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嬌》——掃雪煮酒 ——(全本+番外)——上

第一卷 盛夏 第十九章 送子觀音(上)


  真真開箱尋出一個素緞子,比著大小剪下兩塊來,對看著她的相公道:“借你紙筆用用?”
  王慕菲笑道:“敢不從命?”把書桌上的紙和筆墨都移到後窗下,替娘子大人磨墨。
  真真從妝盒裏翻出四五本繡樣來,挑出兩個花樣,細細描繪。王慕菲閑著無事,湊在她身後看,呼出的暖氣噴到她的脖子上,惹得真真扭來扭去,轉過身來嗔道:“做什麽?仔細描壞了。”
  王慕菲哈哈大笑:“你不是說要繡送子觀音?怎麽描起花來?”
  真真睜圓杏眼,佯怒道:“這不是送子觀音外邊一圈的花?”也不理王慕菲,取了筆略加思索,在紙上繪出一幅懷抱嬰兒,腳踏蓮座的觀音,雲紋流光俱備。且不說觀音端莊秀美,就是那嬰兒,活潑潑的拍掌歡笑,就教平常不喜歡孩子的王慕菲看了又看,愛不釋手,讚道:“頭一回見娘子作畫,原來畫的這般好。”
  真真紅臉,站起來謝他,解釋道:“這是小時候先生的畫,奴隻是照著樣子描過幾幅,哪裏能算是畫,倒叫方家笑掉了大牙。做個繡樣子罷了,相公不可對人說。”揭過一張,又畫一張,觀音懷抱的嬰兒卻是另一個樣子,指給王慕菲看,笑道:“像誰?”
  王慕菲把所有認得的人都想過一遍,指著嬰兒下巴上的一個笑渦道:“這是李家姐夫?”
  真真伸出左手彈了彈他的下巴,笑道:“孺子可教也。”
  真真素來端莊,平常極少調笑,此時眼波流轉,擦了點點胭脂的臉說笑間仿佛發光,引得王慕菲情動,奪下她的筆,一把摟住她,笑道:“送子的可不隻有觀音娘娘,為夫送你一個如何?”輕輕把真真拋到床上,出來拴上門,轉身又撲到真真身上,一邊嗬她癢,一邊解她的裙子。真真也心動,笑軟在床上,伸出胳膊輕輕攬著相公的脖子,輕輕在他耳邊吹氣,笑道:“後窗還不曾關。”
  王慕菲轉向後窗,後簷下冰掛已有一尺有餘,玻璃窗上結著冰花,外頭哪裏看得見裏邊如何?忙伸手扯開被子,把酥胸半露,嬌喘連連的真真包住,笑道:“娘子先請,為夫脫了衣裳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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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梅在自己房裏做活,眼見到了飯時小姐還不曾她,她就自己淘米煮上一鍋飯,切了些臘肉,碗底填上半碗幹香椿頭。翻遍了廚房,隻案板下有小半籮青蘿卜,椽子上掛著一個豬腿,小梅取板凳爬上去割了兩斤肉,做了一個紅燒肉燒蘿卜,使砂鍋墩在火盆裏。一直到日頭偏西,院子裏那灘冰化的水又結成薄冰,才看到姑爺披著皮襖出來,到廚房妥了一大盆熱水進去,又緊緊關上門。小梅年紀小不曉得是什麽緣故,不敢進去服侍,悶悶在廚房看火。許久,真真和慕菲手攜著手笑嘻嘻出來吃飯。飯罷,真真賞了小梅一塊做裙子的料子,道:“小梅,這幾*****守家辛苦,明日工人們就來上工,倒不好把蘿卜他們吃,走,咱們買菜去。”
  娘子在娘家奴婢成群,吃口茶都是人送到唇邊,回家卻要親自去買菜。王慕菲看著笑嗬嗬的真真拎著籃子和小梅出門,心裏愧疚。再想到自家老子幾箱金銀藏在床後白白壓塌了箱子底,有心替老子分憂,心想不如回家要些來添幾張織機。想到此處,換上出門的衣裳去荷花池。
  荷花池王家新居本是秦家產業,秦夫人素娥不知在枕頭上吹了什麽風,把契紙要來,所以王老爹就以主人自居。
  這所宅院其實也不算小,門麵三間到底三層,東邊還有個跨院。進門一個極寬敞的大院落租把隔壁商家堆放木頭。前院幾間房又有一個教書的來租了做學堂,從東邊進去一個跨院還帶一畝地的庭院,也有十來間屋,是他家三人居住,其餘三十來間房都是租把人家住。王慕菲站在大門口,看著在木頭堆爬上爬下的幾個頑童倒唬了一跳,從一個靠在牆邊曬太陽的老太太身邊跨過,才進東院就看見他妹子一邊嗬氣一邊收曬的蘿卜幹。
  青娥笑問:“哥哥好,嫂嫂呢?”
  王慕菲道:“明日我們織布作坊要開張,你嫂子買菜去了。”
  青娥站起來,把一簍蘿卜幹提到堂屋,到後邊捧出一碗茶來,對東張西望的哥哥說:“有個經濟帶人去看咱們家桃園,爹娘回芙蓉鎮去了。”看看天色,笑道:“也就來家,哥哥尋爹娘有事?”
  王慕菲低頭吹去浮沫,吃了一口,覺得不如家裏的茶好吃,擱在桌上道:“也罷,過幾日閑了再和你嫂子回來。”一路都在盤算如何向爹爹開口要銀子,走到莫家巷口,正遇見姚滴珠笑容滿麵從她家紅線招出來。王慕菲想到她好意回禮,又是對門住著,不得不謝他一謝。他理了理帽子上前唱了個肥喏道:“多謝姚小姐厚賜。”
  姚滴珠勉強回了個禮,搶上前幾步,陳公子在後邊追上來,看看前麵的佳人,又看看全身上下煥然一新的王秀才,腳步兒慢下來,和王慕菲打招呼:“自前幾日天香樓一別,王兄可是精神多了。”
  王慕菲因他眼睛在自己的新衣上打轉,微微一笑道:“陳兄也是極精神的。”
  陳公子不以為然,挨近他笑道:“滴珠妹子不知為何惱你呢,還不上去賠個不是?”
  王慕菲不理他,到自己家門口,掏出鑰匙來開鎖。陳公子不等他開口請,先伸手推門進去,指著院子裏的桂樹,笑道:“我家那兩棵金桂實不如你這個。”
  王慕菲不喜歡他得寸進尺,冷著臉道:“陳兄有什麽話直說!”
  陳公子因他撕破臉,轉身掩上門,也收起笑臉道:“王兄和我家九哥交好,想必也曉得我陳二的底細。小弟對姚小姐勢在必得,還請王兄成全。”
  王慕菲忍不住冷笑起來,“且不說在下已有妻室,就是沒有,也不會看上她。陳兄無事請回罷。”
  陳公子咬牙,衝王慕菲彎身道謝,道:“若得姚小姐為妻,自當重謝。”
  突然門板被重重踢開,姚滴珠滿臉通紅衝進來,先摑了王慕菲一掌,再甩了陳公子一巴掌,留下兩個男人對望彼此的紅掌印發愣。
  陳公子疼得話都說不清楚,吱吱唔唔半日,捧著臉甩下一句:“小賤人,看大爺怎麽收拾你。”
  也在門上重重踢了一腳,狼狽而去。
  王慕菲想笑,嘴一動就抽冷氣,隨手在桂枝上的冰掛上扳下一塊貼到臉上,回頭推推他家的大門,還好不曾叫這兩人踢壞,放下心來。因臉上冰化成水淌到脖子裏,濕答答的難受,才棄掉冰,就聽見有人推門的聲音。
  “小梅,我記得你最喜歡吃蝦。”真真且笑且言,進門看見他家相公臉上紅紅的,半邊脖子濕答答,慌的籃子跌到腳下,兩條大鯽魚在地下亂跳,她都不覺得,輕輕摸相公的臉,問他:“怎麽回事?”
  王慕菲肚裏算計,白白挨人家一巴掌,若是實說,娘子必要去尋那姚滴珠算帳,何必徒生事端?不如按下罷,計定強笑道:“方才一個路人從為夫身邊經過,落下一個銀包,我拾起還他,他當我是賊就給了我一下。”
  真真心疼得眼淚都落到相公的衣襟上,咬牙切齒發狠道:“不長眼的東西,再叫奴家遇到他,一定使爹爹的貼子送去府衙打板子。”
  王慕菲摟著娘子,哄她道:“莫惱莫惱,他已賠過不是。站在這門口,風吹過來怪冷的。”
  一條魚從小梅手裏跳出來,偏偏跳到真真腳邊,真真無處出氣,伸出三寸小金蓮,用力踢出,那條池魚飛到牆角,啪一聲落回地下,不再動彈。真真猶不解恨,衝上去還踩了兩腳,拾起交給小梅道:“等我來剖!”
  王慕菲暗自慶幸不曾說實話,不然娘子必將姚小姐當魚剖了,捂著臉吸了一口冷氣,叫:“痛,娘子,速回房替為夫揉揉。”
  真真忙上來扶他回房。取熱水先洗淨了手,再替相公洗臉,最後取菜油塗過。替他輕輕揉散。其實姚滴珠一個女子,就是盛怒,又能有幾分力氣?揉得一時指痕消散,不過略顯紅腫而已。真真不放心,還要去找郎中來,王慕菲攔她道:“雖是誤會,叫人打一巴掌倒底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在家躲兩日罷了,休要張揚的人都知道。”推她到廚房道:“晚上吃煎魚呀。再不做飯,天都黑了。”
  真真無法,係上圍裙去剖魚,王慕菲舀了盆水回房,把臉上的生菜油洗去,開娘子妝盒取了麵小手鏡坐在妝台前照了又照,按不下對姚滴珠的怨氣,冷笑道:“無緣無故打人,等你落到陳二少手裏哭去罷。”放下鏡子換了件家裏穿的衣裳出來。比照荷花池的房子,就覺得眼前這個小院太小。區區幾間屋不夠居住,明日工人來了,想和娘子私底下說句話也不夠,悶悶的走到門口,恰好看見左鄰門上貼著一張紅紙,上書急售兩個字。隔壁比他家還大著一倍,房子也多幾間兒,若是買下,當中開個門,一邊住家一邊作坊卻是方便。
  他忙到井邊尋娘子道:“明日作坊開工,隻怕家裏不夠住,雜貨鋪的紅利還不曾取,不如取來把隔壁買下?”
  真真皺眉道:“紅利也有些,怕你秋試要用,所以奴都不曾取來家。作坊鎮日出入,實有些吵鬧,隔壁要價幾何?”
  王慕菲笑起來,臉上有些疼痛,吸氣道:“不曾問過,才看見他家貼出急售的紅紙條呢,我去問問。”
  天黑透了,真真把飯擺在廚房,親自點一個燈到門口去接,王慕菲回來,笑嘻嘻道:“他家是極整齊一個院子,正房廂房耳房齊全,一共十一間,因他家兒子吃了官司打點衙門等錢用,隻要一百二十兩銀。”
  真真為著王慕菲,沒有什麽舍不得,忙道:“極是劃算,買下罷。奴去取銀子來。”時價一兩銀能換八兩銀,她就把妝盒底下的金子取了出來,使等子稱了十五兩交給王慕菲道:“這是奴壓箱底的金子,你收起。我叫小梅去請本坊的地保來替你們做中人,就在我家吃酒罷。”轉頭對剝蝦吃的小梅道:“回頭再吃,去把客座的火盆添炭,再去鋪子裏要一小壇金華酒來,把幾個錢給小三兒,叫他去叫地保。”
  小梅應聲而去。王慕菲笑道:“我替娘子收拾。”把金子納到懷裏,點上兩個燈送到客座,又把房裏供的一瓶茶花搬到客座的高幾上,真真搬了盆熱水進來揩抹桌椅,王慕菲從房裏取出一錫罐幹果子,就在娘子身邊擺個盒子剝,突然笑道:“還記得那回請秦老吃酒否。不是他叫我考秀才,哪有今日?請他一請如何?”
  真真點頭道:“那位老人家極熱心,自是要謝他。隻是我爹爹出了二月就要遠行,奴想和爹爹多聚些時日,且過了二月再請他如何?”
  王慕菲剝了一格落花生,又摸出幾把幹果來,把鬆子,瓜子等物分到幾個格子裏,笑道:“你說哪日就哪日。這些吃酒是夠了。娘子燒一鍋白煮肉,再煮一鍋大米飯。他們都是粗人,也不必做的太精致。”
  真真道:“奴省得。中午小梅燒的紅燒肉再添幾把幹菜,如何?”
  王慕菲應了一聲,笑道:“我去隔壁請他來,你去燒肉罷。”兩個走到台階下,真真拉住他,摸他的臉問他:“還疼不疼?”
  王慕菲軟香在懷,輕聲笑道:“不疼。”放開娘子依依不舍的纖手,出門看到對麵高掛的紅燈籠上寫著的姚字,越發覺得姚小姐任性而為,麵目可憎,若是陳公子不收拾她,自家遇到機會,也要打她幾下出氣。
  左鄰一召就至,等到地保來做中人寫了契紙,那左鄰曉得他是巷口雜貨鋪的東家,連金子的成色都不驗,約定明日搬老家再付五兩金子,忙忙的取了十兩金子先去了。地保一人吃了個爛醉,真真做主又送了他一兩銀子,地保爬到地下謝過,說道:“小的明日再來伺候。必叫他家早搬。”
  果然第二日地保問隔壁要了五錢銀,一力張羅,中午那家為著銀子也趕著搬走。真真使人回娘家叫來十幾個管家,就在廚房邊的牆上開了個門,把隔壁粉涮糊紙,收拾了幾日搬了過去。王慕菲又賒來兩張織機,添了兩個織工。就把空出來的上房做倉庫,客座還是照舊,打算等日後生意興隆了請個帳房。
  且說王慕菲興致勃勃張羅作坊,真真每日清早回娘家陪伴老父,晚上掌燈回來。他兩口子一個讀書,一個繡花,都到三更才睡,哪裏想得起曾在爹娘跟前說過十六回家吃飯。王老爹和王婆子從十六就等他們回家,偏偏兒子回來那一次他們又不在家,老兩口對著抱怨又等了十多日,王老爹忍不住來尋兒子,進院門見他家三間正房都改成倉房,問兒子:“你們住哪裏?”
  王慕菲指指左邊道:“不夠住呢,我們把隔壁也買下來了。”引著爹爹到隔壁院子東廂的書房,叫小梅捧茶上來。
  王老爹聽說兒子有錢買房,喉嚨裏就癢的緊,再看到這邊廂房耳房齊全,心痛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罵他道:“家裏空著十來間屋沒人住。你還花這許多銀子買房,十幾間就你們兩口兒住,敗家子!速速搬回家是正經。”一口濃痰吐到地氈上,重重的踏了兩腳。
  王慕菲沒好氣道:“爹爹,那塊地氈要八分銀子,你老人家這一口,八分銀子就沒了。”
  王老爹抬起腳細看,紅地氈上一個漆黑的腳印,邊上還有兩三點泥點,都是他帶來的。心痛道:“小梅,快把這房裏的地氈拿去涮涮。”忍著不咳嗽,喉嚨卻越發的癢起來,跑到門口用力咳了半天,吐出一大口濃痰,回來灌下整整一碗茶,因一直不見媳婦來問好,問:“真真呢?”
  王慕菲道:“泰山出了二月要遠遊,回去陪他老人家說話解悶去了。”
  王老爹惱道:“在家從父母,出嫁從夫,怎麽總回娘家?你娘等你們回家等了十多日,叫她回來。”
  王慕菲道:“且等幾日罷,真真這幾年都不在家,叫她多陪陪丈人又如何?她在我們王家一輩子呢,等我們送走嶽父,必回家看望你們二老。”
  王老爹想到前幾日女兒素娥回來提起尚家在變賣產業,想來媳婦日日守在娘家也是有緣故,心裏已是千肯萬肯,偏板著臉說:“也罷,你丈人要遠行,你無事也去陪他說說話罷。過了二月得空爹娘再來看你。”站起來走了幾步,又道:“上回你姐姐說你們鋪子裏的鏡子極好,你妹子也想要。你叫人去鋪子裏給我拿兩個來。”
  王慕菲曉得那個明水玻璃鏡雖然不比從前要十幾兩一麵,鋪子裏也賣到三四兩銀,不是平常人家用得起的,隻是他又不肯在老子麵前跌麵子,因道:“妹子有一麵就夠了,我送爹爹到巷口雇轎,就便去取就是。”
  走到巷口,王老爹緊跟著兒子進去,李二叔聽說是姑爺的妹子要麵鏡子,捧出來一個妝盒道:“這是小號從山東進的狄記妝盒。裏頭就有一麵大鏡一麵小鏡,還有梳子等物,都是齊全的,人多買去做嫁妝的。小號哪一日不賣幾個?”看王老爹有些意動的樣子,就使了個大包袱包起,王慕菲拎起來送老子出門,回來問李二叔:“掌櫃,這個妝盒多少錢?”
  李二叔笑道:“這是我們問明水鎮的狄家作坊訂的,外邊十兩銀也買不到一個。”
  王慕菲道:“這樣貴!且記在帳上罷。”
  李掌櫃笑道:“我們進來的價錢隻三兩五錢銀,賣都是五兩一個。倒是隔壁,一樣的妝盒請了漆匠漆兩朵花,就賣到十兩呢。”
  王慕菲跌足道:“漆兩朵花就純賺五兩,怎麽不學他們?”
  李二叔冷笑道:“十兩銀一個,他一個月才賣二三個。咱們五兩一個,一天就能賣二三個呢。才斷奶的毛丫頭,哪裏曉得做生意的道理。”
  王慕菲恍然大悟,賠禮道:“原來如此,卻是在下無知。”
  李二叔笑嘻嘻回禮道:“東家放心,最多兩年老夫就能吃下他家。”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甩到他臉上的巴掌,隱隱覺得臉上有些痛疼,李掌櫃的想法正中下懷,忙道:“那是極好,我也看不慣她。”
  出來想到自己家的鋪子擠到了姚家,姚小姐勢必要求低聲下氣求他,不由得哈哈大笑。到家卻見妻姐也在,和娘子圍在繡架前看繡得一小半的觀音,兩個人頭靠著頭噥噥啾啾不曉得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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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章 送子觀音(中)


  真真和王慕菲夫妻四五年都不曾生養,她姐姐膝下也是兒花女兒皆無,所以她起心要繡兩幅觀音供養,存的是求子的心思。李家十來個孫媳婦裏頭,隻有尚鶯鶯不曾生養,她想要兒女的心思比真真更重,聽說妹子起心要繡送子觀音,定要親眼瞧瞧。姐妹兩個坐在繡架前合力繡了一個時辰,一起說笑,仿佛還是從前在娘家光景。王慕菲來家,真真起身服侍他換衣裳。尚鶯鶯失了夥伴掃興,把針插到一邊,走過來道:“妹子,你家隻一個小梅,又人小力微,還是再尋幾個人使喚罷。”
  真真笑道:“哎喲喲,這可使不得,有小梅就夠了。”真真言下之意是婆家並不曾請下人,她有一個小梅已是不妥,若是再多請幾個,偏又和公婆分居,就是叫相公夾在中間為難了。
  所以尚鶯鶯似笑非笑看著王慕菲,也不說話。
  王慕菲撣撣衣袖,笑道:“我有心添兩個人,廚娘、看門人各一,若再得一個書僮更好,隻是我家娘子執意不肯,姐姐今日發話,豈有不遵之理,我就去雇來。”說罷要出去,真真急忙攔住他,隻對他使眼色。
  鶯鶯隻覺得妹子小心太過,聽得王慕菲要雇人,笑道:“雇什麽,家裏叫幾個人來就是,不比雇來的貼心些?明日我就叫他們搬來,妹夫收拾下房罷。”
  真真不肯當著娘家人的麵駁回相公,無奈微笑。王慕菲一來心疼娘子;二來他爹娘都是極儉樸的,他叫爹娘拘束怕了,養成了手裏有錢當花就花的脾氣。如今家業日漸興旺,又是他和娘子兩個白手起家,有銀子為何不花?第三給妻姐麵子就是給娘子麵子,因笑道:“極好,都依姐姐。”
  尚鶯鶯白了他一眼,媚態橫生,王慕菲不得已握拳擋住嘴咳嗽了一聲,道:“我去作坊看看。”狼狽而去。
  鶯鶯扶著桌子大笑,對妹子道:“他倒老實,怎麽有膽拐了你去?”
  真真抿嘴笑道:“是妹子的姻緣。”伏到繡架前取針,想到方才說雇人,吩咐姐姐道:“就依著阿菲找三個來罷,都要老實聽話的,我房裏的舊人,把她們都嫁了罷。”
  提到妹子房裏的丫頭,尚鶯鶯冷笑起來,道:“那幾個自然要打發。妹子身邊隻有一個小梅不夠使,姐姐把小櫻和小桃送你使?”
  真真搖頭道:“不必了,雖然拾翠她們也有不是,卻是托她們的福才叫我遇到相公,姐姐莫要惱她們,替她們尋門對頭的親事罷。”指指繡架露齒一笑:“再有三天妹子就能繡好。”
  鶯鶯坐下,對著觀音懷裏抱著的嬰兒看了又看,歎息道:“若是真得這麽一個孩兒,我就是少活幾年也樂意。”
  真真取針穿線,微笑道:“都說城外珍珠寺求子最靈,不如閑了我們去燒香求支簽罷。”
  尚鶯鶯苦笑道:“鬆江府哪一處我們不曾求到,前幾日我到是聽說杭州上天竺極是靈驗,不如咱們去上天竺燒香?”
  真真低頭,手下一連錯了兩針,一邊抽線一邊道:“總要過了二月才好擇日子。不然再等等罷,今年是大比之年,索性等姐夫和阿菲秋試過後再同去。”
  尚鶯鶯歎息道:“我還罷了,他家同胞兄弟也有三四個,公公婆婆也不過說說罷了,納不納還在我們。你家王慕菲是獨子呢,若是中舉,隻怕轉眼王老太爺就要替他納妾。”
  公婆待真真如何,真真心裏自然有數,聞言強笑道:“不會,我公公最愛的是錢,納個妾總要二三百銀,老人家哪裏舍得。阿菲曾許我一雙兩好,再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的。”手下一滑,針尖挑到指尖,一點猩紅在潔白的緞子上散成一團紅暈,她怕姐姐看見,使塊汗巾蓋住,站起來笑道:“有些饑呢,我去煮些點心來吃?”
  尚鶯鶯笑道:“罷了罷了,看天氣又要落雨,我家去罷,明日記得早些來。”走到門檻處,故意咳嗽一聲道:“王家妹夫,明日到薛公子家吃酒,我叫青書來接你同去?”說罷把妹子推回去,在門口登車。
  第二日果然李青書絕早來接,先把小姨子送回尚家,再和王慕菲結伴到薛糧台兄弟有吃酒。這位糧台大人的兄弟在鬆江城外五裏賃了一座花園寓居,裏頭亭台閣榭也有七八處,極盡鋪張之能事。這一日正經隻有李王兩個客,不隻請了蘇州來的名戲班,還請了十來個粉頭勸酒助興。休說王慕菲咬指,就是從來不曉得碎銀子是何物的李青書也覺得奢侈的過了,偷偷和王慕菲說:“妹夫,薛兄這般撒漫使鈔,回家想是要跪祠堂的。”
  台上演的是全套的牡丹亭,王慕菲正搖頭晃腦打拍子,猛然間聽得姐夫說上這樣一句,想到胖成肉球的薛公子跪祠堂,隻怕真成了一個球,忍不住笑出聲來,偏薛公子指著台上那個小旦道:“這個生的不錯,叫他唱完了下來陪李兄吃幾杯。”
  王慕菲看著那個妝旦的男人在台上扭扭捏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秋波頻送,一口酒差點噴出來,強咽下去,又吃了半盞茶才順過氣來。
  “使不得使不得。”李青書反倒先站起來,老老實實道:“小生畏妻如虎,不敢背著娘子大人做這些欺心的事。”
  薛公子極掃興,斟了一大鍾酒遞到李青書麵前,笑道:“李兄滿飲此大杯,不然俺就把那個小旦送你家去,看你家的母老虎怎麽收拾你。”
  李青書推開酒鍾,笑道:“我家母老虎待收拾你呢。惱了她,和你翻臉,你家的貨誰能一口氣全吃下。”
  薛公子忙縮回手,改口笑道:“說笑了,嫂夫人溫柔賢淑,哪裏會和小的計較,這杯我吃盡了。”
  王慕菲不解道:“姐夫,姐姐也開了雜貨店?”
  李青書的臉突然紅了,嘿嘿而笑,夾了一隻雞腿送到他麵前道:“小本生意,小本生意。不值什麽。”
  薛公子跳起來道:“胡說,誰家是小本生意?我們家和他們李家一年生意也有近十萬,都是他娘子經手料理,敢說我們是做小生意的,不行,你還得喝。”重又斟滿一大杯送上,捏著李青書的鼻子強他吃下,拍掌笑道:“王老弟,莫學你連襟,他家生意都是娘子做主,倒叫他成了個避貓的鼠兒,任他娘子捏呢。”
  李青書不伏氣,打了一個酒嗝,大著舌頭道:“你姐夫,濟南有名的狄麵瓜不是?在成都任上因為娶小還叫你姐姐打了幾百棒槌不是?烏龜笑老鱉,都在泥中歇。”
  薛公子得意起來,笑道:“那是我姐夫有了不是,所以寧肯叫我姐姐打幾下出氣。不說他們狄家,隻說你和我。你比不得我,我想納幾個妾,就納幾個妾,李兄你敢不敢?”
  李青書的聲音低下去,又升起來:“我是不敢納妾,你問問我妹夫敢不敢?”
  王慕菲笑道:“我是窮人,兩口兒衣食不周,哪裏還想妾。”
  薛公子越發得意,一連吃了幾大杯,叫來兩個美妾,摟抱著鑽進假山下的山洞,掩上門不知做什麽去了。丟下李青書和王慕菲兩個客人在席間對坐也不理。
  李青書看王慕菲頗不自在,笑道:“薛兄為人最是灑脫,他雖然不怕他家令正,卻極是怕他家那位使棒槌的家姐,所以但聽說人家怕老婆,他就快活他姐夫有伴。”揮手叫服侍的仆婢都下去,低聲和他說:“我成親七八年都不曾生養,家父母哪一日遇見我了都要提納妾的事,其實他們孫男孫女也不少,再過幾年生不出來抱一個來就是。隻是這納妾一事極是惱人,隻要鶯鶯知道,必有好幾天不肯理我。天殺的薛老三不知怎麽曉得了,見我一次笑話我一次”
  王慕菲笑道:“姐夫還年輕,大明律四十無子才許納妾,還有十來年呢,怎知姐姐就……”
  李青書拍王慕菲的肩膀,感歎道:“她為這個,這些年銀子流水般淌出去。其實就是不生又如何?我許了她不納妾的,自然說到做到。”
  王慕菲想到真真在家繡送子觀音,也是求子的意思,苦笑道:“她兩個昨日還在家繡送子觀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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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羞答答的先更上。。。。。臨時有事,結果後邊的。。。。感覺就對不上了,先到這裏吧。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一章 送子觀音(下)


