴好,結好長纓,又細細將他袍襟封腰處處整得妥當,忽然,卻聽他嘟囔一句:“今兒是怎麽了?”
  墨鸞略微詫異,直起身看他。
  “眼皮老跳。”李晗一手揉著眼,見墨鸞望著他,笑了笑,“雨吵得,沒睡好。”
  “殿下拜謁過至尊,還要去聽政......”墨鸞輕道。
  李晗擺擺手,哄道:“沒事兒,我也就聽聽,大小有聖平、子恒他們頂著呢。但願父皇早日安康罷。”好似給冠纓勒住了一般,他拽了拽頜下結,靜看了墨鸞片刻,溫柔展顏一笑:“我走了。”
  墨鸞拜送他出門去,聽著門簾上鈴聲輕響伴著腳步聲遠去,隻覺一股寒氣莫名漫上心頭。
  “今兒可奇怪了,天都還沒怎麽亮時,裴侍郎就來了,又不叫催殿下,一直等著,也不知有什麽事。”素約開了妝奩,一麵挑選飾品,一麵隨意說道,“一會兒又要去拜見太子妃啦,娘子不如換支鮮亮點的步搖?”
  “裴侍郎早就來了,你怎麽知道?”墨鸞一驚,猛回過頭來。
  “我......”素約手裏還捏著支步搖,嚇了一跳,“聽當值的侍人說的,我也沒親眼瞧見......我......”她絞著手指不禁有些怯了。
  但不待素約繼續說下去,墨鸞已跑了出去。
  空氣中滲著不同尋常的寒意,每一次吐息都有輕微的刺痛,耳畔仿佛有潮聲拍打,亂亂地令人有些眼花。遠遠地,她看見李晗正要上車,裴遠就與他站在一起,兩人似乎正說著什麽。幾乎不假思索,她已出聲喚住他們,待到了跟前,卻怔住了,呆呆看著他們,不知如何開口。
  李晗見她追了出來,十分詫異,又好似很驚喜,問她怎麽了。
  她默然一瞬,抬眼去看裴遠,卻見裴遠早已低了頭,垂首靜立一旁。“我有些不安心,所以來看看......”她略施一禮,緩緩挑著措辭。
  “去拜見父皇,能有什麽事兒。”李晗笑了笑,便哄她回去。
  “殿下近幾日可見著怯兄長與母親?”墨鸞眸光一爍,分明問著李晗,一抹眼神卻向裴遠去。
  “將軍與令堂一切安好,孺人且放心罷。”裴遠仿佛會意,一揖向她禮道。
  “你又想娘家了?”李晗撫著她肩頭,柔聲道:“等今日回來,我叫人做下安排,改日與你一齊回去看看。我也有好一陣子沒瞧見婉儀妹妹了。”
  他說得溫和誠懇,墨鸞心中一酸,忙低了頭,謝過他。
  李晗把著車障,想了一想,又回頭道:“你要是沒事,就去何詠那兒,替她照看著些麒麟。”
  墨鸞聞之怔了一怔,應諾下來,便送他上車。
  臨行時,她看見裴遠透過屏障小窗向她微微點頭。她立在原處,靜看著太子車障行得遠了,卻感覺心依舊不能停止地往下沉,激起寒冷水霧,幾乎要將她淹沒。
  車內,李晗靠著屏障,背挺得有些微僵直。“或許,真應該讓她們帶麒麟去婉儀那兒呢......?”他喃喃地,猶如夢囈。
  “殿下不如想一想,若是連東宮也不安全了,公主那兒又能好得了多少?”裴遠掩起窗口,看了看李晗道:“此時此刻,殿下隻要相信,就好了。”
  李晗眸光一顫。他略一側目,看向裴遠,終於長歎一口氣,閉起了雙眼。



  章四四 生死決(2)

  他緩慢地走上殿去,向父皇行禮問安,在太子席坐下,手一抖,便碰翻了案上銀盞。
  “大哥今日來得遲了。”李裕笑語就在身旁。
  李晗麵前應了,扭頭便盯著父親身後那高大的屏風,幾乎要將它望穿。
  “聽說這幾日來,都是東宮左右庶子在替大哥批奏本。”李裕又道。
  李宏眉心一擰,盯著李裕微微搖頭。
  李裕看了李宏一眼,眸光閃爍一瞬,又接道:“父皇傷了,太子行聽政監國之職——”
  “四郎,國事不可妄議!”不允他說完,李宏已低喝一聲,將他打斷。
  李裕挑了挑眉,又看李宏,沒再說下去。
  殿中侍人捧來佳釀果點,又有幾人不知托著什麽上來,遠遠瞧去,竟似衣物織繡。
  皇帝深吸一口氣,緩聲道:“這是針工呈上的新織。你們試一試,合不合身。”
  此言既出,殿中驟然一靜。
  內侍們將衣服捧上三位皇子麵前,便靜下了,隻是捧著,並不見再有人來伺候更衣。
  那情形分外詭異,李晗望著父親,又扭頭去看兩個弟弟,看見兩張各懷心思的臉,終於忍不住,輕呼:“父皇......”
  但他話不及說完,李宏忽然先上前一步:“謝父皇賞賜。父皇,兒臣幾個退下更衣再來。”說著他便躬身要接下衣物。
  “此間無外人。”皇帝立時駁道。
  李宏手一顫,僵在當場,默然半響才直起身來,解了封腰袍裳,露出雪白的中衣。侍人們待他自己解了衣袍,這才上前來侍候。
  李晗怔了好一會,呆呆看著李宏當點更衣試裳,也隻得起身慢慢解開衣帶。
  唯獨李裕仍舊坐著,一動不動,隻是麵上神色卻一點點僵了。
  “四郎。”終於,他聽見父親喚他。他抬起頭,靜靜看著依舊高高在上的父親,眸光愈漸沉了下去。
  “四郎,怎麽了?你不喜歡這身衣裳?”皇帝緩聲問道。
  “父親真的是賜衣麽?”李裕冷笑一聲,忽然唰地站起身來,扯開衣襟,露出內裏穿著的鎖子甲。
  軟甲寒耀,瞬間,眼前似有白光飛射。
  “四郎,還不快謝父皇賜衣。”李宏皺眉低聲道。
  李裕眸中精光一瞬盛起,好似全沒聽見李宏說話,一掌將奉衣侍人掀翻在地。“太子無能,荒廢政務,偏信戚黨,為我天朝社稷安穩國民安康,請父皇——”他一頓,眸光驟然淩厲,以氣貫長虹之勢朗聲喝出四個字:“廢長立賢!”
  “四郎你太放肆了!別這麽對父皇說話!”幾乎同時,李宏厲斥,就要上前。
  “站著!”李裕呼一聲,竟顯出那邪氣的笑來。他一手掌在腰間,另一手衝著李宏,手中拈著隻青玉酒觴,眼看便要擲在地上。他再次將視線投向自己的父親,並不再言語相逼,卻是冷冷的盯著,要挾之意畢現。
  “四郎——”李宏又斥一聲,拳已攥得筋骨隱現。
  李裕卻冷哼一聲,將手中酒觴狠狠向地麵摔去。
  青光一墜,那清脆又刺耳的聲響仿佛已響在心頭,如此無望、決絕,震得人肝膽俱裂。
  隻在此千鈞一發之際,猛地,一道白影從屏風後閃出,宛如疾風掠過。隻見白奕單膝而跪,手中所持竟是支劍鞘,隻一點,便生生將那酒觴截在半空,再旋鞘一挑,酒觴已到掌中,好似幻影移行。他拋了劍鞘,將太子擋在身後,雙手卻將酒觴敬上,對李裕施了一禮:“殿下仔細著些。”酒杯微漪,一滴未灑。
  奇兵突襲,乾坤暗異,李裕緊盯著好似憑空出現的白奕,驚異與震怒已在眼底沸騰。他並未接那支酒觴,而是將手緊扣在腰側,後退了一步。“好!難怪我等你許久不到。你果然出賣我!李宏!”他忽然扭頭盯著李宏,咬牙冷笑:“不過就算了,反正我也沒打算——”
  “畜生!你住口!”李宏撲上前去,一拳已揍在李裕臉上。
  李裕踉蹌一步,揚手反撲,竟有一道銀光由他腰封上飛出。
  “大王小心!”白奕眸光一凜,厲呼。
  李宏一震,驚駭之下已覺麵上一燙,火辣辣的灼燒比疼痛先來一步,熱血泉湧。他下意識抹了一把,滿手鮮紅。“把劍丟掉!四郎!快向父皇認錯!”他幾乎暴怒起來,顧不得傷勢,雙手鉗住李裕就將他往地上摁。
  李裕已是雙眼赤紅,掌中一支軟劍,薄如蟬翼卻鋒利無比。李宏赤手空拳,落盡了下風,隻是扭住他不放。兩人大作一團,撞翻案幾,觥籌盤碟碎了滿地,砸得咣當亂響。
  響聲亂起時,殿外衛軍已經湧入,將整個長生殿裏外圍若鐵桶,烏甲獸吞如浪,裏外望之不盡。為首一員大將帶刀持劍,疾步厲喝:“李裕,你部下人馬皆已就擒,還不放下凶器,俯首認罪!”正是宋啟玉。
  “快向父皇認錯!”李宏空手抓住地底劍刃,另一手死死扣住他手腕,連連低聲急催。
  李裕劍鋒隻在李宏咽喉前半寸,一雙眼明滅急變。忽然,他抬膝狠狠頂在李宏胸口,回手抽劍。
  李宏悶聲痛呼,不得已鬆手,立刻又被李裕一腳踹得屈身倒地。但他立刻便摁著心口爬起,又要去拽人。
  李裕拖著劍,劍身已被血浸得鮮紅。他站在大殿正中,背對著殿門及宋啟玉,緩緩地,將兩位兄長和父親一一打量,目光最終落在站於太子身前的白奕身上。他略眯起眼,眼角微挑,愈發顯得狹長,精光閃現,因打鬥而散亂的青絲映著輪廓分明的臉龐,如有魅生。他似笑了起來,拔足向著太子撲去。
  白奕竟不阻擋,更不還擊,隻將太子護在身後,攥拳站定,紋絲不動。
  長劍如風,轉瞬殺鋒近在咫尺,再前送,已有紅光飛湧。
  “四郎!”李宏大呼一聲,不顧一切撲前去,攔腰將李裕抱住。
  劍嘯龍吟。
  呼喊聲仍有餘音震蕩,血花已噴濺。
  宋啟玉一劍削來,那顆頭顱便飛了出去,正滾落在太子李晗足畔。
  驚慌恐縮已久的太子終於發出淒厲哀鳴,手足無措地抱住護在自己身前的白奕,“哇”的一聲,涕泗橫流。
  “魏王私自驅兵入禁,藏械上殿,意欲謀逆,行刺在實。末將不得已,先斬後奏。今叛兵已定,逆首伏誅,請陛下旨意。”突如其來的淒寂中,短短三句話,聲聲擲地,字字如鑿。宋啟玉抱拳帶甲跪在殿前,盔甲撞擊地麵,悶響猶似雷聲。
  李宏渾身一震,緩緩抬起頭來,呆怔怔看著懷中已沒了頭顱的身軀。那身子陡然傾塌,腔中餘血湧下,澆麵,染得滿目鮮紅.......
  皇帝依舊正襟而坐,麵上已再無表情,甚至沒有淚水。他專注地穿過鮮血,注視著湛藍天際仿佛純淨無暇的一角,就好似淡漠了一切,穿透了現世,追逐著不可及的一某微光,不知何處何方。
  腥風血雨襲過,帝都傷痕累累的宮闕高殿之上,獨白奕一人依舊長身而立,一手撐起癱軟的太子,眼角一閃而過的,卻是無人覺察的冰冷笑意。
  以一命,賭一命,勝者生,敗者亡。不過如是。



  章四四 生死決 (3)

  陽光向烏雲遮蔽後退縮,愈壓愈低的天穹之上,忽然乍起驚雷。
  衣衫沾雨的侍婢驚慌失措,撲上堂前哭地語無倫次:“娘子!頭沒了!頭沒了!”
  驀地,胡海瀾心地一陣寒瑟,僵了半晌問不出話來,惶惶地想要起身,錯手先碰翻了茶盞。
  自幼保育海瀾的傅姆從旁見了,忙喚人來收拾侍候,一麵怒斥責那小婢。
  小婢挨了責罵,好一陣子才跪在堂前哭哭啼啼將話說全了:“太凶了!天為劈了王府門前一隻麒麟的腦袋……仆子們都說麒麟便是龍子,這是---------”
  不待她把話說完,那傅姆已一嘴巴將她打在地上,拎了耳朵往外推,嘴裏罵得更凶惡惱恨。
  海瀾六神無主地倚著坐床,忽然便驚呼起來:“驕驕呢?乳 娘!乳 娘把小郡主抱過來!”
  左右侍婢應聲慌忙便往外走,才拂簾便怔怔地呆住了。
  海瀾心焦如焚,正待要催,一望之下,猶不得也是一征。隻見一名男子抱了驕驕在肩頭,竟是白崇儉。那乳 娘隻能不知所措地跟著。驕驕也沒哭,隻是小臉繃得緊緊得,櫻桃小口也緊抿著,顯然有些受驚。
  “快跟我走。”白崇儉一手抱著驕驕,另一手就來拉海瀾。
  海瀾眸光一顫,下意識已問了出口來:“四郎……他怎麽了?”
  白崇儉不答,隻是拖著她疾走。
  海瀾卻忽然激烈起來。“把女兒還我!”她奮力掙開白崇儉,反搶著去抱驕驕。
  “好,你不走。”白崇儉他眼底竟現出惡狠狠的怒意來,一把鉗住海瀾皓腕,斥道:“你要死在這裏。郡主呢?你肚子裏那個呢?跟著你一起死?”
  海瀾一驚,不由自主縮了一縮。“你……你從何知道……”她深吸兩口氣,強自穩了心神,勉力鎮定。
  白崇儉冷哼一聲,也不應話,又拉過她便走。
  海瀾還想強掙,忽然,卻聽見女兒細細喚了一聲:“阿娘……”她雙手抱著女兒窄圓的小肩膀,猛一震,淚已泉湧。
  “娘子與小貴主快走罷!快走罷!”傅姆與乳 娘已哭作一團。那傅姆將年輕的乳 娘也摧過去,泣道:“將軍將她也帶去罷。娘子身上不便,與小貴主兩個都需要照應。要死,老身一人死在這兒便足夠。”言罷,她反身已一頭碰在壁上,當場血濺。
  “姆姆!”眼見自幼相伴的傅姆當場慘死,海瀾再抑不住悲聲,哭喊起來。
  白崇儉顧不得哄慰她,隻強拖著她和驕驕就走,然而,尚未穿過庭院,在花間青石徑上便停了下來。
  白崇儉側耳屏息一瞬,眉已皺作了結,“走不了了,先找地方躲。”他迅速搜尋著合適的藏身之所,掃視之下,忽然,一把扯了那乳 娘的半臂衫子,撕成條。乳 娘嚇得就要大呼,給他惡狠狠瞪了一眼,倒嘴邊的驚聲也生生咽了回去。
  海瀾心中一片混亂,思緒尚未明晰,已被白崇儉用撕下的布條捂住了鼻子。“你……你做什麽……?”她見他又去蒙女兒,慌得緊緊拽住他。
  “用這個吸氣。抓著塘壁上的石塊扶穩了。我不拉你們別上來。”白崇儉掏出兩根竹管塞給海瀾和驕驕,不容海瀾多問,將驕驕往她懷裏一塞,便將母女二人揉做一團摧進王府花園的荷塘中去。
  他聽亂聲越來越近,忙如法將乳 娘也塞進水裏,轉身往回飛奔,才返回堂屋內站定,已聽見屋外有人聲響起。
  “你動作倒是很快。”
  白崇儉回身見白弈與傅朝雲兩人已到了麵前,外間衛軍們搜查時的吵嚷聲清晰可聞。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傅姆染血的屍身,埋低了頭,低聲道:“我來時已是這樣了。”他悄悄抬眼瞥了瞥白弈,正對上白弈打量他的目光。白弈目光十分平靜,並不見半點懷疑或是責怪之色。崇儉反而心猛沉了一下,知道不能再避開了,但抬起頭來,道:“我……是。我本是想偷偷將王妃帶走的。堂兄你罰我好了。”說完,他又扭過頭去,那模樣看來,十分像個負氣的孩子。
  “怕什麽,慢慢找,總能夠找回來的。”白弈淺淺一笑。他盯著那死去的傅姆看了一會兒,便開始在堂上緩緩踱步,視線遊移,將堂內器物一樣一樣打量,但並非審度檢視,反而似在等著什麽。
  崇儉聽著自己的心跳一聲重過一聲,幾乎便要壓不住了,終於,見個將官跑上堂來,對白弈拜道:“報將軍,裏外都徹查過了,財、物、仆、婢、工、役具已清點,未見王妃、郡主與乳 娘。”
  白弈問“已向韓大常侍報過了麽?”
  那將官道:“已報過了。大常侍傳話,等將軍的奏表加印,好回奏陛下。”
  白弈點頭道:“你記下罷。王妃胡氏與郡主在逃,請聖意決斷。”
  話音未落,白崇儉隻覺得心血刹那翻湧,“啊”的忍不住呼出聲來:“堂兄……”他邁上前一步,望著白弈,喉結滾動,又忽然頓住了。
  白弈笑了笑,接過將官擬好的奏表查閱,末了簽署加印。他頗意味深長地看了崇儉一眼,便與朝雲一同去見皇帝派下隨行的大常侍,獨留下崇儉一人在堂上,呆磕磕良久不敢相信。
  離了魏王府,送大常侍上典先行畢了,朝雲將白弈攔住,低聲問:“你沒注意王府裏那荷塘?”
  “看見了。”白弈淡淡應道。那荷塘波紋微亂,水色也不甚透徹,一看便知有異。
  “那你還縱著他。”朝雲皺眉。
  白弈微微淺笑。
  不過是個失勢的女子,若無意外,便做了順水人情又何妨?反正,以在逃失蹤報上,陛下多半便要下這台階來不追究了。崇儉這小子膽太大,為個無足輕重的女人惹他不痛快,反而麻煩。
  白弈拍了拍朝雲,笑道:“快走罷。若是他的心頭寶有個什麽閃失,非得怨上咱倆不可。”
  朝雲本還想相勸,見白弈已翻身上馬引僵與一旁候立副將交代著什麽,隻得無奈作罷,亦牽馬跟上。正要走時,忽然,卻見艮癸急急奔來。
  艮癸作著衛軍打扮,上前向白弈行了禮,又衝朝雲略一點頭,便與白弈附耳低聲說了些什麽。
  一瞬,白弈神色立變。
  他靜了好一會,眸色不定,仿佛正做決斷。坐下駒似有感應,不安地擺著頭。良久,他長歎一口氣:“你親自與阿癸一起去罷。辦得幹淨些,免了夜長夢多。我複謁陛下後還要去東宮拜見太子,你們回來上母親那兒等我。”言罷他便催馬徑直而去。
  朝雲略一怔,看著白弈策馬遠去,才轉向艮癸。艮癸默契,不待他發問,已在他耳畔低聲道:“王妃居寢裏搜出半罐子安胎的湯藥……”
  聞此言,朝雲心中猛的一揪,下意識回望一眼王府青瓦飛簷,悶悶地,一時應不上話來。



  章四四 生死決(4)

  山野空廟中的微光,映紅了女子蒼白的麵龐,勉強在空蕩的眼底留下一抺稀薄的溫度。海瀾抱著雙臂,屈膝團身而坐,披袍從肩頭滑落,她也似毫無知覺一般,一動不動,隻呆呆望著那燃起的木火,偏僻神遊天外。
  乳 娘早已哄著驕驕睡了。
  白崇儉小心翼翼的靠近,替她將袍子披好,躊躇良久,輕聲哄慰:“你先歇一會兒罷。”
  海瀾緩緩搖頭。“那天……你拿來的那支條釵呢?”她側麵,垂目低吟。
  白崇儉怔了一怔,從懷裏摸出一支小錦盒,在她麵前打開。
  海瀾將那支釵執起。微紅火光映著閃耀晶石,在奪目的天青色中綴上一抺熾烈的金紅。
  猶記當日,簷下暖陽中,四郎向著天空舉起這支釵時的神情,那樣的笑容依舊鮮活眼前。
  那時候,他說她戴這釵好看。
  海瀾手微顫一下。“此間沒有鏡子,我瞧不見,你替我戴上吧。”她複又將那釵遞給白崇儉。
  白崇儉似受寵若驚,盯著她好一陣子,才將釵接下,小心翼翼插入她雲髻。他竟真像個小孩子般揚起唇角,忍不住開心。
  “我有些渴了。你去瞧一瞧,院裏的水井還有沒有水,好麽?”海瀾望著崇儉的眼睛,又輕聲道。
  “但---------”白崇儉略有遲疑。
  海瀾道:“你將這廟門開著,回身就能瞧見我。我如今這樣,又還能跑去哪裏?”
  白崇儉搖頭:“我隻是擔心---------”
  “我真的渴了……”海瀾截口將他打斷,她伸手扶在崇儉的臂彎上,微微顫動的眼睫下,似有哀意流淌。
  那眼神令人無法拒絕。崇儉看了看一旁抱著驕驕的乳 娘,又看了看海瀾,無聲走出院中去。
  他灌灌了水囊回來,看見胡海瀾已從乳 娘手中接過女兒自己抱了。小姑娘在母親懷裏懵懂轉醒,迷迷糊糊還沒睜眼,夢囈般喊著要喝蜜茶、吃桃片,要軟枕抱。
  不知緣由的,崇儉隻覺心底一鬆,繃緊的神情終於緩和下來。她或許,是真的不會走了罷……她如今也隻能依靠他了。他將水囊遞過去。海瀾接了,喝了幾口,又喂女兒喝了些,再遞還給他去。
  驕驕縮在母親的懷裏,又睡了過去。
  海瀾摟著女兒,向火堆靠了靠,喃喃道:“這火,天明前怕是不夠了……”
  “我再去拾。”崇儉應了一聲,便又出去了。
  這山廟建時,原本就替夜宿旅人留有便宜。他在後院棚下抱回些幹柴,將火燃得旺了,又上廄裏給馬添了把夜草,再回來時,瞧見海瀾依舊坐在原處,抱著女兒,好似真的已安於靜守,再不曾多思慮半分。
  被依靠的感覺讓白崇儉踏實下來,他上前去。
  在海瀾身旁坐下,又替她擾了擾衣袍。“你睡一會兒罷。一早上又要趕路了。”如是勸。
  “咱們去哪兒?還有多遠?”海瀾十分乖順地靠在他肩頭。
  “不遠了,翻過這座山,再行上半日,就到了。”
  “然後呢?”
  白崇儉略一怔。“然後……”他扶著海瀾的雙臂,迫她與自己對視,“然後我要返回神都。待一切平息之後,就接你們回去。”
  “來路上,我瞧見一片桃林。驕驕最喜歡吃蜜汁和細鹽漬過的桃片了,剛才還在喊呢。”海瀾輕歎。
  白崇儉又是一怔。她莫不是想將他支開麽?他靜了靜,試探著問:“不如我去---------”
  “算了,都走過這麽遠了。”不待他說完,海瀾已將他打斷。她抱著女兒,仿佛已安了心一般,靠著他閉起了雙眼,不一時,吐息勻緩,竟似沉沉睡去。
  白崇儉望著那美麗的睡顏,胸中波瀾暗湧。
  他不敢離開,唯恐變故橫生。
  然而,若他此時不敢離開,明日又當如何?他真能丟下她轉身離去麽?當年兵馬陣前、刀鋒之下的倩影,隻一眼便成了銘心三載的牽掛。到如今,她終於近在咫尺,他該如何半她永遠這樣留下?他忽然覺得有些無措起來,腦海中飄蕩著說不清的氣息,好似一罐燒滾的麻沸散,竟讓思考也鈍了,隻能像個青澀少年般忐忑地望著她。
  姣好的容顏浸染了疲倦,少了嫵媚,平添哀愁,一雙青黛蹙起,勝似愁眉。
  他想讓她笑起來,哪怕隻是一瞬間的綻放。
  他躡手將她扶起,平穩靠在幹草墊上,起身又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閃身而去。以他的足下攻夫,再快些,或許不要一柱香的功夫便可以來回。
  就在白崇儉的身影遁入黔夜的刹那,那雙看似安眠的眼球忽然睜開來,海瀾遙遙望著遠夜,清澈眸底閃動的是沉斂光華。懷中的孩子依舊摟抱著母親,睡得香甜。她坐起身來,纖長十指緩緩的,扣在細幼的頸項,猛用力摁下……
  乳 娘發出一聲驚嘶,撲上前來,死死抓住她的手。
  因為氣悶而驚醒的小姑娘睜大了眼睛,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的母親,眼底流轉著恐懼,似要滴出水來。
  刹那淚湧。海瀾隻覺得自己雙手顫抖得不能自抑,怎樣也無法再扼下手去。她悲鳴起來,一手摁在女兒咽喉,另一手拔下髻上金釵,閉上了眼就往下刺。
  但手臂陡然一沉。
  “虎毒尚不食子。仇恨真有這樣重麽,讓你連親女兒也舍得下手。”
  海瀾猛回頭,眼前一襲黑衣的男子仿佛濃夜裏幻化出來的。
  不是白崇儉。這個男人她不認識。
  但那並不關緊要。
  海瀾冷笑起來。
  “你們會放過她麽?與其落在你們手裏,不如我親手殺了她。”
  那男人歎息:“你故意支開崇儉,是想自盡嫁禍給善博,惹他們兄弟相爭麽。但你怎見得一定會成?為何不索性跟著崇儉遠走高飛活下去。你有能耐將他支開,也定有辦法將他留住。隻要他不離開,我不能對你下手。”
  “你是在同情我麽?”海瀾嗤笑,“你來了更好,不用我再多費事。”她緩緩步上前去,直至迫近那男人的眼前,“我來猜猜,你不是普通的家臣,否則你不敢隻稱主公表字,你是傅朝雲。”她的笑容忽而變得妖異,“你回去告訴白弈,任他再如何機關算盡,欺上瞞下,隻手竊國,他也休想騙得過天地神明。因果循環,天理報應,十殿閻君堂前有他的訴狀,欠下的債,總有一日全都要還清。”她忽然撲身向前,一把抱住朝雲左臂。“快帶驕驕走!快走!”她不顧一切地大聲呼喊。
  淚流滿麵的乳 娘驚了起來,一把抱過驕驕,沒命地跑。
  屋梁上,另一道黑影閃過。早已暗候多時的艮癸就要撲上拿人。
  “別動!”胡海瀾厲呼,她抬起烏黑雙瞳,盯著朝雲,一口咬在他手上,釵尖映耀的寒光,卻向著她自己的咽喉。
  “五哥!”艮癸當即停下,經不住驚呼。
  朝雲一震。
  人死之時牙關緊咬,足夠咬碎他的手骨,斷他一根手指。她在要挾他。
  她畢竟,依舊是個母親。
  心中陡然一軟,朝雲猶豫了。
  然而,隻這一瞬的遲疑,那細長的金釵已貫穿了頸項。她狠狠地刺了三下,仿佛唯恐自己不能死去。鮮紅噴濺而出,她便像一隻墜落的蝴蝶,跌在塵泥的黏稠裏。
  十指連心。
  疼痛已因為麻木而不那麽說得出了,朝雲隻覺得眼前陣陣的黑,似乎不斷有血從自己手上湧出。“阿癸,走!”他喝了一聲,將事先備下的火藥,投進燃燒的火堆。
  火焰炸裂的轟鳴聲,震得他有些暈眩。他立在遠處,靜靜看著四散流火將夜空映成妖冶的亮紅色,轉身,順著夜風中殘留的氣息飛奔。
  他在山穀小道中再與艮癸會合。
  “五哥,你的手怎樣了?”艮癸皺眉掐住他的臂腕。
  “沒事,”他扯了衣角將傷處纏起,靜問:“追上了嗎?”
  “我射中那女人一箭。她抱著孩子從山崖上跌下來,屍身在那兒,孩子不見了。”黑夜裏,艮癸一雙眼眸閃爍,敏銳猶如狼目。
  朝雲深吸一口氣,走了兩步,靜道:“阿癸,你去那邊找罷,我頭有些暈,走不太遠了。”
  艮癸應聲便走,走出幾步去,又聽見朝雲在身後道:“若是找不到……就算了罷……隻是一個三歲不到的小姑娘,大概……任她自生自滅,也沒辦法活著從山裏走出去了……”
  艮癸肩頭一顫,頓下步來。戚寂良久,他輕道:“好。五哥你歇一會兒罷。我先回去等你。咱們一齊去向主公複命。”言罷,他便走了,再沒有回頭看一眼。
  朝雲在道邊的石頭上坐了好一陣子,待再也聽不見艮癸的步子才起身,撥開枯樹與灌木的遮蔽。
  那小小的女孩兒團身縮在那兒,渾身發抖,眉心一點紅,是母親最後用釵留給她的血淚。
  他將那孩子抱回家去交給母親。
  芸娘止不住地掉淚,卻什麽也沒問,默默地替那孩子沐浴更衣梳妝,隻是眉心上那一抺血色,便緣是烙下的朱砂,再也洗不去了。
  “阿娘想回家鄉去麽?”朝雲看著母親替小姑娘總角,一麵低問。
  “大半輩子都耗在這些繁華雲煙裏了。”芸娘悵然,“我明日起就要去臥雲寺長住,清心向佛,凡塵無擾。不如,就帶上她一起罷。隻當是……替你們積下的功德。”
  朝雲一默,抱住母親的肩膀。母親卻隻是歎息,將他傷了的手拉過,細細理傷換藥。
  鮮血洗盡,留下的,不過是又一個淹沒於“太平威世”中的傳說。已然空廢的魏王府,重病不起的皇帝,王府門前失卻了頭顱的麒麟獸……一切仿佛都隻是百姓們口耳交談時冒著絲絲涼意的故事。隻有真正身在其中的人,才會在午夜夢回時不斷驚醒,那些疼痛與血腥氣,無可消退。
  東宮奢華殿宇之前,太子李晗透著絕望泣聲的嘶喊似一麵鑼,反複敲打,震得人禁不住戰栗。“你滾!滾出去!我不想看見你!”他連推帶揉地將他的結發之妻趕出門去,轉身抱住身旁沉默的孺人。
  墨鸞撫著他微散的青絲低歎:“殿下……你不該這樣,太子妃她並不----------”
  “我忘不掉!我忘不掉!”李晗悶聲打斷她,“我……我隻要看見她的臉,就會想起那天,宋啟玉,他一劍下去……四郎的頭……”他忽然尖聲悲鳴起來。
  “殿下!”墨鸞慌忙將他摁回塌上,宮人捧上凝神的熏香,她將之擺在他枕畔,拍著他,不斷柔聲哄慰,直到他終於安靜睡去。
  “白貴人,十二駙馬請見,已候了多時了。”宮中內侍前來通稟。
  她看了看睡去的太子,起身退出殿去。
  回廊間,又看見太子妃宋璃。
  她退到一側,福身禮拜。
  “你不必如此。”宋璃涼涼地笑,“人各有命,天意難違。”
  她看著宋璃離去的背影,華貴雍容依舊,莫名生悲涼。
  她終又見到白弈。
  白弈坐在外間,高大的屏風阻隔了視線,隻有燈火投下的青影,在錦繡河山上映出熟悉的輪廓。
  依舊是那個人,那般容顏。日日思君不見君,隻願君心似我心……
  她忽然站了起來,兩三步奔下階去,推開屏風,撲上去抓住他。“他們說,你故意逼著宋將軍在太子麵前殺了魏王……”她覺得自己在顫抖,手腳冰涼。
  白弈隻是望著她,一言不發,良久,握住她的手。
  她不自禁抓住他衣襟。
  “阿鸞……”他低呼一聲,皺眉微側身,按住了胸口。
  她怔地呆了一瞬。他受傷了……刹那心緒翻湧,擔得驚,受得怕,連日積壓的焦慮,通通如潮水漲滿。
  她想抱住他,想撲入他懷中放肆地大哭。終於,也隻能牽著他的袖擺,跌坐下去,埋首,任由淚水無聲滑落。
  天承三年八月,魏王反,斬於殿前,逆黨盡誅。
  又六月,既天承四年二月,上崩,諡大聖大仁皇帝,廟號宣宗。
  太子晗一承大統。大喪已畢,大赦天下,於泰阿設天壇,祭祀酬神,改年號為:新隆。



  章四五 向月火(1)

  新隆元年,風調雨順,民安,國泰。
  近四年的休憩讓不堪重負的黎民從蝗患中徹底舒緩過來。新帝初政,采納裴遠、杜衡等人建議,開源節流,減免徭賦,安穩民心。人們依稀都覺得,風雨飄搖的前朝是真的已漸遠了,否極泰來亦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二年正月,開春,新帝再行封賞。遷裴遠任中書令,遷宋啟賢任吏部尚書,又遷杜衡為禦史大夫總領台、殿、察三院。其餘舊時東宮屬臣,各有要職。又授英國公藺廉大司馬,仍領兵部尚書,授趙國公謝蘊大司空。新帝肱骨已逐漸換去了舊朝血液,一朝天子一朝臣。
  論功行賞,唯獨白氏遲遲不見動靜。朝臣紛紛揣測,切切間便有人言,度聖人之意是要大加封賞。
  直至朝議,新政天子當眾臣麵前開口:“朕想封上將軍為……鳳陽王。”
  一言既出,滿朝嘩然。
  自聖朝開元,高祖定下鐵律,異姓者不稱王,數百年來,便無一例外。
  如今聖上卻要封白弈為鳳陽王,一時,反對者甚眾。
  趙國公謝蘊領一幹文武,以神製相駁,懇請聖上罷議封王,改授白弈為國公。
  李昑吵願,又問詢藺謙。
  不料,值此眾人皆寄望於藺公力挽狂瀾之時,藺謙卻淡然應出四個字:“也無不可。”
  緊隨其後,大司徒宋喬附議,並奏請:“加封東陽公主為長公主。”
  那架勢,儼然要將白氏捧上至極之位。
  於此,白弈靜觀一旁,自有思量。
  他當然看得出,藺公不過是想溫水煮蛙,將他捧得高了再摔下來,一旦成為開元以為唯一的異姓王,他便成了眾矢之的。而宋喬……天承天年一場暗中較量,宋啟玉一劍,令得宋氏落敗,至今於聖前處境尷尬而又微妙。宋喬此舉,亦不過是想借藺公之刀殺人,奏請加封婉儀便是表其忠心,總要讓李家的女兒壓過他去,個中意味,一目了然。
  這王爵,想來他是躲不過了。倒也不必去躲,博弈陣上,進與退又哪有那麽明晰的分別?布局謀策,運籌帷幄,最不憚的,便是擦著刀鋒劍刃卻取金枝之上高懸的碩果,若說甘冒風險,也不過是“彼此彼此”罷了。但該做足的功夫,依舊是要接部就班。
  他連上三表婉拒王爵。聖意堅持擇日冊封。辭而不允,再受之,無過。
  而作為其妻的東陽公主李婉儀則十分堅決地辭拒了長公主的封賞,激烈時,竟親自爬上雕木梯,要拆了公主府 的金匾。最終還是聞訊趕回的夫君苦苦地請了娘子下來,再上表,又將本要修建新王府的錢與地拿來建了一座文學館。這一樁封賞才算是轟轟烈烈畢了,不礙聲名遠揚。
  鳳陽王的文學館,藏百家典籍,納八方賢士,大有將弘文館、文淵閣也比下去之勢,天下懷才者趨之若鶩。白弈樂觀其成,凡舉可用之才,便舉薦入士,一時間,竟有傳言,做得文學館的僚屬便算是一隻腳跨入了仕途,人脈亨通,官脈延綿,更毋需多言。
  值此多方角逐,伏線暗布之時,那宮闕中的女子依舊如初。金銀燈樹,映著墨黑眸底光暈,脈脈思念仿佛天玄宵漢中的水,柔軟的流淌。
  從前的孺人,如今的淑妃,她是大內宸宮中最受恩寵的女人,她所居的靈華殿是皇帝龍輿每日必往之所;她是佳麗三千中最神奇的女人,皇帝每日必親往,每日也必定不會留宿,仿佛對弈論茶琴瑟歌舞便已是男女夫妻間心滿意足的歡愉,所以然駕臨,開懷而去,眉目含笑;她是九重傳說中最詭譎的女人,她溫和,也平易,她不愛與人來往,往日冷僻的西苑如今因她而繁盛,卻又始終似一方隔絕塵世的天地,外人難以靠近;她不愛笑,沒有人見她開懷的笑過,輕抿櫻唇,眼波流轉下深埋的憂傷,無人能懂。
  隻有她自己懂得。她隻是個女人,和所有最平凡最普通的女人一樣,有心,有愛,有奢望。那些少女時癡纏的夢幻偶爾仍會縈繞心頭。轉眼荏苒,已是雙十年華。八年前,不,或許可以再回溯到更久遠,十四年,仿佛一切都緣起於那似真似幻的一眼相望,一望,便注定般將一生的命運望了進去,飛蛾撲火,宛若一場豪賭。
  而念她卻在這裏。她是念上的淑妃,他是名冠天下的鳳陽王。他是皇帝的親信近臣,皇親國戚,他們依舊常能相見,哪怕隻得遙望。可她卻莫名覺得疏離,那牽著彼此的緣好似一縷輕絲,愈漸微薄,仿佛吹一口氣也會散了。
  如今她已學會了欺騙,學會了偽裝,甚至學會了專寵椒房的媚惑,唯獨有一樣她怎麽也學不會。她學不會遺忘。
  那些曾經的柔情相許猶在眼前,依舊滾燙的令人心悸。她要如何遺忘?忘了,隻怕再沒有多向前一步的勇氣。
  可是他呢?
  難道,他已經忘了麽?將她遺忘在眼前這冰冷的角落,愈來愈視而不見……
  新隆二年仲秋夜,她點了滿殿滿堂的燈樹,躲在火樹銀花中間,希求一絲幻想中的溫暖。
  遠處可團圓。
  當那個男人從身後將她擁入懷中時,她才驚醒過來,憶起自己推卻了月下的夜宴。
  “聽說你身子不舒服,朕來瞧瞧。”李晗將她整個圈進懷中,與她同坐在燈火環繞之央,揉著她的手低語,“天轉涼了,身上不好,也不多披件袍子。”
  “陛下,妾沒事。”宮人捧上羽織翠線的披袍,墨鸞依著李晗的意將之披了,柔聲勸道:“陛下返回宴席去罷。”
  李晗微微一笑:“列位臣工在玄武門,皇後與諸妃嬪在甘露殿,你叫朕返哪一邊去?”
  墨鸞微怔,頷首不應聲了。
  “你與朕同去罷。”李晗攬著她,無限依戀地在她耳畔輕哄,“教坊司於玄武門下設了歌舞雜技,還有宮人們拔河為樂,十分有趣。”
  墨鸞垂目婉拒:“陛下若是返玄武門去,理應由皇後隨行,妾不敢僭越。”
  李晗隻拉著她不放:“若說,你兄長此刻也在席上,你還不去麽?”
  “哥哥他當真在?”墨鸞聞之,猶不得抬頭問出聲來。
  李晗靜看她一瞬,歎息。“你呀……”他撫著她綢順青絲,“善博已陪著十二妹先回府去了。十二妹如今有喜,身子愈發沉了,這麽鬧騰她受不了。你說,十二妹要生個小郎君,還是小娘子?”
  肩頭細微一顫,刹那呆愣,麵頰卻早已酸麻一片。墨鸞有些慌亂地深吸了兩口氣,扭過頭去。“真好……兒,女,不都挺好的麽。”她喃喃地低語,勉力想要笑笑,冷不防,才壓下的淚卻先滾落下來。
  “還這麽戀家。”李晗笑著以手拭她淚顏,“這麽戀家的女兒,除了你,朕也就隻見過阿詠。她那時候,提也不許人提,好似巴不得趕緊忘幹淨了。你們都不像啊琉,合該她出省都懶待回去多呆。”他忽然頓下來,凝這她的眼,低歎,“有時,我都會覺得,你們心裏都藏著故事,隻是不對我說。在你們眼裏,我究竟是什麽呢?從前的東宮,當今的天子,還是……你們的夫君?”
  “陛下!”
  他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墨鸞驚得渾身一震,正身便要俯拜,卻被那溫暖臂彎牢牢擁住。親吻柔柔落在麵頰,起初,仿佛隻是要銜去湧落的淚珠,漸漸地,便綻開去,宛若愈開愈烈的花火,沿著柔嫩肌膚烙下。男子熾熱的葉片宛若浸了毒的烈火酒,從耳畔漫開去,將她滅頂淹沒,窒息的疼痛,令人彷徨無措。
  “阿鸞,朕等你三年了……你還要朕等多久,才肯敞開心懷……?”
  如斯探詢,好生寂寞深情。
  曖昧的溫度從指尖蔓延開去,在心髒搏動的位置一寸一寸揉下,渴求回應。
  “陛下……!”墨鸞忽然慌亂起來。
  不一樣,與往常不一樣。
  這才清晰的察覺,即便是再溫柔的男子,當他決意不再縱容放手,你便掙不開,逃不掉。往昔推拒遊走,隻是順從與等待,但絕非沒有盡頭。
  更何況,這人天子之貴,九五之尊,又有幾人膽敢忤逆如她?
  或許恃寵而驕,或許仁至義盡,或許……
  他擁著她倒在輕紗層疊之間,帷幄重影,燈火映著眼底波光,焰色漸至旖旎,淺香彌漫……
  猛然間,眼前一暗。
  那生輝的燈樹竟翻倒下來,一架接著一架,竟仿佛被利斧砍伐。輕紗染霞,火光陡然大盛。
  “陛下!危險!”驚駭刹那,她高聲驚呼起來。
  應聲時,開滿火花的銀樹已傾壓而下。
  震驚之下的李晗,下意識背身將她擋在懷中。
  悶聲一響,分不清撞擊聲與痛呼。
  躍過他的肩頭,她看見,一道寒光在灑落流火中暴起……一把匕首!



