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笑道:“真真,我不是怨你。”
真真抿嘴笑道:“你的心事奴都曉得,所以昨日爹出門,娘還要我們隨她去,奴就妝肚子疼躲避。”
王慕菲搖頭道:“若是你也隨娘去鬧,這個鬆江府咱們住不得還是小事,隻怕功名都無指望。如今你我二人隻妝不知道罷。我明日就走,可使得?”
真真道:“奴和你同去罷,隻我一人在家,爹娘若再去尋秦家鬧,奴是勸好,不勸好?”
王慕菲搖頭道:“我如何不想你同去,無奈我家隻我一人,沒有兄弟服侍二老,你也去了,是為不孝,言官上個折子,哪裏還能得官?”也和真真般愁眉不展,思索了好半日,笑道:“你隻推養病在莊上住著,百事不問,如何?”
真真也道這個主意好,就依他妝病,買通了大夫,隻說寒邪入體,要慢慢調養,第二日一早王慕菲遠行回來,她就臥床不起,又隔了幾日,尚鶯鶯使人來看過,就要接她到李家別院靜養。真真背著二老把大姑子存在她處的金珠交還,真個搬到姐姐處居住。
王老太爺隻說媳婦離了家,凡事都是他主張,巴不得,老伴抱怨,反說她:“媳婦在李家住著,七八個人吃用都是李家的,咱們省下幾十兩不說,正好趁她不在家把這些鋪子好生清查一回,當著媳婦麵不好勸素娥,如今她不在家,你和青娥好生勸她,她又無兒女,不如趁年輕另尋夫家罷。”
素娥手裏也有七八千金,心裏自有主意,哪裏還肯依著爹娘再嫁,勸一回就合爹娘吵一回。
青娥受不了姐姐和爹娘吵鬧,隻說去瞧瞧嫂嫂病可好些了,到李家,見到真真隻是哭。真真和鶯鶯曉得她是不肯回家之意,也可憐她,索性就把她留下做伴。王老爹的心思都在大女兒帶回來的金珠上,也不管青娥來不來家。
且說王老太爺大權獨攬,趁著年關將近,各鋪子都要算帳。他就叫管事們把帳本和銀子都搬來,銀子上稱計了數目都搬到他臥房裏藏起,帳本發還。管事們去尋舉人奶奶,王門尚氏又閉門不納,卻是無計可施。約齊了再到王府辭去,王老太爺連碗茶都不肯留,收了鑰匙親自到鋪子裏查過,拱拱手關門去了。滿城人都曉得有個不會做生意的王老太爺,舍不得發紅利把工錢,生生辭了得力的管事,都等著看他家笑話。
卻有一個人動心,說是天賜良機,是哪個?就是姚小姐滴珠,她閉門在家也有些時差日,紅線招的生意又搶不過隔壁瑞記,日子過的就有些艱難了。她聽說王老太爺是個蠢人,就想著不如把他家幾個鋪子接下來,一來掌管他王慕菲的產業可以出一口氣,二來又打著舉人的招牌,不怕閑雜人等上門羅唕,那幾個鋪子又是有大利息的,握在自家手裏要圓要扁都容易。計定就備了份厚禮上門。
人既有所圖,說出來的話自然分外甜蜜,隻走了三四回,休說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就是素娥也說姚小姐極是個好人,又能 幹又熱心,自家掏出五百兩銀子入股紅線招。
林管家把王家動靜都報與大小姐知道,鶯鶯笑對真真道:“你公公婆婆這是雙手要把銀子送把人家花呢。”
真真笑道:“不見得,我公公婆婆都是隻進不出的性子,早掏空了的幾個鋪子交到她手裏,且看她變戲法罷。”
鶯鶯抱著肚子,啐道:“出息,當你什麽都不懂,你這回又看得清了。”
真真笑道:“他們是公公婆婆,和他們爭吵有什麽意思,越吵不是越把男人往別人懷裏推?區區幾千兩銀子罷了,也值得小狗搶骨頭一般去搶。”
鶯鶯正要笑,看見青娥捧著一碗熱茶進來,忙道:“青娥妹子可住得慣?”
青娥把茶碗送到嫂嫂跟前,笑道:“住得慣住得慣。”牽牽嫂嫂的衣角道:“我去和春杏姐學繡花。”出去還小心把棉簾子壓上。
鶯鶯道:“卻是做怪,一樣米養出兩樣人,你這個小姑子就極好。”
真真捧起茶碗吹了吹,笑道:“阿菲樣樣都好,隻是勿曾投得好胎,卻是沒得法子的事體,我做了他娘子,自然要同他一起忍耐。”
鶯鶯微笑道:“你肯忍耐,姐姐替你看一輩子錢財也罷了。這們兩個老怪物,怎麽隻認得錢真?真真是叫人可歎可惱。你快些生幾個兒子罷,有了兒子說話也硬氣些,躲他們一時,可躲不得一輩子。”
真真笑道:“姐姐有了小外甥,就見不得妹子清閑。”兩個說說笑笑,也不把王家放在心上,轉眼要過年,王老太爺使人來接媳婦女兒回家過節。真真隻推病,青娥眼淚汪汪家去。過了燈節王家再使人來接,又是鶯鶯生產,再是滿月,直等到六月王慕菲落第回鄉,真真才大病初愈回家。
這一日兩口兒起得極早,王慕菲執了一枝京裏帶來的眉筆替娘子畫眉,兩個正打情罵俏得趣時,就聽見前邊有人拍門,春杏進來稟道:“有一位陳公子,聽說姑爺昨日來家,求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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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章 十五(上)
王慕菲到家才兩日,並不曉得娘老子和姐姐同姚滴珠相與,聽得陳公子求見,冷笑一聲道:“從前我是個窮秀才時,他就不把我放在眼裏,如今我一個落第的舉子有何可見之處,不見。”
春杏為難,站在那裏不好退下。真真思度那姓陳的合姐夫李家結了親,雖然姐夫從來不把他放在眼裏,到底不好這樣給人冷眼,忙笑道:“隻說相公一早去尋朋友了,回來就去他府上回拜。”春杏含笑應了一聲出去,她方對王慕菲道:“阿菲,奴也看不慣他,到底打狗還要看主人,須替姐夫留些麵子。”
王慕菲冷笑道:“你姐夫向來不睬他的。我昨兒才到家,他今日就來尋我,不曉得搗什麽鬼呢。”
真真微微一笑,伸出三隻手指道:“我卻猜到三分,隻是不好說。”
王慕菲拉過愛妻的小手,輕輕咬了一口,笑道:“愛說不說,吊我胃口呢,咱們再去睡半個時辰罷。”
真真抽回手,故意妝作惱了,跺腳道:“太陽都照到窗上,再不去請安,公公婆婆要說我呢。你不去我去了。”從衣架上撈了一件相公從京裏捎來的十六幅大裙子要係。
王慕菲想到爹娘也自頭痛,披上件葛衫來替真真係裙帶,兩個一路說話,順著牆根的陰涼處到後院,正好瞧見素娥起來執著一盞鹽水漱口,元寶捧巾,銀子捧銅盆站在門邊,還有三四個媳婦子站在階下,有提洗臉水的,有捧纏腳布的,有捧明礬盒子的。
真真正經是女主人,早起也沒有這樣排場。王慕菲看看這幾個媳婦子都眼生,悄悄問娘子道:“這是咱們家的?”
真真微微搖頭道:“是秦家投來的,和咱們不相幹。”
王慕菲苦笑著搖搖頭,因素娥目不斜視還在漱口,倒不好招呼的,拉著娘子到爹娘房裏。酷暑的天氣,房裏又擱了太多的箱籠,偏老太爺怕盜賊光臨晚上門窗又關的嚴實,所以房裏比外頭悶熱得多。此時初開門,王老夫人袖著手看著兩個小丫頭灑水掃地,王老太爺坐在後門口門檻上,邊上放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擺著一壺熱茶、一碟荷葉餅、一盤韭菜炒雞蛋,還有一大盤肉包子。看到兒子牽著媳婦的手笑嘻嘻進來,王老爹放下手裏一個咬了一半的包子,站起來笑道:“我的兒,怎麽不多睡一回?”
王慕菲和真真站在一邊等老兩口兒在上邊坐定,請過了安,方齊笑道:“要趁著還涼快讀書做活呢。”
王老夫人喜歡的眉開眼笑,指指東廂道:“你姐姐梳洗纏腳總要鬧到中飯時,不是出去吃館子,就是到朋友處耍子,哪裏曉得到爹娘跟前問一聲喲。”
真真低頭隻看腳尖,王慕菲微微皺眉道:“姐姐常常出門,與何人相與?”
王老夫人湊到兒子跟前,壓低了聲音正要告訴,王老太爺用力咳嗽了幾聲,唾沫星子濺到小方桌上猶不知,喝道:“大清早的胡說什麽,你去廚房看看,還有包子拾一盤來叫兒子吃早飯。”
王慕菲是愛潔淨的人,那樣的包子如何吃得下,忙笑道:“同年吳兄約了兒子到他家去吃早飯呢。”辭了出來,王慕菲衣裳也不肯脫,坐在椅子上生氣,問真真:“你怎麽什麽都不管?”
真真正解衣帶,啞然失笑,看著王慕菲道:“奴可比你後來家呢,家中事體如何盡知?”
王慕菲又好笑又好笑,推開小梅送上來的涼茶,問她:“你到底還住在鬆江府,家裏的事就一點都不聞不問?”
真真微微皺眉,笑道:“你爹娘都不能拘束你姐姐,我做弟媳婦的,又是在娘家病著,如何管她。”
王慕菲道:“姐姐這樣鬧法,丟的可是咱們的臉。”
真真冷笑了一聲,扭頭不語,解開裙帶,取了隻團扇坐到後門蔭涼處扇風,再不肯理王慕菲。王慕菲心裏也不大快活,吩咐小梅道:“叫林管家來。”
少時林管家進來磕頭,王慕菲問他這半年家裏如何,林管家笑道:“大姑奶奶認了位幹妹子,老太爺和老夫人都極喜歡的,說她大有本事,幾個鋪子都交給她管呢。”
王慕菲心裏一驚,看娘子眼皮都不抬半下,心裏計較:原來自家老子這般行事,難怪真真不肯多說話。從兒子手裏要來的鋪子,明明媳婦也是商人家女兒會做生意,偏不叫她管,偏叫外人來管,休說真真,就是他自己也氣的半死。
林管家看姑爺臉上陰晴不定,又添了一把火,笑道:“這位幹姑奶奶,姑爺也是認得的,就是住在莫家巷,姓姚。”
王慕菲就是再好的脾氣,聽說是這麽一個主兒,也跳得有三尺高,睜圓兩個眼睛罵道:“都吃了什麽迷魂湯,和這種人攪在一處。”怒氣衝衝奔出去。
二小姐無事人一般,慢吞吞放下茶碗,打個嗬欠道:“有些頭疼呢,林叔去請伍大夫來瞧瞧罷。”扶著小梅回臥房去了。
林管家會意,徑直從前門出去請大夫,還在伍大夫家歇了小半個時辰,待伍大夫吃過了早飯才一同回來。到得二門,就聽見後邊有吵鬧的聲音,王老夫人的調門兒最高,還有王家大姑奶奶時高時低的哭聲。家裏的管家和媳婦們各有執事,在夾道裏來來往往,無人上前勸解。伍大夫常走動的是李家和尚家,初到王家,見了這樣鬧法好生不解,站在花廳台階上遲疑半日,方道:“小可治跌打扭傷不如前門方兄。”
林管家笑嘻嘻道:“無妨,我家得空就要唱這麽一出,連盤子碗都不得摔碎半個的。伍先生寬坐一會。老奴去叫大姐們準備”走到真真院內,卻見春杏和小梅都藏在門後探頭,林管家笑道:“以後有的看呢,快去稟小姐,伍大夫來了。”
春杏眼珠一轉,笑道:“小梅去合小姐說,我這幾日身上也有些不好,借光叫伍大叔替我瞧瞧去。就便喚他進來罷。”一路笑著去了,在花廳裏陪伍大夫說了半日話,才帶他進來,真真臥房裏裏外站滿了人,床上早放下了帳子。伍大夫得了春杏的消息,隻說二小姐稟性柔弱,吃不得氣惱,開了兩張補氣養神的方子,又吩咐道:“還要安心靜養十來日才好。勿要惹二小姐生氣。”
春杏送伍大夫到花廳,笑道:“伍大叔且再等等,我們姑爺隻怕還要來和你老人家照個麵。”她借機走到後院門口,才伸進一隻腳,劈麵一隻花盆擦著她的袖子落到地下。春杏唬了一跳,再看院子裏頭還有好幾隻碎花盆,隻得小心,提著裙子走到鐵青著臉的王慕菲身邊,本待說話,因幾個人臉色都不好看,低了頭悄悄退後兩步。
王慕菲接著冷笑道:“大姐,那姚滴珠是個什麽東西滿鬆江府有誰不知?你認了她做幹姐妹,我還罷了,青娥有這樣的幹姐姐還嫁得出去否?”掉了頭又對王老太爺道:“她與我家非親非故,你就把我安身立命的幾個鋪子交把她總管,這半年有幾分利?”
王老太爺伸出兩根手指,喉結滾了幾滾,小聲道:“二分……”
王慕菲冷笑道:“就是瑞記,從前你媳婦真真不過偶然去走走,也有七分利,她隻把你二分,爹爹真是會算帳。”哼了兩聲又道:“把契紙都拿來,以後您二老安心在府裏養老就是,我也照姚小姐那般一年把爹娘二分利零用。”
王老夫人尖叫起來:“有七分利隻把爹娘二分!我的兒,你當爹娘是世人呢。”
王慕菲冷笑道:“拿著自己家的錢去貼一個名聲不好的外人。叫她打著我王舉人的招牌在鬆江府行走,你們當我是世人呢。”提高了嗓門大喝一聲:“拿來!”
王老夫人還要說話,王老爹橫了她一眼,歎息道:“爹爹我存下金山銀山來,將來不都是你的麽。”
王慕菲冷笑道:“我去京裏活動,真真把妝盒裏幾根銅簪子都拿去當了,尋了有三千兩把我。爹爹你房裏金銀壓塌了箱子,兒子問你討,可把一錢與我用過?”
王老爹咳嗽了兩聲,結巴道:“三千兩盡夠,帶的多了,你手又鬆,白白花費了可惜。”
王慕菲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這幾間鋪子是我自家掙來的,我自家管。要麽你拿出來,要麽我使管家進去翻。”
王慕菲今日說話硬氣,王老太爺就擺不得老太爺的架子,看幾個膀大腰圓的管家悄悄兒移到門邊,生怕兒子真的翻了臉,進去翻出他的老底來,低頭一種小跑進去,轉眼就把那幾張契紙取了出來。王慕菲翻了翻隨手遞給春杏道:“交把夫人收起。”
又對一臉不以為然的王素娥道:“大姐,聽說秦家分了你幾間房子,若是嫌兄弟這裏拘束的慌,不如早些搬回去。認一百個幹妹子也由得你。若還要在我家住,也和真真、青娥似的,安心在家做活,無事不許出二門。”甩了甩袖子出來,王家一眾管家和管家娘子們都跟著出來了。院子裏幾個人,隻有青娥覺得哥哥說的都是正經話,心裏喜歡。
王素娥又羞又惱,王老太爺此時顧不得和兒子生氣,心裏轉著七分利打轉,心疼叫姚滴珠私吞的五分利錢,踱到大女兒跟前,道:“你去把姚家小賤人叫來,咱們問她要那五分利來。”
素娥冷笑道:“你兒子怕我和她相與壞了王舉人家的名聲呢,不許我出二門。你老自己走一遭罷。”轉身回房,叫進元寶和銀子用力關上門。
王老夫人低著頭嘀咕道:“做什麽把契紙還給阿菲,轉手又到真真手裏,咱們什麽也撈不著。”
王老太爺衝過去罵道:“不是你和素娥把她誇的天上仙女一般,老子能把鋪子都交給她管,白白叫她吃了咱們五分利去?”高高揚起手來:“去把那個小賤人尋來,問她要回那五分利。”
王老婆子怕挨巴掌,趕著係了條裙子,沿著牆根出後門,一路上尋思,若是直說要利錢,姚家小妖精心不肯來,隻說人家送了兩樣稀罕吃食,特請她來嚐嚐。自己怎麽說也是舉人家的老夫人,不好親自去請,還是使人去罷,又走回來,對看後門的鮑嫂子道:“你是認得姚小姐家的,你去請她來,隻說人家才送了兩樣稀罕吃食,她姐姐叫她來耍半日。”
鮑嫂子忙應了一聲,央了人看門,回房換了兩件新衣裳,趁人不留心,溜到真真院子裏和春杏說了,才騎了頭驢出去。
春杏回來說把真真聽,真真半躺在床上,笑道:“虧得你使眼色叫我又妝病,阿菲想必還要和她查帳,你速去和林管家說知,咱們家那幾個能看帳的,這幾日都不要派他們差使。”
春杏去了,小梅搬進一大盆冰來放在窗下,自家使了個大蒲扇扇風,真真笑問:“老太爺那裏送了冰沒有?”
小梅笑道:“大姑奶奶和青娥小姐房裏都送過了。小姐放心罷,有小姐的,就不短他們一根針。”
真真笑罵道:“才幾日功夫,你就和春杏她們學的油嘴滑舌。我這後邊有幾棵樹,還算蔭涼,不要你扇。早起吩咐他們買幾隻烏雞燉湯的,你把咱們帶來家的那幾個紙包裏,寫著烏雞湯的那個尋出來,取一小包送到廚房去擱到湯裏。”小梅忙丟失下扇子翻出來,給真真看過,叫人送到廚房去。
卻說姚滴珠,略旋小恩小惠哄得王老太爺兩口兒服服帖帖,順當接管了他家的鋪子。有了王舉人這塊金子招牌,她又是有幾分本事和見識的,生意做的甚是順當,雖然比不得人家本錢雄厚,這半年穩穩也有五六分利息在手。這一日早晨起來算了一個時辰的帳,心裏越發的快活:王慕菲你瞧我不起,如今你家的鋪子捏在我手裏,你的爹娘偏疼我,看你低聲下氣求我。她打的算盤雖好,卻不想王舉人在家已是和老太爺翻了臉,王老夫人施了計來哄她去。家人來報老夫人和大姑奶奶請她去耍,滴珠忙問:“他家舉人老爺可得了官?”
守門的笑道:“不曾得官,前日來家的。“
滴珠聽說他不曾得官,心裏快意,著意妝扮了,又叫人把上個月的利錢裝了一抬盒,得意洋洋坐著頂福建官轎去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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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堂嬌》——掃雪煮酒 (全本+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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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落花
這個是我卡文時換腦子的。。。所以。。隨便看看,嗬嗬。有意見也可以發貼或私M。就是我殺時間用的,人家也是女人嘛。扭呀扭呀扭。(又改了。要是打麻將再錯了,我就改掉。。哼哼。我不會打麻將,哼哼哈哈。我不會,真可恥)
第一章落花
大朵大朵淡粉色的鈴狀花朵被暮春四月的雨打落,石階上厚厚一層落花。春曉撐一把黑傘,胳膊下夾著書包,在石階上重重跺了兩腳,推開含芳閣的雕花格子門,揚聲笑道:“我回來了。”
“這都幾點了?”林太太從麻將桌上抬頭看鍾,手裏捉著一隻六條在桌沿輕輕的磕。春曉嬉皮笑臉的湊上去,替母親吃下這張六條,丟出去一張二條。林太太調了兩隻牌,半驚喜半炫耀的罵道:“你這孩子,聰明從來不用到正道上。”那三位默不做聲摸牌,都不肯吃,隨手丟出來。林太太再摸,抬起含笑的眼掃視桌上那三位,推倒麵前的牌跺,道:“自摸。妹妹們,不好意思,胡了。”
三姨太一邊數籌碼一邊抱怨道:“大少爺,你一來咱們就輸錢,這可不成,我不打了。”
春曉笑嘻嘻替母親收下三位庶母的籌碼,笑道:“三姨娘,明兒得空我替你看一天牌。”
林太太忙推他道:“快去吃點心。替你留了兩籠蟹黃湯包。”
春曉兩手插在褲袋裏,吹一聲口哨,笑道:“真是餓了,各位姨娘失陪了。”並不理會才甩到小幾上的書包,就這樣一路走一路吹口哨,出門順著長廊慢慢踱到一間種滿了茉莉和梔子的小院,一頭衝進雨裏,喊道:“姐姐,我回來了。”
他濕答答的跨進門,早有一條烘的熱熱的毛巾甩到他頭上。“又忘記打傘了?說你總不聽,明兒感冒了你母親又要說我。”明明是發狠,軟綿綿的語調卻像嬌嗔。這是十七歲的春水。
春曉擦著頭發,支使姐姐房裏的婢女:“小蘭,去小廚房說,我在姐姐這裏吃點心,再泡壺碧蘿春來。”
春水跟在小蘭身後,看著她的身影出了院門,飛快的把門關上,對弟弟伸出攤開的手:“拿來。”
春曉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白紙信封,故意歎息:“女大不中留哇,姐姐。”
春水潔白如玉的臉上飛起一道紅霞,把信封緊緊握在手裏,烏黑的長辮劃了一道弧,消失在臥房的門後。春曉吃完了兩籠小籠包,還嚷嚷著不夠又叫小蘭去下兩碗排骨麵,他的姐姐才紅著臉甩過來方才那個信封,抱怨道:“每次都說些有的沒的胡話,哪個要理他,還給他,下回不許替他捎信。”
“他?哪個他?”春曉一揚手裏的信封,原來裏邊足足有四五張信紙,此時好像薄了些,忙道:“那我也不要還給他,隻和他說我姐姐不肯看你的信,就把它撕了如何?”
春水害羞,雙手握臉,聽得弟弟這樣說,恨得直跺腳,忍不住從指縫裏偷看,春曉早把那封信又揣回衣兜。
小蘭捧著一隻砂鍋進來,後邊大太太的使女阿銀提著一隻小籃子,笑道:“太太也猜少爺吃不飽,這是過橋米線,方才叫老陳去館子裏買來的。大小姐,有你最喜歡的金針菇呢,多吃一碗呀。”
待她放下籃子去了,春水衝弟弟瞪眼,春曉兩手一攤,學著學堂裏的神甫的樣子聳肩,道:“先吃吧。”
春水和母親在昆明小公館住到十一歲,母親病逝才回大宅,素來不受大太太青目。還好她和比她小兩個月的弟弟春曉極投緣,看在兒子份上,大太太待她不冷不熱,這一回阿銀送來過橋米線,示好的有些莫明其妙,姐弟兩個心裏都疑惑。默默吃了一小碗米線,春曉又替姐姐添了一碗,笑道:“我媽今天贏了三媽錢。”
大太太的聲音從院子裏傳來:“臭小子,就會說你媽的不是,請你一回客還要編排我贏了錢。難不成我輸了錢你就沒有點心吃?”
春曉忙接出來,替母親解下小鬥篷,笑道:“怎麽沒有?黃媽的大饅頭管飽。”
春水早倒了一碗茶送到大太太手邊,低眉順眼站著。大太太看著和那個女人有九分像的少女,心裏有聲音在尖叫:賤人,你搶我的男人,我就叫你的女兒永世不得翻身。這樣想,心裏就暢快了些,接過春水遞過來的茶碗,笑著說:“明天禮拜天,我請你們去看戲。”
第一卷 盛夏 第一章 桃花鎮(上) (全新版本)
大明鬆江府有一處所在名喚桃花鎮,出產極好的水蜜桃,每到初春二三月間,所謂萬枝丹彩灼春融是也。十裏桃花盛開時,常有那附庸風雅的士子去吟詩做對,就是渾身上下銅臭味的商人們,也要借他幾片桃花破破俗氣,將一二個小唱,隨三四個蔑片,去走七八裏路兒,享那十裏桃花的美景。
卻說那桃花深處有一戶王姓人家,搬來才幾個月光景,小兩口兒租隔壁秦老漢幾畝地種棉花過活。白日裏兩個手牽著手下地,到晚來家,點一盞油燈,男的讀書、女的紡紗織布到二更,燙兩杯自家釀的酒吃了去睡,極是恩愛。
這一天落大雨,秦老漢無事過來尋王小哥說話,見他桌上幾本《論語》、《尚書》都翻爛了,感歎道:“我家那兩個孫子若得王小哥一半就好了。”
王小哥笑道:“老伯說哪裏話。”他的渾家放下手裏的木梭,搬了個方凳到窗邊,請秦老漢坐了,又去灶前吊罐裏舀了一大瓢開水,燙了兩個茶碗,送上兩碗白水來。
秦老漢站起來接過,笑道:“聽說縣衙門口貼了告示,學道轉眼就要來鬆江,小哥為何不去考考。”
王小哥苦笑道:“才搬來不久,衣食還不周全呢,哪敢癡心妄想。”
秦老漢道:“小老兒癡長幾歲,也會看人麵相。小老兒看小哥的麵相卻是大富大貴呢。小哥的文章也還過得,何不下場走一番。就是考不上,也不過誤幾天工罷了。”
王小哥有些意動,捧著茶碗半日,方道:“雖是這樣說,隻怕人家攻我冒籍。”
秦老漢笑道:“這個小哥不必煩惱,我家大女婿在縣裏做書辦,叫他與你做保山就是了。”
王小哥大喜,拉渾家尚氏鄭重與秦老漢作揖,又叫她去淘米殺雞。秦老漢道:“緊鄰何必如此。”家去說了一聲,到底將了一尊酒過來。
尚氏下廚整治了一碗川炒雞、一碟韭菜炒雞蛋,又冒雨去村頭豆腐店買了幾塊豆腐幹回來,巧手煎炸,幾樣菜秦老漢吃得讚不絕口,大醉而去。
客人去了兩口子方正經吃飯,王小哥把自家碗裏並不曾動過的幾塊雞和幾塊豆腐幹都夾到娘子碗裏,笑道:“老人家喜歡吸筷子夾菜,這幾塊是我先夾出來的,你吃吧。”把那幾盤殘羹挪到自家麵前,又笑道:“有秦老做保山,我進了學再招幾個學生,也省得真真你日夜 操 勞。”
尚氏自灶台取來一碟鹹菜,笑道:“我若是圖衣食富貴,嫁你做甚?阿菲,若不是我,你也不得日夜做活辛苦。”把那幾個剩菜盤子搬到灶台邊的泔水桶裏傾了丟在鍋裏,回來又道:“虧你怎麽吃得下去,都是老人家的口水呢。”
王小哥曉得她的素愛潔淨,轉口笑道:“若真是進了學,還有花錢處,咱們還有多少銀子?”
尚氏道:“還有二十兩整不曾動用,不曉得夠不夠?”
王小哥歎息道:“省著些必是夠了,隻怪我當初不曉得生活艱難胡花海用,如今拖累你。”
尚氏笑道:“相公你又來,既是要考,還要抱抱佛腳兒,明日天晴了你休下地,隻在家看書罷。”
王小哥哪裏肯,兩口子搶著洗碗掃地燒豬食,因天色還早,王小哥替妻子把紡車移到門邊,自家也捧了本書讀。第二日天晴依舊下地鋤草,隻早晚苦讀。
蒼天不負有人心,果然就教他進了學,有那二十兩銀子打點學官和縣太爺的禮,人也不十分為難他。鎮上那幾個十多年都不得進學的老童生酸氣衝天,卻怕秦老漢的女婿的權勢,不過在家跳腳,背後罵幾句罷了,當麵還要和王秀才稱兄道弟。
還虧得秦老漢約了村裏人集分子,攏了約有十幾千錢來賀他,因他打算將來教幾個小學生,又替他兩口子主張,在桃花鎮上典了幾間房居住,剩的幾千錢買家什,修屋頂,隨手都用盡了。
他那幾間房外邊有個大院子,牆根還有幾棵大樹。秀才自然不好再租人家田種棉花,收拾出一間大房,擺了一張桌一把椅子,秀才娘子當了耳上一對一點油的金丁香換了一方硯兩塊墨幾竿筆,王秀才取張紙寫上“私塾”兩個大字貼在門板上。不到一個月就招了七八個小學生,無奈學生小束修不多,兩口兒反倒過的不如從前種田織布。
這一日清早起來,王秀才掃地,尚氏當後窗放了鏡子梳頭,一邊道:“阿菲,自你進了學就不許我再紡紗織布,我閑了這許多時候,卻是不慣呢。不如把織布機收拾出來,也好補貼家用呢。”
王秀才擺手道:“從前那是沒法子,叫你日夜 操 勞。咱們苦這幾日,到年底學生們送了年禮來就好過了。”
尚氏微微點頭,梳洗過兩口子吃了早飯,秀才自去書房教孩子們,秀才娘子央鄰居來收拾織機藏在廚房隔壁的一間空屋,又去舊主顧處賒來棉紗。過了十來日,手裏積了些錢,割了兩斤肉、沽了幾斤酒來家,叫相公去請秦老漢來吃酒。王秀才問她:“你又當了什麽東西?”
尚氏笑道:“不曾,不過替隔壁張家阿花姐織了幾天布,她分了我些工錢。”
王秀才道:“無錢謝秦老叔也罷了,他曉得我家景況呢。下回休要這樣 操 勞。”
尚氏還是點頭,待秦老漢來了,數出幾個錢來叫相公去買醬,央秦老漢道:“自我家相公進了學,就不許我做活。奴家曉得他是待我好,隻是我不做活家裏過不得。如今又不用種地,白日裏不過一日二餐,奴家卻是閑得慌呢。就是街東頭劉秀才那般有錢,他家娘子女兒也要織布做活。還請秦老合我家相公說說,叫我照往日做活就是。”
秦老漢果真席間就合王秀才說:“秀才娘子說在家也是閑,織幾指布換些零錢也好。婦人家多是好吃懶做,你有這樣賢惠的娘子,禁她做甚?”
王秀才依了,送到秦老漢,回來抱怨娘子道:“實是舍不得你 操 勞,為何還要央人來說?”
尚氏隻是笑,笑得王秀才吹熄了燈抱她入房。第二日早上兩個高高興興起來,王秀才就先把織布機搬到堂屋光亮處,尚氏又照從前勞作,到得年關居然還存了兩三吊錢,王秀才去買了個大甕,把錢換成碎銀投進去,泥封上留了小口,笑道:“存到十兩,請你吃雞。”
尚氏低頭咬斷線頭,把換了新麵子的棉袍拍了拍,笑道:“前幾日阿花姐說過了年不織布了,叫我合她一起織素綾,極是有賺頭的,存十兩卻是容易,可憐那隻雞了。”
過了年又有幾個小學生來投,正月裏束修自然要豐厚些,各家都送有一掛鹹肉幾條鹹魚,尚氏算計了許久,隻留下一掛鹹肉兩條鹹魚,那些禮物都托阿花拿到她娘家鎮上轉賣,得來的錢投到甕裏。她自家又肯吃苦,心思又靈巧,織出來的素綾一匹要比人家的多賣五分銀子。積夠十兩銀子正是收絲的時候,她就拿去收絲,收得的絲並不賣給客人,卻是送到當鋪裏邊,把當的錢又去收。如此反複。等到大客人來時,她小小十兩本錢滾出七八擔絲來,除去利錢,十兩滾成三十多兩。秋天收棉花,又是這般當當,到過年就有一百多兩銀子到手。
王秀才想買屋,尚氏不肯道:“阿菲,這些銀子留著明年去外鎮收絲,怕不是又能滾出幾百兩來,到那時再買大屋如何?”
王秀才想了想,心裏服氣,笑道:“我隻會讀幾句死書,論做生意實不如你呢。真真,你怎麽想就怎麽作罷。”
尚氏歎息道:“當初實是我不懂得生活艱難,帶出來的數千金銀都隨手花去,若是早些開竅,也不叫你教書辛苦。”
王秀才也自後悔當初,摟著娘子的細腰,笑道:“換做才成親的那年,我兩個可想得到我會教書你會織布?”
尚氏輕輕笑起來,道:“其實這苦日子也有滋味。”因火盆上熱的酒沸了,推開相公提起酒壺,又去廚下蒸鍋裏取菜到臥房,兩口子吃酒不提。
午後秦老漢親自來請王秀才去吃酒。尚氏獨自在家,因是年下,也不到隔壁去耍,隻掩著院門等相公來家,依舊在堂屋織綾。
才織了寸把,就聽得有人在外頭敲門,問:“這裏是王慕菲王秀才家?”
尚氏以為是人家送小學生來,忙高聲應道:“就是,王先生吃酒去了,大哥明日再來罷。”
外頭靜了半日,才有一個熟悉婦人聲音問:“真真?”
尚氏閨名真真,也隻自家丈夫無人時叫幾聲,聽得有人這樣叫她,手下抖得一抖,外頭一闖進一個珠玉滿身的婦人來。頭上是昭君套,上身是一件石青刻絲灰鼠披風,麵容卻和她有七八分相似,一邊抹淚一邊笑道:“妹妹,叫姐姐好找,原來你在這裏。”
尚氏忙接出來道:“姐姐……你是怎麽尋來的?爹爹他,可還生妹子的氣?”
尚鶯鶯拉著妹子粗糙的手,上下打量她,妹子渾身上下都是粗布衫裙,心痛道:“當初你姐夫做不來事,叫你吃了這幾年苦,爹爹其實想你呢。不如跟姐姐家去罷。”
尚氏滿心喜歡,笑道:“這三四年無一日不想念爹爹和姐姐姐夫呢,妹子就去叫阿菲回來,同去見爹爹。”
尚鶯鶯卻不回話,在妹妹幾間屋裏轉了轉,歎息道:“沒想到你過的這樣窮日子。”
尚氏低頭看腳尖,好半日才道:“妹子從前不懂事,不曉得銀錢得來不容易,那半盒金珠都胡亂花費了。其實……自阿菲進了學後,我們存了十兩銀,妹子做了些小生意,今年也掙了有一百兩呢。”
尚鶯鶯看妹子還似從前心直口快,捉住妹妹的手落淚道:“一二百銀算什麽,如今卻叫妹妹這樣喜歡,還是跟姐姐回去罷。那個王慕菲,由他去罷。”
尚真真聽姐姐意思是叫她棄了相公回家,立時甩開姐姐的手,道:“雖然這幾年過的都是窮日子,妹子合他真心換真心,過的卻是快活。爹爹若是認這個女婿,就有真真這個女兒,不然,隻當真真死了罷。”
尚鶯鶯勸道:“妹妹休要糊塗,還是棄了他和姐姐回去罷。”
尚氏咬唇,隻是搖頭。姐妹兩個相持不下,外頭又走進來一個華服公子,卻是尚鶯鶯的夫婿李青書。李青書和真真對行禮畢,方道:“方才我命人四下裏訪問,都說王秀才待渾家極好的,鶯鶯,何必為難妹子呢。”
尚鶯鶯跺腳道:“這是我尚家事。”李青書也不合她爭吵,拖過妻子出門,對送出來的小姨子道:“妹子休要傷心,容姐夫回去勸勸她。必叫你合泰山大人合好。”
馬車走幾步又停下,李青書跳下來遞給小姨子一個小匣兒道:“這裏有幾錠金子,你姐姐叫你將去零花罷。”
尚氏搖頭不肯接,李青書笑道:“幾時改了性子?”因真真不肯接,想了想,用力丟進她家院子裏,掉頭去了。
尚氏站在門口一直望著馬車出鎮,才擦了眼淚回頭從雪地裏尋出那隻匣兒,回房裏取根銅簪撥開,裏邊除一把各色花樣金裸子,還有乃姐方才戴在手上的兩個寶石金戒指,兩雙金鑲寶石鐲子。尚氏把匣兒收起來,隨手擱到鹽罐邊。心裏感激姐姐,又想到老父,又掉下淚來,有心家去看看,隻舍不下相公。爹爹和姐姐不喜歡相公,要她棄夫回家,這些話自然不好合他說起,是以晚上王慕菲回來,她就不提姐姐來過。
晚間洗腳上床,王秀才合尚氏商議:“真真,我去年歲考隻在四等,府學裏眾生都說我中舉沒指望呢。今年我偏要掙口氣。我早晚要讀書張羅不到家裏,還是要尋個使女與你做活的好。”
尚氏搖頭道:“一個使女也要好幾兩銀,還要張羅吃穿,總要十兩吧。挑水劈柴為妻做不動,一日幾個錢尋人來做就是。灑掃這些小事,也不消日日做得。十兩銀的本錢能做許多事呢。”
王秀才沉默許久,道:“卻是為夫的不是,叫娘子如今越發的會過日子了。”
尚氏微笑道:“隻要相公青雲得意。奴家吃些苦算什麽?”
王秀才心裏感激,執娘子的手道:“定當與娘子掙鳳冠霞帔。”
真真想起那匣金珠,幾次要開口,又不好提她姐姐說的那些話;要叫她說謊,她又不是那樣人,忍在肚裏難受,在床上翻來翻去睡不著。滾到天明,起來燒水做飯,看到那個匣子,越發覺得拿在手裏滾燙。就使砍柴草的砍刀在灶後挖了一尺深的坑把小匣埋起。王秀才心裏裝的都是論語尚書,實不曾留心娘子異樣。
卻說鎮上有一個富戶要請王秀才去坐館,趕著還在過年,一日清早來請他去吃酒。尚氏送相公出去,就緊拴了院門回家。要趁這幾日空閑做幾件春衣。她在窗邊飛針走線,聽得外邊她爹爹的聲音喊:“真真開門。”
第一卷 盛夏 第二章 桃花鎮(中)
尚氏看見爹爹比前幾年老了許多,胡須都白了一大半,就覺得眼睛酸酸的,伸手想拭又怕爹爹看見紅腫脫皮的手,飛快縮回去笑道:“爹爹屋裏坐。”
尚老爺走到廳裏看見當中擺著一張織機,條桌上隻幾個倒扣的茶碗,一把灰撲撲雞毛撣子臥在上頭,也自心酸。再進到臥房,窗格子上貼的都是寫過字的紙,滿眼都是舊家什,隻衣架子上幾件男人的衣裳簇新,不由傷心起來,道:“癡兒,這裏如何住得人?隨爹爹回去罷。”
尚氏輕聲道:“過幾日必和相公回去探望爹爹。”
提到王慕菲尚老爺就吹胡子瞪眼:“休要提他。”衝上去拎了那幾件新衣裳道:“這個是什麽?窮成這樣也罷了,他的俱是新衣裳,年節下你還是舊衣。”
尚氏低頭道:“女兒在家做活穿什麽都使得,阿菲男人家外頭總要幾分體麵。”
尚老爺心疼女兒,破口大罵:“!分明是不把你當正室。”
跟在後邊的尚鶯鶯也看不過眼,拉住妹子的胳膊道:“從來貧賤夫妻百事哀,不如合我們回家去,另尋門當戶對的親事。”
尚氏搖頭道:“姐姐休說這些,妹子嫁他從不曾後悔,就是吃黃連也心甘情願。”
尚老爺這幾年牽掛女兒越多就越恨那個拐了他女兒的王慕菲,原以為嬌生慣養的女兒吃不得苦頭自會回家,沒想到過了幾年窮日子還不肯醒悟,越發的著惱,分開兩個女兒的手道:“總有你後悔的那一天,休要回娘家哭。就當老夫沒有生這個不曉事的女兒。鶯鶯,咱們家去。”
氣呼呼衝出幾步,又回頭牽住大女兒的手大步出門。尚氏欲 言 又 止,眼淚汪汪送父親和姐姐出門。門口還圍了十來個看熱鬧的人,見到尚氏,就有大膽的問:“王師娘,這是你家親戚?”
隔壁的阿花姐跟著尚氏寸步不離,問她:“那是你娘家?”
尚氏料得瞞不住,微微點頭道:“是我娘家。”
阿花教尚鶯鶯的滿頭珠翠晃花了眼睛,搖頭晃腦羨慕道:“原來你娘家這樣有錢。”不小心撞倒一個板凳,也顧不上拾起,隻追在她身後問:“怎地就叫你受窮?”
尚氏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私奔的,紅著臉含糊道:“也有些嫁妝的,隻是都花費了。”
阿花因她臉色不好看,辭了出來。婦人們天生都愛珠子玉石、綾羅綢緞,見了尚鶯鶯的那樣的華衣美服,沒有不愛的,左右鄰舍一連說了三四天,就有風聲傳到王秀才耳裏。
家去王秀才就問娘子:“真真,你可是有事瞞我?”
尚氏想了想,道:“那一*****出去吃酒,爹爹和姐姐來過,奴家不合爭了幾句,惹惱了爹爹。”
王秀才跺腳道:“泰山大人肯來,自是願意與你和解,就順著他老人家的意思些兒也罷了。”
尚氏低眉扯衣角兒,慢慢道:“卻是奴家的不是。”
王秀才因她神情淒苦,撫她的後背道:“也罷,明日咱們買份禮去陪個不是。”
尚氏搖頭不肯,王慕菲再三的問,她本是不慣說謊的人,隻得老實說:“爹爹依舊惱你,要接我回家另嫁,如何依得他老人家。”
王秀才呆了半日,不言不語走到桌邊取書看。尚氏不敢尋他說話,自去廚下忙碌,好半日捧出一碗火腿筍片湯、一碗煮豆腐、一碟鹹魚到桌上,擺好碗筷請相公來吃飯。
王秀才默不作聲坐在桌邊使筷子撥飯米粒,真真其實胸口也哽的緊,夾了塊豆腐咬在口裏,隻覺得酸牙,勉強咽下去,偷看相公,還在那裏撥飯耍子,心疼他道:“多少吃些。”
王秀才依言吞了兩口白飯,夾了片筍嚼著,突然道:“怨不得你爹爹不喜我,誰家肯把女兒嫁給一窮二白的窮小子,待我金榜提名,必叫泰山老大人回心轉意。”夾了片火腿送到妻子唇邊笑道:“多吃些,雖然還窮,到底也要把你多養些肉,回娘家才好看相。”
分明是鹹火腿,尚氏卻吃出甜味來,因菜都涼了,兩個搬回廚下熱過,就在灶台邊吃。尚氏想起那匣金珠,丟下吃了一半的飯碗,取柴刀刨開土,跟王秀才道:“姐姐前些天來丟下幾塊金子與我,奴家怕你著惱,藏在此處,若是你不喜歡,將去還給姐姐罷。”
王秀才接過匣兒吹去塵土,揭開來看時,裏邊都是金子打就的精巧的錁子,有的像蓮實,有的像石榴,掂掂約有十幾兩。還有幾樣首飾,映著門外的雪光,他隻覺得耀眼之極,想來也值不少銀兩,。
尚氏接過來隨手丟到放雜物的一張半桌上。王秀才忙拾起來道:“小心些,丟了可怎麽還給人家。”想了想又道:“你總說本錢不夠,首飾咱們不動,不如先拿這些金子做本錢,或能像舊年得利,咱們買幾十畝水田衣食無憂不好?”
尚氏笑道:“相公所見極是。這幾個鐲子戒指收起來罷。”兩個手牽著手兒到臥房,擦去木匣上的浮灰,把金子取出來尋塊布包起,那幾樣首飾連匣兒一起藏到箱底。多了這十幾兩金子,總能兌百餘兩銀,攏共二百多兩的本錢什麽生意做不得?兩口子都過了二三年苦日子,曉得銀錢得來的不容易,相對著笑了盞茶時間,王秀才就揣著金子去換錢。
鬆江府本就富庶,又是正月間,城門內外擠了無數的人。王秀才擠了半日才擠進去,尋了個錢鋪摸出那包金子來要換。那夥計因和掌櫃的合了氣,存心要壞生意,合他說:“小店一兩金隻換得六兩銀,不如去尋老鳳祥,這些金錁子打造的極精巧,又是年節邊上,十換隻怕他都肯。”
王慕菲信他,收起出門問老鳳祥,原來是鬆江出名的首飾店,極大的三間門麵,裏頭擠滿了人。王秀才等了許久,才擠到櫃前,掏出那包金子問道:“這個貴店收不收?”
那夥計看他穿著窮酸,胡亂看了一眼,道:“咱們這是鬆江府頭一號的大店,不是什麽破銅爛鐵都收的,勞駕客官出去左拐第三家,門口掛個王家錢莊,他家兌的都是上好黃邊錢。”
王慕菲道:“錢莊鋪子說你們收的,支使我來這裏賣。”
那夥計不耐煩道:“咱們這裏隻有賣的,沒有買的,休要擋著我們做生意。”伸出兩個胳膊一權,王慕菲被推的倒退幾步,一塊金子掉落,滾了幾尺遠。王慕菲手忙腳亂蹲下來撿,手裏的金子又掉出一塊來。
一雙纖纖玉手拾起來,送到他跟前。王秀才連忙接過,道謝時才看清是位十五六歲的美麗少女,一雙笑起來彎得如同月牙一樣的眼睛卻有八九分像他的妹子青娥,由不得多看了兩眼。
那個少女教他看的不大好意思,牽著女伴避過一邊。
王慕菲滿心隻想著換金子,又不想合夥計爭吵,隻得出門。長街上隨便撿了個大門麵進去,那家卻是掌櫃的親自接待他,把這十幾塊金子都細細看過,笑嘻嘻道:“與你一換七如何?”
王慕菲雖然不善營生,方才人家說能十換,如何肯七換,搖頭道:“十換,不然我去尋別家。”
掌櫃的看了又看,不舍道:“最多八換。人家都隻有六換呢,老夫隻愛他精致,買下給孩子頑罷了。”
王慕菲猜想再到別家也不過如此,就依他了。掌櫃的取等子稱了有十六兩重,就叫夥計從後邊取出十二個十兩的元寶來,又稱了八兩碎銀與他。王慕菲討了個包袱包了十二錠元寶拴在棉衣裏,隻揣著八兩碎銀,滿心歡喜歡出門,頭撞見方才拾金的那個少女進來,就和她擦肩而過。
那個少女因是第二番見,死死的看了他兩眼,到後邊問夥計:“方才那個憨大來做什麽?”
掌櫃的托著那十幾個金錁子進來,笑道:“滴珠,這個給你頑。”
滴珠跺腳道:“爹爹,女兒改了名字叫湘蓮。”翹著嘴走到門口,又衝回來搶過金錁子進內院,想到那個傻秀才呆呆的,不知哪裏得來這樣稀罕東西,一邊把玩,一邊忍不住笑起來。
卻說王慕菲一路所見,盡是華衣美服的男女,自家妻子終年一身布衣,心裏憐她好衣都舍不得穿一件,忍不住到香露園花四兩銀買了兩套顧繡衫裙,喜滋滋捧著回家給娘子看。
尚氏從小什麽好的沒穿過?哪裏把這樣衣裳看在眼裏,何況她又一心要做人家,自以為荊釵布裙才是賢妻,翻了翻隨手丟過一邊,問他:“換了多少銀子來家?”
王慕菲心裏有些失望。解下包袱把銀子一錠一錠擺在桌上,笑道:“一百二十八兩。我花了四兩給你買衣衫,這裏還有四兩碎銀。”
尚氏取了約一兩重的一塊,那三兩又推到他跟前,笑道:“那些做本錢不好花費,我取一兩買米,這些你收起罷。時常在外行走,也要有幾兩銀子在身上。”
王秀才想到舊年鎮上幾個秀才文會,因每次都要五分銀子的分子,他不去人家都笑他。有這幾兩銀,也夠一年和學裏朋友來往,就笑著收起。
尚氏隻忙著把銀元寶收進箱裏子,那個包顧繡衫裙的紙包丟在一邊就甚紮王秀才的眼。秀才因娘子總不提,等她收好銀子,就把那兩件衣服攤在床上,拉她來看,笑道:“都說顧繡好,你來瞧瞧。”
尚氏摸了摸料子,笑道:“好卻是好,奴家一年能出幾次門呢。可惜了好衣裳。”
王慕菲提起裙子替她比一比,笑道:“這個上邊繡的是什麽花?纏成一團到是好看。”
尚氏呸他道:“什麽纏成一團,那是纏枝蓮。”
王慕菲搔她胳肢窩,兩個笑成一團。尚氏縮到床上隻推他道:“休鬧。灶上還煮著一隻野雞呢。”
王秀才笑道:“休哄我,你這樣會過日子,哪舍得買野雞。”抽鼻子聞到真是雞湯香,爬起來道:“了不得,太陽打西邊出來。”
尚氏忙坐起來理頭發,係衣帶,都收拾好了跑到門口笑道:“是阿花姐送來的,她存了幾兩私房,說今年我們販絲她要入夥。”
王秀才笑起來,好半日才道:“你答應她了?”
尚氏點頭道:“總是緊鄰,她又常來幫我做活,送她一場小富貴也罷了。”
王秀才道:“你不曾見識過窮人,不曉得得寸進尺這四個字怎麽寫,隻怕好得了十兩想百兩呢。”
尚氏笑道:“相公休要小看婦道人家,爹爹做生意奴家也從小看到大看,必不叫咱家吃虧就是。”
王秀才不能說服娘子,隻得又撿起顧繡說話:“趁這幾日小學生還沒來,我做家務,你把新衣裳做起來罷。”
尚氏因他出門,自家什麽都不曾買,卻想到給自己買兩身衣裳,到底不好把衣料壓到箱底,果真去買了二兩綿線來家,裁剪半日,整整縫了兩天,做成兩套整齊衫裙,撿了天藍的那套穿在身上,王秀才才真喜歡了。
正月二十私塾開學,卻無新學生來投,還是那十一二個孩子。散了學王秀才回堂屋,翻翻裝束修的紙包,歎氣道:“這十來個人,一人一年才幾分銀子,三節再加一錢銀子的禮物,糊口都不易。”
尚氏笑道:“咱們也有二百多兩銀,若是販絲販棉做的好,明年就是二千兩。也能買個小莊過活,你愁什麽呢。”
王秀才苦笑道:“掙錢養家本是男人份內事,再吃苦受累都是應該,到我家卻反過來,相公我心裏不好受。”
尚氏忙笑道:“收絲時相公去罷,奴家其實也不愛出門。”
王秀才道:“你要我去,我自然要去,隻是賠本了不許惱我。”
尚氏看著他隻是笑,王秀才有些不好意思,走出來要關院門,卻見上次吃酒的那個大戶又使了人來請他,說他家老爺立等王先生說話,扯著他就走。
下麵是廣告時間,好朋友的新書,小心愛槍走火?呃,總是記錯,是小心愛神走火,都市異能的書,作者入眼迷花,書號:1010209寫的比我多啦,大家可以去看看。
第一卷 盛夏 第三章 桃花鎮(下)
尚氏趕著送出一雙厚靴子來,王秀才扶著門框換了,吩咐她道:“想來還是要請我到他家坐館,我去去就來。”
尚氏替他理了理衣領,又遞給站在邊上不耐煩的管家十個錢,笑道:“勞動都管,買鍾酒吃。”
那管家接過,眉開眼笑引著王慕菲去了。尚氏到廚屋打了個轉,因鹽和醋都沒有了,袖了幾十個錢抱著醋瓶去前街。
雖然是二月,道邊還有薄雪,若是不留神踩到低窪處,就是一腳泥水。尚氏抱著醋瓶走到前街,鞋襪都濕透了,一個婦人認得她是師娘,從鋪子裏出來拉她道:“王師娘,進來烤烤火罷。”
尚氏不好和她在道上拉扯,隨她上台階,才上得兩級,已是印下兩個腳印,自己先羞紅了臉道:“等著買鹽做菜的,改日再來說話。”先到鹽店稱了兩斤鹽,又到隔壁打了半斤醋,繞著方才那家回去。
卻說那婦人家一個親戚前後腳過來,見到留在台階上的一雙小腳印,留連許久,問:“好一雙尖尖喬喬小金蓮,這是誰家閨女?”