  真真長長吐出一口氣,把兩幅觀音都掛起來,退後幾步瞧了又瞧,問小梅:“如何?”
  小梅放下手裏一個小繡繃,上邊一團紅綠線纏成一團,因小姐看著她笑,藏到背後,“小姐繡的比那畫兒還好看。”
  真真搶過小梅的繡繃,遲疑道:“這是石榴花?”
  小梅紅著臉搖頭,聲音低和和蚊子哼似的:“是梅花。”
  真真笑道:“學了十來天,能這樣可見你用心。去找趙嫂子教你,再把趙大哥叫來,說我使他呢。”
  尚鶯鶯回娘家替妹子挑了兩房家人,一房姓趙,老兩口也有四十多歲,並無兒女,專管廚房。一房姓鮑,兩口兒都是三十多歲,膝下兩個兒子,大的十二三歲,小的八九歲。真真把西廂後的兩間耳房撥給趙家和小梅居住,鮑家安排住舊宅,就把新宅的大門封上,隻從舊宅出入,這樣分了裏外,極是清淨。
  王慕菲取西廂做書房,隻要輕輕喚一聲,就有人答應,心裏著實感念妻姐的好處,鶯鶯兩口兒時常看看妹子,他就和李青書在書房或是讀書或是作詩。尚鶯鶯自是喜歡,願意自家相公和他來往。
  卻說尚家本是巨富,世人都以為諾大家私是他兩個女兒承繼。王老爹聽說尚老爺要去深山學道,他家資百萬都把女兒,儼然以富家翁自居。偏兒子媳婦雖然隔十日回來探望一回,卻不見提起分了家產否,老人家著急,恰好大女兒歸寧,問她道:“那個尚家,分家了不曾?”
  素娥想了想,笑道:“當年尚家不是說他家隻有一位小姐?李百萬家拿定了這句話,隻說絕戶財都是他家的。”
  王老爹性急,漲紅了脖子發作道:“胡說,他姐妹兩家常來常往,怎麽到分家就隻有一個女兒?我去找李家理論!”
  王婆子也隨聲附和,在房裏翻衣服首飾,兩個人亂個不了。素娥端坐在椅上,看爹娘鬧夠了,才冷笑道:“急什麽。有沒有分把尚真真,等幾日就知。我兄弟是什麽人?有一個錢花兩個錢的人。”
  王婆子急吼吼道:“那更要叫你兄弟來家,金山銀山都叫他花盡了呢。還是俺們替他管錢的好。”
  王素娥見老娘著急之下,山東口音都出來了,轉著手指頭上的一個金戒指,慢慢道:“一來,外人隻知尚家隻有大小姐,二小姐前幾年病死了的。你們去鬧誰理會?爹爹不是說要請尚老爺來家吃酒?他來過沒有?”得意的掃過二老後悔的臉,笑道:“二來,尚真真也不是明媒正娶來的,咱們去鬧,正主兒不在,反叫人派一個拐騙的罪名,豈不是連媳婦也丟了?”戴著三個金玉戒指左手在桌上重重一頓,幾個鐲子當當亂晃,王素娥站起來道:“爹娘且看著罷,尚鶯鶯和她妹子要好,必要分把她妹子的,且叫她和李家鬧就是。我家裏還有事,先回去了。”抬著頭也不辭爹娘,扶著她家元寶家去。
  王老爹指著大女兒背影,手指發抖,罵道:“反了,她眼裏還有爹娘沒有?”
  王婆子嘀咕道:“聽說秦家女婿前幾日納了個小妾,想必女兒心裏不爽快。”心裏丟不下尚家的錢財,又道:“明後日我和青娥去兒子家走一回罷。”
  王老爹本是想自己去的,偏這幾日要收租房子的租錢走不開,就依了老伴,吩咐她:“去罷,吃了晚飯再來家。”
  王婆子一年也出不了回把門,忙忙的把方才尋出來的綢緞衣裳掛起來,第二日穿得像個花大姐一般,和滿臉通紅的青娥走到莫家巷。青娥一路上被人瞧的不自在,進了小巷子口甩脫老娘的手,慌裏慌張奔向哥哥家,迎麵和一個少女撞了個滿懷。青娥滿口陪不是,那少女也發作不起來,又看青娥一身破衣爛衫,隻冷冷哼了一聲,扭頭走了。王婆子追上來掐了看著方才那少女背影發呆的青娥一把,罵她道:“妮子,擋著路口發什麽呆?”
  青娥咬著指頭,憨憨的道:“她的衣衫真好看。”想到嫂嫂把她那幾塊好料子,回家都被爹娘要去變賣換錢,低下頭默不做聲。
  王婆子一顆心都係在尚家如何分家上,搶先去推兒子家的大門,一個頭上插著兩根銅簪管家婆模樣的婦人自門後探出頭看,喝道:“我家不要媒婆進門的,出去!”
  王婆子一口濃痰吐到她臉上,罵道:“小娼婦,老娘是這家的老主人。”那管家婆看到後邊站著的一個少女模樣有五六分像自家男主人,軟了半截,擠出笑容來道:“原來是老夫人和三小姐,快請快請,今兒我家小姐還說替您留了兩個妝花紗衣料子呢。”舉起袖子擦了擦臉,扶著王婆子進門,喊道:“侍書,泡茶,老太太和三小姐來了。”點頭哈腰把王婆子母女二人送進裏院,出來到井邊抱怨道:“晦氣,王家老太太打扮的跟賣花婆子一般。”
  她男人鮑老根罵她:“說你總是不改,咱們到二小姐家,比不得從前。老實些,要要替二小姐惹麻煩。”
  少時小梅過來喚她:“鮑嫂子,趙嫂子請你去幫忙洗菜。”她又湊到小梅身邊問:“方才那一老一小真是姑爺的親娘?”
  小梅笑道:“真是,老夫人性子有些急燥呢,鮑嫂子順著些就好了。”到廚房接過趙嫂子的茶盤送上去。鮑嫂子又道:“這個小梅姐姐還不到拾翠她們幾個一半,怎麽二小姐偏偏隻愛她一個?”
  趙嫂子老成,一邊燒火一邊笑道:“主人家的事不是你我說得的,叫做什麽做什麽就是。”又勸鮑嫂子:“你我都是大小姐挑來的,若是服侍的不好,大小姐的臉往哪裏擱?”
  鮑嫂子泄氣道:“老太爺好好的富家翁不做,跑去學人家做神仙。”附到趙嫂子耳邊道:“大小姐把所有產業都折變了銀子,都叫老太爺帶走了?”
  趙嫂子道:“這卻不知,不過城外那個小莊是把二小姐的,鮑嫂子你安心罷,餓不著咱們的。”收拾出兩盤點心,使個小托盤送了上,真真親手接過,先讓婆婆,再讓小姑。
  王婆子因小梅一直在房裏,不好開口問話,真真樂得不必敷衍,拉著青娥坐在繡架前講針法,小梅站在她身後聽得津津有味。王婆子趁機閑走,把媳婦三間房逛了個遍。這邊新宅原是尚府家人走置的,家俱器皿多是真真房裏舊物,富麗清雅兼有之。王婆子隻愛擺在博古架上那尊金光閃閃的大香爐,繞著轉來轉去。口內嘖嘖有聲,忍不住和真真道:“為娘日日要替阿菲燒香,求菩薩保佑他高中狀元,隻是少一個香爐。”
  真真順著婆婆的眼神看去,卻是那個鍍金銅香爐,忙笑道:“媳婦這裏有一個,娘若是不嫌笨重,將去就是。”
  王婆子忙把那個香爐抱下來,金光閃閃,好不招人喜歡,就想咬一口試試是不是真金,無奈屋子裏那三個人都盯著她,隻得搭訕著笑道:“媳婦,親家出門也有幾十日了,可曾留些什麽把你做個想念?”
  真真微微一笑,把衣架上搭著的一個包袱取來,交給抱著香爐舍不得撒手的婆婆道:“有的,這房裏的家俱,都是我爹爹平常心愛的,我和姐姐爭了許久才爭來的。”
  王婆子迫不及待問道:“別的還有沒有?”
  真真張口想說也有十幾萬金銀,可是姐姐和爹爹都叮囑她連相公都不許說,那婆婆自然也不能說,張開的嘴又閉起來,卻見王婆子盯著她,兩眼鼓的好像蛤蟆一樣,忙改口道:“府城裏的花園留把姐姐了,府城外的那個小莊留把我了。”看到婆婆意猶不足,又補了一句:“也有幾頃地,還有一個四五百畝的一個池塘。”
  吳中地少人多,比不得北方,就是平民小戶家裏也有三五頃地。一來南邊賦稅重,二來紡織利息極高。鬆江府有錢的人家多是辦作坊,極少置地,所以縱是大富之家,田地也不多。王婆子聽得有好幾頃地並四五百畝的水塘,心花怒放,連鼻洞裏都是笑意,牽著真真的手,笑道:“我的兒,這可比那中看不中吃的花園強多了去。”
  真真強按下心裏的厭惡,捧了盤點心送到婆婆麵前笑道:“娘吃點心。”
  王婆子一心要回去和老伴說,推開盤子道:“我還有事要家去,青娥你在嫂子這裏玩幾日罷。”真真還不及說話,她已是飛奔出去。青娥臊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真真歎息,安慰她道:“想來娘是有事,你就安心在嫂子這裏玩幾日罷。”開箱取出幾塊紗衫的料子把她做夏衣。青娥接過安安靜靜坐在窗邊裁剪,間或也和真真說句把話。真真越發的憐愛她,第二日要送觀音繡像給姐姐,就把青娥也還去,在李家耍了一日才盡興而回。
  尚真真到家,洗了手就要到送子觀音繡像前點香,供舊上小香爐還有,牆上那幅觀音卻不見蹤影,隻有空空一堵白牆。真真把三間上房都翻了個遍,也尋不住,急得汗把夾襖都浸濕了,跑到書房問王慕菲:“阿菲,我們臥房牆上的觀音呢?”
  王慕菲放下手中的筆,笑道:“今兒大姐來,看見說好,她拿去了。”
  那副觀音懷裏抱著的嬰兒本是她比照著王慕菲的樣子繡的,如何舍得送人?真真情急跺腳道:“這是什麽東西,豈是說拿走就拿走的?”
  王慕菲隻道一幅繡像,又不是什麽值錢物件,無所謂道:“橫豎閑著無事,你要再繡就是。”
  真真惱了,哭泣道:“這個比不得別的東西,大姐若要,我繡把她也就是,你去把那幅觀音要回來。”
  王慕菲叫爹娘和大姐纏了一天,好容易打發他們走,窩著一肚子氣,真真不安慰他也罷了,反來添不快活,也惱了道:“送出去的東西怎麽好拿回來?難道這個家我就做不得半點主?”
  真真和王慕菲結縭四五年,從不曾經受過這樣的重話,一時間呆住了,任由王慕菲摔了一個茶碗奔出書房,隻是站在門邊流淚。
  青娥從上房窗裏瞧見哥哥怒氣衝衝出門,嚇得小臉發白,一溜小跑來尋嫂嫂。真真看見小姑,忙擦去臉上的淚,強笑道:“你哥哥有事出去了。”
  青娥極是聰慧,曉得嫂嫂不肯說,拉她到廚下去,問她梅菜扣肉怎麽做,隻把閑話混她。一直到晚飯時分,王慕菲也不曾回來,也不見人回來捎話,卻是夫妻幾年頭一回,真真心裏不安,偏小姑在跟前,又不好使人去尋找,擺上飯來扒了幾口就吃不下。
  青娥隻說困了,早早到小梅房裏睡下。真真一個人在臥房裏,一會看著空牆惱怒,一會兒想起王慕菲出門,又擔憂,一顆芳心上上下下幾千回,一直到天亮,朦朧聽見牆外有人經過,飛奔去開門,卻是早起經過的行人,如此這般三五回,守門的鮑嫂子看不下去,打著嗬欠出來勸道:“二小姐,姑爺想必是和大姑爺吃酒去了,天還早呢,回去睡會子罷。”
  真真靠著門框,心裏巴望遠遠的那個影子就是她家相公,哪裏聽得進鮑嫂子的話,直直的站了半個時辰,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才被趙嫂子和鮑嫂子拖回房,青娥勸著,扶到榻上閉目假寐。
  青娥看嫂子閉著眼睛,眼角還有淚痕,覺得都是哥哥的不是,要替嫂嫂等哥哥回來,索性搬了個板凳坐在裏院的院門口,又苦候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她哥哥手裏提著一包點心笑嘻嘻來家。
  青娥攔住他,輕聲道:“昨日哥哥出門不曾留話,嫂嫂等了一夜呢,方才睡下。”
  王慕菲心痛,正要丟下點心去安慰娘子,偏偏昨日和幾個朋友吃酒時,唐秀才說的那些話從他心裏冒出來,他就變了主意,笑道:“既是才睡下,且叫她再睡會子罷,我去書房補昨日的功課去。”
  真真在房裏並沒有睡著,聽見王慕菲在外邊說話,喜歡的一骨碌爬起來,才走到門口卻聽見他要去補昨日的功課,心裏涼了半截,賭氣睡倒在床上。她是困極了的人,相公已是來家心就定下來了,是以沉沉睡去,過午都不曾醒。
  王慕菲本是拿著架子要娘子先伏軟,在書房裏心浮氣燥哪裏看得進去書,越想越覺得唐秀才說的有道理,在家事多,不如和他們一道尋個幽靜的地方一起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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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二章 喜事(上)