  章四五 向月火 (2)

  火光升騰,光影間漸至清晰的,是名青衫宮女。
  正值仲秋佳節,靈華殿下宮人多半都被墨鸞放了假,任由他們偷得一夜閑散。
  殿中宮人甚多,這宮女,墨鸞並沒什麽印象。
  眼看匕首就要刺在李晗後心,墨鸞情急,隨手抓起斜在地上的一支小燈盞向那女子砸去。
  銀燈的燈盞和著未灑盡的燈油劈麵而來,那女子自然回手去擋。
  就此短暫空當,墨鸞一把將李晗推到一旁,撲身扼住了那女子持刀的手,一麵高聲喚人。
  她絕不能讓李晗在她這兒發生什麽意外,一旦牽連起來,為有心之人利用,必是說不清的禍患,第一個要受其害的怕就是白弈。
  李晗似乎被燈樹砸暈了,尚自搖晃著辨不清方向,聽見墨鸞呼喊,驚得捂著後腦抬起頭來,眼前昏花,視線仍有些茫然。
  但事態已容不得他發愣。那手持匕首的女子被墨鸞扼住,欲脫身而不得,於是發出古怪的嘯聲來。瞬息之間,五隻幽影從紅火纏繞的殘紗之後顯了出來,俱是著青衫的小宮女,一個手持白綾,另四個撲上來便死死拖住李晗手腳。那條白綾蛇般擺尾一溜已絞在李晗頸項。
  原來竟是聲東擊西!
  “陛下!”墨鸞驚聲呼喊。
  那持刀宮女趁她心亂神分,猛一把將她推開,舉起匕首便向李晗鷹撲而去。
  混亂突起,李晗早已慌了,又被勒得喘不上氣來,七葷八素時,眼看利器已至,也隻來得及驚駭大叫一聲,先暈了過去。
  墨鸞被重重推倒一旁,翻身再想去攔,也已是來不及了。
  千鈞一發,忽然,一條人影厲喝一聲閃上前來,迅雷不及掩耳,劈手截下那宮女匕首順勢一掀。那小宮女整個人已飛了出去,撞在柱子上摔回地麵,一口腥紅便吐了出來。
  是白崇儉。隻見他再起掌一擊,將還正勒著李晗的宮女拍翻在地,就著一抽那白綾,一手扶了李晗,另一手反纏住那宮女將之帶至近前來。
  不料那宮女卻忽然嘴角流血,雙目僵瞪。
  白崇儉心下一驚,忙大呼:“留活口!”
  隨後趕來的衛軍湧身撲上便去拿餘下幾名宮女,然而到底遲了一步,不過刹那,幾名女子已先後吐血倒地,竟各個咬牙服毒而亡了。
  “娘子……”殿外一個細弱聲音飄來,素約瘦小的身影在門前一探,便大哭向墨鸞撲來。她一頭鑽進墨鸞懷裏,哽噎得語難成調,抽抽搭搭說著:原是她捧了點心和甜酒來,還沒到殿前,已瞧見火光,又聽見廝打呼喊聲,慌忙奔去喊人,不料整個靈華殿竟似空了一般,她嚇得沒辦法,一路哭喊出去,幸好先尋著了白崇儉……
  墨鸞驚魂未定,下意識向白崇儉望去,見白崇儉神色凝重,忽然心下一陣莫名寒顫,尚未理清思緒,已聽白崇儉喝令:“快!死了的都扔火裏燒了!”
  衛軍們得令正要動手,猛然,殿外卻有人先聲一步斥道:“大膽!誰敢妄動!”
  語聲未落,皇後宋璃已當先步入殿中來,隨後跟來的宮人、衛軍,轉眼已將這宮殿圍了起來。
  白崇儉尚自扶著暈厥過去的李晗。李晗頸上一道青紅淤痕清晰可見,下方寸餘長的傷口還滲著血。
  “陛下!”宋璃大震,三兩步上前,一把抱住李晗,顧不得其它,一手摁住那傷處,一麵大呼禦醫。她抬頭瞪著白崇儉,卻是不發一言,唯有眸中怒火升騰。
  白崇儉眉心一跳,靜了片刻,緩緩起身退了三步,再俯身拜了下去。
  宋璃依舊不發話,隻是抱著李晗。白崇儉也不敢動。跟隨兩方而來的衛軍們亦不敢輕動,隻好相對而立。當場頓時僵寒,詭異彌漫。
  這般情景……墨鸞默然看著,心低陡然又是一顫,漸漸沉了。
  直至禦醫趕來,替李晗療傷畢了,又傳喚龍輿將他抬往中宮寧和殿,宋璃這才站起身來。宮人們早已撲滅餘火,她緩緩踱著步子,將四下一一打量的清楚,轉而複看向白崇儉,沉聲質問:“將軍方才說要燒了什麽?”
  白崇儉一默,低頭沒有應話。
  宋璃也不待他答,又看向墨鸞,問:“這幾個奴婢,是什麽人?”
  墨鸞本欲辯解,卻見宋璃近身的女史已在搜檢屍體。她略怔了一瞬,微哂,當即緘口。
  不一時,二女史果然複稟,五名死去的宮女均為靈華殿下屬,又奉上符佩為證。
  “淑妃,你不與我解釋一下麽?”宋璃語意已冷。
  墨鸞抬眼,見宋璃滿眼含恨,竟是一副盯死了仇人般的神情瞪著自己,由不得又是微怔,依舊什麽也沒有說。
  形勢忽然這般異變,素約被驚得不輕,慌忙向宋璃拜道:“皇後殿下明鑒,真的不關妃主的事。各宮各殿都有那麽多青衫,若是歹人有心混入,妃主哪能各個都關注到。”她又哭著將前事說了一遍,“妃主自己也險些被刺客所傷,又怎會是主使?”
  不料,宋璃反而乖戾大怒起來。“險些!”她冷笑一聲,叱問:“我正想問問,為何陛下傷至如此,淑妃你卻毫發無損?”
  “仲秋禦宴你不去,將這靈華殿中的宮人全都遺開,你想做什麽?”
  “為何這奴婢跑出去如此巧合就撞上你的‘自家人’?”
  她厲聲如此質問,素約呆了好久,哭得說不出話來,還想強爭,被墨鸞一把拽下,不許她再多言。
  宋璃迫上前來,盯著墨鸞冷道:“你好似打定主意不說話了。”
  墨鸞俯身拜道:“妾心不虧,就不必多說多錯了。大小一應聽憑皇後處置。”
  聽她如是說,宋璃仿佛心有震動,定定地隻是看著她,不知所思。
  忽然,白崇儉道:“是非曲直,待至尊醒轉自然便清楚了。皇後不妨將末將等禁閉,留待陛下裁斷。”說著他便先解了佩刀,拋在地上。隨行衛軍見狀,俱解了兵刃,抱拳而跪。
  宋璃身旁一名女史先斥:“將軍不聞《周禮》雲:後帥六宮?帝主朝,後主內。皇後掌六宮全權。將軍此言莫非想借宅家威儀脅迫皇後殿下麽?未免放肆了罷。”
  白崇儉聞之並不聲辨,卻也不見妥協。他與諸衛軍皆行軍禮,兵者,歸轄於天子。宋璃靜盯著他,複又打量墨鸞,一時也不見發話。
  正值此僵局,忽有內侍通報:三公攜諸臣問詢至尊安泰。
  宋璃眸光一閃,便即道:“請三位國老轉告列位卿家:陛下不勝酒力,已先歇下了。佳節良辰,諸卿盡歡自便,就散席歸府團圓去罷。”她看一眼墨鸞,吩咐身旁宮人及所率衛軍,“戒嚴靈華殿,陛下轉醒前,無我的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她又盯住白崇儉,冷道:“將軍是陛下的將軍,妾不敢私意驅馳處置。陛下如今龍體有恙,就委屈將軍暫且殿外侯著罷。”言罷,她拂袖轉身先出去了。
  墨鸞眼看著宮人們將五具屍體拖走,直至殿門緊閉。殿中忽然空寂,隻餘她與素約兩人,麵對一室火後殘景。
  “為什麽這樣?我們明明什麽都沒做錯!”素約趴在墨鸞膝頭抹淚大哭。
  墨鸞輕撫著素約肩膀蹙眉輕歎。
  為什麽?
  這世上有許多事原本就沒有為什麽。日子久了,就見怪不怪了。
  她也不知過了多久。隻知素約哭得累了,匐在她懷裏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忽然,殿門卻打開來。
  腳步聲驚得素約一顫,跳了起來。
  隻見跟隨宋璃左右的一名女史,領了三個宮女步進殿來。三女人手一方鎏金雕花玉盤,盤中分別盛著一隻白玉酒壺、一小塊團圓餅、一條白錦帛。
  墨鸞心下一震,已聽見那女史道:“請淑妃主自便罷。”
  “你矯令!皇後方才還說要等陛下轉醒來再做處置!”素約終於由驚轉怒,一把死死抱住墨鸞,瞪著麵前宮女咬牙喊道。
  那女史不為所動,全然是一幅隻等著墨鸞就死模樣。
  墨鸞盯著那團圓餅出神好一會兒,竟微笑起來。
  “好手藝。餅皮金黃,瓣瓣如蓮。若是吃了它就真能團圓,倒也是一樁美事。”她看一眼那女史,笑問:“可容我梳妝麽?”
  那女史淡淡應道:“妃主是名冠六宮的美人兒,打不打扮,關係不大罷。”
  墨鸞了然歎息,伸手去取那塊餅。
  不料,素約卻忽然撲上前來,一把搶了那餅來硬塞進嘴裏!她強咽了餅,又將酒壺奪來要灌。
  “素約!”墨鸞大驚,慌忙阻攔。
  但素約已跌倒下去,玉壺砸碎,酒液沸騰著撒了一地。“娘子……”她渾身顫抖地抓住墨鸞,指甲甚至掐進墨鸞肉裏。她十分痛苦地喘息,烏紅色的血最先從她的眼睛裏滲了出來,接著是嘴角、鼻子、耳朵……不止七竅,她的皮膚漸漸浮現出妖異的青色,血管泛墨凸起,眼珠也一點點鼓起來……但她卻仍沒有死去。她掙紮著,喚著墨鸞,似還想說,卻再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隻剩下斷斷續續的哀呼淒鳴。
  如斯慘狀駭的墨鸞心神俱裂。
  便是要人性命,又何必如此歹毒?
  她緊緊摟著素約,不知該如何為之減輕痛苦,也惟有不斷喚著,素約,素約……
  宮人們扯著白錦就要來絞她的脖子。
  瑟縮在墨鸞懷中翻滾的素約忽然掙其半個身子,一口咬在其中一人手上。
  那宮女慘叫一聲,抱著手逃到一旁去,手背牙印清晰可見,竟冒著紫墨色的血!
  素約滿臉是血,突起的眼珠上血絲遍布,卻仍牢牢護著墨鸞,決不許人靠近。
  忽然,她身子挺了一挺,向前撲倒下去……
  墨鸞一手攬住她不讓她摔在地麵,另一手握著從髻上拔下的銀釵,釵尖已成烏黑,仍有殘血滾落。俯麵時,滿臉淚濕。
  素約卻咧開嘴笑了。她努力抬起手,仿佛想要替墨鸞拭去淚水,卻終於還是在半空垂落,徹底靜在墨鸞懷裏。
  “你們……可滿意了?”墨鸞將素約平放。她站直了身子,披散青絲襯著慘白麵龐,淚光映著烏黑眼底的精光,愈發詭秘難明。“來罷。你們要殺的,不是我麽?”她步步走上前去,掌心攥著的銀釵好似尖刀,在殿中微弱昏黃的燈火下,寒動。
  若真已是退無可退,便前進一步,又何妨……?



  章四六 靈華亂 (1)

  “你上哪兒去?”
  東陽公主府抱月堂上,婉儀方用罷婢女奉上的湯藥,在榻上靠舒適了,眸光轉時見白弈尚穿戴齊整,似要出去,不禁出聲問詢。
  白弈聞聲站了下來,笑應:“隻是上園中透透氣。方才多飲了幾杯,頭暈得有些悶。”
  “才飲了酒就吹冷風,要頭痛傷風的。”婉儀一口不允,便即命侍女們再盛解酒茶來。“你來替我瞧瞧。”她拾了繡工,半顯嬌嗔地望向白弈,喚他近前來。
  白弈隻得返身在她身旁坐了。婢女正奉上熱茶湯,他接過來飲了。婉儀又忙呼侍婢來替他除冠更衣。“不忙。”他攔了眾侍婢,將她們遣退,向婉儀手中絲繡看去,一看,不禁莞爾:“你這繡得什麽?”
  “孩子的兜肚。”婉儀道。
  “我知道。”白弈笑道,“我是問你這兜肚上頭——”
  “好啦!你怎麽也跟母後學,笑了我多少年了!”婉儀微紅了臉,負氣瞪了白弈一眼,“好歹也進步許多了罷,我說這個是鴛鴦就是鴛鴦。”
  “好好好,是鴛鴦,是鴛鴦。你不是嚷累?還不快睡下。明日再繡你的‘鴛鴦’,它們又不會飛了。”白弈無奈,笑著扶她躺下。
  “孩子總鬧騰我,我睡不著。”婉儀拉住他手輕放在腹上,滿臉幸福甜膩。她望著丈夫的眼睛,輕聲昵語:“你說……他這麽好動,應該是兒子罷……”
  “女兒也好啊,我喜歡女兒。”白弈回握住她手輕哄。
  “怎麽,咱們已經有位淑妃主了,你還想要個小王妃麽?”婉儀仿佛說笑般一問。
  “王妃?”瞬間,白弈眼底泛起一抹寒光,“哪裏的王妃?吐蕃?還是西北草原?總不能是高句麗罷?我朝有兵有將,嫁女和親這種事,大可不必!”他說的低緩,仿佛平和,眉宇間卻有迫人冷意。
  話音未落,婉儀已是渾身一僵。“白郎,你……你說這種話——”她猛抓住白弈的手,緊緊盯著他,隻覺嗓音發澀。
  “我說什麽了?”白弈瞬間換上笑顏,十分無辜,他抽手撫了撫婉儀麵頰,“逗你的,快睡。”他說著拽了錦被來替她蓋好。
  “你就慌著哄我睡。我睡了,你就好走了是罷!”婉儀又驚又惱,不禁心酸:“好啊。我睡。反正都怨我,牽累大王早歸沒見著想見的可人兒。您大王要走就走罷。別在這氣我們娘兒倆了。”她索性將頭埋進被褥裏,翻身背過麵去。
  白弈盯著婉儀看了一會兒,沉歎一聲,將她擁入懷中,也不再多言,隻是靜靜抱著。起先,婉儀還要掙紮,見掙不開便漸漸不掙了。
  良久,他聽見婉儀輕道:“這鴛鴦,慢慢地繡呀繡呀,總有一日也能繡得好罷……”那聲音隱約已有壓抑哭腔。
  “……傻話。”白弈輕拍著她肩膀,輕哄,“你睡罷,我不走。”
  婉儀翻身鑽進他懷裏,枕著他手臂,將他抱得愈發緊了。
  約摸片時,白弈覺得婉儀已睡沉了,正想悄然起身,忽然察覺外間有人。他向外瞧了一眼,見婢女青飛正立在門畔,似有事要報。他又仔細試了試婉儀鼻息,輕輕拉開她的手,不料,才一有動作,婉儀便驚醒過來。
  “怎麽了?”婉儀一把抓住白弈,視線一轉,已瞧見青飛,立刻又提高了聲複問了一遍:“怎麽了?”
  “什麽事,說罷。”白弈無奈,隻得令道。
  青飛得了主令,才報道:“謝公子府上來人了,給大王送來一盒團圓餅,請大王與娘子趁熱嚐嚐。”
  白弈微一怔:“謝公子可還有別的口信?”
  “不曾有。”青飛搖頭。
  餅盒很快便送了上來。白弈打開來一看,不禁皺眉。盒中隻有一塊餅,做得比普通的餅都要大些。
  白弈心一沉,已知必定是出事了。仲秋宴上得知默鸞並未出席他便覺著似有不妥,無奈婉儀偏要先回來。他心中牽掛不寧,本想設法見默鸞一麵,不料謝公府上已先有信來。半夜急訊,不知究竟凶險幾何。
  他命青飛取了刀來,將那餅切開,果然從中取出一紙信箋,展信,瞬間神色大變。
  “速告知傅將軍,先給我圍了宋府,他部玄武門前集結!”他冷聲喝令,說話時,人已大步而去。
  “出什麽事了?你……你上玄武門集結什麽?白弈!”婉儀震驚,忙想攔住他,卻連他袖擺也未拉住。她顫抖著拾起白弈撇下的信箋,頓時一陣暈眩。
  宋後要殺淑妃。
  “白弈!你瘋了!你不能為此就——”她喊著想追上去,忽然一陣強烈胎動痛得她心中一慌。被呼聲喚來的侍婢,見狀忙上來扶她。“我沒事,快去將大王攔下!”婉儀撐著婢女的手,急命。
  但婢女們卻隻麵麵相覷,無人敢應。
  婉儀愣了一瞬間,隨即苦笑。連她也攔不住,這些小婢又能如何。他決意要做的事,誰能攔他?她深深吐息,強穩下心神,鎮定命道:“備車障。我即刻入宮麵聖。”
  夜風不知從何處躥入,鼓吹得滿殿紗幔亂舞。火光明滅不定,似有幽魅暗生。
  那被素約咬傷的宮女抱著手滾倒一旁,口吐膿血,半條胳膊已烏黑發紫。另兩人望著默鸞掌中還沾染毒血的銀釵,瑟縮不敢上前。
  忽然,那女史從腰間抽出把剪刀撲上前來便刺。
  默鸞毫無畏懼,迎著殺鋒而上,竟不躲不閃。
  鋒利穿刺肌骨,鮮血湧落。她卻仿佛覺察不到,猛抱住那女史的手,又向前送進寸餘,不許拔出。
  女史萬萬料不到她竟會如此,一時大驚,便將另一隻手來拉扯。
  隻此瞬息,默鸞已狠狠刺了出去,一下貫穿了那女史赤裸的頸項。
  被毒素浸染的血液噴濺而出,刹那,她甚至錯覺聽見了喉骨碎裂的聲音。
  那女史瞪圓了眼,雙手捂著脖子,仿佛仍不能相信已經發生的事實,濃黑的毒血便從她指縫中奔湧而下,她倒了下去,痛苦地翻滾哀號。
  餘下兩名宮女終於發出崩潰地嘶鳴,不顧一切地轉身奪門而逃。
  默鸞踉蹌一步,似是要追,但終於還是跌倒下去。利剪仍插在胸口,鮮血不斷湧出。她顫著手握住剪刀試了一下,立時兩眼發黑,嘔出一口殷紅,筋骨撕扯得疼痛……
  靈華殿外堂上,宋璃已命了宮人徹底搜抄,正等複命,忽然,卻有侍者來報英國公藺謙請見。
  宋璃本欲回絕,但拗不過藺謙執意,不好拂了國老重臣的顏麵,隻得命人傳召。不料,藺謙上前來,竟口口聲聲請皇後勿要私自處置淑妃。
  宋璃聞之不禁大怒:“藺公這‘私自處置’四個字從何而來?”
  藺謙道:“皇後既無‘私自處置’之心,何必封鎖消息?不如請皇後下令,即刻詔命大理寺卿、刑部尚書、禦史大夫覲見,將淑妃主請出,詳查案情。”
  “瞞天過海也瞞不過藺公。”宋璃麵色一僵:“陛下尚未醒轉,妾身下令,待陛下醒來再審,有何過錯?”
  “既然如此,皇後何必又先行搜抄靈華殿?”藺謙分毫不讓,如是反問。
  宋璃此生未受過如此連番逼問,愈發怒火中燒,再三強忍之下,挑眉道:“藺公可否先告訴我,公何以如此維護淑妃?鳳陽王都不曾急來,藺公如此上心是為哪般?”
  話音未落,卻聽殿外已有人截口應道:“皇後殿下如此記掛小王,小王不來倒是對不起殿下一番心意了。”尋聲而望,隻見白弈大步上前來,身後衛軍並不見多,但卻是各個全副武裝。
  “白弈?!你……你怎麽……”宋璃驚得眸光一震,猛站起身來。
  白弈冷笑:“小王剛從宋國老府上來,國老有樣東西讓小王代為轉交皇後,小王不敢怠慢,這就給皇後送來了。”說著,他便將一樣東西扔在宋璃麵前。
  宋璃駭得下意識退了一步。一旁侍立宮人拾了那物什奉上,她隻看了一眼,頓時氣得麵色鐵青,指著白弈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對金桐獅子麵銜環輔首,宋璃當然認得,正是自己娘家大門上那一對。她到底是堂堂天朝皇後,母儀天下,她的父親好歹也是國公是大司徒,朝之重臣,這個白弈,仗著兵權在握,竟敢就拆了她娘家大門上的獸麵輔首來摔在她麵前,如此囂張跋扈,他眼裏還有什麽?
  便是藺謙瞧見那一對輔首也不由得暗自震驚,再見白弈滿臉不善已是殺氣畢現,忙上前斥了一聲,又向宋璃請道:“請皇後讓淑妃主出來,即刻傳召三司會審。”
  有藺謙在場,白弈便不再多話,但威逼脅迫之意已不言而喻。
  宋璃氣得渾身發抖,卻是倔強著,緊咬下唇,瞪著白弈不發一言。
  正此僵持時刻,忽然兩名宮女連滾帶爬由內殿方向撲來,大呼小叫地哭喊:“殺人了!皇後殿下!殺人了!淑妃……淑妃殺了鄭女史!”
  驚聞此訊,宋璃大震。“好啊。你們還說是我要殺她麽?陛下在她這裏遇刺,如今她連本宮的人都殺了!你們——”
  但不待她說完,白弈已推開攔道的宮人就往內殿走去。
  “白弈!你放肆!”宋璃震怒大呼,急令衛軍:“給本宮攔住他!”
  “滾開!”白弈暴喝一聲,已將一個近衛踹開,再揚手又奪了另一人佩刀。餘下諸人被他氣勢威懾,竟弗敢再上前。
  他一路徑上內殿,尚未到門前,已一眼看見默鸞。
  她倒在地上,青絲散亂,胸口還插著把剪刀,滿地黒紅血染得斑駁狼藉……
  瞬間,白弈隻覺得胸腔內一陣抽搐銳痛,從指間到心腹,全涼透了。


  章四六 靈華亂(2)

  阿鸞!
  白弈上前便想將墨鸞抱起,但身後急促呼喊卻將他生生攔下。
  “阿鸞!”李晗大步奔來,頸上纏著棉紗,中衣外隻著了件半臂,顯是匆忙間胡亂披的。
  白弈僵了一僵,瞬間恍惚,眼看著李晗將墨鸞摟在懷中,高聲呼喊禦醫,終於默然退後一步。禦醫們將李晗與墨鸞圍在核心,阻隔了他的視線,他扭頭,看見婉儀立於階下正望著他,眸色哀求。
  是的,婉儀是對的,她很清楚。
  如今的阿鸞,已經不再是他關在自家後苑中的雛鳥,而是今上最寵愛的淑妃;今夜之亂,亦不是誰欺負了他的阿鸞這樣簡單,這是個泥淖,淌的愈深,愈於己不利;他無權做任何處置,唯一有權決斷一切的,隻有李晗。
  然而,即便明知如此,心底卻依然有苦澀不斷湧出,凍結成冰冷的刺,抹不去,拔不掉,堅硬而執拗。他斂回視線,將苦笑全部咽下,強鎮心神時,聽見李晗怒斥。
  “宋璃!你到底要做什麽?”李晗仰起臉,目光如炬如刀,全燒在宋璃身上,喝問猶如獅吼,震得人心驚膽寒。他竟當著臣屬侍從之麵,連名帶姓嗬斥皇後。
  立在殿門畔的皇後宋璃呆了好一陣,她的目光在大殿上緩緩遊移,將滿地慘象一一打量,末了,那雙眼眸中竟顯出一派蒼涼蕭瑟之氣來。
  那是一種被灼傷後的哀慟,浸著孤絕寒意。
  “我要做什麽,陛下心裏明白,不是早有想法了。陛下既已認定,又何必多次一問?”她冷冷哂笑,風拂動她衣袍,那一襲雍容高貴的深藍仿佛融入夜空,將她與世俗隔絕。
  “你……你……”李晗死死盯著他的皇後,雙眼漲得濕潤,驚,怒,哀,傷……百色交纏,“若是淑妃她……你——”
  “若淑妃有萬一,陛下要我陪死償命麽?”宋璃截口反問。
  瞬間,李晗便像是泄了一口氣,頹然垂下手去。“你走。你走!朕不想再看見你。你們把她請走!”他闔目長歎,好似疲倦已極。
  宮人侍衛得令,便來相請。
  “別碰我!”宋璃後退一步,傲然冷笑,“陛下既然如此討厭妾,不如賜妾一紙休書,廢了妾就是。何苦假作這一番,又還給誰看。‘悍妒亂家,多言離親’反正陛下心裏都已給臣妾定罪了,不是麽。”
  “你!”她至此仍強硬如斯,李晗不禁氣得渾身發抖,“好。好!我——”
  “陛下!”見李晗威怒已極,唯恐他就說出什麽無可挽回之話來,藺謙慌忙上前一步,截口奏道:“陛下,當務之急,救人為要。此事錯綜複雜,疑竇重重,臣請陛下幾顆宣召三司覲見,承辦察查。”
  李晗忍了又忍,終於點頭。
  “好,便照藺公意思去辦。皇後,你先回避。”他揮手不願再看宋璃,眸光一轉,落在一旁的白弈身上,張口似有話要說,踟躕之下,卻沒說出口。
  他不明言,白弈便佯裝無覺,立在原處一動不動。
  眼看局勢成僵,婉儀緩步上前去,拽了拽白弈袖擺。她身子不便,額角麵龐滲著汗水,素手也是冰冷,但眼中全是懇切。白弈靜看著妻子疲憊模樣,又看一眼還解甲候在一旁的白崇儉,向李晗躬身一禮:“陛下,不知崇儉——”
  李晗忙道“他是護駕,稍後自有封賞。現下,就一齊回去歇了罷。”
  此言甫一出,白崇儉已正身禮道“謝陛下仁愛,末將還是留下的好,也不知此刻可還有餘黨,護衛陛下周全要緊。”說著,他看白弈一眼,點了點頭。
  白弈了然微笑:“陛下且請寬心,禁城內外已全線戒嚴,莫說刺客餘黨,便是隻蒼蠅,也休想出入。臣還有軍務在身,就先行告退了。”言罷,他轉身便走。
  李晗麵色微現僵白,卻也說不出旁的話來。“皇後,回避罷,不要再鬧了!”他又喚宋璃退去,語聲中疲態愈濃。
  但宋璃依舊似全沒聽見一般,她隻是冷冷的哂笑,挑眉睨看當場。
  婉儀十分無奈,隻得又上前去拉宋璃。“阿姊,別鬥氣,先下去再說。”她牽住宋璃衣角,軟聲哄勸。
  不料,宋璃卻拂袖一把將她推開。
  “你憑什麽來勸我?頭一個上陛下那兒告我不是的不就是你麽!你們白家人,個個都不是好東西!連你這嫁進去的也忘了本!”
  耳畔笑罵淒涼,婉儀身子猛一晃,足下一虛便站不穩了,隻來得及驚呼一聲,已從高階上滾了下去。
  劇痛。
  她摔倒在地,抱著肚子。周圍亂哄哄的,許多人圍了上來,有人尖聲驚叫,有人在喚著她,她已分不出神去分辨。她隻感覺有什麽濕熱的東西從她的身體裏湧出,或許是血……她不敢看,巨大的恐懼仿佛無盡黑暗,瞬間傾軋而下,將她吞噬殆盡。
  白郎……白郎……
  她慌亂的呼喊,幾乎哭了出來。直到那熟悉的懷抱撐住了她,溫暖點點傳來,她才終於安心下來,一把抓住他,再不願放手。
  她感覺他將自己抱上堂去,安置榻上,人生雜亂,似有人不斷催他離去,"別走!“腹間陣陣劇痛,她猛睜開眼,執意遣開眾侍,死死拖住他的手,咬牙道:”別走……我有話對你說……“
  白弈想安撫她,但立刻被她打斷。”你讓我說吧,否則……我怕我沒機會說了……“她眼中泛起異樣光華,時而清澈,時而模糊,指甲已經掐進白弈肉裏去,在他手上留下數道血痕,她努力抬起身子,湊近他耳畔,忍痛低吟:”我拆散你們,沒想到傷你……我知你這些年一直不痛快,你……你就算不能原諒我,也不要因為我虧待了孩子,再如何,這孩子也是你的……”
  “好了,別胡說!”白弈心下一陣寒瑟,強將她摁回榻上,喚來宮人。
  “大王快些回避罷,貴主再耽擱不得了。”前來主理的尚藥請他離去。
  他看了一眼被宮人簇擁的妻,依稀聽見她隱忍地呻吟,又被那尚藥推了一把,才轉出閣外去。
  手腕上,婉儀留下的傷痕似有微微灼痛,他拭去血漬,抬頭,看見李晗正茫然無措地站在他麵前。
  “十二妹……怎樣了?”李晗見他出來,十分緊張的問道。
  白弈不答,反問:“淑妃情況如何?”
  李晗默然半晌:“還不曾醒。禦醫們正看護著,善博……”他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怯怯地抬眼望著白弈。
  白弈便也看著他。君臣對視良久,微妙難名。
  忽然,白弈深吸一口氣,大笑起來。
  李晗聞聲一顫,整個人仿佛在瞬間被抽空了氣力,軟綿綿地跌坐下去。他歪在地上,無力垂著頭,捂著臉,項上傷口又開始滲血,浸紅了纏繞白棉,悶聲時嗓音發澀:“善博,如果——”
  “陛下此時還是什麽都別問罷。”白弈冷冷將之打斷,“若陛下此時非要問,那臣也隻有一句話好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李晗身子一僵,緩緩垂了手,失焦的眼底沒有火花。



  章四七 獸將搏(1)

  婉儀早產,生下個女兒,細瘦羸弱得月餘還不太睜得開眼,也不好動,靜靜如在寐中。禦醫們唯恐她拗不過去,又怕她失明,惴惴不安地輪番看護。但她卻硬是活了下來。終於一日,當她睜開眼,好奇地去抓母親垂順青絲,水潤剪瞳中映下的,是母親喜極而泣的淚珠。
  白弈給她取名思寤,小字阿寐。婉儀起初不答應,怨他還咒著女兒不能醒來。
  白弈將女兒抱來,揉著那粉嫩的小臉,輕聲低吟:“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婉儀怔忡,瞬間已心澀。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是嗬,讓他寤寐以求時時掛記的,永遠是那個求之卻不能的的女人。原來這一場悄無硝煙的戰爭,竟是在得到之時,才真的輸了……?
  思緒糾結,忽然,卻聽“啪”得一聲,緊跟著孩子清亮地啼哭便響了起來。婉儀一驚,回神看時,卻見白弈十分無辜地抱著阿寐,麵上一道淺淺爪印,那小小的女兒一麵哭,一麵揪住父親的髭須不放,泄憤一般,儼然不扯下來絕不罷手。顯見,小家夥此時正百般不爽,給了父親一個憤怒的“耳光”,沒想到,反而先痛了手心……
  婉儀哭笑不得,想將女兒抱回。
  但白弈不給她。他將小女兒舉起來,讓她得已平視自己的眼睛。
  很快,阿寐便發現,苦惱並不奏效,她止住啼哭,仍舊鼓著臉嘟著小嘴,繼續抓住父親的髭須狠狠地揪。白弈巍然不動聲色,任由她一雙肉團小爪撓來扯去,隻把雙眼緊緊盯著她。
  兩番示威受挫,阿寐索性停下手來。她偏頭看著白弈,水潤眼中靈光忽閃,似有密謀。不一會兒,她鬆開手,十分乖順地“抱”住父親的脖子,捋著他頜下長纓開始撒嬌。
  那模樣好似討乖幼貓。白弈終於給她逗得不忍微笑,便將她重新抱下,讓她舒舒服服靠在肩膀上。阿寐頗手“巧”,結好的冠纓很快就被她撓得散開,沒過一會兒,又牽著解開的長纓繞來繞去了。白弈唯恐她把自己勒住,忙將冠纓從她手中抽走。這一回阿寐顯得異常聽話。哼也不哼。然而,下一刻,隻在白弈顧著將冠纓收起時,那雙肉呼呼的小手一揮,已再次無比豪邁地揪上父親的胡須,一臉得逞的歡樂,咧嘴一笑,還沒長牙……
  莫非這小小丫頭也懂得詐降伏敵聲東擊西?
  瞬間,白弈表情變得極為複雜……
  婉儀旁觀這一對父女鬥智鬥勇,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她邊笑邊把女兒抱回懷中,阿寐便很是開心地偎在母親懷裏,扭著母親的頭發,摳母親衣衫上的繡紋玩,直到餓了,才又哇得一聲哭開來。
  乳娘將這小菩薩抱到一旁喂奶去。婉儀探身拉住白弈問:“你還出去麽?”
  “還有些餘事,朝雲哥正等我。”白弈一麵順著被女兒揪過的髭須,一麵應道。
  婉儀輕歎,拽他近前來坐下,替他略理儀容。
  白弈便安靜地看著她。那晚婉儀被宋璃猛推下台階早產生女傷了身子,僥幸從鬼門轉回來,仍舊體虛,時常貧血頭暈。那時,她說出那樣的話來,怕是一抱定了必死之念罷……思及此處,白弈目光漸漸柔軟下來,甚至,連他自己也不太察覺,他抬手撫上婉儀前額,試著她體溫。微涼。
  “宮裏……有什麽消息麽?”婉儀一邊理著他玉冠一邊又輕問。
  “沒什麽別的。一直在靜養,有鍾禦醫照料。”白弈道。
  婉儀踟躕一瞬,又問:“你……可有去看她……”
  白弈眸色微沉,沒有應聲。
  兩人一時皆默然,相對良久,婉儀忽然抬頭。“我——”她似鼓足了勇氣作下大決斷一般,努力開了口。
  但白弈卻斷然將她堵了回去。“你沒做什麽需要我去原諒的事,該說抱歉的是我。”他頗為安撫地握住婉儀正替他重結冠纓的手。
  驀地,婉儀一顫,手便落入他掌心裏。
  餘下的時間裏,兩人都沒再說話,隻是執手。
  不一時,朝雲遣了侍婢傳話來,言裴遠到訪。白弈辭了婉儀,返回攬山堂,話間頗懷意興地說起小女兒是何等機靈慧巧,唇角猶自上揚。裴遠樂得那他取笑。他神色瞬息微異,但很快便笑應者,不動聲色將話岔開去,“子恒,我托你請殷兄之事,你倒是給我答個準話來罷。”
  裴遠摯著茶盞,悠閑自得地拂著茶末:“那你倒是先告訴我,此一件事,你打算如何處置?”
  白弈反問:“我勞動你替我請殷兄,你以為我打算如何?”
  裴遠手上一頓。“但你分明應該知道,這一件事,過不在皇後。”他擱下茶盞,略一正坐,問:“你真要走此一步,便是順了那罪魁的意,你甘心麽?”
  白弈微笑。靜思了這許久,他自然早已想得十分清楚。這是借刀殺人之計。這樣殺了阿鸞對那宋後半分好處也無,她再愚莽,也不至於如此。阿鸞與陛下不過都做了那人的香餌、炮灰,真正要鎖上案俎剜剮的肥魚,是那可憐的宋皇後才對。
  這人重傷了阿鸞,又牽累他妻女險些一屍兩命。憑心而論,他真不願還讓那廝稱心如意。可若是錯此良機,令宋氏得以喘息修養,日後再想搬倒,恐怕又要多費好些周章。畢竟,那人雖頗有狠厲手腕。但論起氏黨根基,較之宋氏可真是小巫大巫。
  宮闈,朝黨,相輔相成,常有暗聯,但假使真要有一方勢弱,寧可舍了前者,不可丟後者,若有逆施,或可一時極盛,能持久否,怕還是不好說的。
  “你放心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我能送得他上去,就能拉他下來。咱們如今不用想旁的,隻想那姓宋的欠了多少血債,該討清了。”白弈淡然對裴遠如是說道,眸光深淺中,卻已有鋒芒暗藏。
  裴遠靜盯著他打量片刻,應道:“好。你既已決議,我也不再多言。各自盡力便是了。”
  二人又細話詳實良久,白弈才送裴遠離去,反身時,見朝雲安靜坐在一旁,始終如一,便如同個身在事外的旁聽者,似是心不在焉。此時已再無外人,白弈便在朝雲身旁隨意坐了,弟兄二人湊在一處,也並不多問,隻是陪他這麽靜坐著。
  天光漸暗,婢女們掌了燈來。火光亮起,陡然映入眼簾,朝雲似受驚一般肩頭一顫,醒回神來。他扭頭緩緩看向白弈,長出一口氣,輕問:“你方才……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分明該他如是問才是,倒被搶了先。白弈悵然:“是。我今日才知道,當年我對他說那些話,有多過分。”他靜了好一會兒,似在回想著什麽,末了,微微苦笑。
  朝雲一時失語,他知白弈說的是父親。“阿赫,”他反複猶豫措辭,“過去那麽久了,你也——”
  “我一放下了。”白弈淡然應道,“我想了許久,再沒有比此時想得更清楚。我做每一件事,或許卻有無奈,但也無一不是出自本願。當淩絕頂,方可破層雲天海,覽盡眾山小。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說得多了,不厭麽。”他看著朝雲,目光沉靜的直要探入人神魄深處去,良久,緩聲問道:“好了,現在你告訴我,你怎麽了?”
  “我……”朝雲窒了許久,終有一歎,“沒事,隻是太累了。”他垂下眼去,輕描淡寫地倦意畢現。
  “早些回去歇著罷。這右武衛軍,可還是要靠你。哥。”白弈眸光深淺閃爍,搭手在朝雲肩膀,輕拍了二下。
  這一聲“哥”,喚得朝雲眸色威震,反把住肩頭那隻手,唯有沉默。
  暮鼓之後,街鼓相和,八百鼓聲回蕩神都天地,宵禁上,各坊閉門戒嚴。
  離了公主府,朝雲一路縱馬,數著耳畔隆隆聲。鼓聲悠遠,一下下似震在心裏,不禁令人有些恍惚。
  神都氣象似一團厚重濃霧,將天朝皇城下的一切重重包裹,即便是這樣的鼓聲,依舊透著沉沉威儀,遠不似山間靜水畔青燈古刹下清澈舒緩地嗡鳴。
  明日他又該上山去,去探望母親,還有……他暗自輕歎,白弈方才所說還縈在心頭,甸甸得有些沉。
  阿赫這麽說,或許真是已放開了罷。可那個被他親手送與別人的女子呢,他真的也放了麽?轉眼兩月才有餘,他甚至連問也鮮少問起,更毋論探視。分明那時還關心則亂,半夜裏圍府陳兵,大有賭命一搏之勢。若真是放的幹淨了,何至於此。他大可以像個普通的兄長一般去看望自己的小妹。
  這許多年來,眼看著這個隻小自己半歲的兄弟一點點的變,從幼時率性的孩子,變成了如今翻手生死亦不動形容的鳳陽王,性情,手段,幾乎什麽都變了,唯一沒有變的,隻有生在骨子裏的倔強,還有那一絲剪不斷理還亂的情長。
  也隻有這樣的時刻,才讓人清晰地察覺,他還是阿赫,血濃於水,生死情義,無論如何不能舍棄。
  可常此以往,究竟是在幫他,還是反而害了他……
  思緒沉浮,不自覺已到自家門前,忽然,馬蹄一頓。朝雲猛一驚,勒馬時已看清麵前攔路之人。
  那時他這一年多來一直可以回避的人。
  崇儉。
  他下意識催馬退了幾步,但那絲毫不能妨礙白崇儉迫上前來。
  “大哥手傷好利索了麽?”如此單刀直入質問得甚是幹脆,白崇儉瘦高的身影在已是人影寥寥的街道上,顯得愈發孤冷。
  朝雲眉心一跳,不由自主又握住手上舊傷處,那隻左手上,獨少了一根手指……
  見朝雲不答話,崇儉索性跳到近前,伸手撫著朝雲坐下馬:“大哥這馬蹄鐵可該換換新了?那臥雲寺遠在郊外山中,道路難行,這樣長久往返,十分辛苦罷?”
  “你什麽意思?”朝雲迫不得已,隻得應他。
  “大哥何必緊張,小弟還能做下什麽大事?再大,大不過人命官司。”白崇儉一如既往綻出那般赤子笑顏。
  隻是這般稚純看在朝雲眼裏,卻比冷笑怒容更令人心顫百倍,更何況分明話中有話。“你想要什麽直說罷,不必兜圈子。”朝雲長歎,低問。
  白崇儉笑道:“我可不想要什麽。問問大哥,咱家那位妃主,究竟什麽來頭?”
  “住口!”見崇儉竟當街說出這話來,朝雲震驚之下急斥。但他愈顯露焦急,崇儉反而笑容愈盛。“不說這個。那大哥可與我說說,聽聞臥雲寺不遠有座陵塚,裏頭葬得是誰?怎麽不單白府上常常祭掃著,藺公府上也常祭掃,連大哥每去臥雲寺,也必要前去祭拜一番呢?”
  “崇儉!”朝雲皺眉。
  白崇儉卻全然似在自語,自顧自又道:“對了大哥,還有一個人,小弟也要向你打聽。傅夕風,是誰?”
  朝雲渾身一震,怔忡良久,無奈苦笑:“你既已都知道了,何必。”
  “好。”崇儉冷嗤一聲,“大哥記著,你今兒是應過我了。”他言罷欲走。
  “崇儉!”朝雲急喚一聲,“崇儉,你可別胡鬧!”
  但白崇儉已風一般閃沒了蹤影,冷清街上,遠近連半個鬼影也是瞧不見了。
  朝雲呆看這詭譎暮色良久,隻覺一顆心沉沉的,墜入淵底下去。
  今時今刻,怕已是既牽不住韁,又回不了頭了……


  章四七 獸將搏(2)

  至年尾,又是大學凍結,內侍監算了日子開始斬冰淩陰,留待來年夏日使用。李晗意興甚濃,特命巧匠們造了間冰室,雕刻各種冰雕玩物,得知阿寐已經大好了,便叫婉儀將她帶進宮來,要補她的滿月酒。
  婉儀不便推脫,隻得帶阿寐入宮去。
  自從仲秋夜後,李晗便將宋後禁閉寧和殿,不許她出來,後宮諸事盡暫叫了貴妃謝妍,他便每天賴在靈華殿上,守著墨鸞靜養。
  墨鸞那一剪刺得極深,幸虧偏了寸餘,未傷心脈要害,但依舊觸發了舊傷,遲遲不愈,加之她心有鬱結,血脈不暢,愈發好的遲緩了。
  李晗此番煞費苦心,替阿寐補滿月隻是一半,另一半,卻是想藉此找些樂子,替墨鸞散心。
  他將宴席擺在靈華殿,曲樂之歡自不必提,又讓工匠們現做雕工,一時各式各樣冰製的花鳥蟲魚,擺的滿苑,燈火人氣環繞,慢慢地化了水,滲進泥裏去,潤著冬草,也掛出一片晶瑩剔透。
  滿殿滿園熱鬧非凡,唯獨那半個主角冷冷淡淡蹙眉不舒,倒似個無心冷眼人。墨鸞獨自半倚,懶懶的連茶果也不想用,李晗將阿寐抱到她近前來,她也隻淡淡看了兩眼,便偏了頭去,似無甚心思。直到宴盡席散,李晗又說有事要暫離片刻,她這才得清淨,返了內殿。
  入夜裏,又飄起雪來,不一會兒便將院子裏的枯草也凍了一層薄冰。宮女們忙上前來關門立屏風,她卻攔住不允,反叫再開得大些,後來索性挪了席墊,靠在玄關上。雪花鵝毛般撒來,她伸了手去接,那白花花的轉眼落了滿手,竟遲遲不化。“素約。給我添壺酒。”她看著掌心潔白,不自禁輕喚。待得宮人奉上酒來,她才忽然怔了。
  自仲秋以後,靈華殿上大小宮人盡數為三司羈押,尚在案審之中,如今殿上殿下,全是李晗從長生殿帶來的人。素約,更是早沒有了……
  她出了好一會兒神,執著酒壺起身出去。草上冰薄,步步落下,便碎了一地。她向西正正拜了,將一壺酒全撒在雪地裏。她又喚宮人拿了兩壺酒來,也不再回玄關下去,就在雪地裏坐了,自斟自飲。
  待到李晗回來時,隻見她倚著雪落了滿身銀白,已有七八分醉了,額間麵靨的貼花被淚水沾得脫了妝,落在雪裏,分外旖旎。
  李晗又是驚又是怒,直罵工人們不管事。他忙親自將她抱回殿內,拂去她亦上雪,脫了濕衣,隻覺得她身子冰冷,麵上卻是滾燙。他不敢就拿火爐來暖她,便將她抱上榻去,錯暖了手腳,裹上厚棉被,又將她手塞進懷裏去揉在心口。宮女擰了熱巾子來,他替她細細擦了臉,便下了簾帳,將人都打發遠去。
  “身子這麽弱,你還不注意著些。”他將她摟得緊了,心痛歎息。
  墨鸞半閉著眼,麵頰染暈,眸光微迷。酒力上蒸,熏得她身上也燙了。李晗摟著她,隻覺得軟香滿懷,口幹舌燥,情難自禁捧了她臉,摩挲著她唇上殘下的口脂。
  不料那纖纖素手卻忽然握住他手腕,指尖度來體溫,絲絲熱中還寒。“你還舍得來瞧我。”她閉著眼,將他手貼在麵頰,似夢中囈語輕呢,淚珠又從眼角滾下來,裸在他手上,顆顆冰冷。
  李晗隻當她醒來了,附耳輕笑道:“又說傻話,我哪天不來瞧你。方才走開一會兒,是有‘正經事’,明*****就知了。”
  “你總有‘正經事’來哄我。”墨鸞揚起一抹苦笑,將他手印在唇邊,“你如今愈發春風得意,外有鎏金的仕途風光,內有如玉的賢妻嬌女,留我一人在這地方風刀霜劍如履薄冰,怕是早把我這衰草枯木一眼那個的人忘得一幹二淨了。”
  李晗心裏一顫,這才發現她隻是醉語。他呆呆望著她,直覺一團僵冷鬱結胸中,一時無措,怔了良久,抽手要走。
  “別!”不想,墨鸞卻忽然蒲申抱住他,她將臉貼在他後心,潸然時浸的衣衫濕潤。她緩緩從玉山枕裏取出一支簪來,遞在他麵前,“你要走,這個還你。”
  李晗微微一怔,從她手裏拿過那隻簪子,盯著,不禁心酸翻湧。
  那隻玻璃簪,他識得。雖說至今珍玩寶器也見過無數了,但這支簪是難得稀世罕有的七彩琉璃所製,月宛國使奉上皇貢,先帝又賜下東宮,此世間獨一無二,再沒有重樣,他怎麽會不記得。
  當年,白弈向她求了這支簪,他本以為該是要送婉妹的,卻原來……
  他心中猛一刺痛,由不得將那簪子攥得緊了,就要將她推開,尚未動的手,卻聽她低吟:“我如今這樣,今日一別,再見,恐怕也無福了。我隻幹幹淨淨的走,一了百了,不想留著你的東西,死了還要記掛著你。”
  她說的如此淒涼,李晗終是不忍心,轉回身來,看著她滿臉淚痕,長歎,將她擁進懷裏,心下苦道:若真是那樣的人物,到也罷了,可他們……她怎能……“阿鸞,你醒醒吧……”他將她扶起,企圖將她喚醒。
  “我不醒。醒了,就又見不著了,仍隻剩我孤零零一個。”墨鸞隻攬住他不放,轉眼又是滿麵沾濕。
  那眼淚竟像是止不住了。
  李晗滿心裏一時憐惜自嗟,一時有著惱起怨,勉強哄著墨鸞平穩睡去,碾轉神傷,卻是大睜著眼,直至東方天白,一宿難成眠。
  他熬得青了眼,朝上也無心思,聽罷幾本,便叫眾臣早早退去,臨到將退盡時,忽然又將白弈獨個兒喚回來。
  他也不發話,又不誠龍攆,將隨侍們遣退了,隻拖著白弈在宮內緩步。鬆柏銀針,吻顏昏鴉,每每鬥角風鈴脆響,他都會抬頭去看,眸光閃動得似有所思。直至北入了虞化門,上得兩儀殿,內侍早已將今日待批奏本碼的齊整。君臣二人皆坐了,李晗便又埋頭看閱奏本,隻把白弈晾在一旁不理。
  白弈心中疑惑,不知李晗究竟是要做什麽,又靜待了片刻,見他仍是不發話,便起身奏道:“陛下,小女體弱無福,昨夜裏回去又受了些寒,臣想告假一日,返家去照看公主幼女,還請陛下恩準。”
  聞言,李晗手上一頓。“朕這還沒發話,你到先給朕編排了個不是,朕要再敢不放你回去,十二妹怕是要來揭朕的皮了。”他丟了正看的那奏本,歎道,“沒別的,朕找你就是要說家事。昨日給阿寐補滿月,幾位公主駙馬都到了席,就你這個作阿爺的不來。你好歹抽些空閑,去瞧瞧你妹子,她十分念著你。”
  白弈疑惑愈威,忙應承下來,卻也不好多問。
  李晗偷眼打量白弈片刻,緩聲道:“對了,有樣東西,阿鸞拖朕替她還你。”說著他手已搗入袖中,眼看就要取出什麽來。
  一瞬,白弈心下陡緊,一口涼氣阻在胸口,神色也僵了。