那婦人出來看了看,拍腿笑道:“怪道王師娘上了兩個台階就逃了,原來是怕留腳印。”取掃帚涮幹淨台階,請親戚屋裏坐。那親戚還有些不舍,問她:“王師娘生得如何?”
那婦人道:“我家小寶的師娘,若說長相,一個桃花鎮再找不到第二個和她一般標致的,隻是人家是正經人,你休去招惹。”
越是這般說,那人越是掛在心裏,打個花狐哨,推說別處吃酒,慢慢拐過街角,就合人打聽鎮上有個王先生住在哪裏。有個小童與他指路:“王先生家在鎮東桃根巷,從巷口數第二棵柳樹底下就是。”
那人高一腳低一腳踩著泥水尋到桃根巷,家家門口種的都是杏樹和李樹,尋了許久才在一家門首看見兩棵小柳樹,他整了整衣裳去敲門,片刻出來一個少年婦人,烏黑油亮的頭發使的一方葡萄紫銷金纏枝蓮的首帕勒著,越發襯的臉雪一般白,唇櫻桃一樣紅,未語先笑,腮邊就現出兩朵梨渦來。那人霎時軟了半邊。
尚氏笑道:“王先生不在家呢,若是有孩子來上學,明日清早送來就使得。”
那人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尚氏因他一雙眼睛盯牢自己,不好意思起來,掩上門道:“大哥回去罷。”
那人聽到大哥兩個字,心就突突的跳起來,不由自主道:“小娘子,跟哥……”才說得幾個字,大門就擦著他鼻子尖合上,緊接著咣當一聲上了門拴,把他臊得滿臉通紅。走到巷子口,他還是不舍,又轉回來在王師娘門口走了兩遭才依依不舍回去。打從那一日起就得了相思病,睡夢裏隻叫:“王師娘,大哥不回去。”
他又常去王師娘門口打轉。日子一長,他家娘子就覺得醋賣得便宜了,攬了幾大缸回家,潑灑的四鄰捂著鼻子到處說他家酸氣衝天。小鎮上一年也唱不了幾出戲,熱心人傳唱的到處都是。
王慕菲一日被一個小學生的老子請去吃酒,席間小學生的舅舅是外鎮人,說起這樣風流事體就仿佛親眼所見,還問他:“若是王先生這般俊秀的人去桃根巷的柳樹下走一遭兒,那小娘子必跟著你走。”
王先生勉強捏著酒杯坐在席上,小學生的爹兩個眼睛仿佛得了急驚風,抽了左邊抽右邊,偏舅老爺吃得幾杯熱酒,魂靈都叫王師娘攝走了,捏著小酒鍾“滋”了一口,笑道:“從來都說桃花鎮裏無美人,改日必要去瞧瞧這位王師娘,是不是仙女一般的人物。”
王慕菲腹內早燒起一把火,叫他幾鍾酒澆下去,差不多就要冒出來。主人家忠厚,曉得王師娘雖然生的美貌,其實貞靜,自家日日送兒子到學堂也常遇見,並不是輕薄無行的婦人。此時如何好叫先生難過,忙站起來拉舅老爺道:“三舅吃醉了,我扶你房裏睡去。”半扶半架哄他出去,回來賠禮道:“我家這個妻弟為人糊塗,先生休怪。”
王慕菲越發的坐不住,拱了拱手辭回家去,一路上狐疑:“真真從沒在我麵前提過半句,難道真做下什麽事來?教全鎮人看我笑話?”
回到家就沒有好聲氣,一邊拍門一邊道:“娘子,拴什麽門?”
尚氏本在廚屋裏和阿花姐炸肉丸子,不能就丟開手,撈了丸子一路小跑出來,王慕菲已經等了個不耐煩,推開她衝進屋子四處查看,並無人來過樣子。尋到廚屋,阿花姐正朝油鍋裏丟丸子,他定了定神,出來拉尚氏的手,笑道:“這幾日可有什麽人來找我?”
尚氏想了半日才想起來,笑道,那一*****被劉大戶請去吃酒,有人說要送孩子上來學,我叫他第二日再來的。等了這許多天也不見他來。”
王秀才出一口氣,笑道:“原來如此,那個人卻是叫你迷住了呢,睡夢裏都喊王師娘。”
尚氏心裏並無綺念,隻道:“哪個耐煩管他,才炸的丸子相公吃一碗?”
王秀才踏著門檻,待進不進,好半日才道:“也罷,我吃幾個罷。”抽身回到前邊的學堂,抽出一本時文卷子看。尚氏送過一隻細瓷深碗,裏頭大半碗熱湯,浮著幾個肉丸子,幾個蘿卜子,還有焯過水的幾根綠蘿卜纓子,上邊架著一雙黑漆鑲銀頭的木筷子。這兩樣都不是家裏常用的家什,王慕菲越發的留心,揀了幾個肉丸子吃了,心裏氣悶,隨手擱在台子上,在院子裏散步,隨手開門要看門外兩棵柳樹,劈頭撞見一個男人站在對角張望,看到他出來頭一縮就回去了,匆忙間王慕菲隻看見他生的粗俗。這樣豬狗一般的人物自是不放在王慕菲心上,心裏大石定定的落下,他臉上就露出笑來。等阿花姐提著小半籃丸子出門,就把酒席間聽來的那些話當作笑話說給娘子聽。
尚氏漲紅了臉,惱道:“不過說句把話,怎麽鬧出這樣事體。”
王秀才笑道:“我家娘子本來就生得美貌,怨不得他顛狂呢。”
尚氏低頭道:“你還得意,這些話傳開了,奴家怎麽做人!”
王秀才笑道:“前幾日那個劉大戶再三的請我去府裏他大兒子家坐館,不如我去應了他。搬到府裏去住,再買個小婢支使。家裏多個人,自然少閑話。”
尚氏雖然心疼錢,到底婦人家的名聲要緊,遂依他行事。王秀才就把這十來個小學生都轉托給鎮上另一位李先生,自家先去劉大戶家應承坐館,就便托他在府裏買房,那劉大戶為著孫子,盡心盡力替他在府城莫家巷尋得一間小院,一扇紅漆小門進去,左右各有兩間廂房,當中一個天井,種著一棵桂花樹。南邊三間正房,房後還有幾步地方,搭了個葡萄架兒,架邊還有一口小井,色色齊備。房主要價卻低,隻要三十六兩銀,劉大戶又不是自己住,不問他根底,隻說便宜,屋舍俱牢固,就替他墊了訂金。王秀才自家看,也覺得好,又托劉家買了個十歲的丫頭取名叫做小梅。劉家又送了兩車家俱來,王秀才擇了日子兩口兒搬來。第二日王秀才就到劉家去教書。尚氏帶著小梅收拾這幾間屋,把東廂兩間外間做客座,裏間做書房。隻牆上空落落的不好看。尚氏從前做小姐的時候,也學過琴棋書畫,就自己尋了幾張紙,畫了幾筆蘭,描了幾朵梅,再抄了幾句詩。粘在脫了石灰的壁上正好遮醜。
忙了幾日,尚氏稍覺得滿意拉相公來看,王秀才道:“娘子好本事呢,就這幾幅字畫,也要不少錢吧?”
尚氏搖頭道:“這是奴家胡亂畫著玩的,不然牆上那幾處脫了石灰,不好看相。”
王秀才笑道:“閨房裏的東西卻不好叫外人看見。咱們取下來貼臥房裏罷。”
尚氏卻是不曾想過這些,忙依著他,噴水都揭下來。王秀才隨到街上使二錢銀子問一個開字畫店的時山人買了四幅山水回來補牆壁。
自此尚氏就留心,不肯寫字畫畫,隻一心 操 持家務。連那兩件顧繡衣裳,她覺得都是自己妝扮了惹來的禍事才要搬家,都收拾起不肯再穿,家常隻幾件青布衣,幾條馬麵裙,平常到巷口雜貨鋪都帶著小梅去。王秀才起先還怕娘子拋頭露麵又會招蜂引蝶,在莫家巷住了個把月卻無異樣,也就放下心來,日日去劉家教他家幾個童子讀書不提。
鬆江地方風俗,收繭那幾日學堂都要放假,要叫子弟們在家助忙。王慕菲得了空問娘子:“我還去桃花鎮收絲如何?”
尚氏支開小梅,取出銀子道:“搬到府裏來花去了四十多兩,相公取一百兩去如何?把這幾十兩留個根本。”
王秀才道:“去年那樣好賺,為何不都把我去收絲。”
尚氏笑道:“天底下無隻賺不賠的生意,留些銀子在手裏心安呢,若不是我當初苦留那二十兩,你進學哪裏覓錢使用?”
王秀才雖然心裏不以為然,當著嬌妻麵前卻不好說得掙錢要趁早的話。將著一百兩銀子再去桃花鎮,先到舊主人秦老漢家借了間屋。就到四鄉去收絲。
奈秀才們肚子裏若問詩書都有幾句,要找會做生意的,十個裏邊也挑不出一個來。王秀才收絲,驗看都不會,流水價收了十來擔,依著娘子的舊例送到當鋪去當,當鋪裏的朝奉看了不肯收,道:“王先生,這十來擔都是一樣,隻外頭是好絲,裏邊俱是陳年舊絲,賣不出價錢的。”
王慕菲奇道:“舊年我娘子去收絲,你們怎麽不說?”再三的說人家都不肯,隻得把絲寄放在秦老漢家,雇了個騙回家接娘子來看。尚氏扒開看看,歎息道:“裏頭還夾著爛棉線碎石子,人家如何肯當。也罷,把好的揀出來當銀子,奴家再合你一道去收,這些回家去揀揀,織些絹自家做衣裳還使得。”
秦老漢叫一家大小都來幫忙,揀出四擔好絲挑到當鋪當了,王慕菲又和劉家告了半個月假,兩口子忙了十來天,屯了二十多擔絲,等大客人來換了二百來兩銀子和七八擔陳絲家去。
王秀才免不得歎息:“百無一用是書生哪,我堂堂八尺男兒就不如你一個三絡梳頭兩半截穿衣的婦人會趁生活。”
尚氏笑道:“我家沒有兄弟,從小兒我爹爹就手把手教我和姐姐做生意,奴家隻愛讀書,所以後來家事都是姐姐做主。若換了我姐姐在此,必然不隻這些出息。”
王秀才搖頭道:“令姐哪裏有你半分好,凶巴巴的也隻你那個姐夫當她是天仙。”
尚氏再把銀子都看過了成色,分幾處藏好,方道:“我姐姐隻是性子直些,其實最是心軟。當年不是她贈我一匣金珠,又故意丟鑰匙在我房裏,我如何能跟你配夫妻?”
一番話說的王秀才消了氣,要討愛妻喜歡,走到樊家樓,花一錢銀子買了個灌糯米的豬肚,教夥計切成片,使細繩捆了荷葉包提回家。走回莫家巷口,卻叫他遇見上回換金子的那個少女。
暮春天氣,那女孩兒穿著藕色的小衫,係著一條白紗裙嫋嫋經過,頭上簪了一排茉莉花,經過處都有香氣,依稀有二三分當年初尚真真的影子。王秀才想起初遇真真,微笑搖頭,怕豬肚子涼了不中吃,快走幾步搶到少女的前邊進巷,一溜煙跑回家。
姚滴珠時常把玩那幾顆金子,卻是記得王秀才的。今日偶遇,故意裝作不識走過,要看呆秀才會不會上來尋她說話,誰知那人反搶到前邊走進對麵的一個紅漆門,她就留了心。第二日早起上學,她父親催她:“日頭都出來了,怎麽還不去女學?”
滴珠隻倚著門慢慢提鞋,提了鞋又係衣帶,連兩隻胳膊上的鐲子都理了一回,才看到對門的呆秀才出門,扭著著對門裏笑說了幾句,滿麵春風去了。滴珠就不再磨蹭,提著裙子一路小跑追上去,經過那人時,看他目不斜視的樣子呆的好玩,輕笑一聲,腳下卻不肯停,一陣輕風樣跑過幾條巷子,才靠著牆喘氣。想想方才,自家也覺得好笑,笑了幾聲突然覺得臉上發燒,回頭看那秀才早不知哪裏去了。
第一卷 盛夏 第四章 愛女之心(上)
尚老爺禁住大女兒鶯鶯,不許她去尋小女兒,其實自家一直掛念。這一日趁鶯鶯到夫家去了,帶了個傻小廝阿威去桃花鎮。
六月天氣炎熱,老人家又胖,走到半道上解開衣襟脫去帽子,裏邊的小衣都濕透了。汗流浹背尋到桃根巷,女兒家大門敞開。尚老爺心道:“雖然天熱,真真必不會開著門午睡,難道遭了賊?”愛女心切,就牆邊柴堆上抽了一根柴,掂在手裏悄悄進客座。
原來擺在當中的織機不見蹤影,倒是換了一堂新家具,供桌上掛著一副壽星老兒,左右貼著對聯:“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
尚老爺放緩腳步,咳嗽了兩聲叫道:“真真?爹爹來望你來了。”
屋裏出來一個老太太,見拎著棍子的胖老頭,唬的在屋裏亂叫,叫出兩個打著赤膊的兒子來,要扭送尚老爺到地方,尚老爺被捉住了,問:“這裏住的不是教書的王秀才?”
阿威抱著一抱衣服進來尋主人,見到主人吃虧,丟下衣服上來喊:“老爺,二小姐和姑爺為何如此?”老太太口水四濺在那裏叫四鄰來捉肥賊,他呀了一聲又道:“怎麽二小姐變老了?”
氣得尚老爺百忙中還踢他一腳,罵道:“糊塗,你去問問鄰居,是不是二小姐搬走了?他們必有人認得我。”
虧得隔壁阿花姐有一雙大腳,聽得這邊有動靜,丟下木梭就跑來,上前看這個胖老頭有幾分像王師娘,地下幾件衣服又都是綢子,就猜到是王師娘娘家人,勸道:“這是先頭住在這裏的王先生家親戚呢?”
那老太太猶在院子裏對著人指手劃腳的罵,她兩個兒明白事理,放開尚老爺,做了個揖賠禮道:“實不知是王先生的親戚,得罪了。”尚老爺原是自家有錯在先,也拱手道:“原是老夫莽撞了,多有得罪。”
阿花姐就引尚老爺到她家院子裏杏樹下坐。阿花姐的相公張老實從井裏打了一桶涼水,舀了兩大海碗,一碗遞把尚老爺,阿威就自取了另一碗,咕咚咕咚幾大口吃下,抹一把汗,咧嘴笑道:“俺家二小姐怎麽幾日不見連那麽大兒子也生下來了?”
尚老爺一口涼水嗆在嗓子眼,咳嗽了半天,踢阿威兩腳,罵他:“蠢才。休要亂說話。”
轉過頭來問張老實:“隔壁王秀才搬了?”
張老實道:“搬了有幾個月了,聽說是搬到府裏去教書,就便在府裏買房。”
尚老爺心猜必是大女兒暗地裏資助,急著回去問大女兒,說了幾句閑話,丟下幾錢銀謝阿花姐。待他去了,張阿花吐舌道:“原來王師娘真是有錢人家小姐,老太爺隨手就是三四錢銀子賞我們。”
張老實道:“這事卻奇了,王秀才住在隔壁也有一年多,王師娘娘家來過一回不久他們就搬家。這回又尋來,哪有自家人不曉得自家人搬到何處的?再有人問起,你休說他們搬到哪裏去了。”
阿花姐笑道:“我賣她做什麽?你以為我不曉得她住在莫家巷?她兩口兒從不與親眷來往,必是私奔出來的。想是怕家人來尋,才避到府裏去的。”
卻說尚老爺撲了空,又受了驚,再叫暑氣一蒸,回家就病倒了,急召大女兒來家,問她:“把真真又藏到哪裏去了?叫她回家罷。”
尚鶯鶯叫老子問的沒頭腦,好半日才道:“這一向事忙,並沒到桃花鎮去看妹子,爹爹為何這樣說話?”
尚老爺道:“我昨日去找你妹子,已是搬走了。想必是你不想我拆散她和那姓王的小子。把她們藏起來。”
尚鶯鶯聽說妹子又走了,心下也著忙,急道:“女兒和爹一樣不喜歡那姓王的臭小子,藏他們做什麽?”
尚老爺歎息道:“如今為父隻要見見她,速去把她尋來。”
尚鶯鶯應了一聲,出來吩咐使女們好生守著,回自己的院子裏,坐在窗下托腮想心思。使女搬了一大盆冰放在她身邊,又使了一把大扇扇涼風,尚鶯鶯想不出妹子會躲在哪裏,取了一柄菱花小手鏡在手裏把玩,突然珠簾搖晃,她相公進來。李青書一邊脫衣裳,一邊笑道:“這樣暑天,你倒會納涼。含笑去切隻西瓜來。熱死人。”取了一把象牙骨的小折扇扇風,又問:“方才我去看過老泰山,中暑叫人刮刮痧也罷了,怎麽就那樣沒精打彩?”
尚鶯鶯也沒精神,好半日才道:“爹爹昨日去桃花鎮看妹子,妹子搬走了,隻當我藏的她,叫我尋她來家呢。”
李青書用力扇了幾下,笑道:“老丈人也是脾氣壞,說到底妹子已是生米煮成熟飯,就正經認下那個女婿如何?偏偏要拆散她們,人家如何不躲了去。”
尚鶯鶯奪下扇子,用力拍在案上,怒道:“你曉得什麽,那王家……”眼睛橫掃了屋子裏的幾個使女。尚家向來大小姐說話比老爺還算數,一群丫頭都低著頭退出去,她方道:“那王家什麽來曆?叫我放心把妹子嫁他?”
李青書道:“你妹子那死腦筋,已是合他有了首尾,必不會再尋別人。他王家雖然窮些,隻叫他兩口子分家出來,有你這樣的姐姐,自然不吃虧的。”
尚鶯鶯舒展娥眉,微笑道:“就怕不她要做上奉公婆,下撫小姑做賢良淑德的好媳婦呢,以她那性子,天生就是讓人欺負的。何況又是私奔,更是叫人為難了,王老太爺可不是善人。”
李青書歎道:“我倒是想起來那年去王家找妹子,倒叫王老太爺追了我半條街。難道他兩口子回王家了?我使人先桃花鎮打聽去。”等不及西瓜送上來,重披衣裳出二門,叫他貼身小廝阿牛來,吩咐道:“去帳房支十兩銀子,悄悄兒到桃花鎮打聽尚家二小姐下落。”
鶯鶯叫人把澡池子放了水,又撒了一包香屑,她也不等相公,先脫了衣裳泡在涼水裏納涼,水麵上還浮著一個小木桶,桶裏盛著小半桶冰渣,冰上鋪著拳頭大小的水蜜桃,雞蛋大小的青棗和紅李。尚鶯鶯趴在一根大木頭上,握著一個桃子正咬的快樂。李青書進來,使女替他寬去外衣,掩上門出去。他因衣裳都濕透了,索性就這樣跳下池子,劃拉兩下才把中衣扒掉。
鶯鶯皺鼻子嗔道:“灑我一臉都是水,你使的誰去打聽?”
李青書笑道:“自然是我家的阿牛,你家的管家們,出了門一個個比主人家還牛氣,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鶯鶯眯著眼笑起來,道:“什麽樣的人都有用處呢,誰家不養幾條會咬人的狗?我爹爹隻得兩個女兒,若沒有些惡仆,隻怕就叫有心人生吃了。”
李青書道:“總是你有理,桃子給我咬一口。”伸嘴在妻子的手上啃了一口,還要再咬。
鶯鶯咬著桃子遊到另一邊,他偏放著桶裏的整桃不取,非要合妻子爭那小半個殘桃。鶯鶯叫他纏的煩了,把桃核丟給他,另取了隻桃咬過一口,看他又追過來,索性丟給他,爬起來走到池子邊上一個放了熱水的半人高檜木澡盆裏,李青書吃了兩個桃,也爬到另一個盆裏泡著,問妻子:“你家老太爺怎麽想的?這許多家產是要過繼給侄兒,還是給你姐妹平分?我家那些堂兄弟們指著這個在老奶奶麵前說我有錢呢。”
鶯鶯微睜開眼,笑道:“爹爹怎麽想我們做兒女的哪裏曉得,若是你做女婿的孝順,分你一星半點也容易;若是你有二心,半個錢也不會把我。”
李青書苦笑道:“我若是為錢,為什麽不娶沈百萬家的表妹,得沈家的絕戶財?隻是你在我家向來不把妯娌放在眼裏,都等著看你笑話呢。”
鶯鶯冷笑道:“我家生意我也掌管了好幾年,就是老太爺一文錢不與我,變賣我的嫁妝也有一兩萬兩,什麽生意做不得?叫我看她們臉色過活,休想。”撐起上半身瞪著李青書道:“你那些堂兄弟打的什麽主意打量我不知道?你若是跟他們混在一處,我就先休了你。”
李青書歎氣道:“又動氣了不是?隻怪咱們命不好,有個一兒半女,老祖宗跟前也說的響。如今又沒有兒女,你又不肯納妾,也怨不得人人看不慣咱們。”
提到生兒育女,鶯鶯低頭半日,方道:“這卻是我對你不住,若是你想要有兒女,抱一兩個也罷了。想要納妾,卻是不能。”
李青書忙跨到妻子澡盆裏,抱著她,臉偎著臉笑道:“你不喜歡我就不納。回頭咱們看誰家的孩子好,抱一個過來就是,堂兄弟們必定搶著要把自家兒子過繼給我們。”
鶯鶯回嗔作喜,取手巾替夫君擦背,兩個相幫著穿好衣裳出去。粗使的婆子們進來倒水,一個新來的歎道:“阿彌陀佛,大小姐和姑爺洗個澡,就得十幾二十個人忙半日。這一大池子水,夠澆半晌地了。”
一個老人道:“這算什麽,從前二小姐在家,放一池水不算,還要倒幾桶牛奶子進去呢。”
那個婆子念了半天佛道:“可惜了這樣金貴東西,天雷怎麽不劈……”
管事的聽見不好,踢她一腳道:“休要胡說,叫上頭聽見。咱們都要卷鋪蓋回去!”
過了兩日李青書的小廝訪的明白,回府報與尚鶯鶯兩口子知道:王秀才和二小姐搬到府裏莫家巷居住,王秀才每日早上去一個劉富戶家教書,中飯都不回來吃。將晚才回家。二小姐和一個使女小梅在家過活,等閑不出門。王家仿佛也不曉得他家兒子回來,並無半點動靜。
鶯鶯聽了,良久都沒有說話,支開服侍的人和尚老爺商議了半天,開了門父女二人都笑嘻嘻的。李青書再三的問,鶯鶯一個字都不肯說。她問管家媳婦子借了幾樣衣服首飾,第二日妝扮好了,隻帶著一個老仆,騎一頭走騾到莫家巷,尋著妹子家,敲門問:“王先生在家否?”
尚氏趁早上涼爽在院子裏織絹,聽得姐姐的聲音,喜出望外來開門。鶯鶯衝妹子擠擠眼,真真忙支使在邊上的小梅道:“去後邊把昨日買的那條魚殺了,剝了魚皮剖去魚骨。切出魚片來,我要待客呢。”
小梅愁眉苦臉到井邊去,鶯鶯隻叫老仆牽著騾子出去轉一兩個時辰再來接她。牽著妹子的手道:“爹爹病著呢,和我回家去瞧瞧?”
真真聽說爹爹得病,心裏也急,忙道:“我叫小梅去雇轎子去。”
鶯鶯微微笑道:“不急在這一時,明日和王秀才一起去罷。”
真真喜極而泣,笑道:“爹爹不惱我家相公了?”
鶯鶯點頭道:“木已成舟,難不成真叫你改嫁?隻是勸著你家相公,爹跟前放軟和些。咱們就認他這個女婿。”
尚真真霎時仿佛脫去冬衣換上紗衫,拉著姐姐的袖子隻是嘻笑。鶯鶯推她道:“帶姐姐瞧瞧你新房子。”
尚氏忙引著她先到西廂,裏間擺著幾個架子,幾個青瓷描花大缸貯藏米麵等物。靠牆還有幾筐絲。一個紡車。外間搭著灶,當窗案板上還擺著幾把小白菜半籮紫茄子,牆上幾個釘子上臘肉也有,鹹鴨子也有。再到東廂、正房,收拾的都還入眼。光景比過年時要好些兒。
鶯鶯心裏算計了一番,問她:“錢都用盡了?”
真真笑道:“大姐放心,妹子換了金子做本錢,收了兩回絲,如今也有三百多兩在手。再過兩個月再販一次棉花,就夠買幾頃地取租過活啦。”
鶯鶯笑道:“你販絲我也聽說過,雖然有賺頭,卻是太辛苦,你有三百兩的本錢,姐姐替你指條路罷,莫家巷巷口的那家雜貨店虧了本要出脫,你叫你家相公問問,若是使得,就接手下來,那鋪子的管事卻是老實人,你買下來不要過問,年底自然有分紅。”
真真問道:“那是咱們家的?”
鶯鶯笑道:“明日就姓李了,再過幾日就要跟你姓尚呢。你家相公愛使小性子,休叫他明白底細。”
真真點頭道:“他若知道,必不肯受的。今年他去收絲,吃了好些苦頭,實不是做生意的的。偏他進了學,越發的講究起來,倒不好再去收棉花。多謝姐姐替妹子想的周道。”
尚大小姐心裏歎息妹子一往情深,姐妹兩個久別重逢又說了許多話,吃過中飯尚鶯鶯才回家,叫個管家把莫家巷口的大雜貨鋪買下,揀了個忠心能 幹的管事過去。
卻說真真好容易等王慕菲來家,笑語央求他:“今日姐姐尋來,說爹爹病重呢,叫我合你回去看看,也叫老人家喜歡喜歡。”
王慕菲遲疑道:“莫不是你姐姐又施計要賺你回家?”
真真惱了,跺腳道:“你爹爹也不許你娶我,難不成你爹爹病了,我也不許你去看他麽?”
王慕菲道:“我爹爹若是生病,自是要去看望。隻是你爹爹久有把你另嫁的心思,指著叫你回家看望,一把鎖鎖你在家,卻把我推出來,何如?”
真真道:“怎會如此,若照你這麽說,今天白*****不在家,一頂小轎抬了我就去,你又如何?”
第一卷 盛夏 第五章 愛女之心(下)
尚真真本來性子柔順,相公說一她不說二的。一頭是恩愛夫妻,一頭是爹爹,哪頭她都放不下,也不再和王慕菲再爭論,默默走到窗邊,借著一點天光給磨爛的襪子打補丁。補了幾針,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滴在襪子上。
王慕菲瞧見不忍,走過去替她拭淨,摟著她的肩道:“原是我的不是,明日早上我和劉家說一聲,中午來家吃過飯,陪你回去罷。”
尚真真拭涕轉笑道:“早些說不是好?偏要嘔的人家哭了才鬆口。”手底下就快起來,運針如飛補完了破襪,又取出一雙蒲鞋道:“上回你說才買的蒲鞋紮腳,奴家使青夏布重滾了邊,又使棒槌捶了幾回,你再試試。”就在王慕菲腳邊蹲下與他換鞋。
王慕菲伸腳看看,又在地下來回走了幾步,笑道:“還是娘子手巧。”對娘子拱手做謝。
尚真真含笑回禮,把他按回桌邊,笑道:“今兒燉了隻老鴨子,下掛麵你吃?”
王慕菲道:“我去我去,叫娘子受氣了,原該為夫賠罪。”除下新鞋交到娘子手裏,趿著雙舊布鞋到廚下。
小梅守著小風爐正在用力煽風,滿頭汗水混著炭灰在臉上淌成一道道灰黑的印子,嘴邊一圈烏青,看到主人進來,越發賣力揮舞手裏那把破扇,扇得爐子裏的灰都撒出來了。王慕菲忙道:“放下,放下,去洗把臉,抹得跟花貓一樣。”
小梅低著頭貼著牆角出去。王慕菲尋了條圍裙係上,自櫥裏尋出兩把掛麵來,又在案板底下尋到薑蒜等物,下了三大碗掛麵,擱在桌子上到門口喊:“娘子,吃飯了。”
正房裏靜悄悄的沒動靜,王慕菲尋到後院。小梅蹲在井邊洗臉,尚真真吃力的從井裏提一個柳條筐來,王慕菲忙上前幾步拎麻繩,抱怨道:“又呈能,一頭跌到井裏如何是好?”擠開真真,提出一筐碧綠的西瓜。
真真抱起一個四五斤重的,笑道:“這一筐五個還不到三十斤呢。”
王慕菲把筐又吊下井,接過西瓜,對慢吞吞洗臉的小梅道:“手腳快些兒,麵都糊了。”
真真推他道:“小梅叫她老子打怕了的,咱們先去罷。”到廚屋取一大碗麵架上筷子擺到門口的板凳上,又從自己碗裏撥麵給王慕菲。
王慕菲又替她撥回去,笑道:“又不是吃不起這幾箸麵,何苦如此克己。”挑了幾根麵吃在嘴裏,又伸筷指著外頭笑道:“多吃些,明兒回娘家瘦了可不成。”
真真飯量本來不大,教相公說的強撐著又吃了幾筷,實在吃不下放下,那半碗王慕菲接過去幾口就吃盡了,撈過還曬在衣架上的兩件中衣到後院洗澡。尚氏搬了張涼床到階下,一邊吹過堂風,一邊折衣裳,手指輕輕撫過王慕菲的每一件衣裳,慢慢笑出聲來。小梅丟下碗,湊過來結結巴巴道:“小姐真好看。”
尚氏撫她的頭頂,柔聲笑道:“真的?”
小梅用力點頭道:“比我娘還好看。”
尚氏看看自己老薑一樣粗糙的雙手,微微歎口氣道:“若是遇到你娘,我必將她買下與你團聚。”
小梅感激涕零,爬到地下給尚真真磕了七八個頭,真真扶她起來道:“休歡喜的早了。”自此小梅待她極是忠誠。
卻說第二日王慕菲果真和劉家說了,中午回家,尚真真早擺出一桌精致小菜和粥餅候他,兩口子吃完留小梅看家,王慕菲取了把油傘擋太陽,一手扶著妻子出門。
尚家是鬆江府裏數得著的大布商,尚老爺十數年積蓄,除府城東南二裏許有一個幾頃地的小莊外,隻城裏一處花園,占地也有二三十畝,自家住著前邊的聽鬆院,一個鶴來院做客舍。大女兒鶯鶯雖是嫁把李家,其實還是在鬆蘿院住院的時候多。另有一間綠蘿院是小女兒真真居所。尚老爺不愛買田置地,最愛的是美酒佳肴,養著七八個有名的廚子,花錢如流水,在兩個女兒頭上更是極舍得。所以慣得尚家兩個小姐都是一副視金珠如糞土的豪侈性子,房裏陳設極是奢侈。
尚氏和相公走到大門早有自己綠蘿院中的舊人來接,原來的貼身大丫頭拾翠領著回房去歇息。真真離家三四年,她房裏一草一木都還是舊時樣子,妝台上一麵大玻璃鏡依舊拭得透亮,出走前夜跌成兩半的牙梳鑲了金拚成一塊,還擱在鏡邊,尚氏一一撫過,無限感慨。
王慕菲卻是生平頭一遭見識這樣富貴華麗的閨房。雪白地毯足有半尺厚,踩一腳軟綿綿的。一個花梨木掐牙透雕的架子上擺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大鍾。窗前還掛有一個鸚鵡架,架上食水兩個小罐子卻是白玉的。看得他眼花繚亂,生怕自己出錯叫尚家人笑話,拘謹得如木石般坐在桌前不敢動。
少時拾翠捧著一個雕漆海棠式的小盤上來,頭一碗茶奉給王慕菲,尚真真隨手接了第二碗,吃了一口笑道:“這是今年的鬆蘿?”
王慕菲吃了一口,味極清,咽下去好半日,喉頭還有清甜滋味,再吃得幾口,入口又微苦,轉瞬就化為甘甜。正想問妻子為何一碗茶有兩般滋味,卻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進來,打千兒道:“老爺請小姐過去說話。”又掉過頭來給王慕菲行禮,笑道:“此時不好就見二姑爺的,還請姑爺稍候。”
真真看了看提心吊膽的相公兩眼,到底父女天性舍棄不下,微微笑道:“爹爹就住在前邊,奴去去就來。”
尚真真一去,房裏幾個服侍的都低著頭悄悄兒退出去。王慕菲在中間客座枯坐了一會,站起來走到西裏間,這邊本是真真的書房,兩張一人多高的書架上磊的滿滿的俱是詩書,隻是此屋與東裏間不同,樣樣都是舊的,牆上掛著一張灰撲撲的舊琴,一個大畫案上,擺著極大一個舊磁筆筒,如樹林一般插著一大把用過的筆。邊上一個鑲龍紋的半新不舊盒子,花樣極精致,王慕菲以為必是什麽好東西,揭開來看是一塊舊瓦磨的硯,叫人大失所望。又半截小指頭長短一塊黑墨橫在硯上,噴鼻的香。王慕菲看了半日覺得無趣,偏東裏間又奢華太過不敢進去,隻在廳前苦候,直候到日影西斜,方才那個拾翠才進來,笑嘻嘻道:“老爺請二姑爺過去說話。”
王慕菲遠遠隨著拾翠穿花分柳,經過一道七折曲尺板橋,一片鬆林裏現出一間小院來,門上掛著“聽鬆”二字的匾額。院子裏隻擺著幾個青瓷大蓮紋缸,缸裏綠苔生得有寸厚,俱是金魚在裏頭嬉遊。鬆蔭把日頭都擋在外頭,雖然外頭暑氣滾滾,這裏卻涼風浸人。
一個穿著白夏布小褂,青布褲的小廝候在階下,撩起簾子笑道:“二姑爺這邊請。”
王慕菲的大姐雖是嫁把一個老財主,到底沒見識過這樣排場,心裏發慌,頭略低的遲了些,壓簾子的綴腳打在他胳膊上,王慕菲定睛一看,卻是一塊打磨的極光滑的美玉,雕成小獅子滾繡球模樣。這樣的玉他老子也有一塊,命根子一般藏在箱子裏,年節時才拿出來擦拭把玩,萬想不到尚家竟奢侈至此。
進了屋又一個小廝上來笑道:“二姑爺,我們老爺和二小姐在後邊葡萄架下呢。請隨我來。”
王慕菲小心隨他轉過一座大屏風到後院,尚老爺家常穿件雷州葛的袍子坐在一張斑竹涼床上,笑嘻嘻看著他的妻子打譜。
真真側坐在下手正在一個碧玉棋坪上布子。見相公來了,忙丟下手裏的藤盒,站起來笑道:“爹爹,這是您二女婿慕菲。”退後幾步拉王慕菲道:“快些兒給我爹爹行禮。”
王慕菲略有些遲疑,尚老爺就有些不快,板著臉道:“老夫受不起他的禮。”
尚真真推相公道:“快些兒。”
王慕菲勉強做了個揖,還不曾起身,尚老爺又不陰不陽道:“老夫嬌養了十多年的女兒,他不聲不響賺了去,難道當不得他幾個頭麽。”
王慕菲變了臉色,兀自忍受。尚真真看看爹爹,又看看相公,急得都要哭出來。尚老爺咳嗽了兩聲,不緊不慢道:“我女兒也跟你過了幾年苦日子,雖然老夫有幾兩村銀子替她賠嫁,到底不曾明媒正娶。你家去叫親家老爺擇日來行禮下聘罷。”揮袖道:“送二姑爺出去。”
尚真真不由捏緊了相公的手,央求道:“爹爹,相公他為了我不肯和公公婆婆來住久矣。女兒已和他拜過天地,哪消得再行禮下聘?”
尚老爺並不搭理女兒,一雙眼隻狠狠瞪著王慕菲。王慕菲覺得妻子正在微微發抖,伸手攬她的腰,大聲道:“我和真真早已拜過天地,泰山大人又何必再費事。難道要叫全鬆江府的人都曉得令愛和小生是私奔的麽。”
尚老爺揮袖,一個茶碗跌到地下摔成兩半。老太爺站起來大聲道:“難道你不是拐了我女兒私奔!此時又曉得廉恥了?若無明媒正娶,我女兒算是什麽?”
王慕菲朗聲道:“小婿和令愛兩情相悅,雖然不曾稟明父母,卻不是無媒荀合,有天上日頭為媒,哪裏就丟人了!”氣呼呼扯真真道:“令尊不認你呢,咱們回去,休要汙了人家地方。”
尚真真扭頭看了看盛怒的爹爹,到底教王慕菲拉著出了尚府。兩口子才到家,尚家使了一個管家來說:“老爺有話,三日為限,若是二小姐肯回去,二姑爺請媒來說,還是照舊的女兒女婿,自有贈嫁與二小姐。不然,老爺隻當少生了一個女兒。”說罷自去了。
王慕菲惱道:“難道我會為了你的贈嫁低頭麽!分明是曉得我窮人給不起彩禮,要叫我知難而退。”
尚真真坐在床上默默彈淚,小梅捧了一個瓦盆進來,裏邊浮著兩條舊手巾。王慕菲想到方才真真香閨裏的富麗繁華,越發的心痛如刀絞,取了手巾替娘子拭淚,跪在她膝邊舉手發誓道:“我王慕菲總有一天功成名就,替娘子掙鳳冠霞帔風光回娘家。”
尚真真哇的哭出聲來,抱著王慕菲道:“原是我拖累了你,叫你吃了這幾年苦,都不曾和公公婆婆相見,還叫你這樣為難。”
王慕菲道:“隻怪我沒出息,若早些進學中舉,你爹爹哪裏會看輕我。真真休哭。等我明年中舉,再帶你風風光光回娘家可使得?”
真真點頭。小梅在廚下擺出一碟醬王瓜、一碟鹹魚,又是一小鍋稀飯,來請他兩口兒吃晚飯。王慕菲看著家裏的家什不是粗陶的,就是爛瓦的,歎息良久,喝了幾口粥就到書房用功。尚真真想著明日姐姐還要來瞧她,擦了淚收拾了房裏動用的家什,叫小梅去廚屋睡了,在燈下縫補舊衣,直到三更王慕菲做完了功課,兩個打了井水洗浴睡去。
天才亮王慕菲又起來苦讀。候他出門,尚鶯鶯騎著頭小驢,帶著那個老仆來尋妹子。進了門除下青紗眼罩,笑道:“昨日爹爹的話,妹子可曾勸轉了妹夫?”
尚氏搖頭道:“他自和我成親後再不曾見過爹娘,如何央得公公婆婆去請媒人?這是爹爹故意為難相公呢。”
尚鶯鶯道:“如今爹爹一讓再讓,極是不易,叫他低頭回去認個錯兒,求媒來說又有何難?奔者為妾呢。叫他尋媒來說,也是為你天長地久。”
尚氏發愁道:“平常也聽相公提起過,我家公公脾氣古怪,他離家時本是賭咒了的,不中舉做官必不肯回去,此時一個小小秀才,怎麽好見麵。那尋媒提親的話越發說不得了。”
尚鶯鶯冷笑道:“且再看罷。巷子口那家鋪子已替你安排妥當。”從袖裏抽出兩張契紙和一枚小章給她,又道:“且小心收好。已是和李二叔說定了,一個月支十兩銀子與你零花,年底分紅另算。從此以後你就是瑞記雜貨鋪的東家。”
真真細看,一張是她出三百兩本錢的收契,另一張卻是按月支錢和分紅的章程。
鶯鶯又道:“回頭你當著人隨便送幾兩銀去和掌櫃的李二叔說一聲便了。”咬了咬唇,在她額頭上戳了一下,罵她:“脂油糊了心,詩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偏當他是塊寶。”
真真卻不惱,提起相公雙目發亮,含情脈脈笑道:“就是窮的隻有一碗粥,他也分半碗與我,富又如何窮又如何?隻要阿菲與我一心一意,就是吃糠咽菜妹子也情願。姐姐,若是姐夫窮了,你肯和他過窮日子否。”
尚鶯鶯歎息道:“這卻不提,我和他結縭也有五六載,兒花女兒皆無,若不是他們李家畏我們尚家有錢,隻怕早替他納妾。你這幾年有動靜否?”
真真微微搖頭道:“哪裏那樣容易。”
鶯鶯越發失望,扶著柱子愣了許久,方道:“我先回去,改日再來望你。”
尚氏送她出門,回來收拾銀子,取了一個大食盒裝了二百兩,合小梅抬到巷子的雜貨鋪,果然換了她家的老管家李二叔做掌櫃,當著許多顧客的麵收了她的銀子改口稱她東家,要叫莫家巷的人都曉得王先生成了瑞記雜貨鋪的東家。
晚間王慕菲回家,真真把那兩張契紙與他看,隻說是自己訪得瑞記鋪子少本錢,去一說就得入股。王慕菲雖有自家使那幾百銀子做生意的雄心,卻曉得論讀書識字他娘子不如他,要講做生意賺銀子,十個王慕菲擺在一起比不得半個尚真真,盡都依她安排。
真真其實心裏也巴望相公肯向公公婆婆低頭,無奈過了三日之限王慕菲都無半點動靜,她也隻得把心事收拾起。因有鋪子按月支銀,她就想著辦個小作坊,和相公商議,雇人在後院拾了兩間披廈另做廚房。把西廂兩間空出來,就取出餘下的幾十兩銀租了兩架織機,叫王慕菲去板橋短工市雇了兩個工人來,又托李二叔去買絲。這些營生都是她從小看慣了的,做興起來一絲也不犯難,哪消兩三個月,又添了兩張織機。
王慕菲因家中男人出入,不好再叫妻子拋頭露麵為難,偏他歲考又是四等,索性辭了館在家中專心讀書,有事他也方便出來照管一二。尚氏得相公白日黑夜相守,自然喜歡,何況王慕菲大事小事從不自作主張,和她有商有量,又手中有鈔,家事興旺有望,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
尚鶯鶯來過一二回,看妹子心寬體胖,也有兩三分喜歡他。就是尚老爺賭著一口氣拉不下來臉看女兒,聽鶯鶯回家說起,也道二女兒遇到這樣的夫婿是傻人有傻福,隻等著二女婿中舉那一日來家奉茶。
這一天王慕菲靜極生動,袖了一兩銀子要和幾個學裏朋友去桃花庵裏詩會,半道上遇見一個老頭,扯他下驢,罵道:“臭小子,逃走這幾年,都不肯回家望望你娘老子!”
第一卷 盛夏 第六章 初見公婆(上)
那老爹一頭說一頭伸手鉗住王慕菲的耳朵。王慕菲狼狽下驢,護著擰得通紅的左耳告饒道:“爹爹,實是兒子的錯。”
路邊一個大胡子想是和王老爹認得,撥開看熱鬧的眾人,勸解道:“令郎也是衣冠人物,這樣教訓不好看相,有什麽話家去說不得?”好說歹說,王老爹才鬆手罵:“不曉得這個小畜生哪裏偷來襴衫妝讀書人,快與我脫下這件青皮!!”
王慕菲把領口理正,先衝胡子拱手做謝,方慢慢道:“兒子進學也有兩年,隻是還不曾中舉,所以無臉回去探望爹娘。”
王老爹聽說兒子真的進了學,心中喜歡,臉上由不得浮出一點笑來,拈著花白胡須道:“若果真是進學了,也算你有些出息。”
那胡子湊趣道:“這樣喜事,也要大家做興來賀,少不得還要叨擾老哥幾杯酒吃。”
王老爹好似他自家中舉做了官一般,昂然道:“少不得有幾鍾濁酒請胡兄。”
王慕菲看左右圍上來瞧的又多了幾人,臉上發燒,輕輕道:“兒子和學裏朋友約了今日文會,散了再回芙蓉鎮尋爹爹去。”
王老爹年紀雖然大了,腿腳卻敏捷,看兒子又有躲的意思,衝上來還要擰耳朵。王慕菲到底是年輕的小夥兒,抬腿上驢,揚鞭甩在驢屁股上,那黑毛驢一蹬後蹄,揚起的灰塵迷住王老爹的兩眼。王老爹緊趕幾步要上前,黑驢早揚著蹄歡快地跑出半條街,已是追不上了。
卻說王慕菲繞了兩條街出城,回頭看看老子沒有追上來,鬆了一口氣照舊去桃花庵。席間學裏朋友看他有些魂不守舍,紛紛問他:“王兄有心事?”
王慕菲歎氣道:“小生從小頑劣,最不喜讀書,常叫家父母教訓。前幾年離家時賭咒不中舉不回家。如今才曉得讀書難哪,方才路上遇到老父,卻是無臉回去,無奈一別數年,心裏又放不下。”
一個唐秀才揮著折扇笑道:“這世上,第一就是要敬父母,你白身離家,進學回家也是光宗耀祖的事體,如何不好回去。若再把幾兩銀子納了監,不日就是個官,極是長臉的事,有什麽不好回去得?”
眾人都搖頭晃腦,哄然叫妙道:“我輩文才風流,論才學都是好的,何苦像何呆子那樣傻讀,還是納監好。”
王慕菲盤算家裏小作坊著實興旺,就是再考三五年不得中舉,也能積得四五百兩銀納監。又是半道上遇見老子,不回去隻怕老頭子鬧起來更是難看,忙笑:“那小弟就回家去。”
唐秀才斟了一杯酒遞給他道:“速去速去,下回就是王兄做東。”
王慕菲仰脖一飲而盡,棄了杯拱手作別,跨上他的小黑驢,輕輕打了幾鞭,拐到通西南的大路上,不過三四裏路就是芙蓉鎮,他家就在鎮外一個池塘邊。
深秋天氣,池塘裏隻有幾莖老荷,一條小道上積滿了半黃的柳葉,門口的竹籬笆上還掛著幾朵牽牛花,花瓣皺成一團,在秋風裏發抖。柴門上貼著的紅春聯上半截叫雨淋的發白,右邊還能認得出是“春滿乾坤福滿門”,王慕菲把驢拴在門口的桑樹上,才推開門,屋裏王老爹沒好氣的喊:“是誰?”
王慕菲忙讓到門邊站立,恭恭敬敬道:“是兒子回來了。”
王老爹伸頭看果真是兒子,順手取下門栓衝出來。王老婆子在後邊抱住老頭子的腰,喊道:“死老頭子,不是你打他,我兒怎麽會跑出去這幾年!”用力把老頭子推倒,搶到前邊拉住王慕菲,摸了臉又去掐他胳膊,鼻涕眼淚一把一把甩出來,口內隻道:“我的兒,吃了這許多苦才來家。”
王慕菲左右躲閃,連聲道:“娘,兒子不曾少什麽物件。”
王婆子摸了又摸,好像真比從前胖些個,鬆手笑道:“我兒,哪裏賺來這身讀書人的衣裳。”
王慕菲跺腳道:“你兒子進學兩三年了,秀才又不是什麽稀罕物兒,誰耐煩妝他。”
王婆子拍他道:“狗,一個秀才也值幾百兩銀呢,一年也少交好些賦稅,怎麽不值錢!”
還是先前遇見的那個大胡子從屋裏出來,笑道:“世兄來家,你們一家人好生說話,老胡我約幾個朋友明日來賀。”王老爹兩口子送客人出去,回來兒子早脫了外頭大衣服,坐在桌邊捧著一隻大海碗吃桂花酒釀圓子。
小女兒青娥倚著哥哥,問長問短:“二哥,你真是秀才?二哥,嫂子生得如何?”
王慕菲一邊吃,一邊笑著搖頭。冷不防王老爹想起舊恨,又衝上來扭他耳朵,喝道:“尚家那個小賤人還和你在一處?”
王慕菲心下不快,丟下碗站起來道:“真真與我拜過天地,就是我王慕菲的妻子,就是爹爹也不好叫她賤人。”
王老爹兩個眼睛瞪得牛眼樣大,唾沫星子噴到兒子臉上,大罵道:“我兒子教她哄騙私奔,幾年都不肯回家,這樣的沒廉恥女人不是賤人是什麽!”
王慕菲拿袖子擋著,冷笑道:“若是不認這個媳婦,就沒有兒子。”站起來甩袖子要出門。慌得王婆子衝上來摟住兒子的腰,青娥也扯住哥哥的袖子不肯放手。王慕菲動彈不得,恨道:“放開我,哪裏又走了!”
王婆子衝王老爹臉上呸了一下,罵道:“兒子好容易肯來家,再叫你氣跑了,老娘跟你拚啦!”
王老爹避到牆邊撿根長板凳坐下,氣呼呼道:“兒子是個秀才,又有秦老爺那樣的好姐夫,對門好親不在話下,偏舍不得丟下那個小賤人……”
王慕菲聽到賤人兩個字,撥腳又要走,王老爹忙改口道:“尚家那個姑娘,當初尚家發出話來,說隻當沒生這個女兒。你好容易掙個出身,自當尋個好嶽丈。聽爹爹的話,棄掉她另娶罷。”
王慕菲搖頭道:“她不肯棄我回家重享富貴,叫我棄她另娶,豬狗一般的行徑兒子做不出來?”
王老爹又要說話,王婆子擋在當中道:“老頭子且從長計較。兒子這幾年在外也吃了許多苦,明日搬回家來住就是。”
王慕菲心下略安,搖頭道:“我們在府裏買有一所小院,還有四架織機,卻不好搬回來住,明日兒子再帶媳婦回來探望爹娘,真真極好,爹娘見了必喜歡她的。”
王婆子衝青娥使眼色,叫小女兒送兒子出門,自家擋著王老爹道:“老頭子,你不曾聽兒子說得明白?他二人如今正打得火熱,哪裏分得開。且看看罷。”想了想又笑嘻嘻道:“打斷骨頭連著筋,尚家聽說比秦家女婿家還有錢呢,又沒有兒子,將來那份家財還不叫我兒分一半去?”
王老頭歎息道:“若果真如此,也還罷了,到底是私奔的,不好見親友。”
青娥笑嘻嘻回來,掌中托著一兩碎銀,遞到爹爹跟前道:“二哥說把我買嘴吃。”
王老頭搶下來,數出二錢,略遲了遲,又撥回去一錢多,隻把幾分碎銀子還給青娥,道:“這些爹娘收起,留把你做嫁妝。”
青娥不敢爭,握著銀子回自己房裏。王老頭看小女兒不在跟前,方道:“這臭小子想是發了財,他向來撒漫使錢,還要叫他搬回來一處住才好。”
王婆子也道:“隨手就是一兩銀子叫妹子買嘴吃,卻是大手大腳,拘束著好些。”
卻說王慕菲回家,正好幾個織工散工,小梅在院子裏掃地,真真取隻小匾在膝上剝蒜,看見相公回家,一邊站起來接,一邊笑道:“稱了幾斤肉,晚上燒東坡肉你吃。”
王慕菲按她坐下,挨著她坐了,道:“今日出城時遇見爹爹,叫我回家呢。”
真真手下停了停,笑道:“那是公公不生你氣了,卻是好事,奴去買禮,咱們明日回去,奴也要見見公公婆婆呢。”
王慕菲沉默良久,方微微點頭道:“我去買罷,你不曉得我爹娘喜歡什麽。”
真真忙回房取了一包碎銀子出來,遞把相公,王慕菲掂掂卻有七八兩,曉得娘子把家裏的現銀都拿出來了,隻取了一塊二兩多的,又把紙包遞回去,笑道:“這些就夠了,都花費了,咱們吃什麽?”