  王慕菲在房裏百無聊賴,隔著窗欞看到鮑家的兩個小小子和小梅在院子當中跑來跑去,刨土撒花種,說說笑笑極是熱鬧,他越發覺得書房裏冷冷清清,不自覺走出來。
  青娥在門洞裏做針線,一團微溫的陽光罩在她臉上,反射著著少女特有的美麗光澤。青娥手裏正在縫的一件翠綠地妝花紗衫,在殘冬的午後,顯得格外的好看。
  王慕菲想起當年初見真真,她就是裝著一件翠綠的紗衫,仰起雪白的臉,問吊在大樹上的他:“你是我姐夫使來接我的?”他的心跟著她的耳墜子蕩來蕩去,神使鬼差般點頭,跳下來扯著她的手到碼頭尋一條夜航船,日夜不停換船,一直到山東濟南住下。也大手大腳花過銀子,也曾幾十日都是買饅頭過日。夫妻幾年吃盡苦頭,真真從來不曾說過他半句不好。
  想到此處,王慕菲的心軟下來,把唐秀才教他如何調教女人的那些渾話盡數拋到腦後,繞過妹子回臥房尋娘子說話。
  真真初醒,坐在後窗妝台邊,一頭烏黑的長發拖到膝上,有一下沒一下梳頭。王慕菲悔恨不該與她合氣,拿起牙梳,輕聲道:“昨日是為夫的不是,娘子寬恕些個,小的替娘子梳頭賠禮。”
  真真白了他一眼,滿腹心事堵在喉間說不出,伏在桌上滴淚。王慕菲輕輕替她把頭發綰起,從背後抱著娘子的細腰,低聲下氣陪不是道:“娘子,阿菲錯了。以後再不把你心愛的物件送人。”
  真真哽咽道:“奴不是舍不得一幅繡像。珍珠寺的慧智師父說若是無子,親手繡一副送子觀音供養必有好處。你送把姐姐,豈不是把我家的孩兒送她?”
  王慕菲實不曉得真真求子的心這樣急切,輕撫她的香肩笑道:“明日我就去要回來。娘子說的是,我王家的兒女,哪裏能送到他秦家去。”
  真真扭過頭來,臉上雖然擦了薄薄一層粉,卻遮不住兩個烏青的黑眼圈,眼裏含著一泡淚道:“已是送出去的,如何再要回來?求不來兒女,是奴心不誠。”又低下頭抽泣。
  王慕菲越發的覺得昨日是自己的不是,若是自己不肯,姐姐也不好強取的。又不花她秦家一個大錢,何必多事取下贈她?站起來笑道:“是我昨日不好,我就去取來。”說罷直奔東門秦宅。
  門房認得是舅老爺,請王慕菲先到二門外書房坐。王慕菲吃了兩碗茶,耐心差不多都消磨淨了。素娥出來,臉上有兩道紅痕,仿佛是指甲抓過,滿臉不快活。
  王慕莫問:“貓兒抓的?”
  她冷笑道:“是彩雲那個賤人,仗著老爺偏疼她,偏和我過不去。”從袖子裏取出一麵四方小鏡細細察看,一邊撫摸臉上的紅痕一邊咬牙切齒。王慕菲覺得眼前的秦夫人雖然披著姐姐的皮卻是陌生人,安慰的話半句都說不出口。
  王素娥一口銀牙磨的咯吱咯吱山響,突然遷怒王慕菲:“是爹娘叫你來瞧我笑話?”
  王慕菲還不及說話,她已是伏在桌上嚶嚶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當年從山東逃出來,爹娘說沒有飯吃,把我嫁把將死的劉老頭還罷了,我做女兒的沒有眼看著娘老子和兄弟餓死的理。可是為什麽第二回還哄我說秦老頭將死,又把我嫁把他衝喜!”
  素娥初嫁,王慕莫年紀還小,隻曉得姐姐曾跑過一次。再嫁秦老爺,是秦老爺來收租看中姐姐,原是將出五百兩要納她為妾。姐姐不肯嫁老翁,偏秦老爺舍不下她,花了許多水磨功夫許了無數好處,又有個無良媒人說秦老爺指日就要駕鶴西去,胡亂跟他幾日,厚聘不算,還落下他前頭正房大娘子全副妝奩。王老爹就一力主張道:“此番不比嫁劉老爺沒什麽好處,將來秦老爺歸西,你帶回來金山銀山,再招個小女婿過活不好?嫁一回是嫁,嫁二回也是嫁,妝什麽貞女烈婦?”誰知素娥嫁到秦家,秦老爺反倒越活越硬朗,雖然她專寵一時,到底擋不住老壽星愛慕董雙城,三不知又合房裏一個叫彩雲的大丫頭偷上,不過數月那妮子肚子漸漸大起來,哪裏把生不出蛋來的新夫人放在眼裏。王慕菲來之前,那個彩雲借著月錢才和素娥鬧了一場,秦老爺看在肚子的份上不免偏著小的些。素娥受了委屈,是以把滿腔怒火都發作在兄弟身上。
  王慕菲隻道姐姐風光無比,實不曉得她因為沒有生養反受一個丫頭的氣,心裏隻想著怎麽要回那幅觀音繡像,隨口勸姐姐道:“大姐,已是嫁了,你也享了幾年福,何況秦老爺待姐姐也是真心實意的好……”
  素娥搶白道:“若不是老爺待我還好,我在他家還活呢!如今彩雲不知哪裏借來的種,哄得老爺隻愛她,嗔我不生養。”
  王慕菲笑道:“姐姐雖然是填房,也是明媒正娶來的夫人。休說彩雲生個老生兒子,就是生出個金鳳凰來,她也是個妾。現放著秦家前頭夫人並妾留下的七個兒八個女,姐姐你和她生氣做什麽?”
  素娥眼睛一亮,破涕為笑道:“兄弟讀了幾年書,果然長見識了。”想了想道:“還有些事托你,且等等我。”擦幹淨眼淚出去,好半日才出來,避開服侍的下人,從裙子裏解下一包金珠把兄弟道:“到爹娘那裏又是有進無出,兄弟替我藏起,姐姐也要為將來留條退路。”
  王慕菲揣到懷裏,素娥又尋了一個盒子裝了兩樣點心,親自送他出門。王慕菲走過兩道街才想起忘了問姐姐要繡像。有心回去要,姐姐也為無子煩惱。不好討回得,垂頭喪氣回來。真真接著,看他從懷裏抱出一個包來,不像是繡像的樣子,忙道:“到姐姐家去了?”
  王慕菲歎氣道:“這是姐姐寄放的東西,她在秦家也不好過呢,我今日去看她,臉上教她房裏一個有孕的妾抓了兩道紅痕。”
  真真何等聰明,就曉得是他姐姐也是為無子所苦,所以才看中她家的觀音像,討去求子的。大戶人家妻妾爭鬥她如何不知?何況他姐姐又無娘家撐腰,日子自然格外難過。也隻在回娘家裝裝夫人罷了,正經親戚待見她的也沒有幾個。想到此處,縱然再舍不得自己繡的觀音,也不好開口叫相公去討要,笑道:“阿菲,明日陪我去綢緞鋪選塊好料子來,奴再繡一幅罷,這一回多繡幾個娃娃,誰來討也不給他。”
  真真就此揭過不提,王慕菲如釋重負,忙笑道:“其實姐姐也不容易,她若得一子也能終生有靠。”指指真真放到桌上的布包道:“收起來吧。”
  真真解開來看,裏邊一串晶瑩珠鏈並幾枝鑲寶點翠的鳳釵,約也值四五百銀,因道:“咱們記個小帳罷,不然隔的時候久了就混忘了。”從書架上翻出一本新帳本,把幾樣東西一一開寫明白,又尋出一個不起眼的小箱子,還用原來布包包起,壓在一堆舊衣服裏邊,使銅鎖鎖上,把鑰匙插到衣櫥一條裂縫裏,拍拍手笑道:“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王慕菲拍拍那本帳道:“就怕有小賊照著這本帳尋。”真真把箱子隨意踢到衣架子底下顯眼處,搶過小賬丟到衣櫥裏,笑道:“你姐姐有心把金珠首飾藏在你處,隻怕將來和秦家還有一場戲唱。”
  王慕菲豎起兩個指頭道:“不隻,爹娘那裏還有一場呢。”
  真真想到婆婆為人,長歎一口氣,嫡親的女兒有東西情願叫弟妹收藏,也不肯交把爹娘,難怪姐姐和爹爹再三吩咐不許和夫家人說她分得多少銀子。因想到城外的小莊,和王慕菲商議道:“我們家那個小莊上也有幾間房,比這裏卻寬敞些,不如搬到那裏去罷。你學裏朋友來往也好招待。”
  王慕菲搖頭道:“那裏雖好,不是我王慕菲掙來的,我不要去住。那個莊子是你嫁妝呢,你且好生看顧。小心我爹娘花言巧語哄了去。”
  真真嗔他道:“誰似你這般防爹娘如同防賊般?”
  王慕菲指指那個箱子,苦笑道:“我爹娘天生隻進不出的脾氣。不然為什麽我抵死不肯家去同住,一來怕你受氣,二來真住在一處,你又心軟,聽不得幾句好話恨不得心都剖把人家。哄得你把莊子給他們管,轉手就換成銀子藏起,有用錢時哪裏掏得出一文?不如兩下裏住著自在。”
  真真微微一笑,兩個和好如初,手牽著手兒從臥房出來。青娥見了喜歡,撲到真真懷裏笑道:“嫂嫂不惱哥哥了?”
  王慕菲搶先道:“淘氣,你嫂子何時惱我?”挽起袖子喊趙嫂子道:“趙嫂子,殺隻雞,我來紅燒。”
  第二日真真托李二叔尋來一方好料子,王慕菲去問學裏一個極有畫名的朋友討了一副兒女雙全的送子觀音圖來把真真做樣子,又把娘子的繡架搬到他書房,每日兩口兒各定下功課用功,偶然對望,各自一笑。
  卻說青娥在哥哥嫂嫂家過得幾天舒心日子,王老爹怕真真教壞了自家女兒,硬把青娥拖回家。素娥要麽自己回家,要麽尋什麽借口叫王慕菲去秦府,哪一回都要捎幾樣值錢的首飾叫兄弟藏起。因她的私蓄都在真真手裏,倒不好在真真麵前再擺夫人架子。就是在爹娘跟前,提到真真娘家的事,不過含糊幾句罷了。所以真真的日子就過的甚是快活,一轉眼盛夏過去,將到初秋,王慕菲將要秋試,和學裏朋友來往又多起來。
  這一日唐秀才家文會,王慕菲早早出門。真真在家無事,想見有兩個月沒見過姐姐,起意去走走。才在李府二門下轎,正好遇到陳公子從側門進來。陳公子看著家常打扮的王秀才娘子不須人通報,大搖大擺扶著個小婢進二門,愣了一會,取二錢銀把門房,問:“方才過去的是誰家親戚?”
  門房收了銀子,笑道:“是九少奶奶的親妹子,和咱們不相幹的。小哥兒,三太太等你說話呢,快些進去罷。”
  陳公子小跑幾步,看著王秀才娘子的嫋娜背影轉過長廊向大房去了,心裏可惜這樣知情識趣的美婦人偏叫不解風 情的王呆子消受,搖著扇子歎惜道:“好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
  真真才跨進姐姐的院子,就見花團錦簇站了一院子的女人。一個和她姐姐要好的十三姨娘看見,滿麵笑容過來牽她的手道:“恭喜恭喜,令姐有喜,你要做姨媽了。”
  真真回禮笑道:“同喜同喜,怎麽都在外頭站著?”
  十三姨悄悄道:“老祖宗來了,叫了葉天慈替九少奶奶號脈,誰敢進去?”
  少時門開,大老爺帶著李青書送大夫出來,眾婦人一湧而上,進去圍著老太太道喜。老太太皺紋裏都透出笑來,趕蒼蠅般揮手道:“叫鶯鶯安靜歇會子,使人接她家真真來說話。”
  十三姨娘忙牽著真真的手上前,滿麵春風笑道:“這不是?可巧才到。”
  老祖宗是曉得真真替她姐姐繡過一幅送子觀音的,握著真真的手,笑問:“這孩子手巧。幾歲了?”
  真真被眾婦人的眼神紮得有些不自在,低頭道:“二十二。”
  老祖宗笑道:“無事多來走走,陪你姐姐說說話。”伸手搭在十三姨肩上慢慢出去。霎時一屋子人走的一個不剩。鶯鶯從床上起身,吐舌笑道:“難為妹子。”
  真真半替姐姐喜歡半酸澀,笑道:“還沒給姐姐道喜呢,幾個月了?”
  鶯鶯紅著臉道:“也有二三個月。”
  李青書捏著一張紙興衝衝進來,笑道:“鶯鶯,大夫說是男胎,寫了一個安胎的方子。”走到跟前看到小姨子,放下藥方子,整理衣裳,鄭重做揖謝道:“真真妹子,多謝你。”
  真真笑道:“是姐姐姐夫求來的謝我做甚?”
  李青書在臥房裏轉了一圈,喜歡的不知道說什麽好,捏著那張藥方又興衝衝出去。鶯鶯細心看妹子微有不快,問她:“你還沒有動靜?”
  真真微微點頭,想到王慕菲把她初繡的觀音送人,到底委屈,眼中酸酸的。
  鶯鶯察言觀色,追問道:“王慕菲對你不好?”
  真真搖頭道:“他待我極好的,隻是那幅觀音叫他姐姐要去了。”
  鶯鶯冷笑道:“秦老頭也有七十了吧,她就是一天磕一百個頭燒一千根香也求不來兒子的。”
  真真苦笑道:“大姐房裏有個丫頭彩雲,聽說要生了呢,如今甚是得寵。”
  鶯鶯吃驚,手裏的茶碗滾到地下,好半日才笑起來:“老樹開花極是不易,也罷,我叫小櫻把我房裏的觀音取下來你帶回去。”
  真真忙道:“妹子又繡了一幅呢。”雖然這樣說話,其實有些不快活。
  鶯鶯沉吟許久,方笑道:“說個笑話你聽。我家三房的嬸嬸也不知是不是鬼上了身,要把女兒嫁給管家的孫子呢。隻怕就是這幾日換庚貼。”
  真真奇道:“這是為何?”
  鶯鶯笑道:“說是管家,其實早贖了身的,家裏也有二三萬的銀子,隻得一個兒子,聽說長相俊俏,還是鬆江有名的才子呢,小妮子執意要嫁,三嬸居然肯了。”
  真真一聽就知是哪個,歎道:“是那個陳公子?正月裏還嚷著說要非我家對門的姚小姐不娶呢,隻怕他不肯。”
  尚鶯鶯冷笑道:“那是他的福氣,有什麽不肯的?”正說話間,老太太使人來請:“八小姐的親事訂下了,老太太來請王大少奶奶去吃訂親酒。”
  真真因自己穿著家常衣裳不好席上去,要辭了家去。鶯鶯曉得她心裏不好過,勸她道:“你姐夫替我求了個食補的方子,我叫小桃取來。家去照著吃起來,這幾日看你倒瘦了些。”使了兩個人送她出門。
  真真心裏煩惱,不肯坐轎子,和小梅兩個一路看些街景,慢慢走到鼓樓前,恰好看見姚小姐和一群男女分坐幾輛轎車從城外回來,所過之處人皆側目。
  小梅看到姚小姐身邊那個鼻孔朝天的小桃紅,冷笑道:“小姐你瞧,那個是誰?”
  真真笑道:“理那些做什麽?”轉到一個賣白菜的小販,站到自家雜貨鋪門口,對還看著小桃紅做鬼臉的小梅道:“快回來。”
  小桃紅從轎車上跳下,衝小梅瞪了一眼,扶她家小姐進隔壁鋪子,小梅跑回來笑道:“神氣什麽?小三兒說了,他們家鋪子如今可比不得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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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三章 喜事(中)


  
  帳房裏,李二叔叫小三兒支開小梅,恭恭敬敬捧出一本帳送到小姐跟前,笑道:“今年生意還好,勉強壓過隔壁一頭。”
  真真略看過幾頁就放開微笑道:“李二叔做慣了大生意的,這樣零敲碎打,想必不暢快。”
  李二叔拈著胡子嗬嗬笑起來:“一年一二千兩銀子的利息其實容易,若不尋個人鬥他一鬥,豈不無趣。”
  真真收斂了笑容道:“李二叔若是存了戲耍的心思,不如歇了生意家去帶孫子。這樣欺負一個小姑娘家,叫全鬆江的同行怎麽看咱們?我們尚家何時對同行這樣打壓了?”
  李二叔的笑容僵在臉上,良久化做苦笑道:“她家咄咄逼人在先,隻要我家賣的好的貨,必要想法子也去進些來,加價賣把那些大手大腳的公子小姐。從前遇到這樣人,就是咱們不說話也自有人出手治他,如今老爺把鋪子作坊盡數折變,人都說我尚家氣數盡了,姚家這事,多少人看咱們笑話呢。”
  真真想了想,笑道:“卻是我的錯,不曾和二叔說明白,二叔多擔待。”站起來對李掌櫃施了半禮,慌得李掌櫃要跪下還禮。真真扯住他的胳膊道:“二叔聽我說,姐姐買下這鋪子原本是怕我手裏無錢使。其實掙不掙錢還罷了,咱們尚家的招牌不能砸,不能叫爹爹一輩子名聲爛到我手裏。二叔,日後你休管隔壁如何,隻照咱們尚家的老規矩行事。”
  李二叔畢竟忠心,不肯叫老主人半輩子同甘共苦打下的名聲壞在自己手裏,心裏雖然不甚快活,也不得不認錯。低著頭道:“小老兒曉得了。”把帳本都收拾起。
  真真笑著站起來,指了指隔壁又道:“我們又不等米下鍋,理她做甚,難道要背一輩子暴發的罵名不成?”
  李掌櫃緩過神來,笑容又浮到臉上,抹抹胡子道:“是。”送二小姐出門,衝紅線招的兩個站在大街上攬客的夥計笑了笑回去。惹得他家幾個夥計回來一邊理貨一邊嘀咕:“隔壁那個老狐狸,是不是吃錯藥了?”
  姚滴珠無意聽見,喝問道:“小三,你們方才嚼什麽蛆?”
  小三最怕他家小姐,唬得一五一十交待:“方才隔壁李掌櫃送王秀才娘子出門,回頭衝我笑呢。”
  姚滴珠冷笑道:“以為我不曉得他,自我搶了他家些須生意,恨不得生吃了我。想必又有什麽壞主意,大家小心些。”回到樓上,心裏還在思索要不要去走薛公子的門路,把他家新從山東運來的兩船明水木器都吃下,獨自坐在角落裏出神。
  二樓還有幾位才子佳人聚在一處說笑,因姚小姐發愣,卻不見總圍著她打轉的陳公子,就有人打趣:“陳公子必是病了,這幾日都不見他來,咱們瞧瞧他去,滴珠妹子?”
  姚滴珠自那回掌摑王陳二人,心裏深恨他兩個。王秀才閉門讀書從不與她們這群人來往,不過想起來肚內罵幾句罷了。陳公子卻是屢敗屢戰,牛皮糖一般貼著她,不論她怎麽板著臉都不惱。偏那一日的事不好當著眾人說,所以她無緣無故惱著陳公子,偏陳公子又對她百依百順,人人都以為他兩個是對歡喜冤家,總是當他們是打情罵俏,姚滴珠就越發的惱了。
  今日這起人又來打趣,姚滴珠兩道柳眉一豎,冷笑道:“陳兄如何,與我何幹?”
  一時屋裏無人接話,眾人指了這樣那樣的話頭都辭了去。滴珠一人獨處小半個時辰,又覺得寂寞,把帳本取來看了一回,反覺得高朋滿座的好起來,越發不肯回冷清清的家,思之再三,還有薛公子處不曾打點,收拾了幾樣新鮮稀奇的洋貨裝了一個盒子,坐轎子到薛府叩門說紅線招的老板尋薛夫人說話。
  薛府的門房隻當是家主人在外邊的相與尋上門來,還不曾張口拒絕,人家已是塞來一把碎銀子,掂在手裏也有四五銀重,忙笑道:“我家大夫人在山東老家呢,宅裏幾位姨奶奶都不管事,小的替小姐通稟一聲三老爺去,可使得?”
  滴珠索性擼下小指上的一個金戒指遞給他,謝道:“都管吃茶。日後少不得常麻煩處,還請擔待一二。”
  那門房把戒指納進袖內,笑嘻嘻進去。果然錢可通神,片刻就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俊俏小廝出來請:“姚老板?裏邊請。”
  滴珠脫下一個鐲子要謝他。那小廝笑起來,霎時越過她三尺遠,隻留一個背影與她,在前邊道:“姚老板仔細腳下。”
  姚滴珠惱得立時左腳就絆了右腳一下,心裏恨恨道:“一個男寵有什麽了不起,有朝一日我成鬆江首富,看你還敢不敢狗眼看人。”隨著這個小廝過池塘,越竹林,走到一座大假山上的三間高樓前,簷下候著的兩個使女笑著接出來,一個圓圓臉的衝那小廝道:“黃山,怎麽是你去了,舅老爺家無人使?”
  黃山哼了一聲道:“綠雲,舅老爺怎麽使你們出來。”
  綠雲白了他一眼,因姚滴珠睜大眼正看著他們,過來牽姚小姐的手道:“這位小姐跟我們來,家主人還有小事未完,咱們到那邊亭子裏坐一會。”
  姚滴珠性傲,若不是要求薛公子,平常哪裏肯把這樣吃喝玩樂的草包公子放在眼裏,此時一個丫頭就敢伸手來拉她,哪裏樂意。隻是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委委屈屈跟著她兩個到亭子裏。那綠雲偏架子極大,說聲請,她兩個就先坐下。姚滴珠為了那兩船貨隻有一個忍字放在頭頂,笑嘻嘻坐下和綠雲話家常。
  須臾珠簾亂晃,幾個著官袍的大人拾階而下。接著又是一個婦人帶著一個高挑少女和一個女童出來,看相貌是母女三人,穿戴打扮的都不甚講究。那個少女出來叫了聲:“綠雲姐。”綠雲應了一聲站起來,那少女聞聲衝亭子這邊笑了一笑。滴珠雖然自認是美人,也讚歎那少女一雙眼睛清澈的如山溪一般,眼波流轉間不見絲毫女子的嫵媚之氣,舉手投足間英氣盡顯,好似女將軍般。
  綠雲壓低聲音笑道:“我家小姐喚我們呢,姚小姐請進去罷。”
  姚滴珠的心神都係在那少女身上,眼看著她和她妹子嬉笑玩鬧,乃母搭著綠雲,一群人前呼後擁去了。她想起早逝的母親和一心求財出海的爹爹,心裏酸楚,眼裏微微泛起水光,搖搖晃晃走了幾步,一隻手拍她的肩道:“這位姐姐,小心。”
  姚滴珠聽得聲音有些耳熟,扭頭一看,兩個都愣住了,那個叫他小心的不是呆秀才王慕菲又是誰?
  王慕菲卻是文會裏被李青書拉來見貴人求薦書的,料得他和李青書兩個都得舉人穩穩在手,方辭了出來。乍瞧見一個姑娘直衝斷崖忙著拍她一下,不曉得是姚滴珠,拍過人家姑娘一扭頭他就後悔,頓時覺得臉上涼絲絲的,不曉得說什麽好。
  李青書仿佛眼前無別人一樣,拉著王慕菲笑道:“咱們快走,今兒哥哥請你,咱們天香樓不醉不歸。”兩個前後腳下山。
  姚滴珠自進門來,先是小廝,後是使女,早積了一肚子氣在那裏,再見人家母女其樂融融,又歎自家命薄孤苦,狼狽間遇見舊仇人,恨不得就地尋個地洞鑽進去。王慕菲真走了,她又怪這人無禮,連句客套話也不肯說,定了定神,挑開珠簾裏去,平常總是笑嘻嘻的薛三公子愁眉苦臉坐在八仙桌邊。姚滴珠盈盈一拜,笑道:“奴是紅線招的東家,姓姚,特為公子那兩船明水木器而來。”
  薛三公子生平最見不得美人軟語求他,笑得兩眼眯成一道縫,沒口子應道:“好說好說。姚小姐請坐。”旋叫人上茶上點心,問她幾歲了,可曾許了人家不曾,又誇她生的好。
  姚滴珠漲紅了臉一句都不肯搭理,薛三公子就有些不好意思,握拳咳嗽了一聲,笑道:“紅線招俺也聽說過,兩船木器也值四五千兩,隻怕你們小本生意攬不下來,也罷,均半船妝盒小物件與你如何?”
  姚滴珠心裏盤算自家手裏也隻有二千多兩銀子,若是老老實實買半船妝盒雖是夠了,卻是把大注銀子推出門去,白便宜了瑞記。不如趁這個呆公子被自己迷的不曉得東南西北之際,把他兩船貨先賒下。計定笑道:“奴是小本生意,全靠薛老爺賞口飯吃。若是兩船木器都交給我們紅線招,四五千銀算得什麽?”
  薛三公子笑道:“是算不得什麽。隻是這兩船木器本是一個朋友訂下的,我看在姑娘獨力支持鋪子不容易的份上均出半船與你已是不易,若是兩船都把你,豈不是叫我在朋友跟前失信。”掏出一個刻著“訂”字的木牌拋到滴珠懷裏,笑道:“憑這個牌子明日去碼頭和我家管家說罷”
  姚滴珠看薛三公子似笑非笑盯著自己的胸,心裏厭惡,捏著牌子站起來謝道:“薛公子待紅線招大情,奴都記在心裏。如此,奴明日攜銀子去碼頭?”
  薛三公子輕輕靠到椅背上,笑道:“一定為定,來人,送姚小姐出去。”目送姚小姐的纖腰扭到門口,惡作劇般大聲道:“我家兩個月就從山東運幾船木器來呢。”看姚小姐仿佛腳底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姚滴珠深悔自己孟浪,這羞辱卻是她自家去尋來,怨不得別人,隻有打落牙齒肚裏吞,心裏發狠算計,一夜都不曾睡好。第二日一大早抬著二千兩銀到碼頭尋著薛家貨棧的總管,塞把總管五十兩銀,就要盡這兩千兩銀子買他家的新貨。那總管因姚小姐手裏有“訂”的牌子,隻當她是薛三老爺的相好,由著她挑有值兩千兩銀的妝盒、漆盒、食盒、書箱諸物,差不多把新來的兩船貨物裏價廉物美之物都挑了個幹淨,心滿意足而歸。
  且說薛家木器向來都是李家吃下,這幾日尚鶯鶯有孕,李青書不肯叫娘子受累,鶯鶯又不肯把她管著的大房生意叫別房代管,遲了幾日才使人去碼頭問訊,才知姚滴珠把薛家的新木器吃掉一小半。鶯鶯接下剩餘的貨物分出一半給瑞記發賣,因自家和薛家都吃了那小妮子的暗虧,就想法子要出一口氣,叫心腹管家偷偷去尋陳家的管家,妝做無意間漏話出來,隻說姚小姐如今和薛公子走得極近。
  陳公子和李家八小姐訂親,老實了幾日不曾出門,心裏對姚滴珠這朵紮手的紅玫瑰是又愛又恨。這樣輕飄飄一句閑話傳到他耳裏,好似南天門塌下半邊,瑤池的仙酒都酸成了陳醋,惱得他握著拳頭就要去尋薛三公子報奪美之恨。陳公子怒氣衝天走了半條街,叫微風一吹,兩條腿不聽使喚,任憑主人驅逐,還是飛一般跑到莫家巷。
  紅線招外擺了隻一人高的大妝盒,上書明水木器四個大字。小夥計小三兒和小石頭正站在街口迎客。見到好幾日不曾來的冤大頭陳公子,小三兒上前道:“陳公子裏邊請,我們小姐和劉小姐唐秀才都在二樓呢。”
  大凡男人莫不如此,一直還不曾到手的女人若是叫別人橫刀奪去,比真扣上頂綠帽子還著惱。所以陳公子鼻孔裏噴火,上樓尋見姚滴珠就甩她一巴掌,罵道:“淫婦,就會在我跟前妝樣,你怎麽不索性改姓了薛。”
  隻有唐秀才久在花叢裏的人猜到一二分,姚滴珠捧著半邊紅腫的臉蛋,唬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唐秀才有心在賽嫦娥跟前獻殷勤,衝上去拉開陳公子,喝道:“陳兄吃醉了,快與滴珠妹子賠個不是!”
  陳公子報了從前一掌之仇,看著滴珠嬌怯怯捂臉哭泣,心裏算計:人多以為我和滴珠有情,不如趁今日收伏她做妾,也省得白白落到別人嘴裏,故意板著臉道:“唐兄與我評理,她和我約訂終身,如今卻背著我和那薛財主眉來眼去,整船明水木器搬來賣就是明證。”
  私訂姻緣到底不是個好名聲,唐秀才自問這樣的女人進不了他家門,掉轉念頭笑道:“原來如此,姚小姐有何話說?”
  姚滴珠忍著疼痛,哭道:“這姓陳的一直糾纏我是大家親眼所見,我姚滴珠若是與他有私,立時叫我爛掉眼珠子。”
  劉小姐和姚滴珠交好,忙道:“滴珠的品行大家誰不知道,她說沒有必是沒有。”
  陳公子心裏冷笑兩聲,故意靠近兩步,撲到滴珠麵前半跪下,軟語央求道:“滴珠妹子,是哥哥我的不是,不該聽人家說幾句渾話就當真。”
  姚滴珠想退,略動一動陳公子就摟緊她兩條腿,擠出兩滴淚來:“滴珠妹子,哥哥為了你茶不思飯不想,這幾個月瘦了多少?如今人都傳你和那薛財主的閑話,哥哥不忍你拋頭露麵,不如嫁了我罷。”
  姚滴珠此時去死的心都有,用手推他推不動。還是劉小姐和她要好,急中生智看見桌上一塊四五寸長三四寸闊的大銅硯,搬起來盡力砸了陳公子一下。陳公子吃疼鬆手,姚滴珠連滾帶爬急走。一屋子的人都睜大兩個眼,下巴掉到地下合不攏。
  陳公子扶了扶帽子,做了一個羅圈揖,笑道:“滴珠就是這個脾氣,當著人總不肯給我好眼色。小生必擇吉日娶滴珠妹子過門,必有請貼至各位府上。”
  此時連劉小姐都半信半疑,不曉得信哪一個說話。陳公子料這樣一鬧,姚滴珠除他之外無人可嫁,心裏得意,回家稟告他父親道:“兒子原和姚家的滴珠有私,雖是訂下八小姐的親事,到底不好背棄盟約,還請爹爹做主,教兒子納她為妾才好。”
  姚滴珠雖然身家比不得李家八小姐,又是暴發又是絕戶,娶來家姚家的錢財盡歸陳家,怎麽不好?何況又隻是妾,陳老爺如何不肯?就是李家的兒子女婿,除去九公子,誰不是三妻四妾,也沒什麽打緊,果真依了他,叫了兩個媒人去姚家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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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了,嗬嗬孩子這幾天不怎麽哭了。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四章 喜事(下)