  章四八 與身違 (1)

  李晗手攏在袖子裏摸了一會兒,又空著拿了出來。“韓全”他將大常侍韓全喚來,“你去,將淑妃備下的點心給鳳陽王取來。”一麵囑,一麵向韓全頻使眼色。
  韓全會意,不多時,便領了幾個小侍人回來,捧著幾盒精致糕點到白弈麵前。
  “這是……你阿妹給你備下的。”李晗摸了摸鼻子,謅道。
  分明是現胡編出的謊言,圓都還沒圓周全了。白弈心知定是有什麽變故,看不出詳實,卻又不便多加探詢,隻得接了那幾盒糕點拜辭。
  去路上,迎麵遇上裴遠。
  “陛下什麽大事獨留下你一個偷著說?可別與我來‘禁中語’那一套。”裴遠見他深色頗不自在,便將他攔下笑問。
  “真是好大的事兒。”白弈苦笑,將幾盒點心丟在裴遠懷裏,“回頭你拿去書省分而食之罷。”
  “噯,這可是禦賜的。難得陛下威情,下了朝留你單開小灶,大王還是留著自己慢慢體會聖恩罷。”裴遠滿臉戲謔,忍笑又將東西退還白弈手中。
  “你就笑罷。”白弈拍他一把,低聲道:“我跟你說正經的,‘那件事’我這會兒大概不好出這個頭,不如你去藺公那兒走動走動。”
  裴遠眉梢一跳,“怎麽?陛下找你到底何事?”他四下略一望,低聲追問。
  白弈靜了片刻,歎道,“我沒法和你細說。”
  “好,那你不用說了,”裴遠擺手道,“我隻問你兩件事:其一,你壓退這一步,等於是把這一份功德拱手予了人。這意味著什麽,你可都自己仔細斟酌好了?”他頓一頓,看白弈一眼,接道,“其二,你不先發製人,不怕被人反咬一口拖你下水?”
  白弈默然良久,沉道:“半個月,你能把事做到怎麽個地步?”
  裴遠一笑,反問:“你覺著呢?”
  白弈道:“那好。我明兒就上書告病。咱們半個月為期,再不能更久了。”
  “善博——”裴遠微一怔,不禁皺眉。
  “行了。我都知道。”白弈止住他,不允他多言。“你快去罷,我也告辭了。”言罷,他略施一禮,變與裴遠作別。
  裴遠看著白弈遠去背影,呆了一會兒,由不得搖頭苦笑。這人慣常如此,什麽都是知道的,至於其它又要另當別論。他上了兩儀殿,卻不見李晗蹤影,隻有韓全留在殿上。他問過韓全,才知李晗剛招過鍾禦醫,這會兒又往昭陽殿去了。
  “宅家臨去叮囑,若是中書令來,請殿上稍候片刻。小人這就去通稟。”韓全如是禮道。
  裴遠還了禮,又問:“陛下方才召見鳳陽王……?”
  “沒有什麽大事。”韓全笑道,“是淑妃準備了些糕點給大王罷了。”
  裴遠心中一緊,旋即暗歎:哪有妃子準備了糕點托皇上代為轉交的,這托詞未免太不高明,但無論究竟如何,恐怕都與淑妃脫不了幹係,這就對了,難怪這個白善博方才一副如臨大敵的駕駛,翎羽都要縮緊。有些事拖不得,有些事瞞不住,該決斷的,遲早要決斷,遲遲不決,終究是要出亂子的……
  一夜雪過,滿園盡著銀妝,遠遠看去,白皚皚素淨的不染纖塵。
  昭陽殿前,幾個宮婢正拿著小帚掃雪。大道上早就掃的幹淨了隻剩下樹枝欄下的地方,一點點細細掃來。李晗走來瞧見,不禁發問:“都掃的這麽幹淨做什麽?”
  “回稟宅家,是貴妃主令奴婢們掃的。”小宮女們見他忽然來到,慌忙忙拜了一地。
  “好好的雪,還沒化便掃了,多可惜。”李晗伸手粘了一小撮瑩白,在指尖搓化了,悵然一歎。
  歎聲未息,已聽見話音:“就是要趕著沒化才好掃的幹淨,否則待它全化成了水,混上些灰啊泥的,看要髒成什麽樣子。”謝妍領著幾個宮人出殿來,拜迎了李晗,笑問:“陛下怎麽這會兒就來了?”
  “隨便走走,就到了你這裏。”李晗與她上殿去,轉入裏閣。宮人們豎起了屏風,燒了暖烘烘的火爐上來,服侍地百般周全,又奉上美酒鮮果。李晗斜斜倚屏坐了,佳釀熱熱的吸一口噙著,傷懷之意卻漸漸浮了上來。
  謝妍見他顏色鬱鬱,默聲遣開眾侍,近前去輕聲探問:“陛下,今兒個是怎麽了?”
  李晗盯著窗角一支尚染殘雪的鬆枝,良久,深吸闔目。“貴妃,朕問你,”他緩緩開口,“當初你說阿鸞這事時,就沒仔細問問明白,朕是不是犯下了什麽奪人所好的罪過。”
  謝妍聞之心中大震。“陛下這是……從何說起?”她慌忙低頭詢問。
  “你們分明都知道,就隻瞞朕一個!”李晗忽然將手中酒觴向案上一擲,怨憤激語時,眉心緊擰。
  外間小婢聽見驚聲,慌忙要上來瞧,謝妍瞪目斥了一聲,將她們全轟開去。“陛下何苦將這冤枉氣撒在妾身上。”她垂了眼簾,咬唇細聲道,“左右是妾錯,妾領罪便是。隻盼陛下顧念麒麟,留妾一個全屍罷。!”
  她說得十分哀怨,眼裏已有淚珠兒打轉,滿腹委屈模樣,李晗撒不下火去,隻好長歎一聲。“好好的,又說什麽濕啊幹的。”他將謝妍扶起,拭去她淚痕,又泄了氣一般歪回原處去,呆呆地靠著不願動了。
  “陛下,淑妃妹妹的傷勢可大好了?”謝妍止了抽泣,將李晗一條胳膊細細捶捏。
  “禦醫說她是心病,哪裏就能好了。”李晗歎道:“打太皇太後還在濕就醫,都這麽些年了,湯藥不斷也就混的個時好時壞。如今舊患新傷的,她自己又是那麽個樣子……”他揉著太陽穴,籲歎著,便說不下去了。
  “難怪陛下惱也舍不得惱了她去,一肚子火全倒來燒我了。”謝妍戲謔,“早知陛下就喜歡這病西子,我也大病一場,好讓陛下也心疼心疼我來。”
  李晗由不得苦笑:“朕當你是個知心的,你倒瘋起來了。”
  謝妍眸光流轉,略收斂起笑意,附在李晗耳畔,輕道:“陛下既然當我是知心人,那我便說一句大膽知心的,不知陛下聽不聽。”她瞧著李晗麵色並不見怎麽樣緊繃,才接道:“陛下再怎麽煩心,也不外乎三條路好走:其一,她若真心是了無生趣,索性成全她便罷了;其二,送她回去是不能的,陛下要發慈悲心,那就辟一處道觀讓她去罷,從此眼不見為淨,他們再要如何,也不陛下不相幹。”說到此處,她忽然住了口,吊起眼角看著李晗。
  李晗聽得心緒紛亂,麵上早已是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的。
  謝妍瞧見他那副神色,愈發笑得嬌嬈直將他那欲要催問又放不下架子開口的尷尬模樣瞧夠了,才又揉著他心口柔聲道:“這其三呢,陛下隻自己說,三年都過來了,這會兒急得什麽?當初陛下心裏是怎麽個主意?行百裏者半九十啊。”
  李晗怔忡恍惚良久,惆悵笑歎:“怪道皇後也說你最是心思巧密,她若是能有你這般——”
  “陛下!”不待李晗說完,謝妍已打斷他。她正身跪了,低聲道:“陛下可不能這麽說,皇後的徳儀,妾……怎麽好比呢……”
  李晗一驚,扭頭去看她,隻見她杏眸明澈,黛眉端莊,金棕襖子錦藍裙,隻一支攢珠累絲的點翠鳳釵,再不需旁的瑣碎寶鈿,占盡了大氣雍容。他忽然心潮微動,一時百感交集,當下不覺呆了。
  反是謝妍忙忙的將他喚醒神來,催他早回兩儀殿勤政。她命宮人取了暖帽手爐來,親自侍奉李晗穿戴齊整了,送他出門。臨行時,她扶著龍典,對李晗道:“麒麟望著就大了,近來愈發的長進,每日學裏教授的那些詩書經典,不夠他瞧上半日的。妾尋思著,該給他選一二位博學名望的老師才是。不知陛下如何打算?”
  李晗道:“聽來你倒是已盤算過了 。”
  “盤算可不敢,不過是多想了點罷。”謝妍一笑:“陛下以為,文淵閣博士任子安,何如?”
  “任子安?”李晗脊背微一挺,坐直起身來。“論才名,倒是無可指摘的。可他……”他輕拈著須,眼中顯出憂鬱之色來。
  謝妍見他不決,又道:“妾知道陛下扭的什麽心。雖說英王福薄早夭,可若論起才學品性,卻也是無人不稱道的。既是賢士,自當唯才是舉,計較些怪力亂神的避諱,反倒失了皇家的大氣。”
  李晗微笑道:“朕聽說,這任子安曾是你謝公府上的教師呀。”
  謝妍道:“妾舉賢不避親。再說了。任博士先為公府教師,後為英王的少師,這人品才幹,妾才得以知道。若是換了別的人,妾到未必敢叫麒麟去拜他了。這為人父母之心,陛下難道體諒不得麽。”
  李晗聞之又問:“他從前是九弟的少師,後來也做過三弟家阿寶的老師,如今又來做麒麟的老師,這職名可怎麽說道?”
  謝妍眸色微閃:“這一件事,妾可說不得。”
  “罷了罷了。”李晗擺手笑道:“當年皇祖母給阿寶晉封郡王時那孩子也不過才八歲,如今麒麟也有五歲了,你謝氏祖在齊地,就封他臨淄郡王罷。隻是他到底也還小,你可不要夥同了任博士緊逼著他念書,逼出好歹來。”
  聽聞李晗當眾說出這番話來,謝妍不禁大喜,忙叩拜謝恩。她笑著回道:“陛下可放心罷。這孩子好學上進,隻怕不能學有所成,替君父分憂,哪裏還需要人逼著。”
  李晗連連喚她起身,笑道:“你當真快讓朕去罷,再多偷得幾刻閑,回頭被咱們杜禦史知曉了,又不得輕饒了朕。”
  謝妍這才起身來,又俯身在李晗耳畔輕道:“陛下隻管放心去罷,淑妃妹妹那兒,妾自然理會得。”
  一句話吹入心去,惹得李晗心下酥甜,不禁笑得飄然起來。
  待到李晗去的遠了,謝妍返回殿中,一麵喚宮人來梳妝,一麵就差人往靈華殿去打聽淑妃起身了沒有,又命人將血燕,白參各煲了清補潤肺的湯水,就要給墨鸞送去。
  “妃主何必待她這樣好。宅家如今已是來得少了,好容易來了,妃主還拚命往那頭攆。”身旁的宮女一麵給她戴暖帽,一麵低聲埋怨。
  謝妍輕擰一把那丫頭的臉,挑眉斥道:“這話私下裏說一回已是罪過。往後再敢胡說,看不怕閃了舌頭!”
  那小宮女捂臉笑著去取鬥篷。
  謝妍靜瞧著她,不禁暗笑:
  這小妮子懂得什麽,若當今是位英武的主就罷了,偏生是個仁弱的,連這等慪火鬧心的事給瞧出端倪,也不過就是擲個杯子,還不敢當著那對頭的麵砸了,要躲到她這裏來撒氣兒。要他陛下寵有何益?怕是指不定將來怎麽慘哩。
  與其指望這個,不如撈些看得見靠得住的,才是長久計。又何況,這一位淑妃主如今的模樣,任她再命大,又還能熬出多久去?擺現成的梯子,空著也是白空著,與其留給別人踩回來再踩到自己頭上,不如自己就先踩了罷。
  這見不得人的好去處便是那園子裏積下的雪,外頭瞧著光鮮幹淨,保不齊什麽時候就化成一灘髒水,什麽爛的臭的全要浮出麵來。各人各名,既下了這火坑,再端著個玻璃脆的良心,又能矯情給誰看。


  章四八 與身違 (2)

  墨鸞醒來時已將至午時,難得一抹暖陽,從冬日封霜的窗格子外打進來,鬆鬆散散灑在臉上,似有溫暖甜香沁潤。她深吸了一口氣,喚宮人來,將窗再開得大些。
  宮人們服飾著她洗漱,又進了藥,這才扶她在梳洗床坐下,替她勻麵盤髻,才抹了些許花油,便聞報謝貴妃來了。
  墨鸞起身相迎,福身時,披散青絲從肩頭垂下,愈發襯得麵龐雪白。
  謝妍忙將她扶了,安置她重坐下,撫著她垂順烏發,拿了犀角梳來替她梳頭,梳著梳著,帶落的青絲竟也有了一把。謝妍禁不住歎息:“你呀,真是傷心傷身,你看看,這樣下去,可怎麽得了。”說著,便將梳下發絲遞到墨鸞眼前。
  青黑長發糾纏,竟似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孽,欲說還休。
  “曉鏡青絲斷,蠟燭啼血闌。爭暖青燈壁?見難別亦難。”墨鸞看著那團發絲,淺歎時,連梳子一起接過手來,細細拂得幹淨。“難為貴妃掛念,特意來看我。”
  謝妍將宮人盡數屏退了,拉住墨鸞的手,輕道:“好妹妹,這等話當著我麵說過就算了。宮女們不識字,但陛下身旁的女秀才、侍工們可是斷得字的,若是聽聽傳傳的,可怎麽好。”
  墨鸞眸色一漾,心知一時昏悶,錯口說了不該說的,不禁垂了眼,愈發默不作聲了。
  謝妍也不再多說下去,隻將兩盅湯擺上墨鸞麵前,笑道:“這是暹羅國的血燕,長白山的白參,最是滋陰補陽的清補之品,你嚐嚐哪一樣合口,回頭叫尚藥尚膳二局記下了,每日煲上一盅來。”她捋著墨鸞長發,搖頭輕歎,“好好的一個人,何苦這樣想不開。”
  “我心裏的事,姐姐不能明白。”墨鸞惆悵,不由苦笑。
  “誰說我想不明白?”謝妍緊了目光,低聲道,“就是連著我都看得明白了,妹妹想,陛下每日在妹妹身旁,還能不清楚麽?……”
  此言一出,激得墨鸞心下一哆嗦,雙眼由不得睜大了望向謝妍,屏息時眸色已是一片靜謐濃烏。
  “方才我來前見者韓大常侍,”謝妍不緊不慢地湯,喂著墨鸞吃用,一麵道,“說是起早晨下朝的時候,陛下留了表哥往兩儀殿,說是妹妹備了點心給鳳陽王,這——”
  “我沒——”墨鸞一口湯未飲下,針刺一般,痛得她眼前泛黑,便有些坐不住了。
  謝妍忙叫人來講他扶回榻上躺下,她隻緊拉謝妍手不放,低低的追問:“好阿姊,你告訴我,他這會兒——”
  “告假回府去了,也不知什麽事。”謝妍歎道。
  隻聽得這一句,墨鸞便又是一好陣咳嗽,按住心口便直不起身來了。
  謝妍安撫她好一陣。哄著她睡了才去。
  她便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下午,不斷為噩夢驚擾,偏又不能醒來,那魘魔似無形狀,隻有恐懼殘存,冰冷地壓在心口,漸漸向著四肢百骸滲開去。
  直至傍晚時分,她終於掙脫出來,猛坐起來,隻覺得冷汗涔得滿身。
  沒錯,她知道她不應該也不可能這麽拖延下去。她隻是,仍舊無法接受。到如今,她已說不清,心底依舊不願熄滅的,究竟是執念,希冀還是幻妄,唯有一個聲音仍固執地在靈魂深處呻吟:毋寧死,不苟活。甚至,已不單隻是因為那個男人,而是因為她自己,不願掏空了心房,為了活著而活著。
  可若是因此……
  這等抉擇,兩難,太苦了。
  她緩緩將那方玉枕抱起來,猛地,卻怔住了。
  那玻璃簪不再……山枕裏空無一物……
  她呆了好一陣子,終於驚醒來:那是她僅剩的維係,與他,與她心之所向、
  可如今,她卻將之失落了……
  她慌了起來,滿世界地找尋。
  隨侍的宮女聞聲而來,隻依稀聽得她是要找根簪子,忙將妝奩全都打開:“妃主的釵環簪鈿全在這兒了。”
  “不是……不是那些……不是……”她喃喃地盯著那些或精巧或璀璨的珍寶,忽然,嗚咽一聲,悶頭嘔出一口殷紅來。
  小宮女手足無措地撲來扶住她,慌亂中打翻了妝奩,頓時“嘩啦啦”一陣傾覆聲響,金銀珠玉撒了滿地。
  亂中,殿外卻起了人聲,抱迎相疊,已換了一身常服的李晗大步邊上前來。
  “這……又怎麽了?”他怔怔地,停了步子。
  眼前之景,何其詭譎,那女子青絲垂散,衣衫如雪,卻有斑斑血紅,一如梅花綻落。她立在一地玉碎中,麵色淒迷,愈發蒼白單薄,唯有檀口被血漬染得嫣紅。七分哀迷,三分妖色。
  一旁宮女已俯身拜下,她失了支撐,忽然便軟到下去。
  李晗一驚,一步上前,將她抱住。“到底怎麽回事?”他惡狠狠逼問,已有怒湧。
  “妃主忽然說要找什麽簪子……奴婢也不知怎麽……”那宮女哆嗦著應聲。
  一語道破,心下已了然。
  李晗看著懷中人淒然模樣,不忍暗歎。若他當真一念之差,將那簪子拿去還於了白弈,豈不立下便要了她性命?既如此看重,卻又說出什麽還不還的話來……“阿鸞,”他扶她坐下,拭去她唇上血,將她真個摟進懷中暖著,“你看朕給你帶來什麽。”說著,他已向等候宮人使下眼色。
  不多時,幾名內侍便抬上一方木雕方台來,台上擺著什麽,被緞子掩了,瞧不見。內侍們又將緞子挑了,這才顯出真身來。
  那是一尊冰雕的人像。倚身斜臥紅蔭下,落花腮畔枕痕香。那樣的眉眼,那樣的神態,分明是她。
  “你記得麽,”李晗輕聲道,“那年你在東宮那片櫻桃花蔭下睡著了,我瞧了忘不了,回去便畫了一幅來。這回拿了畫去,想叫匠人們依畫雕作,可那工匠說需要見一見金身才好雕的形神兼似。好容易昨夜裏賞冰雕,才叫他遠遠瞧了你一眼,又不被你察覺,沒了驚喜。你……可喜歡麽?”他說時眼裏閃著光,透著忐忑,唇角卻又不自抑揚起一抹甜,仿佛憶起至極難忘的絕美。
  墨鸞靜看著,眸子一點點亮起來,她緩緩撐起身,上前去,伸出手。
  在那並帶哦發髻上,插著一隻七彩琉璃的簪子。冰雪晶瑩,映的那琉璃光澤流轉,百千嫵媚。
  “這……”她將那簪子拔下,捧在心口。冰涼觸感立時溶入肌骨血脈,寸寸彌漫,卻又忽然暖了。
  瞬間淚已潰落。
  “你昨夜晚上拿出來給朕瞧的,自己都忘了麽。”李晗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拿給陛下……?”墨鸞驚回身來。
  “你昨兒醉了,睡得沉呢。朕不問自取了,沒想到嚇壞你。這是什麽稀罕物什,你這麽寶貝它?”李晗摟著她腰,將她帶近身前來,輕聲哄問時,幾乎貼麵。
  男子愈加熾烈的氣息灑在麵前,墨鸞隻覺得,她會死在此間此時。“陛下……”本能地便想要推拒。卻在觸及刹那心顫了,百味糾結,終於,隻是輕輕貼合在那胸膛上。
  心跳,聲聲愈烈。
  桎梏腰間的手陡然緊鎖,熾熱唇舌夾著呢語覆下,起初隻是淺嚐輕吮,牽引著挑起貝齒,度入口中,貪婪地汲取逗弄夠了,又延著頸項寸寸印下,流連鎖骨香肩。
  焰色燃起,漸綻成威大火事,血腥氣卻從頸嗓湧上來。
  不可阻擋。
  無路可歸。無處可逃、
  閉上眼,是另一個人,另一張臉。哪怕自欺也好。沉入欲孽,赤裸的糾纏,幻想如此便是了無牽掛。淚成潮汐,歡愉,羞恥,漲落時掩蓋下那不可呼喊的名字。
  卻終於,還是在那一瞬間,痛呼著醒來了。
  雙手遮擋起淚顏,掌心一枚如刺簪,亦緊的戳入血肉裏去。
  好疼。



  章四八 與身違 (3)

  再睜眼又已是天光大亮。身下仍有澀痛,她坐起來,呆怔怔看著,那一朵暗紅花,仿佛仍有腥烈之芳撲鼻。
  皇帝早朝,皇後幽閉,拖得多病身,做這規矩之外不守律條之人。從今往後,愈發有的人言:輕慢,狂縱,恃寵而驕。
  人之多言,本無可畏,可畏的,是自己將心失與了人言。
  她起身,輕推開前來服侍更衣的小婢,往湯堂去沐浴。
  燒紅的鐵蟾蜍,在水波下暈出模糊扭曲的形狀。疼痛在熱氣上蒸中麻痹,她倚著池壁劃入水底,任由長發海藻般漂浮。
  屏息恍惚,似又回到八年前了,尚自羞怯,嫩生生地以為,已瞧見了世間最至極的絢爛,殊不知愈是好看的,毒性愈烈,一旦沉湎,便是再無生門。
  而此刻,一點點地變了,早已今是而昨非。
  她像一尾渾噩的魚,舒展了百骸,隨水沉浮。
  忽然,一雙手將她輕輕一拉。冬日冰冷的空氣猛然衝入胸腔,涼如寒刃。她輕嗆了一口,仰麵睜開眼,怔了一怔,猛翻身站了起來,喃喃喚出:“靜……姝……?”坐在湯池邊的女子,因為許久不見,幾乎有些不敢相認,但那樣親切的眼神卻絕不會錯。“靜姝!”她不禁一把握住靜姝的手。
  “娘子仔細受涼!”靜姝忙將她拉起。
  立時便有宮女上前來替她將身上水擦得幹淨,服侍她穿衣。堂內爐火燒得十分暖,又有霧氣彌漫,並不覺得冷。墨鸞方著了中衣,便又伸手拉住靜姝,仿佛恐怕她一轉眼便會消失了一般。
  靜姝從宮女手中接過棉絨袍子親手替她穿上,便好似從前,她們仍舊是在鳳陽侯府,何其安寧恬靜。
  “靜姝,你為何——”她驚異又不安地追問。
  靜姝將她按在屏風前坐下,不讓她被風吹著,又取了麵脂口脂來替她細細塗抹。“公主推薦我來的,說是——”她又用棉巾子將墨鸞長發裹住,一縷縷地輕捏著擦拭,才應了這一句,話未完,忽然卻聽堂外宮人來報。
  “貴妃主命奴婢給妃主絲誑詎燕粥來。”
  靜姝與墨鸞對視一瞬,喚宮女接了手。她步到門口,向外細看了片刻,便命人接下那盅血燕粥,又道:“有勞大姊姊回稟貴妃主,多謝貴妃主記掛。淑妃主吃了這血燕粥,覺著好多了,已吩咐了殿上人專司這個,不敢叫貴妃主多費心。”
  那朝陽殿來的宮婢遲疑了一會兒,又道:“貴妃主叮囑著,妃主趁熱用了粥罷,擱得涼了寒胃。”
  靜姝眸色一沉,笑裏已添了一抹冷意。“妃主這會兒還在沐浴梳妝呢。”她略挑了眉角,一每誑訥那宮婢細看,一麵吩咐靈華殿中宮人架起小爐,將那一盅粥用文火小心溫上。
  那宮婢吃了一驚,緊盯著靜姝打量了半晌,又把眼向旁人看去。一旁隨李晗留在靈華殿的宮人見狀,衝她擰眉輕道:“這位是新供職的阮宮正,早先不是已去朝陽殿拜謁過貴妃主了麽,你怎麽不長記性。”
  但聽得是新來的宮正,那婢女嚇了一跳,忙福身歉道:“宮正寬宏。奴婢實屬無心冒犯。”
  宮正職在六尚之外,雖是同品,實則駕於六尚之上,專司戒令究禁,尋常小事更有便宜決罰之權,頗有些內廷禦史的意味,曆來由皇室親信家仆中的女子出任,是大內中不可輕易得罪的要人。無怪那婢女聞之色變。便是墨鸞從旁聽了,也由不得驚得扭頭來看。方才重逢驚喜,又是水霧濃重,竟未看清靜姝服製,符節。
  “無妨。”靜姝微微一笑,命身旁宮女封了一雙藍田玉雕的鳳鈿,又單取了一支玉懷鼓墜子來也用小錦盒盛了,一並給那宮婢,笑道:“大冷天的,勞動大姊忙碌,這是妃主一點薄謝,煩請大姊回去,務必轉呈貴妃主,待妃主身子再大好些,自是還要親自登門拜謝貴妃主照顧去的。”
  那宮婢見了玉懷鼓,低頭露了笑,便幾拜辭,頗會意地去了。
  靜姝瞧著她走的遠了才回身來,從宮女們手中接下巾子,繼續細擦墨鸞長發。“想來這世上,原還是好人多。”她忽然笑了一下,在墨鸞耳畔輕哼出這麽句話來。
  墨鸞怔了一怔,隻覺她一句話似極盡了冷笑嘲諷,不禁歎息。“我今兒才知你本家是姓阮。”她笑了笑,將話岔開去。
  “姓阮姓硬的,有什麽關係,不都還是我麽。”靜姝也笑道,待將墨鸞發上浮著的水珠都擦盡了,她才沾了花露花油梳理,一麵道,“原先的宮正年高還鄉去了,公主就薦了我來,補了這麽個缺。怕不知要惱了幾多人。”
  “你……”墨鸞略一遲疑,看了看其餘幾名宮女道:“那暖爐的煙嗆得我難受,你們去扇著些。”她將旁人支得遠了,細聲輕問:“你做什麽也來這裏?‘家裏’怎辦?”
  靜姝笑道:“娘子快別操這份心了。攆了我,整好買兩個新的來,再迎個誥命夫人回去,可算是齊全了。正二品的朝中大員,肱骨棟梁之才,有什麽事不好辦的。”
  “你這是真話還是玩話?”墨鸞無奈蹙眉,拉下靜姝執梳的手,“他守你到現在,推了多少好姻緣,也實屬不易了。”
  靜姝靜了一瞬,低歎:“再守上十年百年不也還是良口口不婚麽。我是個知足常樂安於天命的,隻求他快快娶妻生子罷,別耽誤了他家的大事,反成了我的罪過。”她抽手回來,撚了墨鸞發絲來盤髻,默然良久,又道,“倒是娘子你呀,你瞧,”她輕推一把墨鸞,將之推得離鏡子又近些,“這氣色……再這麽下去,可怎麽辦好。你寬心罷。”
  墨鸞看著鏡中的自己,那張臉幾乎血色全失,蒼白中,唯有兩頰因肺疾而略顯紅嫣,宛如桃花染。“你知道的,”她苦笑,“這輩子怕是不能忘了。”
  “那也要看值不值當記掛啊。”靜姝似負氣哼了一聲。
  這一句說得極輕,但墨鸞依舊是聽進去了,禁不住肩頭一顫,又嗽了一陣。靜姝嚇了一跳,忙取了軟墊來哄著她靠下,撫著胸口替她順氣。
  墨鸞倚身靠了,閉著眼,一時竟不敢去看靜姝。那樣 的直言快語,是她絕不敢動半分念頭去碰的,便是一念閃過,也足夠叫她生不如死。她怕,怕極了。



  章四九 驚風疾(1)

  新隆二年 末,禦史大夫杜衡一紙禦狀代呈聖前,彈劾大司徒宋喬欺上瞞下陷害忠良,訴狀人,是靖國殷公之後前綏遠將軍殷孝。
  李晗急命刑部會同禦史台核查,短短五日內,多年來積下的物證人證便一件件提上,又牽扯出先帝裴妃及裴氏舊案。沉冤樁樁,一一浮出水麵,環環相扣,半點喘息餘地不留,直往死裏狠狠砸下。
  與此同時,三司核審靈華殿行刺案又爆出驚訊,幾名宮人皆指凶案實乃皇後主使,意在陷害淑紀,更有人血書塗牆,以死明誌。
  外朝內宮,矛頭所向都是一個“宋”字。
  突如其來,猶如雷霆乍驚,劈得李晗焦炭糊塗。
  即便當事時氣惱衝頂,激憤之下險此說出廢後的話來,但真到了此時此景,叫他如何忍心。畢竟多年夫妻情,哪怕將她閉在殿中,平平靜靜,便是此生再不見,總也是好的。似如今這般,再往下,怕是難逃出這死局了。
  何況,殷裴兩家舊案是先帝在時斷下的,若此時翻了案,豈非承認先帝錯昧錯判?本朝自開元來,以孝治天下,這等事,他如何下得去手。
  杜衡剛直,謝公清流,白弈稱病,裴遠又是那頭二號的苦主……困獸窘境,竟尋不著個可商議之人,李晗萬般無奈,隻得急請藺謙。
  不料,藺謙竟也力主徹查。“陛下仔細想想,先帝當年為何拔那裴子恒在陛下左右?陛下這些年來莫莫就真的半點想法也不曾有麽?這裴子恒與殷忠行,一文一武,皆是安邦興國的王佐之才。是我朝中興,還是……陛下可不要枉費了先帝一番苦心,棋差一步滿盤皆輸!”
  一席話,說得李晗心底駭浪洶湧。
  他並非無知無覺的愚人,父皇留下這收擾人心的功業給他,讓他替裴殷兩家翻案,近處,是收幹才,遠的,是平民怨,他豈能不明。
  他亦知道,在有些人眼裏,他這個皇帝不過也隻是一塊踏腳石,或者一個便於擺布的傀儡。鳳陽王的文學館壓著朝廷的弘文館,鳳陽王的兵權壓著他的玉璽冕冠,鳳陽王……
  有時惱恨起來,他甚至也在心裏做過無數種設想。但終究僅是想想而已。這喪亂絕殺陣那一端,縛著他的親妹。母親是絕不能依的。若真起幹戈,無論成敗,他與母親必定隻能黃泉相見。
  又及,還有阿鸞。
  他滿腹憂心,恍惚散漫地遊蕩,直到習慣性地又走來那冷香縈繞的宮殿。
  滿苑冬梅盛綻,白如冰晶,粉如薄霞,一樹樹妝點得清幽,芬香暗撒。
  那女子倚在玄關,披著粉帛金繡的袍子,眉心亦是一朵梅,捧香拈棋時,媚眼靜澈的不雜塵瑕。
  “你說,騰該怎麽辦?”他撿走她指尖黑子,盯著她的眼詢問。
  “陛下問這朝政事,妾不知。”她又慣常地垂下眼去,輕聲婉轉。
  他忽然扼住她手腕,將她扯近麵前來,近到幾乎貼麵。他盯著她,死死地盯著,目光深地恨不能將她剖開心來打理。彼此的吐息,在這寒冷冬日中,愈發不可忽視。說明早已熟悉,卻依舊陌生,弗遠,又弗近。
  良久,他聽見她歎息:“陛下分明已有了決斷。殷公忠烈殉國,殷將軍難得將才;裴公賢名猶在,裴君又是陛下的臂膀棟梁。這冤洗了,可正朝綱,可安民心,父有非,需諫之以正道,又可祭廟堂,以尉先帝英靈。陛下何須再問?”
  “你可知道,藺公謀的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今日倒了宋氏,下一個要倒的是誰?”他盯著她,嗓音緊得幹澀。
  她靜看著麵前棋盤,緩緩伸手,將滿局白子,一枚一枚收起,攥在掌心,低吟:“家兄……從不曾阻止陛下去做正確的事,這一次也沒有,不是麽。”
  他聞之手上一鬆,掌心黑子便“啪”得墜入亂軍,再也尋不見了,隻餘裂響清脆。
  一方詭譎,連片漆黑,哪見白軍支影。
  他揉著眉骨,呻吟一聲,將她狠狠拽下,拉扯的那一捧瑩白從指尖灑落,顆顆墜在花香浸潤的流瀉青絲間。猶似新局。
  言語飲盡,滾燙唇舌皆烙在她肩胛,親密而又虔誠。那一抹肩上鸞紋,愈發青紅的妖異,在旖香繚繞中恍惚振翅,似欲破雲向日。
  臘月中,聖旨敕,數罪並罰,罷黜宋喬及其子宋雅、宋璞官職,削爵,與一幹證據確鑿之從犯,盡斬於市,以正法典。詔,廢皇後宋氏為庶人,念其婦人無知,免死幽禁。宋氏家財盡衝國庫,仆婢充奴。首犯即伏,其餘涉嫌者,赦免不咎。
  然而,那已一無所有的廢後終究沒能在皇帝的念情與憐憫中逃此死劫。新隆三年正月十五,上元,她點了一隻燈,一把火將這冷宮連她自己一齊燒盡成灰。
  從此,內廷元夜,三年無燈。
  先帝時舊案被翻,便仿佛是將舊朝殘影徹底敲散的鍾聲。朝局在瓦藍天色下,微妙著愈漸明朗。一月中,今上下詔,改年號為景福。
  血色塗炭,是終結,亦是開始。
  沒有永恒。即便是死亡。
  宋璃依舊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不斷變幻。
  聲色俱厲的正宮。善妨狠辣的廢後。漸漸的,愈來愈化作了遭遇遺棄的可憐女子,冤死九重的又一屢芳魂。
  令宮人們一邊毛骨悚然一邊津津樂道的故事,永遠是暗夜中仿佛存在的魅影。
  流言開始點點彌散,言指瞧見廢後鬼魂,白衣曳地,麵目已燒得焦黑。
  在靈華殿 的月色中時隱時現。
  斷而進之,便有人揣測,淑妃擅寵,用這苦肉計害死了皇後,故而冤魂不散,前來索命,莫須有之。
  蜚語愈演愈烈,李晗不堪其擾,敕令內廷不得胡亂言說這些怪力亂神之語,但終是民口如川,愈是強禁,愈發傳得神乎其神。
  直到二月時,禦醫確診淑妃喜得龍脈。禁中頓時為之風變。
  李晗十分歡喜,祭天,祭祖,又請了得道法師大作道場,以安人心。
  這個突然降臨的孩子,像一道天來的明暗光,一半是緣,一半是孽,糾纏難斷,但依然照亮了黑鸞的眼睛。
  她不再拒絕吃藥,不再渾然無覺地空著單薄衣衫在涼天裏走,不再厭食,不再懶懶地倚在玄關讓眉間浸染哀戚。
  她就像一支破冰的花,短暫的恍惚僵愣過去,漸漸便退了霜華,綻出絢爛顏色來。
  她開始一點點的接受,學著像一個母親該有的樣子,接受上天做下的巧妙,甚至也慢慢地去接受,那個與她交纏再不能分的男人。他是孩子的父親。
  人是多麽奇怪的東西。有些事情,不能忘,但卻可不去想。感覺著那小小生命正一點點茁壯,時而手舞足蹈,她竟覺得她能夠聽見,血脈相連時共振的聲聲心跳。她會不由自主地想象,孩子清亮的第一聲啼哭,退去粉紅後白淨的小臉會是什麽模樣……每每此時,她便覺得,那些許多她都可以拋下,她看的見幸福的形狀,她已觸到花開的溫度,暖而柔軟。
  四月中,李晗恢複了殷氏的世襲國公,由殷孝襲靖國公爵,起任為左武衛大將軍。妻張氏誥封二品夫人。
  那個渾身驕傲的女子,大妝之下依然俺不住天成的恣意。她仰著臉,挑起好看的鳳眼,拿下巴尖將墨鸞從頭到腳勾描一遍,末了輕笑,一句贅言不加。
  墨鸞被那份神氣驚住一瞬,旋即亦不禁笑起來。
  前來拜謁的將軍坐在高屏那一端,看不見形容。側旁的夫人卻眉飛色舞,時而擰眉,時而瞪目,時而卻又笑得歡喜嬌柔俏。
  分明是眉目傳情,須得要心有靈犀。瞧在眼底,怎叫人不莞爾豔羨,度人思已,又惆悵平添。
  “將軍沉冤得雪,乃是天道所向,君王英明,臣工傾力。妾乃內婦,不敢妄涉朝政。將軍不必來謝我。”墨鸞輕執團扇,掩了半張麵,從容陳道,“妾曾逢危難,兩度仰賴將軍仗義,救命之恩,尚無以施報,萬不敢枉受恩公謝禮。”
  “救人性命乃是本分。又何況,去日種種,如去日沒,妃主不必以為感念。”殷孝泰然一應,隔屏行了軍禮,即便拜辭。
  去日種種,如去日沒。
  墨鸞猶不得怔忡,揣摩良久,隻覺半暖還寒。



  章四九 驚風疾(2)