真真強遞,王慕菲輕輕推開她,走到門口,又扭頭囑咐道:“咱們明日去,還要托李二叔來照看,你去說說罷。”
尚真真點頭,解下圍裙出來。王慕菲早出了巷子口,尚真真想追,左右瞧瞧,又有些不好意思,攏了攏鬢邊碎發,順著牆根目不斜視走到瑞記鋪子,李二叔接到裏間帳房,就要叫小夥計奉茶。
尚真真坐在上頭微微搖頭道:“鍋裏還煮著肉呢,明日我要隨相公去鄉下看望公公婆婆,那幾個織工還要李二叔照管一二。”
李二叔都依了,真真又在鋪子裏挑出四方首帕,一雙膝褲,並二匣香粉二盒胭脂,叫個小夥計提著籃子送回家。真真叫小梅接過籃子,正在門口吩咐小夥計:“叫李二叔明日來吃早飯。”外邊一群十四五歲的妙齡少女,都提著小小的藤書箱,一路嬉笑經過。嘴裏說的不是詩詞,就是八股,引得路人盡都注目。她們卻昂著頭看也不看。
尚真真看了心生羨慕,笑道:“這幾個女孩兒好自在。”
那小夥計扭頭看了看,笑道:“那個穿桃紅夾襖的是對門姚老板家的閨女呢,家裏也有幾貫錢鈔。都花在這個獨養女兒身上,送她上鬆江府有名的女學不算,還另請了柳山人教她學畫畫學下棋。這幾日又找了個李樂工教彈月琴。人家都說這不是教閨女呢。”
尚氏越發的好奇,問道:“不是教閨女,是教什麽?”
小夥計吐舌頭道:“娘娘不罵我就說,又要會琴棋書畫,又要會吹拉彈唱,都說人家行院裏是這般教粉頭的。”
尚氏低聲啐道:“休胡說,哪家千金小姐不學這些。”叫小梅取了塊發糕給他,吩咐他道:“總是街坊,以後休這般說話,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臉上不好看。”
那小夥計咬著糕去了。尚氏看小梅還一臉向往的看著方才姚小姐過處,笑道:“別的我教不了你,識幾個字卻不難,休看了。”
小梅笑嘻嘻道:“小姐教,奴婢就學,若能助小姐,也省得小姐和姑爺夜夜算帳到三更天。”
尚氏摸摸她的頭,取樹枝在地下畫“小梅”兩個字,指著道:“這是你的名字呢,小梅。你在這裏畫畫罷。”又握著小梅的手教她寫了幾回。眼見天色暗下來,尚氏心裏擔憂明日見公婆,回房開箱尋出舊年做的幾件好衣裳來,想了又想,揀出兩身半新不舊的搭在衣架上好明日穿,又在妝盒裏挑挑撿撿,決斷不下用哪幾件首飾。
王慕菲拎著一個攢盒一壇酒來家,看到妻子還坐在妝台前挑撿,笑道:“你隻家常打扮罷。我爹爹不喜奢華的。”
真真笑道:“醜媳婦頭一回見公婆,心裏總有些不安。”舉著兩朵頭花問:“那我隻勒首帕罷,再插朵花兒,粉的好還是紫的好?”
王慕菲笑道:“哪朵都使得。我爹爹脾氣不大好,若是說什麽不中聽的話,你千萬別往心裏去。回了家,打我一千下與你出氣都使得。”
真真笑道:“奴家心裏有數。”又從箱子底取出幾個尺頭,合雜貨鋪裏的零碎打成一個包袱。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王慕菲出去雇了輛車來,尚真真把家事交給李二叔,隨著王慕菲出門。
一路上真真覺得手心出汗,兩腳發軟。就是王慕菲,也有些心虛,怕他家老太爺當麵給他下不來。還好芙蓉鎮不算遠,小半個時辰就到他家門口。恰巧王老爹在院子裏指點幾個長工做活,看到兒子扶著一個年小婦人進來,忙忙的打發了長工,哼了一聲進房。
尚真真進不是退不是,隻看著王慕菲。王秀才把包袱送到妻子手上,自己抱了那兩樣走在前頭,小聲笑道:“無妨,跟我到後邊廳上去”
廳裏老太爺和老太太高高端坐在兩把椅子上,青娥走到門口接過嫂子的包袱,悄悄叫了聲:“嫂子。”尚真真衝她笑了一笑。
王老爹狠狠的咳嗽起來,青娥嚇了一跳,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站到王婆子身後悄悄兒吐舌頭。尚真真屏聲靜氣站在公公婆婆跟前,和王慕菲並排跪下給公公婆婆行禮。小兩口三叩首後直挺挺的跪了許久,王老爹也不開口叫起,隻板著臉坐在上邊吃茶。
王婆子心疼兒子,開口道:“阿菲起來說話。”
王慕菲早跪得不耐煩,爬起來就扶妻子。真真為難,因婆婆並不曾叫她起來,不好就站起來。王慕菲拉她,又不好當著公婆麵不順著相公,王慕菲哪裏想得到妻子肚裏有那些彎彎繞,大力把她扯起來,笑道:“青娥,過來見過你嫂子。”又合真真道:“這是我家小妹,大姐在府裏不曾回來,改日再見罷。”又解開包袱衝青娥招手兒,把胭脂香粉推到小妹跟前,笑道:“這是你嫂子給你的見麵禮,還有這塊白綾是給你做襖的。”
青娥捧著幾個精致的小瓷盒,這個也愛,那個也愛,哪一個都舍不得放下。
王老爹看了有氣,冷冷的哼了一聲,從喜滋滋的女兒手裏搶過脂粉,丟到地下,使腳踩了又踩,罵道:“好好的女兒家,學著塗脂抹粉做什麽!”
青娥心痛,尚真真尷尬,王慕菲難為情。王婆子心裏也覺得可惜,怕老頭子撕首帕尺頭,忙上前把包袱拎回房,出來叫青娥到廚下去做活。
王慕菲推真真道:“你跟妹子一起做活去。”
青娥忙拉著嫂子的手下去。王老爹吃了口茶就道:“穿得就跟鎮上賣豆腐的差不多,她真是尚家的二小姐?”
王慕菲道:“前幾日她爹爹還喚我們去尚府,叫我家央媒去提親呢。”
第一卷 盛夏 第七章 初見公婆(下)
王老爹忙道:“這般說來,是他求著要把女兒嫁你,尚家的嫁妝若是不稱心,莫依他。”
王慕菲漲紅了臉道:“我不希罕!我自己掙錢過日子,不要人家的錢用。”
父子兩個正爭執不下,外頭老胡和一個高帽子白衣服的人手牽手進來,笑道:“這是逐客麽?”
王老爹忙站起來讓他二人上座,對兒子道:“這位胡大叔三十年前合我們是鄰居,乃是當世有名的豪俠。”
王慕菲忙站到下手行禮,胡大叔笑道:“三十多年前的舊事,提他做甚,還是老哥有福氣,咱們琅琊郡幾百年也沒出過這樣一個讀書種子。”重重拍王慕菲的肩頭道:“好好讀書,掙個官兒做,也叫世人瞧瞧咱們琅琊山裏頭不隻出傻蛋。”
王慕菲極是不安,偷偷瞧那個白衣服的人,那人咧嘴一笑道:“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王慕菲鬆口氣,做揖稱:“世叔。”說了幾句客套話,借口端菜,出來到廚下透氣。
廚房裏隻有真真和他妹子兩個人。青娥在灶後燒火,真真挽著袖子在炒茄子。王慕菲看桌上還有幾樣菜,舀瓢水澆手就切。青娥笑道:“二哥可是轉了性子,從前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
真真微笑道:“如今他做飯可是比我做得好。”
王慕菲笑道:“那是,真真你且到門口吹吹風,就說這茄子,你就沒我燒的好吃。”推開娘子來掌勺,就是一勺菜油澆下去,茄子在鍋裏都漂起來,他還覺得不夠,又是一勺。
真真本想說他,卻怕當著小姑掃了相公的麵子,隻得由著他胡鬧。
王婆子拎著一籃子剖開的魚來家,看鍋裏盡是油,籃子都等不及放下,先道:“盛兩勺起來。菜油不要錢買哪。”兩隻眼睛看著真真,推王慕菲道:“老娘養你幾十年,可曾叫你做過半點活?你這個不爭氣的!反給人家做牛做馬。”
王慕菲隻當聽不見,又擠到真真身邊打下手,王婆子過來打他的手道:“把攢盒送上去,就在席上溫酒罷。”
王慕菲不肯動,到底叫真真把盒子按到他手上推出去。因都是琅琊郡的鄉親不須回避得,少時王婆子捧著盤油煎魚也到席上坐地,幾個人吃吃酒,說說幾十年的舊話。王老爹興起,自家走到院子梨花樹下又刨出一壇好酒來,叫兒子到鎮上買了五斤新酒來摻著吃,從早辰吃到後晌,俱都吃的大醉。
王慕菲記掛妻子,趁娘老子和客人都吃醉了,逃席出來到後院。真真和青娥一人捧著碗稀飯正肩並肩坐在石磨上,老遠就聽見兩個女子清脆的笑聲。
王慕菲輕手輕腳走到兩人背後,一人拍了一下。青娥跳起來道:“哥哥,你又嚇我。”
尚真真把手裏的大半碗粥遞過來,笑道:“你吃了這一天的酒,想來也餓了,喝些粥罷。”
王慕菲就著尚真真手裏喝了幾口,因青娥似笑非笑湊過來,伸出左手摣在妹子臉上,推她道:“看什麽!”接過碗要喂妻子。
雖然他兩口兒家常都是這般你喂我我喂你,此刻當著小姑子麵,真真不好意思,讓開道:“阿菲,秋天天黑的快,我們幾時家去?”
青娥年少,自哥哥出走後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哪裏舍得這個性情溫順、好言好語的嫂子就去,忙放下碗摟著真真撒嬌道:“好嫂子,今兒就在家裏歇一夜,我們好好說話。”
王慕莫看真真眉頭微微皺起,料定是自家爹娘有心為難她,她嘴上不說,到底心裏不快活。忙拉開妹子道:“我們就住在府城莫家巷,離的也不遠,隨你哪一日想嫂嫂了,來住幾日都使得。看天陰陰的,咱們先家去罷。”牽娘子的手就從後門出來,吩咐關門的妹子道:“爹娘醒來,說一聲兒,哥哥要收心讀書,到冬至節再回家望他們。”
走了幾步,真真回頭看前後都無人,伸手伸腳笑道:“難怪我姐姐說做人家媳婦不容易呢,隻這一日,奴家就覺得辰光難捱。”
王慕菲輕輕握住尚氏的手,柔聲道:“我爹娘最是愛錢,所以我姐姐嫁了幾回都是有錢的老頭子。娘子且忍耐幾時,到為夫中舉做官,那時大把的銀子捧到他們跟前,跟你就親熱了。”
尚真真心裏比蜜還要甜,輕輕啐了他一聲,指著山坡下的野菊花道:“這個曬幹了做枕頭最好。我們去摘些來吧。”
王慕菲有心撫慰妻子,巴不得借此效勞。衝下山坡尋到一大蓬開得正好的,連根撥起丟上山道。真真忙蹲下來,撿好的花枝折下三五枝留做插瓶,就把花朵都摘下來,堆在道邊一塊方桌大小的白石上。兩個人且笑且頑了小半個辰,看夠做兩雙枕頭,王慕菲脫下長衫,把袖子都打了結,裝了大半袋黃花扛在肩上,又取一枝插在娘子鬢邊,要拉著她的手走回家去。
真真不肯,王慕菲道:“這有什麽,你我二人已是夫妻,就是再親熱些兒別人也無話說。不過牽著手走幾步路罷了。平常你難得出一回門,不如咱們走回家去罷。”
尚真真原來住在小鎮上時常出門,到府裏最遠不過到兩條街外的菜市買菜,每每看見人家自在街上閑逛都羨慕,相公這樣說自是喜歡,隻是不肯牽他手,偏要落後他幾步。
王慕菲生性跳脫,生怕人家不曉得他和娘子一路,走幾步就要回頭道一聲:“娘子小心,休走丟了。”惹得路人盡掩口而笑,都喝彩道:“好一雙俊俏的小夫妻兒。”羞的尚真真都不敢抬頭,偏王慕菲極是得意,但有人這般說話,都要衝人家拱手作謝,一路行到莫家巷口,方老實幾分,從真真手裏要過那大捧花,笑道:“你不肯叫街坊們看見,上前幾步罷。”
真真嗯了一聲。王慕菲脫了外衣,一手持花,一手拎著當布口袋用的長衫,巷子裏的孩子們看了都笑話他狼狽他也不惱。
卻說姚滴珠散學,約幾個同是商人家女兒的同學到她家去吃點心,恰好就在王慕菲身後兩三丈處。
一個劉珍姐是家裏開當鋪的,素來眼高於頂,指著王慕菲的背影笑道:“這個人,一身是花,男不男女不女的,卻是好耍。”
姚滴珠仔細打量,原來是那個呆子,抿嘴笑道:“這個人極呆的。”衝上前幾步,拍他後背道:“呆子,你這是做什麽?”
王慕菲回頭,正撞上一雙水汪汪的鳳眼,那雙眼睛的主人馬上漲紅了臉,輕輕啐了一口扭頭跑開。王慕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悶悶追上娘子道:“我是呆子?”
尚氏橫了他一眼笑道:“卻有三分呆氣,誰家秀才脫了襴衫做口袋?還插一頭的黃花在街上走?”伸手替他摘下頭了幾朵小花,又道:“快些家去罷。”王慕菲笑著牽起娘子的手,兩人偎依著回家。
劉珍姐看前頭二人恩愛,忍不住又道:“這個呆秀才待他娘子卻是好。”
姚滴珠因方才造次了,羞答答低著頭,不覺手伸到腰間的小荷包裏,觸到那幾塊金子,心裏越發的對那秀才好奇。直到劉珍姐她們散去,她還在想方才那個秀才,生得又俊俏,待娘子又溫柔,這樣的男子,不曉得自家有沒有福氣也遇到一個。正托著腮在臥房裏想心思,姚老板笑嗬嗬進來道:“女兒,爹爹遇到從前一個好朋友,叫我和他一道出海販貨呢。”
姚滴珠魂不守舍,隨口問道:“去哪裏?”
姚老板想了許久,方笑道:“到馬刺甲販香科去。聽說有五十分的利還不止,隻要走得一遭,就是潑天的富貴呢。”
過得幾日,姚老板就把錢鋪變賣,多年積蓄所得約有七八千兩銀子,留下二百兩給女兒壓箱底,又在一個開綢緞鋪的朋友處入股八百兩銀,其餘的銀子盡數買了磁器和茶葉,從鬆江坐船到泉州,再偷偷換船出洋。且不提他一路上景況如何。
隻說姚小姐沒了父親管束,和她那幾個糊塗商人家的同學,不是今日去看戲,就是明日去廟裏燒香。頭幾回隻有女子同行,漸漸就有表兄表弟追隨。隻不過兩三個月功夫,就定了例,每五日在姚家一聚,吟詩作對好不快活。漸漸鬆江府就傳開:有個姚小姐,吟詩作畫無一不精,生得又甚是美貌,乃是當世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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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已是臘八,王慕菲怕真真再受娘老子的氣,一直不肯回家。王老爹叫想兒子的老伴念搗得坐不穩龍庭,提著一個豬腿來看兒子。進了城北風吹的越發的緊,天色陰沉沉的好像要落雪,老頭兒雖然極會過日子,卻怕問路時人家笑話他不曉得自家兒子住在何處,在懷裏摸了又摸,摸出幾個大錢來,雇了頂轎子到莫家巷口。
巷口有一家瑞記雜貨鋪子,三開間的大門麵,極是興旺。不時有人出入,青布棉門簾裏透著熱氣來,王老爹才踏上台階,一個小夥計就挑簾子迎出來道:“老叔裏邊請,小店幹鮮果品俱備,針頭線腦兼全。”
王老爹進去一瞧,除西邊一間靠牆有架胡梯通樓上,那兩間齊齊的擺著八個大櫥,都是時興的明水家俱式樣,使玻璃做的櫥門,裏頭擺著各色貨物一眼就能看得到。就是那櫃台也和尋常店家不同,他家的櫃台台麵也是玻璃,底下擺著精致川扇、濟南頭花和上好的瓷碗、新樣的玻璃器皿。俱都光彩奪目。王老爹樣樣都愛,看了半日,手裏豬腿墜手才想起來意,問小夥計:“這莫家巷有個王慕菲王秀才,家住在哪裏?”
那小夥計聽說是尋東家的,手裏提著豬腿,想必是來送禮的,越發的恭敬起來,重新打個千兒道:“敢問老丈可是王府親戚?”
王老爹點點頭,那小夥計忙笑道:“小的帶老丈去罷。”和李二叔打個招呼就在前邊引路。
隻耽誤了這片刻功夫,地下已積了薄薄一層雪,小夥計縮著頭在前邊一路小跑,留下一串腳印。走了一會指著一條岔出來的小巷道:“這裏進去一個紅門就是他家。”又替他敲門。
王家正因下雪,尚真真帶著小梅在廚下煮酒釀做點心,王慕菲在客座聽得有人敲門,親自來開。看到板著臉的老爹,先就唬了一跳,接過豬腿打發小夥計道:“去搬壇子好花雕來,再去學宮門口那家五葷鋪買個九格攢盒,記我們帳上。”看老子臉上微有些笑,才敢請安問好,引著到房裏坐定,提著豬腿到廚房跟娘子說:“爹來了。”
尚真真笑道:“現成的酒釀,加兩個荷包蛋你先捧去給爹點點心。奴就去菜市買菜去。”
王慕菲道:“是雜貨鋪小夥計送爹來的,我叫那小猴兒買酒買攢盒去了。我爹吃酒愛的是各色幹果子,你收拾幾個下酒菜來罷。”
真真點頭,忙忙的把手裏收拾的魚放下,添火洗手。鍋裏下油,除油炸花生米外,又裝出一高盤大壯瓜子、一高盤天目山的小核桃,叫小梅去熟食店切了幾十個錢的豬耳朵、鹵鴨頭。收拾四個盤子拿大托盤裝了,自家小心翼翼送到客座,又進上一壺溫的滾滾的黃酒。王老爹高高坐在上首,冷眼瞧這個尚真真低頭殷勤服侍,恭敬無比,再看兒子笑嘻嘻眼巴巴望著他,不好再擺出一副冷臉,微點頭道:“媳婦辛苦。”
王慕菲笑得兩個嘴角都要貼到耳根。就是真真,退出來半個時辰,小梅猶問她:“小姐,你笑什麽?”
尚氏摸臉,果真嘴角上翹,笑道:“沒有什麽。”轉過身還是在笑。
雪天路滑,李二叔怕小夥計砸了酒,親自抱著一個十五斤的大花雕送來。王慕菲留他吃了兩鍾酒去了。王老爹就問:“這個老板卻會做生意,這樣大雪天親自來送貨。”
王慕菲也是存心要在老子跟前顯本事,輕描淡寫道:“他領著我家的本錢,自然殷勤。”
王老爹不動聲色,撿了把瓜子在口裏磕,心裏盤算那雜貨鋪子裏盡是時興稀罕之物,再連三上三下的鋪麵,少說也要二三千兩銀的本錢。這個臭小子當年離家身上一個大錢沒有。想來都是那尚氏的私蓄,難怪兒子對那婦人言聽計從。想到此處就問兒子:“那你這個鋪子一年紅利多少?”
王慕菲笑道:“真真說今年生意極好,且等過了年正月裏那幾日得閑再算。”
王老爹又道:“我看你西廂裏也有幾台織機,可有賺頭?”
王慕菲搔頭道:“想是有吧,多少卻要問真真,兒子要讀書,不耐煩管這些俗事。”
王老爹不再說話,吃了幾杯不肯再吃,隻道天黑了路不好走,就要家去。王慕菲到臥房和娘子說知。真真忙開櫥翻出給公公婆婆做的兩件藍底金壽字緞麵皮襖兒,給小姑子打的一雙金手鐲,還有幾雙鞋腳。就要打成包袱。王慕菲攔她道:“且住,爹爹叫我們回家過年,你備的這幾樣禮物到那時再送罷。”
真真做難道:“總不好叫公公空手家去。”
王慕菲笑道:“前幾日那一簍花筍幹,咱們這裏少見,叫爹爹捎回去,又不費事又有麵子。”
真真忙搭上胡梯,到閣樓取下來,卻是兩隻簍子,那一簍是山東大紅棗。兩口兒送到巷子口,到底雇了輛車送王老爹家去。
卻說王婆子接著吃醉了老頭子,問他:“你在兒子家吃的好酒!問得兒子何時回家否?”
王老爹大聲道:“叫他過年回家呢,我說這臭小子這麽怕那個尚小姐,原來作坊和雜貨鋪,都在她手裏。問我兒一年有多少紅利,他說什麽?問真真!”
青娥拎著兩隻小簍子,抿著嘴隻是笑。王婆子一巴掌拍在小女兒後腦,傷心道:“我吃盡苦頭養大的兒喲,怎麽就叫那個小狐狸精迷的不認得自家爹娘。”
青娥丟掉兩隻篾簍,抱著肚子靠在牆上笑的要死,王老爹就覺得喉嚨裏癢得緊,咳嗽一聲緊過一聲,嗓子都要咳破,王婆子才自醒悟,拍著大腳數落他父女二人:“天這樣冷法,還站在外頭吹風!”拎起兩隻簍子飛一般進屋,舉起剪子喀嚓兩下剪斷麻繩。王老爹扒開蓋子,裏頭還有一層草紙,再扒開,原來是一簍花筍幹,一簍大紅棗。
王老爹越發的著惱,推翻兩隻簍子,怒道:“不孝子,年節邊上拿這樣不值錢的東西糊弄娘老子。”
滿地下都是紅通通的大紅棗和雪片一樣的筍幹。青娥愛惜,一枚枚拾起,順手納一枚紅棗到嘴裏,又取一枚送到王婆子嘴邊,笑道:“娘,你嚐嚐,可是好吃。”
王婆子吃了一個,果然好吃,肉厚甘甜,還沒有棗核。她再取一枚掐開,原來這棗子挖去裏頭的核,填上了不知道什麽餡在裏頭。這棗子丟到口裏極甜,老太慶嘴上卻不肯承認,隻道:“這些值得幾何?分明是有了媳婦忘了娘。”手下把兩隻簍子重新拴好,青娥還要抓一把,王婆子打她的手道:“留著送你姐夫年禮,也是咱們一家的臉麵。”
青娥低頭抱怨:“又說不值錢,又說送年禮有臉。姐夫家那樣有錢,哪裏看得上這幾樣東西。”
第一卷 盛夏 第八章 賞雪(上)
這一日王慕菲和學裏朋友去梅花庵賞雪做詩。因過幾日就要放年假,尚真真要打點織工們的工錢並賞錢,算了許久的帳隻覺得脖酸眼疼,放下算盤站在窗邊揉眼睛。卻見她姐姐披著一件大紅猩猩氈的鬥篷,笑吟吟轉過照壁,踏雪而來,小梅捧著一枝紅梅在前邊引路。
真真出來鼓掌笑道:“踏雪尋梅,姐姐真是雅人。”小梅尋出一個舊磁瓶注清水供上那枝梅花,送到真真日常坐臥的東間裏窗下。
真真替姐姐解開帶子,尚鶯鶯一偏頭,現出一隻押發的點翠嵌寶大蝴蝶,觸角上兩粒小指頂大小的雪白珍珠,如同雨中荷葉上的水珠般跳個不停。
小梅吸氣,笑道:“大小姐真好看。”湊過了看又了看,含著指頭不舍得走。
真真輕輕彈她一下,道:“什麽好的,快去煮茶來。”
尚鶯鶯從袖子裏掏出一個五彩繡的荷包遞給小梅,笑道:“裏邊有香茶,你掃庭中桂樹上雪水,去煮兩碗好茶來,這個荷包就賞你了。”
真真忙道謝,推還在低頭看荷包的小梅出去,說她:“叫我慣壞了,無人處隨你怎麽看都使得,偏要當著人叫我沒臉。”
鶯鶯笑道:“我卻喜歡她憨,倒比咱們家那幾個人精強。小梅快去罷,若是惹得你家小姐惱了,小心我走了給你排頭吃。”
小梅甜蜜蜜笑道:“我們小姐最是善,從來不罵我的。”一邊把玩荷包,一邊哼著小曲兒出去。
尚鶯鶯待她出去,就掩上門,真真會意,帶她到臥房後平常梳妝的小隔間裏,搬了個秋香色海棠坐墩與她,笑道:“這裏新裝了麵玻璃,又亮又隔風,姐姐這裏坐。”又自家搬了個坐墩在窗的另一邊。
尚鶯鶯看著自己的手指甲道:“爹爹說明年新來的那個侯稅監,是出了名的貪。所以打算把家裏生意都收起,橫豎咱們家的銀十輩子也花不完。妹子過了年且歇了小作坊罷。鬆江大戶們都收手了,隻怕就要欺壓到平民小戶頭上。”
真真道:“我也曾聽織工來說,問我家還要不要請幫工,說是他家兄弟原來在蘇州住,自家也有織機,派了差使才半年就賠個精光來投奔兄弟,我還以為他哄我呢。”
尚鶯鶯道:“卻是真的,隻怕咱們鬆江也有這一天呢。所以爹爹已把綢緞鋪、作坊和貨棧都變賣了。趁現在人多不知,出手還有幾分利,妹子你也早做打算罷。”看尚真真微微點頭,又道:“爹爹隻你我兩個嫡親的女兒,又無房族兄弟過繼,早有打算把家財平分你我二人。隻是打聽得你婆家名聲兒……”
尚真真笑道:“姐姐不必說,妹子心裏明白的,阿菲的姐姐嫁過二三回,回回都是與老財主做填房。爹爹想是怕分錢與我,叫阿菲的姐姐卷去去可是?”
尚鶯鶯不好意思當著妹子的麵說她婆家不是,含糊點頭道:“所以,我和爹爹商量,明裏隻說不認你和妹夫,暗地裏分做兩分,還是姐姐替你照管。”
真真忙謝道:“甚好,姐姐比妹子能 幹,其實我也不耐煩這些。隻是阿菲不善經營,讀書一條路或許能出頭。少不得我 操 些心罷,不然我無事讀幾卷經,或是和姐姐說說話、看看書彈彈琴耍子不好?”
尚鶯鶯也曉得妹子和她誌向不同,笑道:“咱們親姐妹,這麽客氣做什麽。此事隻除你姐夫知道,你家的小秀才麵前休透了口風。隻怕他有了錢就不肯上進呢。不如等他中了舉再和他說。橫豎你們小作坊一個月也能賺四五兩銀子,再加上雜貨鋪紅利,養十幾個人都夠了。”
真真思量許久,雖然瞞著相公不好,奈何爹爹的意思也不好違,不如裝糊塗罷,他不問就不說,且等他金榜提名時再說破。因道:“爹爹和姐姐所見極是。妹子無事做了幾雙鞋,姐姐替我捎給爹爹穿罷。”就打開櫃子,取出一個大紅綢麵子白棉布裏子的包袱來,裏邊兩雙千層底青緞麵兩片瓦的厚棉鞋,又是一個小包,包裏兩雙小繡鞋,一雙繡著鸚鵡啄櫻桃,一雙繡著喜上梅梢。
鶯鶯因她繡得極精致,握在手裏良久方道:“難為你,這要費多少功夫呢,又比不得從前你在家無事。下回休要再做,無事歇歇不好呢,看你倒比上回瘦了些。”
尚真真不好說是因為公婆不喜她,日夜有所思才消瘦,點頭笑道:“下回姐姐來妹子燒幾個家常菜孝敬罷。卻不費功夫的”
尚鶯鶯因妹子不善生理,又替她謀劃:趁過年打發幾個織工,就把織機托李二叔做速賣掉。年底雜貨鋪要分二百兩的紅利不動,連賣織機的錢添做本錢。明年依舊每個月支十兩銀子,足夠她兩口兒加小梅吃穿用度。
真真都依了,笑道:“雖然他如今人情漸多,一個月有五兩也足夠了。隻怕明年僥幸中舉沒有錢用。”
尚鶯鶯道:“中舉了自然錢也有,田也有。你不消 操 心的。”看窗外雪花如扯絮般連綿不絕,窗上已積了厚厚一寸,站起來道:“世上的公公婆婆沒有不偏向自己家兒子的,想必是心裏怨你害他兒幾年不著家,你且把心放寬些罷。好在你們兩口兒不靠公婆過日子,年節上去望望就使得。待妹夫中了舉你做了夫人,想必就好了。”
尚真真甜甜的笑起來,輕輕道:“相公也是這樣說呢。”炭盆裏的一塊炭發出劈叭的聲音,真真取火箸撥了一下,冒出一股青煙。
尚鶯鶯微笑,蝴蝶押發上的那兩顆珠子跳躍,映著窗外的雪光越發閃亮,她揮著手裏的帕子,笑道:“有這幾雙鞋,隻怕爹爹明兒要背著我給你捎些什麽來。”
小梅笑嘻嘻送上兩碗茶,真真看她已把那個荷包拴到腰上,取茶時衝她擠擠眼,小梅紅著臉把荷包解下塞回袖子裏。尚鶯鶯立飲一杯,把包鞋的包袱拴在手上笑道:“我先回家去一遭兒再去李家,這樣天氣不好叫他李家的管家們在外頭久等。”
真真送她到巷口,轉身沒走幾步就滑了一跤。她怕相公天黑來家會滑倒,就和小梅兩個到廚下撮柴灰,頂著風雪仔細撒在道上。撒了半日,廚下灰盡。主仆兩個灰頭灰腦站在門口,相對好笑。小梅臉上沾著厚厚一層灰,再叫化了的雪水淋下,一道黑一道白,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的好牙齒。真真猜想自己也好不了多少,正彎腰撿掃帚簸箕,卻聽見一個男子的聲音:“好髒的孩子。”
小梅看那起人都從她們撒過灰的道上經過,極是不樂意,上前牽小姐的衣袖。真真隻是笑笑,抬起身時正見一群男女走到對門,其中一個穿古銅地織金團花長襖的極是眼熟。真真還要細看,那群人都進了門,隻傳來一陣哄笑,這回聽的分明,就是她家相公。
尚氏因桃花鎮上招惹了是非,到府城格外謹慎。府城又比不得小鎮上的婦女們喜歡串門,所以真真也不曉得對門住著什麽人。此番相公徑直去了對門,卻有些叫她好奇,把掃帚等物歸置好,又站在門口看了一會,隻看到對門有幾個管家拎著籃子出去,其中一個就進了她家的雜貨鋪。真真馬上回廚房洗臉,換件幹淨衣服就到鋪子去。
瑞記雜貨鋪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擠著一屋子的人。真真走進帳房,叫小夥計取了一包幹筍一包絲線來,裝做無意,指著方才對門出來的那個管家道:“那是哪位財主府上的都管,幹果子一買就是好幾兩銀子的?”
小夥計小三兒笑道:“就是小的和小姐說過的姚老爺家。”小猴兒壓低聲音道:“聽說姚老爺販洋貨,賺了許多錢捎來家。他家隻有一個姚小姐,沒了大人管束,極是肯花錢的。”伸頭出去看姚家管家出去,又笑道:“如今咱們鬆江府裏都叫姚小姐是賽嫦娥,說她雖是生在商人家,卻無半點銅臭氣,又有才又有美貌,端的是個玉潔冰清的月宮仙子下凡呢。”
真真聽說是這樣的妙人兒,心裏大定,使袖子掩著口笑,好半日才道:“姑娘家有了這麽個名聲兒,可怎麽好找婆家?”
小三兒吐舌道:“小姐不知,那賽嫦娥沒有兄弟姐妹,又無遠支近族,若是娶了她,不是天上掉下一場大富貴麽。怎麽會無人娶她?若是姚小姐肯嫁,隻怕願意娶的公子少爺能從鬆江府的東城門排到西城門呢。”
李二叔敲了小三兒一下,喝道:“快去做事,再這樣胡說,小心扣你工錢。”輕輕一腳把他踢出帳房,對尚真真陪不是道:“這孩子有一分能說成十分,休叫他哄著了。”
真真笑道:“不過隨口說說罷。”站起來拎著紙包兒就要出去,李二叔微搖了搖頭,真真便走到窗邊看玻璃窗外一枝老梅。帳房知趣退出去。李二叔方道:“今年的紅利共計九百八十一兩,扣除小姐支用的六十七兩,還有九百多。”
尚真真笑道:“哪來這許多?我們可是隻出了二百兩的本錢。”
李二叔笑道:“大小姐私下裏添了一千,前幾日老爺背著大小姐又添了一千五。明年本錢足夠,二小姐不如把這幾百兩收起零花。”
真真思索良久,搖頭道:“家常用度哪用得這許多,收在家裏做什麽?就是存到錢鋪子裏也有一分利錢,還是添做本錢罷。隻是明年七八月間相公若是中舉卻有不少花費。李二叔到六月能積下一千現銀來就使得。”
李二叔應道:“有這三千多兩的本錢,老奴有本事明年翻成六千兩。”
真真因無他事,辭了李二叔回家。王慕菲已經坐在火盆邊,脫了靴子烤襪子,看到娘子手裏兩個紙包,笑道:“買了什麽好東西,包的這樣嚴實?”
真真偏著頭看他,笑道:“是幹筍和絲線。”高聲喚小梅:“打盆熱水,泡兩把筍。”又故意道:“今兒在鋪子裏聽見說我們巷子裏住著一位賽嫦娥的才女,做得好詩。相公可曉得?”
王慕菲先是一呆,再是大笑,手裏的襪子掉到火盆裏。真真忙拾起,已燒掉了半截,焦臭難聞。忙丟到外邊,又開窗開門透氣。王慕菲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拿大拇指擦了又擦,笑道:“說的可是姚家小姐?”
尚真真有些心虛,點了點頭,隻說北風吹亂了桌上的繡線,又站起來關門門窗。
王慕菲笑道:“我今日在梅花庵就遇見她了,方才還到她家去過呢。什麽做詩,什麽才子才女,一群毛孩子胡鬧罷了。”
真真取來一雙新襪,半跪下替相公穿上,一邊笑問:“這是怎麽說的?李二叔也罵小三子信口胡謅來著。”
王慕菲搖頭道:“咱們薛知府辦的那個女學,你知道的,明德女學。”
真真笑道:“怎麽不知,我姐姐還去上過幾天學,嫌那裏太苦,沒幾天就來家,後來才請的先生教我們。一轉眼都有三四年了。”
王慕非歎息道:“自薛大人升了糧使,那女學就不如從前嚴謹。女學生們反到一個比一個覺得自家有才。隻姚家那小女孩兒是個異數,雖然肚子裏沒什麽墨水兒,卻寫的一筆好字,做的詩也還看得,所以那些女學生們眼紅不過,都叫她是賽嫦娥。”
尚真真微微皺眉,又笑道:“方才在店裏看到姚家買了好幾兩銀子的幹果子呢,想是要擺酒請客,你怎麽家來了?”
王慕菲笑道:“吃幾杯酒罷了,席間又要做詩,做詩也罷了,偏偏有位謝公子和位柳公子,都是認字認半邊的主兒,還有人拍馬叫好。我在那裏做什麽?不如來家和我的親親娘子吃幾杯梯己燒酒。”
真真忙道:“那我去西廂放桌子,有煨的稀爛的山藥羊肉和糟的鴨掌,奴再拌個蘿卜絲,咱們吃火鍋罷。李二叔送了我們家一個山東出的銅火鍋,”
王慕菲略點點頭,眼看著真真如翠鳥掠過荷塘,轉眼投進西屋。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心裏想的卻是與自己家一巷之隔的姚家。
方才幾個學裏朋友起哄,擁到姚家去耍。才進門就有一個大天井,當中種著幾株梅花,晶瑩積雪下微露猩紅,卻是讀書的好地方,可惜一群不學無術的小姐公子們一進去就堆個雪人,還插著雞毛撣子,大煞風景。想到此處,不覺又搖起頭來,突然聽見有人敲門,一個女子的聲音喊:“王秀才在家麽?”
第一卷 盛夏 第九章 賞雪(下)
王慕菲聽見娘子叫小梅,忙道:“叫小梅幫你打下手罷,我去開門。”披了件薄披風,推開木門,門外站著一個小丫頭,年紀十三四歲光景,穿著大紅遍地金比甲,撐著一把蘇樣油紙傘,笑起來紅撲撲的臉蛋好像五月的桃子。
王慕菲想不起來她是哪家的侍兒,正要開口問,那婢子行禮遞過一張梅紅灑金單貼來,笑道:“我們小姐說啦,書房有一枝紅梅初綻,邀先生與二三知己賞雪小酌。”
王慕菲心裏隻想著娘子煨的爛羊肉,哪肯和那些公子去席上把醋當茶吃,笑回道:“舍下還有俗事一二脫不得身,回去稟你家小姐,隻說王某心領。”拱拱手,擦著這個小丫頭的鼻尖兒把門重重頭上。他嫌那張貼子礙事,隨手扔出去。一陣北風夾著雪花刮過,貼子打了幾個轉,飄到門底下的縫隙裏,隻露出一個角來。
那小丫頭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低頭愣了一會,再推門恰好看見門下一角,認得是她方才遞出去的貼子,惱的狠狠跺了大門一腳,回去翹著嘴稟她家小姐道:“那個王秀才好不識好歹不肯來,連貼子都擲到地下。”
姚小姐當著眾朋友下不來台,紅著臉道:“王兄台謙謙君子,怎會如此,小桃紅你休要胡說!想必是有什麽事纏住了來不得。”
邊上一個久對姚小姐有意的陳公子忙笑道:“在下再去請一遭,若真是有事就罷了。”整了整帽子,邁著四方步出去,在門口打了個轉就來,說:“實是真有事。”
在坐的男女都哄然笑道:“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咱們先做詩要緊,休要辜負了良辰美景。”
姚小姐雖然心裏不快,麵上卻笑嘻嘻道:“吩咐下去,書房玻璃窗下擺兩張桌兒,再抵著窗擺上那張油粉大畫案,擺上我新得的那個象牙詩簽筒子。”
酒至半酣時,姚小姐有心,推說去廚下看湯,召小桃紅回臥室,掩了門問她:“真是扔了我家的請貼?”
小桃紅指天賭咒道:“婢子若有半句假話,叫老天爺雷劈我。親見他把小姐的貼子擲下,門下還露著半個角兒呢。”
姚小姐從小兒事事順心,這一二個月更是叫人捧的高高在上,偏一個小秀才視她如無物,如何不惱,咬著銀牙道:“瞧瞧去,若真是這樣,看我明兒還理不理他!”從衣架上扯下一件披風胡亂搭在身上,連帽子都沒坎上。一陣風從夾道繞到前邊。
正要開門,小桃紅道:“小姐,聽,他家開門呢,且避他一避。”
姚滴珠湊到門縫看。果然對麵那扇紅門吱呀一聲推開,幾個織工模樣的人出來,後頭王秀才吃的臉紅紅的,牽著一個婦人送他們,站在門口道:“各位辛苦。”
那個婦人輕輕靠著王秀才,微微笑道:“明日還要請各位助半日忙,所以中午備個便飯,還請早些兒來。”
那幾個都道東家辛苦,回禮撐傘出巷。王秀才握著那婦人的手,溫存道:“娘子,天氣冷,回去為夫燙兩盞酒與你驅寒氣。”
那婦人眼底眉間俱是笑意,推他進去。姚小姐就看見她伸出穿了沉香色小小羊皮靴的小腳,在那張貼子上踩上一腳,留下一個小巧的印子。伴著關門的聲音,他兩口子的笑聲格外可惡。小桃紅生怕她家小姐罵她扯謊,開了門一溜煙跑出去從門下縫裏摳出那張貼子,遞到小姐麵前道:“喏,就是這個。”
姚滴珠推開她的手,罵道:“濕答答的,小心淋到我身上。”怒氣衝衝回臥房,舉起一個花瓶要砸。房裏丫頭媳婦子圍上來要搶,她卻慢慢放下,輕輕又放回供案,笑道:“去廚房撿一碗紅燒野雞、一碗清蒸果子狸,使那個新得的剔紅小方盒,先拿房裏來。”
小桃紅心裏直打鼓,看著小姐笑眯眯走到書桌前,尋出錦盒裏一張磨光的烏絲箋,又尋了本書,抄了幾句話,折成一個方勝兒,遞給她道:“你把盒子送去給王秀才。”
小桃紅不敢做聲,接了在房裏等盒子,看小姐出門了,方和守火盆的媳婦子道:“小姐的脾氣越發古怪了,明明是惱了,為何還要送兩碗好菜與他?”
那媳婦子低頭向火,並不理會。小桃紅悶了一會,隨手把方勝兒扔到盒子下邊,嘟喃道:“可惜了這個二兩三錢七分銀買來的好盒子。”縮著脖子捧到對門,一邊敲門一邊喊:“王公子在家否?”
王慕菲和真真掇著張小桌在火盆邊吃酒,正得趣。聽得又有人叫門,真真就要起來,王慕菲按下她道:“想來又是對門叫我去吃酒,她家那些人無趣之至。叫小梅去罷,若還是尋我,隻說我不在家就罷了。”
小梅有眼色,不等小姐說話就跑出來,門縫裏看見一個衣裳華麗的小姑娘捧著盒子,趾高氣揚的問王公子,小梅就道:“我家姑爺不在家。”再不肯開門。
小桃紅怕回家叫小姐責罵,隻得裝出笑來道:“姐姐,這是我家小姐送給王公子的,還請姐姐收起則個。”
小梅飛快的開門取了盒子又重重把門關上。小桃紅在門外氣得要死,罵道:“你也不問問是誰家送的?醜丫頭!”
小梅因男主人不肯見她,料得罪她也無妨,笑道:“醜丫頭送的嘛。”故意把門拴拉開又重重拴一回,巴答巴答踩著木屐回上房道:“對門送來的。”
真真搶在前頭揭盒子,一眼就看到碗縫裏有個方勝兒,口裏笑道:“對門因你不肯去吃酒,還要送兩碗菜來,卻是多禮。”伸手去取碗,順手就把那個方勝兒捏到手裏,縮回袖裏。又道:“雖然不是什麽好東西,也要回她點什麽才是個禮。奴家上回揀了些酥油泡螺,再有上回得來的果餡椒鹽金餅,小梅快取兩個碗來換了,就拿他原碗回禮罷。”
王慕菲點點頭,夾了塊燒雞慢慢嚼,指著那碗果子狸道:“小梅,你拿去吃罷。”
真真推去裝泡螺和餅,走到臥房裏邊拆開那個方勝看,上邊寫著:“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真真苦笑道:“隻比螃蟹爬的略好些就敢叫才女,果然極是有才。”將那張字紙團成一團丟到牆角的小火盆裏,取出十六個餅,又傾出一盤泡螺。都用原盒裝好,才在妝盒裏尋出一個貼子來,裁下半截,寫了個謝貼,落款隻王門尚氏四個字,吩咐小梅道:“送對過去。”
卻說小梅送盒子到姚家,媳婦子捧到席上說道:“對門回了兩樣點心來。”
姚小姐笑道:“快綴上來,咱們瞧瞧王兄台在家都吃些什麽好的。”挽了袖子親自捧到桌上,一樣是什麽她不認得,另一樣是餅,下邊還有半張舊貼子。她拾起來笑道:“還有回貼,咦?王門尚氏,這是嫂夫人寫的?”
眾人都笑道:“王兄可是窮的,連個新貼子都尋不出來。”姚滴珠得意洋洋,把這個看,把那個看。
陳公子本是世家子弟,這幾年雖然窮了,眼力還在,取了那半截貼子細看半日,笑道:“好大手筆,這是澄心堂的玉版紙呢,我家老爺子收著幾張愛如珍寶。他家居然隨手就裁半截回你,可是看重你。”捏在手裏半日,又道:“這字也好,風流雍容兼有之,想來王夫人打小是當男子教養的。”
滴珠心裏作酸,搶過來道:“這樣好東西,我要藏起來的。”
陳公子拍拍頭頂心腳底板都活動的人,如何不知她心意,忙夾了枚泡螺遞到她的碟子裏,笑道:“這樣東西雖然平常,卻要花心思揀,須要領王兄的心意,不是看重妹子,他舍得回這個?”
滴珠奇道:“這個紅紅白白的是什麽東西?入口就化了,卻是甜的緊。”
陳公子笑道:“這個是北方點心,多是人家自做的,南方卻是稀罕。我們家房族眾多,也隻一個表嫂會撿。”
眾人都道稀罕,各取了一兩個嚐了,都說好吃,就有冒失鬼道:“王秀才好福氣呢,似這般美味叫他日日享用,難怪不肯和咱們一處吃酒。”
姚滴珠咬著嘴唇道:“我家沒有這樣好東西的。”
陳公子因她惱了,忙笑道:“不是托你的福,咱們哪裏嚐得著這個。”看席間並無可吃之物,倒是那餅還有些意思,取一個剖開,笑道:“這是椒鹽的,你嚐嚐。我家廚子做的賣相卻比它好,若是你喜歡,我叫他做幾斤送你。”
滴珠嚐了一口,笑道:“隻送我一人,我可不承你情,若是在座的都有賜,我就下廚做碗麵謝你。”
陳公子得意,忙道:“都有都有,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滴珠橫了他一眼道:“說話要算數,不然下回要罰你一個人做首長詩。”果真離席到廚下,吩咐廚子道:“用心做幾碗麵。”靠著火把那半截貼子看了又看,納悶道:“澄心堂是哪裏的?哪裏就那樣金貴?”叫她家大管家上來吩咐道:“明日去澄心堂買幾刀紙來。”
候麵好了,自取五彩小麵碗盛過,叫個媳婦子捧到席上。眾人把她誇的如同七仙女下凡,到底盡興而散。
第二日滴珠還想寫幾句話捎一二碗菜與對門,偏從泉州來了一個洋商,說是在外洋遇到她老子,捎了一箱呂宋的方物(土特產)與她,混到中飯後辭去。她本是愛熱鬧的人,乍一安靜下來就覺得冷清無比。偏家人在老管家支使下忙著過年,家裏再無第二個閑人。姚小姐從臥房轉到書房,又從後院轉到門房,推開半扇門,屏聲靜氣看外頭小小子們在雪地裏放花炮。突然聽得咣當一聲,卻是對麵開門,王秀才換了身極出挑的衣裳,才出來半個身子,院中伸出一雙纖纖素手替他理了理帽子,緊了緊腰帶。王秀才走出兩步又回頭貼著那婦人,想是說什麽笑話,那婦人笑得花枝亂顫,倚在門邊看王秀才出了巷子,才慢慢轉過頭來,對著姚滴珠微微一笑,施了個半禮。
滴珠才曉得人家早就看見她了,紅著臉愣在那裏半日才想起來要回禮,人家早緊緊閉了大門。小女孩家家的心性,明明曉得自己不如別人,偏不伏氣要強壓人一頭。明明是自家的短處,偏要當成人家的錯處。滴珠就是這般,恨恨跺了幾腳,回來吩咐道:“都給我記住,再不許對麵的王秀才進門!”
話說真真和王慕菲商議明年要歇機房,慕菲不肯,笑道:“隻怕是你姐姐忋人憂天,若侯稅監真是那樣人,咱們再歇不遲。”一力主張,叫織工們過了初八就來上工。所以這一日織工們來隻是收拾西廂房,替主人家打掃庭院,粉涮牆壁,中午吃過飯領過主人家的賞錢都辭了去。王慕菲無事,就去采買回家的禮物。
真真送他出門,一眼瞧見對麵半掩的門後有一個仿佛見過的少女,盯著自家男人出神,自然留心,也猜是姚家那位賽嫦娥,所以故意倚在門邊瞧了一會,看她並無半分閨秀的教養,料她入不得自家相公的法眼。對她施了半禮,微微一笑,就把她丟到門外,再不曾放在心上。
過了不久又有人敲門,小梅開門,卻是一個不認得的老蒼頭,押著一輛車來。等小梅請小姐出來,幾個小廝早把東西都搬到院中。真真認得那是她爹爹的心腹尚忠,忙道:“還請忠叔到房裏吃茶。”
尚忠先跪下給小姐磕了個頭,稟道:“大小姐有些須年貨送與二小姐,因為年下事忙,叫老奴送來。還要趕著回去聽差,不敢領賜。”從懷裏掏出禮單,笑道:“還請小梅姐姐前邊帶路,這幾箱是小姐貼身使用的東西,還是放到臥房裏的好。”送進四隻箱子,又是一隻小箱子把小梅的,尚忠親自替她拎到廚隔壁的耳房安置,又看著車夫們把吃的搬到廚房,用的搬到西廂空房,一一替小姐歸置妥當方辭去。
真真支開小梅,開箱取看,那四箱是俱替她新做的四季衣裳,每個箱子角壓有一錠五兩重的金元寶。真真取了塊舊手帕把四錠金子仔細包好放到妝盒底下,想到爹爹的疼愛,姐姐的愛護,默默坐了許久,方站起來取了一件新夾襖添在襖裏,把那四隻箱子鎖起,禮單看了一遍壓到妝盒最底下,走到耳房敲門問小梅:“待做晚飯,在房裏做什麽?”
小梅打開門,壓低的聲音裏都是快活,指著她小床上那一堆,笑道:“我的,我的。我的新衣裳。還有一個妝盒。”
真真摸摸她的頭頂,微笑道:“這是我家舊例,人人都是這樣裝扮的,自然不好叫你例外。”拉小梅坐在床沿,替她解開係頭繩打散頭發,又道:“這妝盒裏各樣頭花都是一定的,替你改梳個樣子罷。”替她挽了雙環,開妝盒取了兩朵頭花,一雙耳墜,一雙銀手鐲,笑道:“若是在我娘家,你這樣的,一個月還有一吊錢零花,可惜小姐是窮人,給不起月錢。”
小梅笑道:“奴婢不要錢,隻要跟著小姐,叫小梅吃糠都使得。”
真真又替她撿出兩套衣棠來,指著蘋果綠比甲道:“這幾*****穿這個罷,正月換桃紅的。這回不眼紅人家穿的比你好了吧。”
小梅想起對門那個穿大紅遍地金比甲的丫頭,呸道:“我眼紅她做什麽?主人家的臉都叫她丟光了,誰家丫頭送個東西到鄰舍,那樣浪聲浪氣叫門?”
真真“啪”一聲拍小梅一下,嚇她道:“休要說粗話,再有下次,叫姑爺拿荊條抽你。”
小梅吐舌頭,笑道:“不敢了。”快手快腳把衣服小心收起,把妝盒放到窗台上,問:“晚上吃什麽?”
真真想了想,笑道:“必有冬筍的,咱們煨筍吃,你使溫水泡兩片火腿。”兩個係上圍裙在廚房一邊做活一邊說笑,不知不覺中風雪越發的猛烈,天色漸漸昏黑,還不見王慕菲來家。
真真到門口看了兩回,擔心道:“這樣大雪天,若是吃醉了半道上叫風吹著了可怎麽處?”飯菜涼了又熱一回,主仆兩個吃了些,怕王慕菲吃醉了,移到東廂使大火盆燒著兩大壺熱水,就在窗下做針線等候。
但聽見隔壁的狗吠,真真都要開門瞧瞧,小梅索性點了盞燈籠掛在門首,勸真真道:“婢子去前邊雜貨鋪站站,小姐拴了門等可使得。”
真真想了想,笑道:“這樣去平白叫人笑話,你去廚下取兩條魚送到鋪子裏去。隻說走累了要歇歇。若是姑爺還不回來,你隻叫小三兒送你來家,到門口再吩咐看著些,若是姑爺吃醉了就扶他回家。”
正說話間,就聽見外頭人喊馬嘶,王慕菲大聲喊:“娘子,快開門,爹娘來了。”
第一卷 盛夏 第十章 公公婆婆搬來住(上)
真真手忙腳亂拉開門,隻見外頭站著四個抱著包袱的瑟瑟發抖的雪人,還有一輛大車,車上堆著些箱籠之物。真真忙去接婆婆手裏的包袱,笑道:“娘,媳婦來抱。”
王婆子不肯鬆手也不說話,真真愣在那裏進退不得。王慕菲看娘子麵上有些下不來,忙道:“那個重,你抱不動的,且去燒鍋開水來。”
真真隻得領著公公婆婆到客座,搬出兩張骨牌凳安到火盆邊,又撥了撥灰,讓公公婆婆道:“爹娘且先烤烤,媳婦去燒些薑湯來。”走到灶後添柴,就覺得眼睛酸酸的。
小梅跟過來,抱怨道:“我幫著擦擦箱籠水漬,老太爺罵我是小偷呢。”
真真歎氣,良久方道:“老太爺老奶奶雖然脾氣都有些古怪。到底是長輩,他們麵前多放些小心。”整理出四碗薑湯,叫小梅捧到客座,自家在廚房又發了一回呆。王慕菲尋來道:“這幾日雪大,家裏草房都壓塌了。隻怕爹娘要在我們家長住呢。且把東西廂收拾出來給爹娘和妹子住罷。”
真真為難,舉著燈帶相公到西廂看,兩間房一間擺著織機等物,另一間擺著幾筐年貨並些雜物,雖然還能搭個鋪,給公婆住到底有些不恭,因道:“這樣雜亂,公公婆婆如何住得?不如把我們西屋裏外兩間收拾出來罷,妹子叫她住外間,如何?”