  陳家的媒人來過幾回都被姚家管家使大掃把趕出門。和滴珠要好的幾個同窗走馬燈般來往,都勸滴珠:女兒家名聲最是要緊,都傳說你先和陳兄有私,再和薛公子傳情。如今陳兄肯娶你,自然一床錦被好擋羞辱。為何不從他?
  姚滴珠有口難辯,雖然自家仍是清白女兒,這等事體怎好開口與他人訴說,索性使性子閉門不納。這幾位同窗和姚滴珠都是一樣性傲的脾氣,好心被她當成驢肝肺怎麽不惱,惱了就要出氣。一時間賽嫦娥思凡,陳公子多情在鬆江傳為佳話,就有那風流才子中的領袖,鄭重到姚家替陳公子說媒,要成就陳姚二人一段風流韻事。
  姚小姐到底還是個女孩兒家,雖然問心無愧,也曉得有私、傳情兩句傳得滿鬆江府人盡皆知,自己除陳薛二人外並無第三個人可嫁。若論陳薛兩個,薛財主的財比不上陳公子的才。又有鬆江名士為媒,自家又有嫁妝,嫁過去麵子裏子都有,怕甚麽。她算計了幾日,暗示家人放媒人進來。
  那兩個媒人再來,曉得姚小姐為勢所逼,這門親事必成的,不妨吊她一吊,也好多賺她幾兩銀子。一個王媒婆端坐在椅上,兩隻鼻孔朝天,不冷不熱道:“如今這親事怕是不成了,一來陳公子鄉試必然中舉,舉人女婿誰不愛?二來陳公子癡情人人都知道的,這樣的男人哪個姑娘不愛。”
  王媒婆越說越粗俗,姚小姐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幾次想端起茶碗送客,為著自家的終身大事,咬著牙忍下來,微笑道:“既然如此,王媽媽來寒舍所為何事?”
  王媒婆的舌頭在嘴裏打了幾個結,結結巴巴滾出求親二字。姚小姐快活的笑起來:“原來陳兄隻對我有意,才使您來求親呢。”
  王媒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就不好再拿架子,自懷裏掏出一紙紅單貼子送到小姐跟前。姚滴珠冷冷哼了一聲,小桃紅接過去,清清嗓子就念:“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聞姚家有女初長成,宜室宜家……”
  姚滴珠拍案喝道:“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小桃紅,你拿來我細瞧。”
  小桃紅捧到小姐麵前,姚滴珠一眼就從那些胡話裏看到“白銀二百兩,納貴府小姐滴珠為妾”兩句,惱羞成怒,手邊一碗茶潑到王媒婆的臉上,罵道:“滾,以後不許這兩人進門。”把貼子擲到地下,氣呼呼轉身回內室,一路上接連踢翻了兩把椅子,砸碎了四個花盆。
  王媒婆做了幾十年媒,也不是頭一回被人潑茶水,極鎮定的使袖子擦了擦,對還站在一邊發愣的管家道:“大哥,老婦人這一身衫裙都是新換的,淋了茶變色如何穿?”
  那管家回過神來,看看廳上一片狼籍,拾起那張貼子看了許久,看明白原來陳家是要納自家小姐為妾,沒好氣道:“王媽媽,我家小姐私房也有幾千兩,何時淪落到做妾的地步?怎麽怨我家小姐不惱?”
  王媒婆冷笑道:“你家小姐閨譽不佳,如今一個鬆江府裏尋不出第二個肯娶她做妾的主兒。這還是陳公子為人忠厚,陳老爺寬宏大量,若是換了別人……”
  管家劈手甩了她一巴掌,喝道:“我家小姐如何,別人不知,我們豈有不知的?這一巴掌是代我家小姐賞你的,滾。”這一巴掌下去,王婆子半邊臉漲的如豬頭一般,哪怕接話,捧著臉灰溜溜出門,去尋陳公子商議去了。
  且說姚滴珠回房,伏在床上痛哭不止。小桃紅勸不住,去尋小姐的遠房嬸母丁氏。這位丁氏在莫家巷尾居住,守寡多年又無所出,姚小姐小時也常來往。自姚夫人去世為避嫌就不肯再上門。滴珠常常隔個把月送柴米與丁氏,丁氏聞得這個侄女風評不好,也略勸過幾回。所以小桃紅病急亂投醫就想到她,一路小跑到丁氏家,把前事都說了一回。丁氏其實極喜歡滴珠,聽說侄女受辱,扔下手裏的紡錘就來。
  姚滴珠哭的麵如金紙。丁氏如何不心痛,撫著她的背道:“兒呀,這是那個姓陳的臭小子無賴,不是你的錯。”
  姚滴珠心裏隻怪自己平常行事孟浪,聽得至親這樣說,那顆揪緊了的心略鬆一鬆,轉身又伏到嬸母懷裏哭泣。
  丁氏摟著她,勸道:“傻孩子,你娘去的早,女孩兒規矩你不知道不是你的錯。”
  姚滴珠抬起頭來,含淚道:“不就是三從四德那些?我哪樣沒有?”
  丁氏歎息道:“做小姐的,就要守在閨房裏,讀書也罷,刺繡也罷。休說陌生男子,就是自家的兄長,也不隨意說笑,才人人誇她呢。”
  姚滴珠哼一聲道:“這樣說,鬆江府裏找不出幾個好小姐來。”
  丁氏笑道:“如今世道是不同了,小姐們都能出門上女學,就是獨力出頭做生意的也不少。說到你開個鋪子,人人都誇你呢。隻是一條兒,你不該和那些公子們來往,常常一處吃酒遊樂,人家怎麽不說你。”
  滴珠漲紅了臉辯道:“又不是我一人,哪些不是好些同窗一道。”
  丁氏歎氣道:“男人飲酒做詩,那個詩酒風流,哪有好好的女孩兒家夾在裏頭?這是把小姐們當什麽呢?”
  姚滴珠回想每次詩會並無異樣,還要辯白。丁氏拍拍她的背,又道:“你叔叔年輕的時候也有詩名,住在南京和一班名士唱和,也有幾個來賓樓的女子混雜在裏頭,當年都是極有名頭的,人都說是才女呢。”
  姚滴珠如何不曉得嬸嬸是借古諷今,好似數九寒天一盆雪水從頭頂澆下,把她從前那些要強的心都熄滅了,原來這些男人才女長,妹子短的,其實是把她們當作倡優取樂。她恨了半日,咬著牙問嬸嬸:“男人果真這樣想?”
  丁氏再三歎息,方道:“你叔叔年輕時和一個叫彩雲的相與極厚。嬸嬸極怕他納妾,有一回問他,他道:‘你怕什麽?就是納妾也當納身家清白的女兒。’我也是不懂得,又去問你爺爺,他道:‘詩酒風流二字安在男人身上是讚他,安在女人身上,卻是罵她的話。古來名妓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就是這般道理。再有才有美貌,到底名聲有虧,試問那個好男人肯把綠帽坎到自家頭上?’所以後來那彩雲要死要活要嫁你叔叔,你叔叔也不曾開口說要納她。”
  姚滴珠冰雪聰明,想通了再回憶從前和陳公子等人相處,果然那陳公子唐秀才待她,與其說是有情,倒不如說是戲弄。她翻身從床上跳下,喊道:“小桃紅,取火盆來。”把藏在匣裏那些唱和的詩句都翻出來,叫小桃紅點上一把火燒掉。滴珠又翻箱倒櫃尋那些才子才女們贈的小物件出來。
  這個侄女從小任性,丁氏後悔話說的重了,勸她道:“滴珠,這卻不必。”
  滴珠擦了眼淚笑道:“嬸嬸,這些東西要他何用。”盡數捧到火盆裏,化作一股股黑煙。她方道:“傳話下去,從前相與的那些朋友尋來,不論男女,都不見。”自那一日起,除去兩日到鋪子裏去瞧瞧,若是進貨不得不出門,姚滴珠都在家裏靜坐,雖然一人無聊,好在她也有錢,買了幾箱書來家,手不釋卷的打發日子。她的那些同窗都詫異,聚在一處道:“這卻不像姚滴珠的性子,咱們不去尋她,看她來尋咱們不尋。”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回頭再說王慕菲,一來自家學問也過得,二來又搭上薛糧台的靠山,秋試和李青書都低低的中了舉。那時節的舉人最是吃香,一但中舉,自然有人送田地鋪子,有人投奔做管家仆人。王慕菲和唐秀才這些人混了許久,又有李青書指點,如何不曉得這些奧妙,因娘子有莊,他就不肯要田地,隻收下張鄉宦家一間大宅院,並人家獻的幾間鋪子,還有各處朋友薦來的管家四五房。
  這一日新宅收拾清楚將要搬家,王慕菲和娘子商量道:“從前我是窮秀才,和爹娘分居還罷了。如今王舉人的高堂靠租房的幾兩碎銀子過活,傳出去也不好聽。何況我指日就是個官,也不怕爹爹胡攪蠻纏。叫他們搬來一處住著罷。”
  真真含笑應了。王慕菲又道:“爹娘如今樂得不曉得自家有幾兩重,隻怕又要做出什麽叫人可笑可惱的事。咱們先搬去收拾定了再喊他們搬。”趕著搬家到梨花巷新宅。
  真真卻是頭一回到新宅來,一進門左邊兩間門房,再進去就是轎廳。右邊一個大月洞門進去,是一畝大一個小花園。王慕菲牽著娘子的手,笑道:“閑時可以出來走走,這後邊有三間大樓,我收拾做書房。”帶著真真轉到樓後,一個角門掩著,裏邊一條夾道,前頭直通轎廳和三間小廳,後邊把內宅分做兩塊,一塊是三進大院,一塊在花園後,是一間四合院。
  王慕菲指著那小院道:“這個給爹娘居住,後麵就是廚房,又清淨,又方便。”
  真真笑道:“這間宅子真真是有錢人住的,想租幾間房把人都不成。”先拉著相公到小院裏瞧了瞧,再回大院,一進院門,當中一個大天井,裏頭滿滿的種著花草,擠得沒有下腳處。王慕菲笑道:“我隻愛他這個大天井,所以還有兩家送的房比這個還大,我都沒理他們。”帶著娘子從走廊轉到上房,從後門出去,還有三間小樓,左右是兩間廂房。王慕菲指著樓後道:“那後邊還有一排屋,原來是倉房。我叫人隔斷了從夾道出入,給管家們居住,可使得?”
  真真道:“這樣安排極好。隻是奴有一事不明白,還請相公解惑。”
  王慕菲笑道:“娘子請說,知無不言。”
  真真道:“送鋪子送管家還罷了,這間宅子也值二三千兩銀,那姓張的為何舍得這樣大本錢送你?”
  王慕菲笑道:“你卻不知,他張家在鬆江也算有錢,無奈前世不曾燒香,一連三代都是獨苗,這一代隻一個兒子罷了,還有十來個女兒,偏這些女婿裏邊頗有幾個不安份的,所以要尋我做個靠山,張夫人娘家姓王,求我認作姑母來往。”
  真真歎口氣道:“或真是求財,你一個小舉人濟得什麽事?可憐天下父母心。”
  王慕菲笑道:“隻這幾年罷了,待那位表弟娶親,多多的生幾個兒子,別人哪裏還有指望。娘子且放心住下罷,張鄉宦兩口兒為人極好的,不然也不會受女婿們欺負。”
  真真點頭,又道:“收下人家這般厚禮,有得助人處咱們必要盡力。”進了臥房,卻是王慕菲照著她綠蘿院的樣子布置的,雖然家具器皿差了些,卻是相公一片苦心,真真感動,眼睛不由得酸起來。
  王慕菲摟住娘子,笑道:“哭什麽?相公還窮了些,買不起那些好家俱好陳設,還要委屈娘子吃幾年苦。”
  真真一邊哭一邊笑,道:“隻要相公心裏有真真,奴跟著相公吃糠咽野菜也肯的。”
  王慕菲摟妻子在懷裏,刮她的鼻子羞她道:“又哭又笑,羞不羞。”看看天色,鬆開她道:“我去叫爹娘搬來,你在家罷。”
  真真送他到前邊轎廳,喊齊了家人,就派趙家兩口兒做內外總管。鮑家依舊管門。新來的管家們上前磕頭認過主母,真真一一分派了執事,就帶人到公婆住的小院裏灑掃除塵,搬陳設,鋪床疊被放花盆,正忙亂間,王慕菲看人拉著兩車箱籠進來。王婆子一馬當先,直奔王慕菲住的大院,笑道:“老娘嫁到王家幾十年,到老才托兒子福,得住這樣高樓大廈。”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五章 誰管家?


  王慕菲是嶄新的舉人老爺,這份家當就是他自家掙來,爹娘麵前說話也大聲:“娘,你住在後院。”
  王老夫人扭頭看看身邊,一群人都不曾進來,兒子正揮手叫管家把大車趕到後邊去,老伴負著手在站在夾道上,一張老臉黑得能擰出墨汁來。
  新投來的管家會看主人臉色,曉得當家的是這位新舉人老爺,就有一個上前請王婆子:“後邊給老夫人和老太爺收拾有幾間清淨屋舍,老夫人請跟老奴這邊走。”
  王老夫人問道:“後邊好還是前邊這樓好?”
  那管家笑道:“自然是後邊好,緊連著就是花園,老人家住著又清淨,又不氣悶。”
  王老夫人緊緊換著懷裏的包袱,看了看天井裏亂糟糟的花草像是不曾用心收拾過,笑道:“還是我兒子曉得孝順娘老子。”並不理會那管家伸出來接包袱的手,緊趕幾步追上王老爹,笑道:“老頭子,有大屋住,又有鋪子有田,你愁什麽?”
  王老爹緊鎖眉頭,好半日才答:“隻怕兒子守不住呢。”
  王婆子湊近老伴,道:“不是俺說你,你總說兒子不是就是官,要替他留麵子。若這值幾千的家事都叫他大手大腳花費了,還不是要掏咱們的老底賠補?不如咱們替兒子管的好。”
  王老爹看看前邊兒子進了一個小院,微微點頭,和王婆子上前。
  真真候在門口,看見公公婆婆進來,恭敬跪下磕了頭,起來笑道:“媳婦已把上房收拾好,安排妹子住西廂兩間,可使得?”
  王老爹點點頭,跨過堆在院子當中的箱籠,順著抄手遊廊四下裏看了看,南房後和一個樓間種著八九棵梧桐樹,石磯上擺著數盆應景的菊花,東廂兩間收拾做書房,南屋三間還擺著織布機和紗車等物,想是預備給青娥的,此舉甚是合他老人家心意,由不得點頭微笑。
  王慕菲指揮家人搬箱籠,真真是曉得公公婆婆脾氣的,此時房裏都是老兩口的私蓄,不好進去助忙。無奈一家都在忙碌,她也不好閑站。青娥看嫂嫂進退不得,拉她道:“嫂嫂,我是住西廂?”
  真真借勢避到小姑房裏。青娥和她素來交好,房裏帳幔鋪蓋等俱是新做的,連針錢籮都替小姑備了一個。臥房裏還有一個折枝花卉嵌鈿磨漆大立櫥,青娥不曾用過這樣精致家具,心裏喜歡,摸了又摸,就要把衣箱裏的衣裳挪出來。打開她那兩個箱,幾件新衣都是在嫂嫂家做的,其餘多是舊衣,青娥有些難為情,紅著臉笑道:“叫嫂嫂笑話了。”
  真真笑道:“這有什麽,嫂嫂和你哥哥還有飯都吃不上的時候呢。”替她歸置衣物畢,探頭看見院子裏還有一個舊箱,此時還不好回去得,忙笑道:“嫂嫂帶你四處看看。”
  姑嫂兩個攜手出來,日頭掛在西邊屋簷,院子裏隻有幾點餘輝灑在玻璃窗上,微微發亮。那幾棵梧桐樹上落了許多鳥雀,嘰嘰喳喳的熱鬧至極。一陣風吹來,仿佛是紅燒肉的香味,真真笑道:“這後邊就是廚房,前邊那個樓是你哥哥的讀書樓,再前頭是個小園,無事去走走罷。”順腳走到廚院,召來監廚趙嫂子吩咐道:“老太爺老太太愛吃什麽,我多不知的,多問問小姐。”
  青娥含笑道:“我爹娘的口味和我哥哥差不多的,都極愛吃雞。別的沒有什麽。”
  真真忙道:“以後一日一隻雞罷。”
  趙嫂子因道:“二小姐,晚飯擺在哪裏?”
  真真想了一想,道:“今日就擺在公公婆婆屋裏罷。再去五葷鋪買個盒子來。”
  青娥已是等不及要去嫂嫂房裏看看。在夾道裏蹦跳著笑道:“嫂嫂,這房子比大姐那邊好多了去。”
  真真笑道:“那邊本是取租的房子,自然不講究。大姐當家,不好太偏向娘家,妹子,這個道理等哪一*****嫁把人家做媳婦就曉得了。”
  青娥叫嫂嫂說的不好意思起來,視腰門而不見,還要朝見走。真真忙拉她道:“從這裏走。”
  原來這個腰門安在東廂和正房接角處,踏上幾級台階進去就是真真住的正房。小梅正坐在石磯上繡花,看見小姐和青娥進來,跳起來笑道:“小姐你可回來了,這院子空蕩蕩的,奴婢好不害怕。”
  今日初搬來,管家們都在後邊自家房裏收拾。這樣三進的大院子,並無第四個人在。休說小梅,就是真真,也有些膽怯。一陣風吹來,天井裏的幾竿青竹搖動。真真就覺得背上發冷,強笑道:“房裏坐坐去。”拉小姑進房。
  廳後的門卻是開的,隻使了架紫檀座大理石屏風隔斷,過堂風一吹,帳幔都晃來晃去。真真就有些發暈,扶著桌子笑道:“我們也是中午才搬來的,此時摸不著哪裏是哪裏呢。”
  青娥跑到後邊看看,回來笑道:“嫂嫂,後邊那個樓是將來給侄女住的繡樓吧?”
  真真笑道:“將來若是生男,叫他住前邊,要是生女,就依姑姑住繡樓。”搶著把後門拴上,拍手笑道:“晚飯想來也擺上了,咱們吃飯去。”
  小梅跟上來道:“奴婢也去服侍。”
  真真曉得她害怕一個人,就依了她,走到後邊叫了個女仆到前邊看守。恰好後邊婆婆房裏正在上菜,真真忙和小梅挽著袖子上前。青娥也要動手,王老爹咳嗽了一聲道:“青娥坐下。”點了點王慕菲對門的空座叫小女兒坐下。青娥看看娘和哥哥都坐著,有些不好意思,在凳上扭來扭去,眼睛隻看哥哥。
  平常在家兩個人吃飯時,也總是真真忙來忙去,就是後來尋了兩房管家,一應吃穿都是娘子經手。所以王慕菲並不覺得,順手接過真真遞來的酒,就替爹娘斟上滿滿兩大杯,因妹子總看他,也取了個大酒鍾替她倒了半杯,笑道:“今兒喬遷,你也吃半鍾。隻是這個菊花酒性子烈,不能多吃。”
  青娥站起來接過,吃吃哎哎道:“有趙嫂子和小梅,叫嫂嫂坐下來吃酒罷。”
  王慕菲還來不及答話,王婆子已是搶著說:“青娥,做人家媳婦的,就要似你嫂嫂這般。”
  王老太爺舉杯,吸了半鍾,示意兒子滿上,夾了一顆落花生在口內,笑道:“芙蓉鎮上有個莊鄉紳家,他家的大媳婦李氏賢孝無比。我家媳婦雖然賢惠,還不如她呢。”
  王慕菲笑道:“這卻不曾聽說過,如何一個孝法?”
  王老太爺吃了一個滿杯,慢慢道:“莊家本來窮困,李氏陪嫁卻有不少。她嫁過來就把自己幾十畝妝奩田賣去,重在莊家左近買田,契紙都交給翁姑。後來小叔成親,又把自己的釵環取出資助。自她嫁到莊家頭一日起,每日雞鳴即起,奉食翁姑從不假手外人……”
  王慕菲聽得發呆,他在芙蓉鎮也住了這些年,隱約聽說過莊鄉紳的長媳婦甚是賢惠,賢惠成這樣卻是頭一回聽說,自家老子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王慕菲曉得娘子隻要他麵上好看,錢財從來不放在心上的,搶在真真前邊笑道:“這可是難,咱們比不得莊家窮又有許多兒子,哪有小叔要真真資助?”夾了一箸核桃仁遞到爹爹碗裏,幹巴巴笑道:“家裏仆婢也有十幾口,不叫他們做活,養那些閑人做什麽?”扭頭看著真真道:“爹娘房裏也要安排幾個人聽使喚,就是妹子,也把她買個婢女罷。我好歹也是舉人,又不是沒有錢,怎麽好叫舉人的娘子做飯,老太爺砍柴老太太洗菜?”
  真真低低應了一聲是,妝做還有菜要上,退到廚房隻是笑。少時趙嫂和小梅都下來吃飯,真真也不上去,叫廚娘做醒酒的酸辣湯,自家取了碗筷和趙嫂一處吃。
  趙嫂抱怨道:“老太爺說的那是什麽話?我們家二小姐哪裏不賢慧了?”
  真真輕輕哼了一聲,看趙嫂還似有話要說的樣子,忙道:“萬事都有姑爺上前,你抱怨什麽。”
  趙嫂子醒悟,笑道:“哎喲喲,老身糊塗了。夫妻齊心,其利斷金。方才姑爺可不是駁的老太爺沒有話說,哪消得咱們 操 心。”轉身從碗櫥裏取出一碗板栗燒雞送到小姐跟前道:“今年雨水多,板栗都不怎麽好,這是挑出來頂大的。”
  席上也有一碗板栗燒雞,卻比不得這碗做的精細,真真有心要說趙嫂,又怕她灰心,想了想,夾了一塊雞到小梅碗裏,笑道:“快吃,趙嫂子最是疼咱們。”又取一塊遞到趙嫂碗裏,笑道:“人心都是肉長的,趙嫂是我家舊人,偏著些小梅原也無妨。隻是還有公婆在上,我是學不來那李氏事必躬親的。凡事還要趙嫂多留心,休叫公婆說我藏私隻疼尚家人。”
  趙嫂笑著應了,又問:“安排王有財娘子和王有富娘子到老太太房裏當值如何?青娥小姐將來總是要嫁人的,另與她買一兩個罷,就是小姐房裏也要添幾個人才好。”
  真真略一思索,點頭道:“明日叫你男人去莊上挑幾個來,忙忙的去尋,隻怕尋不到好的。隻青娥那裏,替她買個小點的將來做贈嫁。”
  卻說真真借故走脫,王老爹就把酒鍾放下,教訓兒子道:“如今你也是舉人,和縣太爺見了也隻做個揖,為何還這樣怕老婆?”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這話卻奇?我哪裏怕老婆了?妹子在我家住的久,妹子你說說我家誰當家作主?”
  青娥怯生生道:“哥哥說一,嫂嫂從不說二的。”
  王老太太喝道:“死妮子吃醉了呢,滾回房裏挺屍去!”罵走了小女兒,苦口婆心勸兒子道:“我和你爹冷眼看這半年,你們花錢似流水一般,你掙下這分家事談何容易,這樣花幾日就花盡了。”
  看兒子有些意動,王老爹接口道:“聽說你和真真到濟南,手裏也很有幾千金,隨手花盡了,吃了許多苦才得回鬆江是不是?如今你又中舉,哪裏不是用錢處?不如這家事還叫爹娘替你掌管罷,不然明年殿試選官你無錢活動,哪裏去想法子?”
  王慕菲笑道:“吃一塹長一智,兒子那幾年吃盡苦頭,自然不會再胡亂花錢。爹爹教誤碼的都是。明日就把零用開銷減去一半罷。”
  王老爹隻當兒子不省事,索性說開了:“你把那幾間鋪子並莊子和契紙都交給爹爹收起,依舊叫你娘當家罷。”
  王慕菲道:“娘當家如何使得?我是舉人,平常來往不是舉人名士就是官,娘曉得上什麽茶擺什麽菜?平常和人來往又如何送禮?若是人家笑話我村,可怎麽處?使不得。”
  王婆子惱了,把碗重重頓在桌上,罵道:“老娘哪裏村了?誰又是山上猴子變的?”
  王老爹想想兒子說的甚是有理,自家的老伴燒把青菜都舍不得放油,送出去待客人哪有不笑話的,因道:“還叫媳婦管家也使得,隻是媳婦和你一樣,都是大手大腳用慣了的人,家裏這些產業出息還是爹爹替你經管,每月撥家用把她,何如?”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您除了變賣成銀子收起,幾時又學會做生意了?這些自有夥計去管,不消爹爹 操 心。”言罷站起來道:“天晚了,兒子明早和媳婦來請安罷。”推開椅子大步出去。
  到房裏隻一個管家娘子看守,王慕菲奇道:“天都黑了,夫人呢?”
  那管家娘子回道:“老太爺還不曾吃完酒,想是還在廚下。”
  王慕菲懊惱,揮手道:“叫她回來罷。”靠在榻上閉目養神。
  少時真真笑嘻嘻進來,捧著一碗酸辣魚湯送到相公唇邊,道:“吃一口罷。”
  王慕菲微睜眼,長歎氣道:“也隻得你一心一意對我。”起來握著娘子的手一飲而盡。
  真真在他身後坐下,替他揉搓太陽,笑道:“萬幸你沒有要娶親的兄弟。老人家雖然儉省了些,不是留給你還能留把誰?”
  王慕菲冷笑道:“他能活一千年你信不信?”站起來有話要說,繞著床榻走了兩圈,重又坐下歎息:“今日問我明討不成,明日必要為難你的。難為你了。”
  真真伏到相公懷裏,嘻嘻的隻是笑。王慕菲苦笑道:“還笑,明日有你哭的時候。”
  真真笑道:“你得了的那幾間鋪子不如先交把爹爹管罷,隻怕老人家忙不過來,哪裏有空尋我麻煩。”
  王慕菲道:“還想賣你的莊子呢。”
  真真笑道:“這個卻不能,雖說那個莊子是把我了,到底我爹爹還在,契紙都是他老人家收著呢。”
  王慕菲道:“就是你收著,也不能叫你拿出來賣的。我王慕菲要憑自己本事養活妻小,吃老婆算什麽?你尚家的你都收起,一錢銀子也不要貼家用。”
  真真笑道:“照你這麽說,那莊家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王慕菲大笑道:“本就不算,一家子十幾口男人,就是讀不成書,去挑糞做田也能過日,偏要靠一個弱女子的嫁妝過活,還有臉四處誇她賢惠。難不成叫天下男人都學他家吃軟飯麽。”真真心裏喜歡,她在錢財上從來大方,又有相公替她撐腰,還是覺得把鋪子都交給公公的好。勸道:“老人家到底是要麵子的,已是開了口,件件都駁回,如何朝夕相處?還是聽奴的話,把那幾間鋪子交把爹娘罷。”
  王慕菲道:“交把爹娘事小,日後你管家必然拘束。爹說日用要月月撥把你呢。”
  真真笑道:“那又如何?橫豎隻有二十來口人,能花多少?”
  王慕菲叫娘子笑的沒脾氣,也笑道:“你是不把銀子放在心上的,也由你著罷。那我明日和爹娘說,隻把鋪子的契紙撿起來交把他們。莫家巷那個你還自家留著的好,你是舉人娘子呢,也要買幾件衣裳買幾盒香粉,爹娘手裏可扣不出這個錢。”
  真真含笑答應,立時開箱子尋出那幾張契紙來,另取個小匣裝上。第二日一早和王慕菲去請安,就把匣兒揭開奉上。
  王老爹夫妻惱得一夜不曾睡,早起老兩口都擺著一張黑墨染過的臉,扭著頭不肯搭理兒子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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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六章 捉妖(上)