  對於這微妙變化,最為之欣喜的莫過於李晗。
  他的歡欣,便似將要初為人父,竟比那年輕的母親更加期盼孩子的降臨。他將每日甘露殿上讀書勤政也挪去了靈華殿,隻想陪伴他的寵妃愛子久一點,若非裴遠杜衡、藺謙等一幹近臣勸阻.他幾乎要將兩儀殿的政務也挪過去。
  他喜歡在偷閑時抬眼,看她在一旁刺繡的模樣.那樣安靜恬淡的微笑,在淡粉色的唇上綻起.映著薄薄的陽光,是如斯久違的絕美。
  於是他便忍不住丟下於中事,賴到她跟前去.將耳朵帖在她隆起小腹,閉上眼享受一瓣喂入口中的蜜柑。細細的吳鹽濾了酸澀,甜中一抹淡淡鹹香,愈發餘韻悠長。
  墨鸞便隻得擱下手中針,以免刺傷了他。但他每每地將那繡品奪來,胡亂指點,要把花鳥蟲魚全擠在一處,說是這才足夠童趣。他又別出心裁地嫌棄常服的衣襟不夠好看,央她親手新做.被宮人們勸阻,說道不可讓妃主太勞心,他便做出悻悻模樣,這才取了特意找來的素巾子,央她繡上一雙戲水鴛鴦,給他貼身來戴,直到終於得了手,才歡天喜地罷住.將這天賜的轉機握在掌心,仕性到了極致。
  宮人,朝臣,乃至天下萬民,人人都在等。等著淑妃將誕下的究竟是公主還是皇子。如今後位空懸.六宮無主,以這般聖寵,萬事便是險中有玄。
  於此,墨鸞渾身的神經早已繃得極緊,仿佛再稍稍施力,便會立刻斷裂。她事無巨細皆十二萬得小心,唯有夜深人靜卻無法成眠時,才能接一縷月光入殿來,舉頭望那皎皎銀盤,舒半刻神。她隻想她的孩子平安出世,其餘的,她決意不去理會。
  但她覺沒想到,此時竟還有人能潛入大內來見她。
  李晗幾站日夜留在靈華殿,殿中殿外戒備比往日愈發森嚴。
  所以,當那個男人忽然出現在她身後,用一抹周綢遮住她雙眼時,她驚得渾身一顫。
  “阿鸞……”他用一種低迷的聲音,兄弟在她耳畔,惹得她又是一激靈。
  她呆了一瞬,抓住眼上遮蔽,便要喊。
  是誰?此世間不該再有第三個男人如是喚她。
  “分得好清楚。本還想逗逗你,這麽快就識得穿。”那人輕笑著,一隻手堵住她嘴,陡然將黑綢勒得緊了,“別喊。喊也沒用,我下了迷香,他們都睡死了。禁衛在外,無陛下令,一時上不來。你乖乖的,我不會害你。”
  黑暗彌溫。她什麽也看不見。
  巨大得惶恐令她不由自主地顫抖,不能抑製。她緩緩垂下手,本能地護住了腹中脆弱的小生命。
  那男人勁力很大,柔軟的絲綢也似繩索,勒得她雙眼生疼。若要強行反抗,她絕無勝算,反而會傷了孩子。
  “你想要什麽?值夜的宮人每時辰輪一班,一旦有人發現,你就算殺了我也難活著逃出去。”她深吸了幾口氣,竭力讓自己維持鎮定,企圖與那不知名的歹徒做一筆交易。
  “我隻與你說幾句話就走。不會耽擱到被人發現。”那人滿不在乎地笑。他再次湊近她耳畔,幾乎是吹氣一般,輕嗬:“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是怎麽到得白家?”
  脊髓瞬間為之徹寒。墨鸞險此便要尖叫出聲來。
  為何這人會知道?為什麽?
  那黑暗中的凶手卻依舊在耳畔冷冷笑著,像在說一個何其有趣的故事。“你就從沒問過你的父親,他是不是真的賣了你?”他慢條斯理地問,一字一字戳入她心血裏,“為什麽他與你重逢後就忽然死了?他的落腳處,除了你,還有誰知道?你明明聰明通透,為什麽不仔細想一想?還是——”說到此處,他忽然頓住了,冷嗤一聲。
  突如其來的寂靜。
  墨鸞隻覺連呼吸也隨之阻塞窒,空氣不能入肺,一陣陣頭暈,仿佛置身懸崖,一陣冷聲也能將她吹下萬丈深淵。
  這般的靜,逼得她幾乎崩潰。
  那人似察覺她的搖搖欲墜,一把將她桎入懷中,不許她倒下,卻向她射出最毒利的箭:“你其實早明白了吧。你隻是不敢想,不敢認。你的父親,他本可以不死。是你害死了他。”
  心,忽然就被剜了一塊去,血淋淋的空洞。冷風毫不煉惜地灌入,瞬間憶起的,卻是重逢時,弟弟說者無心的童言快語:阿姊你丟了,阿爺急得沒法,又找你不到,就帶我回了家,想著興許你還能找回去。
  是嗬,她其實,早就該知道罷。那些事分明早已在她心裏,所以,即便這麽些年過去了,依然能夠這般清晰的想起。隻是她自己拒絕了,將它們深深埋起,視而不見,當作渾噩不知。
  她不能承認啊。若承認了,便是萬劫不複,百身何贖。
  可知今,竟就這麽被生生地剜了出來。
  “滾開!“她終於捂住耳朵,淒聲哀呼。
  黑綢滑落,雙眼陡然一鬆,她猛睜開眼,卻依舊什麽也看不見,隻覺得搖搖晃晃尋不著重心。
  依稀有人在呼她,聲音時近時遠,不知飄在哪裏。
  她恍惚著,幾乎呻吟地應了一聲,身子一軟,便倒了下去。
  “阿鸞!”李晗連鞋也來不及穿,赤著腳奔過來,一把將她抱住。頭還有暈,沉沉地抬不太起來。
  寢室中一片漆黑,竟連燈也未點,隻有一抹月光從窗口灑下,銀白的,似冰一般寒冷。
  “阿鸞,你怎麽了?”他摸索著喚她。
  手似乎解到什麽濕熱的液體。他心一顫,招起手,稀薄月光下,隻見一片濕粘,分不清是血是水……
  他驚得大呼起來,不斷卻無人答應。他顧不得許多,將墨鸞簡單安置下,又喚殿中值守的兩名小脾,仍是喚不醒,急怒時,當下隨手抓了枚枕頭砸過去。
  玉枕落地,一陣破碎脆響。
  兩名小婢這才迷糊著醒來,駭得慌忙爬去點燈,又奔走喊人。
  燈火亮起,隻見墨鸞躺在榻上,顯日已昏迷過去,身下一灘濕痕,乍看與清水無異,細瞧時依稀竟有些血色。
  “啊呀!這……這隻怕是穿水了!”當職奉禦隻看了一眼,立時驚呼。
  此言甫出,殿中諸人頓時慌張起來。李晗也慌得怔了好一會兒,這才想起傳詔尚藥、醫婆與穩婆。
  不曾想,那穩婆到了殿卻嚇得連連叩首謝罪:“妃主她暈過去了,掐人中也不醒,熏香也不醒,這……這要怎麽生?”
  “你問朕怎麽生?”李晗大怒,招腳便要踹人。
  “陛下!”那尚藥慌忙將之攔住,急道,“陛下息怒,還是快傳禦醫吧。妃主氣息脈象均走微弱,胎動也走弱了,耽擱下去,怕是凶險呐。”
  “妃主產子,怎麽傳禦醫?”大常侍韓全下意識駁了一句。
  “顧不得了,先救人命要緊。”李晗急得渾身冷汗熱汗一起下,擺手就將韓全往外趕,“你親自去,快去將鍾禦醫請來!”
  韓全領了命,撒腿就往外奔/
  宮女們在裏頭看護,李晗也不敢多看,隻得悶頭在門口打轉,侍人捧了水來請他洗手,他也沒心思,隻浸了浸,連帕子也不要,隨便在身上抹了,心下亂成一團。
  這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他睡得迷迷糊糊地,忽然聽見墨鸞大喊,猛驚醒過來,除了瞧見她暈倒,別的什麽也沒瞧見。
  不多時,瞧見韓全領著鍾秉燭趕來,他已沒什麽氣力多話了,隻一個勁兒將鍾秉燭往裏讓。
  誰料鍾秉燭取了針,分別在墨鸞人中、湧泉等穴施下後,墨鸞仍是不醒。
  他又在別幾處穴位施針,不時查看墨鸞反應,均是受效甚微。
  “究竟怎樣了?”李晗忍不住湊上前來詢問,因為焦急而不斷扯著袖口領口,幾乎要將之全扯爛了。
  鍾秉燭也不向李晗施禮,隻是仔細查看墨鸞氣色,號她脈象,一麵道:“妃主脈息虛弱紊亂,恐怕是受了什麽大驚嚇,才引致暈厥早產。施針不能將之喚醒,也無法催動宮縮,為今之計,隻有替妃主坼剖產子。”
  “坼剖……”李晗將這兩個字複念一遍,呆了好一會兒,忽然渾身一震,“你說什麽?”他眸光一漲,難以置信地又問了一次。
  鍾秉燭這才抬起頭來看了李晗一眼,又道:“坼剖產子。就是用刀——”
  未待鍾秉燭解釋完,李晗已幾乎是吼了出來:“坼剖!把人坼膛剖肚還能活麽?”他怒瞪著鍾秉燭,咬牙切齒,幾欲睚眥崩裂,恨不能立時將之拖出宮門亂棍打死。
  鍾秉燭卻似早有預料般輕笑了一笑。“不剖不也是個死麽。”他從隨身醫箱中取出一支腳爐架好,點了火,將一壺酒倒進小鍋裏架上去燒了,待到酒沸騰足時,又取出一把尖刀來,放進酒裏煮,一麵從容道,“情勢威迫,臣隻能與陛下說,坼剖產子,尚有一線生機,但若是不作為,現在就可以預備後事了。“
  他說得十分平靜,儼然已下判詞。
  李晗怔怔得,仿佛魂魄盡失一般,應不出半句話來。
  鍾秉燭已不顧他,兀自取了銀花甘草來煮水,又將一樣不知是什麽的東西架在火上燒煮。
  好一會兒,才聽見李晗幹澀輕問:“這事你從前可做成過?“
  鍾秉燭答的十分幹脆:“沒做過。隻在書上看過。“
  “你……!”李晗一口氣頂在胸口,拳也不禁攥得緊了。
  鍾秉燭已開始將宮人們請開。“陛下,坼剖產子在前人典籍中確有記載,並非臣胡亂妄言。”他泰然道,“臣願以性命相抵,成則生,敗則死。不知陛下有沒有魄力下這個決心?”
  李晗又是大震,目光下意識向帷帳中轉去。
  帳中女子雙眼緊閉,牙關緊咬,竟已是靜無聲息。榻角疊放著的素羅巾方才繡了一半,忙亂中,尚未顧得上取走……
  他盯著墨鸞靜看一會兒,隻覺得雙眼漲痛,終於頹然轉身。“朕真盼你長命百歲。”他對鍾秉燭拋下這話,頭也不敢回地逃出門去,才妯殿,便渾身無力地坐下台階上,全然不顧形象地抱住腦袋,任誰來勸說拉扯,也再挪不動半分了。


  章四九 驚風疾(3)

  夜風淺轉,籠中燈火飄搖。那一抹人影在明暗交錯的牽引下在公主府的書齋前顯出形狀來。
  白弈從卷宗中抬眼,瞥見白崇儉在門口小心張望的臉。“幹什麽?”他合卷問了一聲。
  “堂兄這麽晚還沒歇息。”白崇儉應了聲,躥上前來坐下。
  白弈喚了侍婢來奉茶,一麵又問:“說罷,什麽事?冒著被那個彪悍郡主‘刑訊’的險半夜溜出來,不是來探望為兄的罷?”
  聽白弈提起王妜,白崇儉眼光微微一爍。“聽說宮裏出了點事,我想著,該來告訴堂兄。”他笑了笑,愈發緊打量著白弈神情,靜了好一會兒,才道:“聽說……淑妃忽然早產暈迷,鍾禦醫要替妃主坼剖產子。”
  白弈正執茶杯,聞之猛一頓,眼底波瀾驟湧。
  但不及他開口,屏風後卻“嘩”得一聲驚響。隻見婉儀纖娜身影半隱在屏風後,碎了一地的,是一隻茶盅。侍婢們已慌忙來收拾滾落的湯水和碎瓷,但她卻不肯出來,隻是背身立在屏風後。
  隻此一瞬分岔,白弈眸色立時平緩下來。他不動聲色,將茶杯送到嘴邊,飲了一口,起身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罷。”
  白崇儉愣了一瞬:“堂兄你不去麽?”
  “回去罷。”白弈已走到屏風旁,回身衝崇儉又說了一遍,言罷便轉去屏風後,拉起婉儀先走了。
  他拉著婉儀,直返回內堂。跟隨而來的侍婢們替細細擦拭了手腳,確信她並沒有被傷著,這才卻簾而退。
  婉儀在榻角蜷起腳,抓著紗帳。“我醒來見你不在,怕你又熬得太晚,就……”她咬了咬唇,愈發將紗帳扯得緊了,低聲道,“你……你當真不去麽?若有個萬一……”她說到此處便見白弈眸光瞬息轉厲,於是半句話堵在嗓子裏,再說不出來。
  白弈站起身,將掛在屏壁高處的一柄長劍取下,忽然“鏘”得抽出三尺青鋒來。
  劍氣寒光耀起,溢得滿帳,婉儀眼前一閃,下意識抬手擋著閉了眼。
  “宮裏並未遣人來說這事。”白弈緩聲道。
  “這麽大的事,阿叔總不會是騙你。”婉儀問。
  “不是這個。這事……他來之前我知道了。我是說……”白弈細細擦拭劍身,愈發聲沉:“陛下並未派人來通知。子恒和朝雲也沒有來人傳信。為什麽他來了?”
  婉儀細細揣摩,由不得驚道:“莫非……你……你疑心是陛下……”她隻覺得嗓音緊得發澀。
  “你放心,陛下舍不得你這個妹妹,太後更舍不得你這個女兒。”白弈唇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轉瞬愈發黯沉。“但此事必有蹊蹺。我——”他盯著掌中劍,以手按著寒冷劍鋒,忽然,收手狠狠將劍刃握在掌心。
  疼痛立時從指尖散開,入心衝頂。他皺了眉,卻仍不放手,隻是不說話了。
  血從他指尖滲出來,再沿著劍鋒滾落,顆顆的,猶似血淚。
  婉儀心中一陣抽痛,怕得想撲身拉住他,卻偏偏渾身僵冷得一動也不能動。
  靈華殿內,鍾秉燭已命人抬來屏風,隔絕出一方靜閣,將眾閑雜宮人一律遣開。
  “陳尚藥,請你領這兩位奉禦留下,除去冗贅釵飾衣物,著中衣,將衣袖挽起纏在肩上,再以燒酒洗淨雙手雙臂。”他如是對內省尚藥道,說時,他已先自做了示範。
  這一番話,驚的尚藥與兩名奉禦皆是呆駭。
  她三人皆是內宮女子,而今鍾秉燭卻叫她們僅著中衣,更赤裸雙臂。一時,三人皆不敢輕動。
  鍾秉燭見她三人遲疑,不由厲斥:“心正則目不邪,你們若是學得醫理卻不知醫德為何物,請即刻出去便是。”
  他神色十分嚴厲,其中一名小奉禦聽說他要剖開妃主的肚子把孩子取出來,原本已是膽怯,如今被這般一吼,頓時嚇得腿軟,一下跌在地上,轉身就向外爬。
  那尚藥驚醒神來,正要將之拽回,不斷卻有另一個女子聲音響起:“鍾禦醫,我原學過穴理針炙之術,讓我來。”話音未落,隻見一名女子已轉進閣中來,著雪色中衣,烏黑長發緊緊束在頭頂,一絲不散,兩條袖子也早已高高紮緊在肩頭,竟是靜姝。
  鍾秉燭隻看了她一眼便點頭道:“好。你來施針,先用沸酒煮過了,一會兒你要緊盯著,隨時替妃主止血,不可讓她流血過多。”言罷他又對餘下一名奉禦道,“你看好醫架,針、刀、線等褚物,一應不可掉落,不可混放,開水、燒酒和銀花甘草,灑中斷。”
  “這……這可穩妥麽……”那尚藥仍是滿心擔憂,忍不住呻吟。
  “敢來,敢留下,就說明她們穩妥。”鍾秉燭用剪刀將墨鸞衣物剪開,先後一一浸過酒和銀花甘草水的棉紗擦拭她的身體,一麵囑道:“尚藥在大內主治多年,經驗老道,煩勞你從旁仔細查看妃主的氣色和脈息,隨時告於我知道。我要專注主刀,恐怕顧不及這一處了。這是救人命的大事,尚藥可千萬要寧神靜心。”
  那陳尚藥為鍾秉燭鎮住,又見靜姝與奉禦早各自嚴陣以待,也隻得專注靜下神來。
  鍾秉燭不愧是稀世罕見的奇醫,以麻沸湯止痛,金直刺穴止血,細棉絲縫合,也隻得這樣的人物,才敢做這樣的事情。
  景福元年夏,淑妃坼剖產子,誕下一名皇子,經禦醫鍾秉燭悉心醫救母子平安。
  喜訊傳至公主府已是天光將明,白弈聞訊急急細問。
  那傳話的內侍從未見識過這樣的奇事,顯得十分興奮,眉飛色舞說了許多,又道:“大王寬心,鍾禦醫說的,隻要妃主這三日不出差錯,能醒過來,就是要大安了。鍾禦醫的妙手,錯不了。”
  聽得此話,白弈才終於鬆得了手。那染血的長劍沒了把持,墜落時一響,驚得堂外那內侍抬頭看。白弈將落劍踢去一旁,不動聲色將傷手藏在袖中,出去打賞應酬了那內侍,轉回來坐在案前好一會兒,才默默地扯了棉紗,將全國各地處慢慢纏起。他又盯著傷手半晌,終是長出一口氣,抬頭恰對上婉儀惴惴目光,笑了。他有些無力地指了指不遠處的茶壺:“我想……先喝口水……


  章五〇 恨情長(1)

  幽幽轉醒時,已是三日後。傷處十分疼痛,在這餘熱未消的天裏,愈發難挨。但卻又很輕鬆,仿佛終於卸下了久壓肩頭的重擔。墨鸞略轉動視線,看清榻側靜姝染淚的臉。
  “我……”她虛弱地輕吟一聲。
  不待她明言,靜姝已會意。“恭喜妃主,是個小皇子呢。”她將絲帛包裹的小小嬰兒抱來跟前。
  那小家夥還皺著臉,雙眼眯作小月牙,隻憑氣味小小哭鬧了一番,便在母親溫柔的撫摸下安靜下來,哼哼唧唧的,不一會兒又打起了盹。
  “娘娘,你……”靜姝支退旁人,俯身在墨鸞耳畔輕問。
  “別問我。”撫在孩子臉頰的手微微一顫,墨鸞靜靜望著那張粉紅的小臉,良久,長歎。“我都忘了。真的,都忘了。從今往後,我隻為這孩子活著。”她闔起雙眼,蹙眉時,眉心疲憊傾瀉,淚水卻從眼角滲了出來,延著臉側,不斷滾落。
  若我此生從未與你相遇,是否便可躲過這諸般劫難,如山鳩野燕般過得安平自得?
  不必了。再不必了。
  我寧願我已都忘得幹淨,再不與你相幹,再不去想那些誰是誰非誰對誰錯,誰又虧欠了誰。
  我隻是倦了,累了,乏了,厭棄了,不想再為你心痛流淚……
  有鍾秉燭妙手,加之靜姝悉心料理,墨鸞複原得頗好。鍾秉燭囑她每日需要少許慢步,以免髒器粘連,她便每日讓人攙扶了下榻來走動。尚未安全愈合的刀口仍有疼痛,她隻咬牙忍著,絕不露半聲哀。
  李晗特準了靜姝留宿靈華殿,擱下職事,全心照顧墨鸞與小皇子。
  他給新生麟兒起名李泰,乳名吉兒,寄望他福泰安康,吉壽延綿,十分的龐愛。
  淑馬榮寵至此,又添了皇子,一時傳言莫定,都說淑妃封後亦是大有可能。
  果然,李晗便在朝中提及後位虛懸之事。不料,以藺謙為首之眾臣,各個都進諫他冊立貴妃謝妍煌一,早立長子為東宮,免生亂事。
  李晗被嗆此一遭,心中難免悶悶不快。他自然早知道,論資排輩阿鸞比不得謝妍,論家身,諸臣對白弈多有忌憚也不無道理,他隻覺得百般不爽。何時他也能有一件平凡家事,不要這許多牽扯關礙,隻單純做一回丈夫、父親……?
  但值此時刻,白弈卻冷不防一本奏上,教他革新吏治,於三公之下增設左右仆射各一人,共同總領六部事,司宰輔之職,入禁中參政,直接與皇帝負責。同時,又奏薦謝蘊為左仆射,藺謙為右仆射。而昔日三公之位,便徹底成了架空高處的有名無實。
  如此微妙,於朝局,看似並無太大變化,然而,細思之下,往日的獨領分製卻已不複存在,各削了些甜頭,卻又各給了些香餌。
  而更令李晗覺得惶恐的是,這一項革新,抽卻了橫在皇帝與尚書省之間的隔板,將更多的調控決策實權重新回擾於帝位,步步招招分明是在替他謀劃,他根本無法拒絕。
  何況,白弈偏選在這樣一個時候奏上此議。
  阿鸞拚死誕下龍子,他卻什麽也給不了她,怎麽看,都是他欠了她,欠了白氏。
  可若他立謝妍為後,安定群臣,之後再行改革,謝蘊便再不好駁他,藺謙便也不好駁他,餘下諸臣也不會駁他……竟是個皆大歡喜的上上之算。
  可這般上算,卻偏又透著寒氣,令他難安。
  他輾轉糾結了半月之久,反複踟躕,終有決斷:
  立後。革新。但卻隻字未提立儲,也並未替淑妃進遷。
  於是,看似萬象和諧,寧靜之下,卻愈發琢磨不定了。
  而此時的墨鸞,便真好似死地新生一般,一心撲在吉兒身上,其餘諸事一概不聞不問。
  直至景福二年,轉瞬一載,皇子泰周歲。李晗於玄武門前設晚宴,替愛子拜下周歲酒,大宴群臣,又於兩儀殿設了家宴,上下喜慶滿盈。
  難得謝夫人也入宮中來,與墨鸞母女倆在一處,抱著外孫,好不和樂。那新學語的小兒郎竟也懂得壽星的譜,高興了便“阿爺”、“阿娘”、“阿婆”地奶聲咿呀,不高興了便皺皺鼻子,扭頭誰也不理。憨態可掬,驕態可愛,逗得眾人頻頻捧腹。
  酒席興濃時,白崇儉拈著杯葡萄酒湊上前來,樂嗬嗬地逗著吉兒喊“堂舅”。
  “你快別胡來!”謝夫人忙笑著將他趕開,“這麽小的孩子,沾不得酒!”
  “可怕二伯娘不得來。”崇儉搖晃著酒觴,笑眯眯斜抱著臂,那神情便好似一支狡黠的狐狸。“聽朝雲大哥說,二伯娘也時常掛記著堂妹哩,常說起堂妹與夕姊頗有幾份神似的。“
  謝夫人聞之神色微變。“這孩子撒酒瘋了,快叫你家娘子領回去!“她斥了崇儉一句,卻反將墨鸞哄住道,”別聽他的胡話,誰知又在亂叨叨些什麽。“
  “伯娘饒我這一回罷,我可再不敢亂說了。”崇儉雙眼閃爍一瞬,似驚悟一般,忙笑掩了口。
  墨鸞抱著吉兒,卻好似什麽也不曾聽見般。“黨兄衣袖上慣熏得可是七分安息香佐三分木香?”她忽然要將話岔開一般部首。
  “是。”白崇儉略微一怔,下意識應道:“堂妹好厲害,這也能辯得出。”
  瞬間,白崇儉隻覺脊背一寒,瞬間有些不自在的僵了。
  分明是淡然微笑,與這一句話搭配一處,卻叫人不禁戰栗。
  不錯,是香氣。用慣了的熏香,早已浸入體膚中去,便像是一種記號,無聲無息的彌散。
  原來,竟是心照不宣。
  他一時愣在當場,呆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全沒了往昔憐俐神采。
  正尷尬時,卻有笑語聘聘而至。“這是誰家的郎君,當真好英俊,就是有幾分麵生呢。”謝妍執一支繡團扇,款款地便走上前來。身旁跟的,卻是湖陽郡主王妜。
  王妜聽得謝妍這句,飛快的瞧了白崇儉一眼,麵頰微霞,嘟起嘴嗔道:“這我可認不得。玄武門混進來的外臣罷,皇後快命人打出去。”她話雖如此說,眉飛顧盼間卻頗有幾分得色歡愉。
  見謝妍來到,墨鸞與謝夫人少不得起身施禮。待禮畢了,謝夫人才笑道:“方才還說呢,貴主快領回去罷,再多耽擱會兒,就該醉得認不著北了。”
  “你們可不能夥同起來攆我罷!我來瞧外甥也不允麽?”白崇儉大呼冤屈。
  “呸!就不害臊!二殿下幾時多了個舅舅?殿下的親阿舅明明在那頭呢!”王妜說著纖手一指。
  視線移去,越過月色花影燭火燈輝,便見白弈與李晗在一處說著什麽,一旁王太後與婉儀母女帶著阿寐,正由宮婢們挑撿冰鎮的果子給阿寐嚐。
  “行了,你兩個要吵家吵去,何苦吵給我們看。”謝妍笑推了王妜一把,卻在謝夫人身旁坐下。她如今貴為皇後,愈加意氣風發,錦藍銀泥的典雅宮裝,金縷織繡的牡丹國色,當真是雍容華貴無人可及。“陛下有旨,今兒是家宴,不拘俗禮。”她取下髻上一支沉甸甸的金鳳累絲珠釵遞於隨侍的宮女,換了朵輕盈鮮花插上,一麵拉住謝夫人嬌道:“阿姑母是家長,可不能隻偏心著親閨女,就忘了我這個娘家侄女兒。怎麽也得替我評個理才是。”
  “這可是怎麽說?”謝夫人驚笑,“皇後殿下哪裏需要我來評理?”
  “這理還真就得姑母來評了,”謝妍眸色微漾,歎道,“瞧瞧咱們二殿下周歲,多大的排場!我們麒麟那會兒可趕不上呢。陛下這是偏心了。若是連姑母也不疼我,那我可沒處申冤去了。”
  她這一番話說得,看似玩笑,卻字字涼意畢現。她這是在怨怪,嫌吉兒這周歲慶得沒了長幼,卻又不好說與陛下,於是拐彎抹角說來了這裏。墨鸞忙將吉兒交由乳娘抱了,起身禮道:“皇後說笑了。臨淄郡王是嫡長子,吉兒再大此,自然是要敬拜長兄,不敢有錯。如今隻是仗著年幼懵懂,又蒙陛下不棄、皇後寬宏,才胡鬧一回罷了。”
  “瞧你,我說這個玩話,你也當真了。”謝妍輕搖團扇,扇麵上朱紅的山茶便蕩起金燦燦的光澤來,晃得人眼花。她將墨鸞按回坐席,又笑道,“什麽嫡啊庶的,你我是姊妹,他們是兄弟,一家人,講究這些,豈不生分?兩兄弟,要互相勉勵著,多多修賢樹德,早替君父分憂才是。”
  古來立長立賢多有紛爭,便是要將二者兼具了,才得斷絕他議。
  墨鸞垂目順應:“皇後說得極是。吉兒話都還沒說齊全呢,懂什麽事。隻盼臨淄郡王的聰每賢德多惠及著他些就好了。”
  聽得這話,謝妍才算是真笑了起來。
  謝夫人忙插話打斷道:“當了娘親的就愛操心,這些留待殿下們自己鬧去罷。”她說著衝白崇儉擺擺手道,“廿郎還不丟了那酒杯了,快耍個樂子來助興。”
  既有謝夫人來打這圓場,謝妍也便即改了話頭。“頭兩天我還聽說,將軍攛掇臨淄郡王踢球來著。不如今日就罰你也給咱們踢一趟,若是踢得不好看睦了,我就把你這娘子留下跟著我,再不還你了。”她順勢便也拿住白崇儉說話。
  白崇儉應聲已不知從哪兒摸出隻蹴球。他將手中半杯酒遞於王妜,轉身一拋那球,已蹦到一邊去,一麵笑道:“那我便上那簷頂子上去踢一趟,總該好看了罷?”
  “你可行行好!別摔下來嚇死我!”王妜才捏穩那酒觴,聞聲先白了臉。
  但白崇儉已點足一躍,白光淩霄般閃上了屋簷,兀自將隻藤球踢的翻飛如有花濺。
  一時,眾人都舉頭瞧這熱鬧。
  火燭星影下,謝夫人喑自歎息,默默攬住墨鸞胳膊。
  墨鸞扭頭靜望了望乳娘懷中正睜大眼好奇張望的孩子,微笑搖頭,便將手抽了回來。


  章五〇 恨情長(2)

  方入冬時,又出了件奇事。
  白崇儉不知怎的瞧上個裏坊舞娘,竟另置了宅院將人養了起來。湖陽郡主得知,鬧得天崩地裂,要告崇儉停妻再娶。
  原本,官家子豢養婢伎也算不得何等大事。但這尚主者又不同,貴主不依,明妻暗妾已是要不得了,當真以停妻再娶論,怕脊杖充軍也是輕判的。
  偏白崇儉又是一副死不悔改模樣,整日留戀小宅。
  王妜氣得鬧上了婉儀,要白弈管教他這兄弟,否則便是請至尊判罪。
  王妜是王太後內親侄女兒,陛下的表妹,素性刁蠻慣了,本就難纏。又何況,當年李裕謀反那一場事,她又是半個知內情的,再攪鬧下去,怕是不好。
  白弈被鬧得心煩,便命了家人去將崇儉帶回。不料,幾個家人卻被白崇儉打了出來。白弈大為光火,隻得親自去拿人。
  入院才到堂前,已聽得狎昵聲,踹門進去,一眼瞧見全是淫豔之色。那一對男女連簾帳也不放下,大刺刺糾纏一處。崇儉仰麵半倚半躺,雙手揉握蜂腰。那女子跨坐在他身上,上下聳動,媚態放蕩,容貌倒著實頗為姣美,撇去那些狐色春情,竟與胡海瀾有五、六分的相似。
  見有人闖入,那女子驚起來,急忙掩麵躲藏。白崇儉卻是不慌不忙,衣裳也不穿,赤身裸體便直接站起身來,挑眉笑道:“堂兄就這麽業了,小弟可還沒備好待客酒呢。”就在他肩頭,從後背蔓延鎖骨下的燒傷清晰可見,猙獰猶如魔咒的烙印。
  白弈麵色青鐵,上前,一把掐住那女子脖子,將之拖出來摁在崇儉麵前。“不過是眉眼略有些像罷了,這等下賤的貨色你也要?你不知恥,別辱沒了人家!”說時,他已將之直接甩下地去。
  那女子先被扼住了咽喉,待整個摔在地上才尖叫出聲來,駭得渾身顫抖,衣不蔽體地抱住白崇儉的腳,連連哀求。
  一瞬,白崇儉臉上浮現出一種僵冷的陰沉。他低頭看了那才與自己歡好一處的女子一眼,忽然十分嫌惡地一腳將之踹開,翻身卻執起擱在一旁的長劍,“鏘”得便抽了出來。
  白弈眼疾,一掌拍在崇儉手腕,將劍擊落。
  “滾!”白崇儉十分暴戾地衝那女子吼了一聲。
  那早已唬得麵無人色的女子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從逃了出去。
  “堂兄幾時多了好生之德?”白崇儉冷笑一聲,這才開始穿整衣物。他抬眼瞧了一眼大開的堂門,瞧見堂外侯立的數名衛軍,又嗤道:“大王這是來看兄弟還是緝拿案犯呐?怕我惹出甚麻煩牽累了大王的英名不成。”
  “你不必罷。”白弈聞之反而笑起來,“你小子真以為能牽累到誰。”
  此言甫一出,白崇儉立時麵色一白,眼神瞬間鋒利起來。他刷得長身而起,一拳已向白弈臉上襲去。
  白弈抬頭截住,反抓了他手腕一擰,將之背手摁了下去。“精神著就好。整日一副色迷心竅的靡靡之相,我怕叔父幾時得信,殺上京來剁了你這不孝子。”他喚了衛軍入內來,二進製話不說,將崇儉綁了,拖回去見王妜。
  崇儉起初激憤地破口大罵,終是罵得累了,才悶聲不吭真情 為。
  白弈一咱將之擒到達王妜麵前,又請了家法,給了好一頓鞭子,算是他負荊請罪,少不得由婉儀從旁勸一回。
  王妜見了夫君這狼狽相,又軟了心腸,紅著臉別別扭扭把人領了回去,便也不鬧了。過了幾日,小夫妻言歸於好,專程地拜帖來簽謝兄嫂教導,要設謝酒。白弈自然是辭了,又正經回了書信。不料他二人又拜。來回兩三趟,連婉儀也不禁好笑。
  “你不知應了了事罷。看這架勢,要推去什麽時候。”她一麵坐在鏡前梳頭,一麵從鏡中看婢女們替白弈摘冠。
  “應什麽應。又不是什麽光榮事,還大張旗鼓的。”想起崇儉那些個荒唐事,白弈便沒好氣。
  婢女已將婉儀發髻散開,梳順了青絲。婉儀將婢女們輕遣開,起身到白弈麵前。“你不應,他們不罷休,回頭湖陽又要來鬧我。不如請阿家主了這個局,也就是一頓家宴。”她如是勸。
  “我覺著不太對勁。”白弈道。
  “怎麽?”婉儀一怔。
  “崇儉到如今還放不開。”白弈歎了口氣,難得顯出些許不安疑慮來。
  婉儀聞之不禁輕笑。“你也知道說他。你憑什麽說他?”她似是玩笑般有此一問,半真半假。
  白弈略微一僵,一時盯著婉儀不言語了。婉儀卻親手解他衣帶,替他更衣。白弈靜了一會兒,便又道:“你覺不覺得朝雲哥這陣子似避著我一般。我專程去尋他,也見不著。”
  “各有各的忙唄,阿伯如今也是身居要職,親弟兄未必就要每日見。”婉儀不知他為何忽然又扯上了傅朝雲,隻當他是想岔開話去,便隨便應了一聲。解中衣時,白弈貼身佩著的香袋便露了出來。婉儀瞧見,手上一頓。“戴了這麽久,都磨了線了。換一個罷。”她將那香袋捏在指尖摸了一摸,如是道。
  “不必了。”白弈一把將之拿回來,換子湯服就要走。
  “你也先取下來再去罷?還戴著,浸了水了。”婉儀追了一句。
  但白弈卻似沒聽見一般,徑直便往湯堂去了。
  他走得幹脆。婉儀怔了半晌,悻悻地坐回鏡前去,垂目時,倒也不見得哀怨,也不見怒,仿佛已然習慣了,隻是笑不起來。她開了抽屜,取出個做了一半的香袋來,呆呆看著。
  “娘娘也去沐浴罷。回頭該歇息了。”侍婢上來相勸。
  “待會兒。急什麽。誰要跟他湊一塊兒了。”她反而叫人掌明了燈,取了那香袋,不緊不慢繼續繡起來。


  章五〇 恨情長(3)

  白弈終於應下了崇儉,又特意去尋了傅朝雲,想著若是借此名頭,或許能與朝雲見上一麵,問出些端倪。但卻依舊未能如願。朝去遣仆子與他送了書信來,就要去探視母親。
  於是,一席家宴,卻無端端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秘。
  白崇儉仿佛又成了那個稚純無辜的孩子,乖順地耷拉了耳朵,小心翼翼向兄長道歉,再三地敬酒。謝夫人自然要相勸兄弟和睦。白弈不願拂了母親顏麵,隻得再訓誡他二三句,也就作罷了。一家人吃飯,反倒生分的如同應酬客套,各懷心思,暗自忖度。
  散去時,二位貴主分別上了輿,圍起步障先行。
  謝夫人舍不得兒子,拉著白弈,執意送至府門前。
  白弈想與母親叮囑些什麽,又見崇儉在一旁,終於沒能說出口來,隻再三請母親多多保重。
  崇儉與他並肩行至岔路口,兩人都走得不疾,偶爾搭上句話,皆有些漫不經心。
  論親,崇儉與他有同宗弟兄之情;論事,叔父如今坐守鳳陽;怎樣都馬虎不得。“你呀……今後再少胡作非為些罷。”白弈思緒繁困,頗為無奈地歎息,從跟隨仆子手中接過韁,便要上馬辭別。
  “人活一世,從不‘胡作非為’,豈非無趣?或許,再過幾年,我也大徹大悟了,再這樣教訓旁人也未可知哩。”崇儉笑嘻嘻地接了一句。
  白弈正要鐙馬,聞之心中一震,甩了馬韁回頭看白崇儉,卻見崇儉一雙眼中閃動的,全是辨不清的光。
  蓄意挑釁?還是口沒遮攔?
  瞬間僵冷,不可名言,不呆道破。兩人都沒有動作,淺淺對峙彌漫。
  忽然,一條細瘦人影飛快地撞上前來,猛向白弈撲去。
  白弈正尋思著崇儉的事,沒防備這突如其來,眼看那人已撞在胸前,下意識一掌劈下,鉗住一條胳膊,將來人反摔了出去。
  隨從與白崇儉似乎也全驚了一跳,湧上來助他。
  仆子們立時將那人扭成了個粽子,意外的,卻隻是個小乞丐,稱說饑餓難耐之下,想要搶些值錢東西換吃食……
  此處離舊府尚不遠,鬧聲早已驚動了府前持護,很快謝夫人便差了家人來問。
  白弈不願驚擾了母親,隨手打發了那小乞些錢,便將之放了。
  “堂兄如今愈好善樂施了。”白崇儉一笑,先上了馬。
  “將軍又不是外人,怎不知大王一向行善的。”跟隨白弈的家人實在聽不過他三番五次譏諷,憤然搶白了一句。
  白崇儉卻不理睬,依舊笑著與白弈辭別。
  白弈看著崇儉遠去,又看了看街道兩旁死氣沉沉的房屋,胸中一陣莫名煩躁湧動。“你們去傅將軍府上等著,請不到他不用回來。”他索性將隨行之人全部遣走,獨自策馬而去。
  是夜回府後,他很快便發現更加奇詭之事——墨鸞當年送他的香袋竟不翼而飛。
  他第一反應以為是婉儀。
  但婉儀卻笑他。“你說笑的罷,我有那麽無聊麽。”她邊笑,邊拈著針線,挑起眉來看著他,“大王索性出去問罷,凡舉今日見過麵的都問上一聲,瞧瞧誰偷了大王的。你成天寶貝得碰都不讓人多碰半下,什麽人有這好能耐,我也想知道得很!”她笑著便起身來,將手中新製的香袋拿去阿寐身上比比,一麵瞥一眼白弈,道:“大王還盯著我做什麽?離了就寢食難安的寶,還不快去尋回來?這個是給女兒做的,你想要我還不給呢!省得回頭又賴我耍奸使詐。”
  她笑得戲謔,又透著自嘲。白弈隻得哄了她,尷尬時心卻莫名得直往下沉。
  莫非是……他赫然憶起與崇儉分別前的混亂。不能,那也不過是瞬息的事,誰能妙手空空偷去他貼身佩戴的東西?一個小乞丐?他想冷笑,偏偏笑不出。心有旁騖,突然遇襲,已分散了他足夠的精力,那小乞不能,但若是有人趁亂從旁出手……他著實沒法確定。可這人有何目的?圖什麽?這人……會是崇儉麽?
  他幾乎可以肯定,他已經走進了一個局,那設局人足夠了解他,可他卻覺得茫然而無力,千頭萬緒,似乎想得很明白,又似乎什麽也不明白,下一步該如何應對,仿佛怎麽走怎麽是錯。
  這種感覺,他已很久不曾有過。
  這種名叫恐懼的感覺。
  他不自禁抬起頭看了眼窗外月色。
  天氣幹冷,月光淡灑下,街麵上似有揚塵,仿佛有了層灰蒙蒙的淡墨。空氣中,全是腥氣。
  九重高牆之內,永遠隻有民平常麵目一次又一次重現的暗流。
  李晗是性情中人,將男子的多情與貪心表現的淋漓盡致。墨鸞生下吉兒傷及本元,鍾秉燭叮囑她好生養,二三年內不可孕育。她又不可再用那些傷身的藥,便勸李晗搬回長生殿去。起初李晗也十分不舍,終於還是從善如流。於是,宮廷傳言中很快開始出現新的秀麗紅顏,一位姓徐的小才人,據說又是皇後的外家表妹,新近得進婕妤,頗討得聖心歡喜。
  許多人暗笑淑妃是個傻子,這分明是皇後想要分開陛下的心思,她卻偏還要將陛下往外推。
  於此,墨鸞倒是十分淡然。李晗不似從前那般粘著她,她反而落得清淨,除了兒子,旁的什麽也不想管,德妃賢妃偶爾頗有深意的與她走動,她也隻是客套敷衍一二,裝作不懂,不願深交,仿佛刻意退一般,執意想占一處無人關注的角落,好讓人們漸漸將她遺忘。
  但不知李晗卻又在想些什麽,好似頑童心血來潮,高興起來忽然就要讓墨鸞補進貴妃之位。
  是他念情也好,是賞她育子有功也罷,他以為是恩,她眼中所見卻全是劫。
  她連忙上書鄭重辭謝。她不想做什麽貴妃,若是補進這貴妃之位,又要徒填幾多猜疑算計。她到寧願無聲無息,平安將她的吉兒撫養成人,那便是她如今唯一所願。
  可惜李晗半分也不懂她,隻當她是低調謙虛得慣了,頗自以為妥帖的作此提案,煞有介事的請幾位國老近臣先議。也難怪他不能懂。朝中,宮內,他眼中盡是人往高處走,又怎能知水為何偏向低處流。
  墨鸞再三請辭不果,萬般無奈,隻有修了家書與謝夫人。她其實是想請白弈幫她這一回。就好似當初立後,貴妃位為四夫人之首,僅次於中宮,不是單純家事,若是朝臣反對,李晗便不得不審慎考量。但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同白弈講——或者說,若要她直接修書與白弈,她落不下筆。於是隻得輾轉經由謝夫人,請夫人相助。
  然而她卻收到一封用密文書寫的回信,譯來隻有一句:
  萬語千言,唯與麵表,青冥長天,冷階翠梅。
  還有一隻舊香囊。
  熟悉的清涼氣息淺淺漫開。她手上一抖,險此不能站穩。
  這香囊,她怎能不識。
  那一年他生辰時,她繡了這香囊與他,薄荷冰片茶香裝得滿滿的,給他提神。他笑著讓他親手係在他頸項,唇角勾勒出好看的弧線。
  他們分別的那一年,回首遙望時垂下的淚,仿佛仍有溫熱殘留。
  一晃光陰荏苒,她依然記得那樣的香氣,隻需一絲,便足夠引誘,喚得沉眠記憶驚醒,那些她親手埋葬封存的記憶,伴隨著複蘇的疼痛,著魔一般瘋狂地向外鑽,鑽透了血肉,疼痛緊縮。
  怎能不疼痛?
  她覺得羞恥,甚至憤怒。她惱恨自己,卻又無計可施。
  不是說過已忘記了,已經全部都忘記了麽……
  她終於無力地跌坐在地,努力的深深呼吸,以此抑製顫抖。
  惶恐的宮女以為她犯了急症,駭得就要喊人。
  她忙將之喚回,低聲叮囑:“莫驚擾了別人,你隻去將阮宮正請來就是。”
  當靜姝聞訊匆忙趕來時,她已遣走了乳娘,獨自一人,幾乎要將那信箋與香囊捏碎了,指甲嵌入肉中竟也毫不察覺。靜姝努力將她手指一根根掰開,才能將東西取出,一閱之下,神色大震,先取了火盆來,將那信燒得幹淨,直到又要去燒香囊,她才驚起來,一把壓過攥在心口。“……你留給我罷……一個香囊又能怎樣?”
  “你也知不能怎樣了,”靜姝忍不住低聲恨道,“那你以為這是什麽?能代表什麽?”
  “你也看懂了……不是麽?”墨鸞反問。
  靜姝一窒,接道:“但筆跡不對。這筆跡我不識。”
  “或許……或許隻是為了以防萬一,這樣便查驗不出——這香囊別人認不得,但我認得。”
  “香囊可以是丟了,也可以是被人偷走,還可以是——”
  “不會的,怎可能——”
  “你心裏認定了,怎麽都能尋著借口!”靜姝惱得一把掐住墨鸞胳膊,“娘娘!你又中了什麽蠱?還不夠疼嗎?”
  “可是……”墨鸞連看也不看靜姝。她隻是將那香囊捏在手裏,小心翼翼地帖在唇上,“這裏頭的香料是新鮮才換過的……他一直在用啊……”一瞬,她眼中耀出瑰麗的光來。
  “你……”靜姝嗓子一堵,頓時澀酸泛湧,隻覺雙眼開始有些漲漲得難受。她慌忙揉了揉眼,竭力平下語調:“既便如此,這幾年來他可有主動要與你相見?便是節宴合該相逢時,也不曾與你多說幾句,更匆論獨處。他這是在避嫌!他把你嫁給別人,避著你不見,還做這些幹什麽?你為他如此,不值得!總之我不能——”
  “你讓我去罷。”墨鸞卻不許她再說,“我心裏有一個洞,填平它,或者穿刺它,怎樣都好,給我個痛快了斷。我有話要問他,無論結果如何,也可以就此結束了。”她痛苦地蹙眉,眼中又流淌出哀色。
  “你為何一定要去撞這個南牆才肯死心?”靜姝急恨,“五年,八年,十年,娘娘,已經十年了。我看著你一點點地把自己逼進死角,好容易見你走出來,如今,你難道又要我看你再跌回去?”
  “我不會再跌回去。”墨鸞看著小遙床中安睡的孩子,平靜起身,抱起玉枕,將那支琉璃簪取出來,與香囊合握一處。“我隻見他一麵,一起還他,就是了。”她拉住靜姝雙手,近乎懇求:“身在這地方,我如今隻敢信你。我隻托你替我照看吉兒半日,等我回來……”
  “你既然信我,要問什麽我替你去問,要還什麽我替你去還,你……你分明就是還想見他。”
  墨鸞眸色一顫,呆怔良久,緩緩地卻哂笑起來。“是。我想見他。想當麵問他。你罵我沒出息罷。”她黯然背過身去,瘦削的肩膀隱約輕顫。
  “你何止沒出息!你簡直——”靜姝喟然長歎。“這世上有千萬人死心眼,偏就你最不信邪。”她罵著又罵不下去了,別過臉去,眼淚卻在瞬間湧下,“好,我知攔也攔不住了,萬事小心去罷。但你隻記得,二殿下還等著娘親,你給我囫圇個兒回來。”


  章五〇 恨情長(4)