王慕菲遲疑道:“都擠在一處怎麽好?和我爹爹在一間屋子裏頭,我哪裏睡得著。也罷,我把這幾架織機搬到柴房去。”
真真心疼他奔波一天,道:“奴使小梅去鋪子裏叫兩個夥計來搬罷。”
王慕菲搖頭道:“叫人來搬,多少總要把幾文賞錢,老人家過慣了節省日子,看我們大手大腳花用,又不知怎麽說呢。還是我自家來罷。”回到房裏換了一身舊衣,連帽子都除去。不過一會功夫,不隻織機,就是那些雜物都搬到小梅房裏。兩口兒再加上小梅三個人,七手八腳搭出兩張床鋪來。真真抱來厚被褥,小梅移過兩個大火盆。王慕菲和妹子青娥把他家搬來的箱籠又移到西廂裏,足足忙了一個時辰。真真在後邊收拾出一桌飯菜,王家四口兒吃過了。青娥笑嘻嘻到廚房,搶著做活。真真推她出來道:“小姑奶奶,你是客,哪有叫你做活的道理。”
青娥笑道:“哥哥嫂嫂的家不是妹子的家麽。方才爹爹說了,一家人分兩處住不像,鄉居又甚是不便,以後就和哥哥住在一塊,等嫂嫂生了小侄兒,也好叫我娘照看。”
真真心裏打個突,請公婆搬來同住的話她也曾和相公提起,隻是相公一直不肯。如今公公打定主意要長住,比不得從前兩口兒獨居自在,想必相公極是不樂意。她隨著小姑子走到西廂,看到窗上映出三個人影,他父子三人正聚在一處不不曉得說些什麽。青娥推門進去,屋裏三人都停下,真真因公婆麵色不善,相公也是一臉不快,想了想,笑道:“媳婦才想起來,前些天替爹娘做了兩件皮袍,奴就去取來。”反手將門輕輕合上,就聽見婆婆壓低嗓門說話。真真無心細聽,到房裏開櫃取出早就打好的兩個包,轉到階下套上木屐,皮靴雖然厚,咋一踏到寒冷的木屐裏,隻凍得真真想跺腳。她咬著牙吧答吧答從院當中穿過,到西屋廊下重重跺了跺腳,裏屋突然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真真推門,門是拴上的。王慕菲一邊開門,一邊笑道:“叫小梅送來也使得,這樣冷天進進出出小心著涼。”
真真就覺得鼻子發癢,側過身打了個噴嚏。王婆子一邊使黃銅火箸撥火,一邊慢慢說道:“想是凍著了,快回房去焐一焐。”
真真忙拿袖子掩著嘴,笑道:“那媳婦先退下。爹娘累了一天,還請早些歇息。”回到自己房裏,脫了大衣服,如釋重負倒在床上,外頭雪花簌簌落到窗上,隱約能分辨公公的粗嗓門和婆婆尖細聲音。
桌上的一支白蠟燒到隻剩一寸,王慕菲才打著嗬欠回來,愁眉苦臉歎氣道:“爹說要搬到城裏來住呢。他哪裏舍得買房,必是要和咱們擠一處,完了,完了。”
真真一邊替他寬衣,一邊安慰他道:“住在一處雖有許多不便,到底是你親爹娘。”
王慕菲苦笑道:“好不好,住幾*****就曉得了。明日我去大姐家裏捎信。等大姐來了,你且好好瞧瞧她是怎麽對付爹娘的。”無意中看見房裏多了四個箱子,忙問:“這是你娘家搬來的?”
真真略點點頭,她爹爹送來的東西雖多,卻無半件是給王慕菲的,所以她心裏極是愧疚,賠笑道:“爹爹上回見我穿的舊了些,所以取了幾件從前舊衣與我。還有幾塊上好尺頭,奴明日去尋幾斤上好絲棉,給妹子做件新襖罷。”
王慕菲看了看房裏,差不多都是這幾個月從真真娘家搬來的,好半日才道:“我爹娘最愛的是銀子,最恨的是花銀子。咱們且把房裏紮眼的東西歸置起來,休經了二老的眼,平白叫他們說你。”
真真頓時覺得滿腹的委屈都煙消雲散,興高采烈取出一個白地繡紅梅花的緞子,掛在身上比給相公看,“夫妻,這個給妹子做件家常穿的褙子如何?奴用梅紅壓細邊。”
燈下尚真真的笑臉格外嬌豔,王慕菲感念嬌妻,取下尺頭放在一邊,摟著娘子笑道:“叫青娥自家做去。咱們做些正經事要緊。娘問我們什麽時候養個孫子給她抱?你說說咱們什麽時候給她抱孫子?”
王慕菲口裏的熱氣一陣一陣噴到真真的耳垂。真真就覺得自己一寸一寸軟下來,貼著相公寬闊溫暖的肩膀再也站不起來,輕輕倒下去,倒下去。王慕菲吹熄燈扯下帳子,黃銅帳鉤蕩了許久也不肯歇。
王老爹咳嗽了一夜,到了清早醒來,推王婆子道:“老婆子,起來燒水做飯。”
王婆子伸個懶腰,笑道:“老頭子,你糊塗了,有媳婦呢。”
王老爹披衣起來道:“叫青娥起來,叫兒子收拾收拾東廂兩間,咱們搬那邊住。這邊原是他的作坊,咱們住著,作坊怎麽辦?。”
王婆子道:“若說住人,誰家兒子媳婦住正房,反叫娘老子住東廂的?”
王老爹歎氣道:“你慣的好兒子,何曾把爹娘放在眼裏過?”
王婆子不快活。一邊穿衣一邊道:“素娥在秦家是當家太太,不然咱們搬到她家去住罷。”
王老爹吐出一口濃痰,喝道:“放屁,誰家放著兒子家不住,去投奔女兒的?”唧唧呱呱數落了老太太一早辰。
真真聽了半日,爬起來想去勸說,王慕菲伸出胳膊摟住她,用力把她拖回被臥裏,笑道:“爹娘無一日無一事不爭幾句的,休要理會。昨晚上叫娘子勞累,且再睡睡。”
真真用力掙脫相公,道:“看情形公公婆婆都起來了,我做媳婦的哪好意思再睡。”忙忙的光梳頭淨洗臉,係上圍裙去廚屋和小梅一起做活。少時青娥也來幫忙,煎魚燒雞,收拾出十來碗抬到客座,請公公婆婆來吃飯。王老太爺對著滿滿一桌雞鴨魚內,極是舍不得,使筷子點了七八樣,對青娥道:“這幾碗撤下,哪裏吃得下這許多。”
青娥看著嫂嫂,隻道:“這是哥哥嫂嫂的心意呢,又是過年,多幾碗葷菜怕什麽?”
王老婆子拿筷子敲碗,清了清嗓子道:“過日子哪能這樣奢侈,細水長流才是正理,叫你收起就收起,哪有那麽多怪話。說到你哥哥嫂嫂,怎麽你哥哥還沒有來?”
真真小心捧了碗粥送到婆婆跟前,笑道:“想是在房裏做什麽,媳婦叫他來就是。”
王老婆子忙道:“想是還在睡?媳婦,不是婆婆說你,不要隻顧自家賢惠。你男人好吃懶做也要提點些,人家說起王秀才日日睡到日上三竿,你的名聲兒就好聽麽?”
其實王慕菲早就起來,因嫌娘老子煩,縮在房裏看書,渾忘了吃早飯。真真去叫過一回,因他正經要背書,回說背完了再來的。無緣無故叫婆婆搶白了幾句,真真雖然好脾氣,也免不得辯白“實是和媳婦一早就起來的。不曾睡懶覺。”等語。
王老爹在席上隻是咳嗽,王老婆子一張臉陰沉沉的能滴出水來。真真不知不覺聲音越來越小。青娥替嫂子不平,卻不敢說話,偷偷溜出來,尋王慕菲道:“二哥,你還不來吃飯?娘在說嫂嫂呢。”
王慕菲叫妹子打斷了,本來就惱火,聞言放下書本,趕在妹子前邊到東廂,正好看見老娘拿著筷子衝娘子指指點點,口內正說:“我們窮人持家過日子,能省則省。又不是請酒,擺出這許多菜來做什麽?”
真真低著頭看碗,不敢做聲。王慕菲心疼娘子勞碌了一早晨反受褒貶,衝上前道:“我們平常在家吃早飯也隻一葷一素兩個菜,為著爹娘好容易來一回,才把這些舍不得吃的雞鴨魚肉都擺上來。娘若是嫌我們奢侈了,都撤下。”乒乒乓乓把桌上的菜碗都搬開,隻留下一碗梅幹菜燒肉,一碗鹹豆角在桌上。大聲跟真真道:“中午這兩個菜沒吃完,不許添菜!”
真真偷偷看婆婆,老太太伸出去夾胭脂鵝脯的筷子還懸在半空中收不回去,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忙站起來道:“妾身都記住了。”甜絲絲的看了相公一眼,召呼小梅把菜都搬回廚房。
王婆子本是早晨受了老頭子幾句氣話,又因兒子對這個媳婦偏聽偏信,存心要殺媳婦的威風。卻不料兒子長大了,敢當場給老娘沒臉。再看他兩口兒一條心,格外的惱火,把筷子丟到桌上,抹眼淚道:“我養活你幾十年,就給幾根鹹菜給你老娘吃。”
王慕菲懶得理她,說道:“我還有半篇字沒有寫完。妹子回頭送兩碗粥去給我。”反手還捎走了幾上一碗沒來得及搬走的煎黃魚。走到廚下吩咐小梅道:“鹹豆角,醃雪裏紅,醬王瓜一樣一碗。再加上一個葷菜就使得。老太爺老奶奶在家,不許多上菜。”
真真本來還有些氣悶,聽出來相公在耍性子,忍不住笑起來,偏著頭道:“休要胡說,哪有給公公婆婆吃鹹菜的。三葷兩素到底寒傖了些,再加個什麽才好?”
王慕菲也笑了,接過娘子手裏的茶,吃了幾口道:“我回房去背完那半張卷子,去尋姐姐來。這幾間房窄鱉鱉的,如何住得下這許多人。姐姐家在府裏租房不少,隨她挑個院子給爹娘住著也罷。”
真真雖然叫相公體貼的無一絲抱怨,到底見識過公公婆婆的本事,心裏多少有些不想同住的想法,隻是不好和相公說,料得相公回頭要請公婆搬走必有爭吵,不如先避避,笑道:“我姐姐送了這許多年貨,我們也要回個禮才好。她家什麽沒有?隻送她兩盒泡螺表表心意罷,到底是我撿的。”招手叫小梅道:“快去換衣裳,帶你出門去。”連早飯也不肯吃,換了衣裳,小梅捧著盒子,先到雜貨鋪子落腳,掌櫃李二叔喊了兩頂轎子送她們到尚家去。
且說王慕菲送走了娘子,吃了粥又被老子叫去。王老爹指著對麵道:“你們這西廂原來是作坊吧,轉過年還要重架織機,我們不好在這裏居住,還是搬到這東廂來的好。”
王慕菲忙道:“我家就這幾間屋,爹爹暫住幾日還罷了,若要長住,還是另覓個屋舍多的宅子罷。妹子也大了,怎好叫她住在爹娘外間。”
王老爹恨恨道:“敗家子,有了幾兩銀子就想著買房置地!怎麽不夠住?你們兩口兒挪到東廂來,我和你娘住上房東裏間,叫你妹子住西裏間就使得。”
王慕菲唬了一跳,站到門邊道:“我住慣了的,不要搬。放著姐姐、姐夫家裏那許多取租的屋舍不去住,偏和我們擠什麽。就是姐姐那裏不好住得的,爹爹也不是買不起房的人,何不買幾間房住?”
王老爹是一文錢愛如性命的人,叫他花錢如剜他的肉一般。順手撈起一個茶鍾丟出去,王慕菲眼疾手快接住,笑道:“二錢銀子一個呢,碎了可惜。”轉手丟給妹子,又道:“爹爹想想兒子說的可是正理,秦姐夫家還有三四個大兒,家產將來姐姐學不曉得能分幾分兒,不如咱們去要間大宅住。”
這話卻趁王婆子心意,老太太笑道:“我的兒,就數你乖。他秦家從聘素娥出了三百兩的聘禮,年節也不過六個盒子,就是把我們間大宅住也是應當。兒,快去叫你姐姐來。”
王慕菲看老子麵上鬆泛了些,笑嘻嘻坎上帽子出來,雜貨鋪尋著掃地抹灰的小三兒,給他幾個錢道:“取紙筆來,我寫個貼子你送到香露園秦家,給秦老太爺的填房王氏,那是我姐姐,你隻說家裏草房叫大雪壓塌了,如今爹娘在我家住著呢。”
秦老爺六十六歲時正經娶了個二十出頭的孀婦做填房,家裏三四個大兒鬧得家反宅亂,誰知鬧了個把月,反說起繼母好來,家事盡交把那個王氏掌管。所以鬆江府裏提起香露園秦家,多是知道的。小三兒捏著信走了兩刻鍾,到秦家門房,隻說是王夫人娘家送住來的,那門房屁滾尿流送進去,少時裏頭一個大管家出來,給他二錢銀子的賞銀,問得王家在莫家巷。那管家就道:“夫人知道了,你先回去和舅老爺說知,我們夫人換過衣裳就動身的。”
第一卷 盛夏 第十一章 公公婆婆搬來住(中)
第十一章公公婆婆搬來住(中)
話說真真不在家,慕菲不肯敷衍爹娘,捧了本書在臥房裏苦讀。王婆子和王老爹輪番進來,都是有話要和兒子說的意思,偏王慕菲指指書本,一句客套話都沒有。
王婆子扯老伴,悄聲道:“兒子有心上進,卻是好事。咱們到廚房說話。”
王老爹哼了一聲,大步出來,路過小梅住的那間房,推門進去瞧,裏邊擺的東西極多。王老爹翻翻,臘肉、火腿、板鴨、香腸等俱是隨隨便便堆在角落裏,這些隨手就能拿去換錢之物如何能放在丫頭房裏?王老爹左手拎兩隻板鴨,右手牽一掛香腸,對王婆子說:“咱們把這些都搬到東廂裏間去。”
王婆子忙叫來青娥來,三個人累出一身汗來,才把小梅房裏值錢之物盡數搬走,王老爹還不放心,從他帶來的箱子裏取了把鎖,把裏間門鎖上,拍拍身上的灰塵,教訓女兒道:“記住了,仆婢皆不可信,咱們做主人的,一根針都要看好。”
王婆子還想翻小梅床頭的一個箱一個櫃。青娥忙道:“嫂嫂不在家呢,不好翻她丫頭的東西。”
王婆子呸道:“不是我家銀子買的?有什麽不能翻的?”推開女兒,掀起箱蓋,拎出幾件衣裳來,都是極好的料子。老太太心痛銀子,哎聲歎氣道:“你哥哥實不會當家,這樣的好綢緞給丫頭做衣裳,有錢燒的麽。”把小梅的衣箱翻了個底朝天,氣呼呼回房取個大包袱來。
青娥不解,問:“娘,你要把小梅的衣裳收到哪裏去?”
王婆子心疼道:“她哪裏配穿這些好衣裳?我收起來,把你穿。”
青娥笑道:“小梅這幾件衣裳雖然都好,可是女兒比她高了一個頭呢,哪裏穿得上?娘還是放回去罷。”
王婆子比了比,果然青娥穿是小了。王婆子猶不舍道:“你穿不得,收起來等你嫂嫂生了女孩兒,長大了給她穿。”
王老爹咳嗽了一聲,罵道:“沒見識的婦人,我的孫男孫女豈是穿底下人的衣服的?都給我丟回去。”上前搶過大包袱,把衣裳胡亂丟回箱子裏。對王婆子說:“眼看到中午,兒子不是說素娥要來?你們快去廚房備飯。”
王婆子好容易做了一天高高在上的婆婆,隻隔了一日又要做活,抱怨道:“做活做活,有了媳婦還要叫我做活!青娥,你嫂嫂到哪裏去了?”
青娥笑道:“聽說嫂嫂去她姐姐家送年禮去了。”
王婆子等王老爹進了東廂房,才道:“就是送禮,去了這一日也當來家。偏生家裏要來客,她反到躲出去閑逛。”
青娥極是喜歡這個嫂嫂的,忙替嫂子說話:“嫂嫂走的時候可不知大姐要回來,聽說她姐姐夫家就是城東李百萬家,想來必要留她住一二日。”
王婆子聽說是李百萬家,李家在鬆江乃是大族,現今在各處做官的也有十幾二十位,不禁感歎道:“鬆江最有錢的就是他家,若是你能嫁到李家就好了。”這麽一想,提高了嗓門又道:“你嫂嫂怎麽就不曉得帶你去!”
青娥愣了一下,笑道:“哥哥叫我泡茶的,偏忘了。”飛快的拎了一壺開水,夾著兩個茶碗跑出來。走到正房台階下,小聲道:“哥哥,喝茶。”
王慕菲放下筆不耐煩道:“進來罷。”看妹子手裏兩個茶碗,嚇得他跳起來看後麵,還好老爹不曾進來,忙道:“什麽事?”
青娥跳了幾跳,取不到架子上的錫罐,笑道:“娘又在那裏說我嫁人的事,借哥哥這裏暫避一避。”
王慕菲走過來取下錫罐交給妹子,歎氣道:“爹在做什麽?”
青娥取茶葉倒水,又把銅壺架到火盆上,王慕菲到裏間取了一盒點心遞給妹子,微笑道:“吃罷,稻香樓的核桃酥和雲片糕,聽說你喜歡吃,你嫂嫂特為留著,打算過年捎給你的。”
青娥搬了個小幾在火邊,笑道:“難為嫂嫂記得,哥哥也吃。方才爹爹把小梅房裏那些醃肉、幹筍、冬菇等物都搬到東廂裏間鎖起,說是怕小梅偷拿。娘問嫂嫂幾時回家?”
王慕菲兩條眉毛絞在一處,好半日才歎氣道:“你嫂嫂難得走一次親戚,隻怕要到晚飯時回來罷。”擱下茶碗就站起來。
青娥忙把手裏的幾片糕吞下,鼓著腮幫子拉哥哥坐下,含糊不清的說:“好哥哥,叫我歇歇。天天紡紗紡的手都抽筋,還好今日爹娘都想不起來叫我做活呢。”
王慕莫指著中間那屋道:“你嫂嫂也是天天織布,就沒聽見她抱怨?還是你懶!”
青娥不敢做聲,吃了半碗茶,走到書桌邊看了看,笑道:“哥哥比從前越發出息了。這字寫的比從前在家時好多了。”
王慕菲又好氣又好笑,道:“哥哥我是明白過來了,倒是你,平常無事不要隻曉得吃,還要讀幾句詩破破俗的好。你不曉得對門住著一個大才女呢。多少世家公子日日圍著她打轉,都巴不得娶她回家,你若有她一半的本事自己尋個小女婿子,還怕爹娘嘮叨你的婚事?”
青娥含羞嗔道:“若是妹子這樣無法無天,豈不叫爹爹活活打死?”
此話恰恰彈著王慕菲心事,他可不是自己尋的娘子?由不得臉就板起來,青娥猜是說錯話惱了哥哥,忙站起來小聲道:“我去熱菜。”
王慕菲想起妻子找出來的兩個尺頭要給妹子做衣服的,忙尋出尺頭道:“你嫂子說要給你做件新襖。喏,這包裏絲綿、棉線俱全,你拿去自家做罷。”
青娥解開包袱看,摸著白底小紅花的緞子愛不釋手,問她哥哥:“我就在哥哥房裏裁開吧。”王慕菲丟了把剪刀給她,笑道:“床後有張大畫案,你去那裏裁罷。”
有人把院門砸呯呯響,王老爹開門,小三兒原是見過老爹的,忙退後一步打個千兒,笑道:“老太爺好。東家叫小的去秦家捎信,秦夫人就來的。”伸伸頭看裏邊,又問:“老太爺還有什麽吩咐?”
王老爹拈著胡須不做聲,小三兒又行了個禮,一溜小跑回店裏。李二叔喝道:“小猴子,這半*****跑到哪裏去了?”
小三兒笑道:“姑爺的高堂和妹子都搬到莫家巷來住,方才叫小的給秦家的姑奶奶送信的。”
李二叔也曉得是那位六十多娶填房的秦家,忙道:“夥計們上門板,這樣大雪天必無客人來。我回去一趟。”坐著運貨的車趕到尚家。
其時尚老爺正和真真姐妹兩個坐在暖閣裏商議家務。李二叔有心,隻叫小僮悄悄兒請大小姐出來,回道:“昨日二小姐的公公婆婆搬來,聽說是要在莫家巷住下,今日二姑爺又去請他們姑奶奶回來,想是有什麽話說。”
鶯鶯聽了,冷笑道:“難怪妹子初來時有些悶悶不樂,原來一家子都搬到城裏來享福來了。他家人知道瑞記是二小姐的?”
李二叔皺著眉道:“想是知道,上回王老太爺尋二姑爺,是鋪子裏一個小夥計帶的路,說是東家呢。”
鶯鶯道:“真真寫的字據隻有二三百兩吧?”
李二叔恭聲應了個是字。鶯鶯才道:“我都知道了。你們累了這幾個月,都到帳房領上等封賞去。明日就放年假罷,過了正月初十再開門。”揮手叫個小僮帶他去帳房,回來問妹子:“你公公婆婆搬來,怎麽不說?”
真真笑道:“公公婆婆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處也是天經地義,有什麽好說的?”
鶯鶯道:“我花了許多心思,怕你合公公婆婆同住吃苦頭,特為替你安排的莫家巷那房,就隻夠住你們兩口兒。人家的媳婦哪是那麽好做的?你倒好,打開大門把他們迎進去,有你哭的日子在後頭!”
尚老爺喝道:“鶯鶯!雖然爹爹看不慣姓王的臭小子拐了我女兒。公婆麵上,到底還要恭敬些兒。若是你家那個小子這樣說我,你待如何?”
鶯鶯紅著臉道:“賞他兩巴掌,休了他!”
真真抿著嘴隻是笑,替爹爹和姐姐各斟了一碗茶,姐姐那碗遞到她唇邊道:“姐姐吃口茶去去火氣。我公婆雖然都有些小性兒,卻是天性流露。就是小姑子青娥,脾氣相貌都是極好的,姐姐見了必愛她。下回妹子帶來你瞧瞧。許是節儉慣了,看不得我使錢如流水,說我幾句是有的。”
鶯鶯吃了茶,撫著額頭歎氣道:“你那個叫使錢如流水?爹爹你評評理,你養的女兒一個月花不到十兩錢就敢說她使錢如流水呢。說出去我都嫌丟人。”
尚老爺心疼小女兒這幾年過的困窘,敲敲桌子道:“鶯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李家係鳴鍾鼎食之家,一日花幾百上千不為多。你妹子嫁把種田的人家,一個月花十兩可不少。豈能混為一談。真真的公婆會過日子也沒什麽不好。”
鶯鶯滿臉不樂意道:“錦衣玉食把她養到十幾歲,愛如珍寶一般……”看爹爹老臉發黑,忙改了口道:“我做姐姐的不舍得嘛。”
真真微笑道:“姐姐不必為妹子 操 心,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明年阿菲必能中舉,我們日子就好過了。”
鶯鶯看妹子提起相公就滿臉堆笑,忍不住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你家相公快快的高中。不然和你公公婆婆擠在那處小院裏子,連放個屁都不敢響聲,看你忍到何時?”
尚老爺盡力咳嗽兩聲,道:“真真,你公公婆婆在家,總不好叫老人家做飯,且叫管家趕車送你家去罷。”
真真其實心裏也牽掛家裏,忙站起來道:“初二再和您女婿來看您。姐姐那日也來?”
鶯鶯笑道:“初三到初十要請家裏夥計們吃散夥酒呢,我哪能不來。先約下妹子,那幾日回娘家幫忙罷。這事你姐夫不好出頭,倒不好拉他來。”
真真點頭道:“使得。妹子也和姐姐學學怎麽管家。”
鶯鶯捂著嘴笑道:“心急了?怕做不來舉子娘子了?”
尚老爺背著手在房裏轉了兩圈,真真和鶯鶯等他半日,他才慢慢道:“我久有心去尋一個修仙的朋友,又放不下你們兩個。如今你二人各得其所,過完了正月為父就先去峨眉住幾日。”
第一卷 盛夏 第十二章 公公婆婆搬來住(下)
尚大小姐頭一個不依,衝妹子擠擠眼,姐妹倆一邊一個挎著爹爹的胳膊,撒嬌道:“不許爹爹去。”
尚老爹何嚐舍得女兒們,看看左邊的鶯鶯,再看看右邊的真真,不舍道:“癡兒,人隻活一世,草木隻得一秋。若是爹爹得證大道,再來渡你們不好?不然咱們父女不過聚這幾十年,又能樂幾時?”
鶯鶯低頭良久,慢慢鬆開爹爹,哽咽著說:“爹爹是想娘了。隻求爹爹遇著便人就寄信回來。若是得空,一年回來一遭兒才好。”
真真也流淚哭泣,抱著爹爹道:“總是真真不懂事,連累爹爹早生華發。還是多聚幾日再走罷。”
尚老爺摸摸真真的頭頂,強笑道:“臭小子待你真心實意,爹爹也放心。其實老友候我久矣,且為你再多留一月。出了二月再走罷。”
尚忠進來回稟馬車已備好,問二小姐何時動身,尚老爺催著女兒回家。鶯鶯送了幾步回來,提起王慕菲的父母搬來同住,怕妹子受氣,因道:“不如把板橋那邊的宅院收拾一間出來給妹子住罷。”
尚老爺擺手道:“使不得。這不是明擺著說你妹夫沒本事麽。且叫他王家想法子去。若是那個小王八蛋待真真不好,吵鬧的過不得了,卻是不能共患難的夫妻,倒不如叫真真棄了他別覓良人。”
鶯鶯笑道:“爹爹的心思女兒都明白,好像他李家,若我換成種地老漢的女兒,縱然青書待我極好,他家必是不肯的。”
尚老爺微微點頭道:“門當戶對就是這個道理。你妹子嫁的人家略窮了些,咱們行事就要格外當心,一招不慎,人家以為我們仗著財勢欺人,反倒不美。”
尚老爺沉吟良久,走到博古架前,取出一隻小錦盒來,裏麵一雙鳳凰牡丹紋銀鐲。鶯鶯認得這是爹爹時時把玩的愛物,睜大眼看著爹爹取了一隻套在她手腕上,問道:“爹爹?”
尚老爺輕聲道:“這對鐲子是你娘的留下的,那一隻留給你妹子罷。”
鶯鶯忙把那一隻也套到手上,應道:“這隻鐲子女兒不會離身。這隻也叫我戴幾日。”
尚老爺輕輕敲了敲女兒,仿佛她還是六七歲淘氣的孩子,笑道:“這個爭強好勝的脾氣,分一半給你妹子就好了。”理了理衣服,出去到花園靜齋獨坐。
鶯鶯握著兩隻鐲子垂淚許久,夫婿李公子青書尋來,攬著她的細腰道:“娘子,怎地又傷心起來?為夫替你賠個不是罷。”取了一方舊絲帕子替娘子揩去眼淚,磨過她的臉偎著自己的臉,嘴碰著嘴笑道:“好娘子,笑一笑。你要什麽,上天入地相公我都替你尋來。”
“呸,那你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鶯鶯叫他嘔得笑出來,推開他道:“家去罷,不然你家老祖宗又要念:我的孫兒哪去了?”自顧自披上披風,係帶子時手腕上的銀鐲子碰到金鐲,叮當響了兩下。鶯鶯忙道:“先到莫家巷走一遭,我要分隻鐲子給妹子。”
李青書抬起娘子的手細看,鶯鶯雪白的手腕上幾隻鑲寶石的金鐲子都是他送的,眼生的隻有一對再平常不過的銀鐲子,疑惑道:“這有什麽典故?”
鶯鶯抽回手,抬起鐲子輕碰嘴唇,微笑道:“這是我娘走時留下的,那時真真還小,什麽都不記得。爹爹又不肯和她說緣故……走罷。”
李青書其實也想問緣故,看娘子的神情,把湧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移開半步扶著她出來坐車,徑到莫家巷。
真真其實到家也不久,小梅正服侍著換家常衣裳。
外頭有人敲門。青娥以為是姐姐來家,三步並做兩步跑去開門,看見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停在門口,就把她嚇著了,結結巴巴問車夫:“你是我姐姐家的?”
青娥家常穿著綠裳紫裙,那車夫看她打扮不像婢女,倒像是個窮親戚光景,卻也不敢怠慢,上來打個千兒道:“我們是李九公子和九少奶奶,來看九少奶奶的妹子的。”
青娥想到早晨她娘算計要和李家結親,過了晌午李家就有人來,紫漲了麵皮掉頭奔回廚房裏,探頭說了聲:“嫂嫂,你姐夫姐姐來了。”躲藏到房裏不肯出來。
王慕菲嫌妹子舉止失儀,皺著眉要去說她。真真拉他道:“姐姐必是有什麽要緊事趕著追來。咱們出去接接。”掠了掠頭發,兩口子笑著接出來。
李青書扶著尚鶯鶯正好走到門口。鶯鶯掃了一眼院子裏,看見一個婆子伸頭出來又縮回去,心裏有三分不耐煩,怕自己說話不留心傷到妹夫的麵子。真真再三的請她房裏坐,她隻是不肯,就在院門口脫下一隻鐲子給妹子,微笑道:“這個是方才尋出來的,爹說我倆一人一個。”也不顧天上還飄著小雪花,擼起妹子的衣袖替她套上,鄭重道:“不許脫下來,回頭得空我再說緣故你聽。”衝王慕菲嫣然一笑,就拉相公出門。
李青書衝小姨子和連襟拱拱手,笑道:“年節下忙的緊,初二回門再和妹夫好好喝幾盅。”
真真摸著那鐲子若有所思,王慕菲送他們出去,回來看到妻子還在桂樹下發愣,笑道:“巴巴兒送這麽一個不值錢的鐲子給你,其實蹊蹺。”
真真牽著相公的手,笑道:“過些日子自然知道。”因她展顏一笑,王慕菲還沒有喝酒就醉了,伸手摟過娘子,就要親。豈料王婆子從西廂房跳出來,真真唬一跳,霎時離王慕菲就有二尺遠。
慕菲掃興,沒好氣道:“娘,你又有什麽事?”
王婆子道:“你姐姐何時來?”
王慕菲冷笑道:“秦夫人想何時來就何時來,我哪裏曉得。”上前兩步扶著娘子上台階。真真為難,輕輕附著相公的耳朵道:“和婆婆說話你客氣些如何?”
王慕菲冷哼一聲。王婆子隔得遠,聽不清兒子媳婦說什麽,心裏惱羞成怒,轉身回房和烤火的王老爹說:“這個媳婦仗著娘家有錢,極是可惡。還要削削她的傲氣才好。”
王老爹眯著眼睛縮在火桶裏,麵皮牽動胡子,算是笑了一笑,隻道:“取茶來我吃,你就不能安份些?”
卻說小梅得空到自家房裏,一眼就看到少了許多東西。再翻箱櫃,都叫人翻得稀爛。慌的她連箱蓋都不曾合起,連滾帶爬跑到門口扯著嗓子哭喊:“小姐,姑爺,有賊來。我房裏年貨都丟了!”
王慕菲和娘子大半天不見,兩個縮在房後小窗前你濃我濃。小梅這樣一喊,你看我我看你都愣住了。真真隻當是真遭了賊,拎著裙子先跑出來。王慕菲本是想拉住娘子說那些東西叫他娘搬到東廂房裏間鎖起,隻是老娘行事到底不光彩,他又不肯在娘子麵前說自家人的不是,遲了幾步才到小梅門口。
小梅哭的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指著空屋,來來回回隻有一句:“不得好死的賊。”
青娥從廚房出來,臉紅紅的看著哥哥。王慕菲不得已,上前喝住小梅道:“並不曾丟什麽。休要哭鬧。”用力把發呆的真真拖回房,緊緊拴上門,賠著笑道:“是我娘無意路過,怕小梅房裏太擠,所以將那些東西都搬到東廂房去。”
真真老實,猶自問道:“東廂本是客座書房,擺了那些鹹鴨臘肉,正月間來個客,坐哪裏吃酒?”
王慕菲眼珠一轉,笑道:“我家姐姐隻怕就要來接爹娘去住。咱們這幾間屋擠著,哪裏像話。”
真真麵上笑了笑,其實心裏不快,嫁把王慕菲這幾年,他兩口兒過的和美,阿菲有事都和她商議,就是家務活都搶著做。公公婆婆來了才二三日,不隻事事都受婆婆褒貶,樣樣都不得她拿主意。又趁她不在家收拾東西,翻她丫頭的箱櫃,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氣。真真低著頭,也不說話,把房裏的箱櫃一一翻過,掇出幾件破衣爛衫,把桌上的妝盒並幾樣值錢之物都收起上鎖,鑰匙細心拴在腰上,方道:“我曉得爹娘是信不過小梅的意思,房裏還是嚴謹些好。”
慕菲何等伶俐的人,曉得真真惱了。忙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笑道:“我娘小氣,你也不是頭一回得知,且忍這幾日罷。”
真真低頭嗯了一聲,出去安撫小梅。王慕菲心裏著急姐姐不來,走到院門口等了好半日,才看到兩個管家挑著寫著秦府兩個大字的紅燈籠在前引路,中間四個青衣小帽的小廝抬著頂福建官轎,一個長圓臉,鼻翅上有幾點俏麻子的大丫頭扶著轎杆,後邊跟著兩個挑擔子的管家,兩個抱包袱的婆子。
那個丫頭看見王慕菲穿著襴衫係著黑帶,像是個書生模樣,又和女主人生的有二三分像,走上前萬福,笑問:“這裏可是芙蓉鎮王秀才家?”
王慕菲點頭道:“正是。”上前幾步,笑道:“姐姐,幾年不見了。”伸手拉起轎簾。王素娥欠身站起,扶著兄弟的手慢慢出來,滿頭珠翠映著雪花,越發的襯得她粉光脂豔,別有一番動人的豐姿。
秦夫人素娥站定,使水汪汪的眼睛細細打量眼前的小院子,隻看得見七間舊房,西廂牆上還掛著一架紡車,當中院子裏隻有一棵大桂樹,此時雪積的甚厚,偶爾有雪塊跌落。石頭台階上結著一層薄冰。素娥皺了皺鼻子,厭惡道:“兄弟,你就叫爹娘住在這個地方?”
王慕菲笑嘻嘻道:“兄弟我是窮人,既然此處住不得人,還要煩姐姐相助,尋處好宅院安置爹娘和妹妹。”
素娥微微點頭道:“那是自然,秦木頭?”
一個白麵微須的管家小跑著上前。
素娥道:“咱們家在東門荷花池那邊不是有一所三進的宅子空著,即刻叫人粉涮。一切動用家活器皿叫吳都管撥給。”那管家小跑著去了。
王慕莫得償心願,以後不和爹娘住在一處,心裏喜歡。倒不計較姐姐嫌他這裏粗陋,幾大步踏到東廂,叫道:“爹,娘,姐姐來了。”
素娥倚著丫頭,前呼後擁進客座。一個婆子搶上前把一個太師椅用力擦了幾把,從包袱裏取出一個厚錦墊鋪上,素娥先對爹娘行了禮,方款款坐下。又一個婆子從包袱裏取出茶碗、手爐等物排列在小幾上。王婆子低眉順眼道:“又有半年不曾見你,倒比前些胖了好些。”
素娥慌得丟下手爐,雙手撫臉,掉頭問兄弟:“阿菲,我是不是又胖了?”
王慕菲還來不及說話,立在邊上的那個大丫頭已是笑道:“夫人說哪裏話,奴婢瞧著夫人甚是 操 勞,倒是比去年還瘦些。”
素娥重重歎了一口氣,眼角露出些笑。慕菲卻是曉得,但是相貌生的好些的女人,沒有不怕胖的,忙道:“我看著也和前幾年差不多,倒是腰好像還細了一分。”
素娥這才滿意的笑了一笑,側著頭看看窗外,頭上那掛黃豆大的雪白珠串晃了一晃,問道:“弟妹和青娥呢?”
慕菲笑道:“她兩個在廚房忙呢,我去叫來。”
素娥道:“你去做什麽?”換了一副冷若冰霜的麵孔吩咐:“劉媽,你去後邊請舅太太和青娥來。”
那個婆子應了一聲就要出去,青娥已是挑開簾子,真真捧著三隻細磁茶碗進來。那婆子看了看女主人的臉色,退到牆邊不動。
青娥先捧與爹娘,第三碗捧到姐姐跟前,笑道:“嫂嫂,這是我家大姐。”
真真放下托盤上前萬福,笑道:“姐姐好。”
素娥一手抬著茶碗,一手揭開蓋子撇茶沫,淺淺啜了一口,眼皮都不抬,待笑不笑道:“這是弟妹?”側頭和她的丫頭道:“元寶,把見麵禮取來。”
元寶從懷裏掏出一個彩繡荷包遞給真真。真真雙手接過,謝了大姑子又謝公婆,才鄭重把荷包係到腰間。
素娥打量真真,頭上勒著一方葡萄紫的首帕,穿件半新不舊的月白緞麵小皮襖,下邊係著條湖藍的馬麵裙,實不像富貴人家女兒出身,若說是哪家鋪子裏的老板娘倒有八分像,雖然生的還不錯,哪裏配得上自家風度翩翩的兄弟!
真真也站在一邊打量大姑子。渾身上下珠光寶氣,仿佛把妝盒裏的首飾都掛在身上。最耀眼的卻是掛在脖上的那一掛多寶串,都是蓮子大小的紅綠寶石。下頭串著一個白玉透雕的繡球,本是供在案上清玩之物,偏偏叫她掛在脖上。真真因大姑子如此,想了想,笑道:“奴去後邊照看。”衝王慕菲使了個眼色,兩個都出來,真真就道:“你姐姐帶的這些人都要招待呢,相公把他們請到小梅房裏暫坐罷,我去取賞錢來。”
王慕菲依著她,叫小梅把外頭的幾個轎夫都叫進來,從他們房裏移出一個火盆。真真回房封了十來個紅包,每個裏頭一錢銀子。出來遞給相公道:“回頭送客的時候一人一個,姐姐身邊的大丫頭須給她兩個。休叫秦家笑話咱們窮人沒有禮數。”
王慕菲笑道:“姐姐已叫人收拾荷花池那邊的房子去了,想來爹娘年前就能搬的。”
真真嗯了一聲,想到房裏秦夫人,就覺得頭疼,笑道:“小梅一個人在廚房可不成,我去照看,收拾幾樣熱點心送上去,再煮一鍋熱酒釀與秦家的管家們驅驅寒。”
王慕菲也道娘子想的周全,一個人回東廂。素娥看隻有他一個進來,忍不住笑道:“你娘子呢?”
王慕菲坐下來笑道:“收拾點心待客呢。”
素娥就道:“她不是尚家的小姐?怎麽連使喚的人都沒有?難道尚老爺沒有給她贈嫁?”
慕菲想了想,道:“花嶽家的銀子有什麽出息?”
王婆子心裏打鼓,生怕傻兒子推掉妻家的錢財,忙道:“胡說,誰家嫁女兒沒有嫁妝?你姐姐說尚家極是有錢,尚老爺買泥巴做的茶壺,一把都舍得出二三百兩。就是把二三萬兩銀子給他女兒做嫁妝又待如何?”
王慕菲氣悶,拍桌子道:“那也要正經三媒六聘才有嫁妝。兒子我不合哄真真與我私奔,如今哪有臉去要嫁妝!”
王婆子看了看王老爹臉色如常,大著膽子道:“若是他不把,你就說那個尚真真不是明媒正娶來的,不要她!”
王慕菲越發著惱,站起來大聲道:“我做不來那樣的事。也不會棄真真另娶。還請娘對真真尊重些,不然,兒子跑得了一回,跑不了二回麽!”氣呼呼推開牽著他衣袖的青娥要出去。
素娥笑道:“喲,幾年不見,兄弟到有擔當了。還不坐下。他尚家不給,姐姐替你安家就是。回頭就把荷花池那間院子的地契送來。再送你兩房家人,如何?”
王慕菲搖頭道:“我不要。我家這幾間破房雖然小,也夠我和真真過日。”
王婆子生怕房子和家人飛了,偏王老爹咳嗽個不停,她又不敢出聲,眼巴巴的看著老伴。
王老爹取茶呼啦啦嗽口,轉身吐到腳下,用力踏了幾腳,方道:“既是你姐姐有心贈你,就收下罷。這裏實住不得許多人。”
慕菲挺身道:“我住慣了這裏,不搬的,要搬爹娘搬去就是。”
王老爹拍案,鎮得茶碗跳起來,青娥怕嫂嫂心愛的茶碗跌壞,上前移過茶碗。王老爹指著兒子的鼻子罵道:“孽畜,別以為認得幾個字進了學就敢不把爹娘放在眼裏。誰家父子分居的,小心老子去府衙告你一狀說你不孝,削了你的生員,看你怎麽中舉人中進士!待荷花池那邊收拾好了,全家都搬去!”
第一卷 盛夏 第十三章 第一次PK(上)
青娥最是膽小,嚇得一哆嗦,擦著素娥帶來的兩個婆子溜出來,幾步跑進廚房。真真看她小臉一陣青一陣白,舀一小碗熱酒釀遞給她,笑道:“吃幾口定定神。”
青娥吃了兩口,眼睛發酸,索性放下碗,抱著嫂子哭起來。真真慌了神,手忙腳亂拍著她的肩膀問:“怎麽了?怎麽了?”
青娥使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臉,扭頭看窗外,兩個秦家的轎夫正在外頭說話,強笑道:“無事。”縮到灶後看火,低著頭不肯再做聲。
真真雖然納悶,到底她是做人家媳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鍋裏酒釀還下著元宵,也由不得她再去安撫小姑子,忙忙的裝了一個攢盒,叫小梅送去。自家取了一疊大碗,盛了六七碗送到隔壁,就見那個叫元寶的丫頭下台階,一步一滑的過來,看到真真手裏正拿著一碗酒釀,湊過來笑道:“怎麽舅太太還要自己做活?”
真真淡淡看了她一眼,把碗遞給她,也不說話,轉身回廚房又端了兩碗出來送給轎夫。元寶自恃身份,不肯和轎夫們坐一處吃,端著碗到廚房,嫌板凳上有灰,指著青娥叫道:“噯,過來把板凳擦擦。”
青娥老老實實站起來尋了塊抹布。那元寶看清是她家主人的妹子,慌的手腳都沒有地方放,忙放下碗來接過,討好的笑道:“哪裏敢勞動二小姐。”擦完了要扶青娥坐,青娥搖搖頭,又縮回灶後燒火。元寶還想代勞,真真過來,輕輕說道:“元寶姑娘,這裏髒亂,還請到客座去。”
元寶這才想起原是夫人叫她來喚舅太太的,忙道:“看我昏了頭,我家夫人請舅太太和二姨過去說話呢。”
真真看了一圈廚房,笑道:“如此,還請姐姐幫著看火,我們去去就來。”丟下苦著臉的元寶,拉著青娥出來。就在桂花樹上抓了一把雪,替小姑子擦了擦臉,笑道:“好了,方才像個花臉貓似的。走吧。”
青娥磨磨蹭蹭跟在真真身後,進了門又想順著牆邊溜到角落裏,偏生王老爹看見,大喝一聲:“青娥!誰似你這般縮頭縮腦!”跳下來把拉住她的頭發,一巴掌甩過去,王慕菲和王婆子都來不及拉。真真卻是從來沒有想過做爹爹的會舍得打女兒,,王慕菲拉她到邊上坐下,好半日她還愣愣的。
王婆子把小女兒藏到身後,對穩穩坐在太師椅上的大女兒說:“青娥還小,又不似你曾讀過幾年書,到底不如你行事大方得體。”
素娥橫了兩個婆子一眼,秦府的家人和小梅都退出去,她才開口說話:“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若不打她兩下,她就不曉得改!”
真真看小姑子微微聳動的肩膀,心裏極可憐她,胳膊才抬起,就叫相公不動聲色用力按住,她疑惑的看了王慕菲一眼。王慕菲微微搖頭。
王婆子卻是想找個台階下,偏兒子媳婦都不動,隻得看老伴。王老爹取了一片玉米鬆慢慢嚼,仿佛邊上哭泣的不是他女兒,吃完了才對真真說:“媳婦,後日我們搬到荷花池去住,你且把你房裏動用的物件都收拾收拾。咱們到那邊過年。”
真真看王慕菲麵無表情,隻得站起來含糊應了一聲。
秦夫人舉起戴了三個明晃晃寶石戒指的左手擋著櫻桃小口打了個嗬欠,輕笑道:“我來了這半日也乏了,且等爹娘搬到新居再說話罷。”伸出手半日,也不見元寶來扶她,尖起嗓子叫:“元寶!”
真真恍惚聽婆婆叫她一般,正想站起來,隻見那個元寶飛跑進來,秦夫人伸出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在元寶胳膊上擰了一把,扶著忍著疼的元寶出去。王家人送素娥至門外,真真輕輕推了推慕菲,他才想起袖裏那一把賞錢,忙掏出來散把婆子、轎夫,元寶格外給了雙份兒。
轎子走了沒多遠,王婆子迫不及待地問:“是什麽?”
王慕菲頭疼,道:“賞錢。”
王老爹還不放過他,追問道:“那樣一個小包,裏頭能包幾文錢?”
真真含笑道:“不多,都隻包了一錢銀。”
王老爹雖然心疼,到底不是從他荷包裏掏出來的,心裏難受咳嗽了幾聲,把責罵的話都咽到肚裏。王婆子的嗓門兒提得極高,如鍋鏟刮過鍋底一般,尖叫道:“一錢!他們十來個人就是一二兩銀子!我的兒,恁般有錢?”
王慕菲不耐煩道:“咱們不要臉,姐姐還要臉呢。回娘家來底下人半個錢不賞,她在秦家如何抬得起頭來?”
王老爹覺得兒子想的周全,笑嘻嘻點頭道:“兒子說的有理,隻是一錢太多,一人給他五十文足矣。下回再要把人賞錢,須先問過我方可行。”
王慕菲皺眉,哪裏願意再教爹娘綁住手腳,鼓氣勇氣道:“爹,這裏是府城,不是芙蓉鎮鄉下。人情來住自有我和真真做主。爹爹享兒子福便了,何必 操 這些閑心。”
王老爹胡子翹得老高,彎腰拾了一根人家小孩棄在地下的燈籠杆要抽兒子。那根棍子上沾著泥,又結了一層冰,隻一棍,王慕菲的身上那件寶藍團花綢麵襖上就是一條漆黑的印子。王婆子忙攔道:“才上身的新衣裳,你怎麽下得去手!”
王慕菲皮襖下還有小襖,穿的厚並不覺得疼。王婆子攔,王老爹要打,他也不躲避,由著老子抽了幾下,冷笑道:“爹爹,兒子不是拖鼻涕的小毛孩,不是說打就打的。”牽著真真的手道:“咱們出去走走,等爹爹消了氣再來家。”不由真真說話,拉著她出莫家巷,尋相厚的一個朋友去了。
王老爹愣了一會,丟下棍子回家,把老伴和女兒都拉進門,用力拴上門拴,啐了一口罵道:“狗崽子,看你回來求我開門。”
王婆子心疼兒子,求情道:“這樣冷天,怎能叫我兒在外頭吹風,若是凍著如何是好?”就要上前開門。
王老爹打落她的手,罵道:“就是你慣的他!手裏有了兩個臭錢,連老子也不敬。”
想到兒子手裏的錢,王婆子跳起來道:“不能再叫他跟著那個小賤人跑了,咱們去他房裏搜搜,把金銀收起,一文錢難到英雄漢,手裏無錢看他往哪裏跑?”
王老爹覺得有理,帶頭闖到正房翻東西,王婆子拉青娥就要跟上,青娥難為情,抱著桂花樹死也不肯鬆手。王婆子拍了女兒一巴掌,罵道:“沒出息的貨!”顛著屁股追老伴進房。青娥看爹娘都進了房,忙忙的開門,一直追到巷子口都尋不著,垂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回家,拴上門到廚房尋小梅想法子。
小梅係著圍裙在那裏洗碗盞,見了青娥,忙笑道:“青小姐,要換新房住呢,怎麽不高興了?”
青娥臉上紅霞飛起,結結巴巴道:“方才哥哥賭氣帶嫂嫂出門去了,爹娘怕他們再……”聲音低下去,又提起來,“要把哥哥的銀子都收起來呢。”
小梅手裏一個大海碗跌到地下粉碎。她顧不得撿,扯下圍裙丟給青娥,道:“隔一條街有個梅秀才和姑爺要好,必是在那裏。我去尋。”提著裙子飛一般跑出去。青娥吐一口氣,取條帚掃過地,係上圍裙慢慢洗碗,才洗了五隻,就聽見王婆子尖尖的嗓門罵:“這是防咱們呢,凡是箱櫃都上了鎖,老頭子,取錘子砸了!”
王老爹歎了口氣,道:“兒大不由娘,還當是他小時候拾枚銅板都給你?”
王婆子嘟喃道:“我兒子從來老實,必是尚家那個妮子鎖的。”兩個兩手空空出來,看見院門洞開,扯開喉嚨叫:“青娥!”對麵的大門咣當一聲打開,幾個管家模樣的都伸頭出來看熱鬧。
青娥從廚房跑出來,王老爹問她:“門是你開的?”
青娥小聲道:“不幹我事,小梅打醬油去了。”
王老爹厲聲道:“不許打醬油!”
王婆子看門口圍了一圈人指指點點在看笑話,衝門外吐了一口口水,把大門關上,又問女兒:“小梅到底到哪裏去了?她不問我們拿錢,如何打得醬油”
青娥道:“巷口的鋪子不是有哥哥的本錢麽,嫂嫂但是要什麽都是叫小梅去取,從來不曾取錢。”
王婆子念佛道:“阿彌陀佛,這樣哪使得,以後買東西老身親自去罷。”
正說話間,隻見小梅氣喘籲籲拉著尚真真和王慕菲回來。真真臉上微有怒容,王慕菲也是臉色發青,理也不理站在門口的娘老子,拉著娘子直闖進房門,大力關上當中的門。
王婆子臉上掛不住,隻看王老爹。王老爹若無其是道:“我去和兒子說。”上前幾步推門,門卻從裏頭拴上了,怎麽也推不動。王老爹喊道:“兒子開門!”