  真真取了隻掐牙填漆小茶盤,捧著小匣站在王慕菲身後請安。王老夫人一眼看見那隻小匣,曉得兒子必有什麽好東西孝敬娘老子,臉上現出笑來,伸手取了匣兒使頭上簪子撥開,看著厚厚幾張像是契紙,忙遞到老伴跟前。
  王老爹接過,兩隻眼睛眯成一道縫,取出來一張一張當著亮處照過,笑道:“難為兒子想通了,都起來罷。”
  真真輕輕按住想要說話的王慕菲,笑道:“爹娘房裏也要有幾個使喚的人,家裏幾個人裏就數財嬸和富嫂最得力,叫她們進來當差罷。”就叫候在外邊的財富二嬸給老太爺老太太磕頭。
  王老太太先是喜歡,想到管家們是要花銀子養活的,又舍不得,嗓子不由得又尖起來:“老身不要人服侍!”
  王老太爺叫老伴唬著了,手下抖了一抖,契紙散了一地。那財嬸機靈,搶著蹲下來盡數拾起,理成整整齊齊一疊送到老太爺手邊。王老爹橫了老伴一眼,把契紙握在手裏用力咳嗽幾聲,吐出一口濃痰,使腳擦去,方道:“哪個舉人家的老太爺老太太無人使喚?”拍案笑道:“媳婦想的很是周全,留下罷,隻是兩個還少了,還要兩個年小的丫頭才好。”
  王老太爺一改堅吝的性子,妻子媳都呆住了,真真在袖內掐了自己手腕一下,笑道:“已叫趙管家去尋了呢,明後日就得。”
  王老太爺點點頭,清了清嗓子,那財嬸立時捧上茶碗。王老爹接過,吃了一口才慢慢道:“從前咱們是老百姓,沒什麽規矩可說。如今阿菲貴為舉人,將來結交的都是貴人,還要立些規矩,也省得人家笑咱們村。”
  王慕菲想到老爹老娘那些上不得台盤的舊規矩不由得心煩意亂,不耐煩道:“不勞爹爹 操 心,我日日和太守同知通判一處吃酒,自然曉得要立什麽規矩。”看看外邊日頭升到牆頭,猶豫了一會道:“今日柳大人做壽,倒要尋幾件精致禮物,真真,你與我回房尋尋。”不等娘老子說話,牽著娘子的手出來。
  真真翻了許久尋出一個犀角杯,一個竹根子摳的筆筒並二塊牛舌墨,又尋了隻八角瓷印泥盒,叫小梅取隻錦盒來裝。王慕菲拎出那隻筆洗道:“這個和墨都平常,好像有些拿不出手?”
  真真笑道:“休看這兩樣,雖然值不多幾兩銀子,都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好東西。隻管送去,柳大人不是喜歡寫幾筆字兒?他必喜歡的。”
  王慕菲笑道:“姐夫都是整盒搬來,我以為必是人人都有的。”
  真真尋出一張梅紅柬帖,把相公重重按到桌邊坐下,微笑道:“隨你哪個鋪子,再去尋這樣一分禮可是不易。快寫罷,奴去打點你出門的衣裳。”
  且說王慕菲拖著真真出門,王老夫人的笑臉就垮了下來,掐著腰罵道:“兒子如今能有多少錢?十幾二十個的請管家買丫頭,難不成老頭子你掏錢給他花?”
  財嬸富嬸相對看了一眼,悄沒聲息的退出去。王老爹跳起來一巴掌甩到老伴臉上,罵道:“放著媳婦娘家的金山銀山,你愁什麽。”
  王老夫人捂著臉哎喲道:“他尚家的東西,咱們王家如何動得?”
  王老爹壓低了聲音道:“如今親家不在家,家事都是她家大姐掌管。隻消咱們好言好語勸著,年小的婦人能有什麽見識,自然似今日這般,把家事都交給咱們。”得意的把手裏的幾張契紙拍了拍,沾了點唾沫又一一點看,看了幾回,驚叫道:“怎麽沒有莫家巷的那個瑞記雜貨鋪?”
  王老夫人摸摸臉上的紅印,聲音低下去:“不是這幾個?”
  王老爹顧不得才上身的醬色綢直裰,爬到地下,桌子下邊,櫃下邊,床底下處處都翻過一回,還好屋子昨日掃過,隻沾上幾點淺淺的灰。爬起來,惱得胡子抖個不停,道:“到處都尋不著,難不成是丟了?”
  王婆子啐道:“要什麽屋裏人使喚,從前何曾丟過一文錢?”看老太爺揚起胳膊作勢又要打,唬得跳到院子裏。王老爹追出來看那兩個婆子站在院子一角假裝說話,其實支愣著耳朵聽動靜,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慢慢回房子把契紙藏起。王婆子趁機溜到女兒房裏,王老爹再出來院子裏已無人,他放心不下那個鋪子,忙忙的去尋媳婦。
  真真和小梅坐在後門廊下,在做小衣服。小梅突然道:“小姐,你聽,房裏有人。”
  真真側耳細聽,果然像是有人在房裏翻箱倒櫃。此時跟前隻有一個小梅,管家們都在後邊,由不得她膽怯,扶著小梅也不敢上前,戰戰驚驚的摸到最後一層牆下敲趙管家的窗戶。還好趙管家和趙嫂子都在房裏,聽說小姐臥房裏有賊,趙嫂子立時出去喊人,趙管家就從窗戶裏跳了出來,擋在小姐前邊,待後院的幾個管家都跳過來,方叫渾家扶小姐跳窗出去。
  一行人衝到正房,廳裏翻的稀爛,西邊書房裏仿佛有動靜。趙管家先衝進去,正看見一個人頭都鑽到櫃裏,背影有三分像是王老太爺,心裏計較起來:公公趁兒子不在家鑽媳婦房裏,傳出去極是不好聽,不如趁亂打他一回,橫堅二小姐軟弱,大小姐又巴不得收拾王家一回。因道:“賊在那裏!”
  衝上去,掄起醋缽大的拳頭,隻朝肉多的地方招乎。櫃中人嗡嗡說了些什麽,都叫他大嗓門蓋過,並不拉他出來。後邊的幾個人,初來的和王老爹不過見過一二麵,此時隻有一個屁股兩條腿在外邊,哪裏曉得是他家老太爺,擠上來你一腳我一腳,唯恐大管家說他們不出力。
  趙管家看打得差不多了,方道:“把這個不長眼的賊送到衙門裏去。”
  一個管家拖出來一看,卻是老太爺,唬得兩腿發軟,自家就先跌倒了。趙管家看王老太爺咬緊牙關,臉色發白,忍著笑道:“老太爺怎麽捉賊捉到櫃裏去了?”扶著老太爺到榻上躺下,還伸頭到櫃裏張了張,故意道:“這賊卻是古怪,怎麽鑽到櫃裏就不見了,難不成是黃大仙?”
  王老太爺突然咳嗽起來,睜開眼,有氣無力道:“方才老夫在門口看見有賊,咳……咳,追上來一瞧,不知怎麽就在櫃子裏。”
  趙管家看屋裏眾人都說不出話來,忙道:“必是叫黃大仙迷住了,老鮑,速去紫陽觀請道長來驅邪。”把屋裏各人都瞪了一眼,眾人都低下頭,扶著老太爺到後院。
  真真聽說管家打了老太爺,嚇得手腳發軟,一連聲喊人扶她去瞧公公。趙嫂子支使開小梅和眾人,按住她道:“小姐,這分明是老太爺搜你房裏箱籠呢,叫咱們當賊收拾一回也不冤。世上哪有公公鑽媳婦臥房的?傳出去咱們名聲還要不要?如今老太爺自家也說是迷糊了,熱鬧做一回法事罷,此時去瞧他做什麽,先叫姑爺回來說話。”
  真真素來臉皮薄,聽得公公鑽媳婦臥房已是滿麵通紅,由著趙嫂子張羅,去喚王慕菲來家。
  王慕菲聽說老太爺被黃大仙迷糊了,又聽去紫陽觀請道長來做法,飛一般來家,先奔到自家房裏。隻見滿室都是被翻過的樣子,幾個站在門口竊竊私語的媳婦子見他來了都散開。王慕菲看老子不在這裏,又奔到後邊小院,卻見真真和青娥都坐在簷下抹淚。不等他開口問,站在一邊的趙嫂就撲上來道:“姑爺,不好了,老太爺叫黃大仙迷住了,方才還在說胡話呢。”
  王慕菲甩開她,喝道:“休要胡說,哪裏來的黃大仙!趙大呢?”
  趙嫂道:“去預備做法事去了。”
  王慕菲跺腳道:“胡鬧!”看看娘子在一邊哭的可憐,到底不忍心責罵她的人,抽身進房。果然王老爹睡在床上,隻有王老婆子在一邊,看見兒子進來,嗖一聲跳到門邊拴門,輕聲問道:“紫陽觀的道士如何?”
  王慕菲搖頭道:“也去過幾回,隻有青山那個老雜毛還有點道行。”
  王老婆子吸冷氣道:“這可如何是好?都是你爹爹說少了一張契紙,跑去你房裏翻。”
  王慕菲曉得是他老爹跑去翻他的東西,極是惱火,待要甩手不管,到底是親老子,忍住氣道:“爹,如今咱們都是有身份的人啦,少什麽你使個人和我或是真真說就是,跑到我們房裏翻成何體統,公公鑽媳婦臥房,傳出去你兒子還要不要臉?隻怕連官也沒得做。”
  王老太爺想起挨的那些拳腳,閉上眼哼哼起來。王老夫人忙道:“你爹叫那個天殺的趙大踢的兩條腳都是青紫……”
  王慕菲搶白道:“裝什麽不好裝,偏裝是被黃大仙迷住了,回頭看牛鼻子雜毛來怎麽收場!”
  王老爹爬起來道:“無妨,隻叫他在你們房裏做法,我病重呢,不好見人。”
  王慕菲冷笑一聲,出來對真真道:“誰叫道士來的?我家不信那些,不許僧道之流進門。”
  真真結結巴巴道:“是趙管家說公公被迷惑了要驅邪。”
  王慕菲在院子裏走了兩圈,道:“真真你帶我妹子去你姐姐家暫避,休教雜毛道士瞧見你們。”又吩咐眾管家道:“隻叫道士在我院子裏做法罷,這裏爹爹靜養些時日就夠了,休讓他進來。”趕著送走真真和妹子,自家進房看顧爹爹,也不肯出來見道士。
  那紫陽觀的青山道長聽說是新科舉人家裏鬧狐狸精,哪裏敢怠慢,收拾了符錄朱砂和捉狐精的瓶,騎上觀裏那個磨麵的驢就來了。到了門口還不曾下驢,就吸鼻子叫道:“好重的妖氣。”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七章 捉妖(中)


  
  驢後跟著的兩個小道士也扯著嗓子吆喝:“好重的妖氣——好重的妖氣。”無奈此處俱是深宅大院,並無閑雜人等出來圍觀。那兩個小道士氣吐丹田,運氣叫了十來聲,休說看熱鬧的,就連正主兒王府也沒人出來。
  青山道長輕輕咳嗽了一聲,止住清風、明月,小聲問來請他的管家王守財道:“王都管?”
  王守財道:“勿要急燥,我家老太爺吃了驚嚇,想來人都在後邊,道長先到廳裏去候。”引著青山道長到廳裏坐。
  青山道長衝清風使了個眼色,清風牽著他們那個驢轉來轉去要尋棵樹拴,趁著前邊無人溜到二門後,恰好叫趙總管出來撞見,喝道:“做什麽的!”
  清風猶自伸頭望了望院裏,賠笑道:“都管大哥,貴府請我們來捉妖的,要尋棵樹拴驢呢。”
  趙總管看那頭瘦驢仿佛風吹吹就要倒的模樣,指指夾道後邊喊道:“王老五代他去拴驢。”伸出大手拎著這個小道士的後脖,笑道:“小道長跟小的來。”一直把他拉到自家聽差辦事的一間小耳房,掩了門遞二錢碎銀子把他,笑道:“去和你師父說,有多大鬧多大,自然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清風麵色如土接過銀子,忙忙的納在袖內,臉上現出點血色來,壓低了聲音笑問:“真有妖?”
  趙總管一本正經道:“自然是有的,今日我家主人公主人婆都不在家,老太爺因前邊正房無人,走到門口瞧見一團黃影閃過,進去就被迷住了。就是咱們,隻說捉賊,打了半日那個賊居然變成老太爺,可不是古怪。”
  清風吐舌道:“上回楓涇鎮有一家也是,隻說有賊,叫了一群巡院的去捉,射了幾十箭隻說捉到,卻是他家大小姐,頭上一箭穿過已是救不回來了。我師父做了十來天法事,才收了那個狐狸精。”伸出手來得意洋洋的比畫:“那麽大一頭黑狐狸,又肥又沉。可惜半道上我師弟不曉事揭了鎮妖符,叫他跑了。”
  趙總管看不得他裝神弄鬼,打發他到前邊去,到後邊回王慕菲道:“姑爺,道士來了,小的方才和那清風說了幾句,像是個有道行的呢,楓涇鎮那個鬧狐精的就是青山道長去收的。”
  王老太爺臥在床上,壓抑不住的咳嗽起來。王慕菲心裏極恨這個趙總管多事,看了看睡在床上的的老子和坐在邊上擠眉弄眼要他趕走這個趙總管的老娘,沉吟半晌才道:“做場法事也罷,隻說你家小姐不在家罷,叫人先把房裏物件收拾好,就在我們院裏轉轉,不消到後院來。”
  趙總管又道:“小的早說了姑爺小姐都不在家,老太爺經過看見一團黃影追進去的。那青山道長還在前邊廳上候著,姑爺還是去見見的好。”
  王慕菲擺手道:“你安排的很好,我生平最厭和尚道士,不見!”
  趙總管曉得揣摩大小姐的心思,如何不明白這是姑爺惱老太爺被他打了,打了個哈哈出來,一頭使人去李家和大小姐說知,一頭吩咐女人們去收拾小姐臥房,自家出來跟青山道長做揖道:“老太爺身上不大好,我家主人一時不得出來,還請道長休要計較,就與我同到房裏看看如何?”
  那青山來了也有小半個時辰,廳裏幾幅字畫幾樣古董都玩賞了好幾回,灌了一肚子茶水點心,還不見正主兒出來。原也有些惱,正在心裏琢磨著多要幾兩銀子,他家清風出來說王家管家要大辦,卻是正中下懷。隻是這主人不出來,顯不出他的本事來,是以笑道:“還請都管進去稟報一聲,到底是撞邪,還是叫狐精纏住了,還是叫小道瞧瞧老太爺。”
  趙總管心裏好笑,這本是他替老太爺找的個台階下,哪裏是真有狐狸精?帶著青山道長到正房西裏間,指著那個櫃子道:“就是此櫃,我家老太爺說影影綽綽看見有人進這屋,一團黃影鑽進去。”
  青山道長心裏也猜是管家們借機搞鬼,微微一笑,掂著五六寸長的白胡子上前,四處嗅了嗅,突然變了臉色,自懷內掏出一個小荷包來,小心取出一張紙條來,才挑在指尖,隻見紅光一閃,紙條燒成一團火,嗖的一聲在櫃上打了個轉。
  趙總管目瞪口呆看著那團紅火又飛了一射之地,在後院一棵梅樹邊落下,好半日才想到問青山道長:“道長……真有狐精?”
  青山道長壓低聲音道:“有,咱們先退出去,且等正午陽氣最足的時候來收他。”
  趙總管看那青山道長兩腿微微打顫,眼皮還在跳,心裏也有些慌,推說備飯,到後邊和他渾家說:“大小姐那邊有回話沒有?那個老道士像有幾分真本事,說是真有狐精呢。”
  趙嫂子呸了一聲道:“他不咬定了有狐仙好借機多哄幾兩銀子,難不成說是你哄人的麽。大小姐那邊就要備禮過來,也叫咱們有多大鬧多大,好好叫老太爺丟一回臉。”
  趙總管重重歎了一口氣,搖頭道:“好在咱們還算是大小姐的人,不然這一回就把主人家得罪透了。”
  趙嫂子冷笑一聲道:“咱們二小姐哪一樣不好?兩個老的就沒有順眼的時候。”
  趙總管微微提高了聲音道:“小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走錯了路,偏遇到這樣兩個鄉巴佬公婆,罷了罷了,還好姑爺偏著小姐,不然一輩子叫世人踩在泥裏。”
  倒了一碗冷茶吃下,又道:“去買三牲香燭來,還要備賞錢備飯,隻怕傳了出去還有親友來送禮。”
  趙嫂子道:“鮑家的帶人去了,我去封賞包去,姑爺也是,偏要把小姐送走。裏邊通沒個主事的人。”
  趙總管道:“傻女人,此時隻好推小姐一早就出門了,不然傳開了去,不曉得怎麽混說呢。隻怕小姐轉眼就來家的,你在後邊看緊些,都說咱們小姐一早就出門了。”不等他渾家再問,出來陪青山道長說話兒。
  卻說鶯鶯看見妹子帶著她家小姑子慌張張跑來,唬了一跳,隻覺得肚內跳了一跳,臉上的汗就落雨似的淌了出來,李青書扶著娘子,顧不上招呼小姨子,隨口道:“你們先坐坐。”
  鶯鶯惱了,甩開他道:“妹子必是有事,你出去。”
  李青書哭笑不得道:“這不是你肚子疼麽。”
  真真忙上來扶住姐姐,笑道:“姐夫也是心疼姐姐的意思,妹子無事來看看姐姐的。”
  鶯鶯和李青書看看青娥臉色不大好,對望一眼,鶯鶯摸著肚子,先皺眉,後笑道:“我這幾日總覺得……青娥妹子卻是初次到我家來,我大肚子不好陪你,叫小桃陪你到花園裏走走逛逛罷。”
  真真拍拍小姑子道:“我們婦人說話,女孩子家還是避一避的好。我姐姐家就和自家一般,你且四處走走,我姐姐家的園子極好頑的。”送紅著臉的小姑子出去閑走了兩處才回來,卻見姐姐和姐夫都板著臉。
  鶯鶯拍案罵道:“你公公真不是個東西。”
  真真低頭玩弄衣帶,還似未出閣時嬌憨。鶯鶯長長歎息,慢慢道:“論理說你們的家事我做姐姐的不好管,偏你這個軟趴趴的脾氣,就把個王慕菲當成了天。我替你主張罷,房裏兩個大的四個小的,外邊再要四個媳婦子看守上夜的,這些人姐姐這裏都有。”
  真真為難的看著李青書,李青書笑笑,道:“若說妹夫真是性子傲也不盡然。他能低頭和我一起走門路,可也是跌到泥裏拎不起的嫩豆腐。你姐姐安排的是,你那裏不是還收著你家大姑子的金珠,若是下回叫老的搜著來問來路,你說是不說?”說罷了忍不住又是笑。
  鶯鶯也笑起來,道:“老趙好機變,再磨二三年,放他一個管事準錯不了。”
  真真發愁道:“雖是替我出了一口氣,到底結下仇……”
  鶯鶯冷笑道:“無妨,底下都是你的人,他老人安心養老罷了,我們尚家還有個管家林叔你記得否,為人最是忠心護主的,叫他到你家去做都管去。”
  真真從小最聽姐姐的話,姐姐替她都安排妥當,還能有什麽話說。雖然丈夫麵前柔順,她又不是泥塑木雕的人兒,哪能喜歡那樣的公婆,到底心裏有數,當下點點頭坐在一邊等姐姐分派。
  鶯鶯就使人去傳了尚家得力的四房老家人,又點了自己一個得力的大丫頭叫春杏的,命她挑了四個小丫頭。又請了林管家來。集齊了眾人,親自遞了一碗茶把林管家道:“林叔,二小姐從小兒性子溫柔,還請林叔去他王家照看幾年。”
  林管家接在手裏不敢飲,跪下道:“老奴的命本是老爺救下的,服侍二小姐不敢怠慢。”真真上前要扶,林管家自個站起來道:“二小姐請坐,有什麽話不妨先吩咐老奴的好。”
  真真微笑道:“我性子疏懶,本就不通家務。我家如今隻有一個莫家巷一個鋪子,還有城外那個莊。”
  鶯鶯忙道:“那個鋪子還罷了,隻幾百兩本錢,算做他王家的罷,小莊那是嫁妝。他家還有幾房投來的管家,如今是老趙暫管。”
  林管家道:“老奴明白了,以後內宅還是老趙管罷,二門以外都交給老奴就是。”點了點階下站著的十幾人,又問:“咱們和老趙他們幾個,另上一個檔子?”
  鶯鶯笑道:“咱們家的人都沒有投身紙,沒的到王家重做奴才的。你們都是借把二小姐用的,月錢還在我這裏開。”
  真真忙道:“這卻不能,若是這般,阿菲那裏必不肯的。”
  李青書也道:“隻說是雇的吧。不然妹夫哪裏還有麵子。就是莊上的出息,也夠養活王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了。過幾年妹子自己也會當家了,或是買或是雇都由得她們。事事都叫你做姐姐的包辦,妹子到老還是管不來家。”
  鶯鶯橫了相公一眼,笑道:“妹子家做法事,隻有道士不大好看,使人去請幾個和尚湊熱鬧罷。真真,你家裏有事,倒不好留你的,叫你姐夫送你回去使得不?”
  真真微微點頭,尋來小姑子,吩咐她道:“咱們隻說一早出來,才曉得家裏出事。不然公公和你哥哥臉上都不好看。”
  青娥點頭依了,姑嫂兩個坐著車,帶了一群家人從後門進去。趙管家兩口兒原是林管家手下,並不因為有人壓到他們頭上氣惱,隻說來的人多了王家公婆再不敢給小姐臉色瞧,歡歡喜喜把後院的那幾間房指給新來的管家們。
  真真帶著林管家先到後院公公房裏,對王慕菲說:“阿菲,姐姐說我們家太空,少人使喚才會如此,所以借了幾房人與我們使。這個林管家原是我家舊人,最是忠心不過,就叫他總管罷。”
  王慕菲心都在前院道士那裏,哪裏理會這些管家從哪裏來,點頭道:“家事都是你做主,你看著辦就是。”
  真真還要到臥房裏瞧公公,王慕菲搖頭道:“才睡下,你陪我到前邊書房坐坐罷。”
  真真看他滿麵疲倦,由不得心軟,握著他的手道:“道士走了?咱們回房去歇一回罷。”
  王慕菲搖頭道:“你昨日不是說家裏滲的慌?那個道士正午跳了半個時辰,拿桃木劍斬下一截狐尾來。隻怕是真有狐仙呢。”
  此時恰好走到正房腰門處,隻聽見裏邊又是鼓又是鑼,一聲緊似一聲,風吹過來,一陣撲鼻的硫磺味,嗆的真真捂著鼻子咳嗽。王慕菲又是心疼娘子,又是惱趙管家多事,扶著娘子到他書房,掩著門支走了小梅,方道:“此事雖然爹爹有不是處,到底還是趙管家多事要去請道士來家,鬧得烏煙瘴氣的,待此事了了,叫他兩口子走罷。”
  真直微笑道:“趙管家來的日子短,不曉得你不喜歡這些。再說了公公說遇到狐仙,他做家人的難不成說是沒有?”
  王慕菲語塞,兒子不好說自家老子的不是,含糊道:“這幾個道士鬧了大半日了,煩人!”
  真真想起姐姐還要送和尚來,忙道:“我自昨日搬來,心裏就覺得不大好,我姐姐說辦一兩場法事也好。想來這間宅子也是不好住,不然人家舍得白白把你?”走到王慕菲身後替他敲肩。
  王慕菲長歎一口氣道:“你說的是。還是做秀才的時候,隻有我兩個人好,自爹娘搬到城裏,生了多少事!”這卻是不由自主怨著老太爺了。
  真真會意相公是不好明著說自己父親的不是,轉著彎來跟娘子陪不是,忙笑道:“卻是奴的不是,若是早些挑人來,家裏執事都安排妥安,哪有狐精容身之處。”正說話間又聽得後院有鞭炮聲,真真心裏猜測晚上必不得回房去住,林管家已是帶著幾個人送被臥進來鋪,回小姐姑爺道:“大小姐那邊又薦了幾位高僧來,也說正房後邊梅樹下那個洞裏藏著狐精。老奴想著這幾日必不能回去住,已是安排人手看在那裏。還請姑爺安心和小姐在書房住下。”
  王慕菲微微點頭,待人走了方:“哪裏尋來這樣能 幹的管家?”
  真真笑道:“問姐姐借來的呢,”偷偷看相公並不無悅,補道:“工錢可還是咱們出,隻說我曆練幾個,咱們家人好使了,姐姐還要回去的。”
  王慕菲笑道:“那是自然,咱們王家沒有用他李家的奴仆的理。倒是爹娘房裏的小丫頭可尋來了?”
  真真笑道:“家裏忙的都抽不開身,想來明後日就得。”少時春杏帶著幾個女孩子過來給王慕菲磕過頭,就把二小姐房裏接管,除小梅是真真貼身近侍,別個和幾個媳婦子都按排了執事,不叫二小姐再 操 半點心。到了晚間吃飯,王老太爺推說身上不好不肯出來。王慕菲樂得家裏大小事有人管,吃了飯隻在書房和妻子說話。一應事體都是林管家張羅。
  且說林管家得了大小姐吩咐,和道士和尚說過,王家大做七日法事,和尚在前院念經鎮邪,道士在後院做法捉妖。第二日就在鬆江府傳開了,過了早飯就有士紳來送禮,更有好事的舉人秀才打著問候的招牌來看熱鬧。王慕菲陪著一群朋友在廳裏談了半日。一個唐秀才和他極要好的,笑道:“嫂子此刻必是回避的,不如咱們去王兄正房裏瞧瞧那個斷了半截尾巴的狐精是何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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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八章 捉妖(下)