  離了主的靈華殿,靜得莫名有些可怕。分明依然井井有條,宮人各司其位,卻偏有種戚寂的寒報。
  吉兒中途醒來,揮動雙手要人抱。乳娘便抱起他,似有似無地哼著歌子,搖搖晃晃。那孩子便像中頑皮貓崽,四爪並用的玩鬧了一會兒,又攀在乳娘肩頭睡了。
  靜姝呆呆坐著,看著眼前諸般景象,隻覺指尖有些冰冷。她下意識搓了搓手,卻暖不起來。
  “阮宮正寬些心罷。妃主也不過就是苑裏走走,散一散心,一會兒便回來的。”不明就裏的乳娘瞧見她神色不寧,如是勸慰。
  靜姝勉力微笑。打從墨鸞離去她便時時後悔。這件事愈想愈蹊蹺,她不該縱容娘娘任性。可她真能留得住娘娘麽?她總不可能時時刻刻盯住她。愈是攔著,恐怕心裏愈不能安寧。
  為何忽然有這樣一封信來?究竟為何?
  信證的香袋,白氏的密文,看似毫無破綻,卻又好似全是漏洞。
  她百般思量,一時竟不知是否該立刻抱上皇子,親自去將墨鸞尋回。
  但尚不及她抉擇,卻有人先聲而至。
  “臨淄郡王方才與幾個宮人在苑中玩鬧,從樹枝上摔下來,傷了手腳,皇後殿下請阮宮正即刻過寧和殿去。”朱繡半臂石榴羅裙的女史說得平淡。
  她猛吃一驚,刹那呆怔,回神時,心底寒氣翻湧。
  巧合?或是蓄意。
  不。不能有這樣的母親。怎能拿自己親子設局?可巧合如斯,偶然之中的一抹必然,又在哪裏?
  但已由不得她細思了。她是非去不可。皇後之令,她不能違。這女史知她在靈華殿,她若執意耽擱,隻會給娘娘新添煩憂。
  “宮正且放心去。我隻抱著皇子在此等妃主回來。”乳娘細聲從旁道。
  她遲疑片刻,緩聲問:“這等大事,想必皇後已派人啟奏陛下了?”
  “皇後已親自命人報宅家去了。”女史道。
  “但我職責所在,也需要再遣人秉奏內府總管,報於宅家知曉,並沒有不敬之意。”靜姝點頭,便即尋了一名殿中宮女去,又道:“淑妃主命我看護二殿下,我不敢怠慢,隻好由乳娘抱了二殿下尊駕一同往中宮去,還請大姊先行稟報。”腦海中反複的,是墨鸞一句囑托:身在這地方,我如今隻敢信你……這位謝皇後是何其聰敏的人物,想來,絕不能讓二殿下在她中宮出什麽差錯。尤其,陛下已得了消息,很快便會過去。
  隻是,娘娘,你莫再貪戀,及早抽身罷。這一件事,從一開始便不在掌控,而今已愈發望不盡了。
  靜姝攜了乳娘抱著吉兒去寧和宮。
  不出所料,謝妍果然十分周全,將吉兒與乳娘安置妥帖,命宮人們悉心照料。
  李晗得了訊息,亦很快趕來。
  但見李晗來了,靜姝才算是鬆下半口氣。既有陛下在跟前,料想不會有人放肆。她這才稍將心思挪開一半,來管臨淄郡王哪一檔事。
  臨淄郡王傷得不勁,手臂上蹭花了大片,更摔折了腿骨,禦醫給上了夾板,痛得不住呻吟啼哭。跟郡王的乳娘、傅姆、宮婢、內侍、護衛,誰疏於值守,誰進佞言,誰引發禍事,誰來擔當責任,誰又是殺來敬猴的雞……一一需要查點判度。
  然而,這邊廂頭緒尚未明晰,卻忽聞那邊驚亂。
  靜姝心下一哆嗦,推開從旁宮人,疾步奔回殿前,一眼瞧見乳娘麵白如紙地癱在地上,周遭亂哄哄忙作一團。
  謝妍正拜身哭訴:“麒麟才受重傷,好端端又出這樣的事……這定是有人蓄意謀害,請陛下即下聖旨,嚴加徹查……”
  李晗卻似傻了一般,呆磕磕立在一旁,身子挺得僵直,麵色亦是慘白,雙眼裏全是驚懼。
  一瞬,靜姝隻覺胸腔裏一陣緊縮,氣息窒悶,眼前泛黑,跌在殿門前,竟不能邁入。
  如履薄冰,步步為營,本以為該是算盡了,卻怎料終是棋差一招?愈是小心翼翼,愈被索套勒住了咽喉。
  若她便放心將小皇子留在靈華殿,是否反而能逃過此劫難?
  天知。她不知。
  她隻知她恐怕真的,辜負了娘娘……
  不。
  不。
  娘娘啊,你還是……莫再回來了……
  風起。天寒。
  大火過後的痕跡已被青草香花遮蓋,一如這繁華寧靜之下,掩埋了多少血腥白骨。
  長天青冥下,偏冷廢苑階畔,翠梅枝斜,一朵朵盛綻,宛似羽繡。
  廢後宋璃幽禁自焚的舊苑。隻有這裏,有這般景致。
  這的確是無人走動的禁區,寒氣透地三尺,幾乎將那枝上花也凍結晶瑩的冰玉。
  墨鸞獨自立在花樹間,清瘦身影,孤單猶如驚鳥,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還要……再等下去麽?
  她抱臂自問。
  涼意從心底漫上,占點彌散,滲透了血液。
  她不該再等下去了。她該回去。她的吉兒還等著娘親。
  她其實根本不該來。癡傻又一廂情願得以為,幻覺稀薄的溫度也能燃成火。她竟為這個丟下孩子,瘋了一樣跑來這裏。
  她大概真是瘋了。
  她返身便向回路奔去。
  花枝一顫,牽住挽上披帛。
  她步伐踉蹌,一下摔倒在地。
  疼痛。
  忽然,一片潔白從天灑落。接著,愈來愈多,愈來愈綿。
  ……下雪了?今年入冬的初雪……麽?
  她怔怔地伸手去接,卻在雪花墜落掌心一瞬,痛得低下頭去。
  冰寒徹骨,連心銳痛。
  似乎,有人向她奔來。許多許多人。她們將她圍起來,用厚而軟的半篷裹住她。
  然後她看見李晗,急匆匆向她走來,快到近前時,卻又走不動了一般,呆呆地丫著,滿臉無措。
  他喃喃地喚她,隻喚兩聲,便又沉默。他忽然跨上前一步,與她對麵跪下,將她整個抱緊入懷,先悶聲哭了……
  雪下得很大,很快便能將她的膝蓋沒過。瑩白落得滿身,無人去拂。
  證供。流言。紛紛亂亂。許多人說,是一個混入的宮女,在小皇子的吃食中混上了一枚棗。又有人說不是,是那宮女趁人不備喂了小皇子一攻棗。總之,隻是一枚棗,再普通不過的棗,卻不比任何一樣凶器遜色。
  那乳娘卻什麽也說不出來,無論怎樣問她,她隻說的出兩句:不是。不知道。她先瘋了。謝皇後賜了她白綾。
  而墨鸞卻躺在靈華殿,睜眼時不停喚著孩子的名字,然後被喂下湯藥,昏睡,再驚醒,如此往複,隻是醒時越來越少。便是鍾秉燭也束手無策。醫術再高,終隻救得還活著、並還想活下去的人。
  直到有一日,那人的請見表遞在虞化門外。
  臣白弈鬥膽,叩首請見淑妃。
  他有入禁符節。但他不用。
  李晗將他宣至靈華殿外,忽然像隻暴怒地獅子般跳起來,將奏表砸在他身止。“朕要說不許,你待如何?”他仿佛要將連日積壓的驚急哀怒通通發泄幹淨一般,惡狠狠地瞪著眼。
  白弈不發一言,默然跪在階前,長拜。
  這一跪一拜,好沉。
  李晗如芒在背,怔怔盯著他,恍惚良久,竟像個忽然受了大禮的敗卒。他終於敗下陣來,頹喪地垂了眼,揮手,再說不出別的。
  宮人們一一退去,裙擺撩動帷幔紗簾,帶起鈐鈐輕響,仿佛吟咒。
  爐香淺漫,幽幽的,似要將一生情長牽引。
  聽說,人之將死,便會開始回憶。為何他此時分明還活著,卻在一瞬間,腦海中閃過了多少舊時繾綣?
  白弈伸手去拂輕紗,卻又僵了一瞬,緩緩垂下手來。
  紗幔中的女子,隱忍時朝思暮想的容顏。他曾無數次在心底描繪她的模樣,卻終隻能遠遠地望著,甚至,不能叫人察覺沉默注視下依然熾熱的溫度。相對,相擁,早已是前塵舊夢,隻在醒轉一刻殘餘幽然冷香。
  既然如此,保必偏又有這般重逢?
  嗓音幹澀,舔舐,唇上全是血腥酸苦。“你其實……都知道了罷……”低語一聲,落在寂寥中,驚起漣漪淒然。“阿鸞,忘了罷。”他歎息,“隻當一場夢魘,醒便沒事。”
  那半寐半寤的女子,在光影錯落中冷嗤。
  “你一定覺得我又憐,又可笑。像個傻子一樣,不等人來騙足,就先自欺了。一場大夢,沉湎十年。但你又有何資格叫我醒?夢中扼我咽喉的,不是你麽?滿手還沾著洗也洗不淨的血,卻來做出這普渡眾生點化癡人的菩薩相。”她背著麵,披散青絲在衾綢單纏繞,好似冰涼藤蔓,寸寸蔓延,帶著疼痛的刺,向心深處鑽去。“你何必。便是我前生欠你,今世傾盡心血來嚐,你隻生吞活剝了我一個罷。為何卻連……”她忽然住了口,痙攣一般扯住自己長發。
  他呆怔良久。“是麽。你是這麽想的。”他的雙眼烏沉下來。心顫,一息尚自掙紮的辯白,瞬間凍結成灰。無力辯白。無權辯白。他神采飛揚地笑起來,揚眉時,盡是引頸受戮的快意:“那你也該記得,你弟弟還在我手中。”
  他分明看見帳中人孱弱的顫抖。
  “若我死了,你會放過他麽?他對你全無危害!他什麽也不知道!”
  “你若尋死,我定送你們全家團聚。你知道。我留他這些年,不做無用的善事。”
  眼前似有驚風灌入,被掀起的輕紗碎霞般墜落,映著女子淒絕的臉。“白弈……!”她隻低聲喚了一句,咬唇時,血卻從眼角湧落。
  她忽然揚手——
  劈麵,全是染血琉璃碎,刺在眼底,心上。
  他卻淡然拂去滿身碎片,看著她,揚起唇角。
  孰是孰非。誰對誰錯。
  若沒有你我紅塵一望的當初,是否便可躲過這對麵成殤的今日?
  何說無情。何必有情。
  若早舍下這於無緣牽掛中念念不忘的勇氣,是否便能化苦為甜逃出生天?
  愛亦何苦。恨亦何妨。
  若不能相忘,那就,恨罷……



  卷四 素手遮天終有淚

  鸞說·複仇

  我曾站在瓊樓玉宇,仰觀繁形,俯瞰大地。
  蒼生在我腳下,那一瞬的震撼,令我目眩神迷。
  光似箭,自穹隆貫下,穿刺心底最悲傷的歡愉。
  我想立於萬山之巔;
  我想眠於四海之源;
  我想舒展傲風的金翎羽翼;
  我想擁有世間極致奢華的甲胄,固若金湯的壁壘;
  我想笑,開懷行樂,遺忘一切想遺忘的,悲與淚;
  ...................
  於是,一個聲音問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我呆呆地想。
  我想恨他。
  不,我恨我自己。
  ——墨鸞



  章五一 逍遙散(1)

  羅衫輕薄,透出粉肌退紅,腰肢香軟,不堪盈握,她向後引頸,閉目時眼睫微顫,蹙眉啟檀口,淺吟輕歎猶帶甜膩。
  身後男子圈著她,雙手探入她衣內去,貼著溫熱瑩潤撫 摸,像一隻狡詐又貪婪的狐狸,銜住她耳朵輕呼。
  “阿鸞……”他如是喚。
  她卻驀得睜開眼,返身一個巴掌揚過來。
  好響亮一個耳光。
  “翻臉都比上翻書了。”那男人狹眼輕笑,探身又想摟她。
  又一個耳光。毫不留情。兩道玉掌紅痕頓時浮在清俊麵頰。
  男人卻似不覺得疼,反笑得愈發跋扈起來。“妃主仔細著手呀。這寒食養出來的玉膚冰肌吹彈可破,來打我粗皮厚肉,豈不是暴殄天物?”他執起小案酒觴,湊到唇邊,嗅那一抺脂餘色。觴中瓊漿泛著妖色,輕晃酒暈蕩漾,隱隱似有磷光。他隻輕舔一口觴口殘紅,笑著將半杯熱酒倒在地上,挑眉:“妃主不好再多耽擱罷?還不出去行散?”
  她側身瞅著他,緩步輕踱,眸色清澈,不見半分迷離。“將軍喜歡廷杖,還是家法?”她漫不經心地又斟一觴熱酒,淺啄。
  “我喜歡……妃主的鞭子。”那男人眼角溢出邪色來,雙手漫過她肩頭,不死心地又在她耳畔頸項輕舔,一麵依舊喚她:“阿鸞……”仿佛成心想激她怒起。
  但這一次,她卻沒有推開他。
  她伸臂勾住他,與之唇齒糾纏,另一隻手靈蛇般遊入他衣下去,在他胸前摩挲。
  “比起鞭子,將軍恐怕更喜歡這個罷?”她忽然掐住那男人的後頸,不知何時,掌中已多了一支金細釵,宛如小刺,正比在他咽喉外。她勁力並不大,但這微妙的位置卻令那男人半分也動彈不得。
  男人垂眼盯著她掌中的釵半晌。
  鈿筐中,一顆晶石何等璀璨,泛著天青光澤,純得不染纖塵。
  他的目光柔軟下來,唇角笑意變得無辜而委屈。“好堂妹,還我罷。哥哥錯了。”他小心翼翼握住那隻纖細皓腕,仿佛唯恐她猛得就在自己喉嚨上開出個透明的窟窿來。
  “哥哥。”她揚起尾音重複一遍,嘲諷卻如水一般從眸色中流淌出來。她一把將白崇儉推開,將那水火晶的條釵摔在他臉上,轉身向外走去,一麵走一麵冷道:“將軍該去了。否則,可不是鞭子、家法、廷杖能了的。”
  “你還不信我。”身後傳來白崇儉似笑非笑的聲音。
  她在玄關處回身,“嗬嗬”的笑:“你真當我是個癡子呢。”應傳而來的婢女已到跟前來,她撩起薄衫大袖,露出一段雪白臂膀,褪下隻碧玉釧扔給白崇儉,“多謝將軍的藥,我覺著舒坦多了。”她說完領著兩名宮婢去了,落下白崇儉拾了那玉釧收入懷中,笑容明昧不定。
  她在宮院中散步,寒食散發出的熱力逐漸蒸上,即便隻著抹 胸 紗衫,依然渾身火熱。她深深呼吸,早春濕冷的空氣灌入胸腔,刺痛而瘋狂。
  “冰。”她輕喚一聲。
  隨侍宮婢駕輕就熟地從瓷罐中拈出一顆碎冰鎮著的櫻桃,連著冰喂入她口中。
  她銜著那冰櫻桃,隻覺得五髒到神髓都全給凍得酥麻。
  多好啊。寒到極致,便再沒有什麽能讓她覺得冷。
  她又命婢女拈了幾顆給她,緩緩地嚼,閉著眼睛聽牙齒與冰渣摩擦撞擊時發出的聲響。
  忽然,原處隱隱有樂聲傳來。
  “那邊是做什麽?”她似頗隨意一問。
  宮婢就聲道:“西突厥派了使節來,陛下說要讓胡人見識見識咱們皇家園林的恢宏,這會便是款待著呢罷。”
  “怎沒聽說呢。咱們改道。”她聞之旋身欲避。
  禁內鮮少有外臣出入,款待使臣更是幾乎未聞。但這西突厥卻又非同一般,打一陣和一陣,時好時壞多少年。想來李晗待他們是欲穩之而又放威,既有使節來,震懾懷柔是少不了的。但她服了寒食散,行散時衣著單薄,卻不想給胡人撞上。有這等事也不見先遣人各官通報,倒是十分奇怪 。
  “都有什麽人陪行?”她一麵往回路上走,一麵問。
  “皇後領著臨郡王,還有左右仆射,中書令與鳳陽王。”
  “哦?”墨鸞聞之挑眉,忽然便頓下步來。“我忽然,又想去瞧瞧熱鬧。”唇角輕揚,她已又折返回去。
  “妃主還是先將散發出來沐浴更衣了再去罷。”宮女忙追上相勸。但她卻仿佛沒聽到一般,兀自循著樂聲方向走去。
  四海池中水榭。
  蜿蜒白玉橋似寸寸綻去的蓮台,懸於波上,相連將岸邊垂柳青青。
  她才行到橋頭,但見大常用字侍韓全小趨迎來,一邊問候,一邊將她往一旁請。
  “聽說來了草原上的使臣。”墨鸞順著韓全行到柳蔭下,笑道:“我不過去,隻在這兒遠遠瞧上一瞧,看這傳說中的突厥人是怎麽個高頭披發的模樣。”
  “妃主怎麽忽然好這個奇。”韓全冷汗執汗涔了全身,抺著額角苦笑,“蠻夷有什麽好瞧的。這些個胡子沒教養的,陛下禦賜的旅館他們不住,就在院裏搭氈篷,連那些個受過王化的胡媽還不如呢,又多了股子牛羊膻味。妃主體虛,別衝撞了金身。“
  中土房屋居寢比草原舒適百來倍,西突厥屢屢犯邊,圖得也不過就是富饒發達,然而,這幾個西突厥人卻執意要在天朝都昭顯胡禮,懷得又是什麽心思。
  “這胡使是什麽人?”墨鸞問。
  韓全答道:“今番的胡使是西突厥可汗的長子,叫斛射羅。”
  墨鸞又追問:“皇後與臨郡王此刻還在嗎?”
  韓全應是。
  臨郡王今年不過九歲,還是個孩子。中土少年多以學文為先,不似胡人三歲騎馬五歲彎弓。皇子固然少年君子,但陛下若想與胡狄講詩書之禮,未免有些對牛彈琴。胡人不會賞識中原人的謙謙之道,隻會覺得那是狡詐與懦弱。讓一個九歲孩子去承擔如此重壓,倒也真是狠心又無奈。
  她立在新綠絲絛之下,眸色漸斂了下來,垂柳如煙,未知冷暖。
  那水榭中的樂筳自有風雅,隻是坐上賓未免昏昏欲睡。
  斛射羅百無聊賴地歪在酒案,撐著腦袋“享受”中土禮樂的“教化”,滿心裏翻滾的,全是:煩!煩!煩!
  他煩透了。真不明白漢人為什麽喜歡這些輕飄飄軟綿綿咿咿呀呀的……
  鎮守涼州的驃王李無祿死了沒多久,父汗就命他出使,來探中土皇帝的虛實。如若天可汗不再是天可汗,西涼一大州,趁其舊主剛死,新主還不牢靠,人心正是不齊,最好拿下。
  父汗最忌憚的,是當年一騎當千大敗十部的虎將殷忠行。殷氏一門,是草原人心中敗也心服口服的好漢。聽說中土皇帝給殷公雪冤平反,若重新啟用,那就是草原的麻煩。
  但看如今這一位皇帝陛下,似乎十分軟弱--------按中原人的說法,叫做儒雅仁厚,但在他們胡人眼裏,就是扶不上牆。
  這位長皇子,不說了,小得跟雞崽一樣,哪能跟草原上的雛鷹相比較。
  中土的軍隊儀仗確實雄偉,但怎麽瞧也不是能夠長久上大陣廝殺的。尤其是他們的驍衛軍-------馬,這是戰場上最親密的夥伴,竟然看似擺設。而他最想見一見的英雄-------殷將軍,至今沒瞧著……
  如果中土皇帝隻是將殷孝收擾回來閑置不用,還理他什麽鳥事?戰吧,父汗!這富庶沃野華美皇庭,憑什麽讓孱弱人占著?
  斛射羅頗不滿的將目光從李晗李承父子身上挪開,跳過藺、謝二公,又打量裴遠。
  聽父汗說,中土文官各個都是白胡子,手無縛雞之力,專會躲在後頭使詐,想不到也有這樣年輕精幹的練家子。就是……瘦了一點,掄個紫金錘砸一砸,能抗住麽。
  他又眯著眼去看餘下那一人。
  鳳陽王白弈。
  這個人……好像有些奇怪……
  斛射羅正要細瞧,忽然,原本正遙遙盯著水岸的白弈卻先回頭掃了他一眼,爾後,看似十分友好地給了他一個微笑。
  斛射羅當下後脊一寒,頓時,有種興致勃勃跟去偷窺卻失手被抓了現行的挫敗感……他在心底頗負氣地衝白弈齜了齜牙,撐著腮幫子扭轉頭去。
  四海池真如海廣闊,算來,這一座水榭也不過是建在近岸處,瞧著,卻已覺得十分遠了。白玉雕琢的橋路,遠望,似白蓮成線,映著青天白雲,碧色波光,絕美壯哉。
  白蓮盡處,綠柳蔭下,一名女子與皇帝身旁的侍人站在一處。原本是看不怎麽真切的,卻不知怎的,一望便望見了,但真想細看時,卻又覺得什麽也沒看清,隻見是烏發紗裙,宛若雲澤鶴。
  斛射羅眨眼望了好一會兒,下意識轉頭,又去看皇帝身旁的皇後。皇後容紗垂麵冠落紅珠,華服雍容,卻是裹得十分嚴實。
  完全……不一樣哩……
  “陛下!”斛射羅頗為困擾地抬手指著水岸問:“那位姑娘,是天朝的別吉嗎?”他說不太好的漢家話,言辭中夾雜著胡語。
  李晗一怔,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卻見是墨鸞正與韓全在一處,不知說著什麽。
  隻一瞧見墨鸞,李晗神色咻得便緊了起來。
  “那不是公主。”一旁的左仆射謝蘊忙笑道:“那一位是淑妃主。”
  斛射羅琢磨著這句話,疑惑:“是陛下的可敦?”
  這一問,卻叫人尷尬。
  草原人並不似中原,沒有那麽多禮教約束,亦沒有中原這般看重正庶,那些汗王的妻室,一律稱呼為可敦,隻在幄帳與牛羊上有些差別。但拿來此時,卻驟然顯冷。
  謝公頓時有些尷尬,瞥了女兒一眼,所幸皇後謝妍被容紗遮去了臉龐,看不見她表情。李晗瞅了眼白弈,又瞅了眼妻女,亦是欲言又止。
  斛射羅雖是胡兒淳樸不羈,但並非癡傻,自然也瞧出這一幫漢人有什麽緣故忽然都不說話了。可他一半是好奇一半卻也是挑釁,偏不想叫漢人如意。天給你們的好水土,不像草原風沙日曝,你們的女人確實秀麗,但你也不用這樣罷,遮著藏著,至於麽。他心中憤憤不屑,麵上卻笑著,即時補了一句:“既然是陛下的可敦,為什麽站在那麽遠的地方?”
  一語未了,滿座愈發神色詭異。
  白弈又看一眼斛射羅,不禁暗一輕笑。這個胡人,有趣了。
  李晗麵上已十分不好看,猶自咬牙強忍。
  裴遠瞥一眼白弈,見白弈眼底潛著笑卻是打定主意不動聲色的模樣,便又抬眼看了看藺謙,而後也將眼垂了下去。
  藺謙見狀隻得準備來打這個圓場,話還未出口,卻聽皇後謝妍先道:“不如就-------”
  但她這一句卻也隻說得一半。
  大常侍韓全及時返了回來,在水榭外稟報:馬場已準備妥當,淑妃主請陛下聖駕。
  李晗猶不得呆了一呆,不知為何忽然有此茬。他與諸臣議定的,先禮之而後威懾,再後安撫,軍馬之行,那是明日的排程。
  但那斛射羅聽到個“馬“字”,卻早已歡喜的眉飛色舞起來。


  章五一 逍遙散(2)

  天角流雲,在稀薄揚塵中仿佛裹了層金黃。駿馬交錯,馬背上竟皆是未及笄的少女,足有二十餘眾,人手一支長杆,正分隊擊鞠。滿眼雙環或仙,羽紗飄舞和著驃騎如風,威武妍盛,秀麗奔放。
  小小一隻鞠球在馬蹄間疾滾,一擊下,化作一道弧光掠過。馬背上的少女魚躍而起,翻身時長杆一揮。陽光奪目,映耀,那球卻似粘在杆上一般,勾、壓、挑,再擊出,瞬間便改了道,向另一方馳去。那少女卻似天生的鞍馬好手,在馬背上跳躍翻滾,穩穩當當。
  這般景象著實令斛射羅大吃一驚,由不得瞪圓了雙眼。胡人自幼在馬背上生活,但他從未想過久居安逸的中原人,竟也能有如此精湛馬術,何況還是一群小姑娘。他正暗自詫異,忽然一道光影向他撲來。他駭了一跳,抬後去截,掌心裏結實撞了一下,卻將那鞠球捏在了手中。幾乎同時,三個明麗少女已驅馬到了跟前。
  少女們就著馬上,先向李晗行了禮,但笑吟吟來問斛射羅討那球。
  隻見三位姑娘俱是粉頰凝荔明眸櫻唇,十分清麗娟秀。
  斛射羅看呆了半晌,良久才還神來,忙將球遞還給她們。少女們拿回球,立刻笑著跑馬而去。那胡家兒郎卻還愣著,回味不已。
  他還未醒,卻聽另一如珠玉音響起。“王子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這幾位姑娘雖尚年幼,待王子回去細細備下聘禮,想來就差不多好出嫁了。”
  斛射羅又一驚,扭頭才見不知何時李晗身旁已多出加一位女子來,正是方才水榭中遠望見的妙人。
  她一張素顏半點粉黛未施,卻依舊是唇丹眉翠,雙眸流光溢彩顧盼神飛。那烏綢般柔亮的長發高高盤起,狀若靈蛇,亦不見怎樣繁複珠飾,唯有一支青犀牛角打磨的掌梳斜斜插在髻上,瑩潤光澤映著秀發,愈顯高雅。但她的衣著卻十分與眾不同。這早春天乍暖還寒,她卻隻著了件紅羅織繡的抺 胸,水色紗絛腰間垂,石榴紅裙款款,素紗長衫半披,衫上金縷繡出的百鳥圖在陽光下隱隱閃動,羊脂白玉般的一段香肩膀掩在紗下,朦朧中似有光澤,令人心口怦然。與她相較,方才那些仙子般的姑娘頓時顯得失色---------不,隻是她更美,便是九天仙女也不堪比擬。
  斛射羅徹底望得癡了,良久,恍惚有人在耳畔再三喚他,才驚起來,方覺時,但聽謝公道:“王子,太失禮啦……”他尷尬抓了抓發辮,便見眼前的美人掩口笑道:“虧得是我這庸脂俗粉來拋頭露麵,若是皇後除卻容紗來,那可要了不得。假如王子忘了回草原的路,就在神都住下不走了,戈桑烈汗來向我們陛下討兒子可怎麽好。”
  此一番話出口,眾人皆笑得微妙。
  這究竟是好話呢,還是歹話?她讚皇後美色,卻又拿皇後去調笑一個胡人。
  頓時,皇後謝妍的肩頭輕顫了一下,不知是否著惱。趙國公謝蘊也笑得極僵,又不好冷麵,隻得苦苦強撐。藺謙與裴遠對視一眼,兩人下意識同時向白弈看去,正瞧見白弈別過臉去,仿佛刻意回避般,神色全藏在背光陰影裏。
  但最尷尬還是斛射羅,恨不能立刻尋個地油鑽進去。他以西突厥使節身份來此,卻遭如此戲謔,難免不被人笑話他草原男兒見了個美麗的姑娘就傻乎乎的什麽也忘了,那可真是丟足了草原的麵子。怪不得父汗說中原人多狡詐,這天仙一般的姑娘,嘴卻比草絲下的毒蛇還要厲。“你們的女人雖然長得漂亮,但卻不如我們草原上的白鹿健美。”他立刻氣鼓鼓地反駁。
  “哦?原來這樣的鞍馬騎術還不能入王子 的眼。”墨鸞聞之挑眉。
  斛射羅被她說得一嗆。沒錯,能在馬上玩得如此順溜,當真算得是好騎術。草原人不喜歡撒謊,但她也不能認服。他指著場中還正擊鞠的少女們,道:“但我們的女人也能彎弓射箭。”
  “這有何難。”墨鸞微笑,“我們漢家的姑娘,隨便一個,都能穩中八十步!”語音未落,她一擊掌,場中少女們立時應聲列隊兩行,一望之下,有如一雙彩色線,筆直若從天垂。方才場中歡騰駿馬,此刻靜得不見鼻息,凡有號令,皆整齊劃一,無一違例。
  數名內侍丈過步子,擺下一排箭靶。整整八十步。
  “即便是男子,射八十步也已是弓箭好手了!”斛射羅忍不住道。
  說話時,但聽見清脆弦音齊鳴,前排眾女們已彎弓搭箭。一排疾矢破空而去,如雨如蝗。不一時,侍人抬了靶來驗,竟皆是正中紅心!
  兩隊少女交替挽弓,無一虛發,連李晗瞧見也忍不住大聲喝彩。
  斛射羅眼睜睜看著這一群女子竟如此好身手,驚得半晌不知作何反應。待到第十次靶抬來麵前時,他忽然一把攔住兩名抬靶侍人,將靶上箭拔了下來。“你們的箭……比我們的箭沉。”他將那支箭在掌心掂了掂,疑惑道。
  “各國造箭之法不同也不足為奇。”不待墨鸞說話,裴遠似乎已心領神會,從後應了一聲。
  “正是如此。”墨鸞便即笑道,“這不過是姑娘們閑來玩慣的遊戲,王子開了尊口,才不得已獻醜一二,倒叫王子見笑了。”
  他說得謙虛,斛射羅聽在耳中卻滲了冷汗。
  這跟父汗說得……完全不一樣嘛……為什麽這些中原女子也會把騎獵射箭當作平常遊戲,還各個如此好手?女人已能夠八十步穩中,男人該要厲害成什麽樣子?
  他確實曾以聽說過,舊時打太原,有個漢軍小子一箭一百六十步,射斷了左賢王的帽翎!可這樣的神箭手怎麽也該是個例罷……
  瞬間,斛射羅有了一種常識顛覆的無力感……不可能……這裏麵,肯定有什麽鬼把戲誠心哄騙他的!中原人最狡詐了……他皺著眉,十分驚疑地盯著麵前這個美若天仙的女人,努力想尋出破綻,卻聽見她如話家常一般提起:“聽說,王子返回草原時要取道涼州罷?我有一位舊識正在涼州駐守,可否煩勞王子替我捎一封書信與他?這位將軍舊時在太原,姓藺,乃是英國公家的小郎,想來王子殿下應該聽過罷。“
  話了,斛射羅額角已爆青了一片。他怎麽覺得自己好像……被威脅了……呢?
  但李晗卻笑著將話岔開去。“你怎麽勞動王子替你捎信?有書信遣驛官送就是了。”他拉一把墨鸞的手,將墨鸞帶到身前來,忍不住附在她耳畔低聲就想問。
  這未免太奇怪!宮中女眷確實常擊鞠為樂,可為安全起見,都是讓她們騎驢的,球場也要比這馬場小。這一群神奇的女子她忽然從何處變來……?
  但他來不及問出口,墨鸞先將手指貼在唇上,笑著衝他輕搖了搖頭。
  李晗到嘴邊的話生咽下去,見墨鸞已喚宮人們抬來屏風,擺下坐席果酒,隻好入席坐下。指尖還有方才沾染的點點香汗,墨鸞的手很奇怪,忽冷忽熱,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他抬眼又向墨鸞看去,正瞧見她從婢女手中接過冰鎮的果點來吃。
  “你身子不好,不要吃多了冷東西,穿得又單薄。”李晗不禁蹙眉嗔她一句,便命宮人給她奉上熱食湯水。
  瞬間,墨鸞眼角淌過一絲異色。“那……我喝杯熱酒罷……”她說著便取了一杯燙邊的酒來飲了。細密汗珠從她額角麵龐滲了出來,她忙抬手輕拭了。
  “你怎麽了?臉色這樣差。”李晗愈發覺得古怪,不禁擔憂,“你手在抖……朕讓人給你取件披袍來,你先吃點暖和的。”他不明就裏,不知墨鸞是服了寒食散藥力上蒸,除熱酒外不能吃用熱食,更不可穿厚,否則散發不出來,便會熱毒攻心。他隻想著怕她受了凍,親手取了熱湯來喂她。
  墨鸞指尖愈發著冷,又不便當著眾臣與胡使的麵推拒他,無奈,隻得勉強就著他手,小啄一口。她含著那一小口湯,還未咽下,忽然聽有人急喚了一聲:“陛下!”抬眼看時,卻見白弈站起身來,盯著她眼底,神色複雜糾結。
  “陛下,妃主方才吃了冷食,忽然又飲熱湯,恐怕有傷胃腑。”白弈頗有些不自在地道,他垂目頓了一瞬,問從旁侍人要了紙筆,“妃主……自幼胃疾,臣有一份家傳藥方,是妃主從前慣吃的,且讓宮人去煎了服下,一會兒就沒事了。”他說著將寫好的藥方遞於宮人。
  李晗滿頭霧水,但見墨鸞似十分不適模樣,忙命宮人去煎藥。
  墨鸞早已趁空偷偷將那一口湯吐在帕子裏。她涼涼地看了白弈一眼,起身對李晗福道:“妾不適,乞請告退,望陛下恩準。“
  “也好。你去罷。回頭將藥送到靈華殿去,可要乖乖吃了。”李晗聞之應準。方才那胡兒猛盯著墨鸞瞧他已十分不爽,苦於主動將墨鸞支開又顯小氣,如今順勢而為正是求之不得。然而,不知緣何,心中總有些莫名不是滋味兒。他鬼使神差地瞥了眼白弈,但白弈已重坐下了,正與裴遠說話,麵上表情被遮得一絲也瞧不見。



  章五二 魅中仙(1)

  她將自己浸在冷水裏。冰冷,觸手一般爬滿肌膚,似針中毒,剌進血液,淌遍全身。
  好冷。真想這樣一直沉下去嗬。
  她潛在水底,屏息看自己的烏黑長發藻一樣隨水飄蕩。頭腦有些暈眩,她又閉起眼,放任沉浮,宛若沉眠。
  那人方才算是什麽……用那種眼神盯著她。她要如何,與他何幹?現在又來做一副好人模樣。
  是呀,已經沒有關係了。
  可為何心口卻有酸麻?
  嗬,意外地開心麽。原來他那種人,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啊……
  她猛地從水裏站起來。
  晶瑩水珠順著赤裸的肌膚滑落,沾去微揚唇角一抹殘紅,勾勒出妖嬈的粉色線條。
  侍女們扶她從湯池中起來,拿來棉織的長巾給她披上,她卻揮手將之拂去,反命人撤了屏鳳。
  涼風頓時襲來,和著水珠戰栗。
  她卻仰麵,咬唇微笑了。
  有宮人奉上湯藥來。
  她揉著心口睨了一眼,冷冷叫她們拿走。“我不喝他的藥。”她見侍士們呆呆不敢退去,一把奪過那藥碗,翻手全倒在湯弛裏。
  紅褐色的藥汁在水中暈柒開去,血一般華美。
  “這解散方是鍾卸醫開的。就知你會倒了,特意備了兩碗。你喝了罷。你不喝,宅家知曉了,受罰的是她們,何必叫她們陪你擔驚受苦。”
  那柔軟語聲卻在這時忽然闖入。
  她驚回身,看見靜姝捧著藥碗立在眼前。
  “你終於肯見我了?”她苦澀自哂,“也學會拿假麵哄我了。”
  “娘子若是真不怪我,就把藥喝了。”靜姝垂目,卻將藥碗遞到她麵前。
  她怔了一會兒,緩緩接過藥來,呆望著,忽然,淚卻滾進碗裏。她立刻將淚拭了,仰頭一飲而盡。
  藥汁苦而腥烈,但她不要漱口的蜜水。如慢慢地咽,細細品味苦澀一寸寸爬過喉管落入肚腑的快意。
  而後,她像隻受傷的雁一般,從雲端墜落下來。
  靜姝一把將之抱住。“別讓妃主濕著頭發睡,會上頭風的。”她喚了宮女們來,細細將墨鸞滿身的水擦幹,又替之換上幹淨衣褲,將之扶回臥榻安置得妥帖,連才離去。
  出門時回身,香霧繚繞間重紗垂地,仿佛將什麽都掩盡了,卻又仿佛什麽也遮不住。那些癡心、傷心、死心……
  她眼眶瞬間一漲,慌忙低頭奔了出去。
  她是不敢見娘子。她害怕,怕娘子怒怪她,怕瞧見娘子如今這副模樣。彼此心上的傷口,不敢碰觸,唯恐一不小心又會流出鮮紅的血來。若非……
  她抬頭向廊外階下望去,穿過花簾樹屏,一眼瞧見裴遠候立身影,仍舊是那般博雅玉修。“服過藥剛睡下,沒事了。”她歎一口氣,如是道。
  裴遠略點點頭,就要走。
  “等等!”靜姝追到台階前,一把插住鳳紋雕花的廊柱,“替我帶個話罷。”她深吸一口氣,“你叫那人,要就痛快說明了,要就消失得遠遠地別再來擾人,哪有這樣拉扯不清的事!”
  裴遠愣了一瞬,微笑。“各有各的脾性和苦衷,何苦苛責。順其自然罷。是福,是禍,強求不來的。”他向靜姝微微鞠了一躬,返身走了。
  借口。你們就裝模作樣罷。劍有兩刃,戳得究竟是誰的心。
  靜姝遠望著那背影,狠狠地咬了咬牙,再舉步,忽有風來。隻聽“哢嚓”脆響,一枝海棠竟折在足畔,紅殷殷的,恍如血染。她驚了一瞬,緩緩俯身,將那一枝花拾在掌中,刹那,莫名心顫。
  若得以時光倒回,不知又會如何抉擇……?
  白弈怔怔立在自家院中,遙遙似遠目,神思已飄渺。
  阿鸞……她竟然……
  他不由自主長歎,神傷早已從眉宇間傾瀉。
  猛地,卻有人在身後喚他。
  “堂兄想的什麽心思?那草原來的胡使,有趣麽?”
  先聞聲,未見人,笑已冷。“你倒還好意思來。”難以自抑,他已涼了聲調。
  “與其被堂兄尋上門去綁了,不如自來請罪求個坦白從寬得好呀。”白崇儉便像一縷風中孤魂般忽然便飄蕩來眼前,“順便……拿這個給堂兄。”他嬉笑著,拿出一隻翠玉釧兒來,卻又不放手,反而湊到鼻尖嗅得曖昧非常,眼中顏色盡是嘲弄。
  白弈起初還冷冷盯著,但見這玉釧兒當即便怒不可遏起來,暴起一拳向崇儉麵上揍去。“你竟給她那種東西!”他眸中火光大威,恨不能立時將這人挫骨揚灰。
  白崇儉卻大笑。“你可別冤枉我。是她找我要,不是我主動給她。”他被掐住衣襟,卻一副就範模樣攤平了雙手,唇角噙笑,神情放肆。“這樣真的好麽?”他指了指白弈掐在他胸前的手,“我記得,堂兄說過:‘不想連兄弟也失去了。’對罷?”
  白弈心神一震,深吸一口氣,將之丟開去。
  不錯。他說過。但那是對朝雲說的。那時,朝雲終於肯來見他,他對朝雲說,到如今,他已不想再聽任何相關之事,不想連兄弟也失去了,所以,就此揭過。
  但那並不代表他不知道。
  “你,可以滾了。”他十分努力地企圖讓自己靜下來,終還是無法和氣。
  白崇儉卻絲毫不介意,反而笑得愈發委屈。“堂兄別急著端茶呀,我話說完了就滾。”他這才笑嘻嘻地將那玉釧兒推到白弈懷中,道,“你不要以為我喜歡和你作對,大事我不糊塗。我就是想看,說得好聽的,是不是也能做得到。堂兄你要早做決斷哩,不要待到被反咬了才知疼。”他越說語聲越輕快起來,仿佛十分喜悅,像個等一場精彩大戲的孩子,忽然卻又收了好奇顏色,刹那變幻,他歪頭望著白弈,嗤了一聲:“先下手為強麽。你做到了,我就徹底服你。”那冷笑裏,全是陰鷙。
  瞬息,白弈眼底激蕩起一抹淩厲寒色。
  殺氣。是殺氣。
  他擰眉目光沉冷,不動,不語,隻是盯著麵前人,好似斂翼將擊的鷹。
  白崇儉驚得挑起眉梢,卻是半步不退,反而愈揚起唇角。
  僵持。寒意四起。蕭瑟彌漲。
  忽然,一個稚嫩童音生生插進這對陣局中來。“阿爺今日還未教我習劍呢!”那小女兒捧著一把小劍,不知何時已奔來父親身旁,雙手將劍高高舉到父親麵前。
  異軍突起。立時,局破。
  白弈聲色不動,一首掌住女兒,另一手悄然便按在劍上。
  見此情形,白崇儉眸色輕震,下意識已退了一步,又一刻,冷哼一聲,閃身掠去,已不見蹤影。
  “阿爺……叔父怎麽走了?”阿寐拉著父親衣擺,瞪大了眼。
  “叔父還有事要忙,就先走了。”白弈將女兒抱起來,重將那小劍塞回她懷裏。長出一口氣來,一時,竟驚覺無力,他靜了好一會兒,對女兒歉道:“阿爺今天累了,不習劍,咱們下棋,好不好?”
  阿寐頗乖巧地應聲,扭頭卻甜甜笑著向花間喊道:“阿娘,阿爺說今天不習劍呀,下棋。”
  尋聲望去,正瞧見婉儀隱在花樹後的身影。白弈默然良久,終得吐出兩字:“多謝。”卻已沉得幾乎聽不見聲音。
  婉儀這才走上前來,一把從他手裏拿過那玉釧兒。“宮裏的東西,查起來就是麻煩,你要留著?”
  白弈眉間已見了乏色,並不應她,隻是抱著阿寐往堂屋裏去,一麵同女兒說著話。
  婉儀靜立著看他走遠,轉身將那釧兒扔進魚池。
  那纏臂的翠玉,在水麵上點出個清澈漣漪,一圈圈暈開去,終於,徹底消失無蹤。


  章五二 魅中仙(2)