王慕菲隔著門跺腳道:“明*****們就搬荷花池去!這是我家,不要你們指手劃腳!”
王老爹極是惱火,踢門道:“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老子說的話就是天條,你敢不從,快開門。”
真真輕聲念道:“於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世上哪有公公無故搜媳婦箱櫃的道理?”
第一卷 盛夏 第十四章 第一次PK(中)
王老爹粗通文墨,曉得媳婦這幾句話無異指著他鼻子罵他為老不尊,氣得他用力也咳不出聲來,漲紅了臉回西廂,忙忙的卷包袱扛箱子,氣呼呼對跟在後邊進來問長問短的老伴說:“你兒子媳婦齊心要趕我們走呢。”心裏卻在疑惑:兒子怎麽還不出來來留他?
王婆子奇道:“媳婦不是說阿菲不是?”
王老爹的臉紅裏透黑,環顧左右,青娥不在跟前,方道:“你大字都不識幾個,和你說也無益。橫豎不是好話,且張羅搬家罷。”
王婆子一屁股坐在床沿,壓著一個大包袱的邊角,冷笑道:“尚家的小賤人不是我王家大紅花轎抬來的,做不得數。好不好一頓鞭子趕到廚房做活去,哪能由著她爬到公公婆婆頭上作威作福!”
王老爹也心動,尋思著,把兒子媳婦各打幾鞭子,自然聽話。從前素娥也逃過一次家,叫他狠狠打過一遭兒,後來就好了。兒子卻是老伴慣的緊,不曾好好教訓過。正想尋鞭子,聽見外頭開門聲,青娥領著朋友老胡進來。
老胡看他房裏橫著的箱子二三隻,床上的包袱四五個,亂的如同打過仗一般。老兩口一個坐在桌邊,一個站在窗前,臉色都不好看,笑問道:“老哥哥老嫂子年下搶零嘴吃,惱了不成?”
王婆子性子急些,顧不得老頭子對她使臉色,把方才的事細細數落一番,抹著眼淚歎道:“小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如今倒會衝娘老子摔門子給冷臉。”
老胡想了想,拈須沉吟道:“你家媳婦是不是姓尚,排行第二?”
王老爹點頭道:“是姓尚,他家還有個大的嫁把李百萬家了。”
老胡鼓掌道:“原來就是他家,恭喜王老哥,他家的錢不比李百萬家少呢。”
王婆子忙道:“他家又沒有田又沒有地,隻幾個破作坊,尚老爺又是花錢如流水,能有多少錢?”
老胡伸頭出去看看外頭無人,縮回來笑道:“這事除非問我,別人都不知的。這個尚老爺前幾年買了幾個鹽窩子,是我一個朋友做司客幫著跑衙門的。偏他時運高,買一個發一個,如今揚州鹽商裏頭最有錢的隻怕就是他。隻是萬事他自家極少出頭,人多不知罷了。”
揚州鹽商富甲天下,這幾句話說得王婆子全身酥軟,緊緊揪著老胡追問:“那他家有多少錢?真的比李百萬家還有錢?”
王老爹用力掰開老婆子的手,教訓她道:“揚州的鹽商哪一個不是有錢!隨他哪一個買下半個鬆江城也夠了。”
老胡又道:“尚老爺最偏疼女兒,妙的是也不曾聽說他家有子侄。將來家產必是兩個女兒繼承。老哥哥,我那世侄可是尋了門好親呀。”
王老爹咳嗽了幾聲,罵老伴:“房裏這樣亂,還不快收拾。我和老胡到前頭酒樓吃幾鍾酒去。”
極親熱拉著老胡的手出去。王婆子一邊收拾,一邊喃喃自語:“真是?為何舍不得替女兒辦一副體麵嫁妝?”
且說真真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想要開門跟公公賠不是。王慕菲摟住她,埋首在她懷裏,廝磨好半日才道:“從前實是受不得爹娘行事才離家的,如今兩位老人家越發的糊塗。爹娘養我一場不易,我是應當,卻叫娘子因為我受委屈了。”
真真伸手貼近相公的臉,他下巴上冒出幾根胡子紮在手心麻麻癢癢,這幾日積在胸口的不快因他這句話刹那間煙消雲散,微笑道:“和公公婆婆好生說說罷,咱們雖然窮,一個月拿五兩銀子供養老人卻不難。”
王慕菲捉住娘子的手親了親,歎息道:“落到我爹娘眼裏的銀子哪裏撥得出來?為何那幾隻箱子不許小梅去碰。裏頭裝著不下五六千兩銀呢?不舍得買地,不舍得做生意,還怕銀子壞了,恨不得藥水煮過埋在地下呢。”
真真擋他的嘴,輕輕道:“到底是你爹娘呢,咱們有個小鋪子,日常用度不愁。明年你或是中舉,或是納監,必能得個一官半職。還怕沒有銀子用?爹娘的那點銀子就叫爹娘收著罷。”
王慕菲感動,貼著真真的耳朵道:“難得你明白道理。隻是一個月分五兩銀子孝敬爹娘,我若得中舉必要打點,手裏不方便再問爹娘討要又何必?且等等罷。”
真真不過看相公情分,其實心裏不喜公婆,點頭道:“相公怎樣說,奴便怎麽做。”兩個鬆開手,把被翻亂的床鋪重新鋪平。王慕菲因外頭靜悄悄的,到底是他爹娘放心不下,趁真真還在那裏理抽屜,輕輕推開門出來。
東廂外間一盆炭火燒的正旺,一陣一陣鹹魚混著醃肉的味道傳出來,王慕菲歎氣,捏著鼻子又到西廂,這兩間房裏新箱子上疊著舊箱子,明晃晃七八把銅鎖極是引人注目。他們房裏抱出來的新被褥不見蹤影,床上攤著的是爹娘蓋了二十年的舊被子,上邊還打了三塊大補丁。妹子床上,原是真真極心愛的一床杏子紅綾麵的被子,也換成了青布破薄被。王慕菲再次歎氣,輕輕掩了門到廚房,卻見老娘在井邊剖魚,妹子在洗白菜。
看到兒子過來,王婆子笑嘻嘻道:“真真最愛吃煎魚,晚上咱們煎兩條鯽魚吃罷。”
老娘這樣和顏悅色反倒叫王慕菲心裏打戰,結結巴巴道:“娘,你怎麽了?”
王婆子毫不做難,甩甩手上的魚鱗,笑道:“娘是叫豬油糊了心,以後再不動你們房裏一根針。如何?”
王慕菲半信半疑,眼睛隻盯著妹子。青娥轉了轉眼珠,王慕菲會意,走到廚房裏去。少時青娥提著菜回來,附到哥哥耳邊道:“胡老叔方才來尋爹娘,不曉得勸了爹爹什麽話,爹爹請他吃酒去了。”
王慕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什麽緣故叫娘前後判若兩人,自懷裏掏出一錠半兩的銀子把妹子,笑道:“這個把你買針線用,若是娘爹有什麽話說,你不妨記在心裏,無人時和哥哥說知。”
青娥已是接過銀子,聽得哥哥這樣話說,仿佛手裏是塊紅炭一樣,把銀子往地下一拋,搖搖頭跑開。王慕菲撿起銀子,恰好老娘進來,隻得在懷裏又掏出兩塊來,也不知有幾兩,遞把老娘道:“娘,明日搬家的腳錢,先把你。”
王婆子接在手裏,笑道:“哪裏要這許多。”一麵說,一麵納到袖子裏。喊:“小梅,菜油在哪裏?”
王慕菲走到門口看看,北風刮得越來越猛烈,漫天雪花飛舞,路人都是神色匆匆,留下的腳印不一會又叫雪蓋住。他靠著門框看雪景,心裏還在想老娘為何對真真好起來。
突然撲哧一聲嬌笑,對麵的黑漆大門慢慢移開一道縫,姚小姐伸出手來招他道:“王兄,方才有隻呆雁飛過,你瞧見沒有?”
王慕菲看她穿著朱紅的長襖,頭上是雪白的昭君套,無憂無慮的仿佛是赤子一般,本來沉重的心也跟著輕鬆起來,由不得笑道:“一隻不曾見,倒是見到一雙呆雁在雪地裏看風景呢。”
他本是無心之語,姚小姐聽到“一雙”驀地紅了臉,縮回去又移出半邊身子來,笑道:“若是王兄無事,來小飲幾杯如何?梅兄和陳兄就到呢。”
王慕菲卻是曉得那位陳公子對她有意,自是不願趟這淌混水,忙擺手道:“大節下,家裏還有事呢。多謝多謝。”
掩上門回來,真真抬頭見他衣帽上都積了雪,取了手巾替他擦拭,順口問他:“哪裏去了?”
王慕菲答道:“門口看看,恰巧遇到對門姚小姐,說了幾句話。說起來她也怪可憐的,女孩子家家又沒人管束。跟一群風流才子混在一處,將來嫁了人家,公婆不知怎麽看他呢。”
真真微笑道:“不是說想嫁她的人多的是麽,隻怕公公婆婆看在孔方兄的份上,待她如寶似珠呢。”
王慕菲點頭道:“說的也是。方才我娘在井邊剖魚,說是晚上要煎魚把你吃呢。”
真真哎呀一聲,尋出圍裙道:“我去我去,你娘來這幾日,隻到廚房裏轉過一兩圈,她哪裏曉得油鹽醬醋放在何處?”出了門又回頭道:“我叫娘到東廂烤火去?”不等王慕菲回話,踏著輕快的腳步已是走遠了。
且說王婆子心裏翻江倒海,看見媳婦進來,忙笑著推她出去,道:“今天是娘的不是,媳婦你回去歇歇。”
真真不動,笑道:“娘是貴客,哪裏能叫您做活?”喊小梅道:“小梅,扶老太太到東廂烤火去。”又推青娥道:“妹子也去,實是嫂嫂的不是,怎麽叫你去洗菜。”青娥愣住了,叫真真推出來,扶著娘到東廂坐定。王婆子扁了扁嘴,道:“明明是我家,怎麽是客。”
青娥隻要爹爹不在跟前,膽兒卻大,笑嘻嘻道:“這是哥哥嫂嫂家,咱們來了怎麽不是客?”
王婆子道:“你哥哥不是我的兒?你哥哥家不是咱們家?”
青娥指指天指指地,問道:“這裏有一片瓦,有一塊磚是俺爹給他蓋的呀?都是嫂嫂紡紗織布積了十兩銀,和哥哥做了兩年小生意賺來的。”
王婆子想想自家兒子當初叫老伴打了一頓離家,身上實是一個大錢沒有,啐道:“胡說,誰家兒子和老子分的這樣清楚。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他的就是我的!”
青娥低著頭撥火,冷不丁問道:“那姐姐嫁把秦家,姐姐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秦家怎麽不是我家的?”
王婆子道:“傻丫頭,現在不是,等你秦姐夫死了,就是了。”
第一卷 盛夏 第十五章 第一次PK(下)
王老爹吃得滿麵紅光,拎著一副豬肚子哼著小曲進門,遞把老伴,笑道:“晚上咱們和孩子們吃兩鍾。”
王婆子轉手交給青娥,掐她一把道:“還拄在這裏做什麽?去廚房換你嫂嫂來歇歇!”
青娥慢慢出門,飛一般跑到廚房,把豬肚子捧到嫂嫂麵前,笑道:“嫂嫂,爹爹叫我換你歇歇呢。”
真真接過來看,卻是翠屏樓有名的糯米八寶豬肚,忙洗淨了片成薄片,取瓷盤盛了放在飯上溫著。轉過頭來看青娥還在,笑道:“妹子,不要你做活,若是怕公公婆婆說你,不妨到房裏收拾下你的東西,明日就搬呢。”
青娥摟著嫂嫂的背,眼淚汪汪道:“嫂嫂一同搬去呀,嫂嫂一同搬去呀。”
真真推開她的手,無奈的笑道:“非是嫂嫂不肯,隻是這裏又是小作坊,又是雜貨鋪的走不開。”拍拍小姑子的臉,又道:“雖是住在兩處,卻比從前近呢。”
她嘴上這樣說話,心裏想到這幾日受的氣,卻是拿定主意,任公公婆婆說破了天也不要同住。眼見青娥一步一步蹭出去,到底有些憐她,回房取出兩個緞子遞給她道:“你做兩個裙子過年穿。”回到房裏依舊把箱子又鎖上。
慕菲看她這樣小心,又好氣又好笑,丟下筆道:“我還在屋裏呢。再說了,娘都認錯了,必不會再做那樣的事。”
真真冷笑道:“幾塊臘肉幾個鹹鴨能值幾何?還要搬到眼皮底下鎖起。”
王慕菲揉太陽,好半日才道:“我爹娘天性如此,何況從耳房搬到廂房罷了,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你還記著這個?”
真真道:“且看著罷。”忽然傷心起來,坐在窗邊苦笑,“公公婆婆搬來才幾日,我兩個就口角,難怪我姐姐說人家媳婦不好做呢。”
王慕菲移到她身邊坐下,也道:“這哪算口角,實是我娘在家胡鬧慣了,休要理會。過兩日他們搬走,咱們關起門來還是娘子大人說了算。”
真真歎氣,站起來挽袖子,笑道:“說正經的,卻是這幾年事事都是我說了算,乍一遇到公婆,時時低頭奴就不行。這個脾氣卻是不好。容我慢慢改罷。”
慕菲自家何嚐不是如此,娘老子搬來二三日,他就覺得好像過了二三年一樣,想到此處責怪娘子的心就軟了,摸著娘子的細腰,笑道:“男主外女主內,這家裏大小事情本就該你做主的。”
真真想到還要煎魚,推開相公要站起,王慕菲哪裏肯放,兩個嘻嘻哈哈在床上鬧,親嘴耍子。突然門外傳來王婆子的尖嗓子:“青娥!你又偷懶!”
王慕菲吃了一驚,小腹處本來硬的那一塊居然軟了。真真看他臉色不對,探到他襠下摸了個空,忍不住伏在枕上笑起來。慕菲又羞又惱,急中生智去嗬娘子的癢癢。
王婆子躥進東裏間,看見兒子和媳婦疊在一處,先豎起眉毛想說媳婦的不是,又想到老胡的話,急怒變笑,無奈笑容擠都擠不出來,鼻子眉毛抽筋一樣跳個不歇。
王慕菲和真真急忙分開,看老娘在那裏擠眉弄眼,兩個都不好意思說話。在王慕菲,心裏還有二分惱火,恨老娘害他出醜。在真真,雖然羞愧,到底不好叫婆婆一個人在那裏唱戲,勉強問:“娘,可是扭著腰了?”
王婆子忙道:“不曾不曾,你們接著……”接著做什麽卻是說不出口,王慕菲和真真兩個低著頭,臉都紅了。王婆子想起是找女兒,又尖叫:“青娥!”退後幾步出去。
慕菲一拳搗在枕上,恨恨道:“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真真理了理裙子,笑嘻嘻道:“我去做飯。”王慕菲伸手去撈撈了個空,眼睜睜看著她出去。他想到方才硬了又軟,實是有些擔心,掩上門解小衣,要看看壞了不曾。誰料才掏出來,就聽見背後有咳嗽聲。王慕菲跳起來扯褲子,惱道:“爹,你來做什麽!”
王老爹看看兒子衣衫不整,也猜得到方才他兩口子在房裏必是做了點什麽。撫了撫胡子威嚴的說:“雖說男女居室人之大倫,到底不好清天白日……”
王慕菲手裏緊了一緊,汗巾差點勒死自己。
還好王老爹的咳嗽又犯,咳了半盞茶功夫才停下,笑眯眯湊近兒子的臉問:“真真家是不是在揚州做鹽商?”
王慕菲搖頭道:“這卻不知,倒是聽真真說,他爹覺得生意不好做要歇了家裏幾個作坊呢。”
想到他爹從來不會無故獻殷勤,突然警覺,反問道:“爹你問這些做什麽?”
王老爹笑道:“你胡大叔說你泰山在揚州做鹽商呢。又說不曾過繼子侄。”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你休要打錯了算盤。我王慕菲雖然窮,不是靠老婆娘家吃飯的人。尚家的錢,我一文都不會要。”
“你……你……”王老爹想到金山銀山叫兒子推開,心痛如刀絞,扶著桌子隻說得兩個“你”字,臉色發青。王慕菲忙替爹爹撫胸捶背。低聲軟語道:“爹爹,兒子明年就是不中舉也能納監,穩穩的從七品在手裏,還怕沒有銀子?”
王老爹聽說兒子必得官,胸口立刻不悶了。站起來道:“有本事你自己考個進士。花銀子納監算什麽!”
王慕菲應了一聲,舉起書本道:“兒子讀書,爹爹到東廂和娘說話去罷。”
晚餐時王老爹居然對真真笑了兩回,夾了一箸魚到她碗裏。真真受寵若驚,王婆子拉她坐下,笑道:“我這個媳婦,生得又好,又會做活。卻是我王家燒了多少香修來的福氣呢。”
真真一口飯哽在喉嚨裏,用力咽了幾回才咽下。青娥睜大她那雙丹鳳眼,手裏夾著的一塊香腸滾落到地下都不覺得。王慕菲愣了一下,忙道:“實是兒子的福氣。來,真真,魚頭夾給你。”
王老爹白了老伴一眼,咳嗽了幾聲。再無人開口,鴉雀無聲吃完了飯。真真和小梅去廚房,慕菲回房讀書,青娥看看爹,又看看娘,悄悄兒順著牆出來,把嫂嫂給的緞子又抱到哥哥房裏,笑嘻嘻道:“哥哥,借你房裏大桌子裁料子。”
王慕菲替她點了兩支燭,把大書桌讓給她,自家取了本卷子在邊上讀。
青娥一邊落剪,一邊問道:“哥哥,你和嫂子是怎麽認得的?”
王慕菲拍了妹子一巴掌,假裝惱了:“與你何幹,快些剪。”
少時真真進來,青娥又問,真真含笑道:“說與你聽也無妨,隻是不許和別人說。”
青娥點頭如搗蒜,恨不能賭咒,王慕菲還是不肯,哄她說:“去罷,娘叫你呢,再不去,仔細爹打你。”
青娥把頭一偏,仿佛正在挨打一般,皺著眉道:“聽嫂嫂說完了,就是打我二十棍我也認了。”
婆家真真隻和這個小姑子處的好,含笑拉她到桌邊坐下,小聲道:“那一年有個表兄來求親,我爹爹不曉得他為人,有心許他。我姐姐卻是知道他吃喝嫖賭無一不沾,無奈爹爹偏聽偏信。所以姐姐和姐夫商量,叫我暫避一時。誰料走了消息,那位表兄尋到我躲藏的尼庵,幸好你哥哥經過,拚了命才救我出虎口,還帶著我躲了半年。我感激他,所以嫁他。”
青娥笑得眼睛眯成一雙月牙兒,道:“原來哥哥這樣了不起。”
真真道:“可不是,若不是良心好,誰肯擔著吃官司的風險幫無緣無故的陌生人。”說完了衝王慕菲一笑。
慕菲心癢難忍,想站起來和娘子親熱,看到青娥含笑看著他,又怏怏的坐回去,嗡聲嗡氣問:“青娥,你還在磨蹭!”
真真執起剪刀,喀嚓幾下剪好,把衣料卷成一卷遞給小姑子道:“西裏間有上等的清水好綿,我去取些來。”
青娥看哥哥衝他做鬼臉,舉著一個燈跟著嫂嫂過去,取了線就出去了。真真掩上門回來,笑道:“趕她走做什麽?”
王慕菲撲上來把娘子按倒在床上,笑道:“你說做什麽就做什麽。”
真真怕公公婆婆再悄悄兒進來,不肯似平常那般由著相公玩鬧,打了個滾就爬起來道:“我去叫小梅送洗腳水來。”推開纏在她身上的慕菲,到廚房看燒水,著小梅送了兩桶水到公婆房裏。第三桶她兩個洗臉洗臉。第四桶才抬到正房。
王慕菲等的心焦,問小梅:“怎麽挨到此時才來?”
小梅指指西屋,也不說話,把水傾在盆裏出去。王慕菲跺腳步:“這孩子!在我跟前半句話都不肯多說,難道我吃了你不曾?”
真真取來烘的幹幹淨淨的鞋襪,笑道:“總要先伏待過你爹娘吧。”
王慕菲道:“他兩口子幾十年也不曾見使喚過誰,偏有了媳婦就嬌貴起來。”賭氣一般伸出腳道:“伏侍我洗腳。”
王老爹和王婆子進門,正好看見真真一邊笑一邊替他們兒子脫鞋解襪帶,兩位老人家都心花怒放,王老爹笑道:“媳婦賢惠。”
真真忙行禮道:“外頭冷,爹娘怎麽還過來,有話說叫媳婦過去也是一樣。”
王老爹不曾瞧見他兒子的臉都皺成核桃,春風滿麵坐在兒子的床上,笑道:“我們明日搬到荷花池,還要擇個好日子和親家見麵。媳婦,你爹爹何時得空?”
真真還不曾說話。王婆子已是搬著指頭算起來:“初二素娥要回門,不如初二罷,人也齊全,也叫秦家女婿和親家見見。”
真真本是訂了初二要回娘家的,因為沒有想過要和公婆長住,回家也不曾說,一聽說初二,眉頭就皺起來,想了想,道:“我家正月有事,我爹爹叫我初二回去長住呢,隻怕出了十五才得空回家。”
王慕菲極怕上不得台麵的老娘在泰山麵前丟人,巴不得道:“泰山家是有正事,不如十六請罷,大家方便。”
王婆子選初二本是想兩次並做一次好省一桌酒菜錢,偏生兒子媳婦不曉得她心意,急得隻拿眼睛看王老爹。
王老爹拍拍被褥,笑道:“初二本就是回娘家的好日子。阿菲呀,你就陪真真回去好好住些日子,等尚家的事辦完了再回來,哪日親家得空,哪日請他。”拉著不情不願的王婆子出去。
王慕莫捏著拳著僵了半日,突然彈起來,赤著腳跑到外間把門拴上。
床上公公婆婆坐過的地方,雪白的水紋綾留下一個灰不灰黃不黃的手印。真真發了半天呆,歎氣道:“拆了重洗罷。”扭頭看到相公沒穿鞋,兩行濕腳印通向外頭,忙拉著相公坐到盆邊,按他兩隻腳浸到腳盆裏。
王慕菲張口要說話,就聽見有人推門,無奈方才他已拴上門拴,怎麽推都不得開。真真起來要去,王慕菲搖頭。外關王婆子尖嗓門喊:“阿菲,你爹爹喊你呢。”
王慕菲大聲道:“我睡下了,有話明日再說罷。”低頭隻洗腳,一隻手強拉著娘子不叫她去開門。
王婆子又喊了幾聲,悻悻回去,王老爹在桌邊吃酒,青娥在剝花生。老太太受了冷遇,就拿女兒出氣,一把掀翻了裝花生的方盒,惱道:“你姐姐像你這麽大時都嫁人了,你隻曉得吃吃吃!”
青娥剝的花生本是把爹爹下酒的,偏生爹爹隻眯著眼在那裏咂酒,不替她說話,她滿腹委曲說不出來,又不敢當著爹爹麵掉淚。借著拾花生,趴到桌底下拿袖子擦眼睛。
王婆婆抱怨道:“你兒子不肯來呢。”
第一卷 盛夏 第十六章 才女初露鋒芒(上)
一輪紅日初出,屋簷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冰掛結的都有四五寸長,嗬一口氣眼前就是白霧一片。真真心裏快活,和小梅兩個取鏟子把院中積雪都鏟到院子角落裏,猶有餘勇,打開大門又把她家門口的雪也鏟掉。
王慕菲聽得外頭跨擦跨擦鏟了半天,真真和小梅說笑聲如銀鈴一般,忍不住爬起來換了粗布短衣,出來搶真真的鏟子,笑道:“這都是男人做的事,怎麽不叫我?”
真真出了汗,臉蛋紅撲撲的,笑起來如同五月的水蜜桃,讓人想咬一口。王慕菲越看越愛,哪裏舍得叫街上那些挑菜販水的人看他娘子,把真真推回家,又叫小梅回去換把大鐵鍬來,朝手心裏吐口唾沫,埋頭幹起來。
莫家巷住的多是小戶,有人先出來鏟雪,誰好意思在家向火,各家男人都扛著鐵鍬出來鏟雪。一群粗笨男人裏頭夾著一個小秀才,格外紮眼。大夥一邊鏟雪一邊閑話,
真真使大鍋煮了一鍋茶麵,叫小梅拎出去散與眾人吃,各家也有送點心出來的,也有搬板凳出來的,一群人圍在一處吃吃說說,極是熱鬧。
王老爹和王婆子其實早就起來,帶著青娥在房裏捆箱子,生怕真真進來看見王家的老本,把門拴的緊緊的。
聽到外頭鏟雪,王婆子已是嫌吵,再聽見兒子和左右鄰居說話,她心中不快,抱怨道:“這是胳膊肘朝外拐呢,不在家收拾箱籠,偏在外頭鬼混。”一說再說,說得王老爹不耐煩,背著手出來,巴著門朝外看。他的秀才兒子穿著粗布衣衫,跟覓漢沒有兩樣。
王老爹恨鐵不成鋼,撥腿跑出兩步,才想起兒子大了,不能當著眾人麵給他沒臉,咳嗽幾聲,踱到兒子麵前道:“我兒,家去罷,仔細吹了風著涼。”
慕菲站起來應了聲是,跟著老爹回家,王老爹掩了門暴跳:“就要搬家,你還在外邊鬼混。”
慕菲隻當看不見,由著爹爹在身後咆哮,洗臉換衣,收拾齊楚方才坐下,接著小梅奉上的香茶,淡淡的道:“爹爹的箱籠不是都收拾好了麽?”
王老爹重重把茶碗頓在桌上,喝道:“你房裏為何不收拾?”
慕菲笑道:“我這裏又有作坊,又有鋪子,無人看管卻怕夥計不老實呢。”
王老爹愛錢如命,偏又生性多疑,除他自己外一個人不信的,但有銀子從來都是傾成大元寶藏起,若是叫他取出來做生意,就如割他的頭一般,哪裏有個肯字。兒子這般說,卻是合他心意,因道:“做生意甚是 操 心,又要防帳房搗鬼,又要怕同行排擠。再打點了官府和地方,哪裏有賺頭,不如歇了罷。”
慕菲搖頭道:“歇了容易,隻是那一二百銀子能花幾日?兒子成家立業,難不成還要問爹爹要錢用?”
王老爹聽說隻有一二百,跳起來道:“兒子,你連爹爹也哄!那個雜貨鋪沒有二三千兩?”
慕菲也不爭論,想起那張收契,從一個拜匣裏翻出來遞把爹爹看。王老爹顛來倒去看了十多回,手指頭顫抖,指著銀錢數問:“真是?”
慕菲點頭道:“我們存了幾年,隻得這點積蓄。”
王老爹發呆,好半日才道:“難道真真她一錢銀子都沒有?”
慕菲道:“她帶了些,隻是我們在濟南,看見那些災民可憐,盡數捐把官府煮粥了。這幾百銀是娘子織布積下,我們做小生意掙來的。”
王老爹又問:“如今尚家認你這個女婿,難不成眼看著你們受窮?”
慕菲想將來自己做了官再到真真娘家去,必得泰山敬重,笑得格外燦爛,:“自己掙的錢用的踏實。兒子飛黃騰達指日可待,老婆奴有什麽做頭?”
王老爹無話可說,全身的骨頭好像被抽走一樣,拖著腳步有氣無力回東廂客座。
早飯時真真一直提心吊膽,怕公公婆婆強要他們小兩口搬去同住。萬幸公公婆婆都低頭吃飯,連話都懶的說一句。吃過飯秦家管家果然帶了兩輛大車一輛轎車來替王家搬家。
真真在人堆裏衝王慕菲使了個眼色,兩個轉到井邊,問他:“公公婆婆不叫咱們搬?”
慕菲笑道:“不搬。方才你沒聽說,娘一直在算計要把多的房拿出來租把人住呢。”
真真胸口一塊大石落地,從心底笑出來,湊到相公麵前,在他臉上啄了一下,飛快的跑開。王慕菲抬頭看天,一輪紅日高懸,摸著腮幫子,大嘴咧到耳朵根的笑,到爹娘跟前一派孝順兒子的模樣忙前忙後。王婆子說要把東廂裏間的東西搬一半去,真真一絲也不作難,取了一隻火腿下來,別的盡數都叫人搬到大車上。慕菲到新宅幫忙,家裏隻有真真和小梅,先收拾出東廂,把窗子都打開透氣。真真才取了兩方帕子,自取一塊擋住口鼻,遞一塊給小梅道:“綁上,咱們去把西廂收拾下。”
小梅指著孤零零吊在樹上曬太陽的火腿,小聲道:“小姐,都叫他們拿去了,咱們家過年吃什麽?”
真真笑道:“哪有都拿走,廚房裏還有一壇子鹹菜呢。”
小梅翹著嘴把帕子蒙上,跟著真真進房,拆了床鋪,真真使火鉗夾出一隻臭襪子來,笑道:“我還以為是死耗子,原來是他。”
小梅隔著帕子都受不了那股子陳年臭味,推開窗戶,拎了一個裝柴灰的破罐來,把那隻襪子埋進去,扯開帕子笑道:“婢子扔掉它。”不等真真吩咐,已是跑遠。
真真把兩間房細細看了一回,把床板移到牆外,掃出兩簸箕碎布頭爛鞋麵來。小梅怕有臭味,都扔到幾條街之外的河邊去了。回來和主人說:“小姐,街上許多小攤,咱們去逛逛?也買幾盞花燈回來掛好不好?”
真真數了幾十個錢把她,笑道:“你去鋪子裏找小三兒和你一道耍去,隻別走遠了。明日等姑爺一起去逛再買東西。”哄走了小梅,回來繞著幾間房轉了一圈,把大火盆移到自己臥房榻邊,又泡了一壺香茶,焚了一塊好香,,伸伸懶腰換了件紫羔皮的寬大皮襖,臥在榻上抱著一匣點心取了一本書享受,翻了十頁,不覺沉沉睡去。
睡夢裏到了一處所在,恍勿間王慕菲在前邊大步向前,眼睜睜看著相公邁進一個金碧輝煌的大殿,自家到了門口卻無論如何進去。真真張口要喊卻發不出聲來,正六神無主間,聽得啪的一聲,卻是南柯一夢。看火盆裏的香才燃盡。還好手裏的書不曾落到火盆裏。拾起來再看卻看不進去,心裏想著方才做的夢,索性放下書,到門口看相公回來不曾。
且說姚滴珠早起在街上逛累了來家,熱鬧慣了的人不肯獨自在繡房裏,偏要在大門後看熱鬧耍子。一來他家不是高門大戶沒有什麽規矩,二來老主人不在,家人們樂得討小主人喜歡,哪個肯說她。所以滴珠穿了件大披風擋住頭臉,隻露出兩個眼珠看街景,盯著一個手裏拿風車的小把戲轉過街角,就聽見對麵開門。滴珠忙縮到門後,從門縫裏看去,開門出來的不是那個書呆子。卻是他娘子,散著頭發,穿一件寬大的袍子,倚在門邊說不出的嬌柔嫵媚,隻看了外頭幾眼就關門。滴珠眼尖,看她轉身翻起的衣角隱隱露出點黑色,才曉得她身上那件不是襖子,分明是件紫羔皮襖兒。紫羔皮小襖她也有一件,卻不舍得做那樣一件袍子來穿。從來同伴間她樣樣占先,無意間撞見對門一個窮秀才的老婆穿的比她好,她哪裏伏氣。用力把大門關上。回到房裏叫帳房來問:“我家如今有多少錢?夠不夠我做兩件大毛衣服?”
帳房搬了帳本來,翻到最後幾張推到小姐跟前道:“這幾個月小姐花費不少呢,老爺留下的銀子隻剩一百兩不到。”
滴珠平常要買什麽說一聲罷了,聞言嚇了一跳,心裏不信她用了這許多,取帳本細細算過,果然都是她不知不覺花去。此時爭強好勝之心都化做滿腹羞愧,低頭想了半日,道:“鋪子裏的紅利可曾送來?”
帳房道:“鋪子裏捎信來說是明日送來。隻是……”
滴珠拍案道:“快說!”
帳房道:“隻是隻有二三百兩。濟不得事。”
滴珠算算,歎氣道:“也罷,原來訂了上元節請客,不必預備了,隻說我病了,一個客不見。還有這三四百兩銀能挨到明年分紅吧。”揮手叫帳房退下,自家尋思:爹爹能賺錢,為什麽我不能賺錢?妝盒裏的金珠也值不少銀子,不如撿幾樣不愛的出來,或是絨線鋪子或是紙筆鋪子開一個,賺些錢,一來也在世人跟前顯顯我的本事,二來不和朋友來往正好打發辰光,卻是兩便。她本是個急性子,忙忙的開了妝盒,把自己的珠花金釵一一排開,翻了許久翻出些小金錁子來,這不是對門那個呆秀才拿來賣的?滴珠想到那回他爬在地下找金子的傻乎乎的樣子,隨手又把這幾塊金子丟回妝盒,把挑出來的七八樣首飾拿塊舊手巾包起,換了件舊衣裳,叫了個老管家跟著出門,尋了個世叔家開的當鋪要當死當。
世叔道:“侄女若是少銀子使,叔叔這裏盡有,取一二千去花用就是。何必當當,叫你爹爹回來罵我不是。”
滴珠笑道:“侄女不少錢使,隻是有心做一件事不肯用家裏的銀子,把這些用不著的俗物當了也罷。”把金珠推到世叔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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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十七章 才女初露鋒芒(中)
那位世叔卻不過姚老板情麵,那幾樣首飾高高的估了三百兩銀,六十個五兩一錠的小元寶抬出來,推的小山樣高。兩個夥計幫著抬回莫家巷,
這樣一堆小元寶堆在桌上,小桃花轉來轉去,心裏舍不得那幾根釵,問小姐:“小姐的那幾根釵,哪一根不是五六十兩買來的,怎麽這樣便宜當掉?”
滴珠笑道:“你白在我家這些年,就不曉得當鋪是九出十三歸?本來值十分的東西,若要去當,給你五分就是上上簽兒。或是你去當,能當得二百兩就是你本事。”把銀子盡數移到箱子裏。使了個心腹叫做姚大毛的就在莫家巷左近尋鋪麵。大年下人家鋪子多是關門歇業。極容易就尋到間鋪麵。就在瑞記雜貨鋪隔壁,兩間門麵,樓上兩間閣樓,後頭兩間房,一年隻要十八兩租金。姚小姐親自去看過,算計紙筆比不得絨線家家都要買,就要開個絨線鋪。就把房子租下,趕著叫家人粉涮牆壁打箱櫃。恰好有個富商尚家不知發了什麽瘋,好好的生意都歇掉,貨物比市價都便宜半分。姚小姐取盡那三百兩買下許多絲錢,又是許多汗巾、荷包、扇墜之類的零碎,打點正月十六開門。
且說尚真真到了初二回娘家。尚家上下待王慕菲雖然不甚客氣,也不至於冷淡。尚鶯鶯因為娘家的家財是她和妹子一人一半的,為了避嫌不肯叫夫家人經手,連夫婿都晾在一邊閑坐。真真又不是怎麽在行的人,明曉得慕菲還不如她,自然也不好叫自家相公上前。所以一應事體都是鶯鶯做主,真真旁聽。尚家兩個女婿李公子青書和王秀才慕菲,雖然都在尚家,其實是兩個閑人。
王慕菲記掛著蟾宮折桂,猶自捧著書在花園靜室苦讀。李青書本是世家公子,哪一日不是高朋友滿座,夜夜笙歌?忍了兩日,來尋慕菲道:“連襟,我家十六弟在天香樓擺酒,和我一同去耍耍?”
王慕菲擺手道:“吃吃喝喝有什麽意思。不去,不去。”
李青書倚著桌子,翻了翻他的書,笑道:“書呆子,你這般苦讀哪裏有用?文采再風流也抵不上家兄一笑。”拍拍他的肩道:“你我骨肉至親,不害你的。席上有牛學道公子,還有薛糧道兄弟,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與我同去走走罷。”
慕菲還在推辭,驀地鶯鶯和真真姐妹兩個攜手進來,聽說李青書要帶慕菲出去吃酒。鶯鶯忙道:“去罷,與其在家抱怨無趣,不如和十六弟樂一日,叫人抬兩壇家釀的桂花酒去。”
真真也推相公道:“去罷,過年也要耍耍。”王慕菲教他們三人打攪,斷了文思,擲下書本笑道:“我是個村人,若是出醜,姐夫千萬替我遮擋一二。”
李青書因娘子一直衝他微笑,曉得這事做得漂亮,拍胸脯道:“無妨,誰敢瞧不起你就是瞧不起我李青書。”
鶯鶯看不慣自家相公牛氣衝天的樣子,冷笑道:“極是,誰敢瞧不起李百萬家?”嗆得李青書差點閃了腰,灰溜溜扯著連襟出門。
王慕菲雖然和尚家大小姐不大對盤,和這位富家姐夫還說得來,因笑話他怕老婆。李青書笑道:“你對真真妹子何嚐不是百依百順。”
王慕菲搖頭道:“我家真真性子柔順,何曾這樣當人給我下不了台?順著她些兒也是應該。”
李青書不伏氣道:“我家鶯鶯心直口快,從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何苦和她爭一時意氣。自家人順著她些兒又何妨?”兩個誰也說不服了誰。還好天香樓離的不並遠,見到李十六公子迎出來,二人都打點精神寒暄。
滿座俱是華衣美服的貴公子,王慕菲隻認得一個陳公子。那陳公子看他和李九公子一同進來,就不似平常怠慢,站起來與他見禮,笑道:“王兄何故才來?”
王慕菲因他臉向著自己說話,眼睛卻一直看向李青書,必是想借機和李青書搭訕,笑道:“路上耽擱了一會。”
李青書和相識的朋友打完了招呼,看到他還站在一邊,忙過來拉他上前和學道公子、糧道兄弟說話。王慕菲留心看陳公子坐在角落裏,背著眾人問李青書:“姐夫,那位陳兄是府上親戚?”
李青書隨意看了那邊一眼,小聲笑道:“一表三千裏的表親,哪一房的不記得了,理他做甚?來,咱們和牛公子,薛公子一處劃拳。”
慕菲和陳公子以往文會裏常遇到,陳公子總是圍著幾位才女打轉,和他不過泛泛之交罷了。聽說他不是李家親戚,不過一笑,就把他拋到腦後。打疊精神和牛公子說笑話,陪薛公子猜拳吃酒,一頓飯吃了一個多時辰。一來王慕菲極會看人眼色說話,二來李九公子有心拉攏,他就和牛薛兩位成了相與,幾人訂下第二日到牛家吃酒,第三日到薛公館賞梅,第四日又是李青書做東。王慕菲也要請一回,那位薛公子道:“王兄台,你要請也使得,請嫂子燒幾個菜,咱們到你家吃一回就好,天香樓日日吃他卻厭了呢。”
李青書笑道:“薛兄說的極是。過了正月,咱們好好到王兄家樂一樂。”散了二人走在回尚家的路上,李青書笑道:“妹夫好運氣,牛公子最是清高,隻和孔兄處的好。倒是薛公子是性情中人,這般替你省錢,就是把你當好朋友。秋試走薛大人的路子,想必一個舉人穩穩在手裏了。”
王慕菲歎道:“姐夫這般說,豈不是讀書無用。”
李青書笑道:“天底下最有才的除去李太白就是杜子美,這兩位官運如何?這世人,不得中舉,又沒有錢的,咱們酒席上遇見了無好話誇人家,不得已叫一聲才子。誰當真,誰是傻子。”說完牽王慕菲的手,又笑道:“我家真真妹子極是天真爛漫的一個人,為著你在泰山和鶯鶯跟前受了多少褒貶,快快搏個舉子來叫她揚眉吐氣。”
王慕菲本來心裏瞧不起這些富家公子,生來好吃好穿,就是讀書也有好先生教,好不好,使銀子開道,功名易如反掌。今日李青書這般替他設法,心裏也感動,就在大街上唱了個肥喏謝他,道:“姐夫一心為我,我都記在心裏。”
李青書受不得他這樣一本正經,湊過來勾肩搭背,笑道:“真有心謝,不如請哥哥去梨花巷聽蘭兒唱小曲兒?”
王慕菲曉得他是個老婆奴,在家連丫頭的手都不敢摸的,也就半真半假答應。到家李青書被泰山請去說話,真真又捎話來說晚上要和姐姐一處查帳,不回來住。他一個人無聊,想著還天色還早,不如回家看看。請個小婢進去說了,少時裏邊送出一個食盒來,他也不要人送,自己拎著回城。
正月裏滿街滿巷都是人,一路上鋪子都開著門在做生意。王慕菲記掛自己家雜貨鋪的生意也不細看。走到巷口,就看到自家鋪子隔壁新開了一間鋪子,地下鋪著一層厚厚的紅紙屑,裏邊好像沒幾個人。倒是瑞記的小夥計小三兒,穿著一身新衣和一群頑童在路口放炮仗。
王慕菲因手上食盒沉重,清了清嗓子喊:“小三兒。過來拎東西。”
就聽見那鋪子裏有人應了聲,伸頭出來見是王慕菲,一路小跑著接出來道:“原來是王先生。裏邊請,裏邊請。”
王慕菲認得是他家對麵姚家的一個小廝小三兒,笑著擺手,正要說我叫我家的小三兒呢。卻聽見簾後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傳來,幾個女孩兒掀了簾子都召手叫他:“王兄,裏邊請。”
王慕菲正在愣神,姚家的小三兒已接過他手裏的食盒,先進了那間鋪子,顯見得是把他當成來賀人家新鋪子開張的了。王慕菲哪裏好意思說那是在下要拿回家的晚飯,小生也不想和才女們打交道,不得已衝眾才女拱拱手,心裏還在心痛他的晚飯,勉強笑道:“舍下還有事,先回去了。”
姚小姐收了他的禮,不好意思叫人家空手回去,上來拉他,笑道:“小鋪新開張,王先生進來坐坐,我姚湘蓮收了先生的厚禮,若是一盞茶也不吃一口,那隻有把先生的食盒退回去啦。”
扭著頭對劉小姐她們道:“都來幫我請一請。”
王慕菲怕和一群女孩子拉拉扯扯叫街坊們看見笑話,幾大步跨到姚家的鋪子裏。這間鋪子不負姚小姐賽嫦娥之名,布置的猶如月宮一般:各色絲線掛在無數根小棍上,高低錯落。首帕汗巾並脂粉等物都齊備,整整齊齊的擺在幾個架子上。樓梯處還掛著一架珠簾,隱隱聽見上頭有女子和男子的說笑。
王慕菲看了一回,笑道:“茶呢?”
姚小姐指指樓上,笑道:“陳兄和梅兄幾位都在樓上,今日小號開張,還請王兄上去小飲幾杯。”看王慕菲皺著眉想要推辭的樣子,想是他家的嬌妻在家等候,存心為難他道:“王兄莫不是記掛家裏的嫂子,不肯吃酒罷。”
王慕菲年輕氣盛,最不喜人家說他怕老婆,忙道:“也罷,好久不見他們,我上去見見。”
帶頭上去了。
那位劉小姐附到滴珠耳邊道:“請這個呆子上去做什麽?”
滴珠笑道:“這個王秀才雖然呆了些,到底住在我家對門,又巴巴的送了禮來,怎麽好不留他一留。”請這幾個同窗一同上去。
劉小姐因不喜歡王慕菲,存心要叫他出醜,故意當著眾人揭食盒,笑道:“且叫大夥兒看看王家嫂子的手藝。”第一層是四碟幹果子兩小碟鹵菜,一碟泡椒鳳爪一碟糟鴨掌。劉小姐一碟一碟捧到桌上,口內猶道:“這幾樣細果子卻少見,王兄也舍得?”
陳公子自從上回天香樓一別,久有心和王慕菲結交,忙出口相助,笑道:“王兄快來,我們正商議要聯句賀滴珠妹子哪,再想你來。”就把紙上的聯句把他看,把他的名字寫在最後,叫他拈韻。
王慕菲微微一笑,坐在他邊上再不理會姑娘們。幾個秀才當著姑娘們的麵,怕聯不出來出醜,俱都低頭沉思。
劉小姐再揭第二層,就無人理會。四個中碟,卻是千張卷肉,拆骨雞塊、油炸蝦和糖醋排骨,姚滴珠忙叫人送到樓下去熱。第三層,裏邊一大盆燒海參。這樣一盒也要一兩多銀子才辦得起來,怎麽不體麵。姚滴珠曉得王秀才身家不厚,感他盛情,趁眾人飲酒作詩,下來取了好些絲錢和首帕汗巾,論進價也值二兩銀,用紙包好放回食盒裏,吩咐守在門邊的小三道:“回頭王秀才下來,記得把盒子還他。”上去劉小姐問她:“哪裏去了?”她含糊帶過,將晚散席,這幾位秀才和小姐,都買了四五兩銀的貨物走,關起門來算帳,除去酒席花費和本錢,賺了也有十二三兩銀。
滴珠頭一回賺錢,喜出望外,第二日索性發了貼子把她在女學裏的同窗都請來吃酒,來了也有二三十位小姐,年紀隻在十四五六歲之間,都是爭強好生的年紀。誰也不肯當著別人的麵少買。當下鋪子裏的存貨就去掉一半。滴珠晚上緊趕著進貨。如此這般三四日,一個鬆江府的有錢人都曉得莫家巷口新開一個絲線首帕店,誰家小姐想買幾根絲線,必到她家去,一來滴珠是個女子,可以說話解悶。二來滴珠自家也會繡花,曉得小姐們愛什麽不愛什麽,人家來配絲錢,必要先問明白人家是繡什麽方才替人家配,繡出來的繡件鮮活雅致。所以開張大吉,一邊十來天,天天隻聞銀落錢箱聲。
且說真真在娘家助姐姐十幾日忙,好容易把家裏產業都折現變賣。攏一攏也有十幾萬兩銀子在手,都藏在花園密室裏,隻他父女三個曉得,連家仆都瞞過。這一日真真放心不下家裏的小梅,和王慕菲辭了爹爹和姐姐回家。
到家真真第一眼看見擺在上房當中大桌上的食盒,心疼道:“這個食盒雖然樣子平常,倒底是個物件兒,怎麽不洗涮收起?”
王慕菲笑道:“那天回來晚了,隨手就擱在桌上。實是忘了,我將去井邊洗就是。”
真真推他道:“這個要溫水洗的,先叫小梅燒水去。”自家上前揭了蓋子看,裏頭一個碟子都不見,收拾的十分幹淨,最底層還有一個大紙包,解開是些絲線首帕,也值三四兩銀子。不由的心裏納悶:“這些女人之物他是哪裏得來的?”
悶悶的把紙包擱到架子上,提了食盒到廚房,問小梅:“前幾日姑爺回家,可有異樣?”
小梅想了想,笑道:“那日來家天都黑了。姑爺好像吃了幾鍾酒,”
真真想想不對,那天阿菲本是下午回去,他走了一個多時辰天才黑,必是有什麽緣故罷,回來問他:“阿菲,碟子哪裏去了?”
王慕菲哎呀一聲,拍頭道:“忘了。想來還在她家。又不是什麽值錢的好東西,且等她使人送還罷。”
真真笑問:“誰家?”
王慕菲笑道:“對門姚家呀,新在我們瑞記隔壁開了個絲線鋪子。鋪子裏收拾的極是雅致呢,明日無事,我帶你去逛逛?”
真真見他扯得又遠了,心裏的結越打越粗,汪出一些酸來,把紙包摔到他跟前,笑道:“這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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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十八章 才女初露鋒芒(下)
王慕菲翻了翻,笑道:“這都是些女人的東西,哪裏來的?”
真真笑嘻嘻道:“食盒底下取出來的,你買了人家這許多東西,到是大方的緊。”
此話甚酸,王慕菲拿手在鼻子前招了招,笑道:“娘子,醋瓶倒了。實話說與你知道,我也不知怎麽來的,想是姚小姐收了我的食盒回的禮。”
真真嗔道:“她在我家隔壁開鋪子,李二叔已是送過禮了,你怎麽又送。那天晚上你吃的什麽?”坐在床邊背對著王慕菲生氣。
王慕菲笑道:“在她鋪子裏,和幾個相識的朋友吃酒做詩呢。因為做的都不好,我也沒好意思抄回來。娘子,咱們又不吃虧。你看看,也值二三兩銀子的。”用力把真真的臉搬過來,湊上去親她,笑道:“姚家那個小妮子,也隻貴親戚陳公子當她是月中嫦娥罷了,和一群人日日在外頭瘋呀傻呀的,誰待見她。”
真真扭著脖子不肯讓他親,冷笑道:“這話真真奇怪。我家可沒有親戚姓陳,休把我們和他扯到一處,他家祖上是李家的管家,後來不知怎麽的有個女兒做了李家的姨太太,才抬舉他家做親戚的。”
王慕菲笑道:“原來如此,難怪你姐夫不肯理他。”手下一鬆,真真從他懷裏溜出來,提著那包東西道:“這些我們瑞記一樣有賣,倒不好收白她的。奴拿銀子去還她。”取小籃裝上,獨自出門到自家鋪子,先進帳房問掌櫃:“李二叔,這些天生意如何?”
李掌拒站起來回道:“比年前還要好些,自隔壁姚家拉了許多少爺小姐來吃酒耍子,無事都要到我們店裏逛逛,什麽貴買什麽。”老臉笑成一朵菊花,捧出帳本來給二小姐看,正月十來天,鋪子裏隻各樣上等幹果就賣了有三四十兩銀子,什麽明水玻璃鏡、濟南梳妝套盒哪一日不賣三五個出去。
真真一頁一頁翻過去,嘴角漸漸朝上翹起,最後啪的合起,笑道:“這個月關雙晌。”站起來指指籃子,又道:“李二叔看看這些值多少錢。”
主人有話,李二叔怎麽敢不奉承,把紙包打開,又取了架算盤,每一樣都估了價錢,算了總數笑道:“若是在我們鋪子賣要二兩一錢多。若是在隔壁,要三兩六錢。”
真真一驚,問道:“隔那麽多?”
李二叔笑道:“這些其實都是從五色莊進的貨。五色莊領的本是我們家的本錢,如今我們家隻有這個小雜貨鋪,大小姐把許多我們鋪子能賣的貨都送了來。自然比他便宜。”
真真道:“這也太多了些。”
李二叔拈著下巴上幾莖胡子,把算盤放回櫃上,笑道:“做生意圖的是細水長流,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才好,似她這般掙快錢的能撐幾日?二小姐且看罷。”
真真道:“如此,櫃上支三兩六錢銀與我。”李二叔應聲去稱銀子,小三兒從門縫裏衝二小姐擠擠眼。真真隻做不知,笑道:“小三兒前邊領路,咱們到隔壁逛逛去。”出來就把銀子丟給小三兒,扶著小三兒的胳膊站住看姚小姐家鋪子的門麵,門口掛著一個黑底綠字鑲金邊的牌子,上邊大書“紅繡招”三個字。真真眯起眼睛細看,伸手去擋簷上滴水,冷不防一片荔枝殼落下來,打個旋兒,擦著她的頭發落到台階上,和許多果殼滾做一堆。真真和小三兒同時皺眉,小三兒緊趕兩步上前,拿腳踢開那些瓜子殼幹荔枝殼,彎腰掀簾子請二小姐進去。
裏邊夥計看見小三兒帶人進來,忙迎上來,先以為是隔壁鋪子的貴客,張口就喊:“貴客一位,裏邊請!”喊完了才見是一位妝扮平常的婦人,原先彎下去的腰身又挺直,變臉問道:“這位大嫂要買什麽?”