  王慕菲心裏好似火上澆了一盆油,恨不得唐秀才就是那隻被剁了半截尾巴的狐狸,臉上的勉強笑著說:“在下也有些好奇呢,且隨我來。”引著眾人進二門到內室。
  前院的花花草草早叫和尚們折騰的淹淹一息。九位高僧念了幾日經文,橫七豎八都坐在台階上歇息。見一群貴人進來,一個和尚慌忙跳起來,眼觀鼻鼻觀心,喃喃念起來,邊上一個睡眼朦朧的推他:“妝什麽?主人又不曾來。”
  那個和尚被他推了兩三回,因人都盯著他們,難為情,略移了移。邊上那一個推了個空,跌到台階上,半夢半醒間吃疼,大叫:“妖怪來了!”
  好比魚塘裏撒下一把魚食,霎時間院子裏一陣沸騰。和尚們念經的聲音大起來,後院道士們也不曉得從哪裏冒出二三個,左手桃木劍右手銅鏡,龍行疾走,如穿花蝴蝶般在前院繞了數圈,在人群裏各耍了一套劍法,又追著那隻看不見的狐精到後院去了。
  唐秀才摸摸方才險些被桃木劍蹭到的鼻尖,後怕道:“方才他一劍迎麵刺來,我還以為把我當胡大仙了呢。”
  王慕菲笑道:“唐兄後邊請,青山道長已是做了六七日法事,想來今日就能捉到狐精了。”
  唐秀才又摸摸鼻子,看看幾個和他一同來湊熱鬧的朋友都在伸頭朝裏看,大著膽子笑道:“得罪了。”帶頭進正房,就朝臥房去。
  春杏早安排兩個管家娘子守在臥房門口,一個管家娘子見一個油頭粉麵的公子哥要進臥房子,擋住他道:“道長在西裏間做法呢。”
  王慕菲額頭上青筋跳了一跳,那幾位因他臉色不大好,都打著哈哈轉到西裏間去了,唐秀才自命風流,本是存心要瞧人家娘子閨房的,偏擋的這樣嚴密,眾人都先過去,也不大好意思起來,悻悻隨著眾人到西裏間隨喜了一回那個櫃子。又到後院。
  主人家今日才來,青山道長鱉著一口氣,桃木劍舞得嗖嗖作響,滿院子跳來跳去。白胡子和落葉齊飛,兩個小道士侍立在香案邊用力念:“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行……”
  王慕菲倒也曉得《正氣歌》,這分明是兩個不會念道德經的假道士,心裏越發的惱趙管家多事。
  唐秀才四處打量,一眼就看見梅樹底下有個挖了幾鋤頭的洞,趁著道士們不留心,溜過去蹲在洞口,一邊笑道:“胡大仙不是有法力,會變出神仙洞府麽?怎麽就住地洞?”一邊使手去摳泥巴。
  老道士一個大鵬展翅,再一個葉底偷桃,想是一連舞了幾日氣力不濟,腳底一滑,桃木劍不偏不斜挑住了唐秀才的雲頂巾,唐秀才的頭發披散在兩肩,才開口罵:“賊道士……”賊道士撲麵跌在他懷裏,兩個人滾作一團,身上俱是泥沙
  唐秀才大驚大怒,青山道長大窘,眾人大樂。王慕菲心中大喜,上前去扶唐秀才起來,忍住笑道:“難不成是胡仙上了唐兄的身?”
  青山道長正愁下不了台,忙接口道:“小道方才見那妖孽躲在唐公子身後,極怕唐公子遭他毒手,一時失禮,還請唐公子不要計較。”跳起來拾起稀爛的雲頂巾雙手送到唐秀才麵前,唐秀才左右看看,風吹樹葉也當是狐精來了,不知有誰放屁也當是狐精來了,心中大懼,不肯接帽子,結結巴巴道:“小弟方才想起家中有事,先告辭了。”護著頭跳起來一溜煙去了。
  他這般說話,那幾人心裏也半信半疑。略說幾句都辭去。王慕菲送他們出去,再回後院,青山道長揮汗如雨正和兩個小道士使鋤頭挖沿。趙管家似笑非笑站在邊上,衝姑爺打個千兒,道:“道長說狐精有一窩呢,做七日法事隻能趕他們出咱們家,若要絕後患,還要請龍虎山的張天師來才好。”
  王慕菲雙眉都絞在一處,雙手靠在背後哼了幾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曾做什麽壞事,且放他們一條生路罷。”
  青山道長使火鉗伸進洞裏夾了又夾,什麽也夾不出來,賠笑道:“若不是方才唐公子擋了一擋,小道必定能捉隻小的。”
  王慕菲冷笑道:“罷了罷了。使糯米汁混泥沙填了這個洞罷,忙了這幾天,隻有半截尾巴,休惹惱了胡大仙,明日搬到你們紫陽觀去!”言罷拂袖而去。
  青山道長眼見得銀子去了,可憐巴巴湊到趙管家麵前道:“都管,這可如何是好?”
  趙管家笑道:“家主人惱你們捉妖不力呢,也罷,你們和我到帳房領銀子去。”此言一出,連前院的和尚們都圍了上來,眾星捧月一般隨他到後邊帳房支銀子。青山道長掂掂趙管家遞過來約有二十來兩,覺得給的多了心裏不安,落在人後邊扯趙管家袖子,小聲道:“王舉人待咱們厚道,小道有話不得不說,府上實有些蹊蹺,我看他臉上隱隱有些青氣,隻怕或是狐精,或是花妖,必有一個與他糾纏,或是請一本朱砂的金剛經護身,或是求張天師一張鎮妖符來才好。”
  趙管家記在心裏,晚間和渾家說了,渾家道:“二小姐自那日搬來,就說身上不大好,想來說的也有幾分真,等我去和二小姐說。”第二日趁機和真真說了。
  真真笑道:“這個道士卻有幾分良心,無奈你們姑爺最是厭惡僧道,我得空再勸勸他罷。院子裏貼的那些鬼畫符可都揭下了?”
  趙家的笑道:“姑爺親自帶人,都揭幹淨了,這會子正看著人燒香熏和尚道士的臭氣呢。”
  真真微笑道:“由他去罷,你扶我後邊去瞧瞧公公。今日還是有些力弱,走不得路。”
  到得公公居住的小院,王老太爺休養了幾天,正在院子裏吹風,看見趙家的想起新恨,眼裏出火,咳嗽了幾聲,掉頭乒一聲把房門緊緊關起。真真苦笑,又到南屋看小姑子。
  青娥這幾日也不大好,一張小臉比往日小了不少,正和婆婆兩個忙紡線,站起來笑道:“嫂嫂可好些了?”
  真真先問了婆婆安,就在小姑身邊坐下,替她紡起來,笑道:“這幾日鬧的都睡不著,還好昨日睡了幾個時辰。如今好多了。娘和妹妹昨夜睡的好?”
  青娥微微點頭,笑道:“方才俺娘還說呢,俺們家做法事,這許多人家送禮,怎麽不請人來吃酒?”
  真真笑道:“若是無事祈福自要擺酒唱戲熱鬧一回的,這樣事不好請得,怕人家心裏害怕呢,轉眼冬至節咱們加倍送節禮就罷了。”
  王婆子冷笑兩聲,開口道:“這幾個管家糊塗,連老太爺也敢動手,叫他們滾。”
  真真忙站起來道:“都是狐精的障眼法。”
  王老夫人罵道:“不孝!這屋裏還有沒有王法,公公婆婆要開銷兩個管家,也使不得麽?”
  真真低頭屏氣,不肯說話。青娥伸頭出去衝趙家的使了個眼色,那趙家的飛一般到前邊尋姑爺來。
  王慕菲進門隻看見娘又跳又罵,真真低著頭可憐巴巴站在一邊。他心疼娘子,喝道:“娘,休要吵鬧!幾個家人,打發他們走就是!”揚聲喊道:“林管家!”
  林管家應聲而至,跪下回道:“老奴已查明那日廂房除老趙外還有王守財,王守富和王老六,這就打發他們走。”
  真真委曲的眼淚都要出來,移幾步正要說話,林管家已是上前一步道:“二小姐,他們三家的投身紙還請小姐賞還。”
  真真看王慕菲點頭,隻得回房尋投身紙。別個都罷了,趙管家兩口兒到她家來,極是忠心,如何舍得叫他們走,牽著趙家的手,隻是不肯放。
  林管家因房裏都是自己人,笑道:“二小姐不必煩惱,老奴早就料到有今日,日日為這些爭吵,卻是壞了小姐和姑爺的和氣。這幾房家人本是投來的,咱們尚家不好收的,與他幾兩銀子自去罷。”
  趙管家也笑道:“小的心裏有數,與其在府裏叫小姐為難,不如離了老太爺的眼。”
  春杏上前笑道:“二小姐休為難,大小姐可是說了的,若是我趙哥今日離了王家,明日就是鴻升記的都管,可是要恭喜他高升。依著奴婢看,莊即刻回去稟報大小姐,叫趙哥到鴻升記去罷。”
  鴻升記是鬆江有名的點心鋪,卻是尚鶯鶯的私產之一,不隻鬆江有幾處鋪麵,就是蘇州杭州也有分鋪,工錢極是優厚,叫趙總管去那裏做管事,自然比王舉人家的內管家強。真真也就安心,林管家打發那幾房家人出去。真真親自送趙管家兩口兒出門。
  回來公公房裏擺飯,王慕菲因掃了娘子的麵子,心裏極是過意不去,先盛了一碗雞湯送到真真跟前,笑道:“無論哪家,對主人動手的管家都是留不得的。”
  真真笑道:“趙管家原是姐姐借把我們用的,奴也愁使不動他們,正好還回去。倒是林管家,可還中使?”
  林管家在王老太爺王老夫人跟前極有眼色,又二話不說趕走趙管家,王老婆子如何不喜歡他,微微笑道:“這個林管家哪裏尋來的?老身覺得還是他好。”
  真真笑道:“是姐夫一個親戚薦來的,講定了一年六兩銀子的工錢,不貴罷。”
  王老太爺聽說不是尚家人,心中大定,笑道:“一分錢一分貨,就是他罷。”又吩咐王慕菲道:“如今也有五六房家人,很是夠使。家裏又隻這幾間鋪子,眼看你又要進京,還是省著些的好。”看兒子和媳婦都點頭,越發快活,又道:“前幾日查鋪子少了瑞記雜貨鋪和莊子的契紙,不如媳婦都拿來,爹爹替你小心收藏罷。”
  真真手裏的調羹在碗上輕輕一磕,叮當響了一下。王慕菲心裏深恨娘老子貪的無厭,若是此時由著娘子都交了出去,日後他兩口子花一文錢都要從爹娘手裏要。他想了想,笑道:“那個莊子雖然泰山說是把真真的,因一時走的急,契紙還在尚家呢,此時哪裏尋去。何況本是嫁妝田,由著她添置些衣裳也罷了。又不是沒吃少穿,誰家好動兒媳婦的嫁妝?傳出去兒子的臉往哪裏擱?”
  真真有相公撐腰,雖然公公婆婆臉色不大好,也不想把他兩個數年積蓄交出來,含笑道:“瑞記咱們家隻三百兩銀子的本錢,前些天因為搬家無錢使,又不好從新鋪子裏支錢,媳婦就把契紙換了三百兩,隨手都用盡了。”
  王慕菲會意,曉得娘子要留一著後手,忙道:“這三百兩當時就給兒子了,這麽大一間宅子,換瓦涮牆添家具,可不是用盡了。”
  他兩個齊心,王老太爺沒有法子,也隻得幹笑了兩聲道:“我說呢,你們兩個使錢如流水,這家,還是要爹娘替你當才是。”
  真真忙和王慕菲站起來稱是,吃過飯回房打發了春杏和小梅,王慕菲笑道:“原來你也會撒謊。”
  真真彈了他一下道:“都給公公也沒什麽,老人家那般節省,你進京必不舍得多把銀子的,不如變幾千銀子你帶到京裏使用。你若要抱怨,就怨奴家小心眼一回罷。”
  王慕菲感激娘子全心全意為他,摟著真真的細腰,笑道:“娘子是一片真心為我,小生心裏有數。其實這兩個月人家送的禮物金銀也有不少,我都叫趙管家偷偷變賣了,也有八九百兩,進京是夠了,就是不夠,問你姐夫借些也罷了,還不到要你賣田賣鋪子的地步。”
  他兩個和好如初不提,就是王老太爺,因林管家在他麵前極是低頭伏小,也覺得快意。那春杏極是乖巧,隻在真真房裏不出來,又把王慕菲服侍的好,又把正房幾個人調理的好,就是他們出門,他那正房幾個人也守的極是嚴密,王家老兩口插不進半步。所以合府王老太爺隻看一個春杏不順眼,偏春杏無差使從不出媳婦房門,卻是無可奈何。
  王家鬧了一回狐精,花幾十兩銀子大大的辦了一回法事,自此府裏人口安寧。隻有唐秀才吃了驚嚇,到家就臥床不起,唐老太爺無奈又請青山道長出山,驅了一回妖才罷。王慕菲去瞧他一回,回來笑道:“唐兄好事,吃了這樣一回虧,下回必安份些。”
  真真正收拾替姐姐做的幾件小衣服,聞言笑道:“他還罷了,奴記得從前常和你們一處玩樂的還有那位陳公子,怎麽自你中舉後就不來往?”
  王慕菲不由自主摸摸臉上,笑道:“他還在莫家巷做孝子呢,哪有心思和我們這些俗人來往。”
  陳公子糾纏姚小姐,連姚小姐甩過她家相公一巴掌,李家上上下下都傳遍了。真真如何不知,隨口問一聲罷了,相公已是不放在心上,她更不在意,隻一心一意替相公打點進京的衣裳。
  原來李青書想等鶯鶯分娩之後再進京,約了王慕菲走陸路,所以鬆江府裏還有兩位舉人早早動身,他兩個還在家。這一日王慕菲訪友回來,問娘子道:“你姐姐家有動靜否?”
  真真搖頭道:“姐夫才使人捎信來,穩婆說是龍鳳胎,日子重算過,要到明年二月生呢,他不去殿試,叫你自去。”
  王慕菲跌足道:“這可如何是好!北方都上了凍怎麽走船”
  真真微笑道:“無妨,姐夫那裏有為走陸路特為從明水狄家訂的兩架馬車,牽了來裝上行李你就能走。晚上稟過爹娘,明日上路也容易。”
  王慕菲鬆了一口氣道:“原是說好了的,一路都有他家的鋪子換馬,所以日子緊些無妨,隻我獨去,兩匹馬到底慢些兒。”
  真真微笑道:“咱們人少,要一輛車就是。多拴幾匹馬輪換。就連姐夫的家的車夫也借了來。隻你帶一兩個人,奴覺得倒比和姐夫一道幾十個人來的快。”
  王慕菲拍案笑道:“娘子說的極是。我去書房收拾。”
  真真笑道:“都替你收拾好了。”兩個相視而笑,突然守門的鮑管家也不叫媳婦子通報,闖進來道:“不好了,秦府來報,秦老爺仙逝,咱們大姑奶奶和秦家人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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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點擊,推賤,收藏,都拿來,嘻嘻