  月朦朧,樹影斑駁,鳥語呢喃隨風。分花拂柳緩步,映入眼簾,卻是舊日庭院重。
  那提燈在前引路的女子,身旁相扶的長者……方姆姆、靜姝、水湄……
  這是……還在鳳陽麽?
  “娘子還愣著做什麽,使君剛接了尊大人與小郎舅過末,等娘子好久了。”
  啊……
  驚詫時,卻被人推了一把,撲進屋裏去。
  抬頭,正瞧見父親與弟弟。父親坐在上首,懷裏抱著個小小的孩兒,大笑開懷。
  吉兒!
  驚駭時,一雙手卻將她攬入懷中。“還整天冒冒失失的,兒子都笑你。”他的聲音就在耳畔,親昵廝磨,含著笑。
  “兒子?”她怔怔地抬頭,“我的……吉兒?”
  “你沒事罷?”他眼中顯出驚色來,反身從父親手中接過孩子,“可憐的兒唉,你的傻娘親把你都給忘了。幸虧還有阿翁、阿爺和舅舅疼你。”他抱著孩子,眼角眉梢浸著寵溺的謔笑。
  這究竟……怎麽回事?
  “吉兒……吉兒還在?”
  “當然在了,不在去哪裏?”
  “你……不娶公主了?”
  “別說傻話,兒子都快兩歲了,娶什麽公主?”
  “那也……也不要我嫁給別人?”
  “……你睡魘了麽?”他苦笑不得,將孩子塞進她懷裏,“乖兒子,快給你娘兩爪子拍醒她。”
  孩子柔軟溫暖的觸感就在懷中,熟悉的奶香味如此親切,小小的臉那樣甜。
  是吉兒!是她的吉兒!
  鼻息酸澀,淚便落了下來。
  “又哭了。這不是都好好的麽,一家人團聚了,你又哭的什麽?你再掉眼淚,嶽父以為我欺負你了……”他將她緊緊摟著,柔聲低語哄慰。
  真好啊……好溫暖。真想就這麽陷下去……
  可是……這些,明明不是真的罷……?
  “你到底——”
  她奮力掙開懷抱,卻猛得被推倒在地。
  再抬頭,看見另一個女人――不,是另一個她。
  “你到底想怎樣?”另一個自己,用一模一樣的聲音、話調質問她:“你不喜歡這個夢麽?就這樣一直做夢下去不好麽?為何定要糾纏那些無意義的真相?”
  “可這些明明不是真的!這樣自欺欺人-一”她奮力反駁,但卻被打斷了。
  “騙一騙自己有什麽不好?一直一直說著‘真相’,你真的知道什麽是‘真相’麽?自以為正做著正確的事,隻是換一種方式自欺而已罷。”
  她看見自己在對麵冷笑,聽見毫不留情的宣判。
  “是啊,你這種人,真可憐嗬,連做夢的資格都沒有。你消失罷,不要來妨礙我!”
  四周陡然漆黑。
  她看見自己逐漸變得透明,仿佛就要氰氳而散,愈來愈覺得冷。
  “阿姐!”
  忽然,那個少年從陰霾中向她撲來。依舊是多年前,柳蔭道旁策馬揚鞭的印象。他抱住她,焦急地喚:“阿姐!醒醒!”
  “弟弟,阿姊在這裏呢。”對麵的女子低垂了眉眼,柔聲呼喚。
  他卻像什麽也沒聽見般,執意抱住了她。
  “阿顯!”那黑暗中的鏡像暴怒起來,伸手便來拉扯。
  相觸之時,她看見大朵血花從弟弟肩頭滾落。
  “阿姐!你快醒醒!”他皺著眉,依舊不顧一切地喚她。
  阿顯!
  她驚呼著猛坐起身,冷汗滿麵,沾濕的長發帖在額角臉側,指尖仿佛設了觸覺。
  是夢。
  這種夢……嗬……
  她緊蹩著雙眉,大口喘息,抬手擦拭汗水,這才瞧見身旁那張擔憂的臉。“陛下……?”她略怔了一瞬,正過身子,俯拜,“陛下駕臨,為何不叫醒妾?”
  “奴婢們說你難得安睡,朕本打算看看你沒事就走了。”李晗伸手輕捋著墨鸞頰側青絲,歎息時擰眉不舒,“真的還好麽?你剛才的模樣看起來……喊你也聽不見。”
  心弦一顫。她望著麵前這男人,久久無言,終於,卻軟身向他靠去。“若妾說‘不好’……陛下……是不是就不走了?”她緩緩以手摩挲他下頜胡青,沿著頸項,掠過凸起的喉核,從領口探入,在鎖骨胸前流連。夜色撩撥,青燈淡染,她的雙眼如有迷霧籠罩,在此相對時刻,媚色誘人。
  甜香吐息撲麵,淚珠卻滾落在頸窩,冰冷而又滾燙。她仿佛水一般滑膩,淺淺冰冷襯著他的愈漸火熱。“阿鸞……”李晗迷醉地低歎,不及思索已將她緊緊揉入懷中。那女子卻似妖嬈的蛇一般纏住了他,剝奪他的思考。她像一株柔軟藤蔓,攀在他耳畔低吟婉轉。“郎君。”她忽然如此喚他。
  你喜歡罷。喜歡被這樣呼喚。如此親密無間,不再是虛假的討好,疏離的畏懼。
  他發出癡啞的呻吟,舍不得封住那沾蜜的檀口。
  她卻在嬌羞迎拒間捧起他的臉。
  “郎君……讓我看清你的眼睛,讓我知道,正抱著我的是你……”
  他順從地與她相望纏綿,卻什麽也看不清,唯有愈發熾烈的灼熱與那嬌嬈無限地風情,魅惑如毒,將靈魂也吞沒了。
  他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盡興歡愉,情潮跌宕,大汗淋漓倒在她身上,喘息地依戀滿懷。“總覺得……不甘心啊……我不知道你的過去,就連你身上哪兒又不好了,也還要人從旁‘提點’了才得悟。偏有人就知你,隨便寫一個也是你吃慣的妙方。”他負氣悵歎,沿著脊背,從蝴蝶肩胛到軟玉纖腰,不舍地撫摸她光潔的肌膚。
  “過去有那麽重要麽。”她低聲歎息,將那不安遊走的手捉來捏住,將他推平躺了,趴在他胸口:“你就當我是個沒有過去的女人,隻管此時我是你的,不就好了?”
  “你真的……是我的麽?”李晗摟著她,眸中眩色沉澱。
  “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她笑著撐起身來,與他唇齒糾纏良久,忽然卻又將他推開去,背身扯來衣衫披上,“‘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陛下該歇息了,否則又成了妾的罪過。分明是你們男人造的孽,到頭來,全怨怪一句‘紅顏禍水’。我上外間去,躲你躲得遠些。”她略回眸時,眉梢帶笑,眼角含情,俯身打了簾子作勢真要下榻。
  “別走!”李晗慌忙一把拉住她,將她拽回懷中抱住,“別走……你陪著朕……”他醉得有些癡了,嗅著她發間身上清香,喃喃地抱怨,“朕什麽時候‘不早朝’過了,你不要走。”
  “是。陛下是明君。連寵椒房也不曾有,聖心體貼,麵麵俱到。”她依言靠在他懷裏,笑裏卻有了狡黠。
  她話音未落,李晗已有些尷尬地咳了兩聲。他心虛覺得墨鸞這是在謔笑於他。他當真好一陣子不來靈華殿了……他自認並非寡淡了情義,也不是貪戀了那徐氏的小婕妤,他隻是著實不知該如何麵對她。自吉兒那事之後,他心中有愧。為人父者,卻讓幼子在跟前出了差錯,他沒法跟孩子的母親交代。若非今日園裏遇上她,他恐怕還要躲上好一陣子罷。“阿鸞……”他自知這分懦弱何其自私,柔腸糾結,仍想要解釋。
  “陛下不用說了。妾知道。”墨鸞卻垂了眼,烏發紅唇,愈發顯得麵色有些發白,“陛下是日理萬機的貴體金身,怎麽受這些哀愁呢。妾一個人熬著罷,熬啊熬啊,習慣了,就熬過去了。”她說著,忽然又有淚潸然。
  隻見這顆顆珠玉滾落,李晗猛驚起來,下意識伸手去接她淚珠。晶瑩落在掌心,冰冷地似砸在心坎兒上。“好了……好了,咱們不說這個。”他心痛地拭她麵頰淚痕,拍著她肩背,“你……你現在總可以告訴聯了罷,白目裏,你變得什麽戲法?”他搜腸刮肚地尋來話題,要分開她心神去。
  “哪有什麽戲法。”墨鸞含淚淺笑,“是教坊司的雜耍伎子,整日裏練得就是摸爬滾打,不要說馬背上,就是懸根絲讓她們翻跟鬥也使得。每逢節慶,哪一次沒瞧夠新奇,陛下怎麽就忘了。”
  “那……那箭……”李晗由不得一驚。
  “是靶心裏裹著磁鐵。這種弓箭和靶也是江湖藝人專做出來變戲法的。”墨鸞笑道,“小姑娘家哪裏能這樣好身手,箭到八十步,早沒了力道,反而被磁鐵吸過去。這都是騙人的小把戲,嚇唬那胡兒的,真要上陣廝殺就不靈了。”她看似無意地繞著自己一縷長發,眸光卻漸斂下來,“陛下明日還要領突厥人去閱兵麽。”
  “朕也在想。”李晗抱頭躺倒下去,疑道:“收斂鋒芒,又恐西突厥小覷,反而舉兵來犯;鋒芒畢露,又怕泄露底牌,讓突厥人有了戒備。到底怎樣才好?”他扭頭望著墨鸞,又問一聲:“怎樣才好呢?”
  “陛下又問這些朝事。”墨鸞低眉暗笑,“婦寺幹政,禍亂朝綱,此乃不赦大罪。陛下行行好,給妾留條活路罷。妾什麽也不懂。”
  “咱們私廂話,又沒外人知道。”李晗伸手拽住她衣角,膩道:“好卿卿,你最是聰敏了,你有什麽主意告訴我罷。”
  “真要我說……那陛下可不能說出去了。”墨鸞挑眉看李晗一眼,俯身在他側旁躺下,附在他耳邊輕道:“既然斂刃也不妥,張揚也不妥,那便收一半放一半,不就是了?”
  李晗仔細琢磨一陣,又問:“怎麽個‘收一半放一半’法?”
  “咱們今日不是已經嚇過他一回了麽。”墨鸞輕笑,“明日陛下隻讓他瞧見個閑散營轅就是了。”
  “為何?”李晗不禁奇道。
  墨鸞道:“那胡兒今日回去必定疑慮,明日一心想探我天軍虛實。他愈心急,便愈不給他看見。他愈看不見.心裏才愈摸不著底,想來不敢輕舉妄動。虛實實虛,兵不厭詐,方是詭道根本.這個陛下比我懂罷。”說到此處,她複正坐起身來,雙手交疊洗膝上,靜了一會兒,道,“不過陛下可要準備著。這一仗,恐怕遲早要打。這些突厥狼子,入天朝卻拒行漢禮,妾今日拿和親之事探他,他也無回應,多半並非誠心交好。他回程時取道涼州,驃王新薨,涼州如今正不穩,他又在城內,萬一裏應外合,怕是凶多吉少。我朝休養這些年,國力有增,與其養狼於側,隨時擔心著被惡狼咬上一口,不如除此禍患。派遣何人‘護送’胡使,陛下可已決斷好了?”
  她這一問,直插腹地.李晗又一驚,由不得也坐起身來,盤膝沉思。
  這些話,今日藺謙也與他說過。他卻為此頭疼不決。這一人選幹係重大,名為“護送”胡使,實則卻是赴任涼州,非但要確保胡使“安全”返回草原,更要肩負戍衛西北邊疆之責,既不能失禮,也不能失守。甚至,這一去,怕就是要坐陣與西突厥一決勝負了。“讓……靖國公去罷……”李晗頗遲疑道。
  “殷將軍打突厥人是不在話下。但陛下以為,若此行派了殷將軍去,那胡兒能不先行戒備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墨鸞靜道,“何況,先帝為何留這人情於陛下來收,陛下該比妾更在意著些罷。往西涼,還有藺公家的小郎鎮著呢。”她說時眼底忽然泛過一道狠絕寒光。
  李晗聞之呆怔半晌,定定望著她:“你……你可知道,兵者凶器也,弄不好就有去無回。你……當真舍得麽?”
  “國之大事,舍得不舍得又能如何。但為國效力,難道不是臣民之本麽。”墨鸞深吸一口氣,闔目良久,再睜眼,卻換了巧笑:“陛下說過,這是私廂話。決斷是陛下的,妾說錯了,陛下不聽就是。”說著,她撒嬌地攬住李晗,插揉著他雙肩,“我說我不亂講罷,陛下不依。非要人說了,又不理人了。陛下以後可再別拿這些來問我,再問我也聽不懂了。”
  李晗呆磕磕好一件子,神色數度急變,仿佛十分困擾難斷。他沉默許久,忽然站起身來,“速請右仆射往甘露殿來見。”他的聲音沉了下來,急喚侍人傳召。他又來回踱了幾步,追道:“去將……裴……”他話懸在嘴邊,遲疑望向墨鸞。
  墨鸞垂目吟道:“陛下可是想大用裴子恒?”
  李晗默然點頭。
  “妾聽聞裴君重情義,富貴、貧賤、威武皆毋能屈。陛下若想再招撫,還需得‘情義’二宇。”墨鸞輕道:“陛下可知道如何才叫他不能拒絕?”
  李晗凝息片時,失語不能應答。
  墨鸞無奈一歎:“君子風,緣何不求凰……?”
  “可這未免――”李晗略一驚。
  “所謂名分,還不是陛下一句話?”墨鸞截口駁道,“陛下隻要當著藺公麵問他,他若拒絕,他就不是裴子恒。”
  李晗半晌怔忡,才緩緩道:“請……中書令,住甘露殿……來見……”
  待他話畢,墨鸞便即喚宮人們卷起垂簾,取來衣冠,親手替他更衣。
  係冠纓時,他忽然握住她手。他靜著踟躕了一瞬,低聲問:“若是……真這麽打算了……那……?”
  墨鸞眸光一爍,微笑輕應:“陛下,許久沒見著阿寶,妾也十分想念這孩子。他年級尚不大,放在吳地曆練也有一陣子了,不如……詔命他還京來罷?”
  瞬間,李晗神色大震,卻分明是已有所悟。
  不一時,龍輿來去。
  黔衣月色如水.燈影憧憧搖曳,映在一雙水剪瞳中,笑盈盈,還有淚。



  章五三 花聲泣(1)

  聖上禦賜姻緣,阮氏女靜姝配裴遠為妻,又令裴遠重襲了先父潞國公爵,妻為國夫人,不待胡使離京,已先擇定娶嫁吉日。淑妃又與那阮氏娘子義同金蘭,將靈華殿來做嫁家,婚禮自是風光無限,頗有些貴主出降的排場。裴郎情深,阮娘守義,同苦同甘,守得雲開,這一樁美事一時成了最風雅的佳話,人人豔羨。
  靈華殿中,醉花蔭裏,默鸞遠遠望著迎親香車遠去,想起靜姝臨行泣語:“我走以後,恐怕沒人照料娘子,望娘子善自珍重。”不禁在心底淺歎,恍如微醺。
  走罷,我的好阿姊,離開這奢華地府,去尋你的良人。我力所能及,唯以此報你多年待我情義。我已溺死在這血池裏了,你我姊妹一場,不想叫你看這慘象。
  善我者,我亦善之;不善我者——
  她抬眼,向雲望去。日朗天青,陽光金沙般灑落在眼裏,剌得人想要流淚。
  官人上前來報了些什麽。
  她忽然轉身,牽起長裙,疾步時幾乎要奔起來。她一口氣奔去會客外堂,推開翠屏,眼前那少年郎恰聞聲抬起頭來,早不是記憶中小小的模樣,卻仍是那雙清澈眼眸。
  他吃驚的瞪大了眼,呆呆張著嘴,聲音喃喃地小。
  “姨姨…… ”
  “阿寶!”她急急地喚他上前來。
  “姨姨?”瞬間,他眼裏躍出驚喜來,爬起身向前跨了一大步,忽然又頓住了,連退回去,俯身正拜:“侄兒李颺拜見淑妃主!”
  那一本正經又小心翼翼的模樣令她苦笑。到底是長大了,再不是當年躲在屏風後麵偷看她梳洗的小娃娃。“阿寶!”她又催一聲,已見嗔怪。
  那小郎君這才跳起來,飛撲上前,大喊著:“墨姨姨!”將她抱住,鑽進她懷裏。
  “郡王殿下!長沙郡王!太失禮了!”接引的尚宮大驚起來,慌忙來拉。
  她卻一把攬住他,冷目反斥:“郡王奉聖恩還京來見,我們倆姨侄說話,你動的什麽手?若是皇後在此,你也敢就來隨便拉扯殿下麽?看做伯娘的是向著侄兒還是向著你這奴碑!”
  那尚宮是皇後跟前人,本有些自恃,不料想吃了教訓,唯諾退至堂外,不敢再上跟前來擾。
  李颺卻在她懷裏略咯咯地笑。“姨姨變了,變得比以前還美,阿寶險些不敢認。”他抬起頭來,笑彎了眼。
  “阿寶也變了。”她歎一聲,伸手拎住他一隻耳朵,“放出去幾年就變成野小子了!這油嘴滑舌地也拿到阿姨這兒來說?別以為才將護著你,你就好上梁揭瓦。護你是護你世子郡王的體麵,不代表尚宮說的就全錯了。管教也算是代皇後管教你。去,先向你伯母皇後殿下認錯。”
  李颺疼咧了嘴,忙拽住她手,連連陪著不是討饒,待她放開手來,頗有模有樣地朝著中宮方向拜了一拜,口稱錯了,再起身,卻又揉著耳朵抬眼笑起來。十四歲的少年郎,已初初有了輪廓,個子拔得飛快,眉宇間初生的朝氣一半英挺一半頑劣,但依舊愈來愈像他的父親,並不隻是外貌。
  “回來見過你父王了麽?”她將他拉至近前坐下,細細打量。
  提及父親,李颺眉眼間的笑意頓時斂了下來。“沒有。”他低了眼角,很有些自哂地聳了聳肩,“我……沒能進王府的門。”
  默鸞聞之了然。這些年來,吳王府那一道高門,鮮少有人能進的罷。許多人也鬱已忘了,先帝還有個兒子,今上還有位弟弟。“沒事,姨姨帶你去。”她當即命宮人齊備車障,叫李颺與她同車而行,一路閑談,待至吳王府前,將要下車,才拉住李颺道:“阿寶,一會兒見過你父王,還要與姨姨回去再拜見你皇伯父,然後往附苑見長皇子去。記得了?”
  李颺呆了一呆,悶聲點了頭,跳下車去。
  才進王府大門,李颺便幾乎狂奔起來,待到堂前,卻又怔住了。高高的門檻險些絆倒他,他穩了一穩,才跨進堂,忽然便跪了下去,俯身向父親重重三叩首,一句話也說不出,埋頭眼淚卻湧了出來。他皺眉咬牙,強忍著,將泣聲全咽下肚去。
  李宏默然伸手,靜靜撫在兒子頭上。
  父子久別重逢,竟未見如何激動,彼此心照不宣地,仿佛六年光陰不過背身轉眼刹那,一場忽覺夢。
  “我在車上悶得有些頭暈,上院中走走去。”默鸞與李宏對麵施罷禮,領了侍人往府園中去。
  她在園中小徑緩步片刻,果然見李宏尋來。
  “王府中的花木都長得很好呢,選樣枝繁葉茂的,望而知春暖啊。”她伸手去撫一株薔薇。
  “閑散之人,也隻有擺弄花木了。”李宏淡然應道。
  “選樣悠閑的日於,大王已習慣了麽?”花刺在指尖烙下一點朱赤,她輕吮了,回身時,芳唇卻帶了一抹殷紅,“父子重聚,怎麽不多與阿寶說說話?”
  那花前女子像一株岸生蓮,凝眸時,血色從花蕊蔓開去,分明柔聲輕語,卻有絲絲涼意升騰。
  “多謝妃主,還記得舊日之約。可是……”李宏靜看她良久,輕聲詢問:“這樣真的好麽?”
  “什麽?”默鸞一笑挑眉,“大王說什麽不好?”
  李宏卻不再應她。他蹲下身去,伸手捧住她方才撫過那株花。花剌上還殘有血液,紅豔豔的,映著赤色花瓣,仿佛有灼目的強度。“在哭呢。你聽到了麽?”他以指腹輕將那血跡抹去,緩聲如是問。
  默鸞微怔一瞬,笑道:“大王莫不是真已修得仙道了,連草木之聲也聽得見——”
  不待她說完,李宏卻忽然打斷她。“不是花。是你。”他長身豎起,在她麵前攤開了手。指上血跡猶如丹砂,卻又仿佛一顆晶瑩瑪瑙,化作淚滴狀。“你聽不到自己在哭麽。”他眸色含憂,嗓音低沉輕緩。
  默鸞驚退一步,堪堪靠在一棵海常樹下。
  忽有風來,掃落飛花漫天,淡粉瑩白灑了她滿身。
  她待樹站定,鎮靜下來,勉力揚起唇角:“大王……聽錯了罷。隻是風聲而已。’’
  落英繽紛,烏發紅顏。分明佳人依舊,卻又早已事事皆非。
  “是麽。”李宏疲憊苦笑,“原來是風聲啊。”他重在花前俯身,拿來花鏟±盆,似想將那一株薔薇移作盆栽,卻終於,還是將那花鏟扔進空盆裏。
  離途中,李颺一直呆呆地,仿佛神遊天外,將至宮門時,忽然抬起頭來。“我那時候……真的真的以為,姨姨會做我娘親呢……”他低眉又抱住默鸞,將臉帖在她膝上,悶聲喃喃:“姨姨還喜歡阿寶麽?還像從前那樣對阿寶好麽?”
  默鸞心弦一顫,撫上少年微濕麵頰。“傻阿寶,隻要你乖,姨姨就會一直疼你啊。”她如是哄慰,笑得十分溫柔。
  可是,那種熟悉的感覺,又是什麽?
  有誰……曾對她說過同樣的話麽……?
  景福四年春,西突厥長王子阿史那斛射羅返程離京。天朝遣威衛、驍衛、千牛衛各十人,組儀仗衛隊三十人,詔命鳳陽王白弈為欽差督護,率衛護送草原使團,巡撫西涼。


  章五三 花聲泣(2)

  踐行酒擺在往常那清淨別院,與席三人:裴遠,傅朝雲,還有即將出行的欽差督護。
  敕令下的太突然,全在意料之外,初聞時,著實令白弈良久震驚。
  連日來所傳言的,分明是要派靖國公擔當此行。他也特意為此問過予恒,那日陛下連夜急召說的是什麽。予恒給出的答案,亦是如此。直到殿中宣旨,卻忽然有了這麽一出。
  嗬。好個裴予恒。可是,當真說來,也怨怪不得罷。這並不能算背叛。
  也是他疏忽,陛下忽然詔還了長沙郡王,分明事有蹊蹺。他卻因了裴予怛一句話,未加細想。又何況,派遣靖國公擔當,順勢駐鎮涼州,本就是個寧邊的上算。讓他去,也未嚐不可,隻不過,要打的仗就不止一場了,不論於國於己,都如是。正當攘外之時,陛下卻忽然動了“先安內”的念頭。宄竟是為什麽?
  莫非……真是有人獻計君側麽……
  白弈暗自苦笑,自斟一杯酒,飲盡了,抬眼見朝雲與裴遠俱是一臉沉重,愈發笑起來。“也未出就是壞事,都苦著臉做什麽。”他一手一個,左右拍在兩人肩頭。
  “我去請纓,與你同去。”朝雲眸光一灼,忽然站起身來。
  “你再去,不是更正中下懷麽?”白弈一把將之拽回,笑道:“好了,我走以後,京中事,家裏人,都還要靠大哥照料。”
  “這一次同以往都不一樣。”值此時,一直沉默寡言的裴遠忽然插進話來,“不是你一人的性命,是數十萬軍民,乃至天下興亡。善博,你……你若——”他的聲音聽來十分沉冷,有些僵的發澀。
  白弈揮手止住他。“你知道為什麽你今日還坐在這裏。”他笑著又斟兩杯酒,先摧一杯予裴遠,“予恒從不做禍國殃民之事,不拿蒼生安危冒陷。我往涼州,靖國公備寧神都,若我萬一有失,進可再擊外寇,退不傷聖朝根本。予恒行的是萬全策,謝你看重我。”
  裴遠聞之失笑。“若要我說半點私心也沒有,我有愧。為你這番話,謝你還當我是朋友。”他先敬一回,一口將酒飲盡了。
  白弈卻不慌不忙,又將他空杯斟滿。“你要真有愧,答應我一件事。”他盯著杯中酒暈,緩聲靜道:“若我不在時,她真的……做錯什麽,別縱著她……”
  裴遠眸光一顫,呆了良久,默然端起那杯酒,再盡,眸色已然決絕。
  三人連飲了數十杯,白弈隻覺略有些氣悶頭暈,便獨自轉出院中去透氣。
  這一處小小別院所在十分隱秘,他常在空閑時來此,獨自靜一靜,得片時安寧超然,格外輕鬆。
  真的……是你麽?是你想將我攆去萬裏邊疆之外刀頭舔血麽?
  那一抹清幽倩影在心底愈發清晰,他擰眉闔目,奢望將之揮去。他並不懼怕,甚至有些期待,將看似極致的敗勢扭轉成奇峰天來的勝局。隻是,心中依然有些苦澀。真有這麽恨麽?曾經是那樣的柔情愛戀,如今卻再不想見他,甚至想要他死……也罷,總算是求仁得仁,又還有什麽好多說的?他悵然自哂,深吸一口麽氣,複睜開眼來。
  眼前豁然一亮,卻有如幻身姿闖入眼簾。
  她梳著雙環望仙髻,隻綴了三四杖點翠珠花,再不著華飾,月牙緞子繡花衫,芙蓉糯裙,披帛雙挽垂,那模樣分明是個諳世不深的大家少女,竟幾乎與當年離開鳳陽初入九重時候別無二致。
  阿鸞……?
  為何……會在這裏……?
  白弈微微一顫,似要迎上前去,卻還是默然頓在了原處。
  但墨鸞卻款款步上前來。“哥哥明日要走,踐行酒卻沒有我的。隻好不請自來,與將軍踐行。仰我天軍威武,盼旗開得勝,早目凱旋。”她手中執一隻白玉酒壺,柔聲裏也浸著酒的暖香。
  “旗開得勝,早目凱旋。”他將這兩旬反複低吟,卻忽然哂笑,“真的盼我凱旋麽,還是隻盼天軍凱旋,並沒有我……”
  語聲淒迷,似有涼風起落,蕭颯得,刮得人心頭寒瑟。
  但她的眸子裏卻流淌出哀色來。“不然你叫我盼誰?”她在他身旁站下來,哂笑,“你以為我是個不知輕重的女人,將戰禍當作兒戲,調唆陛下輕戰,隻為取你性命?你可以看輕了我,但不必著輕你自己。先帝冀望於靖國公,外拒強敵,由鎮宵小,靖國安邦,你要往高處走,這一付枷鎖該如何除去,你一定比我清楚。你既不信我還有待你好的心意,不如就當我是為了弟弟,賄賂你這取絕世攻以立威的良機來討好。如此想,大王是否就想得通了?”她說的輕緩,字句間的涼意濕滑漫過彼此心頭。
  “你……”白弈聞之愈發心中生澀,慘然笑了笑,“你照顧自己,別再碰那些傷身的東西。”
  “酒也不能喝麽”她眼底卻一晃閃過無辜又甜美的失望,“看來我這一壺踐行酒是送不出去了,虧我還處心積慮地在裏麵下了無藥可解的劇毒。”她輕笑一聲,拔開壺蓋,仰麵對口猛灌下去。
  “阿鸞!”白奕情急扼住她手腕去奪。
  墨鸞卻抵死不放,爭搶時,她像隻醉燕兒般軟在他臂彎,溫滑瓊漿灑在兩人身上,浸濕衣杉。
  白弈奪過那酒壺,灌下一酒殘咽了,將酒壺擲在地上,“嘩啦”碎了一地。
  那酒是苦的,很苦,便好似真溶著至烈的毒,但又似有醇厚餘香,令人甘之如飴。
  她的唇也似散著佳釀芬芳,水潤光澤下的嬌嫩撩動心底弦,不由自主想要觸碰,更親密地交融。
  他無端端竟想落淚。
  他不放手,盯著她,兩人緊靠在一處,幾乎貼麵,近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他的眸色沉了下來,好似最深的琥珀,望著望著,便能將人的魂魄也吸了進去。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他需要更鋒利的罪孽,穿刺胸口,施舍與他些許活命的空氣,即便是暈稀薄的也好。
  可是……不,他還不能夠。
  “若我不能回來,慕卿也會帶阿顯來見你。你再不必擔心有人會害他。”他苦笑著說完便跌坐下去,漸漸闔了眼,如陷眠醉。
  他昏昏睡了許久,直到朝雲與裴遠來喚他才醒。
  “看這人,偷偷醉在這裏,仔細別要誤了明晨的正事。”裴遠依目戲謔他,一如既往。
  頭仍有些暈沉沉的疼痛,他揉著太陽穴:“我方才看見阿鸞,她來送我——”
  “你醉了發夢罷,妃主深居大內,哪裏能夠隨意就出來這裏。”朝雲截口打斷他,一巴掌拍在他後背,“回去了,家裏人還都等你。你總要留半日陪陪夫人、公主和阿寐。”
  原是醉夢一場麽。
  他依舊有些恍惚地揉著額角,忽然卻聽一旁裴遠輕笑。
  “倒也未必。或許,真是專程來相送,也未可知。”
  一瞬驚怔,低頭卻見滿地白玉碎片,似還沾著酒香,晶瑩潤澤,寒光冷動。臂彎裏餘香不散,衣衫上濕痕未幹,頓時,酒醒了大半。
  她來過……
  她真的來過……
  可那又如何?
  別時驚夢上已遠,滿地空餘冷香寒。莫道酒淚穿腸苦,遙相醉看心成山。



  章五四 涼州吟(1)

  進入涼州地界,沿途景致愈發帶著濃烈的西北邊土氣息,鎮甸不似以往細膩,卻多了大氣豪邁,空氣裏浸著大風與草的青味兒,在烈日之下,略有些鹹鹹的,隱隱像是血汗交織。
  這裏的人鮮少衣著光鮮錦華——並不是因為貧窮枯竭,相反,這西北邊陲重鎮是往來絲路商旅們的第一道門市,除卻天朝行商,更有許多異族商人,甘冒天候戰禍之險,也不願舍棄這條淘金線,除非閉關戒嚴,貿易市場永遠豐潤。
  然而,在這裏卻幾乎見不到錦藍、退紅、鵝黃這些亮麗華美的衣色——那些都隻是攤鋪中好看的貨品,一望行路上,滿眼盡是青灰、深杏、藏藍、赭紅.......不知不覺間,便著染了蕭瑟肅穆之氣。行人常有提刀佩劍者,擦身而過時,會十分警醒地將手扣在柄上,待確定平安,才略略舒一口氣,垂下手去,眼神卻依舊是鋒利的。
  這是個在刀口下燃燒綻放的地方,就像一條劇毒的蛇,愈是美麗斑斕,愈發危險暗藏。
  還有約摸半個時辰路程,便要到州城外的驛站,按理,涼州的長史該已在那兒候迎了。
  白奕下意識催了催胯下馬,一麵抬頭去望。前村未知,後甸不著,官道上略有些冷清,兩旁大片的樹木與草場隨風微蕩,依稀有沙沙作響,將遠處羊群和羊倌隱約可見的身影,罩在一層薄綠煙霧之後。
  一旁的斛射羅似十分悠閑,仿佛已然出了關,回到了他的陀羅斯川、大青山下,頗為自在地四下張望。
  白奕瞧他一眼,心中暗自思量。
  待將這胡兒平安“送”出關外,也算是大功一件告成。這胡兒雖是個蠻子,卻也頗有幾分智勇,更有草原民族的彪悍。他在神都時不肯行漢禮,歸來一路卻一應順從安排,多半是蓄意學乖,未必會在涼州城內安分守己。
  待到入城時,恐怕便是第一聲戰鼓雷動之時。該要如何安排,才能既不叫之胡為又不招致戒備?
  他正兀自思度計議,忽然心中一震。
  不對,馬很焦躁,鼻息與步伐皆不同平常,地麵似有輕微抖動,通過這坐下駒傳導過來。似乎......是疾馳的馬隊在靠近......?
  “眾衛緊湊些。前方斥候何在?”白奕方喚了一聲,但聞一陣馬蹄聲急,一名先行探路的驍衛恰回至麵前,抱拳急道:“八百米外有輕騎小隊,約摸十人,配有弓箭,不是官軍服製,不見番旗,末將喊了一聲,未有應答,不知是哪一路來的。”
  官道忽現馬軍,又正趕在此時,多半恐怕不是巧合。這名斥候見此馬軍隊時八百米,依所感行速,恐怕遠不了了。白奕當即沉聲令道:“前衛備盾,左右翼警戒,暫停行進。”他話音方落,果然已見一隊輕馬軍闖入眼簾,一名年輕將官一馬當先,馳縱時忽然彎弓疾出一箭,閃電一瞬,那箭已勢如趕月,直撲白奕飛來。
  隨護衛軍的呼喝尚未出口,白奕已側身劈手將那一箭牢牢截住。他一手捏在了箭翎處,箭頭堪堪停在他身後斛射羅的鼻尖前,仿佛再進半寸便可取人性命於當場!
  看似險情突起,斛射羅驚了半刻,才“哇”的一聲大吼,幾乎要從馬背上跳起。
  但這支箭的箭頭卻並無鋒利,反而用一塊布包裹著棉團纏住。白奕捏著這古怪箭矢將那位立馬於百步開外的將軍仔細打量,忽然,他笑出聲來,策馬出陣迎上前去。
  他二人對麵靜了須臾,“來的......可是太原藺幕卿?”白奕試探問了一聲。
  那人不應,反先笑了,忽然揮出一掌。雙掌一擊,兩人已大笑著抱臂在一處。
  果然是他,藺薑!
  “才見麵就給下馬威!這一箭若有閃失,你擔當全責麽?”白奕笑著將那支箭插進藺薑後領子裏去。
  “怕什麽,最多疼一下,血都不會見,全哪門子責?何況,有你在,還真能閃失了?”藺薑仍舊大笑,也不覺項後插了支箭的模樣有何滑稽,就任之這麽歪在腦後,隻把著白奕手臂不放。
  “臭小子!”白奕當胸揍了他一拳,反身揮手令衛軍們撤了戒備,兩人比肩而行,對麵一隊馬軍卻各個低頭竊笑不止,顯是忽見自家將軍給人揍了一記當胸拳又罵作“臭小子”,覺得十分有趣。
  “笑什麽笑?小兔崽子們,老大也是吃米長過來的,稀奇了!”藺薑揚眉瞪眼,這才抽出領子裏那支箭,望其中一人馬屁股就戳過去。那戰馬驚得一蹦,嘶一聲帶著人躥出一大步。
  “還不快滾回去報信?”藺薑又打了一記響鞭,笑罵道:“告訴王使君,王駕與突厥使臣就到,該備酒了!”
  “得令!”馬軍們雖是笑著領命,卻異口同聲得幹脆利落,轉身策馬,不一時便連蹄後揚塵也瞧不見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輕馬軍小隊,技藝精湛,配合默契。方才寥寥無幾眼,白奕見他們人人配弓,早聽聞涼州軍中有神箭鐵騎,專精遊擊,如電掣風馳,來去無蹤影,數度攔狙小股犯邊胡匪,頗受邊境百姓擁戴,想必,便是他們了。這個藺幕卿,邊疆打磨近十載,早不是當年稚嫩青澀的毛頭小子,而是領兵殺敵保家衛國的幹將。
  白奕不禁頗讚許地又將藺薑細細打量,恰逢藺薑扭頭笑問:“大王一路辛勞,受累了吧?”
  白奕反笑:“你當我在神都呆得久了,以為我慣居安逸,就小瞧我?”
  “我是不小瞧你。”藺薑樂道,“倒是王長史,自打神都公文一到,就給大王開府辟院事事張羅著齊備妥帖了。哎,也別怪他替你操心,算起來,他還是你妻表舅。難得盛情,我看你就受用了罷。”
  “何至於這麽誇張。我又不是來玩的。”白奕苦笑,餘光掃了斛射羅一眼,見斛射羅沒什麽異動,才向藺薑使了個眼色。
  藺薑會意,催馬靠得更近些,再與斛射羅拉開些許間距,壓低了嗓音笑道:“怎樣?方才那一箭,夠唬那胡兒一陣子了罷?”
  “行了,看真嚇死了他老子殺來問你要人。”白奕輕笑。
  “嚇不死。他不錯呀,沒掉下馬來。”藺薑謔讚。
  白奕道:“你可不要小瞧他——”
  “我知道。九年的‘交情’了,不勞你叮囑這個。”藺薑擺手打斷,轉眼笑的愈發神秘起來,他抬手搭上白奕肩頭,嗓音壓得愈低,“今兒晚些時候上我那兒去,我還藏了一壇子好酒,專等著你來的。拿出來就該給他們搶玩了!”眼底一抹靈光乍現,又分明還是當年的頑皮小弟。
  這才是戎馬陣上錘煉出的真漢子。扛起時巍然不動,兵戈不可殺其威;放下時純如赤子,灑脫毫不矯揉。
  白奕將他那模樣看在眼底,由不得心中大歎,感慨時墨鸞那雙微寒涼意的眼睛卻忽然從心深處隱隱浮現,他怔了一下,轉瞬笑容裏便多了苦澀。若此時能讓他們兄妹再見麵,阿鸞也會歡喜的罷......“慕卿,你這些年也不寄書信與你阿妹,她十分掛念你,臨行時還叮囑我替她看看你。”他忽然如此說道。
  “誰說我沒寄?我也隻能往家裏寄麽,老頭子不幫忙遞,我也沒轍。早知道勞你幫這個忙了。”藺薑說笑一般應道。
  看起來,慕卿對“那些事”並不似知情的模樣......“嗬,原來這麽回事。”白奕略試這一番深淺才又笑了笑,繼而問道:“我交給你的人呢?”
  “今日輪著他上邊城戍防,沒能一起來迎你。”說到此處,藺薑嘴咧得更開了,“到大營你就能見著。這小子,可真是個好樣的!”他似乎十分興奮,眉飛色舞說得飛快,“就冬天裏的時候,有十幾個胡賊溜過邊境線到民村搶糧,這小子跟我去了。好家夥!一個撂倒四個,險些把條胳膊留那兒!軍中那些個給胡賊殺了家裏人的弟兄,也拚不出這等狠勁。”
  此時說的,卻是墨鸞那小弟姬顯,算起來也是藺薑同母的兄弟。
  數載前,姬顯自神都反鳳陽,幾次三番說起想往邊地試煉,白奕得知,便輾轉做下安排,將他交到了藺薑手中。一晃許多年,當年從太皇太後手裏奪回來的孩子也該是十八歲的翩翩少年了,正當風華。
  藺薑說起姬顯來便是說起自己的親弟,眼角眉梢話裏話外,全是自豪。
  白奕一路聽藺薑細數姬顯這些年在涼州種種,聽著聽著卻由不得想起白崇儉,一時愈發滿心惆悵。“若是崇儉能有這麽一半......”
  “怎麽,你堂叔家的廿郎?我記著......是叫白謹罷?”藺薑聞之似有些吃驚,笑問:“他怎麽了?左禁衛大將軍,榮尚貴主,你還嫌不夠出息?”
  白奕搖頭苦笑,“別扯遠了,趁這一路,你先與我大致說一說涼州治下情形。”他悵然歎了一聲,匆匆換了話題。已經失去的,再多說又有何益,總是回不來的。


  章五四 涼州吟(2)

  便如此到了驛站,見過涼州長史王徽,諸般禮儀罷了,用過些水食,又行半日路程,終於算是入了涼州城。待將胡使團安置妥當,白奕便隨了藺薑一齊,往涼州官軍轅營去走看,離校場尚有百步之遙,便已聽人聲鼎沸,數十名軍將圍在一處,呼喝不斷,似在比鬥什麽。
  “準是那倆個臭小子又較勁呢!”藺薑頗習以為常地樂道,笑容裏早浸了觀賽待局者盎然意興,但他看了眼白奕,卻道:“你也累了罷,叫他們今兒別戰了。”說著便要上前。
  “也不在乎這一會兒,看看去。”白奕忙攔住他。
  兩人先後上了不遠處搭起的高台,一望,果見兩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郎戰在一處,眾軍分做兩撥,各自擂鼓呐喊,威盛震天。
  隻一眼,白奕便立刻認出姬顯來。這孩子長相大抵也是隨母親得多,眉眼竟與墨鸞有七八分的相似,高鼻薄唇又很似藺薑,當真是個美少年,若穿上錦衣羅袍,必定是一位翩翩俊少。但他此時卻是打腿褲黑馬靴,衣衫係在腰上,上身精赤。西北之地的邊關驕陽將他的頸項和小臂曬得黑紅,麵龐也略微泛著棕色,但身上仍殘有南方人的白皙,於是變成了幾道涇渭分明的線。他雙手持刀,下盤穩健,擰眉時抿著唇,全神貫注於對手身上,眸中精光閃動。
  正與姬顯相持的少年持一杆長槍,身量比姬顯略矮些許,也不像姬顯那樣隨意,連短打交領都緊掩得嚴嚴實實,於是汗水濕透了衣衫便黏貼在身上。他眉目修長,尤其是雙眼狹長烏黑,沉斂得不形於色,一舉一動看似安靜無息,卻是幹脆利落,招招式式透著股狠勁。
  “那是什麽人?”白奕觀之微奇,不由出聲詢問。
  “那小子是我左營的左將軍,叫趙靈,字英犀,可也是個厲害的。”藺薑道。
  “好年輕的左將軍。”白奕一歎。他不禁仔細盯著那趙靈打量,正見趙靈一個遊龍入江向姬顯膝頭刺去,待姬顯躍起閃避時忽而長槍一抖作慣日之勢挑起,槍身飛旋,竟就撲姬顯咽喉戳去。這是個十分狠辣的殺招,紮得頗穩,其勢凶猛。觀戰眾軍皆忍不住驚呼。姬顯似乎也非常震驚,但身在半空一時不得著力,情急時雙刀交錯下壓一推,擦著趙靈槍尖再翻了個筋鬥,閃身避到一旁去,卻踉蹌了兩步險些摔倒。
  “欠火候。今兒阿顯又要輸。”藺薑頗有幾分不甘地搖頭笑了一聲,如是斷言。
  白奕神色微異。這倒有些出奇。姓趙的小子槍上透著股戾氣,若是陣前殺敵時倒也無可厚非,自家兄弟切磋技藝也這樣卻是所為何來?藺幕卿精於槍法,難道看不出其中端倪?“他這槍法......跟你學的?”白奕瞥了藺薑一眼如是問。
  “你看出來了?”藺薑略有驚詫笑道,“不是跟我學的,隻是師出同門。這小子,是我師尊領來的,算起來,還是我師弟了。”
  “好狠的槍。你到是用了個好人才。”白奕歎道。
  “唉?你這什麽意思?”藺薑聞之不滿:“你既也是帶兵領將的出身自然就該知道,軍中的規矩看的是軍功。他如今這位置是他自己打下來的,能不能服眾也是他自己的神通。我可從沒有厚此薄彼虧待過咱弟弟啊。真要論提攜,我還能胳膊肘衝外拐了?”他說著白了白奕一眼。
  “我不是這個意思。”白奕輕笑拍了拍藺薑肩膀,“快去,叫他們別打了。”
  藺薑起先還板著臉,一副受了冤枉模樣,待白奕又拍了他一巴掌催促,才重笑起來。隻見他點足一躍,輕巧巧從台上飛身到戰圈內,拍腕奪了姬顯雙刀將之丟下場去,旋身正是趙靈長槍又至。藺薑眼疾身捷,不閃不避,反一腳將槍頭踩了個紮實,俯身時雙手長刀先後反轉跟進,貼著槍杆向上削去,接連兩下,刀背正敲在趙靈持槍手上。趙靈吃痛不住,立時鬆手。那長槍陡然失衡,當空裏打了個輪翻,便給藺薑拿住插在了地上。
  這兩下若換在了刀刃上,足夠削掉一雙拳頭。
  “瞧見了?光顧著躲什麽勁!你心裏就先著了慌,連對手的前招都看不清,還談什麽‘料敵先機’?刀劍無眼,最喜歡戳你這種自亂陣腳的!”藺薑將一雙刀扔還給姬顯,拍手高聲道:“自家弟兄切磋,點到為止罷,別一個二個跟燒了毛的鬥雞似的,叫人笑話你們!”他說著衝白奕所在方向使了個眼色。
  姬顯麵上本來還有些窘色,順著藺薑所示一望,頓時眸光一震。“白......白大哥......!”他很是激動地喚了一聲,抬腿就要奔上前去。
  “大什麽哥?你大哥我在這兒呢!那是大王!”藺薑抬腿一腳正踹在姬顯屁股上,不輕不重剛好踹得他向前一撲,四爪攤開匍倒在地。
  眾軍見狀頓時一陣哄笑。
  姬顯摔得啃了滿口沙子,揉著屁股抬頭,見白奕已到了他跟前伸手來扶他。他爬起來,很是頑皮地回頭看了藺薑一眼,“呸呸”吐了一嘴土,反身又衝著白奕故意喊了一聲:“白大哥!”這一回,喊得更大聲了。
  那靈氣十足的模樣,白奕看在眼裏,愈看愈喜歡,不由得笑著拍了拍他肩膀,但他便即轉了目光,向那另一位才下場的勇士看去。
  趙靈已拿回了自己的槍,見白奕看他,十分適時的抱拳施了一禮,口呼:“末將參見大王。”
  他這一禮,當場氣氛頓時一涼,熱鬧隨意不再,立時便嚴肅下來。眾軍這才想起,麵前這人是神都來的欽差,高高在上的鳳陽王,即便微服巡營,也不是他們這些下級軍士可以僭越了嬉笑一處的人物。如此一想,立時慌忙拜了一地。
  姬顯四下裏一瞧,眼裏顯出鬱卒之色來,又不好獨一個豎著,隻好悶悶地也去行禮,卻被白奕托了一把,示意他不必。
  “大將軍與我說,你姓趙。”白奕緩踱了兩步到趙靈麵前,一麵如是道。
  “末將趙靈。”
  “字——”
  “拙字英犀。”
  “英犀。”白奕淺一琢磨,笑道:“英華靈犀。果然人如其名。”
  “謝大王謬讚。”趙靈頷首應道。
  “哪裏人士?入伍幾年?今年多大了?”白奕不急不慢又問。
  趙靈答道:“末將祖籍常山真定。天承三年入伍。今年一十有九。”他應得十分沉穩,字字清晰,簡潔利落,年紀輕輕,卻似早已見慣了大場麵。
  “十三歲就投軍了?真是英雄出少年!”白奕似十分驚歎一讚,心中卻益生疑竇。
  常山真定,這該是藺薑那一位師尊的籍貫才對,莫非這孩子是那老道士的本家子侄?但他卻從未聽說過。這姓趙的老道是不入世的高人,行事素來古怪刁鑽,雖說算來是藺薑的師父,卻與藺薑未有多少接觸,隻傳了藺薑一本槍譜。倒是裴遠早年為之所救跟隨了許久。他也曾想將這樣的人才收歸己用,無奈不成。隻是,若這老道士有這樣的子侄,怎麽從不曾聽子恒說起過?假若......這小子說的不是實話......思及此處,白奕便又笑了笑,道:“你投軍時這樣小,六年不歸,家中父母姊妹一定十分掛念。”
  趙靈卻抬頭看了白奕一眼,“勞大王眷顧,末將是個孤兒。”他的嗓音聽來似乎很平淡,像是正安靜地訴說一件早已看開的事實,然而卻總有一點黑色的影仿佛尖銳的雜音,隱隱地藏在不易察覺的深處。
  如若姓名是假的,籍貫也是假的,沒有家人,沒有來曆......莫非,這竟是個望不清底的人?但他身上必須有些什麽是實實在在的。或許,最直接的是......眼睛。
  白奕心底的戒備愈發緊繃起來。他也不知緣何,這個名叫趙靈的少年令他有一種極其熟悉的感覺。那種長期在黑暗下滋生的潮濕陰冷刺激了他敏銳的嗅覺。他確實嗅到了,仇恨與求生的血腥氣。
  “大王......有什麽吩咐麽?”
  思索打量時,他聽見趙靈如是問他。
  “沒有,忙碌一日都累了,沒有夜值的,就問你們大將軍......放不放你們歸營去歇了罷。”他麵上不露半點痕跡,笑著便說了這樣的話。
  “是是,體恤子弟都是大王的,苛刻屬下都是末將的!”藺薑笑回了一句嘴,轉臉對眾軍喊道:“今兒就算鳳陽王的麵子,不然我這個惡軍頭非罰你們繞校場跑圈到暈!小子們都滾回去睡大頭覺罷!記著大王的大恩大德!”
  兩下玩笑,氣氛驟然又活絡起來,眾軍們哈哈嬉笑而去,但細看之下,卻並不覺散漫無序,幾隊人各歸各班,無形之中便是默契有度。
  “戰時鋼鐵,閑時弟兄。治軍有道,當如藺卿。”白奕不由笑歎。
  “行了啊,你今兒是一定要讓我渾身發冷才罷休是罷?”藺薑擺出一副頸項發麻的模樣,“走吧,咱兄弟喝酒去!”他說著,上前來拍了白奕一把,又招呼姬顯同去。
  姬顯立在一旁,卻似沒聽見一般。他隻呆呆地站著,恍若沉思,夕陽霞色映在那張清俊的麵龐,將眼眸映作濃稠金色。他忽然向前邁了一大步,竟像個急切的孩子般緊攥住白奕的衣袖,“我阿姊她......她還好麽?”他問時,嗓音裏仿佛有生澀的期盼和懇求。
  白奕心頭一顫,猛怔了怔,一時竟不能作答,亦不忍將這少年推開去。這孩子是阿鸞的親弟弟。在他心裏,或多或少的,也早把姬顯當作半個弟弟看待了罷。
  情勢忽然間詭異起來。沉悶而又尷尬。
  忽然,卻見藺薑一巴掌拍在姬顯腦門上。“小孩子家就沉不住氣!”他一手勾了姬顯脖子,將之掣住,笑道:“走了走了,喝酒去,有什麽話三碗下肚再說!”
  “慕卿,我......今日當真有些累了——”白奕勉強笑了一笑,返身便想走。
  不料,藺薑卻橫臂一搭。“想臨陣脫逃?仔細我軍法處置你!這會兒是在左營,本大將軍說了算!”他索性將白奕也拐近身前來,一手一個拖了,樂嗬嗬笑道,“一個也不許逃,都給我乖乖喝酒去!”
  “好了好了,我還當你總算是曆練得穩重了,這什麽體統!”白奕無奈苦笑,一麵將藺薑胳膊往開甩。
  藺薑隻大笑著,依舊像當年那個桀驁不馴的活潑小將一般,與他打鬧。
  餘暉金紅,灑落三人身上,影子拖曳時蕩起的氤氳,淺淺,宛如卷軸。