真真偏著頭隻是一笑,對小三兒點點頭,霎時滿室如春花綻放。小三兒趁那個夥計還在發呆,走到樓梯邊說:“二小姐,姚小姐平常都在樓上。”
真真扶著欄杆款款而上,方才那個夥計看著她的背影,好半日才道:“我滴個乖乖,這個小娘娘是隔壁的東家?”
帳房裏一個夥計一個帳房先生聽他這般說,都跑出來看,卻是遲了,隻有一截空樓梯。因圍著他問:“姚大富,隔壁的東家來我們店裏做什麽?”
姚大富搖頭道:“來找咱們小姐的。生的恁好看,咱們小姐是賽嫦娥,她就是賽天仙。”擦擦下巴上的口水,一溜煙上樓。卻見他家小姐和方才那個美婦人坐在一張小桌兩邊。四下裏無人說話。
姚滴珠看著王秀才娘子,微笑道:“嫂子百忙裏到小店,想是要買此什麽?”
真真笑道:“前幾日外子在貴鋪買了些絲線首帕,今日奴特地把銀送來。”偏頭看看小三兒,小三兒從真真身後斜跨半步,從袖裏掏出銀推到桌子那邊,又退回來垂手站直。
滴珠看到隔壁的小三兒,方才想起原來王秀才是他們瑞記的東家,偏生自己忘了。居然可憐他是窮人,還塞許多東西把他,叫人家娘子找上門來,臉上不由的飛起兩朵紅霞。
真真看她臉紅,本來想好的一大篇話也不好意思說口,換了笑臉道:“在商言商,姚小姐在我們瑞記買東西,奴也是要收錢子的。”站起來施了一禮,小三兒在前邊引著下樓去了。
姚滴珠越發的羞愧,伏到桌上不肯抬頭。樓上幾個男女不曉得緣故,俱不敢說話,隻有陳公子自問和她情份與別個不同,貼近她坐下,笑道:“滴珠妹子。這人是誰?”
姚滴珠推開他,走到兩個女孩子身邊坐下,沒好氣道:“誰是你滴珠妹子!我叫姚湘蓮。”
陳公子摸摸下巴,拾起銀子丟給站在邊上的夥計小團子,笑問道:“方才那婦人是誰?”
小團子回道:“是我家對門王秀才娘子。”
陳公子奇道:“方才那婦人不是說瑞記是她家的麽,難道隔壁那個鋪子是王秀才的本錢?”
小團子點頭道:“去年王秀才在他們鋪子裏放了二三百銀子入股,也算是東家。”
姚滴珠心裏叫起屈來,方才王秀才娘子的樣子,好像天底下的銀子都是她家的,生生被她唬住了,滿腔羞愧都化做怒意,冷笑道:“陳兄,還記得你上回說王家嫂子是大族之女,如何?”
陳公子看她一張雪白的小臉皺得跟吃了酸梅子一樣,越看越愛,不由自主又湊到她跟前,笑道:“原是哥哥我的錯,平常婦人罷了。”
滴珠看他嬉皮笑臉的樣子,哪裏肯信他。眼前這群男女說說笑笑的,就覺得嘈雜。隻是在座的都是有錢的少爺小姐,她不肯輕易得罪,推說下去算帳,揪著小團子到帳房審他:“隔壁瑞記王秀才有多少本錢,是他當家還是他娘子當家?從前怎麽不跟我說知?”
小團子老老實實道:“小的和他家小三兒要好,都是聽他說的。小姐不問,小的哪敢亂說。”
滴珠問他要了銀子,丟給帳房先生道:“稱稱,看瑞記的人會不會做生意。”問過是三兩六錢銀子,冷笑道:“他倒把我家的價錢打聽的清楚,一文錢都不錯的。”隨手把銀子倒進錢箱,在房裏轉了幾圈,問道:“他家鋪子生意比我家如何?”
房裏一個帳房,一個掌拒兩個夥計俱不敢說話。滴珠小姐脾氣,等了一會無人說話,忍不住拍案喝道:“姚大富,你說。”
姚大富退後一步,結結巴巴道:“他家絲線首帕都賣的不如我們家好。”滴珠睜大眼睛瞪他,他又退後一步,大著膽子道:“他家是雜貨鋪子,鋪麵又大,樣樣都賣……”
滴珠氣的拍案喝道:“他家鋪麵大,貨物多,所以我家不如他家,是不是?”眼角掠到帳房先生微微點頭,指著他道:“你,過來!說!他家正月掙多少,我家正月掙多少?”
帳房先生手一抖,掐斷一根胡須,心疼得他手更抖了,一個帳本翻了幾回都翻不開。小團子看小姐氣得滿臉通紅,忙取了帳本翻開送到小姐跟前。
滴珠一看,卻拿倒了,轉過來看,從開張以來一日極少也賣十幾二十兩銀子的貨,最多的那一日足足賣了六十三兩。論本錢最多不過一半罷了,隻這二十日,就把本錢都賺了回來。滴珠雖然是頭一回做生意,從小兒聽爹爹和商人朋友閑談,也曉得十分利不容易,不免有些自滿,親自取算盤又算了一回,笑道:“他家那鋪子一個月賺多少,小團子知道否?”
小團子滑頭,摸摸耳朵笑道:“小的不知,不過他家一個月算一回帳的,不如等他算了帳,我去請他家的小三兒吃酒,多吃幾杯他就說了。”
滴珠揪住他的耳朵,輕輕一提,小團子裝腔作勢叫痛道:“小姐!痛,小的不敢亂說。是真不知。”
滴珠叫他招笑了,鬆手輕輕踢了他一腳,啐道:“支二錢銀子把他,若是打聽不出來,仔細你的皮。”
帳房稱了二錢銀子給他。滴珠就道:“掌櫃的留下,你們都出去。”和掌櫃的商議進新貨,換二樓的陳設,俱都談定,掌櫃的小聲道:“小姐,生意興隆,不如給夥計們晚上添兩個葷菜?”
滴珠依了,臨上樓又道:“回頭我們他們還要在樓上吃酒,隻怕還要叫幾個唱的來,你把首帕撿幾個花樣時興的,再有那個滴珠香粉,都一人送一個。”
姚大富看小姐走了,拉著帳房進來問掌櫃:“六哥,怎麽樣?”
掌櫃搖頭道:“不曾說,且過幾個月再說罷,咱們的生意和隔壁也差不多,偏生工錢隻得他們的一小半。說不得呀,說不得,小姐的脾氣,你們也是從小看到大的。”
且說真真和姚滴珠打過照麵,曉得她是個不懂事的毛丫頭,就把早先打翻的醋都收拾起,高高興興拎著那籃子絲線要家去。小三兒追出來替小姐提籃子,看左右無人,忙道:“二小姐,小的有話說。”
真真微笑道:“小猴兒,又搗什麽鬼?”
小三兒跨著臉說:“前幾日親家太太來,拿了兩麵明水鏡子送人。”
真真微微皺眉道:“我婆婆給了低銀子?”
小三兒搖頭道:“分文不曾給,掌櫃的怕小姐曉得跟姑爺生氣,自家掏了六兩銀子賠了虧空。小的想,這事還是跟小姐講清楚的好,姑爺連日都不在家,也不曉得,小姐莫要怪他。”
真真歎息道:“你姑爺是不肯用我娘家銀子的,在他跟前休提,你回去也休說。明日姑爺要出門吃酒,你回去和李二叔說,叫他明日得空到我家去。”
說話間到家門口,裏邊王慕菲接出來,看娘子麵上並無半分惱怒,又把那隻籃子拎回來,忙接過籃子笑道:“怎麽又拎回來了?”
真真含笑白了他一眼,笑道:“三兩六錢銀子買來的,可不便宜。姚家小姐可是會做生意。”
王慕菲聽說要這許多錢,唬了一跳,一邊翻籃子一邊說:“難不成是金鑲玉,這樣值錢?”
真真打他的手,奪過籃子道:“看你髒手。”轉手交給小梅拿回房,心裏算計要繡兩幅送子觀音,洗過手才去分絲線,一邊分一邊歎息:“顏色雅麗,姚小姐果然心思靈巧,配的好線。不枉她家鋪子生意好。”
王慕菲看她分過之後還有許多,堆在桌上五顏六色一團。笑道:“你平常也不大繡什麽,這些白擱著可惜了,不如捎去給妹子罷,叫她給你繡個什麽?”
真真忙叫小梅把那些包起來,手裏分線纏團,她心裏卻想起方才小三兒說的話來,依著婆婆的性子,樣樣都到鋪子裏來取,勢必叫李二叔為難,還要想個法子才好。這般想,眉頭就緊緊的絞在一處。
王慕菲瞧見娘子又皺眉,忙丟下書本,過來問:“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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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十九章 送子觀音(上)
真真開箱尋出一個素緞子,比著大小剪下兩塊來,對看著她的相公道:“借你紙筆用用?”
王慕菲笑道:“敢不從命?”把書桌上的紙和筆墨都移到後窗下,替娘子大人磨墨。
真真從妝盒裏翻出四五本繡樣來,挑出兩個花樣,細細描繪。王慕菲閑著無事,湊在她身後看,呼出的暖氣噴到她的脖子上,惹得真真扭來扭去,轉過身來嗔道:“做什麽?仔細描壞了。”
王慕菲哈哈大笑:“你不是說要繡送子觀音?怎麽描起花來?”
真真睜圓杏眼,佯怒道:“這不是送子觀音外邊一圈的花?”也不理王慕菲,取了筆略加思索,在紙上繪出一幅懷抱嬰兒,腳踏蓮座的觀音,雲紋流光俱備。且不說觀音端莊秀美,就是那嬰兒,活潑潑的拍掌歡笑,就教平常不喜歡孩子的王慕菲看了又看,愛不釋手,讚道:“頭一回見娘子作畫,原來畫的這般好。”
真真紅臉,站起來謝他,解釋道:“這是小時候先生的畫,奴隻是照著樣子描過幾幅,哪裏能算是畫,倒叫方家笑掉了大牙。做個繡樣子罷了,相公不可對人說。”揭過一張,又畫一張,觀音懷抱的嬰兒卻是另一個樣子,指給王慕菲看,笑道:“像誰?”
王慕菲把所有認得的人都想過一遍,指著嬰兒下巴上的一個笑渦道:“這是李家姐夫?”
真真伸出左手彈了彈他的下巴,笑道:“孺子可教也。”
真真素來端莊,平常極少調笑,此時眼波流轉,擦了點點胭脂的臉說笑間仿佛發光,引得王慕菲情動,奪下她的筆,一把摟住她,笑道:“送子的可不隻有觀音娘娘,為夫送你一個如何?”輕輕把真真拋到床上,出來拴上門,轉身又撲到真真身上,一邊嗬她癢,一邊解她的裙子。真真也心動,笑軟在床上,伸出胳膊輕輕攬著相公的脖子,輕輕在他耳邊吹氣,笑道:“後窗還不曾關。”
王慕菲轉向後窗,後簷下冰掛已有一尺有餘,玻璃窗上結著冰花,外頭哪裏看得見裏邊如何?忙伸手扯開被子,把酥胸半露,嬌喘連連的真真包住,笑道:“娘子先請,為夫脫了衣裳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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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在自己房裏做活,眼見到了飯時小姐還不曾她,她就自己淘米煮上一鍋飯,切了些臘肉,碗底填上半碗幹香椿頭。翻遍了廚房,隻案板下有小半籮青蘿卜,椽子上掛著一個豬腿,小梅取板凳爬上去割了兩斤肉,做了一個紅燒肉燒蘿卜,使砂鍋墩在火盆裏。一直到日頭偏西,院子裏那灘冰化的水又結成薄冰,才看到姑爺披著皮襖出來,到廚房妥了一大盆熱水進去,又緊緊關上門。小梅年紀小不曉得是什麽緣故,不敢進去服侍,悶悶在廚房看火。許久,真真和慕菲手攜著手笑嘻嘻出來吃飯。飯罷,真真賞了小梅一塊做裙子的料子,道:“小梅,這幾*****守家辛苦,明日工人們就來上工,倒不好把蘿卜他們吃,走,咱們買菜去。”
娘子在娘家奴婢成群,吃口茶都是人送到唇邊,回家卻要親自去買菜。王慕菲看著笑嗬嗬的真真拎著籃子和小梅出門,心裏愧疚。再想到自家老子幾箱金銀藏在床後白白壓塌了箱子底,有心替老子分憂,心想不如回家要些來添幾張織機。想到此處,換上出門的衣裳去荷花池。
荷花池王家新居本是秦家產業,秦夫人素娥不知在枕頭上吹了什麽風,把契紙要來,所以王老爹就以主人自居。
這所宅院其實也不算小,門麵三間到底三層,東邊還有個跨院。進門一個極寬敞的大院落租把隔壁商家堆放木頭。前院幾間房又有一個教書的來租了做學堂,從東邊進去一個跨院還帶一畝地的庭院,也有十來間屋,是他家三人居住,其餘三十來間房都是租把人家住。王慕菲站在大門口,看著在木頭堆爬上爬下的幾個頑童倒唬了一跳,從一個靠在牆邊曬太陽的老太太身邊跨過,才進東院就看見他妹子一邊嗬氣一邊收曬的蘿卜幹。
青娥笑問:“哥哥好,嫂嫂呢?”
王慕菲道:“明日我們織布作坊要開張,你嫂子買菜去了。”
青娥站起來,把一簍蘿卜幹提到堂屋,到後邊捧出一碗茶來,對東張西望的哥哥說:“有個經濟帶人去看咱們家桃園,爹娘回芙蓉鎮去了。”看看天色,笑道:“也就來家,哥哥尋爹娘有事?”
王慕菲低頭吹去浮沫,吃了一口,覺得不如家裏的茶好吃,擱在桌上道:“也罷,過幾日閑了再和你嫂子回來。”一路都在盤算如何向爹爹開口要銀子,走到莫家巷口,正遇見姚滴珠笑容滿麵從她家紅線招出來。王慕菲想到她好意回禮,又是對門住著,不得不謝他一謝。他理了理帽子上前唱了個肥喏道:“多謝姚小姐厚賜。”
姚滴珠勉強回了個禮,搶上前幾步,陳公子在後邊追上來,看看前麵的佳人,又看看全身上下煥然一新的王秀才,腳步兒慢下來,和王慕菲打招呼:“自前幾日天香樓一別,王兄可是精神多了。”
王慕菲因他眼睛在自己的新衣上打轉,微微一笑道:“陳兄也是極精神的。”
陳公子不以為然,挨近他笑道:“滴珠妹子不知為何惱你呢,還不上去賠個不是?”
王慕菲不理他,到自己家門口,掏出鑰匙來開鎖。陳公子不等他開口請,先伸手推門進去,指著院子裏的桂樹,笑道:“我家那兩棵金桂實不如你這個。”
王慕菲不喜歡他得寸進尺,冷著臉道:“陳兄有什麽話直說!”
陳公子因他撕破臉,轉身掩上門,也收起笑臉道:“王兄和我家九哥交好,想必也曉得我陳二的底細。小弟對姚小姐勢在必得,還請王兄成全。”
王慕菲忍不住冷笑起來,“且不說在下已有妻室,就是沒有,也不會看上她。陳兄無事請回罷。”
陳公子咬牙,衝王慕菲彎身道謝,道:“若得姚小姐為妻,自當重謝。”
突然門板被重重踢開,姚滴珠滿臉通紅衝進來,先摑了王慕菲一掌,再甩了陳公子一巴掌,留下兩個男人對望彼此的紅掌印發愣。
陳公子疼得話都說不清楚,吱吱唔唔半日,捧著臉甩下一句:“小賤人,看大爺怎麽收拾你。”
也在門上重重踢了一腳,狼狽而去。
王慕菲想笑,嘴一動就抽冷氣,隨手在桂枝上的冰掛上扳下一塊貼到臉上,回頭推推他家的大門,還好不曾叫這兩人踢壞,放下心來。因臉上冰化成水淌到脖子裏,濕答答的難受,才棄掉冰,就聽見有人推門的聲音。
“小梅,我記得你最喜歡吃蝦。”真真且笑且言,進門看見他家相公臉上紅紅的,半邊脖子濕答答,慌的籃子跌到腳下,兩條大鯽魚在地下亂跳,她都不覺得,輕輕摸相公的臉,問他:“怎麽回事?”
王慕菲肚裏算計,白白挨人家一巴掌,若是實說,娘子必要去尋那姚滴珠算帳,何必徒生事端?不如按下罷,計定強笑道:“方才一個路人從為夫身邊經過,落下一個銀包,我拾起還他,他當我是賊就給了我一下。”
真真心疼得眼淚都落到相公的衣襟上,咬牙切齒發狠道:“不長眼的東西,再叫奴家遇到他,一定使爹爹的貼子送去府衙打板子。”
王慕菲摟著娘子,哄她道:“莫惱莫惱,他已賠過不是。站在這門口,風吹過來怪冷的。”
一條魚從小梅手裏跳出來,偏偏跳到真真腳邊,真真無處出氣,伸出三寸小金蓮,用力踢出,那條池魚飛到牆角,啪一聲落回地下,不再動彈。真真猶不解恨,衝上去還踩了兩腳,拾起交給小梅道:“等我來剖!”
王慕菲暗自慶幸不曾說實話,不然娘子必將姚小姐當魚剖了,捂著臉吸了一口冷氣,叫:“痛,娘子,速回房替為夫揉揉。”
真真忙上來扶他回房。取熱水先洗淨了手,再替相公洗臉,最後取菜油塗過。替他輕輕揉散。其實姚滴珠一個女子,就是盛怒,又能有幾分力氣?揉得一時指痕消散,不過略顯紅腫而已。真真不放心,還要去找郎中來,王慕菲攔她道:“雖是誤會,叫人打一巴掌倒底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在家躲兩日罷了,休要張揚的人都知道。”推她到廚房道:“晚上吃煎魚呀。再不做飯,天都黑了。”
真真無法,係上圍裙去剖魚,王慕菲舀了盆水回房,把臉上的生菜油洗去,開娘子妝盒取了麵小手鏡坐在妝台前照了又照,按不下對姚滴珠的怨氣,冷笑道:“無緣無故打人,等你落到陳二少手裏哭去罷。”放下鏡子換了件家裏穿的衣裳出來。比照荷花池的房子,就覺得眼前這個小院太小。區區幾間屋不夠居住,明日工人來了,想和娘子私底下說句話也不夠,悶悶的走到門口,恰好看見左鄰門上貼著一張紅紙,上書急售兩個字。隔壁比他家還大著一倍,房子也多幾間兒,若是買下,當中開個門,一邊住家一邊作坊卻是方便。
他忙到井邊尋娘子道:“明日作坊開工,隻怕家裏不夠住,雜貨鋪的紅利還不曾取,不如取來把隔壁買下?”
真真皺眉道:“紅利也有些,怕你秋試要用,所以奴都不曾取來家。作坊鎮日出入,實有些吵鬧,隔壁要價幾何?”
王慕菲笑起來,臉上有些疼痛,吸氣道:“不曾問過,才看見他家貼出急售的紅紙條呢,我去問問。”
天黑透了,真真把飯擺在廚房,親自點一個燈到門口去接,王慕菲回來,笑嘻嘻道:“他家是極整齊一個院子,正房廂房耳房齊全,一共十一間,因他家兒子吃了官司打點衙門等錢用,隻要一百二十兩銀。”
真真為著王慕菲,沒有什麽舍不得,忙道:“極是劃算,買下罷。奴去取銀子來。”時價一兩銀能換八兩銀,她就把妝盒底下的金子取了出來,使等子稱了十五兩交給王慕菲道:“這是奴壓箱底的金子,你收起。我叫小梅去請本坊的地保來替你們做中人,就在我家吃酒罷。”轉頭對剝蝦吃的小梅道:“回頭再吃,去把客座的火盆添炭,再去鋪子裏要一小壇金華酒來,把幾個錢給小三兒,叫他去叫地保。”
小梅應聲而去。王慕菲笑道:“我替娘子收拾。”把金子納到懷裏,點上兩個燈送到客座,又把房裏供的一瓶茶花搬到客座的高幾上,真真搬了盆熱水進來揩抹桌椅,王慕菲從房裏取出一錫罐幹果子,就在娘子身邊擺個盒子剝,突然笑道:“還記得那回請秦老吃酒否。不是他叫我考秀才,哪有今日?請他一請如何?”
真真點頭道:“那位老人家極熱心,自是要謝他。隻是我爹爹出了二月就要遠行,奴想和爹爹多聚些時日,且過了二月再請他如何?”
王慕菲剝了一格落花生,又摸出幾把幹果來,把鬆子,瓜子等物分到幾個格子裏,笑道:“你說哪日就哪日。這些吃酒是夠了。娘子燒一鍋白煮肉,再煮一鍋大米飯。他們都是粗人,也不必做的太精致。”
真真道:“奴省得。中午小梅燒的紅燒肉再添幾把幹菜,如何?”
王慕菲應了一聲,笑道:“我去隔壁請他來,你去燒肉罷。”兩個走到台階下,真真拉住他,摸他的臉問他:“還疼不疼?”
王慕菲軟香在懷,輕聲笑道:“不疼。”放開娘子依依不舍的纖手,出門看到對麵高掛的紅燈籠上寫著的姚字,越發覺得姚小姐任性而為,麵目可憎,若是陳公子不收拾她,自家遇到機會,也要打她幾下出氣。
左鄰一召就至,等到地保來做中人寫了契紙,那左鄰曉得他是巷口雜貨鋪的東家,連金子的成色都不驗,約定明日搬老家再付五兩金子,忙忙的取了十兩金子先去了。地保一人吃了個爛醉,真真做主又送了他一兩銀子,地保爬到地下謝過,說道:“小的明日再來伺候。必叫他家早搬。”
果然第二日地保問隔壁要了五錢銀,一力張羅,中午那家為著銀子也趕著搬走。真真使人回娘家叫來十幾個管家,就在廚房邊的牆上開了個門,把隔壁粉涮糊紙,收拾了幾日搬了過去。王慕菲又賒來兩張織機,添了兩個織工。就把空出來的上房做倉庫,客座還是照舊,打算等日後生意興隆了請個帳房。
且說王慕菲興致勃勃張羅作坊,真真每日清早回娘家陪伴老父,晚上掌燈回來。他兩口子一個讀書,一個繡花,都到三更才睡,哪裏想得起曾在爹娘跟前說過十六回家吃飯。王老爹和王婆子從十六就等他們回家,偏偏兒子回來那一次他們又不在家,老兩口對著抱怨又等了十多日,王老爹忍不住來尋兒子,進院門見他家三間正房都改成倉房,問兒子:“你們住哪裏?”
王慕菲指指左邊道:“不夠住呢,我們把隔壁也買下來了。”引著爹爹到隔壁院子東廂的書房,叫小梅捧茶上來。
王老爹聽說兒子有錢買房,喉嚨裏就癢的緊,再看到這邊廂房耳房齊全,心痛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罵他道:“家裏空著十來間屋沒人住。你還花這許多銀子買房,十幾間就你們兩口兒住,敗家子!速速搬回家是正經。”一口濃痰吐到地氈上,重重的踏了兩腳。
王慕菲沒好氣道:“爹爹,那塊地氈要八分銀子,你老人家這一口,八分銀子就沒了。”
王老爹抬起腳細看,紅地氈上一個漆黑的腳印,邊上還有兩三點泥點,都是他帶來的。心痛道:“小梅,快把這房裏的地氈拿去涮涮。”忍著不咳嗽,喉嚨卻越發的癢起來,跑到門口用力咳了半天,吐出一大口濃痰,回來灌下整整一碗茶,因一直不見媳婦來問好,問:“真真呢?”
王慕菲道:“泰山出了二月要遠遊,回去陪他老人家說話解悶去了。”
王老爹惱道:“在家從父母,出嫁從夫,怎麽總回娘家?你娘等你們回家等了十多日,叫她回來。”
王慕菲道:“且等幾日罷,真真這幾年都不在家,叫她多陪陪丈人又如何?她在我們王家一輩子呢,等我們送走嶽父,必回家看望你們二老。”
王老爹想到前幾日女兒素娥回來提起尚家在變賣產業,想來媳婦日日守在娘家也是有緣故,心裏已是千肯萬肯,偏板著臉說:“也罷,你丈人要遠行,你無事也去陪他說說話罷。過了二月得空爹娘再來看你。”站起來走了幾步,又道:“上回你姐姐說你們鋪子裏的鏡子極好,你妹子也想要。你叫人去鋪子裏給我拿兩個來。”
王慕菲曉得那個明水玻璃鏡雖然不比從前要十幾兩一麵,鋪子裏也賣到三四兩銀,不是平常人家用得起的,隻是他又不肯在老子麵前跌麵子,因道:“妹子有一麵就夠了,我送爹爹到巷口雇轎,就便去取就是。”
走到巷口,王老爹緊跟著兒子進去,李二叔聽說是姑爺的妹子要麵鏡子,捧出來一個妝盒道:“這是小號從山東進的狄記妝盒。裏頭就有一麵大鏡一麵小鏡,還有梳子等物,都是齊全的,人多買去做嫁妝的。小號哪一日不賣幾個?”看王老爹有些意動的樣子,就使了個大包袱包起,王慕菲拎起來送老子出門,回來問李二叔:“掌櫃,這個妝盒多少錢?”
李二叔笑道:“這是我們問明水鎮的狄家作坊訂的,外邊十兩銀也買不到一個。”
王慕菲道:“這樣貴!且記在帳上罷。”
李掌櫃笑道:“我們進來的價錢隻三兩五錢銀,賣都是五兩一個。倒是隔壁,一樣的妝盒請了漆匠漆兩朵花,就賣到十兩呢。”
王慕菲跌足道:“漆兩朵花就純賺五兩,怎麽不學他們?”
李二叔冷笑道:“十兩銀一個,他一個月才賣二三個。咱們五兩一個,一天就能賣二三個呢。才斷奶的毛丫頭,哪裏曉得做生意的道理。”
王慕菲恍然大悟,賠禮道:“原來如此,卻是在下無知。”
李二叔笑嘻嘻回禮道:“東家放心,最多兩年老夫就能吃下他家。”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甩到他臉上的巴掌,隱隱覺得臉上有些痛疼,李掌櫃的想法正中下懷,忙道:“那是極好,我也看不慣她。”
出來想到自己家的鋪子擠到了姚家,姚小姐勢必要求低聲下氣求他,不由得哈哈大笑。到家卻見妻姐也在,和娘子圍在繡架前看繡得一小半的觀音,兩個人頭靠著頭噥噥啾啾不曉得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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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章 送子觀音(中)
真真和王慕菲夫妻四五年都不曾生養,她姐姐膝下也是兒花女兒皆無,所以她起心要繡兩幅觀音供養,存的是求子的心思。李家十來個孫媳婦裏頭,隻有尚鶯鶯不曾生養,她想要兒女的心思比真真更重,聽說妹子起心要繡送子觀音,定要親眼瞧瞧。姐妹兩個坐在繡架前合力繡了一個時辰,一起說笑,仿佛還是從前在娘家光景。王慕菲來家,真真起身服侍他換衣裳。尚鶯鶯失了夥伴掃興,把針插到一邊,走過來道:“妹子,你家隻一個小梅,又人小力微,還是再尋幾個人使喚罷。”
真真笑道:“哎喲喲,這可使不得,有小梅就夠了。”真真言下之意是婆家並不曾請下人,她有一個小梅已是不妥,若是再多請幾個,偏又和公婆分居,就是叫相公夾在中間為難了。
所以尚鶯鶯似笑非笑看著王慕菲,也不說話。
王慕菲撣撣衣袖,笑道:“我有心添兩個人,廚娘、看門人各一,若再得一個書僮更好,隻是我家娘子執意不肯,姐姐今日發話,豈有不遵之理,我就去雇來。”說罷要出去,真真急忙攔住他,隻對他使眼色。
鶯鶯隻覺得妹子小心太過,聽得王慕菲要雇人,笑道:“雇什麽,家裏叫幾個人來就是,不比雇來的貼心些?明日我就叫他們搬來,妹夫收拾下房罷。”
真真不肯當著娘家人的麵駁回相公,無奈微笑。王慕菲一來心疼娘子;二來他爹娘都是極儉樸的,他叫爹娘拘束怕了,養成了手裏有錢當花就花的脾氣。如今家業日漸興旺,又是他和娘子兩個白手起家,有銀子為何不花?第三給妻姐麵子就是給娘子麵子,因笑道:“極好,都依姐姐。”
尚鶯鶯白了他一眼,媚態橫生,王慕菲不得已握拳擋住嘴咳嗽了一聲,道:“我去作坊看看。”狼狽而去。
鶯鶯扶著桌子大笑,對妹子道:“他倒老實,怎麽有膽拐了你去?”
真真抿嘴笑道:“是妹子的姻緣。”伏到繡架前取針,想到方才說雇人,吩咐姐姐道:“就依著阿菲找三個來罷,都要老實聽話的,我房裏的舊人,把她們都嫁了罷。”
提到妹子房裏的丫頭,尚鶯鶯冷笑起來,道:“那幾個自然要打發。妹子身邊隻有一個小梅不夠使,姐姐把小櫻和小桃送你使?”
真真搖頭道:“不必了,雖然拾翠她們也有不是,卻是托她們的福才叫我遇到相公,姐姐莫要惱她們,替她們尋門對頭的親事罷。”指指繡架露齒一笑:“再有三天妹子就能繡好。”
鶯鶯坐下,對著觀音懷裏抱著的嬰兒看了又看,歎息道:“若是真得這麽一個孩兒,我就是少活幾年也樂意。”
真真取針穿線,微笑道:“都說城外珍珠寺求子最靈,不如閑了我們去燒香求支簽罷。”
尚鶯鶯苦笑道:“鬆江府哪一處我們不曾求到,前幾日我到是聽說杭州上天竺極是靈驗,不如咱們去上天竺燒香?”
真真低頭,手下一連錯了兩針,一邊抽線一邊道:“總要過了二月才好擇日子。不然再等等罷,今年是大比之年,索性等姐夫和阿菲秋試過後再同去。”
尚鶯鶯歎息道:“我還罷了,他家同胞兄弟也有三四個,公公婆婆也不過說說罷了,納不納還在我們。你家王慕菲是獨子呢,若是中舉,隻怕轉眼王老太爺就要替他納妾。”
公婆待真真如何,真真心裏自然有數,聞言強笑道:“不會,我公公最愛的是錢,納個妾總要二三百銀,老人家哪裏舍得。阿菲曾許我一雙兩好,再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的。”手下一滑,針尖挑到指尖,一點猩紅在潔白的緞子上散成一團紅暈,她怕姐姐看見,使塊汗巾蓋住,站起來笑道:“有些饑呢,我去煮些點心來吃?”
尚鶯鶯笑道:“罷了罷了,看天氣又要落雨,我家去罷,明日記得早些來。”走到門檻處,故意咳嗽一聲道:“王家妹夫,明日到薛公子家吃酒,我叫青書來接你同去?”說罷把妹子推回去,在門口登車。
第二日果然李青書絕早來接,先把小姨子送回尚家,再和王慕菲結伴到薛糧台兄弟有吃酒。這位糧台大人的兄弟在鬆江城外五裏賃了一座花園寓居,裏頭亭台閣榭也有七八處,極盡鋪張之能事。這一日正經隻有李王兩個客,不隻請了蘇州來的名戲班,還請了十來個粉頭勸酒助興。休說王慕菲咬指,就是從來不曉得碎銀子是何物的李青書也覺得奢侈的過了,偷偷和王慕菲說:“妹夫,薛兄這般撒漫使鈔,回家想是要跪祠堂的。”
台上演的是全套的牡丹亭,王慕菲正搖頭晃腦打拍子,猛然間聽得姐夫說上這樣一句,想到胖成肉球的薛公子跪祠堂,隻怕真成了一個球,忍不住笑出聲來,偏薛公子指著台上那個小旦道:“這個生的不錯,叫他唱完了下來陪李兄吃幾杯。”
王慕菲看著那個妝旦的男人在台上扭扭捏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秋波頻送,一口酒差點噴出來,強咽下去,又吃了半盞茶才順過氣來。
“使不得使不得。”李青書反倒先站起來,老老實實道:“小生畏妻如虎,不敢背著娘子大人做這些欺心的事。”
薛公子極掃興,斟了一大鍾酒遞到李青書麵前,笑道:“李兄滿飲此大杯,不然俺就把那個小旦送你家去,看你家的母老虎怎麽收拾你。”
李青書推開酒鍾,笑道:“我家母老虎待收拾你呢。惱了她,和你翻臉,你家的貨誰能一口氣全吃下。”
薛公子忙縮回手,改口笑道:“說笑了,嫂夫人溫柔賢淑,哪裏會和小的計較,這杯我吃盡了。”
王慕菲不解道:“姐夫,姐姐也開了雜貨店?”
李青書的臉突然紅了,嘿嘿而笑,夾了一隻雞腿送到他麵前道:“小本生意,小本生意。不值什麽。”
薛公子跳起來道:“胡說,誰家是小本生意?我們家和他們李家一年生意也有近十萬,都是他娘子經手料理,敢說我們是做小生意的,不行,你還得喝。”重又斟滿一大杯送上,捏著李青書的鼻子強他吃下,拍掌笑道:“王老弟,莫學你連襟,他家生意都是娘子做主,倒叫他成了個避貓的鼠兒,任他娘子捏呢。”
李青書不伏氣,打了一個酒嗝,大著舌頭道:“你姐夫,濟南有名的狄麵瓜不是?在成都任上因為娶小還叫你姐姐打了幾百棒槌不是?烏龜笑老鱉,都在泥中歇。”
薛公子得意起來,笑道:“那是我姐夫有了不是,所以寧肯叫我姐姐打幾下出氣。不說他們狄家,隻說你和我。你比不得我,我想納幾個妾,就納幾個妾,李兄你敢不敢?”
李青書的聲音低下去,又升起來:“我是不敢納妾,你問問我妹夫敢不敢?”
王慕菲笑道:“我是窮人,兩口兒衣食不周,哪裏還想妾。”
薛公子越發得意,一連吃了幾大杯,叫來兩個美妾,摟抱著鑽進假山下的山洞,掩上門不知做什麽去了。丟下李青書和王慕菲兩個客人在席間對坐也不理。
李青書看王慕菲頗不自在,笑道:“薛兄為人最是灑脫,他雖然不怕他家令正,卻極是怕他家那位使棒槌的家姐,所以但聽說人家怕老婆,他就快活他姐夫有伴。”揮手叫服侍的仆婢都下去,低聲和他說:“我成親七八年都不曾生養,家父母哪一日遇見我了都要提納妾的事,其實他們孫男孫女也不少,再過幾年生不出來抱一個來就是。隻是這納妾一事極是惱人,隻要鶯鶯知道,必有好幾天不肯理我。天殺的薛老三不知怎麽曉得了,見我一次笑話我一次”
王慕菲笑道:“姐夫還年輕,大明律四十無子才許納妾,還有十來年呢,怎知姐姐就……”
李青書拍王慕菲的肩膀,感歎道:“她為這個,這些年銀子流水般淌出去。其實就是不生又如何?我許了她不納妾的,自然說到做到。”
王慕菲想到真真在家繡送子觀音,也是求子的意思,苦笑道:“她兩個昨日還在家繡送子觀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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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一章 送子觀音(下)
真真長長吐出一口氣,把兩幅觀音都掛起來,退後幾步瞧了又瞧,問小梅:“如何?”
小梅放下手裏一個小繡繃,上邊一團紅綠線纏成一團,因小姐看著她笑,藏到背後,“小姐繡的比那畫兒還好看。”
真真搶過小梅的繡繃,遲疑道:“這是石榴花?”
小梅紅著臉搖頭,聲音低和和蚊子哼似的:“是梅花。”
真真笑道:“學了十來天,能這樣可見你用心。去找趙嫂子教你,再把趙大哥叫來,說我使他呢。”
尚鶯鶯回娘家替妹子挑了兩房家人,一房姓趙,老兩口也有四十多歲,並無兒女,專管廚房。一房姓鮑,兩口兒都是三十多歲,膝下兩個兒子,大的十二三歲,小的八九歲。真真把西廂後的兩間耳房撥給趙家和小梅居住,鮑家安排住舊宅,就把新宅的大門封上,隻從舊宅出入,這樣分了裏外,極是清淨。
王慕菲取西廂做書房,隻要輕輕喚一聲,就有人答應,心裏著實感念妻姐的好處,鶯鶯兩口兒時常看看妹子,他就和李青書在書房或是讀書或是作詩。尚鶯鶯自是喜歡,願意自家相公和他來往。
卻說尚家本是巨富,世人都以為諾大家私是他兩個女兒承繼。王老爹聽說尚老爺要去深山學道,他家資百萬都把女兒,儼然以富家翁自居。偏兒子媳婦雖然隔十日回來探望一回,卻不見提起分了家產否,老人家著急,恰好大女兒歸寧,問她道:“那個尚家,分家了不曾?”
素娥想了想,笑道:“當年尚家不是說他家隻有一位小姐?李百萬家拿定了這句話,隻說絕戶財都是他家的。”
王老爹性急,漲紅了脖子發作道:“胡說,他姐妹兩家常來常往,怎麽到分家就隻有一個女兒?我去找李家理論!”
王婆子也隨聲附和,在房裏翻衣服首飾,兩個人亂個不了。素娥端坐在椅上,看爹娘鬧夠了,才冷笑道:“急什麽。有沒有分把尚真真,等幾日就知。我兄弟是什麽人?有一個錢花兩個錢的人。”
王婆子急吼吼道:“那更要叫你兄弟來家,金山銀山都叫他花盡了呢。還是俺們替他管錢的好。”
王素娥見老娘著急之下,山東口音都出來了,轉著手指頭上的一個金戒指,慢慢道:“一來,外人隻知尚家隻有大小姐,二小姐前幾年病死了的。你們去鬧誰理會?爹爹不是說要請尚老爺來家吃酒?他來過沒有?”得意的掃過二老後悔的臉,笑道:“二來,尚真真也不是明媒正娶來的,咱們去鬧,正主兒不在,反叫人派一個拐騙的罪名,豈不是連媳婦也丟了?”戴著三個金玉戒指左手在桌上重重一頓,幾個鐲子當當亂晃,王素娥站起來道:“爹娘且看著罷,尚鶯鶯和她妹子要好,必要分把她妹子的,且叫她和李家鬧就是。我家裏還有事,先回去了。”抬著頭也不辭爹娘,扶著她家元寶家去。
王老爹指著大女兒背影,手指發抖,罵道:“反了,她眼裏還有爹娘沒有?”
王婆子嘀咕道:“聽說秦家女婿前幾日納了個小妾,想必女兒心裏不爽快。”心裏丟不下尚家的錢財,又道:“明後日我和青娥去兒子家走一回罷。”
王老爹本是想自己去的,偏這幾日要收租房子的租錢走不開,就依了老伴,吩咐她:“去罷,吃了晚飯再來家。”
王婆子一年也出不了回把門,忙忙的把方才尋出來的綢緞衣裳掛起來,第二日穿得像個花大姐一般,和滿臉通紅的青娥走到莫家巷。青娥一路上被人瞧的不自在,進了小巷子口甩脫老娘的手,慌裏慌張奔向哥哥家,迎麵和一個少女撞了個滿懷。青娥滿口陪不是,那少女也發作不起來,又看青娥一身破衣爛衫,隻冷冷哼了一聲,扭頭走了。王婆子追上來掐了看著方才那少女背影發呆的青娥一把,罵她道:“妮子,擋著路口發什麽呆?”
青娥咬著指頭,憨憨的道:“她的衣衫真好看。”想到嫂嫂把她那幾塊好料子,回家都被爹娘要去變賣換錢,低下頭默不做聲。
王婆子一顆心都係在尚家如何分家上,搶先去推兒子家的大門,一個頭上插著兩根銅簪管家婆模樣的婦人自門後探出頭看,喝道:“我家不要媒婆進門的,出去!”
王婆子一口濃痰吐到她臉上,罵道:“小娼婦,老娘是這家的老主人。”那管家婆看到後邊站著的一個少女模樣有五六分像自家男主人,軟了半截,擠出笑容來道:“原來是老夫人和三小姐,快請快請,今兒我家小姐還說替您留了兩個妝花紗衣料子呢。”舉起袖子擦了擦臉,扶著王婆子進門,喊道:“侍書,泡茶,老太太和三小姐來了。”點頭哈腰把王婆子母女二人送進裏院,出來到井邊抱怨道:“晦氣,王家老太太打扮的跟賣花婆子一般。”
她男人鮑老根罵她:“說你總是不改,咱們到二小姐家,比不得從前。老實些,要要替二小姐惹麻煩。”
少時小梅過來喚她:“鮑嫂子,趙嫂子請你去幫忙洗菜。”她又湊到小梅身邊問:“方才那一老一小真是姑爺的親娘?”
小梅笑道:“真是,老夫人性子有些急燥呢,鮑嫂子順著些就好了。”到廚房接過趙嫂子的茶盤送上去。鮑嫂子又道:“這個小梅姐姐還不到拾翠她們幾個一半,怎麽二小姐偏偏隻愛她一個?”
趙嫂子老成,一邊燒火一邊笑道:“主人家的事不是你我說得的,叫做什麽做什麽就是。”又勸鮑嫂子:“你我都是大小姐挑來的,若是服侍的不好,大小姐的臉往哪裏擱?”
鮑嫂子泄氣道:“老太爺好好的富家翁不做,跑去學人家做神仙。”附到趙嫂子耳邊道:“大小姐把所有產業都折變了銀子,都叫老太爺帶走了?”
趙嫂子道:“這卻不知,不過城外那個小莊是把二小姐的,鮑嫂子你安心罷,餓不著咱們的。”收拾出兩盤點心,使個小托盤送了上,真真親手接過,先讓婆婆,再讓小姑。
王婆子因小梅一直在房裏,不好開口問話,真真樂得不必敷衍,拉著青娥坐在繡架前講針法,小梅站在她身後聽得津津有味。王婆子趁機閑走,把媳婦三間房逛了個遍。這邊新宅原是尚府家人走置的,家俱器皿多是真真房裏舊物,富麗清雅兼有之。王婆子隻愛擺在博古架上那尊金光閃閃的大香爐,繞著轉來轉去。口內嘖嘖有聲,忍不住和真真道:“為娘日日要替阿菲燒香,求菩薩保佑他高中狀元,隻是少一個香爐。”
真真順著婆婆的眼神看去,卻是那個鍍金銅香爐,忙笑道:“媳婦這裏有一個,娘若是不嫌笨重,將去就是。”
王婆子忙把那個香爐抱下來,金光閃閃,好不招人喜歡,就想咬一口試試是不是真金,無奈屋子裏那三個人都盯著她,隻得搭訕著笑道:“媳婦,親家出門也有幾十日了,可曾留些什麽把你做個想念?”
真真微微一笑,把衣架上搭著的一個包袱取來,交給抱著香爐舍不得撒手的婆婆道:“有的,這房裏的家俱,都是我爹爹平常心愛的,我和姐姐爭了許久才爭來的。”
王婆子迫不及待問道:“別的還有沒有?”
真真張口想說也有十幾萬金銀,可是姐姐和爹爹都叮囑她連相公都不許說,那婆婆自然也不能說,張開的嘴又閉起來,卻見王婆子盯著她,兩眼鼓的好像蛤蟆一樣,忙改口道:“府城裏的花園留把姐姐了,府城外的那個小莊留把我了。”看到婆婆意猶不足,又補了一句:“也有幾頃地,還有一個四五百畝的一個池塘。”
吳中地少人多,比不得北方,就是平民小戶家裏也有三五頃地。一來南邊賦稅重,二來紡織利息極高。鬆江府有錢的人家多是辦作坊,極少置地,所以縱是大富之家,田地也不多。王婆子聽得有好幾頃地並四五百畝的水塘,心花怒放,連鼻洞裏都是笑意,牽著真真的手,笑道:“我的兒,這可比那中看不中吃的花園強多了去。”
真真強按下心裏的厭惡,捧了盤點心送到婆婆麵前笑道:“娘吃點心。”
王婆子一心要回去和老伴說,推開盤子道:“我還有事要家去,青娥你在嫂子這裏玩幾日罷。”真真還不及說話,她已是飛奔出去。青娥臊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真真歎息,安慰她道:“想來娘是有事,你就安心在嫂子這裏玩幾日罷。”開箱取出幾塊紗衫的料子把她做夏衣。青娥接過安安靜靜坐在窗邊裁剪,間或也和真真說句把話。真真越發的憐愛她,第二日要送觀音繡像給姐姐,就把青娥也還去,在李家耍了一日才盡興而回。
尚真真到家,洗了手就要到送子觀音繡像前點香,供舊上小香爐還有,牆上那幅觀音卻不見蹤影,隻有空空一堵白牆。真真把三間上房都翻了個遍,也尋不住,急得汗把夾襖都浸濕了,跑到書房問王慕菲:“阿菲,我們臥房牆上的觀音呢?”
王慕菲放下手中的筆,笑道:“今兒大姐來,看見說好,她拿去了。”
那副觀音懷裏抱著的嬰兒本是她比照著王慕菲的樣子繡的,如何舍得送人?真真情急跺腳道:“這是什麽東西,豈是說拿走就拿走的?”
王慕菲隻道一幅繡像,又不是什麽值錢物件,無所謂道:“橫豎閑著無事,你要再繡就是。”
真真惱了,哭泣道:“這個比不得別的東西,大姐若要,我繡把她也就是,你去把那幅觀音要回來。”
王慕菲叫爹娘和大姐纏了一天,好容易打發他們走,窩著一肚子氣,真真不安慰他也罷了,反來添不快活,也惱了道:“送出去的東西怎麽好拿回來?難道這個家我就做不得半點主?”
真真和王慕菲結縭四五年,從不曾經受過這樣的重話,一時間呆住了,任由王慕菲摔了一個茶碗奔出書房,隻是站在門邊流淚。
青娥從上房窗裏瞧見哥哥怒氣衝衝出門,嚇得小臉發白,一溜小跑來尋嫂嫂。真真看見小姑,忙擦去臉上的淚,強笑道:“你哥哥有事出去了。”
青娥極是聰慧,曉得嫂嫂不肯說,拉她到廚下去,問她梅菜扣肉怎麽做,隻把閑話混她。一直到晚飯時分,王慕菲也不曾回來,也不見人回來捎話,卻是夫妻幾年頭一回,真真心裏不安,偏小姑在跟前,又不好使人去尋找,擺上飯來扒了幾口就吃不下。
青娥隻說困了,早早到小梅房裏睡下。真真一個人在臥房裏,一會看著空牆惱怒,一會兒想起王慕菲出門,又擔憂,一顆芳心上上下下幾千回,一直到天亮,朦朧聽見牆外有人經過,飛奔去開門,卻是早起經過的行人,如此這般三五回,守門的鮑嫂子看不下去,打著嗬欠出來勸道:“二小姐,姑爺想必是和大姑爺吃酒去了,天還早呢,回去睡會子罷。”
真真靠著門框,心裏巴望遠遠的那個影子就是她家相公,哪裏聽得進鮑嫂子的話,直直的站了半個時辰,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才被趙嫂子和鮑嫂子拖回房,青娥勸著,扶到榻上閉目假寐。
青娥看嫂子閉著眼睛,眼角還有淚痕,覺得都是哥哥的不是,要替嫂嫂等哥哥回來,索性搬了個板凳坐在裏院的院門口,又苦候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她哥哥手裏提著一包點心笑嘻嘻來家。
青娥攔住他,輕聲道:“昨日哥哥出門不曾留話,嫂嫂等了一夜呢,方才睡下。”
王慕菲心痛,正要丟下點心去安慰娘子,偏偏昨日和幾個朋友吃酒時,唐秀才說的那些話從他心裏冒出來,他就變了主意,笑道:“既是才睡下,且叫她再睡會子罷,我去書房補昨日的功課去。”
真真在房裏並沒有睡著,聽見王慕菲在外邊說話,喜歡的一骨碌爬起來,才走到門口卻聽見他要去補昨日的功課,心裏涼了半截,賭氣睡倒在床上。她是困極了的人,相公已是來家心就定下來了,是以沉沉睡去,過午都不曾醒。
王慕菲本是拿著架子要娘子先伏軟,在書房裏心浮氣燥哪裏看得進去書,越想越覺得唐秀才說的有道理,在家事多,不如和他們一道尋個幽靜的地方一起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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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二章 喜事(上)
王慕菲在房裏百無聊賴,隔著窗欞看到鮑家的兩個小小子和小梅在院子當中跑來跑去,刨土撒花種,說說笑笑極是熱鬧,他越發覺得書房裏冷冷清清,不自覺走出來。
青娥在門洞裏做針線,一團微溫的陽光罩在她臉上,反射著著少女特有的美麗光澤。青娥手裏正在縫的一件翠綠地妝花紗衫,在殘冬的午後,顯得格外的好看。
王慕菲想起當年初見真真,她就是裝著一件翠綠的紗衫,仰起雪白的臉,問吊在大樹上的他:“你是我姐夫使來接我的?”他的心跟著她的耳墜子蕩來蕩去,神使鬼差般點頭,跳下來扯著她的手到碼頭尋一條夜航船,日夜不停換船,一直到山東濟南住下。也大手大腳花過銀子,也曾幾十日都是買饅頭過日。夫妻幾年吃盡苦頭,真真從來不曾說過他半句不好。
想到此處,王慕菲的心軟下來,把唐秀才教他如何調教女人的那些渾話盡數拋到腦後,繞過妹子回臥房尋娘子說話。
真真初醒,坐在後窗妝台邊,一頭烏黑的長發拖到膝上,有一下沒一下梳頭。王慕菲悔恨不該與她合氣,拿起牙梳,輕聲道:“昨日是為夫的不是,娘子寬恕些個,小的替娘子梳頭賠禮。”
真真白了他一眼,滿腹心事堵在喉間說不出,伏在桌上滴淚。王慕菲輕輕替她把頭發綰起,從背後抱著娘子的細腰,低聲下氣陪不是道:“娘子,阿菲錯了。以後再不把你心愛的物件送人。”
真真哽咽道:“奴不是舍不得一幅繡像。珍珠寺的慧智師父說若是無子,親手繡一副送子觀音供養必有好處。你送把姐姐,豈不是把我家的孩兒送她?”
王慕菲實不曉得真真求子的心這樣急切,輕撫她的香肩笑道:“明日我就去要回來。娘子說的是,我王家的兒女,哪裏能送到他秦家去。”
真真扭過頭來,臉上雖然擦了薄薄一層粉,卻遮不住兩個烏青的黑眼圈,眼裏含著一泡淚道:“已是送出去的,如何再要回來?求不來兒女,是奴心不誠。”又低下頭抽泣。
王慕菲越發的覺得昨日是自己的不是,若是自己不肯,姐姐也不好強取的。又不花她秦家一個大錢,何必多事取下贈她?站起來笑道:“是我昨日不好,我就去取來。”說罷直奔東門秦宅。
門房認得是舅老爺,請王慕菲先到二門外書房坐。王慕菲吃了兩碗茶,耐心差不多都消磨淨了。素娥出來,臉上有兩道紅痕,仿佛是指甲抓過,滿臉不快活。
王慕莫問:“貓兒抓的?”
她冷笑道:“是彩雲那個賤人,仗著老爺偏疼她,偏和我過不去。”從袖子裏取出一麵四方小鏡細細察看,一邊撫摸臉上的紅痕一邊咬牙切齒。王慕菲覺得眼前的秦夫人雖然披著姐姐的皮卻是陌生人,安慰的話半句都說不出口。
王素娥一口銀牙磨的咯吱咯吱山響,突然遷怒王慕菲:“是爹娘叫你來瞧我笑話?”