第一卷 盛夏 第二十九章 初一


  
  王老太爺今時不同往日,召齊了家裏七八個管家,還覺得不夠,又使人把幾個鋪子裏強壯的夥計都叫了來,高高矮矮也有二十來人,一人與了一根哨棒。自家騎了隻大走騾,王慕菲死命攔也攔不住,帶著一群人趾高氣揚向秦家去了。
  屋裏邊王老夫人也不示弱,穿了三件有夾袋的大衣服,去了簪環,紮緊了襖裙,又提出幾件有夾袋的袍子遞把媳婦和女兒,道:“都尋幾件能裝東西的大衣裳,咱們好好去鬧他一場。”
  真真和青娥對望一眼,看青娥小臉都縮成一團,料得老太太是要去鬧事,急中生智,先上前取了兩件披在身上,正係帶子時,突然哎喲一聲,捂著肚子叫疼:“娘,媳婦肚內疼的狠。”春杏何等有眼色,忙上前扶住二小姐,道:“小姐這個月身上沒換洗,難不成是有喜了?還是先叫個大夫來瞧瞧罷。”
  真真妝力弱,倚在春杏肩上,有氣無力道:“使不得,姐姐家有大事,我做弟媳婦的哪能不上前……哎呀……”用力咬唇,額上滴出幾點汗來。
  王老婆子心急,瞧真真風吹吹就倒的樣子,料她到秦家也不得動手,兩下剝下那兩件衫子甩到青娥懷裏,喝道:“青娥快穿上,春杏在家看著你們小姐罷,別個都快跟我走。”
  真真捂著肚子隻是叫疼痛,春杏扶著小姐回房,院子裏的有執事的媳婦們就跟著過去了,這個叫:“我廚下還要看湯。”那個喊:“我昨日買了二斤豆腐還不曾給錢。”王老夫人還不曾開口,眼前隻得青娥一個。
  青娥也不肯去秦家丟人現眼,眼珠一轉,笑道:“娘,咱們可不能都走了,臥房裏無人,箱籠叫人扛一個半個去可是吃虧。”
  女兒說的也是有理,王老夫人才點頭青娥已經飛一般縮回臥房,生怕老娘來拉她,趕著拴門。院中除老夫人之外,連隻麻雀都沒有。王老夫人愣了許久,有心要把管家娘子們一個一個喊來,又怕去遲了素娥的東西都叫人搬去,隻得一個人衝出大門,扯著還在門口發呆的兒子道:“快去快去,遲了你姐姐一文錢也落不到手。”
  王慕菲臉紅的似關公般,用盡力氣掙不脫老娘的五指山,央求道:“娘,兒子如今是舉人,他秦家就是有兩個臭錢罷了,又沒有做官的親戚又沒有中舉的子侄,如何敢和我們舉人家過不去。咱們家去罷”
  王老夫人一口濃痰啐到王慕菲臉上,罵道:“你姐姐初嫁的那個老不死的,不是咱們去搶,他家肯把你一文?”
  王慕菲也惱了,甩袖子道:“要去你去,兒子丟不起這個人。”連臉上的唾沫都不肯擦,大步朝城外去了。
  王老夫人再回家尋媳婦,院門關的嚴密,到後院敲女兒房門,哪裏是肯開。孤家寡人蹭到秦府,看門口站著兩個華服管家,進進出出都是貴人模樣,她膽怯不敢上前,繞到常走的後門
  要進去,守後門的管家卻是認得她,冷笑道:“王姥姥來了?知府大人在後院呢,姥姥要不要進去?”唬得王老夫人半日說不出話來,低著頭慢慢回家。
  天黑王老爹才帶著大女兒和幾輛裝箱籠的馬車回來。真真本要出來接,春杏按住她道:“小姐,已是妝病,索性多妝幾日。上有老太爺老夫人,還有姑爺,咱們能不出頭就不出頭。”
  真真歎息道:“這位大姑奶奶也是可憐。”
  春杏笑著送一碗熱茶上來,道:“也是她自家肯,若是不肯,趁夜偷偷走了又如何?牛不吃水強按頭不成?”
  真真橫了她一眼,佯怒道:“沒大沒小的,當心姑爺聽見,仔細你的皮。”心裏深以為然,她自己不肯嫁濫嫖濫賭的柳家表兄,從來不曾出過門的人,也曉得翻牆逃婚,何總已是嫁過一回老翁的大姑子,手裏又有銀錢,又不是不嫁就沒有飯吃,還肯嫁,自是貪人家富貴,如今老的去了住不穩金鑾殿做不得大夫人,卻是她自家選的,怪不得別人。因此依舊妝病,隻使春杏去說:“還請大姑奶奶不要傷心。我們奶奶病著呢,明日好些了必來看大姑奶奶。”
  王老爹要清點箱籠,巴不得媳婦不來。他們院裏空著東廂和南屋,林管家就把東廂略微收拾,把從秦家搬來的堆漆螺鈿描金櫃,螺鈿廠廳床並妝盒馬桶等物都搬進去。三間廂房都擠得滿當當的,還占了一間南屋放雜物。
  落後秦家又把素娥兩個貼身使喚的丫頭元寶和銀子送來。王老太爺猶拉著來人,問他要銅錢、金子和珠子幾個使女。那個管家回說:“老太爺,我們前頭太太留下的全副嫁妝並太太的私房都與你老人家搬來了,太太房裏那幾個婢女都是家生子兒,沒有跟著太太往前一步的理。您老休為難小的。有什麽話明日叫舉人老爺和我們大爺二爺說去。”再三的磕頭求情,林管家送他出去了。
  素娥對眼巴巴看著她的爹娘道:“我累了,醒了擺飯,燒水與我洗腳。”關上臥房的門自去睡。元寶和銀子也不會理老太爺老夫人,拉住一個媳婦子問明廚房在那裏,一個去煮飯,一個去燒水。王老爹氣得說不出話來,隻道:“阿菲呢,正是用得著他的時候,他到哪裏去了?”
  王老夫人不敢說是叫她氣跑了,朝廚房嗅嗅,含糊道:“休要叫這兩個婢子燒糊了洗臉水。”一陣風去了。
  王慕菲躲到朋友家住了一晚,第二日過午才回來,妝做不曉得,走到姐姐跟前笑嘻嘻道:“大姐,怎麽有空回來耍?”
  素娥的了他一眼,冷笑道:“我還當你再不回家呢,昨日怎麽不去接我?”
  王慕菲笑道:“本是要去的,臨時有個朋友死了愛妾,到不好丟下他。”指著黑黑的眼圈道:“一宿沒睡,我回去睡會子,晚飯別叫我了啊。”不理會在一邊擠眉弄眼的老娘,一溜煙回房。
  他房裏卻是極安靜,幾個管家娘子坐在太陽底下做針線,見他來了,指指後院。王慕菲就不到臥房裏去,繞過大屏風到後院,真真和春杏正對坐下棋耍子。看見他進來,春杏忙站起來笑道:“小姐才好些。”
  王慕菲擺手道:“中飯還沒吃呢,你去廚房瞧瞧,叫他們下碗麵我吃。”小梅曉得姑爺這是有話說,送碗茶上來也出去了。
  真真含笑道:“怎麽?”
  王慕菲連連搖頭,苦笑道:“這一回臉丟大了,若是我早些京裏去,就不關我什麽事了,由著老的鬧去。如今秦家隻說瞧我份上,任我爹鬧了個不可收拾,把姐姐房裏東西都由著他搬來,連紅漆馬桶都沒留下。”
  真真湊到相公耳邊輕輕道:“那隻馬桶昨晚上你姐姐親自洗涮的,聽說裏頭有半桶金珠呢。你的侄兒們在你姐姐房裏搜了又搜也搜不出半件值錢的首飾,你姐姐又說是他們抄走了,鬧了個不可開交……”
  王慕菲的眉頭越皺越緊,忍不住喝道:“夠了。”一掌拍翻了棋枰,棋子滾落一地,他才醒悟過來,苦笑道:“真真,我不是怨你。”
  真真抿嘴笑道:“你的心事奴都曉得,所以昨日爹出門,娘還要我們隨她去,奴就妝肚子疼躲避。”
  王慕菲搖頭道:“若是你也隨娘去鬧,這個鬆江府咱們住不得還是小事,隻怕功名都無指望。如今你我二人隻妝不知道罷。我明日就走,可使得?”
  真真道:“奴和你同去罷,隻我一人在家,爹娘若再去尋秦家鬧,奴是勸好,不勸好?”
  王慕菲搖頭道:“我如何不想你同去,無奈我家隻我一人,沒有兄弟服侍二老,你也去了,是為不孝,言官上個折子,哪裏還能得官?”也和真真般愁眉不展,思索了好半日,笑道:“你隻推養病在莊上住著,百事不問,如何?”
  真真也道這個主意好,就依他妝病,買通了大夫,隻說寒邪入體,要慢慢調養,第二日一早王慕菲遠行回來,她就臥床不起,又隔了幾日,尚鶯鶯使人來看過,就要接她到李家別院靜養。真真背著二老把大姑子存在她處的金珠交還,真個搬到姐姐處居住。
  王老太爺隻說媳婦離了家,凡事都是他主張,巴不得,老伴抱怨,反說她:“媳婦在李家住著,七八個人吃用都是李家的,咱們省下幾十兩不說,正好趁她不在家把這些鋪子好生清查一回,當著媳婦麵不好勸素娥,如今她不在家,你和青娥好生勸她,她又無兒女,不如趁年輕另尋夫家罷。”
  素娥手裏也有七八千金,心裏自有主意,哪裏還肯依著爹娘再嫁,勸一回就合爹娘吵一回。
  青娥受不了姐姐和爹娘吵鬧,隻說去瞧瞧嫂嫂病可好些了,到李家,見到真真隻是哭。真真和鶯鶯曉得她是不肯回家之意,也可憐她,索性就把她留下做伴。王老爹的心思都在大女兒帶回來的金珠上,也不管青娥來不來家。
  且說王老太爺大權獨攬,趁著年關將近,各鋪子都要算帳。他就叫管事們把帳本和銀子都搬來,銀子上稱計了數目都搬到他臥房裏藏起,帳本發還。管事們去尋舉人奶奶,王門尚氏又閉門不納,卻是無計可施。約齊了再到王府辭去,王老太爺連碗茶都不肯留,收了鑰匙親自到鋪子裏查過,拱拱手關門去了。滿城人都曉得有個不會做生意的王老太爺,舍不得發紅利把工錢,生生辭了得力的管事,都等著看他家笑話。
  卻有一個人動心,說是天賜良機,是哪個?就是姚小姐滴珠,她閉門在家也有些時差日,紅線招的生意又搶不過隔壁瑞記,日子過的就有些艱難了。她聽說王老太爺是個蠢人,就想著不如把他家幾個鋪子接下來,一來掌管他王慕菲的產業可以出一口氣,二來又打著舉人的招牌,不怕閑雜人等上門羅唕,那幾個鋪子又是有大利息的,握在自家手裏要圓要扁都容易。計定就備了份厚禮上門。
  人既有所圖,說出來的話自然分外甜蜜,隻走了三四回,休說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就是素娥也說姚小姐極是個好人,又能 幹又熱心,自家掏出五百兩銀子入股紅線招。
  林管家把王家動靜都報與大小姐知道,鶯鶯笑對真真道:“你公公婆婆這是雙手要把銀子送把人家花呢。”
  真真笑道:“不見得,我公公婆婆都是隻進不出的性子,早掏空了的幾個鋪子交到她手裏,且看她變戲法罷。”
  鶯鶯抱著肚子,啐道:“出息,當你什麽都不懂,你這回又看得清了。”
  真真笑道:“他們是公公婆婆,和他們爭吵有什麽意思,越吵不是越把男人往別人懷裏推?區區幾千兩銀子罷了,也值得小狗搶骨頭一般去搶。”
  鶯鶯正要笑,看見青娥捧著一碗熱茶進來,忙道:“青娥妹子可住得慣?”
  青娥把茶碗送到嫂嫂跟前,笑道:“住得慣住得慣。”牽牽嫂嫂的衣角道:“我去和春杏姐學繡花。”出去還小心把棉簾子壓上。
  鶯鶯道:“卻是做怪,一樣米養出兩樣人,你這個小姑子就極好。”
  真真捧起茶碗吹了吹,笑道:“阿菲樣樣都好,隻是勿曾投得好胎,卻是沒得法子的事體,我做了他娘子,自然要同他一起忍耐。”
  鶯鶯微笑道:“你肯忍耐,姐姐替你看一輩子錢財也罷了。這們兩個老怪物,怎麽隻認得錢真?真真是叫人可歎可惱。你快些生幾個兒子罷,有了兒子說話也硬氣些,躲他們一時,可躲不得一輩子。”
  真真笑道:“姐姐有了小外甥,就見不得妹子清閑。”兩個說說笑笑,也不把王家放在心上,轉眼要過年,王老太爺使人來接媳婦女兒回家過節。真真隻推病,青娥眼淚汪汪家去。過了燈節王家再使人來接,又是鶯鶯生產,再是滿月,直等到六月王慕菲落第回鄉,真真才大病初愈回家。
  這一日兩口兒起得極早,王慕菲執了一枝京裏帶來的眉筆替娘子畫眉,兩個正打情罵俏得趣時,就聽見前邊有人拍門,春杏進來稟道:“有一位陳公子,聽說姑爺昨日來家,求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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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章 十五(上)


  王慕菲到家才兩日,並不曉得娘老子和姐姐同姚滴珠相與,聽得陳公子求見,冷笑一聲道:“從前我是個窮秀才時,他就不把我放在眼裏,如今我一個落第的舉子有何可見之處,不見。”
  春杏為難,站在那裏不好退下。真真思度那姓陳的合姐夫李家結了親,雖然姐夫從來不把他放在眼裏,到底不好這樣給人冷眼,忙笑道:“隻說相公一早去尋朋友了,回來就去他府上回拜。”春杏含笑應了一聲出去,她方對王慕菲道:“阿菲,奴也看不慣他,到底打狗還要看主人,須替姐夫留些麵子。”
  王慕菲冷笑道:“你姐夫向來不睬他的。我昨兒才到家,他今日就來尋我,不曉得搗什麽鬼呢。”
  真真微微一笑,伸出三隻手指道:“我卻猜到三分,隻是不好說。”
  王慕菲拉過愛妻的小手,輕輕咬了一口,笑道:“愛說不說,吊我胃口呢,咱們再去睡半個時辰罷。”
  真真抽回手,故意妝作惱了,跺腳道:“太陽都照到窗上,再不去請安,公公婆婆要說我呢。你不去我去了。”從衣架上撈了一件相公從京裏捎來的十六幅大裙子要係。
  王慕菲想到爹娘也自頭痛,披上件葛衫來替真真係裙帶,兩個一路說話,順著牆根的陰涼處到後院,正好瞧見素娥起來執著一盞鹽水漱口,元寶捧巾,銀子捧銅盆站在門邊,還有三四個媳婦子站在階下,有提洗臉水的,有捧纏腳布的,有捧明礬盒子的。
  真真正經是女主人,早起也沒有這樣排場。王慕菲看看這幾個媳婦子都眼生,悄悄問娘子道:“這是咱們家的?”
  真真微微搖頭道:“是秦家投來的,和咱們不相幹。”
  王慕菲苦笑著搖搖頭,因素娥目不斜視還在漱口,倒不好招呼的,拉著娘子到爹娘房裏。酷暑的天氣,房裏又擱了太多的箱籠,偏老太爺怕盜賊光臨晚上門窗又關的嚴實,所以房裏比外頭悶熱得多。此時初開門,王老夫人袖著手看著兩個小丫頭灑水掃地,王老太爺坐在後門口門檻上,邊上放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擺著一壺熱茶、一碟荷葉餅、一盤韭菜炒雞蛋,還有一大盤肉包子。看到兒子牽著媳婦的手笑嘻嘻進來,王老爹放下手裏一個咬了一半的包子,站起來笑道:“我的兒,怎麽不多睡一回?”
  王慕菲和真真站在一邊等老兩口兒在上邊坐定,請過了安,方齊笑道:“要趁著還涼快讀書做活呢。”
  王老夫人喜歡的眉開眼笑,指指東廂道:“你姐姐梳洗纏腳總要鬧到中飯時,不是出去吃館子,就是到朋友處耍子,哪裏曉得到爹娘跟前問一聲喲。”
  真真低頭隻看腳尖,王慕菲微微皺眉道:“姐姐常常出門,與何人相與?”
  王老夫人湊到兒子跟前,壓低了聲音正要告訴,王老太爺用力咳嗽了幾聲,唾沫星子濺到小方桌上猶不知,喝道:“大清早的胡說什麽,你去廚房看看,還有包子拾一盤來叫兒子吃早飯。”
  王慕菲是愛潔淨的人,那樣的包子如何吃得下,忙笑道:“同年吳兄約了兒子到他家去吃早飯呢。”辭了出來,王慕菲衣裳也不肯脫,坐在椅子上生氣,問真真:“你怎麽什麽都不管?”
  真真正解衣帶,啞然失笑,看著王慕菲道:“奴可比你後來家呢,家中事體如何盡知?”
  王慕菲又好笑又好笑,推開小梅送上來的涼茶,問她:“你到底還住在鬆江府,家裏的事就一點都不聞不問?”
  真真微微皺眉,笑道:“你爹娘都不能拘束你姐姐,我做弟媳婦的,又是在娘家病著,如何管她。”
  王慕菲道:“姐姐這樣鬧法,丟的可是咱們的臉。”
  真真冷笑了一聲,扭頭不語,解開裙帶,取了隻團扇坐到後門蔭涼處扇風,再不肯理王慕菲。王慕菲心裏也不大快活,吩咐小梅道:“叫林管家來。”
  少時林管家進來磕頭,王慕菲問他這半年家裏如何,林管家笑道:“大姑奶奶認了位幹妹子,老太爺和老夫人都極喜歡的,說她大有本事,幾個鋪子都交給她管呢。”
  王慕菲心裏一驚,看娘子眼皮都不抬半下,心裏計較:原來自家老子這般行事,難怪真真不肯多說話。從兒子手裏要來的鋪子,明明媳婦也是商人家女兒會做生意,偏不叫她管,偏叫外人來管,休說真真,就是他自己也氣的半死。
  林管家看姑爺臉上陰晴不定,又添了一把火,笑道:“這位幹姑奶奶,姑爺也是認得的,就是住在莫家巷,姓姚。”
  王慕菲就是再好的脾氣,聽說是這麽一個主兒,也跳得有三尺高,睜圓兩個眼睛罵道:“都吃了什麽迷魂湯,和這種人攪在一處。”怒氣衝衝奔出去。
  二小姐無事人一般,慢吞吞放下茶碗,打個嗬欠道:“有些頭疼呢,林叔去請伍大夫來瞧瞧罷。”扶著小梅回臥房去了。
  林管家會意,徑直從前門出去請大夫,還在伍大夫家歇了小半個時辰,待伍大夫吃過了早飯才一同回來。到得二門,就聽見後邊有吵鬧的聲音,王老夫人的調門兒最高,還有王家大姑奶奶時高時低的哭聲。家裏的管家和媳婦們各有執事,在夾道裏來來往往,無人上前勸解。伍大夫常走動的是李家和尚家,初到王家,見了這樣鬧法好生不解,站在花廳台階上遲疑半日,方道:“小可治跌打扭傷不如前門方兄。”
  林管家笑嘻嘻道:“無妨,我家得空就要唱這麽一出,連盤子碗都不得摔碎半個的。伍先生寬坐一會。老奴去叫大姐們準備”走到真真院內,卻見春杏和小梅都藏在門後探頭,林管家笑道:“以後有的看呢,快去稟小姐,伍大夫來了。”
  春杏眼珠一轉,笑道:“小梅去合小姐說,我這幾日身上也有些不好,借光叫伍大叔替我瞧瞧去。就便喚他進來罷。”一路笑著去了,在花廳裏陪伍大夫說了半日話,才帶他進來,真真臥房裏裏外站滿了人,床上早放下了帳子。伍大夫得了春杏的消息,隻說二小姐稟性柔弱,吃不得氣惱,開了兩張補氣養神的方子,又吩咐道:“還要安心靜養十來日才好。勿要惹二小姐生氣。”
  春杏送伍大夫到花廳,笑道:“伍大叔且再等等,我們姑爺隻怕還要來和你老人家照個麵。”她借機走到後院門口,才伸進一隻腳,劈麵一隻花盆擦著她的袖子落到地下。春杏唬了一跳,再看院子裏頭還有好幾隻碎花盆,隻得小心,提著裙子走到鐵青著臉的王慕菲身邊,本待說話,因幾個人臉色都不好看,低了頭悄悄退後兩步。
  王慕菲接著冷笑道:“大姐,那姚滴珠是個什麽東西滿鬆江府有誰不知?你認了她做幹姐妹,我還罷了,青娥有這樣的幹姐姐還嫁得出去否?”掉了頭又對王老太爺道:“她與我家非親非故,你就把我安身立命的幾個鋪子交把她總管,這半年有幾分利?”
  王老太爺伸出兩根手指,喉結滾了幾滾,小聲道:“二分……”
  王慕菲冷笑道:“就是瑞記,從前你媳婦真真不過偶然去走走,也有七分利,她隻把你二分,爹爹真是會算帳。”哼了兩聲又道:“把契紙都拿來,以後您二老安心在府裏養老就是,我也照姚小姐那般一年把爹娘二分利零用。”
  王老夫人尖叫起來:“有七分利隻把爹娘二分!我的兒,你當爹娘是世人呢。”
  王慕菲冷笑道:“拿著自己家的錢去貼一個名聲不好的外人。叫她打著我王舉人的招牌在鬆江府行走,你們當我是世人呢。”提高了嗓門大喝一聲:“拿來!”
  王老夫人還要說話,王老爹橫了她一眼,歎息道:“爹爹我存下金山銀山來,將來不都是你的麽。”
  王慕菲冷笑道:“我去京裏活動,真真把妝盒裏幾根銅簪子都拿去當了,尋了有三千兩把我。爹爹你房裏金銀壓塌了箱子,兒子問你討,可把一錢與我用過?”
  王老爹咳嗽了兩聲,結巴道:“三千兩盡夠,帶的多了,你手又鬆,白白花費了可惜。”
  王慕菲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這幾間鋪子是我自家掙來的,我自家管。要麽你拿出來,要麽我使管家進去翻。”
  王慕菲今日說話硬氣,王老太爺就擺不得老太爺的架子,看幾個膀大腰圓的管家悄悄兒移到門邊,生怕兒子真的翻了臉,進去翻出他的老底來,低頭一種小跑進去,轉眼就把那幾張契紙取了出來。王慕菲翻了翻隨手遞給春杏道:“交把夫人收起。”
  又對一臉不以為然的王素娥道:“大姐,聽說秦家分了你幾間房子,若是嫌兄弟這裏拘束的慌,不如早些搬回去。認一百個幹妹子也由得你。若還要在我家住,也和真真、青娥似的,安心在家做活,無事不許出二門。”甩了甩袖子出來,王家一眾管家和管家娘子們都跟著出來了。院子裏幾個人,隻有青娥覺得哥哥說的都是正經話,心裏喜歡。
  王素娥又羞又惱,王老太爺此時顧不得和兒子生氣,心裏轉著七分利打轉,心疼叫姚滴珠私吞的五分利錢,踱到大女兒跟前,道:“你去把姚家小賤人叫來,咱們問她要那五分利來。”
  素娥冷笑道:“你兒子怕我和她相與壞了王舉人家的名聲呢,不許我出二門。你老自己走一遭罷。”轉身回房,叫進元寶和銀子用力關上門。
  王老夫人低著頭嘀咕道:“做什麽把契紙還給阿菲,轉手又到真真手裏,咱們什麽也撈不著。”
  王老太爺衝過去罵道:“不是你和素娥把她誇的天上仙女一般,老子能把鋪子都交給她管,白白叫她吃了咱們五分利去?”高高揚起手來:“去把那個小賤人尋來,問她要回那五分利。”
  王老婆子怕挨巴掌,趕著係了條裙子,沿著牆根出後門,一路上尋思,若是直說要利錢,姚家小妖精心不肯來,隻說人家送了兩樣稀罕吃食,特請她來嚐嚐。自己怎麽說也是舉人家的老夫人,不好親自去請,還是使人去罷,又走回來,對看後門的鮑嫂子道:“你是認得姚小姐家的,你去請她來,隻說人家才送了兩樣稀罕吃食,她姐姐叫她來耍半日。”
  鮑嫂子忙應了一聲,央了人看門,回房換了兩件新衣裳,趁人不留心,溜到真真院子裏和春杏說了,才騎了頭驢出去。
  春杏回來說把真真聽,真真半躺在床上,笑道:“虧得你使眼色叫我又妝病,阿菲想必還要和她查帳,你速去和林管家說知,咱們家那幾個能看帳的,這幾日都不要派他們差使。”
  春杏去了,小梅搬進一大盆冰來放在窗下,自家使了個大蒲扇扇風,真真笑問:“老太爺那裏送了冰沒有?”
  小梅笑道:“大姑奶奶和青娥小姐房裏都送過了。小姐放心罷,有小姐的,就不短他們一根針。”
  真真笑罵道:“才幾日功夫,你就和春杏她們學的油嘴滑舌。我這後邊有幾棵樹,還算蔭涼,不要你扇。早起吩咐他們買幾隻烏雞燉湯的,你把咱們帶來家的那幾個紙包裏,寫著烏雞湯的那個尋出來,取一小包送到廚房去擱到湯裏。”小梅忙丟失下扇子翻出來,給真真看過,叫人送到廚房去。
  卻說姚滴珠,略旋小恩小惠哄得王老太爺兩口兒服服帖帖,順當接管了他家的鋪子。有了王舉人這塊金子招牌,她又是有幾分本事和見識的,生意做的甚是順當,雖然比不得人家本錢雄厚,這半年穩穩也有五六分利息在手。這一日早晨起來算了一個時辰的帳,心裏越發的快活:王慕菲你瞧我不起,如今你家的鋪子捏在我手裏,你的爹娘偏疼我,看你低聲下氣求我。她打的算盤雖好,卻不想王舉人在家已是和老太爺翻了臉,王老夫人施了計來哄她去。家人來報老夫人和大姑奶奶請她去耍,滴珠忙問:“他家舉人老爺可得了官?”
  守門的笑道:“不曾得官,前日來家的。“
  滴珠聽說他不曾得官,心裏快意,著意妝扮了,又叫人把上個月的利錢裝了一抬盒,得意洋洋坐著頂福建官轎去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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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一章 十五(中)