  章五五 泯恩仇

  已及日落西山,屋裏便昏暗下來,愈漸影綽。
  三進的堂屋,上到最裏,推開屏風,玄關下的裏院十分古雅,乍見之下,隻覺該是個文雅君子觀風賞月對酒吟詩的好去處。但若要細看:院中空地開闊,古木參天,又是另一番氣度。
  然而,更令人稱奇的,卻是這家宅中的靜謐。往來不見半個仆婢,冷清的頗有些蹊蹺。莫不是自己當真京裏繁華久居安逸的忘了辛苦?白奕不動聲色四下裏打量,隨手在屏風邊框上抹了一把,心下不由一沉。西北風沙極大,穿身亮麗些的衣裳出去轉一圈立時就要作了蒙蒙暗色,這些擺設之物每日沾灰落塵自不必提。但這屏風卻十分幹淨。要麽家主人既有親自勞動的時間又有打掃擦抹的癖好,要麽——這府內定有家人仆役。但這便是出奇之處了。既有家人仆役,為何提前便遣退的如此幹淨?刻意的如同布局一般,未免可疑。這個藺幕卿,又在耍什麽把戲?白奕既已起疑,卻不想立刻點破。以藺薑為人,做不下什麽大奸大惡,小小貓膩,姑且靜觀其變。
  片時,藺薑單手拎著一大壇酒返來,輕而易舉,步履靈快。他將酒壇擱在麵前案上,鬆手時,那壇子才猛向下沉了一沉,壓出悶聲一響。“酒逢知己千杯少。這一壇子酒,千杯不足,知己難求,唯願酒後真言足矣。”他說著,將幾個海碗一字排開,醇釀一碗一碗,斟得滿滿的。他一麵不疾不徐地斟酒,一麵笑問:“咱們是喝完了再說,還是先說了再喝呢?”
  但聞此言,白奕心中一動,瞬間明澈。
  原來如此。果然,到底還是為了這個。
  他瞧了藺薑一眼,卻沒應聲。
  氣氛頓時微妙得有些詭異。
  藺薑仍舊是笑著,但手中酒卻漸漸先有了動靜,打破初時平如鏡,隨著空氣中驟然凝結的沉默愈來愈冷,顫得漣漪四起,愈顯波瀾。
  白奕仍舊不動,又向姬顯看去,見姬顯正倚在玄關處抱臂而立,低著頭,陰影籠罩在那張尚透著稚嫩的年輕麵龐上,隱匿了神情。
  那般模樣,似浸染了滿滿的傷懷。這孩子實在與阿鸞長得太像了......白奕輕呼出胸中長氣,終於反問:“什麽意思?”聲未發,先不動聲色攥緊了拳。
  “你不是真當我遠在邊地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罷?”藺薑一笑,揚唇時,眸中精光已現了幾分拉意。“說吧,痛快說清楚了再喝,還是朋友的酒。”
  “否則便是斷頭酒麽?”白奕揚眉。
  “省了罷!跟我來這一套。”藺薑眉心一擰,一把拿住白奕衣襟,“阿顯過來。”他沉沉喚了一聲,嗤道,“你白大哥也算一條好漢,讓開路去料他也擱不下麵子逃了!”他雖如是說著,卻先抬腿以膝蓋狠狠在白奕心口上頂了一記,臂上再施力,已將之摁下地去反擰了胳膊。兩人撞在一處,碰得案幾搖晃,瓊漿灑落。
  白奕似並無意反抗,順從任之擺布了,隻是笑道:“我當你怎麽。原來變了‘笑麵虎’。”他貼麵在地上,夜晚寒氣漸漸透了上來,激得人愈發神思清醒。他抬起眼,正見姬顯站在麵前垂暮看他,一雙眼閃爍不定,猶似辰星。“好,你們想叫我說什麽。”他歎了一聲。
  “難道不是你該說點什麽說法?”藺薑冷哼,“白奕,你別搞錯了,我就是現在拿你人頭去城樓祭旗也自有一百種解釋向上頭交代。少你一個,我城照守兵照帶胡賊照樣打,餘下些倒灶的破事跟我什麽相幹?我若不是......若不是看在阿妹麵上——”他終於提起墨鸞。
  初時,白奕隻是微笑聽著,至此終於笑出聲來。“既然如此,你不如即刻砍下我的頭顱,封匣發還神都,她恐怕才釋懷了要多謝你。”他雙手依舊被反剪著,並不設計掙脫,眼角眉梢散出的嘲弄冰冷又堅硬。
  但藺薑卻陡然暴怒起來,“好!你他娘的就有種!老子忍你也忍足夠了,真當老子是貓叫唬你的!”他跳起來罵了連串,一腳踩在白奕背脊,單手擰了雙臂,另一手卻從靴側摸出把近一尺長的瓜刀來,掄刀便剁!
  刀鋒寒光一耀,如白星落塵而下,眼看砍在頸項,隻怕血紅噴濺,人頭就要滾落。
  白奕卻仿佛當真就死一般,竟半分也不動彈,任憑刀光寒風直逼而來。
  “大哥!”
  千鈞一發,姬顯忽然大呼猛撲上前去,徒手截住殺鋒。刀刃割入肉中,鮮血頓時湧落,滾燙全灑在白奕後頸,又順著流淌在麵頰。
  “滾開!”藺薑勃然怒喝。
  姬顯雙手緊攥著刀身,仍是不放。“若真殺了這人......阿姊......阿姊她會——”他聲音聽來急切又辛酸,交織時,細微得幾乎要聽不見了。
  不料,白奕卻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似一枚銀針,刺得藺薑眉心一跳。“你看見了?”他憤然冷哼,腕上著力,便要將姬顯推開。
  “大哥!”姬顯情急高呼,顧不得疼痛,抵死握住藺薑手中刀,“他畢竟也曾救我一命......”他皺眉盯著藺薑,眸光在昏暗中明滅不定,眼底徘徊的猶豫出賣了心下難決。
  藺薑眸色略一震,反現了哂意。“原來倒是我們弟兄還欠著大王兩條性命!”他冷笑,忽然放手,收刀退開一步,揚手將那把刀扔在白奕麵前。“也罷,要麽大王收了回去?”
  這是當真要絕義不成?
  白奕聽在耳畔,心下苦笑。得脫桎梏,他終於撐起身子。雙臂被扭得酸麻,苦澀卻似細而深的傷口,有血腥點點緩慢散開。“我救人也不是為了行善,你們不必。”他淡淡輕歎。
  “你還——”聽這一句,藺薑立時又上了火,出手想要打人,但被姬顯一把攔腰截住,這才憤憤不甘地哼了一聲,甩手罷了。
  姬顯看著白奕,麵上漸漸浮現出自嘲來,略揚起臉時,眼眶卻有些泛紅了。“若你隻是個毫無關礙的人,事情會很簡單。我可以一刀殺了你,也可以故作灑脫地說:‘殺了你死去的人也不會再活過來,仇恨根本沒意義。’怎樣都好。可你偏偏不是。”他澀澀地笑了一聲,“我記得你救過我。我六歲就沒了娘,九歲起又離了父親。這麽多年來,一個救我、養我、教導我的人......忽然有一天,變成了一個片子、凶手、殺我父,傷我姊。我沒辦法接受。我不能殺了你,也做不到灑脫,隻好問你要個說法。”
  “但你要我對你說什麽?”白奕擰眉反問,“‘我騙了你們,我不是什麽好人,對不起。’是這樣?”
  姬顯肩頭一顫,怔怔了好一會兒,低下頭去,嗓音竟有嗚咽聲,未知哭笑:“......反正也已是被騙了——”
  “所以不如繼續騙下去麽?”白奕平靜地將之打斷。他望著姬顯的眼睛,一字字緩道,“若是如此,與從前又有何分別?”
  “但你至少......總可以有點什麽解釋......或許,苦衷之類的......”姬顯的目光徹底虛淺下去,遊移不定得像隻脆弱的子貓,仿佛一切的竭力強辯,不過是拚命地替自己尋找一個理由。
  但白奕卻毫不留情地擊潰了他。
  “沒有。阿顯,殺人就是殺人,沒有任何借口。”白奕泰然回望,麵上猶帶血痕,眸色卻平湖如鏡,“我這一生愧對過多少人,你叫我數也數不清了。我做這些事,從一開始就做好打算,如有報應,也是善惡因果。既然事已至此,即便你今日殺了我,或是你阿姊來日叫我還她一條性命,我不會搖頭說半個不字。但——”他頓了一頓,眉宇間隱隱浮上些疲憊倦意,“但我不想再多做所謂的‘解釋’。做過的事明擺在那裏,冠冕堂皇,裝模作樣,未免多餘。”
  姬顯呆楞半響,忽然問道:“若換做別人來向你尋仇,你也會如此麽?”
  白奕眉心一震,直盯著姬顯雙眼。“若真還能有這樣的人,我會再補他一刀。”他悵然揚眉笑道:“我就是這麽個人。說真的,我很高興你像你大哥,並不曾學這些旁門左道。”
  姬顯低頭默然良久,喉結滾動隱約可見,仿佛竟是強忍飲泣。他忽然一把捉住白奕衣襟,三兩下扒了上衣,將之推在地上。他從懷裏取出隻馬鞭,望著白奕背脊便猛抽下去,每一下都毫不留情,血肉翻開得幾可見骨。
  白奕自始自終掛著微笑,擰眉時默然無聲。汗水含著血水滾落,顆顆冰冷。
  直到再也無力揮鞭,淚痕早已不知覺濕了滿麵,姬顯垂手站在白奕身後,盯著那片皮開肉綻。血色在眼底沸騰,而後冷卻,往複交替。“我阿姊是個傻瓜。”他慘淡笑了一聲,喃喃地猶如自語:“小時候,阿娘給她做了個皮影人偶,我很想要,她就讓給了我。其實我知道,她也喜歡的,但她就是不說出來,全藏咋心裏。”
  “於是我就學會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從那以後,隻要是我想要的東西,我就會大聲地說:‘我要那個!那是我的!’每次阿姊就不說話了,爺娘若是問她,她就說:‘我不要,給弟弟罷。’
  我那時候很得意,覺得自己多威風啊,每次都能逞心如願。所以就愈發的肆無忌憚,連逃命的路上都能賴地不走,結果......”說到此處,他咬唇靜了良久,仿佛詢問一般望著白奕:“如果她也能任性一點,想要什麽就說出來,就去搶罷,是不是一切都會與今時不同了?”
  沒錯,是他一直不知珍惜,肆意揮霍著她的善良與體貼......
  鞭笞之刑,皮肉之苦,全不及這一下疼痛,猝不及防。驀地,白奕仿佛被蟄了一般。他回身,似想說些什麽,話到唇邊,卻怎樣也不得出口,硬生生如鯁在喉,仿佛連氣息也要阻滯了。
  良久靜默爾後,姬顯終於倦意地閉了眼。“殺一人,救一人,你我兩訖,互不虧欠。這一頓鞭子,是替我阿姊打的!”言罷,他狠狠將鞭子砸在地上,反身奪門而去,轉瞬,消失在已然降臨的夜幕之中。
  堂間隻餘白奕與藺薑二人,黯然相對。
  藺薑也看著白奕後背傷口。姬顯當真半分不留情麵,那般血肉模糊的慘烈,恍惚令他有些錯覺,似回到了十餘年前的皖州山中,那時白奕救了他一命,卻被石雷炸得重傷。那種在傷痛中咬牙隱忍的表情猶在眼前,別無二致,無論是昨日今夕。“我真搞不懂。你這家夥——”他不忍歎了一聲,端起一碗酒,將之淋在白奕傷口上。
  酒水衝刷血色,刺得傷口鑽心疼痛。白奕深吸一口氣,卻是闔目淡笑。
  “你當真不後悔麽?”藺薑悵然追問。
  白奕輕歎:“既然無用,悔之何益?”
  “既然不悔,挨這一頓鞭子又是何苦?你也可以再出一刀。”皺眉時,藺薑眸中神色又鋒利起來,“......為何就不能坦誠一些?解釋當真是多餘的麽。我不明白,痛快說清楚有什麽不好?”
  “坦誠。”白奕將這兩字重複一遍,哂笑,“你太為難我了。”坦誠這種事,從什麽時候便已遺忘,是連自己也記不清了罷。
  藺薑怔了一瞬,亦是哂笑。“還喝我的酒麽?”他又端一碗酒遞給白奕。
  白奕看也不看。接來一幹而盡。
  便如此接連飲了三大碗。藺薑拍了拍白奕肩頭,與他比肩一處坐下,問:“好了,酒後之言,醒時就可以當沒說過。你現在告訴我,小皇子的事,與你究竟有沒有關係?”
  酒漿醇烈,熱辣辣地蒸上來,激得人雙眼濕潤。白奕一麵擦著臉頰血痕,一麵笑道:“若我說,沒有,你會信麽?”
  藺薑卻一把掐住他肩膀。“她也會信的。隻要你說。”
  會麽?她真的還會信麽?
  白奕默然良久。“這些事不可能是藺公告訴你的,”他輕易又將話岔開了去。
  “不全是罷。但我本以為你會解釋。”藺薑無奈苦笑,從懷裏拿出一封信來。“你認得這字跡麽?”
  “誰會在這樣的信上留下自己的筆跡?”白奕看也不看,一把將之抓來撕得粉碎。
  “你已知道這人是誰了罷。你隻是不願澄清。”藺薑看著他將信撕了,追道:“我不管你還有什麽顧忌,但你不能這麽對她。她為了你——”
  “別說了。”白奕截口將之打斷。他略有些身形不穩地站起來,脊背傷處牽扯,痛得不禁咬牙皺眉。但他半聲也未出,隻是默然走上案前,將餘下酒一碗一碗端來全灌下肚去。而後,他俯身拾起那把仍躺在地麵的刀。
  “好。若我還能再見她,我就負荊請罪,把該說的,什麽都說清楚。白奕今日立此一誓,如有違背,人同此案。”
  手起,刀落,寒光幹脆,決絕得再無絲毫猶豫。



  章五六(1) 縱橫道

  自鳳陽王離京,原羽林軍中事務便漸漸移交到吳王李宏手中,欠著的不過是個遲早的名頭。雖說李宏與先帝時剌王謀逆案牽連頗深,足被軟禁了六年之久,但畢竟是今上之弟李姓宗室,這一舉軍政回握,依然頗受朝中要員李氏忠臣們支持。
  長沙君王是吳王唯一的子嗣,吳王疼愛獨自人人皆知,如今陛下將長沙郡王安置在副苑,命淑妃常照應著,諸事百般皆與長皇子一樣規格,讀書習藝也皆在一處,看似恩榮,實則卻是禁為質子,不教吳王敢有異動。
  這樣的事,由素以仁愛著稱的今上做下,讚許者稱道為魄力見長,反對者不敢直斥陛下枉顧兄弟之情,便一口唾沫吐在後宮,妖媚惑主,讒言挑唆,首當其衝的,自然是承擔“看護”長沙郡王之責的淑妃。
  於此,墨鸞早已見怪不怪。罵又如何?她要做的事,再無人能夠阻攔。
  她倚在靈華殿內院的樹蔭下,闔目靜養,等候宮人們將諸事齊備。
  陽光從層層疊疊的樹葉上灑落,有種明滅交疊的朦朧幻覺。
  身旁的宮女輕打團扇,另一個擇了冰葡萄,仔細剃了皮籽,細細撒了吳鹽佉酸,喂進她口中。胃酸帶甜的汁液裹著柔軟嫩滑的果肉,鮮美生津。“將這葡萄挑些上好的,一並給長沙郡王帶去。”她閉著眼輕聲命道。
  宮人們聞之忙去準備。那打扇宮女不禁笑道:“咱們妃主明明待長沙郡王可好了。這吐蕃新貢的鮮葡萄,一路用冰鎮著跑馬運來,才能嚐著多少鮮呀。偏有些人就愛胡嚼舌。”
  墨鸞聞之猛睜開眼,一巴掌輕拍在那支團扇上,斥道:“誰許你擅議朝臣政事?又忘了規矩。”她說著推了那宮女一把,“去把給長沙郡王的那副護膝護肘拿來我再瞧瞧。”
  小宮女笑著應了聲,將扇子交給旁的姊妹繼續打著,扭身提裙跑開去,片刻捧著一副護膝護肘回來。“妃主可真要把那郡王殿下當親兒子來寵了,這些小事也想到了親手做來。”
  墨鸞正看針功,冷不防聽見這一句,頓時手顫了一下。
  那小宮女猛然頓悟,慌得撲通滾下地去,連連謝罪,頭也不敢抬起。
  “你這張嘴就多話罷。總有一天腦袋掉在舌頭上。”墨鸞沒了意興,隨手將護膝與護肘交人收好,起身時歎道:“起來,算你無心之失。”
  小宮女如蒙大赦,正歡喜地要謝恩,卻猛聽見墨鸞道:“別急著謝,我可沒說就這麽便宜你了,每每的不長記性。”墨鸞說著抬頭看了眼四下眾宮人,接道,“大家聽了,從此刻算起,罰這丫頭三天不許開口說話,但凡她說了一個字,你們誰聽見了就給她一嘴巴。我就不信矯不正她這個毛病來。”
  眾宮人聞之難免掩麵輕笑。那小宮女還跪著,正想開口討饒,忽見一旁的姊妹已笑吟吟挽了袖子,醒悟過來忙捂了嘴再不敢多話。
  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教墨鸞不忍歎息。“你若是表現好了,回來酌情減免。”她說著撫了撫小宮女的頭,便打算移步。
  正此時,忽有一名宮人來報,說是徐婕妤前來拜見。
  但聽得走這位徐婕妤,墨鸞難免略起疑心。
  但聽得走這位徐婕妤,墨鸞難免略起疑心。這位徐婕妤才走謝皇後的血緣相親的正牌表妹,閨名為書,係出詩書大戶,是皇後舉賢納入宮中的,自入宮來,頗討得李晗歡心寵愛。聽說,是個十分沮柔嫻善的女子,入宮以來,非但並不見與人交惡,反而結了不少善緣,在這後宮內苑之中,到也算難得。但墨鸞與她卻沒什麽往來,甚至可說是刻意回避。隻因謝妍當初內舉徐書,為的正是分去李晗用在墨鸞身上的寵愛,兩個女人各自心知肚明,自然彼此有些避諱。如今徐書忽然不請自來私下相見,豈不怪哉?“妃主即刻要往附苑去探視長沙郡王,不若奴碑婉拒了徐婕舒,請她改日再來?”一名宮女細聲相詢。
  不料墨鸞斂眸一刻,卻笑道:“不,請她過院中來說話。”
  聽聞此言,宮女們不禁紛紛驚奇。依著往常,妃主是不太願與這些嬪妃宮眷私下來往的,推拒不過的,至多也隻在正殿客套應付一番,絕不會引人至內院中來。如今竟為徐婕妤破例又是何故?
  “妃主… … 當真要請她來內院?”宮女忍不住詢問。
  但墨鸞並不改主意,反而又道:“你們幾個去備些果點,齊置茶具,我要親自沏茶與婕妤同品。”既然對方先登門來,就姑且破例相迎又何妨?無事不登三寶殿,且聽這女子所為何來,誠意有心,自見分曉。
  她先自將茶餅花果沏下,不一時變見人引著一名貌美女子過來。那女子到了院階,不敢就冒然上前,而是先深深拜了一拜,口呼“妃主安泰”,禮數頗為周全。
  “快過樹蔭下來坐,不要曬壞了。”墨鑾忙笑著招呼,一麵暗自細細打量。
  果然是個好標致的美人兒,正當青春年少,翠眉如月,杏目含星,一雙紅豔豔的花子稱著櫻桃丹唇,端的是甜美嬌妍。她的衣著打扮也頗為講究,退紅衫裙上彩蝶戲花的刺繡針工精致,遠看時隻覺黃燦燦的,稱著退紅羅紗分外搶眼,仔細近瞧卻才發現不是撚金線,而是上等的杏黃絲,並不能算她僭越違秩。她又不著半點金玉,發髻上斜的是威放新枝的月李,耳垂上墜的是精心修剪過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仿佛還沾著清純露水,香氛隱動,頸項上不佩瓔珞珠串,露出玉潤瑩白的鎖骨,這心思細膩的風情,當真是百裏挑一的絕色。
  墨鸞看在眼中,不禁笑歎:“好一個我見猶憐的傾國佳人,難怪陛下這麽喜歡,便是我細瞧了幾眼,也舍不得放走了。”
  “妃主謬讚了。”徐書頷首笑得羞祛靦腆,“妾今日冒昧前來,是有事求教。”她說著略抬眼看了看墨鸞眼色,接道,“聽聞妃主博通對弈棋術精湛,我近日初學棋法,才一副殘局百思不得其解,故而鬥膽想請妃主賜教點撥。”
  “原來是這樣。我隻怕學識粗淺,叫婕妤笑話。”墨鸞淺笑,一麵命宮人抬來棋具,一麵不動聲色斟了一盞遞給徐書,“趁著她們還未齊備,先吃一盞茶水,降火潤口。
  徐書忙謝領了,以大袖掩了半張臉,吃了一小口,舉手點滴優雅。
  墨鸞看著她,笑問:“怎樣?徐婕妤是世家子,頗通茶道,也來評評我的手藝。”
  “怎麽敢妄議。”徐書連忙笑應,“妃主徹的茶,色澤純澈,味甘馥鬱,花果香與茶香相得益彰,果然是上好的茶藝。”
  “嘴這麽甜,誇得我都不感再給茶你吃了。”墨鸞不禁搖頭而笑,心下卻是著冷。好一位謹小慎微的徐婕妤,她不感沾靈華殿的東西,故而假作模樣,茶湯不曾入口,以為溢美幾句便可以哄人開心,卻沒想過這一味茶中除卻花果還有苦丁,平常人初嚐都不會吃得慣,更毋論麵不改色地如此誇讚了。如此有心,倒也難為她小小年紀。
  她心中如是思量,待宮人們置下棋盤,看著徐書一子一子布局,不禁愈看愈奇。隻見黑白相爭之勢,六和肅殺,戾氣凶險,黑龍霸據中正,白龍退守勢微,其中一片已呈死相,與尚自殘喘的白龍隔絕呼應,一大一小,例像是有所喻義,十分慘絕。這徐婕妤也不用棋譜,就能將棋局開合記得如此清楚,並不像初學模樣。
  “這一局是什麽來曆?”墨鸞細觀之下,問道。
  徐書輕巧應答:“這是前日陪皇後下棋時留下的,我破不了局便認輸了,皇後殿下指點我來請妃主教導。”
  原來她是這個意思。果真高手不可小覷。
  “皇後的妙局,我也破不了。我近來懶散,久不擺弄這些,早就生疏了。”墨鸞起身輕笑,“婕妤這會兒得空麽?”她在翠蔭裏緩踱了兩步,忽然回身道,“我此刻要往附苑去探望長沙郡王,婕妤若是得空,隨我一道去去。”
  她忽有此言,徐書不曾料到,眼底瞬間閃過驚色,不禁遲疑躊躇:“附苑乃二位殿下居邸,妾前去,恐怕與禮秩違和。”
  “沒關係,我一人來去怪沉悶的,剛巧你在這裏,有你做伴才好。難得能出去一趟,此時先遣人報備一聲,回頭我再與陛下交代便是了。”墨鸞如是笑著,不由分說已命宮人再備車障,拉了徐書同行。
  徐書起初再三婉拒,無奈墨鸞執意不允,亦隻得卻之不恭。
  登車下障時,墨鸞穿過漸漸閉合的簾障看著那個年輕女子黑白分明神采機敏的眼晴,唇角卻在微光不及處揚起一抹冰冷的嘲弄:你以為那黑龍是皇後,白龍是我,卻忘了事有兩麵。白,墨,鸞,此三字即是說,從今往後,這縱橫場上,白子是我的,黑子也是我的。仇要一件件報,債要一點點償,我都不急著出手,你這自以為是布局人的雛兒又替我著得什麽急?
 


  章五六 縱橫道(二)

  附苑乃是國安寺東城內城,隸屬禁城宮苑卻又有別於內外朝及東宮,故以附謂之。
  臨淄郡王雖已東封卻尚年幼,身為正宮嫡長又無儲君之冊,情況甚是特殊,李晗故而將此苑城附與他暫居,雖無東宮之名,倒頗有幾分東宮之實的意味。
  以往時,隻有皇後能來附苑看望長皇子,輪不到其他後宮妃嬪出入。自上詔長沙郡王入住後,才授命淑妃看護。
  墨鸞領著徐書到了苑外,方下車,便見門前侍立眾人不止持戟衛軍,還有宮中內侍,其中一位領班,似是中宮殿上人,見此光景,墨鸞知皇後此時定在苑內,便上前請問通傳。
  不一時,內侍回報,皇後正檢視臨淄郡王功課,命淑妃不必往見,自去長沙郡王堂院便是,徐婕妤往遠方殿外等候。
  墨鸞就此與徐書分道,領了宮人們往李颺居所去,才在堂上坐下不久,便聽廊下一陣急促腳步聲。
  “姨姨!”李颺人還未至,聲已先嚷了過來。他像隻小豹子般歡快奔來,迫不及待地擾如待哺幼崽,進門時一個沒防備,被高檻拌了個正著,整個兒翻了個筋鬥險些摔在墨鸞腳邊。
  墨鸞見之哭笑不得,忙命宮女們將他摻起來。“好歹也是個郡王,還這麽毛毛躁躁。”她拉過李颺來細細地瞧,確信他沒傷著,才放下心來。
  “我要是給門檻子拌死了,好歹史官們給我留一筆,這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罷?”李颺羞得臉上一紅,忙坐正了,擾頭打一個哈哈。
  墨鸞聞之當即臉色一白。“小孩子口沒遮攔,要死要活的盡胡說!”她仲手一巴掌輕拍在李颺嘴上,轉臉向宮人們命道:“你們去把那道門檻拆了!”
  一句話音未落,眾人皆是大驚,遲遲不敢應承。
  “姨姨別氣壞了自己,”李颺垂著頭拽了拽墨鸞袖擺,哄勸道,“各堂各殿來往,那麽多道檻,光拆了這一道也沒用啊… … ”
  “那就全都拆了去!”不料墨鸞反愈加著惱一般,拂開他手斥諸宮人道:“還愣著做什麽?沒聽到我說話麽?凡舉殿下要走的道兒都不許設檻,全都拆幹淨了,好讓咱們殿下怎麽瘋癲打鬧都順當著。”
  她說得嚴厲,麵上聲裏全是冷色,宮從們不敢違抗,卻也不敢當真應命,唬得百般無措,隻好一個個低頭拜在下麵。
  李颺也嚇了一跳,知墨鸞是真動了氣,慌忙在墨鸞麵前跪了,拜道:“姨姨別惱!這附苑到底是長皇子的,我隻是個借居的過客,這麽大動幹戈一場,若走被有心拿住,豈不是又要為難姨姨。”
  見他那萬分誠懇模樣,墨鸞淺歎一口氣,將他扶起。“你還知道這些道理。”她整了整李颺發絲與頂上發束,看著他眼晴靜道:“阿寶,你既知自已處境,更需得事事小心謹慎,今日連這一道小小門檻都能拌你個大跟頭,來日若是什麽人成心給你下拌子,你怎麽辦?你長大了,即便不顧念阿姨擔心你,好歹記得不要牽累你父王。”
  一番誠意叮嚀,李颺聽在耳畔,難免鼻息酸麻,眼眶一熱,險些掉下淚來。“姨姨教誨的是,阿寶真的知錯了… … ”他將臉埋在墨鸞膝上,便像隻依偎著母親的幼獸,語聲已帶了哽噎。
  墨鸞心底也是辛酸翻湧。十幾歲的小兒郎,正是貪玩好動的年紀,卻被關在這裏,出入不得自由,想見自己的父親一麵,也不可能隨心。實在已經很為難這孩子。但那又有什麽辦法?有些人生來便注定要這樣活下去。這就是命。“好了,別叫下人看笑話。”她以手沾去李颺麵上淚痕,拍撫著他的背,“瞧你成天磕著碰著的,光護膝護肘怕都不足夠了,改天得給你做個大桶子,整個都套進去才成。”說著,她己命宮人將那一副護膝護肘取來,“你快去試試合用不合。”
  李颺這才抺了把臉來起身,眼中見了喜色,接過那副護膝護肘看了好一會兒,美滋滋地要往內堂去。不料墨鸞卻將他喚住。“躲什麽?你小時候賴著要跟姨姨一起睡,穿衣提褲的事也沒少讓姨姨幫手罷?長大了就當姨姨是外人了。好啊,你們都別跟著他,讓他自個兒折騰去,看他能穿成個什麽樣子出來。”她掩麵輕笑,擺明了故意拿幼時糗事打趣。
  李颺臊得麵紅耳赤,連手腳也不知該怎麽放了,隻恨不得立時找個地洞鑽進去。一眾宮女們瞧見,亦是暗自竊笑。
  墨鸞見他要羞急了,這才罷手。“你記得了,在我這裏犯了錯沒有隨便告饒兩句就算過去的,這就當是罰你。”她說著命宮人們抬來屏風,就在堂上閣出一小間來,請李颺入內更衣試裝。
  李颺一個人磨蹭了半晌,終於忍不住探頭救求饒。墨鸞這才笑命宮女們去替他整理。
  有此一番,李颺算是徹底順毛服帖下來,再挨著墨鸞坐下,也不敢動不動上躥下跳了。
  “你這幾日與長皇子處得還好麽?”墨鸞這才終於開始問他。
  “能有什麽不好,他那麽小。”李颺露出個無奈的表情,顯然兩兄弟差著好幾歲又有地位懸殊,玩是玩不到一處去的。接觸不多,自然談不上什麽矛盾,他也不會與十歲未滿的堂弟計較。
  墨鸞不禁一笑,又問:“先生每日所授的課業呢?”
  一聽這個,李颺立刻討饒。“姨姨就別學皇後了,隔三岔五查功課,夥著先生考問長皇子,我在邊兒瞧著都覺得可憐… … ”他嘴上似很同情,眸光裏卻閃著幾分幸災樂禍的頑劣。
  “長皇子身為陛下嫡長子,勤勉是他懂事。”墨鸞歎道。
  李颺卻笑道:“姨姨是沒瞧見。方才我過來前,皇後又跟先生商議不知怎麽來考他呢。長皇子坐在外間繃著臉,緊張的額角都直冒汗。”
  “好了。皇後的事,不許隨便議論。”墨鸞略擰眉斥了他一句,斂神又問:“你來路上沒撞見什麽人罷?”
  李颺搖頭道:“我繞了道從後頭過來的。聽說陛下的婕妤來了,不敢衝撞。”這孩子雖然頑皮些,要緊事上果真還不糊塗。墨鸞放心舒了口氣。“阿寶,你記著姨姨的話,凡事謹慎,不該靠近的人離得越遠越好,幹萬別沾火星。”她再叮囑李颺一番,又詢問些日常事。李颺十分戀戀不舍,不願她離去。墨鸞似早有打草,也並不急著離開,隻是差人先去請皇後的行程。
  附苑迎客的遠方殿修建得頗為別具一格,四壁通透如亭台,陽光明亮,大有廣納八方來風之意。
  徐書在殿上靜候了許久,心中不免焦躁疑慮。
  她本隻是想試探淑妃虛實,不曾想卻被帶來這附苑,又恰巧遇見皇後親駕。她知道自己隻是皇後的一枚棋子,但那絕非如她所甘願。她要擺脫皇後係在她身上的線,更要皇後不敢輕慢她,那便隻有讓皇後感受到壓力,而後感知她的重要。度今日之勢,淑妃,六宮之中隻有這個女人足以威脅中宮。但這位白淑妃偏偏仿佛甘願退縮般樂居安逸,連陛下的寵愛也似不掛在心上,更勿論爭權奪勢。長此以往,這局就會變。一旦舊的標靶不再招風,她就會漸漸變成眾矢之的,成為皇後下一個要打壓的目標,除非她也就此甘心示弱。但她怎能止步於此?僅僅做一個婕妤,連九嬪之列都不入,然後慢慢老去,失卻寵愛,被徹底遺忘,湮滅,甚至連名姓也未必能留下。她明明擁有無雙的美貌與聰敏,為何要接受如此慘淡的命運?她不能服。
  這個淑妃,小皇子分明喪命在中宮,為什麽還能如此平靜泰然?非但不思向皇後尋仇,反而帶她來這附苑。她本以為淑妃該是別言所圖,卻不想淑妃當真親自領她進來,又秉奏皇後知曉。如此一來,難道當真打算擔當全責?這種半分也不利己的事,做來何益?
  她坐在殿上,一時不覺思緒糾結,忽然,卻被皇後來時的報喝聲驚醒。
  謝妍在宮人簇擁下上殿來,似已有薄怒。“你來這裏做什麽?”方才安坐,已頗有些不客氣地斥了一句。
  “是淑妃主一一”徐書方低頭回了半句,謝妍已又將她斥斷:“淑妃讓你來你就來,下次淑妃讓你做點什麽別的好事你是不是也跟著去?”顯然是盛怒之下。“皇後殿下請息怒,有什麽,回去再處置不遲。”一旁女史連相勸謝妍一番,又對徐書道:“婕妤深受恩榮,更應該自檢言行,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去的地方不去。皇後教訓也是替婕妤著想,畢竟人心險惡,可是半步也行差踏錯不得。”
  這一番話說得徐書垂目一聲不吭,心裏卻愈發委屈。若是皇後責罵她也便罷了,連一個奴婢也能狐假虎威給她難堪。皇後殿下當真是萬事如意得久了,忘了需要看人眼色的苦處。她心中甚走不服,麵上卻不敢顯露,隻低著頭認錯。
  謝妍見她淚珠也滾出來,模樣可憐,不由歎道:“模樣漂亮心思靈慧的姑娘我見的多了,哪一個是甘心的?你我既是表親姐妹,我不與你見外才勸你,你那點小心思,別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徐書正滿心自憐,聽著這話,隻覺得謝妍存心威脅要脅她,口稱“謹遵教誨”, 卻是愈發心非。
  謝妍見她一副不誠不懇的模樣,想再詰她兩句,又覺多說無益,正在這將言未言的時候,卻遠遠見墨鸞過來。
  墨鸞上殿來才禮畢,對謝妍笑道:“我本是遺人來問皇後何時起駕的,卻聽說皇後殿下怪罪了婕妤。既然是我強拉了她來作伴,我也不能置身事外,皇後要責罰,我受了便是,就不要再責罵她了。”
  “我怎麽會怪你們。”謝妍這才收起厲色,如一手拉了墨鸞,往下兩步又拉起徐書,柔聲道:“雖說我替陛下執掌內禮,本該一視同仁,但畢競人有親疏,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妹妹,我偏心你們多些,自然也擔心你們多些。隻盼你們不要讓阿姐多操心就好了。”
  “愛之深,責之切,皇後的苦心,妾深感涕零。”墨鸞俯身謝道。
  見墨鸞如此做低,又肯主動出麵擔當,徐書也隻得相隨,又向謝妍行禮認一回錯,再抬頭時,卻不禁眼前一閃。
  謝妍臉側墜的一雙玉蝴蝶耳墜竟少了一隻,隻餘下一隻孤零零的,微微轉動時,光澤翠藍。
  為何皇後的耳墜會少了一隻?她做了什麽將耳墜取下來?
  徐書頓時心中一緊。
  她倒是隱約知道一些。聽說皇後當年曾與她的老師有一段舊緣,已論及婚嫁,後因先帝降旨擇她入東宮為太子良娣,才就此罷議不提了。當時,由於門戶並不當對,又礙於師徒名分,還頗惹人非議。如今這位任博士為郡王少師,每日出入附蕪為兩位殿下授課,皇後若要與之私會,當真容易。莫外皇後常往這附蕪中來,明為看望長皇子,實則餘情未了?難什皇後方才久不出來,一打照麵又這麽大的火氣,莫不是被攪擾了好事才心火旺盛?若真是如此,倒不枉她今番來挨這一頓罵。
  心中既才了這一番念想,徐書不禁暗自盯著謝妍仔抽打量起來,正兀自心思時,又聽墨鸞與謝妍笑語:“妾聽阿寶說,每日的功課甚是苛緊。我雖然責怪他貪玩不勤勉,但想著長皇子到底年犯還小,不要累出個好歹來,所以鬥膽多這個話,皇後不會見怪罷?”
  “這隻怕是麒麟繞著彎子央人說情討饒來了罷。”謝妍笑道:“你別聽他們串通好的。麒麟近來愈發淘氣了,書也不好好念,才將先生考問,又有不少答不上來的。你以為我做娘的不心疼麽,他若是真曉得用功,我何至於三天兩頭得就來盯著他。倒是辛苦了任先生,要耐心教導這個頑徒。”她嘴上雖是在報怨,笑容卻很幸福甜 膩。
  這般笑容落入有心人眼中,愈發別有意味。
  及至返回內宮,恭送了皇後,墨鸞又和心寬慰徐書一番,這才兀自返回靈華殿。
  殿院中,樹蔭下擺成的棋局尚自安靜,仍舊是離去時的棋樣。
  墨鸞緩緩走上前去,輕哂時取下一隻輕搖耳墜,拂袖向棋盤中擲去。
  瞬間,黑白錯亂,縱橫倒翻。
  這世間沒有破不了的局,天翻地覆亦不過如此。
  宮女們見狀忙上前收拾,重撿了那隻耳墜來還她,一麵探尋輕問:“妃主怎麽將這墜子扔了?”
  “這一對太沉,戴得痛了,去換一對輕巧的來。”她懶懶地敷衍一句,將另一隻也取下一並扔與那宮女,一雙眼眸一瞬不瞬的,卻是棋盤摔落處,無辜壓折的青草。她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終於閉了眼,命宮人們備湯,返身往湯堂沐浴去了。
  值此夕陽餘暉時,那附苑回廊一角,授課已畢正要離去的任修恰拾起一隻翠玉雕琢的蝴蝶,心中瞬息波瀾,進退猶豫。
  尚自幼小的長皇子小鹿一般追來,捧著一盒精巧糕點:“這是先生愛吃的豆糕,先生辛苦一天,學生多謝先生教導。”他雙手將一盒點點舉得高高的,儼然鄭重其事模樣。
  任修微微一怔,不禁好笑:“多謝殿下美意。但殿下怎麽知臣喜歡豆糕?”他接過那盒點心,即便不用開蓋,也能嗅得見熟悉清香。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再怎麽教,也根本不會撒謊。
  果然長皇子呆了半晌,終於癟嘴敗下陣來。“是母後帶來給先生的。但母後說,若是她給,先生就不收了。為什麽?”他努力眨了眨眼,仰麵時全是疑惑。
  “哪有這種事。” 任修不由得苦笑,他捧著那盒豆糕也鄭重向長皇子還了禮,道:“請殿下轉告皇後,多謝皇後關愛賜下糕點,巨定當悉心輔佐殿下,不敢有半分怠慢。”掌心的蝴蝶墜兒已浸染了些許體溫,玉潤瑩滑,他頗有踟躕地攥著,不覺開口:“殿下,這一一”
  “先生何事?”長皇子睜大了眼問他。
  他卻在一瞬間又泄了氣,將那隻蝴蛛握進更深的心裏去。“殿下可否告訴臣,為何每每皇後來時,殿下就要故意答錯一半的考題?”
  他不著痕跡地轉了話題,在一個孩子麵前盡享成年人虛偽的特權。
  長皇子卻垂眉黯淡了神色。“因為這樣母後就會常來看我呀。母後來看我,我才會開心。母後在這裏時,也比在宮裏時愛笑。這樣,有什麽不好麽?”那七八歲的孩子忽然露出這般寂 寞的表情,澄請的雙眼宛若一對水潤琉璃,映在人心坎上,疼痛一下便紮了進去,生了根一般蔓延。


  第五七章 胡劫起(1)