王慕菲還不及說話,她已是伏在桌上嚶嚶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當年從山東逃出來,爹娘說沒有飯吃,把我嫁把將死的劉老頭還罷了,我做女兒的沒有眼看著娘老子和兄弟餓死的理。可是為什麽第二回還哄我說秦老頭將死,又把我嫁把他衝喜!”
素娥初嫁,王慕莫年紀還小,隻曉得姐姐曾跑過一次。再嫁秦老爺,是秦老爺來收租看中姐姐,原是將出五百兩要納她為妾。姐姐不肯嫁老翁,偏秦老爺舍不下她,花了許多水磨功夫許了無數好處,又有個無良媒人說秦老爺指日就要駕鶴西去,胡亂跟他幾日,厚聘不算,還落下他前頭正房大娘子全副妝奩。王老爹就一力主張道:“此番不比嫁劉老爺沒什麽好處,將來秦老爺歸西,你帶回來金山銀山,再招個小女婿過活不好?嫁一回是嫁,嫁二回也是嫁,妝什麽貞女烈婦?”誰知素娥嫁到秦家,秦老爺反倒越活越硬朗,雖然她專寵一時,到底擋不住老壽星愛慕董雙城,三不知又合房裏一個叫彩雲的大丫頭偷上,不過數月那妮子肚子漸漸大起來,哪裏把生不出蛋來的新夫人放在眼裏。王慕菲來之前,那個彩雲借著月錢才和素娥鬧了一場,秦老爺看在肚子的份上不免偏著小的些。素娥受了委屈,是以把滿腔怒火都發作在兄弟身上。
王慕菲隻道姐姐風光無比,實不曉得她因為沒有生養反受一個丫頭的氣,心裏隻想著怎麽要回那幅觀音繡像,隨口勸姐姐道:“大姐,已是嫁了,你也享了幾年福,何況秦老爺待姐姐也是真心實意的好……”
素娥搶白道:“若不是老爺待我還好,我在他家還活呢!如今彩雲不知哪裏借來的種,哄得老爺隻愛她,嗔我不生養。”
王慕菲笑道:“姐姐雖然是填房,也是明媒正娶來的夫人。休說彩雲生個老生兒子,就是生出個金鳳凰來,她也是個妾。現放著秦家前頭夫人並妾留下的七個兒八個女,姐姐你和她生氣做什麽?”
素娥眼睛一亮,破涕為笑道:“兄弟讀了幾年書,果然長見識了。”想了想道:“還有些事托你,且等等我。”擦幹淨眼淚出去,好半日才出來,避開服侍的下人,從裙子裏解下一包金珠把兄弟道:“到爹娘那裏又是有進無出,兄弟替我藏起,姐姐也要為將來留條退路。”
王慕菲揣到懷裏,素娥又尋了一個盒子裝了兩樣點心,親自送他出門。王慕菲走過兩道街才想起忘了問姐姐要繡像。有心回去要,姐姐也為無子煩惱。不好討回得,垂頭喪氣回來。真真接著,看他從懷裏抱出一個包來,不像是繡像的樣子,忙道:“到姐姐家去了?”
王慕菲歎氣道:“這是姐姐寄放的東西,她在秦家也不好過呢,我今日去看她,臉上教她房裏一個有孕的妾抓了兩道紅痕。”
真真何等聰明,就曉得是他姐姐也是為無子所苦,所以才看中她家的觀音像,討去求子的。大戶人家妻妾爭鬥她如何不知?何況他姐姐又無娘家撐腰,日子自然格外難過。也隻在回娘家裝裝夫人罷了,正經親戚待見她的也沒有幾個。想到此處,縱然再舍不得自己繡的觀音,也不好開口叫相公去討要,笑道:“阿菲,明日陪我去綢緞鋪選塊好料子來,奴再繡一幅罷,這一回多繡幾個娃娃,誰來討也不給他。”
真真就此揭過不提,王慕菲如釋重負,忙笑道:“其實姐姐也不容易,她若得一子也能終生有靠。”指指真真放到桌上的布包道:“收起來吧。”
真真解開來看,裏邊一串晶瑩珠鏈並幾枝鑲寶點翠的鳳釵,約也值四五百銀,因道:“咱們記個小帳罷,不然隔的時候久了就混忘了。”從書架上翻出一本新帳本,把幾樣東西一一開寫明白,又尋出一個不起眼的小箱子,還用原來布包包起,壓在一堆舊衣服裏邊,使銅鎖鎖上,把鑰匙插到衣櫥一條裂縫裏,拍拍手笑道:“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王慕菲拍拍那本帳道:“就怕有小賊照著這本帳尋。”真真把箱子隨意踢到衣架子底下顯眼處,搶過小賬丟到衣櫥裏,笑道:“你姐姐有心把金珠首飾藏在你處,隻怕將來和秦家還有一場戲唱。”
王慕菲豎起兩個指頭道:“不隻,爹娘那裏還有一場呢。”
真真想到婆婆為人,長歎一口氣,嫡親的女兒有東西情願叫弟妹收藏,也不肯交把爹娘,難怪姐姐和爹爹再三吩咐不許和夫家人說她分得多少銀子。因想到城外的小莊,和王慕菲商議道:“我們家那個小莊上也有幾間房,比這裏卻寬敞些,不如搬到那裏去罷。你學裏朋友來往也好招待。”
王慕菲搖頭道:“那裏雖好,不是我王慕菲掙來的,我不要去住。那個莊子是你嫁妝呢,你且好生看顧。小心我爹娘花言巧語哄了去。”
真真嗔他道:“誰似你這般防爹娘如同防賊般?”
王慕菲指指那個箱子,苦笑道:“我爹娘天生隻進不出的脾氣。不然為什麽我抵死不肯家去同住,一來怕你受氣,二來真住在一處,你又心軟,聽不得幾句好話恨不得心都剖把人家。哄得你把莊子給他們管,轉手就換成銀子藏起,有用錢時哪裏掏得出一文?不如兩下裏住著自在。”
真真微微一笑,兩個和好如初,手牽著手兒從臥房出來。青娥見了喜歡,撲到真真懷裏笑道:“嫂嫂不惱哥哥了?”
王慕菲搶先道:“淘氣,你嫂子何時惱我?”挽起袖子喊趙嫂子道:“趙嫂子,殺隻雞,我來紅燒。”
第二日真真托李二叔尋來一方好料子,王慕菲去問學裏一個極有畫名的朋友討了一副兒女雙全的送子觀音圖來把真真做樣子,又把娘子的繡架搬到他書房,每日兩口兒各定下功課用功,偶然對望,各自一笑。
卻說青娥在哥哥嫂嫂家過得幾天舒心日子,王老爹怕真真教壞了自家女兒,硬把青娥拖回家。素娥要麽自己回家,要麽尋什麽借口叫王慕菲去秦府,哪一回都要捎幾樣值錢的首飾叫兄弟藏起。因她的私蓄都在真真手裏,倒不好在真真麵前再擺夫人架子。就是在爹娘跟前,提到真真娘家的事,不過含糊幾句罷了。所以真真的日子就過的甚是快活,一轉眼盛夏過去,將到初秋,王慕菲將要秋試,和學裏朋友來往又多起來。
這一日唐秀才家文會,王慕菲早早出門。真真在家無事,想見有兩個月沒見過姐姐,起意去走走。才在李府二門下轎,正好遇到陳公子從側門進來。陳公子看著家常打扮的王秀才娘子不須人通報,大搖大擺扶著個小婢進二門,愣了一會,取二錢銀把門房,問:“方才過去的是誰家親戚?”
門房收了銀子,笑道:“是九少奶奶的親妹子,和咱們不相幹的。小哥兒,三太太等你說話呢,快些進去罷。”
陳公子小跑幾步,看著王秀才娘子的嫋娜背影轉過長廊向大房去了,心裏可惜這樣知情識趣的美婦人偏叫不解風 情的王呆子消受,搖著扇子歎惜道:“好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
真真才跨進姐姐的院子,就見花團錦簇站了一院子的女人。一個和她姐姐要好的十三姨娘看見,滿麵笑容過來牽她的手道:“恭喜恭喜,令姐有喜,你要做姨媽了。”
真真回禮笑道:“同喜同喜,怎麽都在外頭站著?”
十三姨悄悄道:“老祖宗來了,叫了葉天慈替九少奶奶號脈,誰敢進去?”
少時門開,大老爺帶著李青書送大夫出來,眾婦人一湧而上,進去圍著老太太道喜。老太太皺紋裏都透出笑來,趕蒼蠅般揮手道:“叫鶯鶯安靜歇會子,使人接她家真真來說話。”
十三姨娘忙牽著真真的手上前,滿麵春風笑道:“這不是?可巧才到。”
老祖宗是曉得真真替她姐姐繡過一幅送子觀音的,握著真真的手,笑問:“這孩子手巧。幾歲了?”
真真被眾婦人的眼神紮得有些不自在,低頭道:“二十二。”
老祖宗笑道:“無事多來走走,陪你姐姐說說話。”伸手搭在十三姨肩上慢慢出去。霎時一屋子人走的一個不剩。鶯鶯從床上起身,吐舌笑道:“難為妹子。”
真真半替姐姐喜歡半酸澀,笑道:“還沒給姐姐道喜呢,幾個月了?”
鶯鶯紅著臉道:“也有二三個月。”
李青書捏著一張紙興衝衝進來,笑道:“鶯鶯,大夫說是男胎,寫了一個安胎的方子。”走到跟前看到小姨子,放下藥方子,整理衣裳,鄭重做揖謝道:“真真妹子,多謝你。”
真真笑道:“是姐姐姐夫求來的謝我做甚?”
李青書在臥房裏轉了一圈,喜歡的不知道說什麽好,捏著那張藥方又興衝衝出去。鶯鶯細心看妹子微有不快,問她:“你還沒有動靜?”
真真微微點頭,想到王慕菲把她初繡的觀音送人,到底委屈,眼中酸酸的。
鶯鶯察言觀色,追問道:“王慕菲對你不好?”
真真搖頭道:“他待我極好的,隻是那幅觀音叫他姐姐要去了。”
鶯鶯冷笑道:“秦老頭也有七十了吧,她就是一天磕一百個頭燒一千根香也求不來兒子的。”
真真苦笑道:“大姐房裏有個丫頭彩雲,聽說要生了呢,如今甚是得寵。”
鶯鶯吃驚,手裏的茶碗滾到地下,好半日才笑起來:“老樹開花極是不易,也罷,我叫小櫻把我房裏的觀音取下來你帶回去。”
真真忙道:“妹子又繡了一幅呢。”雖然這樣說話,其實有些不快活。
鶯鶯沉吟許久,方笑道:“說個笑話你聽。我家三房的嬸嬸也不知是不是鬼上了身,要把女兒嫁給管家的孫子呢。隻怕就是這幾日換庚貼。”
真真奇道:“這是為何?”
鶯鶯笑道:“說是管家,其實早贖了身的,家裏也有二三萬的銀子,隻得一個兒子,聽說長相俊俏,還是鬆江有名的才子呢,小妮子執意要嫁,三嬸居然肯了。”
真真一聽就知是哪個,歎道:“是那個陳公子?正月裏還嚷著說要非我家對門的姚小姐不娶呢,隻怕他不肯。”
尚鶯鶯冷笑道:“那是他的福氣,有什麽不肯的?”正說話間,老太太使人來請:“八小姐的親事訂下了,老太太來請王大少奶奶去吃訂親酒。”
真真因自己穿著家常衣裳不好席上去,要辭了家去。鶯鶯曉得她心裏不好過,勸她道:“你姐夫替我求了個食補的方子,我叫小桃取來。家去照著吃起來,這幾日看你倒瘦了些。”使了兩個人送她出門。
真真心裏煩惱,不肯坐轎子,和小梅兩個一路看些街景,慢慢走到鼓樓前,恰好看見姚小姐和一群男女分坐幾輛轎車從城外回來,所過之處人皆側目。
小梅看到姚小姐身邊那個鼻孔朝天的小桃紅,冷笑道:“小姐你瞧,那個是誰?”
真真笑道:“理那些做什麽?”轉到一個賣白菜的小販,站到自家雜貨鋪門口,對還看著小桃紅做鬼臉的小梅道:“快回來。”
小桃紅從轎車上跳下,衝小梅瞪了一眼,扶她家小姐進隔壁鋪子,小梅跑回來笑道:“神氣什麽?小三兒說了,他們家鋪子如今可比不得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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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三章 喜事(中)
帳房裏,李二叔叫小三兒支開小梅,恭恭敬敬捧出一本帳送到小姐跟前,笑道:“今年生意還好,勉強壓過隔壁一頭。”
真真略看過幾頁就放開微笑道:“李二叔做慣了大生意的,這樣零敲碎打,想必不暢快。”
李二叔拈著胡子嗬嗬笑起來:“一年一二千兩銀子的利息其實容易,若不尋個人鬥他一鬥,豈不無趣。”
真真收斂了笑容道:“李二叔若是存了戲耍的心思,不如歇了生意家去帶孫子。這樣欺負一個小姑娘家,叫全鬆江的同行怎麽看咱們?我們尚家何時對同行這樣打壓了?”
李二叔的笑容僵在臉上,良久化做苦笑道:“她家咄咄逼人在先,隻要我家賣的好的貨,必要想法子也去進些來,加價賣把那些大手大腳的公子小姐。從前遇到這樣人,就是咱們不說話也自有人出手治他,如今老爺把鋪子作坊盡數折變,人都說我尚家氣數盡了,姚家這事,多少人看咱們笑話呢。”
真真想了想,笑道:“卻是我的錯,不曾和二叔說明白,二叔多擔待。”站起來對李掌櫃施了半禮,慌得李掌櫃要跪下還禮。真真扯住他的胳膊道:“二叔聽我說,姐姐買下這鋪子原本是怕我手裏無錢使。其實掙不掙錢還罷了,咱們尚家的招牌不能砸,不能叫爹爹一輩子名聲爛到我手裏。二叔,日後你休管隔壁如何,隻照咱們尚家的老規矩行事。”
李二叔畢竟忠心,不肯叫老主人半輩子同甘共苦打下的名聲壞在自己手裏,心裏雖然不甚快活,也不得不認錯。低著頭道:“小老兒曉得了。”把帳本都收拾起。
真真笑著站起來,指了指隔壁又道:“我們又不等米下鍋,理她做甚,難道要背一輩子暴發的罵名不成?”
李掌櫃緩過神來,笑容又浮到臉上,抹抹胡子道:“是。”送二小姐出門,衝紅線招的兩個站在大街上攬客的夥計笑了笑回去。惹得他家幾個夥計回來一邊理貨一邊嘀咕:“隔壁那個老狐狸,是不是吃錯藥了?”
姚滴珠無意聽見,喝問道:“小三,你們方才嚼什麽蛆?”
小三最怕他家小姐,唬得一五一十交待:“方才隔壁李掌櫃送王秀才娘子出門,回頭衝我笑呢。”
姚滴珠冷笑道:“以為我不曉得他,自我搶了他家些須生意,恨不得生吃了我。想必又有什麽壞主意,大家小心些。”回到樓上,心裏還在思索要不要去走薛公子的門路,把他家新從山東運來的兩船明水木器都吃下,獨自坐在角落裏出神。
二樓還有幾位才子佳人聚在一處說笑,因姚小姐發愣,卻不見總圍著她打轉的陳公子,就有人打趣:“陳公子必是病了,這幾日都不見他來,咱們瞧瞧他去,滴珠妹子?”
姚滴珠自那回掌摑王陳二人,心裏深恨他兩個。王秀才閉門讀書從不與她們這群人來往,不過想起來肚內罵幾句罷了。陳公子卻是屢敗屢戰,牛皮糖一般貼著她,不論她怎麽板著臉都不惱。偏那一日的事不好當著眾人說,所以她無緣無故惱著陳公子,偏陳公子又對她百依百順,人人都以為他兩個是對歡喜冤家,總是當他們是打情罵俏,姚滴珠就越發的惱了。
今日這起人又來打趣,姚滴珠兩道柳眉一豎,冷笑道:“陳兄如何,與我何幹?”
一時屋裏無人接話,眾人指了這樣那樣的話頭都辭了去。滴珠一人獨處小半個時辰,又覺得寂寞,把帳本取來看了一回,反覺得高朋滿座的好起來,越發不肯回冷清清的家,思之再三,還有薛公子處不曾打點,收拾了幾樣新鮮稀奇的洋貨裝了一個盒子,坐轎子到薛府叩門說紅線招的老板尋薛夫人說話。
薛府的門房隻當是家主人在外邊的相與尋上門來,還不曾張口拒絕,人家已是塞來一把碎銀子,掂在手裏也有四五銀重,忙笑道:“我家大夫人在山東老家呢,宅裏幾位姨奶奶都不管事,小的替小姐通稟一聲三老爺去,可使得?”
滴珠索性擼下小指上的一個金戒指遞給他,謝道:“都管吃茶。日後少不得常麻煩處,還請擔待一二。”
那門房把戒指納進袖內,笑嘻嘻進去。果然錢可通神,片刻就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俊俏小廝出來請:“姚老板?裏邊請。”
滴珠脫下一個鐲子要謝他。那小廝笑起來,霎時越過她三尺遠,隻留一個背影與她,在前邊道:“姚老板仔細腳下。”
姚滴珠惱得立時左腳就絆了右腳一下,心裏恨恨道:“一個男寵有什麽了不起,有朝一日我成鬆江首富,看你還敢不敢狗眼看人。”隨著這個小廝過池塘,越竹林,走到一座大假山上的三間高樓前,簷下候著的兩個使女笑著接出來,一個圓圓臉的衝那小廝道:“黃山,怎麽是你去了,舅老爺家無人使?”
黃山哼了一聲道:“綠雲,舅老爺怎麽使你們出來。”
綠雲白了他一眼,因姚滴珠睜大眼正看著他們,過來牽姚小姐的手道:“這位小姐跟我們來,家主人還有小事未完,咱們到那邊亭子裏坐一會。”
姚滴珠性傲,若不是要求薛公子,平常哪裏肯把這樣吃喝玩樂的草包公子放在眼裏,此時一個丫頭就敢伸手來拉她,哪裏樂意。隻是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委委屈屈跟著她兩個到亭子裏。那綠雲偏架子極大,說聲請,她兩個就先坐下。姚滴珠為了那兩船貨隻有一個忍字放在頭頂,笑嘻嘻坐下和綠雲話家常。
須臾珠簾亂晃,幾個著官袍的大人拾階而下。接著又是一個婦人帶著一個高挑少女和一個女童出來,看相貌是母女三人,穿戴打扮的都不甚講究。那個少女出來叫了聲:“綠雲姐。”綠雲應了一聲站起來,那少女聞聲衝亭子這邊笑了一笑。滴珠雖然自認是美人,也讚歎那少女一雙眼睛清澈的如山溪一般,眼波流轉間不見絲毫女子的嫵媚之氣,舉手投足間英氣盡顯,好似女將軍般。
綠雲壓低聲音笑道:“我家小姐喚我們呢,姚小姐請進去罷。”
姚滴珠的心神都係在那少女身上,眼看著她和她妹子嬉笑玩鬧,乃母搭著綠雲,一群人前呼後擁去了。她想起早逝的母親和一心求財出海的爹爹,心裏酸楚,眼裏微微泛起水光,搖搖晃晃走了幾步,一隻手拍她的肩道:“這位姐姐,小心。”
姚滴珠聽得聲音有些耳熟,扭頭一看,兩個都愣住了,那個叫他小心的不是呆秀才王慕菲又是誰?
王慕菲卻是文會裏被李青書拉來見貴人求薦書的,料得他和李青書兩個都得舉人穩穩在手,方辭了出來。乍瞧見一個姑娘直衝斷崖忙著拍她一下,不曉得是姚滴珠,拍過人家姑娘一扭頭他就後悔,頓時覺得臉上涼絲絲的,不曉得說什麽好。
李青書仿佛眼前無別人一樣,拉著王慕菲笑道:“咱們快走,今兒哥哥請你,咱們天香樓不醉不歸。”兩個前後腳下山。
姚滴珠自進門來,先是小廝,後是使女,早積了一肚子氣在那裏,再見人家母女其樂融融,又歎自家命薄孤苦,狼狽間遇見舊仇人,恨不得就地尋個地洞鑽進去。王慕菲真走了,她又怪這人無禮,連句客套話也不肯說,定了定神,挑開珠簾裏去,平常總是笑嘻嘻的薛三公子愁眉苦臉坐在八仙桌邊。姚滴珠盈盈一拜,笑道:“奴是紅線招的東家,姓姚,特為公子那兩船明水木器而來。”
薛三公子生平最見不得美人軟語求他,笑得兩眼眯成一道縫,沒口子應道:“好說好說。姚小姐請坐。”旋叫人上茶上點心,問她幾歲了,可曾許了人家不曾,又誇她生的好。
姚滴珠漲紅了臉一句都不肯搭理,薛三公子就有些不好意思,握拳咳嗽了一聲,笑道:“紅線招俺也聽說過,兩船木器也值四五千兩,隻怕你們小本生意攬不下來,也罷,均半船妝盒小物件與你如何?”
姚滴珠心裏盤算自家手裏也隻有二千多兩銀子,若是老老實實買半船妝盒雖是夠了,卻是把大注銀子推出門去,白便宜了瑞記。不如趁這個呆公子被自己迷的不曉得東南西北之際,把他兩船貨先賒下。計定笑道:“奴是小本生意,全靠薛老爺賞口飯吃。若是兩船木器都交給我們紅線招,四五千銀算得什麽?”
薛三公子笑道:“是算不得什麽。隻是這兩船木器本是一個朋友訂下的,我看在姑娘獨力支持鋪子不容易的份上均出半船與你已是不易,若是兩船都把你,豈不是叫我在朋友跟前失信。”掏出一個刻著“訂”字的木牌拋到滴珠懷裏,笑道:“憑這個牌子明日去碼頭和我家管家說罷”
姚滴珠看薛三公子似笑非笑盯著自己的胸,心裏厭惡,捏著牌子站起來謝道:“薛公子待紅線招大情,奴都記在心裏。如此,奴明日攜銀子去碼頭?”
薛三公子輕輕靠到椅背上,笑道:“一定為定,來人,送姚小姐出去。”目送姚小姐的纖腰扭到門口,惡作劇般大聲道:“我家兩個月就從山東運幾船木器來呢。”看姚小姐仿佛腳底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姚滴珠深悔自己孟浪,這羞辱卻是她自家去尋來,怨不得別人,隻有打落牙齒肚裏吞,心裏發狠算計,一夜都不曾睡好。第二日一大早抬著二千兩銀到碼頭尋著薛家貨棧的總管,塞把總管五十兩銀,就要盡這兩千兩銀子買他家的新貨。那總管因姚小姐手裏有“訂”的牌子,隻當她是薛三老爺的相好,由著她挑有值兩千兩銀的妝盒、漆盒、食盒、書箱諸物,差不多把新來的兩船貨物裏價廉物美之物都挑了個幹淨,心滿意足而歸。
且說薛家木器向來都是李家吃下,這幾日尚鶯鶯有孕,李青書不肯叫娘子受累,鶯鶯又不肯把她管著的大房生意叫別房代管,遲了幾日才使人去碼頭問訊,才知姚滴珠把薛家的新木器吃掉一小半。鶯鶯接下剩餘的貨物分出一半給瑞記發賣,因自家和薛家都吃了那小妮子的暗虧,就想法子要出一口氣,叫心腹管家偷偷去尋陳家的管家,妝做無意間漏話出來,隻說姚小姐如今和薛公子走得極近。
陳公子和李家八小姐訂親,老實了幾日不曾出門,心裏對姚滴珠這朵紮手的紅玫瑰是又愛又恨。這樣輕飄飄一句閑話傳到他耳裏,好似南天門塌下半邊,瑤池的仙酒都酸成了陳醋,惱得他握著拳頭就要去尋薛三公子報奪美之恨。陳公子怒氣衝天走了半條街,叫微風一吹,兩條腿不聽使喚,任憑主人驅逐,還是飛一般跑到莫家巷。
紅線招外擺了隻一人高的大妝盒,上書明水木器四個大字。小夥計小三兒和小石頭正站在街口迎客。見到好幾日不曾來的冤大頭陳公子,小三兒上前道:“陳公子裏邊請,我們小姐和劉小姐唐秀才都在二樓呢。”
大凡男人莫不如此,一直還不曾到手的女人若是叫別人橫刀奪去,比真扣上頂綠帽子還著惱。所以陳公子鼻孔裏噴火,上樓尋見姚滴珠就甩她一巴掌,罵道:“淫婦,就會在我跟前妝樣,你怎麽不索性改姓了薛。”
隻有唐秀才久在花叢裏的人猜到一二分,姚滴珠捧著半邊紅腫的臉蛋,唬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唐秀才有心在賽嫦娥跟前獻殷勤,衝上去拉開陳公子,喝道:“陳兄吃醉了,快與滴珠妹子賠個不是!”
陳公子報了從前一掌之仇,看著滴珠嬌怯怯捂臉哭泣,心裏算計:人多以為我和滴珠有情,不如趁今日收伏她做妾,也省得白白落到別人嘴裏,故意板著臉道:“唐兄與我評理,她和我約訂終身,如今卻背著我和那薛財主眉來眼去,整船明水木器搬來賣就是明證。”
私訂姻緣到底不是個好名聲,唐秀才自問這樣的女人進不了他家門,掉轉念頭笑道:“原來如此,姚小姐有何話說?”
姚滴珠忍著疼痛,哭道:“這姓陳的一直糾纏我是大家親眼所見,我姚滴珠若是與他有私,立時叫我爛掉眼珠子。”
劉小姐和姚滴珠交好,忙道:“滴珠的品行大家誰不知道,她說沒有必是沒有。”
陳公子心裏冷笑兩聲,故意靠近兩步,撲到滴珠麵前半跪下,軟語央求道:“滴珠妹子,是哥哥我的不是,不該聽人家說幾句渾話就當真。”
姚滴珠想退,略動一動陳公子就摟緊她兩條腿,擠出兩滴淚來:“滴珠妹子,哥哥為了你茶不思飯不想,這幾個月瘦了多少?如今人都傳你和那薛財主的閑話,哥哥不忍你拋頭露麵,不如嫁了我罷。”
姚滴珠此時去死的心都有,用手推他推不動。還是劉小姐和她要好,急中生智看見桌上一塊四五寸長三四寸闊的大銅硯,搬起來盡力砸了陳公子一下。陳公子吃疼鬆手,姚滴珠連滾帶爬急走。一屋子的人都睜大兩個眼,下巴掉到地下合不攏。
陳公子扶了扶帽子,做了一個羅圈揖,笑道:“滴珠就是這個脾氣,當著人總不肯給我好眼色。小生必擇吉日娶滴珠妹子過門,必有請貼至各位府上。”
此時連劉小姐都半信半疑,不曉得信哪一個說話。陳公子料這樣一鬧,姚滴珠除他之外無人可嫁,心裏得意,回家稟告他父親道:“兒子原和姚家的滴珠有私,雖是訂下八小姐的親事,到底不好背棄盟約,還請爹爹做主,教兒子納她為妾才好。”
姚滴珠雖然身家比不得李家八小姐,又是暴發又是絕戶,娶來家姚家的錢財盡歸陳家,怎麽不好?何況又隻是妾,陳老爺如何不肯?就是李家的兒子女婿,除去九公子,誰不是三妻四妾,也沒什麽打緊,果真依了他,叫了兩個媒人去姚家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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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了,嗬嗬孩子這幾天不怎麽哭了。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四章 喜事(下)
陳家的媒人來過幾回都被姚家管家使大掃把趕出門。和滴珠要好的幾個同窗走馬燈般來往,都勸滴珠:女兒家名聲最是要緊,都傳說你先和陳兄有私,再和薛公子傳情。如今陳兄肯娶你,自然一床錦被好擋羞辱。為何不從他?
姚滴珠有口難辯,雖然自家仍是清白女兒,這等事體怎好開口與他人訴說,索性使性子閉門不納。這幾位同窗和姚滴珠都是一樣性傲的脾氣,好心被她當成驢肝肺怎麽不惱,惱了就要出氣。一時間賽嫦娥思凡,陳公子多情在鬆江傳為佳話,就有那風流才子中的領袖,鄭重到姚家替陳公子說媒,要成就陳姚二人一段風流韻事。
姚小姐到底還是個女孩兒家,雖然問心無愧,也曉得有私、傳情兩句傳得滿鬆江府人盡皆知,自己除陳薛二人外並無第三個人可嫁。若論陳薛兩個,薛財主的財比不上陳公子的才。又有鬆江名士為媒,自家又有嫁妝,嫁過去麵子裏子都有,怕甚麽。她算計了幾日,暗示家人放媒人進來。
那兩個媒人再來,曉得姚小姐為勢所逼,這門親事必成的,不妨吊她一吊,也好多賺她幾兩銀子。一個王媒婆端坐在椅上,兩隻鼻孔朝天,不冷不熱道:“如今這親事怕是不成了,一來陳公子鄉試必然中舉,舉人女婿誰不愛?二來陳公子癡情人人都知道的,這樣的男人哪個姑娘不愛。”
王媒婆越說越粗俗,姚小姐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幾次想端起茶碗送客,為著自家的終身大事,咬著牙忍下來,微笑道:“既然如此,王媽媽來寒舍所為何事?”
王媒婆的舌頭在嘴裏打了幾個結,結結巴巴滾出求親二字。姚小姐快活的笑起來:“原來陳兄隻對我有意,才使您來求親呢。”
王媒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就不好再拿架子,自懷裏掏出一紙紅單貼子送到小姐跟前。姚滴珠冷冷哼了一聲,小桃紅接過去,清清嗓子就念:“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聞姚家有女初長成,宜室宜家……”
姚滴珠拍案喝道:“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小桃紅,你拿來我細瞧。”
小桃紅捧到小姐麵前,姚滴珠一眼就從那些胡話裏看到“白銀二百兩,納貴府小姐滴珠為妾”兩句,惱羞成怒,手邊一碗茶潑到王媒婆的臉上,罵道:“滾,以後不許這兩人進門。”把貼子擲到地下,氣呼呼轉身回內室,一路上接連踢翻了兩把椅子,砸碎了四個花盆。
王媒婆做了幾十年媒,也不是頭一回被人潑茶水,極鎮定的使袖子擦了擦,對還站在一邊發愣的管家道:“大哥,老婦人這一身衫裙都是新換的,淋了茶變色如何穿?”
那管家回過神來,看看廳上一片狼籍,拾起那張貼子看了許久,看明白原來陳家是要納自家小姐為妾,沒好氣道:“王媽媽,我家小姐私房也有幾千兩,何時淪落到做妾的地步?怎麽怨我家小姐不惱?”
王媒婆冷笑道:“你家小姐閨譽不佳,如今一個鬆江府裏尋不出第二個肯娶她做妾的主兒。這還是陳公子為人忠厚,陳老爺寬宏大量,若是換了別人……”
管家劈手甩了她一巴掌,喝道:“我家小姐如何,別人不知,我們豈有不知的?這一巴掌是代我家小姐賞你的,滾。”這一巴掌下去,王婆子半邊臉漲的如豬頭一般,哪怕接話,捧著臉灰溜溜出門,去尋陳公子商議去了。
且說姚滴珠回房,伏在床上痛哭不止。小桃紅勸不住,去尋小姐的遠房嬸母丁氏。這位丁氏在莫家巷尾居住,守寡多年又無所出,姚小姐小時也常來往。自姚夫人去世為避嫌就不肯再上門。滴珠常常隔個把月送柴米與丁氏,丁氏聞得這個侄女風評不好,也略勸過幾回。所以小桃紅病急亂投醫就想到她,一路小跑到丁氏家,把前事都說了一回。丁氏其實極喜歡滴珠,聽說侄女受辱,扔下手裏的紡錘就來。
姚滴珠哭的麵如金紙。丁氏如何不心痛,撫著她的背道:“兒呀,這是那個姓陳的臭小子無賴,不是你的錯。”
姚滴珠心裏隻怪自己平常行事孟浪,聽得至親這樣說,那顆揪緊了的心略鬆一鬆,轉身又伏到嬸母懷裏哭泣。
丁氏摟著她,勸道:“傻孩子,你娘去的早,女孩兒規矩你不知道不是你的錯。”
姚滴珠抬起頭來,含淚道:“不就是三從四德那些?我哪樣沒有?”
丁氏歎息道:“做小姐的,就要守在閨房裏,讀書也罷,刺繡也罷。休說陌生男子,就是自家的兄長,也不隨意說笑,才人人誇她呢。”
姚滴珠哼一聲道:“這樣說,鬆江府裏找不出幾個好小姐來。”
丁氏笑道:“如今世道是不同了,小姐們都能出門上女學,就是獨力出頭做生意的也不少。說到你開個鋪子,人人都誇你呢。隻是一條兒,你不該和那些公子們來往,常常一處吃酒遊樂,人家怎麽不說你。”
滴珠漲紅了臉辯道:“又不是我一人,哪些不是好些同窗一道。”
丁氏歎氣道:“男人飲酒做詩,那個詩酒風流,哪有好好的女孩兒家夾在裏頭?這是把小姐們當什麽呢?”
姚滴珠回想每次詩會並無異樣,還要辯白。丁氏拍拍她的背,又道:“你叔叔年輕的時候也有詩名,住在南京和一班名士唱和,也有幾個來賓樓的女子混雜在裏頭,當年都是極有名頭的,人都說是才女呢。”
姚滴珠如何不曉得嬸嬸是借古諷今,好似數九寒天一盆雪水從頭頂澆下,把她從前那些要強的心都熄滅了,原來這些男人才女長,妹子短的,其實是把她們當作倡優取樂。她恨了半日,咬著牙問嬸嬸:“男人果真這樣想?”
丁氏再三歎息,方道:“你叔叔年輕時和一個叫彩雲的相與極厚。嬸嬸極怕他納妾,有一回問他,他道:‘你怕什麽?就是納妾也當納身家清白的女兒。’我也是不懂得,又去問你爺爺,他道:‘詩酒風流二字安在男人身上是讚他,安在女人身上,卻是罵她的話。古來名妓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就是這般道理。再有才有美貌,到底名聲有虧,試問那個好男人肯把綠帽坎到自家頭上?’所以後來那彩雲要死要活要嫁你叔叔,你叔叔也不曾開口說要納她。”
姚滴珠冰雪聰明,想通了再回憶從前和陳公子等人相處,果然那陳公子唐秀才待她,與其說是有情,倒不如說是戲弄。她翻身從床上跳下,喊道:“小桃紅,取火盆來。”把藏在匣裏那些唱和的詩句都翻出來,叫小桃紅點上一把火燒掉。滴珠又翻箱倒櫃尋那些才子才女們贈的小物件出來。
這個侄女從小任性,丁氏後悔話說的重了,勸她道:“滴珠,這卻不必。”
滴珠擦了眼淚笑道:“嬸嬸,這些東西要他何用。”盡數捧到火盆裏,化作一股股黑煙。她方道:“傳話下去,從前相與的那些朋友尋來,不論男女,都不見。”自那一日起,除去兩日到鋪子裏去瞧瞧,若是進貨不得不出門,姚滴珠都在家裏靜坐,雖然一人無聊,好在她也有錢,買了幾箱書來家,手不釋卷的打發日子。她的那些同窗都詫異,聚在一處道:“這卻不像姚滴珠的性子,咱們不去尋她,看她來尋咱們不尋。”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回頭再說王慕菲,一來自家學問也過得,二來又搭上薛糧台的靠山,秋試和李青書都低低的中了舉。那時節的舉人最是吃香,一但中舉,自然有人送田地鋪子,有人投奔做管家仆人。王慕菲和唐秀才這些人混了許久,又有李青書指點,如何不曉得這些奧妙,因娘子有莊,他就不肯要田地,隻收下張鄉宦家一間大宅院,並人家獻的幾間鋪子,還有各處朋友薦來的管家四五房。
這一日新宅收拾清楚將要搬家,王慕菲和娘子商量道:“從前我是窮秀才,和爹娘分居還罷了。如今王舉人的高堂靠租房的幾兩碎銀子過活,傳出去也不好聽。何況我指日就是個官,也不怕爹爹胡攪蠻纏。叫他們搬來一處住著罷。”
真真含笑應了。王慕菲又道:“爹娘如今樂得不曉得自家有幾兩重,隻怕又要做出什麽叫人可笑可惱的事。咱們先搬去收拾定了再喊他們搬。”趕著搬家到梨花巷新宅。
真真卻是頭一回到新宅來,一進門左邊兩間門房,再進去就是轎廳。右邊一個大月洞門進去,是一畝大一個小花園。王慕菲牽著娘子的手,笑道:“閑時可以出來走走,這後邊有三間大樓,我收拾做書房。”帶著真真轉到樓後,一個角門掩著,裏邊一條夾道,前頭直通轎廳和三間小廳,後邊把內宅分做兩塊,一塊是三進大院,一塊在花園後,是一間四合院。
王慕菲指著那小院道:“這個給爹娘居住,後麵就是廚房,又清淨,又方便。”
真真笑道:“這間宅子真真是有錢人住的,想租幾間房把人都不成。”先拉著相公到小院裏瞧了瞧,再回大院,一進院門,當中一個大天井,裏頭滿滿的種著花草,擠得沒有下腳處。王慕菲笑道:“我隻愛他這個大天井,所以還有兩家送的房比這個還大,我都沒理他們。”帶著娘子從走廊轉到上房,從後門出去,還有三間小樓,左右是兩間廂房。王慕菲指著樓後道:“那後邊還有一排屋,原來是倉房。我叫人隔斷了從夾道出入,給管家們居住,可使得?”
真真道:“這樣安排極好。隻是奴有一事不明白,還請相公解惑。”
王慕菲笑道:“娘子請說,知無不言。”
真真道:“送鋪子送管家還罷了,這間宅子也值二三千兩銀,那姓張的為何舍得這樣大本錢送你?”
王慕菲笑道:“你卻不知,他張家在鬆江也算有錢,無奈前世不曾燒香,一連三代都是獨苗,這一代隻一個兒子罷了,還有十來個女兒,偏這些女婿裏邊頗有幾個不安份的,所以要尋我做個靠山,張夫人娘家姓王,求我認作姑母來往。”
真真歎口氣道:“或真是求財,你一個小舉人濟得什麽事?可憐天下父母心。”
王慕菲笑道:“隻這幾年罷了,待那位表弟娶親,多多的生幾個兒子,別人哪裏還有指望。娘子且放心住下罷,張鄉宦兩口兒為人極好的,不然也不會受女婿們欺負。”
真真點頭,又道:“收下人家這般厚禮,有得助人處咱們必要盡力。”進了臥房,卻是王慕菲照著她綠蘿院的樣子布置的,雖然家具器皿差了些,卻是相公一片苦心,真真感動,眼睛不由得酸起來。
王慕菲摟住娘子,笑道:“哭什麽?相公還窮了些,買不起那些好家俱好陳設,還要委屈娘子吃幾年苦。”
真真一邊哭一邊笑,道:“隻要相公心裏有真真,奴跟著相公吃糠咽野菜也肯的。”
王慕菲摟妻子在懷裏,刮她的鼻子羞她道:“又哭又笑,羞不羞。”看看天色,鬆開她道:“我去叫爹娘搬來,你在家罷。”
真真送他到前邊轎廳,喊齊了家人,就派趙家兩口兒做內外總管。鮑家依舊管門。新來的管家們上前磕頭認過主母,真真一一分派了執事,就帶人到公婆住的小院裏灑掃除塵,搬陳設,鋪床疊被放花盆,正忙亂間,王慕菲看人拉著兩車箱籠進來。王婆子一馬當先,直奔王慕菲住的大院,笑道:“老娘嫁到王家幾十年,到老才托兒子福,得住這樣高樓大廈。”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五章 誰管家?
王慕菲是嶄新的舉人老爺,這份家當就是他自家掙來,爹娘麵前說話也大聲:“娘,你住在後院。”
王老夫人扭頭看看身邊,一群人都不曾進來,兒子正揮手叫管家把大車趕到後邊去,老伴負著手在站在夾道上,一張老臉黑得能擰出墨汁來。
新投來的管家會看主人臉色,曉得當家的是這位新舉人老爺,就有一個上前請王婆子:“後邊給老夫人和老太爺收拾有幾間清淨屋舍,老夫人請跟老奴這邊走。”
王老夫人問道:“後邊好還是前邊這樓好?”
那管家笑道:“自然是後邊好,緊連著就是花園,老人家住著又清淨,又不氣悶。”
王老夫人緊緊換著懷裏的包袱,看了看天井裏亂糟糟的花草像是不曾用心收拾過,笑道:“還是我兒子曉得孝順娘老子。”並不理會那管家伸出來接包袱的手,緊趕幾步追上王老爹,笑道:“老頭子,有大屋住,又有鋪子有田,你愁什麽?”
王老爹緊鎖眉頭,好半日才答:“隻怕兒子守不住呢。”
王婆子湊近老伴,道:“不是俺說你,你總說兒子不是就是官,要替他留麵子。若這值幾千的家事都叫他大手大腳花費了,還不是要掏咱們的老底賠補?不如咱們替兒子管的好。”
王老爹看看前邊兒子進了一個小院,微微點頭,和王婆子上前。
真真候在門口,看見公公婆婆進來,恭敬跪下磕了頭,起來笑道:“媳婦已把上房收拾好,安排妹子住西廂兩間,可使得?”
王老爹點點頭,跨過堆在院子當中的箱籠,順著抄手遊廊四下裏看了看,南房後和一個樓間種著八九棵梧桐樹,石磯上擺著數盆應景的菊花,東廂兩間收拾做書房,南屋三間還擺著織布機和紗車等物,想是預備給青娥的,此舉甚是合他老人家心意,由不得點頭微笑。
王慕菲指揮家人搬箱籠,真真是曉得公公婆婆脾氣的,此時房裏都是老兩口的私蓄,不好進去助忙。無奈一家都在忙碌,她也不好閑站。青娥看嫂嫂進退不得,拉她道:“嫂嫂,我是住西廂?”
真真借勢避到小姑房裏。青娥和她素來交好,房裏帳幔鋪蓋等俱是新做的,連針錢籮都替小姑備了一個。臥房裏還有一個折枝花卉嵌鈿磨漆大立櫥,青娥不曾用過這樣精致家具,心裏喜歡,摸了又摸,就要把衣箱裏的衣裳挪出來。打開她那兩個箱,幾件新衣都是在嫂嫂家做的,其餘多是舊衣,青娥有些難為情,紅著臉笑道:“叫嫂嫂笑話了。”
真真笑道:“這有什麽,嫂嫂和你哥哥還有飯都吃不上的時候呢。”替她歸置衣物畢,探頭看見院子裏還有一個舊箱,此時還不好回去得,忙笑道:“嫂嫂帶你四處看看。”
姑嫂兩個攜手出來,日頭掛在西邊屋簷,院子裏隻有幾點餘輝灑在玻璃窗上,微微發亮。那幾棵梧桐樹上落了許多鳥雀,嘰嘰喳喳的熱鬧至極。一陣風吹來,仿佛是紅燒肉的香味,真真笑道:“這後邊就是廚房,前邊那個樓是你哥哥的讀書樓,再前頭是個小園,無事去走走罷。”順腳走到廚院,召來監廚趙嫂子吩咐道:“老太爺老太太愛吃什麽,我多不知的,多問問小姐。”
青娥含笑道:“我爹娘的口味和我哥哥差不多的,都極愛吃雞。別的沒有什麽。”
真真忙道:“以後一日一隻雞罷。”
趙嫂子因道:“二小姐,晚飯擺在哪裏?”
真真想了一想,道:“今日就擺在公公婆婆屋裏罷。再去五葷鋪買個盒子來。”
青娥已是等不及要去嫂嫂房裏看看。在夾道裏蹦跳著笑道:“嫂嫂,這房子比大姐那邊好多了去。”
真真笑道:“那邊本是取租的房子,自然不講究。大姐當家,不好太偏向娘家,妹子,這個道理等哪一*****嫁把人家做媳婦就曉得了。”
青娥叫嫂嫂說的不好意思起來,視腰門而不見,還要朝見走。真真忙拉她道:“從這裏走。”
原來這個腰門安在東廂和正房接角處,踏上幾級台階進去就是真真住的正房。小梅正坐在石磯上繡花,看見小姐和青娥進來,跳起來笑道:“小姐你可回來了,這院子空蕩蕩的,奴婢好不害怕。”
今日初搬來,管家們都在後邊自家房裏收拾。這樣三進的大院子,並無第四個人在。休說小梅,就是真真,也有些膽怯。一陣風吹來,天井裏的幾竿青竹搖動。真真就覺得背上發冷,強笑道:“房裏坐坐去。”拉小姑進房。
廳後的門卻是開的,隻使了架紫檀座大理石屏風隔斷,過堂風一吹,帳幔都晃來晃去。真真就有些發暈,扶著桌子笑道:“我們也是中午才搬來的,此時摸不著哪裏是哪裏呢。”
青娥跑到後邊看看,回來笑道:“嫂嫂,後邊那個樓是將來給侄女住的繡樓吧?”
真真笑道:“將來若是生男,叫他住前邊,要是生女,就依姑姑住繡樓。”搶著把後門拴上,拍手笑道:“晚飯想來也擺上了,咱們吃飯去。”
小梅跟上來道:“奴婢也去服侍。”
真真曉得她害怕一個人,就依了她,走到後邊叫了個女仆到前邊看守。恰好後邊婆婆房裏正在上菜,真真忙和小梅挽著袖子上前。青娥也要動手,王老爹咳嗽了一聲道:“青娥坐下。”點了點王慕菲對門的空座叫小女兒坐下。青娥看看娘和哥哥都坐著,有些不好意思,在凳上扭來扭去,眼睛隻看哥哥。
平常在家兩個人吃飯時,也總是真真忙來忙去,就是後來尋了兩房管家,一應吃穿都是娘子經手。所以王慕菲並不覺得,順手接過真真遞來的酒,就替爹娘斟上滿滿兩大杯,因妹子總看他,也取了個大酒鍾替她倒了半杯,笑道:“今兒喬遷,你也吃半鍾。隻是這個菊花酒性子烈,不能多吃。”
青娥站起來接過,吃吃哎哎道:“有趙嫂子和小梅,叫嫂嫂坐下來吃酒罷。”
王慕菲還來不及答話,王婆子已是搶著說:“青娥,做人家媳婦的,就要似你嫂嫂這般。”
王老太爺舉杯,吸了半鍾,示意兒子滿上,夾了一顆落花生在口內,笑道:“芙蓉鎮上有個莊鄉紳家,他家的大媳婦李氏賢孝無比。我家媳婦雖然賢惠,還不如她呢。”
王慕菲笑道:“這卻不曾聽說過,如何一個孝法?”
王老太爺吃了一個滿杯,慢慢道:“莊家本來窮困,李氏陪嫁卻有不少。她嫁過來就把自己幾十畝妝奩田賣去,重在莊家左近買田,契紙都交給翁姑。後來小叔成親,又把自己的釵環取出資助。自她嫁到莊家頭一日起,每日雞鳴即起,奉食翁姑從不假手外人……”
王慕菲聽得發呆,他在芙蓉鎮也住了這些年,隱約聽說過莊鄉紳的長媳婦甚是賢惠,賢惠成這樣卻是頭一回聽說,自家老子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王慕菲曉得娘子隻要他麵上好看,錢財從來不放在心上的,搶在真真前邊笑道:“這可是難,咱們比不得莊家窮又有許多兒子,哪有小叔要真真資助?”夾了一箸核桃仁遞到爹爹碗裏,幹巴巴笑道:“家裏仆婢也有十幾口,不叫他們做活,養那些閑人做什麽?”扭頭看著真真道:“爹娘房裏也要安排幾個人聽使喚,就是妹子,也把她買個婢女罷。我好歹也是舉人,又不是沒有錢,怎麽好叫舉人的娘子做飯,老太爺砍柴老太太洗菜?”
真真低低應了一聲是,妝做還有菜要上,退到廚房隻是笑。少時趙嫂和小梅都下來吃飯,真真也不上去,叫廚娘做醒酒的酸辣湯,自家取了碗筷和趙嫂一處吃。
趙嫂抱怨道:“老太爺說的那是什麽話?我們家二小姐哪裏不賢慧了?”
真真輕輕哼了一聲,看趙嫂還似有話要說的樣子,忙道:“萬事都有姑爺上前,你抱怨什麽。”
趙嫂子醒悟,笑道:“哎喲喲,老身糊塗了。夫妻齊心,其利斷金。方才姑爺可不是駁的老太爺沒有話說,哪消得咱們 操 心。”轉身從碗櫥裏取出一碗板栗燒雞送到小姐跟前道:“今年雨水多,板栗都不怎麽好,這是挑出來頂大的。”
席上也有一碗板栗燒雞,卻比不得這碗做的精細,真真有心要說趙嫂,又怕她灰心,想了想,夾了一塊雞到小梅碗裏,笑道:“快吃,趙嫂子最是疼咱們。”又取一塊遞到趙嫂碗裏,笑道:“人心都是肉長的,趙嫂是我家舊人,偏著些小梅原也無妨。隻是還有公婆在上,我是學不來那李氏事必躬親的。凡事還要趙嫂多留心,休叫公婆說我藏私隻疼尚家人。”
趙嫂笑著應了,又問:“安排王有財娘子和王有富娘子到老太太房裏當值如何?青娥小姐將來總是要嫁人的,另與她買一兩個罷,就是小姐房裏也要添幾個人才好。”
真真略一思索,點頭道:“明日叫你男人去莊上挑幾個來,忙忙的去尋,隻怕尋不到好的。隻青娥那裏,替她買個小點的將來做贈嫁。”
卻說真真借故走脫,王老爹就把酒鍾放下,教訓兒子道:“如今你也是舉人,和縣太爺見了也隻做個揖,為何還這樣怕老婆?”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這話卻奇?我哪裏怕老婆了?妹子在我家住的久,妹子你說說我家誰當家作主?”
青娥怯生生道:“哥哥說一,嫂嫂從不說二的。”
王老太太喝道:“死妮子吃醉了呢,滾回房裏挺屍去!”罵走了小女兒,苦口婆心勸兒子道:“我和你爹冷眼看這半年,你們花錢似流水一般,你掙下這分家事談何容易,這樣花幾日就花盡了。”
看兒子有些意動,王老爹接口道:“聽說你和真真到濟南,手裏也很有幾千金,隨手花盡了,吃了許多苦才得回鬆江是不是?如今你又中舉,哪裏不是用錢處?不如這家事還叫爹娘替你掌管罷,不然明年殿試選官你無錢活動,哪裏去想法子?”
王慕菲笑道:“吃一塹長一智,兒子那幾年吃盡苦頭,自然不會再胡亂花錢。爹爹教誤碼的都是。明日就把零用開銷減去一半罷。”
王老爹隻當兒子不省事,索性說開了:“你把那幾間鋪子並莊子和契紙都交給爹爹收起,依舊叫你娘當家罷。”
王慕菲道:“娘當家如何使得?我是舉人,平常來往不是舉人名士就是官,娘曉得上什麽茶擺什麽菜?平常和人來往又如何送禮?若是人家笑話我村,可怎麽處?使不得。”
王婆子惱了,把碗重重頓在桌上,罵道:“老娘哪裏村了?誰又是山上猴子變的?”
王老爹想想兒子說的甚是有理,自家的老伴燒把青菜都舍不得放油,送出去待客人哪有不笑話的,因道:“還叫媳婦管家也使得,隻是媳婦和你一樣,都是大手大腳用慣了的人,家裏這些產業出息還是爹爹替你經管,每月撥家用把她,何如?”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您除了變賣成銀子收起,幾時又學會做生意了?這些自有夥計去管,不消爹爹 操 心。”言罷站起來道:“天晚了,兒子明早和媳婦來請安罷。”推開椅子大步出去。
到房裏隻一個管家娘子看守,王慕菲奇道:“天都黑了,夫人呢?”