  鳳陽王新到涼州次日就稱病府中,有來探視一概稱說水土不服,閉門不見。先後兩日,神都聖諭卻到,就地委任鳳陽王白弈涼州軍政節度使,涼州軍左營大將軍藺薑人涼州兵馬使。新走馬的節度使領了聖旨卻出不得門,大小事宜均有兵馬使代為處之。一時間,涼州諸員麵麵相覷,莫知其玄,尚未離境的眾西突厥使臣卻笑破了肚子,隻道是中土人怠於安逸嬴弱無能。
  白弈稱病倒是非虛。藺薑與姬顯一番合謀給他足足一頓好鞭子,當真傷可見骨,背脊一片火辣辣得鑽心,便是柔軟輕絲穿在身上也似粗麻磨搓般難耐。但說不出門卻是假的。
  閉門不見,是避開那西突厥王子斛射羅。
  這群胡人,來到涼州必定不會安分離去,若是接口修整與滯留期間在涼州城內密謀打探,再與關外西突厥裏應外合,那便是大麻煩。
  他身為護送胡使的欽差都護,斛射羅想要做什麽自然要尋他借便宜。他要避謝,涼州諸員可不買這胡兒的帳,如此,算是一枚軟釘子。
  然而,真叫他索性趁次空當好生將息,他也不能夠。
  初任重鎮,多方待查,內憂外患,一時半刻張弛,都是戰機,又如何能懈怠?
  於是正門高懸謝字牌,偏門一扇開合,略喬裝一二,便是私訪。
  官麵上事可先暫交藺薑,唯獨二件緊要事,勢必親往:其一是馬,其二是糧。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曆來兵爭,明爭戈矛槍戟,暗爭糧草國力。但打西突厥卻又有些許不同。以國力論,草原遊牧之族,自不能於泱泱中國相比,然突厥人久居遊獵,精於馬上刀箭,每每橫衝直撞而來,大肆廝殺搶掠一番,席卷糧財便走,幾乎從不與人持久鏖戰,正是揚長避短的戰術。要與馬軍爭高下,步兵勢弱,甲陣嫌鈍,還需兵馬來擔當重責。故此,要打這西突厥十姓部,馬匹所占地位絕不必糧草低下半分。
  涼州馬軍有軍馬,但尚不足夠,還有一個地方必須牢牢掌握--馬市。
  馬匹關乎兵事,不可私販,凡有買賣,需在明市,均有官家備案。
  涼州地處西北要道,鄰接草原、西域,各種大宛、回鶻名馬匯聚,馬市興榮自不必說。繁盛之下必有利潤,既然有利可圖,那便是打不盡的八方算盤。如若不察,必生禍亂。
  白弈初到馬市,小心走看須臾,立即瞧出些不尋常。這涼州馬市與其說是競價之市,倒不如說是什麽行會幫派來得貼切,商販之間看似爭利互無牽連,但行事準則卻十分統一,仿佛自有領導。市正東處是最大的商家所在,一望聚氣,其勢與旁人大不相同。若有商會連縱,自當先拜會其盟。白弈思定,便上前問禮。
  未曾想,尚不待他出聲,已有人先發了話。“閣下站上門來,考得是識人的眼力,還是識馬的眼力?”話時,一名身著回鶻裝戴著翠羽花帽的貌美女子已從彪悍健馬群中鑽了出來,翻領窄袖,修腰曳擺,體態頗見婀娜,但那濃眉大眼白膚高鼻的麵相,趁著栗色微卷的長發,而是個不折不扣的回鶻姑娘。隻見她兩三步上到白弈麵前,將他上下一打量,笑道:“閣下不是來買馬的。”
  “何以見得?”白弈莞爾一問。
  那回鶻女子並不答話,反而轉了個彎,問道:“閣下若是馬商,請先自報家門。從西到東十三州的生意我都做,唯獨不做生客買賣。”
  “那在下倒想討教,貴商的第一單買賣可是‘自來熟’的?”白弈愈發笑問。
  “話不能這麽說呀,”回鶻女子挑眉,“販馬與其它貨物不同,鄙商第一單買賣是官家交易。”
  “原來是官商。”白弈微笑,將圈中馬匹細細打量,高眶懸鈴明目,長頸脊拔,踺突蹄厚,俱是百裏挑一的回鶻良馬。回鶻馬源自匈奴,堪稱一絕,選做戰馬,自是上品。白弈見之暗許,又問:“既是官商,貴商的良駒,都是官府先經手麽?”
  那回鶻女子聞之一笑。“這個閣下不如自去找官家問罷。”她話音未落,一陣蹄聲急促,揚塵裏已有飛騎馬、來,尋聲一望,竟是藺薑。
  好家夥,這邊廂巧言拖延,那邊廂已有信報,來得卻靈通神迅。
  藺薑驅馬而來,至跟前打了兩轉,也不下馬來,就著馬鞭故意在白弈肩頭敲了兩下,笑道:“這是哪兒來的黑道販子?文碟何在?”
  “你好樣的。盯得這麽牢實,看來當真不用我再多費心了。”白弈揮手拍掉那鞭子,不由笑歎。
  “那當然!”藺薑這才大笑飛身下馬,熟門熟路地將馬在樁上拴了,“打仗就靠它們了,我睡覺都得睜隻眼盯著!”他說著伸手在一匹高頭馬頸上撫捏了一把,頗有親昵之意。
  “大將軍事必躬親,當真辛苦。”白弈含笑。
  “別埋汰我。”藺薑忙道,“我聽信報就覺得是你,所以才親自來看看。”
  他話才出口,那回鶻姑娘卻先插了話,“原來是你的相識,卻不早告訴我一聲,害我險些得罪錯人。”她說著衝白弈一揖謙道,“小妹英吉沙,未知兄台貴姓高名,請恕不知之罪。”
  白弈忙還禮道:“免貴。在下姓白。”
  “你姓白?”不料英吉沙聞之雙眼一亮,“原來你是--”
  眼見她話就要出口,藺薑忙一把將她攔下。兩人拉在一旁說了些什麽,英吉沙回來再向白弈施了一禮便先自離去了。白弈從旁看著,不禁忍笑。
  “笑什麽,笑成這樣?”藺薑好尷尬上前瞪了他一眼,“你別想歪了,她是高昌回鶻阿薩蘭汗的女兒。”
  “怎麽有個高昌王女在我天朝境內做起了馬商呢?”白弈笑道。
  “她是……逃過來的。”藺薑竭力辯解,“你也知道高昌受十姓部欺壓久了,搶了她去進獻給戈桑烈,她逃出來就到了涼州。”
  “那她也可以經西州回她的大漠高昌去嘛,怎麽就販上馬了?”白弈聞之愈發笑意不掩。
  “回去很快就會被找著,豈不是又要給父兄添麻煩。”藺薑歎一聲,忽然跳起來,“我說從前沒覺得你這麽……欠揍啊!你管那麽多,總之現在軍馬供給不愁,有行內人相助,好事一樁不就結了。”
  “嗯,的確好事。”白弈點頭。
  藺薑瞧他半響,道:“你什麽意思?”
  “我能有什麽意思,這不說正經的麽。”白弈已忍不住要大笑起來。
  “說正經的就一句話,”藺薑一擺手,“先漢有名將言:‘胡虜不破,何以家為。’我等後輩,不敢有悖。”他神色赫然肅穆起來,擰眉時顯出威嚴意來,意味深長又看了白弈一眼,緩道,“你來跟我叨這個,未免有點——”
  “好好好,反正自有藺公做主,我不管你的私事。”白弈連忙截口將之打斷,也晨了眸光,“我隻最後多說一句你大概不愛聽的。高昌雖然臣服納貢,不過是依仗天朝以拒十姓鐵蹄和土穀渾侵擾,畢竟還是外族,當用則用,但不可大意,除非你拿得定十足。”
  藺薑神色微一震,便即應承道:“不勞大王叮囑這個,大是大非,藺某一向分得清。”
  白弈點頭沉默片刻,隻將周遭馬匹來回打量,忽然拍了藺薑一把將之拉近來。“上回教你去辦的事呢?妥了?”他似正相馬,卻壓低嗓音如是一問。
  “妥了。”藺薑應道。
  “好,那咱們下午去州倉瞧瞧。”白弈點頭。
  “還去州倉?”藺薑略一疑,旋即道,“好。下午去州倉。這會兒呢?”
  “這會兒?”白弈看藺薑一眼,笑道,“吃飯去呀。將軍不聞,民以食為天?”他這話說得聲漸高了,不在沉斂,仿佛藺薑問得十分古怪。
  藺薑隻瞧了白弈一瞬,立時揚眉展了笑意。“吃飯去你就得跟我來了。”他也不牽來時馬,勾搭了白弈肩背便走。
  片時爾後,藺大將軍以一碗辣子油浸得火紅的牛肉拉麵殺得吃慣了秦菜婉燉的鳳陽王淚下大敗,算是報了一番誠心調侃之仇。



  第五七章 胡劫起(2)

  涼州倉屯的是官糧,天朝雖並未正式與西突厥宣戰,但戰備已然在暗下緊鑼密鼓,糧草儲備正是一道緊要關隘。眼看秋收,征納之糧入庫,恐怕要成為第一聲戰鼓後的首道壁壘。
  白弈換了軍士打扮,跟著藺薑到了州倉。倉廒高闊,抬頭匾額上的大字漆黑肅穆,氣勢莊嚴。東廒南側供著列為廒神,正中又有狴犴神像,以示天下大公律曆森嚴。
  白弈與藺薑一次先拜了廒神,再拜狴犴,頂禮立誓,諸般儀式齊備,才由府庫曹丞親自開門引入。大費周章一番,藺薑不免感慨,私下立拽了白弈疑道:“你至於這麽麻煩——”
  白弈一笑,從前倉門前緩步踱開去:“你習慣了大國底氣,所以覺得無論如何,比糧餉,咱們絕不能氣短。就好像突厥人自恃天性,認為他們的馬軍絕無可能輸給咱們一樣。咱們最緊張的是馬,但胡人緊張的卻是糧。你若是個西突厥將軍,想在涼州城內生事,打擊優勢,挫敵銳氣,是會從馬匹下手,還是從糧草下手?”
  愈是優勢,愈是標靶,稍有疏忽,便可能成為紕漏。
  藺薑眸光一斂,顯出沉思神色,“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了?”他忽然壓低嗓音如是問。
  白弈笑看他一眼,不答,隻將一塊麻布和一隻裝滿的水囊丟給他,囑道:“那好了,以防萬一。”
  藺薑正待要問,忽然,卻聽身後一陣急促步子,轉身時,曹丞已奔至麵前。“將軍,”拿曹丞一躬到地,也顧不得將藺薑讓至一旁無人處,已急道,“使君差人來報,那胡兒王子從馬市上抓了個揮鶻女子,說是西突厥逃奴,但不知怎麽與軍中幾位鬧上,如今已到了州府,正可不開交。使君來請問將軍一聲,這……如何處置?”
  藺薑起先擰眉略怔了一怔,仿佛還未反應過來,片刻,眉間怒氣已升騰。“什麽東西!就膽敢在我天朝王土上隨意抓人?”他罵著已大步向門去了,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回頭看著白弈。
  “去罷。去罷。”白弈擺手笑道,“這兒有我。”
  藺薑笑著,反身往外時高聲道:“兄長寬心,少不了連你那份一起教訓回來。”說著,已牽馬揚鞭轉瞬去得遠了。
  他一路加鞭,到得州府大門前,尚未入得門去,已聽見喧鬧聲。他步如流星趕上堂中,望去卻是一片混亂。隻見幾名衛軍與幾個突厥人已扭打成團,州府押衙門估摸著上上去拉扯的,也給卷入其中,一旁為兩名突厥人看押的回鶻姑娘正是英吉沙。涼州長史王徽幹瞪著眼已沒了辦法,但看藺薑來了,忙像抱住根救命稻草一般連連招呼。
  “都撒開!當你們還在菜園子滾泥坑呢!胡鬧!”藺薑皺眉斷喝一聲,順手抄起殺威棒,抖手向陣中打去,迅疾精狠,轉瞬趴倒一片,唯獨一個少年,看衣著似名將軍,左躲右閃十分靈巧,死揪住那西突厥王子斛射羅不放,仔細看下,竟是姬顯。
  “姬顯退下!”藺薑又斥一聲。
  不料姬顯竟置若罔聞,反雙手一紮,死死鉗在斛射羅肩頭。藺薑見狀,擺棍一揮,毫不留情正中當空劈下,眼看就要砸在姬顯手臂。姬顯一驚,不得已撒開手來。藺薑一棍劈下,棒打兩邊,先掃飛了斛射羅,回棒一掄,當胸一個悶擊將姬顯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擾亂公堂,蔑視法律,我看你們是都活轉過去了!”見兩路人徹底分開來,藺薑這才收了棒,轉身向長史王徽行了一禮,道:“使君受驚。末將疏於管教,才叫這幾個頑劣小子胡作非為,該當如何,但憑使君處置。”
  “豈敢。豈敢。”王徽忙下座還禮,和聲道:“軍中子弟,將軍自領還去督導便是了。”言下之意,是買這個人情麵。
  不料藺薑卻拒道:“國有國法,不容徇私。”他說著看了一眼姬顯,當即厲聲令道:“中朗將姬顯,公然攪鬧府堂,妨害公務,最不容赦,把這個首犯拖出去脊杖一百!”
  話音未落,眾位皆驚。
  姬顯本還隻是憤憤坐在地上,但聞此言,氣得一蹦三尺。“大哥!分明是這胡兒——”他忍不住嚷叫。
  “還多嘴!”藺薑截口將之打斷,又起一棍正敲在姬顯後膝,當即打得姬顯跪下地去。
  兩旁押衙上來拖了人出去,扒衣服上架就打。姬顯一肚子委屈憋火,倔得咬牙,半聲也不哼。
  那斛射羅給藺薑一棍掃飛,摔在堂角,這才給人扶回來,本想發難,見姬顯已被拖出去上了刑罰,反而不好再多詰責,隻好半冷不熱笑道:“藺將軍果然是執法嚴明。”
  “那是自然。”藺薑將殺威棒大棒往地上一杵,大棒撞在地上,“膨”得一聲悶響,震得人心頭一顫。他抱臂堂上,看了斛射羅一眼,道:“末將無才無德,勉強拉扯得幾個弟兄,靠得就是‘法令如山,一視同仁’這八個字。今日有幸的見王子的威風,萬分感慨,倒是另有八個字想贈與王子。”
  斛射羅詫異道:“願聞高見。”
  “高見不敢當。”藺薑冷笑一聲,“王子不聞‘在我王土,伏我王法’麽?”他說的並不音高,卻是不容置疑的浩然氣勢。
  斛射羅渾身一震,尚未思明,已又聽得藺薑喝道:“請王子伏法!”
  州府押衙及眾衛軍早按耐不住一口鬱悶氣,但聞號令,齊聲呼“諾”,叉起斛射羅就拖走。
  諸胡人哪裏肯依,就要來奪。
  藺薑將那殺威大棒立在大堂正央,朗聲喝道:“天地法器,不容侵犯,攪擾執法者以謀逆論,當堂杖斃!”
  在堂眾軍立時應聲“威武”,將幾名胡人嚴陣禁戒堂上。
  斛射羅眼見已部受製無人能援,不禁疾呼:“我乃突厥使臣!兩國交戰尚不斬來使,你敢打我,不怕惹人笑話?!”
  “鳥!老子怕你跟狗姓!拖下去打!”藺薑毫不客氣呸了他一口。
  斛射羅一路叫罵著被拖下去,不一時便換了慘號連連傳來。想來亞衙門一口惡氣要出,打這胡兒尤其下手得狠。反倒是姬顯,見此情形樂不可支,挨著大杖猶忍不住笑。兩人受刑,一哭一笑,倒也奇景。
  待到刑罰畢了,押衙們將兩人抬回堂上,長史王徽升了座,秉承禮儀之邦天朝氣度,給使臣請來軟席。偏偏斛射羅被打得嗷嗷喘不上氣,哪裏坐得,如此一來,反倒似故意刻薄奚落於他了。但斛射羅也很實在,坐不得索性趴了,撿了個舒服便開始發難:“這女人是高昌進獻給我父汗的女奴,私逃在此,我如今要將她捉拿回去,你們憑什麽多管閑事?”
  長史王徽不卑不亢應道:“這位娘子即在我涼州地界,便當受我天朝聖恩庇佑,王子若要拿人,空口無憑怕是不妥。”
  斛射羅哼了一聲,向屬下使了個眼色。兩名突厥人立時已將英吉沙按下,一把扯下衣袖。但見胳膊上一道血紅烙印,襯著胡女本就白皙勝雪的肌膚,十分刺目。英吉沙雖奮力掙紮,奈何掙不脫兩名男子的禁錮。斛射羅指著那烙印道:“我部的奴隸身上會烙下標記,這就是證據。怎麽,貴朝要為一個女奴與友邦交惡?”
  為了一個番邦女子,此時與西突厥使臣翻臉,說來,於大勢確實不智。來日真打起仗來,先行不敬的是已,要討還公道的是敵,若再被人有心渲染一番,這一仗怕是要打得底氣見短師出無名,於士氣是大害。
  但難道就這麽任由胡兒囂張,不管她死活了……?她到底也是高昌王女,若高昌王因此一怒,反與突厥人連通,也是個大麻煩。
  何況,畢竟有過些許交情,軍馬、馬市又多拜她相助,此時棄她於不顧,未免有違道義。
  一瞬猶豫難決,藺薑暗把眼去看王徽,想問個說法,卻見王徽擰眉向他微微搖頭,一時不禁愈發有些莫名氣短。
  此等要拿主意的時候,白弈那家夥偏躲在一旁。
  藺薑與王徽又互相看一眼,當下對合了說辭:“此事關乎邦國之交,我等不能立做決斷,需要呈報鳳陽王裁決。”
  “那麽請你們快一點請他出來,不要總是借口病了躲著不見人。我們休整了幾日,也該盡早上路返回草原了。”斛射羅有些不耐煩地拍了拍地板。
  聽斛射羅忽然主動提起要走,藺薑不禁詫異。這胡兒不安好心,不見怎麽作亂就主動要走,倒真是有些奇怪。他正暗自思度,忽然,卻有一名官人奔上堂疾呼:“使君!出大事了!州倉……州倉走水!”
  這一報來得太突然,一語震驚諸人變色。
  “說清楚怎麽搞的?”藺薑兩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官人,逼問道:“方才與我同去的那名軍士呢?”
  “東廒燒得濃煙滾滾人難靠近,當場太亂了,哪還找得著什麽人?”那官人急得滿臉是汗,“使君與將軍快召集人手先去就罷,其餘待平息再究不遲!”
  好你個白善博!
  藺薑氣得手抖,一把甩開那官人,也不聽王徽呼喚,隻身先奔涼州倉去了。



  章五八 將軍烈 (1)

  州倉走水,將整個東廒幾乎燒廢,倉壁給濃煙熏得漆黑如碳,所幸建倉時磚工頗為牢靠,好歹不曾坍塌,但這等大事卻令整個涼州城很為之轟動,大火燒了糧,人心不安。
  躁動中,又有傳言,說這大火來時,新到任的節度使——鳳陽王正在州倉。鳳陽王初到涼州,連日水土不服本就身體虛弱,這一把火燒起來,走避不及,被翻倒的垛子所傷,碳煙又入了肺,如今舊患新傷,生死凶險。使君帶病勤政卻逢此大難,著實令州人唏噓。
  這一場火事來得太蹊蹺,整個涼州城立時戒嚴,追查縱火凶犯。
  偏在這樣的時候,胡使卻要啟程離境。
  一時猜測紛紜,疑心突厥人縱火者甚眾。涼州上自官員下至百姓群情激憤,數百人自發雲集城北,將北大門堵得水泄不通,誓稱決不能讓胡兒逃走。
  但斛射羅哪裏管這些,數度與長史王徽請辭無果,便自領了己部要走。
  州人自然抵死不放,兩路對陣成門前,眼看已成火並之勢。
  值此緊要時分,忽然一騎塵煙來,藺江披甲提槍親領了一路人馬趕來,勢如迅雷,轉瞬將兩撥人分開,各自嚴守。
  “鳳陽王手令,王駕本該親送貴使,無奈病體抱恙,遣我代為護送貴使出關。”藺江勒馬懸槍於前,命一旁副將將白奕手令示於眾人,自將四下掃視打量一番,一眼見英吉沙被縛在斛射羅馬後。亂起匆忙,根本顧不上她的事,竟就叫她這麽給胡人綁走了。藺江暗歎一聲,向斛射羅一抱拳,道:“大王有示,既然這名回鶻女子本是高昌人,我們自當送她回高昌。王子與戈桑烈汗若要人,日後向高昌王要去便是,但此時,還請王子將她留下。”
  斛射羅馬上仰臉笑道:“鳳陽王如此說了,我也不能不給這麵子。好,隻要她跟在我這馬屁股後麵走到邊境,從此她就不再是我們草原的奴仆,任憑將軍領走就是了。”

  這擺明是要以英吉沙為人質,以保出境萬全。胡兒果然也不含糊。
  藺江見此情勢,知斛射羅必不可能退讓,又看一眼被栓在馬後的英吉沙,無奈隻得應下,當即命城門衛軍開成放行。胡使在前,衛軍壓陣,一路出了涼州城,向疆界行去。

  出了涼州城,道路漸漸坎坷。西北秋日燥熱幹旱,英吉沙拖在馬後走得十分艱難,幾度踉蹌險些跌倒。
  但斛射羅毫不生憐憫,不允她飲水休息。藺江解下自己的水囊交衛軍前去送水,也被阻攔。
  藺江不忿,催馬上前怒道:“這麽下去,還沒走完這條官道,她就要先脫水了。王子若不想放人,也犯不著折騰人罷。”
  “我給她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怎麽叫折騰?或者將軍將她買去?不知高昌王的女兒受不受這個辱。”斛射羅詫異冷嗤,反而一夾馬肚子加快了步伐,一麵冷道:“羊羔子生來就是給狼吃的。她的父兄沒本事,想討回自由隻好自己付出代價,天經地義。你們裝模作樣說什麽仁善,不過也就是貪圖她的身份還有價值罷了。如果她隻是個普通的回鶻女子,不是高昌王的女兒,你會來擔這麻煩事?”
  他這一番話說得很是輕蔑,聽得藺江愈發怒火升騰,幾欲發作,拚命強忍才忍了,命幾名衛軍先行開道,將隊伍行進速度壓慢下來,以免英吉沙給拖在馬後跟不上步子摔倒。
  便如此一路行至官道盡處,不遠處楊木稀鬆的丘陵綿延,西北塞外大風起,帶來草場特有的濕鹹。越過這片丘陵,便是突厥人的天下,此間已十分凋敝,全然不見中土盛朝氣象,隻有遠處哨崗在青天長草下隱約可見。
  衛軍已解開英吉沙捆綁,將她扶至一旁歇息。百餘衛軍列隊道中,藺江立馬向斛射羅施了最後一禮,道:“末將送到此處,王子好走。”
  “既然已到了這裏,也不急在一時。斛射羅還有些話想與將軍說。”斛射羅與藺江對麵行了個胡禮,抬頭時卻忽然問道:“你們中原人有句話叫‘良禽擇木而棲’,不知將軍以為自己是否選對了一根好大樹呢?”
  霎時,藺江眸色已寒。“你什麽意思?”他暗下緊了緊手中長槍,一點危機警訊不著痕跡彌漫。
  斛射羅道:“將軍是個人才,完全堪當一方重任。但你們的皇帝顯然並不會用人。皇帝不信任你,才從都城派人來壓製你。我阿史那氏才是當得天下的真主,我父汗是蒼穹下的雄鷹之王,向來器重將才,將軍可曾想過另辟天地,一展宏圖?”
  不待斛射羅將話說完,藺江聞之大笑:“你這是要說降我?身為使節,卻來遊說挑撥,是什麽居心?”他笑著揚眉睨看麵前那胡兒。
  斛射羅道:“我知將軍是個英雄,必不為財寶金銀所動。英雄誌在天下,若得大功告成,從西州到靈州這一片便是將軍的地盤。”
  “西、沙、涼、甘、瓜、肅、靈。王子好大氣,一口就咬下我七州王土,再過去,是不是連我天朝西京也要吞了?”藺江不禁冷笑。
  斛射羅見之道:“將軍若要,也無不可。”
  藺江聞之終於勃然大怒。“呸!連西京都給我,你們打算要幹什麽?真想踢踏山東,遊牧江南,侵我神都,亂我華夏不成?”他以槍尖指著斛射羅冷道,“為我天朝男兒,護我家國邊關,你要戰便來戰,大不了一死血灑疆場。想叫我投敵叛國?做你娘的白日夢!”
  “我是好意相勸,將軍可想清楚了。你如今所帶不過百餘人。”斛射羅笑著在陣前驅馬輕踱,便像隻盯死了獵物隻待一撲的野狼。
  藺江再不睬他,身後百餘軍士應聲已亮了戈矛兵刃,儼然誓死之態。
  斛射羅見狀一揮手,一名胡人已將一支響箭放上長天。但聞嘯鳴刺耳,煙火未絕時,已有戰呼聲起。瞬間有如潮人馬從丘陵那一邊撲來,一望狼突虎賁,猶如獸湧,頃刻已將藺江等團團圍在垓心。旌旗招展獵獵,竟是西突厥一支鷹師!
  西突厥馬軍驍勇,猶如狼群,環伺盤繞。藺江所領百餘眾在此圍剿之勢下,頓時顯得極為弱小不堪一擊。
  “原來是早有勾通,怪道你非今日走不可。果然鳳陽王所料不錯。”藺江冷哼一聲,眼中已蒙上殺氣。
  “鳳陽王,既然料到,何必還放我出城?他如今自身難保罷。”斛射羅頗得意一笑,鏘得拔出腰間胡刀,指著藺江大喝:“當*****打我一百脊杖,本王子日後在與你慢慢算清。此時我隻好心勸你,快快下馬受降!我既能陳兵埋伏於此,自然已事先拿下你百裏之內崗哨,你以區區百人眾,若要硬拚,便是死路一條!”
  眼看情勢萬分危急,藺江反而仰天大笑起來。“好胡狗,你聽著,今日教你見識,我天朝將士沒一個怕死的孬種!”他笑罵時一舉長槍,高聲呼道,“弟兄們,咱們今日就死在此地,也不給爺娘祖先丟臉!”喝時已挺槍突圍,精狠一槍,已將一名突厥人戳在馬下,蛟龍長槍左刺右挑,一馬當先,浴血拚殺。
  但那百餘軍士隻有馬軍十人,步卒長戈跟不上開道馬軍速度,更不堪鐵蹄圍攻,不多時已被屠殺得剩不下幾個,滿地殘肢屍骸,四下裏頭顱滾落,透地鮮血赤紅,仿佛燎原大火,燒得人從眼睛疼到心裏。
  部下慘烈,藺江已殺得雙眼泛紅,眼見己部旗手不抵,被一名胡將一刀削去半個身子,天朝大旗倒落塵泥。他長嘯一聲撲上前去,槍如電掣,將那胡將當胸捅出個透明窟窿,抄起旗幟插在後被,反身再戰。但見一片血殺混亂,早已看不見多少己部的黑甲紅袍,幾名馬軍也被胡騎衝散,不知身陷何處。
  藺江雖不欲戀戰,又不願孤身逃走,隻是在敵陣中來回衝殺,找尋餘部。他槍法精湛,沙場上狠絕,當真挨著即死碰著即傷,無奈胡兵殺不完一樣多,死了一層還有一層,直將他逼得人困馬乏,眼睜睜手中槍愈發沉重遲緩,隻是難以突破。
  若這般酣戰下去,即便人不死,馬也要先累垮了。藺江眼看突圍無望,心中暗計,眸光掃過,見斛射羅由數十突厥兵護衛,立馬在一略高之處,當下調轉馬頭,長槍搗海開道,直撲斛射羅而去,神駿踏風,轉瞬已衝至跟前。他擺槍摞倒一片湧來回護的胡兵,舉槍便向斛射羅心口刺去!
  斛射羅大驚,忙以胡刀格擋。不料藺江槍招未老先賣了個虛,改道一晃,竟作棍使一般拍去。斛射羅毫無防備,被他一槍掃在馬下,再抬頭,槍尖已在咽喉,染血寒氣凜冽,逼得人發不出半點聲音。
  “退開!”藺江揚眉暴喝一聲。
  周遭胡人震得肝膽俱寒,諾諾向後退去,不敢上前。
  藺江一槍將斛射羅挑起,挾上馬背。幾名尚存馬軍從亂戰中向他靠攏來,一行緩緩後退。
  方推出不到百步,忽有一騎從突厥軍陣中殺出,那突厥人揚刀高喝:“速速放了長王子,否則我殺了這女人!”
  藺江心頭一震,定睛看時,之間英吉沙正被那突厥人擄在馬上,雪白脖頸上已有了一道淺淺刀痕,熱血頓時湧落下來。


  章五八 將軍烈(2)

  “原來草原雄鷹的名頭就是拿住個女人威脅對手喊出來的!”藺江怒極大笑,他深深看了那刀鋒下的回鶻姑娘一眼,平靜道:“原本我該救你。你既非軍卒,亦非我朝子民,這一場相爭實在不該將你牽扯進來,你又曾多番相助於我,算得有恩有情。但——為一女子而舍大義,恕藺江辦不到。又及我今日也未必定能得脫此險。”
  霎時,一道熱淚從英吉沙如雪麵龐滾落,但她卻反而展顏笑了,好似秋日山茶般明豔動人。“小妹敬重大哥的忠肝義膽,大哥不懼死,英吉沙又何所有懼!”她含淚笑言罷了,閉了眼橫心引頸就向刀口上抹去。
  但她卻被那突厥人一把擒住後頸,不許她自刎,幾乎同時,隻聽一聲厲呼聲驚起。
  “將軍小心!”隻見一名馬軍高呼時已撲身撞上,燃燒空氣中,暗箭流矢裂風而來,正打在他胸口。胡弩之箭,威力非常,護心鏡也擊得粉碎,整個人便像被颶風掃落的枯葉般從馬背上滾下,摔在血水泥地裏就沒了動靜。
  但這舍身一搏,卻也隻截下一支。
  一弩三發,另兩支暗矢呼嘯不絕,已狠狠從藺江胯下戰馬身上穿了過去,釘得肚腸撕裂鮮血如注噴濺。
  那馬兒劇痛之下仰天慘嘶掙紮,猛將背上主人掀翻下地。眾突厥人得此時機,一擁而上,搶走斛射羅,將藺江死死摁住。一名胡卒拔出胡刀,一刀從藺江鎖骨處穿下,將他狠狠插在地上,再動彈不得。
  筋肉斷裂的劇烈疼痛幾乎要將神髓俱碾得粉碎,藺江瞪眼看著最後三名弟兄給突厥人合圍擒拿,心火怒焚也動不了分毫。
  斛射羅毫不客氣,一把扯住藺江頭發迫使他與自己直麵,指著三個被俘的馬軍逼問道:“你降是不降?”
  不待他話音落下,藺江已一口啐在他臉上。
  “好!夠硬氣!有種!”斛射羅咧開一個獰笑,胡亂抹了臉上唾沫。那邊胡卒得令,手起刀落,已一刀將其中一名俘虜人頭跺了下來。斛射羅拎了那人頭丟在藺江眼前,又問:“降不降?”
  藺江冷哼一聲。昔日弟兄首級就在眼前,血腥濃烈嗆得人幾欲窒息,但叫他降,絕不能夠。
  斛射羅見藺江仍不低頭,惱得狠狠踹了他一腳。那邊胡卒已砍了第二顆人頭來。斛射羅把那腔子裏未噴盡的血全澆在藺江臉上,踩著他的頭,咬牙恨道:“你還不降?”
  藺江滿臉鮮血,仍舊橫眉冷對。
  斛射羅氣上頭來,命兩個胡卒將最後一名俘虜四肢分別綁於四匹馬身上,就要裂之。
  那俘虜放聲大笑。“胡狗!想折磨老子逼將軍屈從,你打錯算盤!”言罷,他已噴出一口濃血,看時竟咬舌自盡了。
  見三名俘虜俱死,藺江依然不降,斛射羅恨極無奈,拔下藺江身上胡刀,又一腳狠狠踹在藺江心口。“本王子倒要看你能倔多久。”他抹著刀身上熱血,張狂道,“我今日用你敲開涼州大門,往東可取西京,長驅南下,可搗洛陽,殺你們沒用的皇帝,他身邊那仙子般的美人兒也歸我抱抱,又如何?”
  此言一出,藺江那本清朗的堅毅眉目立即湧出殺氣來,他怒吼一聲,一個魚打挺躍起,揪住斛射羅便要打,鮮血不斷從肩傷處湧落,浸得衣衫透濕。眾突厥軍再次蜂擁而上,將他扭摁在地,往嘴裏塞了麻核,綁在一副擔架上。一些突厥人趴下死去天朝軍將的衣甲,假扮了天軍模樣,抬起藺江,掉頭開道,向涼州而去。


  章五九 甕中請(1)

  待返回涼州時,已然日落西山。夜色上蒸,空氣驟然涼了下來,遠處的原野鄉景早已融在深藍濃霧之中,成了幕布上隱隱突顯的暗紋。暮鼓罷,涼州城已起了宵禁,城門閉闔。城頭上星星火把映著守城將士麵龐,離得遠了,看不清神采,但星眸點點中燃燒的光,仗著跳躍紅焰,不知緣何竟仿佛近在眼前。
  扮作天軍的胡人抬著藺薑到得城下,不待開口,城頭已先有人問:“來者何人?”
  突厥人多不通漢語,口音也濃重,便將英吉沙推到藺薑身旁,叫她應聲:“白日裏隨大將軍出城護送西突厥使臣的。突厥狗背棄盟約,陳兵邊境,我們遭了伏擊。藺將軍身受重傷,你們快設法接應!”她本不願替突厥人喊話,無奈有胡卒暗中將刀比著藺薑,她也不敢大聲喊出實情,隻得含糊暗示,並不叫守將快開城門。
  那城頭守將聞之又問:“天黑了,看不清。給個火光來瞧!”
  很快胡人們便燃起一支火把。灼熱灑在染血殘破的大旗與藺薑臉上,陡然明亮,逼得他不由自主偏頭閉了眼。
  “真是藺將軍!”那城頭守將細看下驚呼,“速速放下吊橋,快開城門!”
  軍卒們聞風而動,不一時吊橋便吱吱呀呀平落下來,城門大開。
  值此刹那,忽得殺聲大作。憑借夜色躲藏暗處的西突厥馬軍們似黃蜂群撲,馬蹄亂奔,震得大地顫抖,護城河中水紋四起,吊橋也仿佛要被踏折了一般,在鐵蹄之下哀鳴連連。
  胡騎殺來,亂刀先砍到了幾名城門衛,勢如巨浪卷城,灌門而入,足有兩千餘騎,全湧在甕城內。
  然而,下一刻,周遭卻忽然大亮起來。
  瞬間,城頭豎起無數火把,燁燁火光大盛,猶如浴火長龍盤旋城上,幾乎將一方潑墨天幕也燒成紅鐵。吊橋收起時的轟隆悶響仿佛鍘刀輪軸的死決之音。震天戰呼下,那玉冠豐神的男人仿佛從天而降,不知何時已立在城頭,身後招展大旗上,一個白字好狂狷威武。
  “幾日未見,王子愈顯得英姿勃發了。多謝王子美意,護送我藺賢弟還來。”白弈於城頭上抱拳一禮,似乎笑得十分平易可親。他並不著甲胄,尋常衣袍在這森寒兵戈陣前,顯得極單薄,卻自有一股精神氣概,不容小覷。
  西突厥兩千馬軍,在寬闊草原是狼虎鷹師,如今困於一方甕城,難以施展,當真虎落平陽。斛射羅這才知中計,不禁羞惱大恨:“姓白的,你使詐暗算!”
  “原來王子勾通鷹師伏殺我軍就不叫‘使詐暗算’?先祖有句老俗語:‘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王子當那一把火真燒得死我,倒是很瞧得起白某人。”白弈冷笑一聲,話音未落,滿城將士呼應之聲已振聾發聵。
  斛射羅心急嘴拙,恨得百爪撓心,連怒容也似要抽搐起來。“你別以為你站在城上我就射不下你來!”他怒叫一聲,幾名胡弩手已拉開十字弓,上箭對準白弈。
  白弈非但不退,反愈發笑得冷冽。“好,不如就比個高下,看誰家的弓強箭厲。”言罷他一揮手,霎時滿城搭弓,黑漆漆的箭鋒一望似有無數,仿佛玄鐵鍛鑄的釘板,眼看就要四麵落下。
  若真是箭如蝗落,這甕城之內瞬間就要死傷無數血流成河。便是慣於彪悍天地的突厥人抬頭見了這般陣勢,也由不得心生膽怯。
  斛射羅見狀強自大笑。“你有膽子就真放箭!隻怕第一個變成馬蜂窩的就是他!”他伸手指向擔架上的藺薑。
  笑聲未絕,忽然,藺薑卻從那擔架上一躍而起。周圍突厥人全未料到他竟在不知不覺中暗自掙脫了捆綁,大驚之下不禁呆愣。藺薑吐了口中麻核,一把抓住身旁的英吉沙,猛將她向城頭拋去。他這一拋使足全力,英吉沙隻覺身子一重,便像風舉的紙鳶一般淩雲而上。城上軍將眼疾手快,一齊將英吉沙抓住拉上城去。
  “藺大哥——”英吉沙腳還沒踏實地,淚先流了滿臉,反身就想撲回,卻被軍卒們一把推到了後方。
  翁城內,藺薑已奪了一隻胡刀,跳上斛射羅馬背便將刀刃勒在那胡兒頸上,一旁胡卒們的刀鋒卻全比在了他近前。“白弈!你他娘的還等什麽?放箭!”他嘴裏被塞了半日麻核,這才發得出聲音,口舌也有些不利索了,喊得模糊難辨,卻是聲嘶力竭。
  “你……你當真就不怕死?”斛射羅脖子被刀勒得生疼,到底生了怯意,嗓音已不覺有了顫抖。
  “怕你爺的蛋!殺你一個老子不虧,殺你一片老子賺夠本了!”藺薑滿臉是血,仿佛已著了瘋魔,狂笑時邪氣恣意,他又向城頭嘶聲高喝:“老子叫你們放箭!都他娘的聾了?!”
  那全然拋卻生死的浩然氣勢,震懾當場。
  白弈於城上靜靜俯看一刻,深吸一口氣,沉聲令道:“放箭。”
  “大王!”一旁副將不忍,一步跪上前去。
  “放箭!”白弈拂袖將之甩開,厲喝一聲,眉宇間殺意決絕地寒氣迸裂。
  軍令如山,絕不可違!但這一支箭卻要如何萬夫不當的勇力才能射出?弓箭手們的熱淚滾在弦上,開弓的手顫抖了,遲遲難以放開。
  千鈞一發,但聞一聲哀呼。“等……等等!住手!”那西突厥王子斛射羅頹然大呼,“放五兵器……!下馬……!”這一句,卻用的是突厥語。
  胡卒們呆呆地望著主帥,片時,陸陸續續丟開手中刀,跳下馬去。
  情勢忽然逆轉。白弈眸中寒光陡然一鬆。“繳下兵刃,收押俘虜,接應藺將軍!快!”他幾乎不由自主地一把抓住身旁副將臂膀。那副將聞訊險些喜極而泣,高聲傳令。
  “天朝威武,歸順不殺!”
  那一夜,威呼號子響徹涼州蒼穹,不絕。



  章五九 甕中請(2)

  藺薑回來時還緊握著把胡刀,怎麽也鬆不開手。
  白弈迎上前去,一把將他抱臂扶住,握住他手一點—點掰,好一陣費力,才算是緩下來。
  藺薑麵上血汗黑紅,幾於麵目難辨,一戰方歇,各部都忙著張羅善後,他眸中的火光卻仍舊精盛,不見馳意。白弈抽走他掌十刀,他卻忽然一把扯住白弈衣襟。“一個也沒回來。百來號人,眼睜睜看著一個個沒了。”他嗓音已嘶啞地令人聞之不忍,眼底傷痛湧落,哀怒難抑。“你盯了這幫胡狗多久?你給我說實話,州倉那一把火,究竟怎麽回事都給我說清楚!”他將白弈拽在眼前,兩人近得幾於鼻尖相觸,沉聲質問時,拳先攥得咯咯作響。
  猛起對峙,似有暗火激烈。
  恰此時,一個少年人影卻左鑽右躥跳出來,一麵狂奔,一麵大喊:“大哥!大哥!”待到了近處才得看清,原是姬顯,“大哥,你沒事罷?方才白大哥怕我關心則亂,怎麽說不讓我上城!你們——”他撲上來一把抓住藺薑,顯是激動難靜。
  但藺薑卻甩手將之推開,仍舊死死拽住白弈,一雙眸子一瞬不瞬,目光愈漸鋒利。
  姬顯猛被推一個踉蹌,呆呆退了兩步,這般陣勢,殺氣隱動,仿佛隨時便會一觸而爆,壓得他再不敢多話,不由自主屏息凝神而望。
  熾熱鼻息噴薄在麵上,修羅場殺返來的恕難平。白弈抓住前襟那略微顫抖的手,一麵竭力安撫,一麵不著痕跡拍上藺薑肩頭傷處,輕摁了一把。
  本已麻木的痛覺猛然蘇醒,利刃銼磨般,刀刀見血。疼痛穿刺神髓,迅速凍結了將出未出的恕火岩漿。藺薑也似正強壓暴躁怒意,擰眉闔目,深渾吐息時胸膛起伏不斷。
  白弈靜待他漸漸平息下來,才撒開手歎了一聲。“我知事先與你說過你一定要反對。總之現在首戰告捷,出師名正,你又何必——”他說道此處頓了下來,命軍卒拿來烈酒,斟滿大碗,道:“敬為國捐軀的英雄們。”
  藺薑將那一碗酒澆在地上,狠狠把碗摔了,抱過酒壇來猛灌了個幹淨。酒菜濕透衣杉,澆在傷口.火辣辭疼痛。“好!大王知謀善略膽識過人,真是天生的將才!我就是個婦上之仁的龜蛋。”他悲愴大笑起來,將個空酒壇子也嘩啦砸得粉碎,反身就走。
  “慕卿!”白弈追上前去。
  藺薑一把將之推開,也不回轉身來,隻是擺手道:“沒事。兄弟打架不隔夜。明兒一早什麽事都沒了。”他言罷又向前疾走了兩步,卻忽然山崩一般,整個人軟倒下去。
  白弈慌忙雙手撐了一把,急喚軍醫前來,將之抬走理傷安置。“阿顯,你跟去,看護好你大哥,讓他好生養傷。”
  他轉身見姬顯還愣在一旁,苦笑著上前拍了拍這受驚呆鵝。
  姬顯這才醒來,應聲又兔子一般追遠去了。
  白弈看著那精瘦身影飛快消失,由不得長出一口氣,“將斛射羅單獨軟禁,仔細禮遇,不可虐待他。安置妥當了來報,我要找他問話。胡人俘虜願歸順者就地整編,另紮轅營安置,先讓他們吃飽睡好,其餘待明日議;不降者看押,明日開壇祭旗,以告陣亡將士英靈。還有,這陣子巡防要加緊,不可因此一捷引致鬆懈,又出紕漏。”他喚來傳令副將.一一吩咐。
  副將得令而去,不一時諸事停當,返來複命,仍有不忿:“大王高瞻遠矚,隻是太便宜那胡兒。縱火行凶,密謀奪城。若非大王識破,早將倉中存糧秘密轉移,真被他一把火燒了,咱可怎麽辦。”
  白弈看他一眼,無奈輕笑。“別說這些沒用的。臨時屯所不利糧草久存,州倉要盡快搶修,你去請王使君頒布一道州令,征召青壯勞役,這等額外之役,勞資給付雙份,或者酌情另行減免他往後的征召,讓百姓們自己選,州裏做好備案就是。告訴王使君,這一筆錢不動州府庫存,由我王府上開支。要打硬仗了,庫存留作軍餉補給之備。”他囑完巨細,終於得一刻鬆懈,緩緩踱在城頭,輕揉眉心時,瞬息疲態不掩傾瀉。
  夜風夾著火信,一時灼熱,一時冰寒。俯瞰,眼前這大好河山,仿佛在寤寐間沉吟低吼,究竟黎明前夜,或是黔幕未央?
  他斜側於臥榻,傷痛侵擾了神思,夢魘迷離中,似有一雙溫柔軟玉暖在因失血而微冷的身上,待到了腫熱傷處.又變得冰一般涼滑,很是舒爽。這種體貼,仿佛令人懷念的香,勾引出記憶深埋處不滅的繾綣,漸漸清晰,魅生般幻化成型……
  阿妹……
  他猛驚醒過來,睜眼就想坐起。
  “別動,還差一道就纏好了……”英吉沙扯著一段棉鈔正與他理傷,雙手不便使力,將棉紗一端咬在齒間,唯恐纏不夠緊,見他醒來,慌忙將他摁住。
  傷處仍有疼痛,卻已輕鬆不少。“是你啊……”藺薑服帖躺回原處,不如緣何,反鬆了一口氣。“我睡了多久?”他揉了一把眼睛,如是問。
  “一整天了。醫師開的方子,你喝下去就開始發熱出汗,衣裳繃帶都濕透了,我才給你換了藥……”英吉沙一麵說,一麵將棉紗剪斷了紮好,開始收拾東西。
  頭確實還有些微沉,但身上卻很幹爽。藺薑扭頭見一旁案上擺著水盆和帕子,心知她大概是幫自己擦了身,隻是沒好意思說。“姬顯那小子哪兒偷懶去了……”他也微微尷尬起來,起身披了衣衫。

  “他守了你一日兩夜了,眼也沒合過,就是笨手笨腳的。我就把他趕去歇會兒了。你如今醒了,他該開心死了,我替你喚他去。”英吉沙箋起來就往門外去。
  “算了,讓他睡罷。多謝你。”藺薑忙攔住她。
  兩人忽然沉默下來,屋裏便陡然一空,靜得令人無措。
  英吉沙站在門畔,垂目抱著藥箱。回鶻姑娘的睫毛長而卷翹,泛著栗色微光,映著一雙翦瞳,波光裏透著碧色,便像是青天裏投下的一抹晶瑩。“我能……問你個問題麽?”她忽然抬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卻仍藏不住滿滿的忐忑。“如果我是說,如果……她像個心事滿懷的小姑娘般不安,小心翼翼,嗓音輕細到幾乎不能聽見,“如果那天被捉的不是我,而是……你的那個阿妹,你……會怎麽做?”
  這樣的如果,便似一根尖頭墜,一下鑿在心上,縱然再輕,也還是疼了。藺薑呆了好一陣,沒有應聲。
  “你可以不用理我的……你休息罷,我……我出去了……”英吉沙窘得麵頰緋紅,返身想要逃了。
  但她才跨出門去,卻聽屋內的男人道:“我大概會傻乎乎地衝回去救她,救得了逃走,救不了……就一起死在那兒罷……”她聽見藺薑笑了一下,再抬頭人已到了麵前。“一會兒阿顯醒了,告訴他我在風陽王那裏,讓他過來找我們。麻煩你了。”
  他言罷先離去了,眼底麵上,輕笑之下,是何等黯然神色,根本來不及看見。有風拂麵,無限寂寥。
  有些人,有些事,發生過,便烙在了心裏,即便終有一日會模糊,會被替代,也再不可能遺忘,永遠不能。
  景福四年秋,草原西突厥撕毀盟約,伏殺天朝衛隊,又以二千騎突襲涼州,幸而被破,俘降千眾,斬百餘,懸城祭天。上聞之震驚,敕中書令裴遠代作檄文,召告天下,盡閉西北通商,又任涼州軍政節度使白弈為西北道行軍太元帥,涼州兵馬使藺薑為副帥,節製兵馬,征討西突厥。

所有跟帖: 

鳳鼓朝凰 作者:沉僉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356258 bytes) () 03/17/2009 postreply 12:09:20

〖《鳳鼓朝凰》番外 之 文武聖皇帝〗 善弈者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20261 bytes) () 03/17/2009 postreply 12:10:18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