那管家娘子回道:“老太爺還不曾吃完酒,想是還在廚下。”
王慕菲懊惱,揮手道:“叫她回來罷。”靠在榻上閉目養神。
少時真真笑嘻嘻進來,捧著一碗酸辣魚湯送到相公唇邊,道:“吃一口罷。”
王慕菲微睜眼,長歎氣道:“也隻得你一心一意對我。”起來握著娘子的手一飲而盡。
真真在他身後坐下,替他揉搓太陽,笑道:“萬幸你沒有要娶親的兄弟。老人家雖然儉省了些,不是留給你還能留把誰?”
王慕菲冷笑道:“他能活一千年你信不信?”站起來有話要說,繞著床榻走了兩圈,重又坐下歎息:“今日問我明討不成,明日必要為難你的。難為你了。”
真真伏到相公懷裏,嘻嘻的隻是笑。王慕菲苦笑道:“還笑,明日有你哭的時候。”
真真笑道:“你得了的那幾間鋪子不如先交把爹爹管罷,隻怕老人家忙不過來,哪裏有空尋我麻煩。”
王慕菲道:“還想賣你的莊子呢。”
真真笑道:“這個卻不能,雖說那個莊子是把我了,到底我爹爹還在,契紙都是他老人家收著呢。”
王慕菲道:“就是你收著,也不能叫你拿出來賣的。我王慕菲要憑自己本事養活妻小,吃老婆算什麽?你尚家的你都收起,一錢銀子也不要貼家用。”
真真笑道:“照你這麽說,那莊家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王慕菲大笑道:“本就不算,一家子十幾口男人,就是讀不成書,去挑糞做田也能過日,偏要靠一個弱女子的嫁妝過活,還有臉四處誇她賢惠。難不成叫天下男人都學他家吃軟飯麽。”真真心裏喜歡,她在錢財上從來大方,又有相公替她撐腰,還是覺得把鋪子都交給公公的好。勸道:“老人家到底是要麵子的,已是開了口,件件都駁回,如何朝夕相處?還是聽奴的話,把那幾間鋪子交把爹娘罷。”
王慕菲道:“交把爹娘事小,日後你管家必然拘束。爹說日用要月月撥把你呢。”
真真笑道:“那又如何?橫豎隻有二十來口人,能花多少?”
王慕菲叫娘子笑的沒脾氣,也笑道:“你是不把銀子放在心上的,也由你著罷。那我明日和爹娘說,隻把鋪子的契紙撿起來交把他們。莫家巷那個你還自家留著的好,你是舉人娘子呢,也要買幾件衣裳買幾盒香粉,爹娘手裏可扣不出這個錢。”
真真含笑答應,立時開箱子尋出那幾張契紙來,另取個小匣裝上。第二日一早和王慕菲去請安,就把匣兒揭開奉上。
王老爹夫妻惱得一夜不曾睡,早起老兩口都擺著一張黑墨染過的臉,扭著頭不肯搭理兒子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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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六章 捉妖(上)
真真取了隻掐牙填漆小茶盤,捧著小匣站在王慕菲身後請安。王老夫人一眼看見那隻小匣,曉得兒子必有什麽好東西孝敬娘老子,臉上現出笑來,伸手取了匣兒使頭上簪子撥開,看著厚厚幾張像是契紙,忙遞到老伴跟前。
王老爹接過,兩隻眼睛眯成一道縫,取出來一張一張當著亮處照過,笑道:“難為兒子想通了,都起來罷。”
真真輕輕按住想要說話的王慕菲,笑道:“爹娘房裏也要有幾個使喚的人,家裏幾個人裏就數財嬸和富嫂最得力,叫她們進來當差罷。”就叫候在外邊的財富二嬸給老太爺老太太磕頭。
王老太太先是喜歡,想到管家們是要花銀子養活的,又舍不得,嗓子不由得又尖起來:“老身不要人服侍!”
王老太爺叫老伴唬著了,手下抖了一抖,契紙散了一地。那財嬸機靈,搶著蹲下來盡數拾起,理成整整齊齊一疊送到老太爺手邊。王老爹橫了老伴一眼,把契紙握在手裏用力咳嗽幾聲,吐出一口濃痰,使腳擦去,方道:“哪個舉人家的老太爺老太太無人使喚?”拍案笑道:“媳婦想的很是周全,留下罷,隻是兩個還少了,還要兩個年小的丫頭才好。”
王老太爺一改堅吝的性子,妻子媳都呆住了,真真在袖內掐了自己手腕一下,笑道:“已叫趙管家去尋了呢,明後日就得。”
王老太爺點點頭,清了清嗓子,那財嬸立時捧上茶碗。王老爹接過,吃了一口才慢慢道:“從前咱們是老百姓,沒什麽規矩可說。如今阿菲貴為舉人,將來結交的都是貴人,還要立些規矩,也省得人家笑咱們村。”
王慕菲想到老爹老娘那些上不得台盤的舊規矩不由得心煩意亂,不耐煩道:“不勞爹爹 操 心,我日日和太守同知通判一處吃酒,自然曉得要立什麽規矩。”看看外邊日頭升到牆頭,猶豫了一會道:“今日柳大人做壽,倒要尋幾件精致禮物,真真,你與我回房尋尋。”不等娘老子說話,牽著娘子的手出來。
真真翻了許久尋出一個犀角杯,一個竹根子摳的筆筒並二塊牛舌墨,又尋了隻八角瓷印泥盒,叫小梅取隻錦盒來裝。王慕菲拎出那隻筆洗道:“這個和墨都平常,好像有些拿不出手?”
真真笑道:“休看這兩樣,雖然值不多幾兩銀子,都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好東西。隻管送去,柳大人不是喜歡寫幾筆字兒?他必喜歡的。”
王慕菲笑道:“姐夫都是整盒搬來,我以為必是人人都有的。”
真真尋出一張梅紅柬帖,把相公重重按到桌邊坐下,微笑道:“隨你哪個鋪子,再去尋這樣一分禮可是不易。快寫罷,奴去打點你出門的衣裳。”
且說王慕菲拖著真真出門,王老夫人的笑臉就垮了下來,掐著腰罵道:“兒子如今能有多少錢?十幾二十個的請管家買丫頭,難不成老頭子你掏錢給他花?”
財嬸富嬸相對看了一眼,悄沒聲息的退出去。王老爹跳起來一巴掌甩到老伴臉上,罵道:“放著媳婦娘家的金山銀山,你愁什麽。”
王老夫人捂著臉哎喲道:“他尚家的東西,咱們王家如何動得?”
王老爹壓低了聲音道:“如今親家不在家,家事都是她家大姐掌管。隻消咱們好言好語勸著,年小的婦人能有什麽見識,自然似今日這般,把家事都交給咱們。”得意的把手裏的幾張契紙拍了拍,沾了點唾沫又一一點看,看了幾回,驚叫道:“怎麽沒有莫家巷的那個瑞記雜貨鋪?”
王老夫人摸摸臉上的紅印,聲音低下去:“不是這幾個?”
王老爹顧不得才上身的醬色綢直裰,爬到地下,桌子下邊,櫃下邊,床底下處處都翻過一回,還好屋子昨日掃過,隻沾上幾點淺淺的灰。爬起來,惱得胡子抖個不停,道:“到處都尋不著,難不成是丟了?”
王婆子啐道:“要什麽屋裏人使喚,從前何曾丟過一文錢?”看老太爺揚起胳膊作勢又要打,唬得跳到院子裏。王老爹追出來看那兩個婆子站在院子一角假裝說話,其實支愣著耳朵聽動靜,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慢慢回房子把契紙藏起。王婆子趁機溜到女兒房裏,王老爹再出來院子裏已無人,他放心不下那個鋪子,忙忙的去尋媳婦。
真真和小梅坐在後門廊下,在做小衣服。小梅突然道:“小姐,你聽,房裏有人。”
真真側耳細聽,果然像是有人在房裏翻箱倒櫃。此時跟前隻有一個小梅,管家們都在後邊,由不得她膽怯,扶著小梅也不敢上前,戰戰驚驚的摸到最後一層牆下敲趙管家的窗戶。還好趙管家和趙嫂子都在房裏,聽說小姐臥房裏有賊,趙嫂子立時出去喊人,趙管家就從窗戶裏跳了出來,擋在小姐前邊,待後院的幾個管家都跳過來,方叫渾家扶小姐跳窗出去。
一行人衝到正房,廳裏翻的稀爛,西邊書房裏仿佛有動靜。趙管家先衝進去,正看見一個人頭都鑽到櫃裏,背影有三分像是王老太爺,心裏計較起來:公公趁兒子不在家鑽媳婦房裏,傳出去極是不好聽,不如趁亂打他一回,橫堅二小姐軟弱,大小姐又巴不得收拾王家一回。因道:“賊在那裏!”
衝上去,掄起醋缽大的拳頭,隻朝肉多的地方招乎。櫃中人嗡嗡說了些什麽,都叫他大嗓門蓋過,並不拉他出來。後邊的幾個人,初來的和王老爹不過見過一二麵,此時隻有一個屁股兩條腿在外邊,哪裏曉得是他家老太爺,擠上來你一腳我一腳,唯恐大管家說他們不出力。
趙管家看打得差不多了,方道:“把這個不長眼的賊送到衙門裏去。”
一個管家拖出來一看,卻是老太爺,唬得兩腿發軟,自家就先跌倒了。趙管家看王老太爺咬緊牙關,臉色發白,忍著笑道:“老太爺怎麽捉賊捉到櫃裏去了?”扶著老太爺到榻上躺下,還伸頭到櫃裏張了張,故意道:“這賊卻是古怪,怎麽鑽到櫃裏就不見了,難不成是黃大仙?”
王老太爺突然咳嗽起來,睜開眼,有氣無力道:“方才老夫在門口看見有賊,咳……咳,追上來一瞧,不知怎麽就在櫃子裏。”
趙管家看屋裏眾人都說不出話來,忙道:“必是叫黃大仙迷住了,老鮑,速去紫陽觀請道長來驅邪。”把屋裏各人都瞪了一眼,眾人都低下頭,扶著老太爺到後院。
真真聽說管家打了老太爺,嚇得手腳發軟,一連聲喊人扶她去瞧公公。趙嫂子支使開小梅和眾人,按住她道:“小姐,這分明是老太爺搜你房裏箱籠呢,叫咱們當賊收拾一回也不冤。世上哪有公公鑽媳婦臥房的?傳出去咱們名聲還要不要?如今老太爺自家也說是迷糊了,熱鬧做一回法事罷,此時去瞧他做什麽,先叫姑爺回來說話。”
真真素來臉皮薄,聽得公公鑽媳婦臥房已是滿麵通紅,由著趙嫂子張羅,去喚王慕菲來家。
王慕菲聽說老太爺被黃大仙迷糊了,又聽去紫陽觀請道長來做法,飛一般來家,先奔到自家房裏。隻見滿室都是被翻過的樣子,幾個站在門口竊竊私語的媳婦子見他來了都散開。王慕菲看老子不在這裏,又奔到後邊小院,卻見真真和青娥都坐在簷下抹淚。不等他開口問,站在一邊的趙嫂就撲上來道:“姑爺,不好了,老太爺叫黃大仙迷住了,方才還在說胡話呢。”
王慕菲甩開她,喝道:“休要胡說,哪裏來的黃大仙!趙大呢?”
趙嫂道:“去預備做法事去了。”
王慕菲跺腳道:“胡鬧!”看看娘子在一邊哭的可憐,到底不忍心責罵她的人,抽身進房。果然王老爹睡在床上,隻有王老婆子在一邊,看見兒子進來,嗖一聲跳到門邊拴門,輕聲問道:“紫陽觀的道士如何?”
王慕菲搖頭道:“也去過幾回,隻有青山那個老雜毛還有點道行。”
王老婆子吸冷氣道:“這可如何是好?都是你爹爹說少了一張契紙,跑去你房裏翻。”
王慕菲曉得是他老爹跑去翻他的東西,極是惱火,待要甩手不管,到底是親老子,忍住氣道:“爹,如今咱們都是有身份的人啦,少什麽你使個人和我或是真真說就是,跑到我們房裏翻成何體統,公公鑽媳婦臥房,傳出去你兒子還要不要臉?隻怕連官也沒得做。”
王老太爺想起挨的那些拳腳,閉上眼哼哼起來。王老夫人忙道:“你爹叫那個天殺的趙大踢的兩條腳都是青紫……”
王慕菲搶白道:“裝什麽不好裝,偏裝是被黃大仙迷住了,回頭看牛鼻子雜毛來怎麽收場!”
王老爹爬起來道:“無妨,隻叫他在你們房裏做法,我病重呢,不好見人。”
王慕菲冷笑一聲,出來對真真道:“誰叫道士來的?我家不信那些,不許僧道之流進門。”
真真結結巴巴道:“是趙管家說公公被迷惑了要驅邪。”
王慕菲在院子裏走了兩圈,道:“真真你帶我妹子去你姐姐家暫避,休教雜毛道士瞧見你們。”又吩咐眾管家道:“隻叫道士在我院子裏做法罷,這裏爹爹靜養些時日就夠了,休讓他進來。”趕著送走真真和妹子,自家進房看顧爹爹,也不肯出來見道士。
那紫陽觀的青山道長聽說是新科舉人家裏鬧狐狸精,哪裏敢怠慢,收拾了符錄朱砂和捉狐精的瓶,騎上觀裏那個磨麵的驢就來了。到了門口還不曾下驢,就吸鼻子叫道:“好重的妖氣。”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七章 捉妖(中)
驢後跟著的兩個小道士也扯著嗓子吆喝:“好重的妖氣——好重的妖氣。”無奈此處俱是深宅大院,並無閑雜人等出來圍觀。那兩個小道士氣吐丹田,運氣叫了十來聲,休說看熱鬧的,就連正主兒王府也沒人出來。
青山道長輕輕咳嗽了一聲,止住清風、明月,小聲問來請他的管家王守財道:“王都管?”
王守財道:“勿要急燥,我家老太爺吃了驚嚇,想來人都在後邊,道長先到廳裏去候。”引著青山道長到廳裏坐。
青山道長衝清風使了個眼色,清風牽著他們那個驢轉來轉去要尋棵樹拴,趁著前邊無人溜到二門後,恰好叫趙總管出來撞見,喝道:“做什麽的!”
清風猶自伸頭望了望院裏,賠笑道:“都管大哥,貴府請我們來捉妖的,要尋棵樹拴驢呢。”
趙總管看那頭瘦驢仿佛風吹吹就要倒的模樣,指指夾道後邊喊道:“王老五代他去拴驢。”伸出大手拎著這個小道士的後脖,笑道:“小道長跟小的來。”一直把他拉到自家聽差辦事的一間小耳房,掩了門遞二錢碎銀子把他,笑道:“去和你師父說,有多大鬧多大,自然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清風麵色如土接過銀子,忙忙的納在袖內,臉上現出點血色來,壓低了聲音笑問:“真有妖?”
趙總管一本正經道:“自然是有的,今日我家主人公主人婆都不在家,老太爺因前邊正房無人,走到門口瞧見一團黃影閃過,進去就被迷住了。就是咱們,隻說捉賊,打了半日那個賊居然變成老太爺,可不是古怪。”
清風吐舌道:“上回楓涇鎮有一家也是,隻說有賊,叫了一群巡院的去捉,射了幾十箭隻說捉到,卻是他家大小姐,頭上一箭穿過已是救不回來了。我師父做了十來天法事,才收了那個狐狸精。”伸出手來得意洋洋的比畫:“那麽大一頭黑狐狸,又肥又沉。可惜半道上我師弟不曉事揭了鎮妖符,叫他跑了。”
趙總管看不得他裝神弄鬼,打發他到前邊去,到後邊回王慕菲道:“姑爺,道士來了,小的方才和那清風說了幾句,像是個有道行的呢,楓涇鎮那個鬧狐精的就是青山道長去收的。”
王老太爺臥在床上,壓抑不住的咳嗽起來。王慕菲心裏極恨這個趙總管多事,看了看睡在床上的的老子和坐在邊上擠眉弄眼要他趕走這個趙總管的老娘,沉吟半晌才道:“做場法事也罷,隻說你家小姐不在家罷,叫人先把房裏物件收拾好,就在我們院裏轉轉,不消到後院來。”
趙總管又道:“小的早說了姑爺小姐都不在家,老太爺經過看見一團黃影追進去的。那青山道長還在前邊廳上候著,姑爺還是去見見的好。”
王慕菲擺手道:“你安排的很好,我生平最厭和尚道士,不見!”
趙總管曉得揣摩大小姐的心思,如何不明白這是姑爺惱老太爺被他打了,打了個哈哈出來,一頭使人去李家和大小姐說知,一頭吩咐女人們去收拾小姐臥房,自家出來跟青山道長做揖道:“老太爺身上不大好,我家主人一時不得出來,還請道長休要計較,就與我同到房裏看看如何?”
那青山來了也有小半個時辰,廳裏幾幅字畫幾樣古董都玩賞了好幾回,灌了一肚子茶水點心,還不見正主兒出來。原也有些惱,正在心裏琢磨著多要幾兩銀子,他家清風出來說王家管家要大辦,卻是正中下懷。隻是這主人不出來,顯不出他的本事來,是以笑道:“還請都管進去稟報一聲,到底是撞邪,還是叫狐精纏住了,還是叫小道瞧瞧老太爺。”
趙總管心裏好笑,這本是他替老太爺找的個台階下,哪裏是真有狐狸精?帶著青山道長到正房西裏間,指著那個櫃子道:“就是此櫃,我家老太爺說影影綽綽看見有人進這屋,一團黃影鑽進去。”
青山道長心裏也猜是管家們借機搞鬼,微微一笑,掂著五六寸長的白胡子上前,四處嗅了嗅,突然變了臉色,自懷內掏出一個小荷包來,小心取出一張紙條來,才挑在指尖,隻見紅光一閃,紙條燒成一團火,嗖的一聲在櫃上打了個轉。
趙總管目瞪口呆看著那團紅火又飛了一射之地,在後院一棵梅樹邊落下,好半日才想到問青山道長:“道長……真有狐精?”
青山道長壓低聲音道:“有,咱們先退出去,且等正午陽氣最足的時候來收他。”
趙總管看那青山道長兩腿微微打顫,眼皮還在跳,心裏也有些慌,推說備飯,到後邊和他渾家說:“大小姐那邊有回話沒有?那個老道士像有幾分真本事,說是真有狐精呢。”
趙嫂子呸了一聲道:“他不咬定了有狐仙好借機多哄幾兩銀子,難不成說是你哄人的麽。大小姐那邊就要備禮過來,也叫咱們有多大鬧多大,好好叫老太爺丟一回臉。”
趙總管重重歎了一口氣,搖頭道:“好在咱們還算是大小姐的人,不然這一回就把主人家得罪透了。”
趙嫂子冷笑一聲道:“咱們二小姐哪一樣不好?兩個老的就沒有順眼的時候。”
趙總管微微提高了聲音道:“小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走錯了路,偏遇到這樣兩個鄉巴佬公婆,罷了罷了,還好姑爺偏著小姐,不然一輩子叫世人踩在泥裏。”
倒了一碗冷茶吃下,又道:“去買三牲香燭來,還要備賞錢備飯,隻怕傳了出去還有親友來送禮。”
趙嫂子道:“鮑家的帶人去了,我去封賞包去,姑爺也是,偏要把小姐送走。裏邊通沒個主事的人。”
趙總管道:“傻女人,此時隻好推小姐一早就出門了,不然傳開了去,不曉得怎麽混說呢。隻怕小姐轉眼就來家的,你在後邊看緊些,都說咱們小姐一早就出門了。”不等他渾家再問,出來陪青山道長說話兒。
卻說鶯鶯看見妹子帶著她家小姑子慌張張跑來,唬了一跳,隻覺得肚內跳了一跳,臉上的汗就落雨似的淌了出來,李青書扶著娘子,顧不上招呼小姨子,隨口道:“你們先坐坐。”
鶯鶯惱了,甩開他道:“妹子必是有事,你出去。”
李青書哭笑不得道:“這不是你肚子疼麽。”
真真忙上來扶住姐姐,笑道:“姐夫也是心疼姐姐的意思,妹子無事來看看姐姐的。”
鶯鶯和李青書看看青娥臉色不大好,對望一眼,鶯鶯摸著肚子,先皺眉,後笑道:“我這幾日總覺得……青娥妹子卻是初次到我家來,我大肚子不好陪你,叫小桃陪你到花園裏走走逛逛罷。”
真真拍拍小姑子道:“我們婦人說話,女孩子家還是避一避的好。我姐姐家就和自家一般,你且四處走走,我姐姐家的園子極好頑的。”送紅著臉的小姑子出去閑走了兩處才回來,卻見姐姐和姐夫都板著臉。
鶯鶯拍案罵道:“你公公真不是個東西。”
真真低頭玩弄衣帶,還似未出閣時嬌憨。鶯鶯長長歎息,慢慢道:“論理說你們的家事我做姐姐的不好管,偏你這個軟趴趴的脾氣,就把個王慕菲當成了天。我替你主張罷,房裏兩個大的四個小的,外邊再要四個媳婦子看守上夜的,這些人姐姐這裏都有。”
真真為難的看著李青書,李青書笑笑,道:“若說妹夫真是性子傲也不盡然。他能低頭和我一起走門路,可也是跌到泥裏拎不起的嫩豆腐。你姐姐安排的是,你那裏不是還收著你家大姑子的金珠,若是下回叫老的搜著來問來路,你說是不說?”說罷了忍不住又是笑。
鶯鶯也笑起來,道:“老趙好機變,再磨二三年,放他一個管事準錯不了。”
真真發愁道:“雖是替我出了一口氣,到底結下仇……”
鶯鶯冷笑道:“無妨,底下都是你的人,他老人安心養老罷了,我們尚家還有個管家林叔你記得否,為人最是忠心護主的,叫他到你家去做都管去。”
真真從小最聽姐姐的話,姐姐替她都安排妥當,還能有什麽話說。雖然丈夫麵前柔順,她又不是泥塑木雕的人兒,哪能喜歡那樣的公婆,到底心裏有數,當下點點頭坐在一邊等姐姐分派。
鶯鶯就使人去傳了尚家得力的四房老家人,又點了自己一個得力的大丫頭叫春杏的,命她挑了四個小丫頭。又請了林管家來。集齊了眾人,親自遞了一碗茶把林管家道:“林叔,二小姐從小兒性子溫柔,還請林叔去他王家照看幾年。”
林管家接在手裏不敢飲,跪下道:“老奴的命本是老爺救下的,服侍二小姐不敢怠慢。”真真上前要扶,林管家自個站起來道:“二小姐請坐,有什麽話不妨先吩咐老奴的好。”
真真微笑道:“我性子疏懶,本就不通家務。我家如今隻有一個莫家巷一個鋪子,還有城外那個莊。”
鶯鶯忙道:“那個鋪子還罷了,隻幾百兩本錢,算做他王家的罷,小莊那是嫁妝。他家還有幾房投來的管家,如今是老趙暫管。”
林管家道:“老奴明白了,以後內宅還是老趙管罷,二門以外都交給老奴就是。”點了點階下站著的十幾人,又問:“咱們和老趙他們幾個,另上一個檔子?”
鶯鶯笑道:“咱們家的人都沒有投身紙,沒的到王家重做奴才的。你們都是借把二小姐用的,月錢還在我這裏開。”
真真忙道:“這卻不能,若是這般,阿菲那裏必不肯的。”
李青書也道:“隻說是雇的吧。不然妹夫哪裏還有麵子。就是莊上的出息,也夠養活王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了。過幾年妹子自己也會當家了,或是買或是雇都由得她們。事事都叫你做姐姐的包辦,妹子到老還是管不來家。”
鶯鶯橫了相公一眼,笑道:“妹子家做法事,隻有道士不大好看,使人去請幾個和尚湊熱鬧罷。真真,你家裏有事,倒不好留你的,叫你姐夫送你回去使得不?”
真真微微點頭,尋來小姑子,吩咐她道:“咱們隻說一早出來,才曉得家裏出事。不然公公和你哥哥臉上都不好看。”
青娥點頭依了,姑嫂兩個坐著車,帶了一群家人從後門進去。趙管家兩口兒原是林管家手下,並不因為有人壓到他們頭上氣惱,隻說來的人多了王家公婆再不敢給小姐臉色瞧,歡歡喜喜把後院的那幾間房指給新來的管家們。
真真帶著林管家先到後院公公房裏,對王慕菲說:“阿菲,姐姐說我們家太空,少人使喚才會如此,所以借了幾房人與我們使。這個林管家原是我家舊人,最是忠心不過,就叫他總管罷。”
王慕菲心都在前院道士那裏,哪裏理會這些管家從哪裏來,點頭道:“家事都是你做主,你看著辦就是。”
真真還要到臥房裏瞧公公,王慕菲搖頭道:“才睡下,你陪我到前邊書房坐坐罷。”
真真看他滿麵疲倦,由不得心軟,握著他的手道:“道士走了?咱們回房去歇一回罷。”
王慕菲搖頭道:“你昨日不是說家裏滲的慌?那個道士正午跳了半個時辰,拿桃木劍斬下一截狐尾來。隻怕是真有狐仙呢。”
此時恰好走到正房腰門處,隻聽見裏邊又是鼓又是鑼,一聲緊似一聲,風吹過來,一陣撲鼻的硫磺味,嗆的真真捂著鼻子咳嗽。王慕菲又是心疼娘子,又是惱趙管家多事,扶著娘子到他書房,掩著門支走了小梅,方道:“此事雖然爹爹有不是處,到底還是趙管家多事要去請道士來家,鬧得烏煙瘴氣的,待此事了了,叫他兩口子走罷。”
真直微笑道:“趙管家來的日子短,不曉得你不喜歡這些。再說了公公說遇到狐仙,他做家人的難不成說是沒有?”
王慕菲語塞,兒子不好說自家老子的不是,含糊道:“這幾個道士鬧了大半日了,煩人!”
真真想起姐姐還要送和尚來,忙道:“我自昨日搬來,心裏就覺得不大好,我姐姐說辦一兩場法事也好。想來這間宅子也是不好住,不然人家舍得白白把你?”走到王慕菲身後替他敲肩。
王慕菲長歎一口氣道:“你說的是。還是做秀才的時候,隻有我兩個人好,自爹娘搬到城裏,生了多少事!”這卻是不由自主怨著老太爺了。
真真會意相公是不好明著說自己父親的不是,轉著彎來跟娘子陪不是,忙笑道:“卻是奴的不是,若是早些挑人來,家裏執事都安排妥安,哪有狐精容身之處。”正說話間又聽得後院有鞭炮聲,真真心裏猜測晚上必不得回房去住,林管家已是帶著幾個人送被臥進來鋪,回小姐姑爺道:“大小姐那邊又薦了幾位高僧來,也說正房後邊梅樹下那個洞裏藏著狐精。老奴想著這幾日必不能回去住,已是安排人手看在那裏。還請姑爺安心和小姐在書房住下。”
王慕菲微微點頭,待人走了方:“哪裏尋來這樣能 幹的管家?”
真真笑道:“問姐姐借來的呢,”偷偷看相公並不無悅,補道:“工錢可還是咱們出,隻說我曆練幾個,咱們家人好使了,姐姐還要回去的。”
王慕菲笑道:“那是自然,咱們王家沒有用他李家的奴仆的理。倒是爹娘房裏的小丫頭可尋來了?”
真真笑道:“家裏忙的都抽不開身,想來明後日就得。”少時春杏帶著幾個女孩子過來給王慕菲磕過頭,就把二小姐房裏接管,除小梅是真真貼身近侍,別個和幾個媳婦子都按排了執事,不叫二小姐再 操 半點心。到了晚間吃飯,王老太爺推說身上不好不肯出來。王慕菲樂得家裏大小事有人管,吃了飯隻在書房和妻子說話。一應事體都是林管家張羅。
且說林管家得了大小姐吩咐,和道士和尚說過,王家大做七日法事,和尚在前院念經鎮邪,道士在後院做法捉妖。第二日就在鬆江府傳開了,過了早飯就有士紳來送禮,更有好事的舉人秀才打著問候的招牌來看熱鬧。王慕菲陪著一群朋友在廳裏談了半日。一個唐秀才和他極要好的,笑道:“嫂子此刻必是回避的,不如咱們去王兄正房裏瞧瞧那個斷了半截尾巴的狐精是何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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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八章 捉妖(下)
王慕菲心裏好似火上澆了一盆油,恨不得唐秀才就是那隻被剁了半截尾巴的狐狸,臉上的勉強笑著說:“在下也有些好奇呢,且隨我來。”引著眾人進二門到內室。
前院的花花草草早叫和尚們折騰的淹淹一息。九位高僧念了幾日經文,橫七豎八都坐在台階上歇息。見一群貴人進來,一個和尚慌忙跳起來,眼觀鼻鼻觀心,喃喃念起來,邊上一個睡眼朦朧的推他:“妝什麽?主人又不曾來。”
那個和尚被他推了兩三回,因人都盯著他們,難為情,略移了移。邊上那一個推了個空,跌到台階上,半夢半醒間吃疼,大叫:“妖怪來了!”
好比魚塘裏撒下一把魚食,霎時間院子裏一陣沸騰。和尚們念經的聲音大起來,後院道士們也不曉得從哪裏冒出二三個,左手桃木劍右手銅鏡,龍行疾走,如穿花蝴蝶般在前院繞了數圈,在人群裏各耍了一套劍法,又追著那隻看不見的狐精到後院去了。
唐秀才摸摸方才險些被桃木劍蹭到的鼻尖,後怕道:“方才他一劍迎麵刺來,我還以為把我當胡大仙了呢。”
王慕菲笑道:“唐兄後邊請,青山道長已是做了六七日法事,想來今日就能捉到狐精了。”
唐秀才又摸摸鼻子,看看幾個和他一同來湊熱鬧的朋友都在伸頭朝裏看,大著膽子笑道:“得罪了。”帶頭進正房,就朝臥房去。
春杏早安排兩個管家娘子守在臥房門口,一個管家娘子見一個油頭粉麵的公子哥要進臥房子,擋住他道:“道長在西裏間做法呢。”
王慕菲額頭上青筋跳了一跳,那幾位因他臉色不大好,都打著哈哈轉到西裏間去了,唐秀才自命風流,本是存心要瞧人家娘子閨房的,偏擋的這樣嚴密,眾人都先過去,也不大好意思起來,悻悻隨著眾人到西裏間隨喜了一回那個櫃子。又到後院。
主人家今日才來,青山道長鱉著一口氣,桃木劍舞得嗖嗖作響,滿院子跳來跳去。白胡子和落葉齊飛,兩個小道士侍立在香案邊用力念:“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行……”
王慕菲倒也曉得《正氣歌》,這分明是兩個不會念道德經的假道士,心裏越發的惱趙管家多事。
唐秀才四處打量,一眼就看見梅樹底下有個挖了幾鋤頭的洞,趁著道士們不留心,溜過去蹲在洞口,一邊笑道:“胡大仙不是有法力,會變出神仙洞府麽?怎麽就住地洞?”一邊使手去摳泥巴。
老道士一個大鵬展翅,再一個葉底偷桃,想是一連舞了幾日氣力不濟,腳底一滑,桃木劍不偏不斜挑住了唐秀才的雲頂巾,唐秀才的頭發披散在兩肩,才開口罵:“賊道士……”賊道士撲麵跌在他懷裏,兩個人滾作一團,身上俱是泥沙
唐秀才大驚大怒,青山道長大窘,眾人大樂。王慕菲心中大喜,上前去扶唐秀才起來,忍住笑道:“難不成是胡仙上了唐兄的身?”
青山道長正愁下不了台,忙接口道:“小道方才見那妖孽躲在唐公子身後,極怕唐公子遭他毒手,一時失禮,還請唐公子不要計較。”跳起來拾起稀爛的雲頂巾雙手送到唐秀才麵前,唐秀才左右看看,風吹樹葉也當是狐精來了,不知有誰放屁也當是狐精來了,心中大懼,不肯接帽子,結結巴巴道:“小弟方才想起家中有事,先告辭了。”護著頭跳起來一溜煙去了。
他這般說話,那幾人心裏也半信半疑。略說幾句都辭去。王慕菲送他們出去,再回後院,青山道長揮汗如雨正和兩個小道士使鋤頭挖沿。趙管家似笑非笑站在邊上,衝姑爺打個千兒,道:“道長說狐精有一窩呢,做七日法事隻能趕他們出咱們家,若要絕後患,還要請龍虎山的張天師來才好。”
王慕菲雙眉都絞在一處,雙手靠在背後哼了幾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曾做什麽壞事,且放他們一條生路罷。”
青山道長使火鉗伸進洞裏夾了又夾,什麽也夾不出來,賠笑道:“若不是方才唐公子擋了一擋,小道必定能捉隻小的。”
王慕菲冷笑道:“罷了罷了。使糯米汁混泥沙填了這個洞罷,忙了這幾天,隻有半截尾巴,休惹惱了胡大仙,明日搬到你們紫陽觀去!”言罷拂袖而去。
青山道長眼見得銀子去了,可憐巴巴湊到趙管家麵前道:“都管,這可如何是好?”
趙管家笑道:“家主人惱你們捉妖不力呢,也罷,你們和我到帳房領銀子去。”此言一出,連前院的和尚們都圍了上來,眾星捧月一般隨他到後邊帳房支銀子。青山道長掂掂趙管家遞過來約有二十來兩,覺得給的多了心裏不安,落在人後邊扯趙管家袖子,小聲道:“王舉人待咱們厚道,小道有話不得不說,府上實有些蹊蹺,我看他臉上隱隱有些青氣,隻怕或是狐精,或是花妖,必有一個與他糾纏,或是請一本朱砂的金剛經護身,或是求張天師一張鎮妖符來才好。”
趙管家記在心裏,晚間和渾家說了,渾家道:“二小姐自那日搬來,就說身上不大好,想來說的也有幾分真,等我去和二小姐說。”第二日趁機和真真說了。
真真笑道:“這個道士卻有幾分良心,無奈你們姑爺最是厭惡僧道,我得空再勸勸他罷。院子裏貼的那些鬼畫符可都揭下了?”
趙家的笑道:“姑爺親自帶人,都揭幹淨了,這會子正看著人燒香熏和尚道士的臭氣呢。”
真真微笑道:“由他去罷,你扶我後邊去瞧瞧公公。今日還是有些力弱,走不得路。”
到得公公居住的小院,王老太爺休養了幾天,正在院子裏吹風,看見趙家的想起新恨,眼裏出火,咳嗽了幾聲,掉頭乒一聲把房門緊緊關起。真真苦笑,又到南屋看小姑子。
青娥這幾日也不大好,一張小臉比往日小了不少,正和婆婆兩個忙紡線,站起來笑道:“嫂嫂可好些了?”
真真先問了婆婆安,就在小姑身邊坐下,替她紡起來,笑道:“這幾日鬧的都睡不著,還好昨日睡了幾個時辰。如今好多了。娘和妹妹昨夜睡的好?”
青娥微微點頭,笑道:“方才俺娘還說呢,俺們家做法事,這許多人家送禮,怎麽不請人來吃酒?”
真真笑道:“若是無事祈福自要擺酒唱戲熱鬧一回的,這樣事不好請得,怕人家心裏害怕呢,轉眼冬至節咱們加倍送節禮就罷了。”
王婆子冷笑兩聲,開口道:“這幾個管家糊塗,連老太爺也敢動手,叫他們滾。”
真真忙站起來道:“都是狐精的障眼法。”
王老夫人罵道:“不孝!這屋裏還有沒有王法,公公婆婆要開銷兩個管家,也使不得麽?”
真真低頭屏氣,不肯說話。青娥伸頭出去衝趙家的使了個眼色,那趙家的飛一般到前邊尋姑爺來。
王慕菲進門隻看見娘又跳又罵,真真低著頭可憐巴巴站在一邊。他心疼娘子,喝道:“娘,休要吵鬧!幾個家人,打發他們走就是!”揚聲喊道:“林管家!”
林管家應聲而至,跪下回道:“老奴已查明那日廂房除老趙外還有王守財,王守富和王老六,這就打發他們走。”
真真委曲的眼淚都要出來,移幾步正要說話,林管家已是上前一步道:“二小姐,他們三家的投身紙還請小姐賞還。”
真真看王慕菲點頭,隻得回房尋投身紙。別個都罷了,趙管家兩口兒到她家來,極是忠心,如何舍得叫他們走,牽著趙家的手,隻是不肯放。
林管家因房裏都是自己人,笑道:“二小姐不必煩惱,老奴早就料到有今日,日日為這些爭吵,卻是壞了小姐和姑爺的和氣。這幾房家人本是投來的,咱們尚家不好收的,與他幾兩銀子自去罷。”
趙管家也笑道:“小的心裏有數,與其在府裏叫小姐為難,不如離了老太爺的眼。”
春杏上前笑道:“二小姐休為難,大小姐可是說了的,若是我趙哥今日離了王家,明日就是鴻升記的都管,可是要恭喜他高升。依著奴婢看,莊即刻回去稟報大小姐,叫趙哥到鴻升記去罷。”
鴻升記是鬆江有名的點心鋪,卻是尚鶯鶯的私產之一,不隻鬆江有幾處鋪麵,就是蘇州杭州也有分鋪,工錢極是優厚,叫趙總管去那裏做管事,自然比王舉人家的內管家強。真真也就安心,林管家打發那幾房家人出去。真真親自送趙管家兩口兒出門。
回來公公房裏擺飯,王慕菲因掃了娘子的麵子,心裏極是過意不去,先盛了一碗雞湯送到真真跟前,笑道:“無論哪家,對主人動手的管家都是留不得的。”
真真笑道:“趙管家原是姐姐借把我們用的,奴也愁使不動他們,正好還回去。倒是林管家,可還中使?”
林管家在王老太爺王老夫人跟前極有眼色,又二話不說趕走趙管家,王老婆子如何不喜歡他,微微笑道:“這個林管家哪裏尋來的?老身覺得還是他好。”
真真笑道:“是姐夫一個親戚薦來的,講定了一年六兩銀子的工錢,不貴罷。”
王老太爺聽說不是尚家人,心中大定,笑道:“一分錢一分貨,就是他罷。”又吩咐王慕菲道:“如今也有五六房家人,很是夠使。家裏又隻這幾間鋪子,眼看你又要進京,還是省著些的好。”看兒子和媳婦都點頭,越發快活,又道:“前幾日查鋪子少了瑞記雜貨鋪和莊子的契紙,不如媳婦都拿來,爹爹替你小心收藏罷。”
真真手裏的調羹在碗上輕輕一磕,叮當響了一下。王慕菲心裏深恨娘老子貪的無厭,若是此時由著娘子都交了出去,日後他兩口子花一文錢都要從爹娘手裏要。他想了想,笑道:“那個莊子雖然泰山說是把真真的,因一時走的急,契紙還在尚家呢,此時哪裏尋去。何況本是嫁妝田,由著她添置些衣裳也罷了。又不是沒吃少穿,誰家好動兒媳婦的嫁妝?傳出去兒子的臉往哪裏擱?”
真真有相公撐腰,雖然公公婆婆臉色不大好,也不想把他兩個數年積蓄交出來,含笑道:“瑞記咱們家隻三百兩銀子的本錢,前些天因為搬家無錢使,又不好從新鋪子裏支錢,媳婦就把契紙換了三百兩,隨手都用盡了。”
王慕菲會意,曉得娘子要留一著後手,忙道:“這三百兩當時就給兒子了,這麽大一間宅子,換瓦涮牆添家具,可不是用盡了。”
他兩個齊心,王老太爺沒有法子,也隻得幹笑了兩聲道:“我說呢,你們兩個使錢如流水,這家,還是要爹娘替你當才是。”
真真忙和王慕菲站起來稱是,吃過飯回房打發了春杏和小梅,王慕菲笑道:“原來你也會撒謊。”
真真彈了他一下道:“都給公公也沒什麽,老人家那般節省,你進京必不舍得多把銀子的,不如變幾千銀子你帶到京裏使用。你若要抱怨,就怨奴家小心眼一回罷。”
王慕菲感激娘子全心全意為他,摟著真真的細腰,笑道:“娘子是一片真心為我,小生心裏有數。其實這兩個月人家送的禮物金銀也有不少,我都叫趙管家偷偷變賣了,也有八九百兩,進京是夠了,就是不夠,問你姐夫借些也罷了,還不到要你賣田賣鋪子的地步。”
他兩個和好如初不提,就是王老太爺,因林管家在他麵前極是低頭伏小,也覺得快意。那春杏極是乖巧,隻在真真房裏不出來,又把王慕菲服侍的好,又把正房幾個人調理的好,就是他們出門,他那正房幾個人也守的極是嚴密,王家老兩口插不進半步。所以合府王老太爺隻看一個春杏不順眼,偏春杏無差使從不出媳婦房門,卻是無可奈何。
王家鬧了一回狐精,花幾十兩銀子大大的辦了一回法事,自此府裏人口安寧。隻有唐秀才吃了驚嚇,到家就臥床不起,唐老太爺無奈又請青山道長出山,驅了一回妖才罷。王慕菲去瞧他一回,回來笑道:“唐兄好事,吃了這樣一回虧,下回必安份些。”
真真正收拾替姐姐做的幾件小衣服,聞言笑道:“他還罷了,奴記得從前常和你們一處玩樂的還有那位陳公子,怎麽自你中舉後就不來往?”
王慕菲不由自主摸摸臉上,笑道:“他還在莫家巷做孝子呢,哪有心思和我們這些俗人來往。”
陳公子糾纏姚小姐,連姚小姐甩過她家相公一巴掌,李家上上下下都傳遍了。真真如何不知,隨口問一聲罷了,相公已是不放在心上,她更不在意,隻一心一意替相公打點進京的衣裳。
原來李青書想等鶯鶯分娩之後再進京,約了王慕菲走陸路,所以鬆江府裏還有兩位舉人早早動身,他兩個還在家。這一日王慕菲訪友回來,問娘子道:“你姐姐家有動靜否?”
真真搖頭道:“姐夫才使人捎信來,穩婆說是龍鳳胎,日子重算過,要到明年二月生呢,他不去殿試,叫你自去。”
王慕菲跌足道:“這可如何是好!北方都上了凍怎麽走船”
真真微笑道:“無妨,姐夫那裏有為走陸路特為從明水狄家訂的兩架馬車,牽了來裝上行李你就能走。晚上稟過爹娘,明日上路也容易。”
王慕菲鬆了一口氣道:“原是說好了的,一路都有他家的鋪子換馬,所以日子緊些無妨,隻我獨去,兩匹馬到底慢些兒。”
真真微笑道:“咱們人少,要一輛車就是。多拴幾匹馬輪換。就連姐夫的家的車夫也借了來。隻你帶一兩個人,奴覺得倒比和姐夫一道幾十個人來的快。”
王慕菲拍案笑道:“娘子說的極是。我去書房收拾。”
真真笑道:“都替你收拾好了。”兩個相視而笑,突然守門的鮑管家也不叫媳婦子通報,闖進來道:“不好了,秦府來報,秦老爺仙逝,咱們大姑奶奶和秦家人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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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擊,推賤,收藏,都拿來,嘻嘻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九章 初一
王老太爺今時不同往日,召齊了家裏七八個管家,還覺得不夠,又使人把幾個鋪子裏強壯的夥計都叫了來,高高矮矮也有二十來人,一人與了一根哨棒。自家騎了隻大走騾,王慕菲死命攔也攔不住,帶著一群人趾高氣揚向秦家去了。
屋裏邊王老夫人也不示弱,穿了三件有夾袋的大衣服,去了簪環,紮緊了襖裙,又提出幾件有夾袋的袍子遞把媳婦和女兒,道:“都尋幾件能裝東西的大衣裳,咱們好好去鬧他一場。”
真真和青娥對望一眼,看青娥小臉都縮成一團,料得老太太是要去鬧事,急中生智,先上前取了兩件披在身上,正係帶子時,突然哎喲一聲,捂著肚子叫疼:“娘,媳婦肚內疼的狠。”春杏何等有眼色,忙上前扶住二小姐,道:“小姐這個月身上沒換洗,難不成是有喜了?還是先叫個大夫來瞧瞧罷。”
真真妝力弱,倚在春杏肩上,有氣無力道:“使不得,姐姐家有大事,我做弟媳婦的哪能不上前……哎呀……”用力咬唇,額上滴出幾點汗來。
王老婆子心急,瞧真真風吹吹就倒的樣子,料她到秦家也不得動手,兩下剝下那兩件衫子甩到青娥懷裏,喝道:“青娥快穿上,春杏在家看著你們小姐罷,別個都快跟我走。”
真真捂著肚子隻是叫疼痛,春杏扶著小姐回房,院子裏的有執事的媳婦們就跟著過去了,這個叫:“我廚下還要看湯。”那個喊:“我昨日買了二斤豆腐還不曾給錢。”王老夫人還不曾開口,眼前隻得青娥一個。
青娥也不肯去秦家丟人現眼,眼珠一轉,笑道:“娘,咱們可不能都走了,臥房裏無人,箱籠叫人扛一個半個去可是吃虧。”
女兒說的也是有理,王老夫人才點頭青娥已經飛一般縮回臥房,生怕老娘來拉她,趕著拴門。院中除老夫人之外,連隻麻雀都沒有。王老夫人愣了許久,有心要把管家娘子們一個一個喊來,又怕去遲了素娥的東西都叫人搬去,隻得一個人衝出大門,扯著還在門口發呆的兒子道:“快去快去,遲了你姐姐一文錢也落不到手。”
王慕菲臉紅的似關公般,用盡力氣掙不脫老娘的五指山,央求道:“娘,兒子如今是舉人,他秦家就是有兩個臭錢罷了,又沒有做官的親戚又沒有中舉的子侄,如何敢和我們舉人家過不去。咱們家去罷”
王老夫人一口濃痰啐到王慕菲臉上,罵道:“你姐姐初嫁的那個老不死的,不是咱們去搶,他家肯把你一文?”
王慕菲也惱了,甩袖子道:“要去你去,兒子丟不起這個人。”連臉上的唾沫都不肯擦,大步朝城外去了。
王老夫人再回家尋媳婦,院門關的嚴密,到後院敲女兒房門,哪裏是肯開。孤家寡人蹭到秦府,看門口站著兩個華服管家,進進出出都是貴人模樣,她膽怯不敢上前,繞到常走的後門
要進去,守後門的管家卻是認得她,冷笑道:“王姥姥來了?知府大人在後院呢,姥姥要不要進去?”唬得王老夫人半日說不出話來,低著頭慢慢回家。
天黑王老爹才帶著大女兒和幾輛裝箱籠的馬車回來。真真本要出來接,春杏按住她道:“小姐,已是妝病,索性多妝幾日。上有老太爺老夫人,還有姑爺,咱們能不出頭就不出頭。”
真真歎息道:“這位大姑奶奶也是可憐。”
春杏笑著送一碗熱茶上來,道:“也是她自家肯,若是不肯,趁夜偷偷走了又如何?牛不吃水強按頭不成?”
真真橫了她一眼,佯怒道:“沒大沒小的,當心姑爺聽見,仔細你的皮。”心裏深以為然,她自己不肯嫁濫嫖濫賭的柳家表兄,從來不曾出過門的人,也曉得翻牆逃婚,何總已是嫁過一回老翁的大姑子,手裏又有銀錢,又不是不嫁就沒有飯吃,還肯嫁,自是貪人家富貴,如今老的去了住不穩金鑾殿做不得大夫人,卻是她自家選的,怪不得別人。因此依舊妝病,隻使春杏去說:“還請大姑奶奶不要傷心。我們奶奶病著呢,明日好些了必來看大姑奶奶。”
王老爹要清點箱籠,巴不得媳婦不來。他們院裏空著東廂和南屋,林管家就把東廂略微收拾,把從秦家搬來的堆漆螺鈿描金櫃,螺鈿廠廳床並妝盒馬桶等物都搬進去。三間廂房都擠得滿當當的,還占了一間南屋放雜物。
落後秦家又把素娥兩個貼身使喚的丫頭元寶和銀子送來。王老太爺猶拉著來人,問他要銅錢、金子和珠子幾個使女。那個管家回說:“老太爺,我們前頭太太留下的全副嫁妝並太太的私房都與你老人家搬來了,太太房裏那幾個婢女都是家生子兒,沒有跟著太太往前一步的理。您老休為難小的。有什麽話明日叫舉人老爺和我們大爺二爺說去。”再三的磕頭求情,林管家送他出去了。
素娥對眼巴巴看著她的爹娘道:“我累了,醒了擺飯,燒水與我洗腳。”關上臥房的門自去睡。元寶和銀子也不會理老太爺老夫人,拉住一個媳婦子問明廚房在那裏,一個去煮飯,一個去燒水。王老爹氣得說不出話來,隻道:“阿菲呢,正是用得著他的時候,他到哪裏去了?”
王老夫人不敢說是叫她氣跑了,朝廚房嗅嗅,含糊道:“休要叫這兩個婢子燒糊了洗臉水。”一陣風去了。
王慕菲躲到朋友家住了一晚,第二日過午才回來,妝做不曉得,走到姐姐跟前笑嘻嘻道:“大姐,怎麽有空回來耍?”
素娥的了他一眼,冷笑道:“我還當你再不回家呢,昨日怎麽不去接我?”
王慕菲笑道:“本是要去的,臨時有個朋友死了愛妾,到不好丟下他。”指著黑黑的眼圈道:“一宿沒睡,我回去睡會子,晚飯別叫我了啊。”不理會在一邊擠眉弄眼的老娘,一溜煙回房。
他房裏卻是極安靜,幾個管家娘子坐在太陽底下做針線,見他來了,指指後院。王慕菲就不到臥房裏去,繞過大屏風到後院,真真和春杏正對坐下棋耍子。看見他進來,春杏忙站起來笑道:“小姐才好些。”
王慕菲擺手道:“中飯還沒吃呢,你去廚房瞧瞧,叫他們下碗麵我吃。”小梅曉得姑爺這是有話說,送碗茶上來也出去了。
真真含笑道:“怎麽?”
王慕菲連連搖頭,苦笑道:“這一回臉丟大了,若是我早些京裏去,就不關我什麽事了,由著老的鬧去。如今秦家隻說瞧我份上,任我爹鬧了個不可收拾,把姐姐房裏東西都由著他搬來,連紅漆馬桶都沒留下。”
真真湊到相公耳邊輕輕道:“那隻馬桶昨晚上你姐姐親自洗涮的,聽說裏頭有半桶金珠呢。你的侄兒們在你姐姐房裏搜了又搜也搜不出半件值錢的首飾,你姐姐又說是他們抄走了,鬧了個不可開交……”
王慕菲的眉頭越皺越緊,忍不住喝道:“夠了。”一掌拍翻了棋枰,棋子滾落一地,他才醒悟過來。
《滿堂嬌》——掃雪煮酒 ——(全本+番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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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為什麽,貼出來隻剩半截了,麻煩版主刪了吧 -意隨風行- ♀ (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08:32:14
• 《滿堂嬌》——掃雪煮酒 ——(全本+番外)——上 -畫眉深淺- ♀ (482129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1:13:33
• 《滿堂嬌》——掃雪煮酒 ——(全本+番外)——上 -畫眉深淺- ♀ (354651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1:18:48
• 《滿堂嬌》——掃雪煮酒 ——(全本+番外)——上 -畫眉深淺- ♀ (519907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1:20:04
• 這個書要頂,出書了我一定要買的 -新葉子- ♀ (1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22:17:22
• 回複:《滿堂嬌》——掃雪煮酒 ——(全本+番外)——上 -xiaomei123- ♀ (88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21:1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