  第三十一章十五(中)
  王慕菲送過伍郎中回房,卻見自家臥房早放下竹簾,房裏涼氣襲人,真真擁著一床薄被半臥在床上,手執一卷金剛經在誦。窗台上壓著一隻小小金獸香爐輕煙嫋嫋,一股子若有若無的甜香撲鼻而來,他本來煩躁的心也不由得靜下來,貼著真真的臉問:“娘子,可好些了?”
  真真微微點頭,笑道:“好多了。熱不熱?快快脫下外邊的大衣服。”掙紮著起來吩咐小梅:“去衝一碗酸梅湯來。”還要替他解衣帶。
  王慕菲剛剛才和爹娘吵過一回,回來消受娘子這般柔情蜜意,心中感激。按著她道:“真真你歇著。”走到衣架旁一邊脫衣裳一邊笑道:“我已說過大姐,想來她不會再出門,回頭把林管家叫來,平常二門和後門都鎖起罷,鑰匙叫林管家收一把,你收一把。”
  真真遲疑片刻,點點頭,微笑道:“奴等閑不出門,不要也罷。還是留一把與爹娘罷。”
  王慕菲冷笑道:“若是把他們,我鎖二門做什麽?這半年你我都不在家,家事鬆懈,還要好好管管才是,選日不如撞日,晚飯時我來說罷。”
  夫君這樣振作,卻是意料之外。真真心裏暗喜,笑道:“都依相公就是。”
  一時小梅拎著一個食盒進來,取出一隻沾滿水珠的小磁壇,倒了一碗就笑嘻嘻道:“小姐要吃藥,吃不得的。”
  王慕菲呷了一口,甘甜中微有些酸,又帶些鹹,果然涼徹肺腑。一碗吃下去,由不得自家又倒了一碗吃。真真因他吃的香甜,怕他吃多了肚子疼,忙道:“這是加了冰的,吃多了傷身。若是還不解暑,叫人換浸在井水裏的綠豆湯來你吃兩碗。”
  王慕菲把碗交給小梅,笑道:“這個酸梅湯比往年的中吃,哪裏買的?”
  真真微笑道:“姐姐家那個院子裏種了幾棵梅樹,因果子結的好,我就做了幾壇,今兒也是頭一遭吃。因不曉得好不好吃,還不敢送去孝敬爹娘呢。”因小梅還站在邊上,笑道:“姑爺說中吃,你去跟管茶水的說,多兌幾碗送到老爺老夫人處。”
  王慕菲方才沒少聽老娘數落真真的不是,此時見娘子吃一口水也不忘他爹娘,兩下裏高低立見,越發覺得真真可敬可愛。上前牽著娘子的手,長吐一口氣,感歎道:“娶妻賢若娘子,夫複何求?”
  真真偎到相公懷裏,也輕輕歎息,伸出一雙素手撫平王慕菲皺起的雙眉,正要說話。卻聽見春杏在外間清脆的聲音:“姑爺,鮑管家說姚小姐來了,正在前邊轎廳下轎呢。”
  王慕菲方才被撫平的眉頭又絞在一處,冷笑道:“這個賤人還真把我家當自己家了?從前都是這般長驅直入?”
  真真微微點頭,並不說話,隻緊緊牽著相公的衣袖。王慕菲極是惱火,站起來要去找姚小姐算帳,真真忙道:“奴也喜歡不起來她,隻是為著你姐姐,且忍一忍罷。”
  王慕菲奇道:“又有什麽?都說與我聽。”
  真真道:“我在娘家,聽的也不真,隻聽說你姐姐在紅線招也有一二千的本錢。為著姐姐,咱們隻妝不知道罷,咱們鋪子這幾個月來,隻當關門歇業就是。和她打交道倒顯得咱們欺人似的。”
  王慕菲連聲冷笑,道:“這個姚滴珠去年哄了薛三公子半船貨,正經商人誰肯和她做買賣。我姐姐是豬油蒙了心!”一時氣憤不肯管這些事,坐下來翻床上堆著的幾本書看。
  真真拾起一本來,還是本佛經,輕輕誦讀。那春杏聽見裏邊隻有念經的聲音,曉得小姐姑爺一時半會不得出來,走到外邊拴上院門,又叫人嚴守腰門,自去督管小梅和幾個小丫頭們作針線。
  卻說姚滴珠特為從前門進來,大搖大擺在轎廳下轎,理了理衣裳又撫了撫頭發,問她家桃紅:“如何?”
  桃紅笑道:“我家小姐這一二年越發出息了,就是不打扮,也和月宮裏嫦娥娘娘似的。”
  滴珠含笑啐她:“貧嘴,在人家家也這樣胡說,小心家法。”其實心裏得意,這一二年除去做生意,她和舊日朋友都斷了來往,隻在家中讀書練字,悶了或是描幾筆花鳥,或是彈隻把曲子,極是適意,就把從前的朋友都看做是俗人,越發的目無下塵。等著後邊抬銀子的家人也到了,一行數人方從廳邊角門轉進二門。小桃花撐著傘一路走一路笑道:“從前王秀才呆頭呆腦的,又不大合群,誰能想得這幾個秀才裏隻他中舉?”
  滴珠微笑道:“本朝又不要做詩,不過三篇八股罷了。找幾本時文背背,再把坊間刻的考官的八股舊文細細揣摩幾日,想不中都難。”
  說話間經過王慕菲住的院子的腰門,平常他兩口兒不在家,腰門都是緊閉,今日卻有條長板凳橫在當中,一個白淨麵皮的媳婦子坐在上邊做針線。滴珠停下腳步打量這個婦人,上身是件半新不舊青綢衫,下身係著灑線白紗裙,頭上又是青綢包頭,除去兩隻簪頭鑲珠外,還有一朵金花、一對小小巧巧的八寶金環。就是中等人家的娘子,也不過如此了。王舉人對下人甚厚,手裏必然積蓄不少。滴珠想到自從那一回賺了薛三公子半船貨,再問誰賒欠就不能,漸漸連家裏去買菜買醬都要先錢後貨,心裏的委屈都泛上來,覺得薛三公子固然不是好人,就是王慕菲,也有錢的可惱。
  守門的媳婦子偶然抬頭,看見一個滿頭金子的少女站在門邊發呆,料得就是那位姚小姐。她本在尚家多年,見慣了尚家小姐們的清雅妝束,哪裏把這樣暴發小姐看在眼裏,何況又曉得主人是不待見的不必理會,仍舊低下頭做活。
  滴珠以為那媳婦子要站起來請安問好,挺直了身子正想著給五分還是一錢銀子的賞錢,誰知那媳婦子並不動,惱得她臉都漲紅了,強道:“這般見了客人沒規矩的家人,若是在我家,一定要打板子的。”
  偏生一條黑狗穿過眾人,在姚滴珠身邊嗅了嗅,走到後邊去了。那媳婦子放下針線,站起來笑道:“老鮑又忘了拴門,這是哪裏來的野狗亂咬。書香,快拿繩子拴了丟出去。驚了小姐,仔細你的皮。”
  二門外幾棵大樹下本有幾個小廝在蔭涼處玩耍,那書香聽見說他,飛快的跑起來笑道:“六嫂子,您回家才幾天,不認得這是大姑奶奶的元寶養的。”
  那媳婦子故意拉長了聲音笑道:“原來是大姑奶奶養的啊,那可是客,是我失敬了。”
  二門外幾個小廝哪有傻的,都笑成一團,都道:“可不是大姑奶奶養的。”
  姚滴珠聽到一半,就曉得這個媳婦子指桑罵槐,又羞又怒,快步走到院,吸了幾口氣,慢慢走到素娥房裏,笑道:“姐姐這幾日可好?”
  素娥家常穿著紗衫紗褲,房裏四角都擺著四隻大銅盆,裏邊滿滿的冰。極是涼快。滴珠才說一句話就一連打了三四個噴嚏。她二人,一個有心結交,一個和妹子說不上來話又無朋友,原來極是親熱的。今兒素娥歪在美人塌上,隻懶懶的道:“妹子又病了?”
  滴珠微微點頭笑道:“正是這幾日不大好呢,偏幹娘使人叫我,我就掙紮著來了。”
  素娥早上和兄弟吵了一回,心裏也覺得自家兄弟說有六七分利必不是哄人的,滴珠在她麵前說隻得二分,她有拆夥的想頭,心裏自有一番算計。忙微微笑道:“妹子身上不好,又是這樣暑天,原該靜養的。姐姐在青浦縣有個小莊,妹子不如去那裏住到秋涼再回來。”
  滴珠曉得王家唯有這位大姑奶奶為人大方,忙笑著應了,指指站在院子裏的抬盒,道:“妹子今日送利錢來了,幹娘可在家?”
  素娥衝元寶使個眼色,元寶就到正房後邊尋老太爺和老夫人,道:“姚小姐送利錢來了,在我們夫人房裏坐著呢,我們夫人說先收下利錢再說,請老太爺和老夫人過去。”
  王老太爺會意,對老伴道:“你不許說話。”
  老夫人雖然不快活,到底叫老頭子壓了一輩子的人,不敢不依,跟著他到大女兒房裏。滴珠親親熱熱叫幹娘,上來請安。王老太爺板著臉隻是微微點頭。姚滴珠因幹娘不似往日親熱,心裏疑惑,忙叫人把銀子抬上來,從袖子裏取出一本小帳,笑道:“上個月因是換季,綢緞鋪的生意蠻好,所以比四月多一百多兩銀子。五月足有三百六十一兩七錢二分。我和大姐的紅線招因在碼頭和南門新買下兩間鋪子,花去了七百三十兩整。”
  王老夫人幾次要開口,都叫元寶在一邊使眼色止住。王老太爺取等子小心稱過,三百六十二兩還有零,自家分幾次搬回房,淌著一身大汗回來,道:“倒碗涼茶我吃。”
  元寶笑道:“茶房才送來一大壇冰酸梅湯,婢子倒幾碗來罷。”先取大碗倒了一碗把老太爺,又取四隻小碗倒滿,捧了一碗出去送把青娥,反手就把門帶上了。
  王老太爺看著姚滴珠,微笑道:“姚小姐,因我兒子不在家,鋪子無人照管。你幹姐姐極是誇你能 幹,所以叫你管這幾時。”
  素娥忙道:“方才我還和妹子說呢,身子不好還要靜養為上,休要年紀輕輕落下一身毛病。依姐姐看,如今我兄弟也來家了,鋪子還是依舊叫他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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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二章 十五(下)


  姚滴珠心裏計較:王慕菲一向不把她放在眼裏,不如就把鋪子還他。自家這半年也賺了他夠二千來兩,又叫他欠我一個大人情。橫豎他姐姐和我合夥,借著這個由頭常來往。這樣呆書生哪裏會做生意,虧了本再交還我手上,再看他笑話。因笑道:“都依姐姐,妹子此刻也有些倦了,就便回去歇歇,再把帳本都撿好送來如何?”
  王老太爺還想說話,素娥已是站起來笑道:“如此就不留妹子了,姐姐送你幾步。”兩個攜手到前邊轎廳,依依不舍說了許多話才去。素娥回來,經過腰門,想著要尋兄弟商議,又不肯在兄弟麵前低頭,回到自家房裏,王老太爺劈頭就問:“為何總攔著不許我問她掙了多少錢?”
  素娥重回美人塌上靠著,冷笑道:“爹爹你會不會做生意?”
  王老太爺是一個銅錢看得比臉盤大的人,做生意要付工錢把夥計,要付腳錢把腳夫,哪裏舍得。素娥初孀那一回夫家分與她兩個鋪子,到老太爺手裏半個月就把都管和夥會都開銷了,最後一賣了事。所以這一回秦老爺仙逝,秦家析產素娥為自家打算不要鋪子,單要了青浦縣一個小莊,也有二三十間房,三百來畝水田。秦家怕王舉人勢力,任她把房裏全套木器搬走。幾個兒媳婦想分幾件親婆婆的首飾做個念想,素娥早搬空了大半,那一半傾在馬桶裏也帶了出來。秦家又吃不得王老太爺鬧,捏著鼻子送繼母回娘家。細論起來,經了老太爺眼的莊子和金珠木器也值八九千兩。真真替她藏起的金珠也值四五千兩,還有她早先借常走的尼姑放出去的印子錢,素娥這一回斂了有近兩萬的身家。王老太爺自女兒來家,日思夜想的就是把她嫁出去好把這一注大財攬在自家懷裏。一個抱怨爹爹隻愛錢總把女兒往火坑裏推,一個恨女兒有私心把銀子看的嚴實,所以這一對父女說不得三句就要爭吵。
  王老太爺說不出自己會做生意的話來,用力咳嗽了幾聲,衝元寶嚷道:“去請舉人老爺來。”
  元寶正要去,素娥冷冷的道:“元寶,把衣架上兩件衣裳洗了。”
  元寶忙把床前衣架上搭著的兩條紗裙一件紗衫抱起出門。王老太爺看女兒靠在塌上閉上眼不肯再理他,哼哼兩聲拂袖而去。
  外邊依然是豔陽高照,知了叫的王老太爺極是煩躁,王老夫人低著頭一聲不吭溜到樹蔭底下,青娥在那裏擺了張繡架在繡枕頭套,看見母親過來,站起來道:“娘,井裏吊著綠豆湯你吃不吃?加冰糖的。”
  王老夫人坐到女兒板凳上,喜歡道:“還是青娥曉得心疼娘,舀幾碗來我們同吃。”
  青娥把針插在架邊的針包上,又從房裏搬出隻板凳來把爹爹坐,喊她房裏的小丫頭小葉子搬出張矮桌,就邁著輕快的腳步去廚院。王老夫人看著小女兒修長的背影,突然道:“青娥也大了,須替她尋婆家了。”
  王老太爺得意起來,笑道:“可不是,她是舉人的妹子,叫她嫁商人家可不成,必要尋個世家書香的好子弟,將來做狀元夫人。”
  他二人在院中說話落到素娥耳內,字字都似關公爺的青龍偃月刀,結結實實砍在素娥的心坎上,想到自家不情不願嫁了兩回老翁,臨了爹爹還想著要落她的私房,心裏如何不恨,緊緊咬著銀牙,把一件紗衫撕的稀爛。
  姚滴珠當初接手的本是幾個沒有本錢的鋪子,夥計都管有本事的都辭了去,卻是她這半年起早睡晚,如同養活自家娃娃一般養得出息了,王家說討回去就討回去她心裏也不快活。就取了書房裏早就備好的假帳,使人送了去,又喚管家請各鋪子的管事來家吃酒。管家轉了一圈回來道:“小姐,幾位都管都說王舉人今日請他們去議事,不肯來。”
  姚滴珠惱怒,拍案罵道:“這幾個吃裏扒外的家夥,當初不是我提撥他們,哪裏能做都管?如今都撿高枝飛去了。過幾個月等王家再來求我管,管叫他們回去吃自家的老米飯。”
  小桃紅曉得小姐的脾氣,惱了必要摔幾隻花瓶茶碗,消了氣還要罵底下人不攔著她。趁著她還沒有動手,趕著上來把案上的硯台水盂都搬到廂房,廂房裏小姐的奶母劉氏因道:“誰又惹小姐光火?”
  桃紅苦笑道:“劉媽媽,我們家請幾個掌櫃的來吃酒,個個推說舉人老爺處有事,都不肯來呢。”
  劉奶媽冷笑道:“我就說這事不成的,偏我們小姐糊塗,當初打著王舉人的招牌雇人拉生意,如今正主兒來家,誰肯和西貝貨親近?若依了我半年結一次紅利,銀子都在自家手裏,還怕他們翻臉不成。”說罷扭著腰到廳上去,和滴珠說:“小姐,休要著惱。你不是還收著他秦夫人一千兩銀子的本錢,依著老身所見他們必要問你討的,還是想個法子要緊。”
  滴珠皺眉道:“這卻不妨,素娥姐姐和他們不是一條心。王舉人做秀才的時節也到我家來過,呆頭呆腦的哪裏會做生意,且叫他管二三個月,必虧的叫苦連天來求我。”
  劉奶媽道:“小姐勿要吃虧,下回隻把他家一分利。”
  滴珠笑道:“那是自然,我們生意人家,哪能銀錢白白從手中過。”想到自家的紅線招,自從搭上舉人的招牌,生意比去年略好些,又新開了兩家分店,正好這一向無事,用心經營,利息豐厚了,素娥必然偏向她,王老太爺愛財如命,哪怕王慕菲和他娘子說得天花亂墜,鋪子還是要叫她來管的。因此氣都消了,叫倒了碗茶捧在手裏慢慢吃。
  突然一個在王家鋪子做小夥計的家生子兒滿頭是汗的闖進來,喊道:“小姐,不好了,王家帶人封了鋪子,把鋪子裏的帳本都搜了去。”
  滴珠心裏一跳,強自鎮靜,笑道:“怕什麽,若是他們幾個不替我瞞住必丟飯碗。你回去罷,隻妝什麽都不知道,桃紅,吩咐守門的,隻說我病著呢,誰都不見。”
  姚滴珠把帳本送到王家,王老太爺瞅得眼睛疼也瞅不出道道來,隻得送到兒子處。王慕菲翻了幾頁也看不懂,有心叫娘子看,偏真真吃了藥才睡下,父子兩個丟了帳本相對枯坐。正巧李青書來瞧妹夫,王老太爺避了出去,王慕菲就問姐夫,李青書笑道:“先叫各鋪子的管事們來,叫兩個小唱,擺幾桌酒哄他們吃著,再叫管家們去鋪子裏封帳房翻帳本來,再使人去查進貨的上家。三本帳一對,不就曉得那位姚小姐有沒有搗鬼?”
  王慕菲笑道:“妙呀,就依姐夫,我就叫林管家去辦。”
  李青書笑道:“林叔在帳上平常,我使人家去叫趙大趙二兄弟兩來,一個和林大叔去鋪子,一個去查問進貨的上家,也省的遲了走漏消息被人買通。”
  王慕菲也說有道理,就在書房樓下擺了兩桌酒,把幾個鋪子的管事都喚來吃酒聽曲子,這幾個管事心裏有鬼不敢不來,都捏著一把汗約齊了在一家茶座裏商議:“問什麽咱們都推不知,叫他問姚小姐去,我們隻說姚小姐是他幹妹子,所以都聽從姚小姐的吩咐。”大家對了一套話以備王舉人查問,誰知到了舉人家裏,隻有兩桌酒幾個小唱,舉人老爺和李九公子出來打個照麵就到後邊去了,並不曾有一句問話。
  林管家和趙氏兄弟分頭行事,隻過了一個多時辰都來家,翻出鋪子裏的帳本,再和進貨的上家一對,居然兩樣。李青書見多識廣,冷笑道:“這可是太歲頭上動土,走,咱們親自去翻。”和王慕菲尋了一個最近的鋪子,把帳房貨倉和管事住的廂房都搜了一回,在管事的房裏床下搜出一個小匣,裏頭另有一套帳。李青書翻了一回,笑道:“照著這本帳算你這幾間鋪子半年來賺的錢叫她吞了大半。依姐夫看,要收拾這個小賤人不如先忍耐幾日。她吃了甜頭必不舍得你家這碗好茶飯,咱們設個局叫她跳罷。也省得人說你舉人老爺欺負弱女子。”
  王慕菲惱道:“我哪裏得罪她了,做秀才時慕名其妙挨她巴掌,我上京去她又哄我爹娘。”
  李青書笑笑,把這本帳收起,出來召集夥計們,吩咐道:“這半年新投來的夥計都到帳房問林管家領錢去罷。我們小廟容不下吃兩家飯的大菩薩。”如此這般幾個鋪子轉下來,也打發了七八個人。也有搜到帳的,也有沒搜到帳的,王慕菲把自家幾個管家分派到一個鋪子一個暫管。
  回到書房,王慕菲打發了小唱,鐵青著臉摔出三本帳本,喝道:“這三本帳是我在鋪子裏翻出來的,怎麽和帳房裏的帳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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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三章 青娥的婚事(上)


  前宅燈火通明,廳裏王家和李家的管家們如走馬燈般進進出出。偏二門又上了鎖,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在二門邊不得出來,急不可耐,轉了半日王老夫人泄氣,抱怨道:“這哪裏是兒子呢,分明是防賊!”
  王老太爺身上兩件青夏布的衫褲都能擰得出水來,因道:“找真真來開門罷。”一陣風般敲門,媳婦子開門接了進去,到臥室喚真真:“二小姐,老太爺方才在二門轉了好一會,想是來討鑰匙。”
  真真趕著係了條裙子,隨手把頭發挽起,就要扶著小梅出來行禮。春杏拉住小姐低聲笑道:“多擦點兒粉才是病著的樣子呢。”
  真真苦笑:“一家人本當坦誠相待。偏要這般裝腔作勢。”雖然歎息,到底依著春杏擦了粉才出來。
  看著媳婦臉色蒼白,站都站不穩的樣子還要掙紮著行禮,王老爹也當她是真病了,擺手道:“罷了罷了,你把二門鑰匙與我,我和你娘出去瞧瞧。”
  真真故意妝作驚訝,瞪大了眼睛問:“媳婦並不知二門上鎖,”忙忙的喚春杏道:“你去瞧瞧。”
  春杏出去打了個轉回來,笑道:“果真是從外邊反鎖的,偏管家們都在前邊忙。婢子叫了好半日也無人來開呢。”
  真真皺眉道:“使個人等在二門邊喊人,問外邊人討鑰匙。”笑對公公婆婆道:“這樣熱天,爹娘先回房歇息罷,待討得了鑰匙就使他送到爹娘處何如?”
  王老太爺無法,隻得和老伴回去,等到三更,才有人來隔著窗子回:“前邊都散了,老爺說請老太爺和老夫人先睡罷,有什麽話明日再說。”
  是夜王老太爺翻來覆去睡不著,推醒老伴道:“這麽些年來,一家大小事體都是我做主,如今兒子大了自有主張,我們兩個倒成了老厭物了。”
  老夫人道:“胡說,哪能樣樣都由著兒子做主。”
  王老太爺歎息道:“兒子是舉人,走到哪裏都有人巴結,他說一句抵得我們說十句,哪裏有我們說話處。罷罷,從今往後,咱們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老夫人心裏不肯,卻不敢違背老伴的意思,翻過身不一會又睡去,隻有王老太爺一夜無眠到天明,披了件汗衫在院子裏打轉。
  早飯過後,舉人老爺召集所有管家使女,連素娥帶來的幾個人喚了去。素娥一覺醒來無人在側,喊了幾聲又無人應,隻得自己起來,趿著鞋出來問趁早涼在院子裏繡花的妹子:“人都哪裏去了?”
  青娥笑道:“哥哥有話說,都喊到前邊廳裏去了。大姐,你可是要洗臉水,妹子去舀。”
  素娥冷笑道:“哪裏能叫舉人老爺的妹子與我舀洗臉水,我一個寡婦當不起。”
  青娥叫姐姐這樣紮了一下,心中委屈,偏爹爹又在一邊哼哼,她曉得又有爭吵,低著頭出去尋嫂嫂了。
  因為真真一直妝病,不肯和公婆打交道。所以王老太爺現如今頭一個看不順眼的就是大女兒,正好趁著下人們不在發作。老太爺清清嗓子道:“大清早起來就曉得欺負妹子,還是叫後街柳媒婆來,替你尋門親事罷。”
  素娥冷笑起來,大聲道:“爹爹,女兒都嫁過兩回老翁了,這鬆江府哪裏再去尋第三個瞎了眼的老財主?”
  王老爹慢慢道:“雖說是再嫁由身,放著爹娘都在,還有個做舉人的兄弟,你自家出頭挑撿,又能挑到什麽好人家?還不是要爹爹為你 操 持?”
  素娥尖聲笑道:“我自有萬金的家事,自作自吃,就是不嫁人又如何?”突然喊起來:“元寶,銀子,死到哪裏去了?”一路喊著出去。
  王老夫人自正房裏伸出頭來,喃喃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還是替她尋個夫主是正經。若把小的也教成這樣,可怎麽處?”
  真真拿定了主意不做聲,萬事任憑相公處置,橫豎上上下下都是尚家的舊人,都是向著她的,倒不如學老子無為,也省得公公婆婆處有口舌。是以早辰王慕菲叫她同去,她隻推肚子疼不肯去,穿著中衣在後院吹涼風梳頭。房中諸人都不在,隻有小梅掐了一把茉莉花養在清水碗裏,擱在樹蔭底下,真真正愁無人替她插,青娥紅著眼圈進來,撲到嫂嫂懷裏,哽咽道:“嫂嫂,為什麽大姐總是和我過不去?”
  真真素來和她好,聞言微笑著勸道:“親姐妹哪有不拌嘴的。我和我姐姐住在一處時也隔一日半日就要吵一回。”
  青娥翹著嘴道:“嫂嫂哄人,鶯鶯姐待你有幾好?我就沒見你們吵過嘴。”
  真真想了想,挽起衣袖,露出肘上一道白痕,笑道:“這是小時候和我姐姐搶點心吃,姐姐推了我一把,跌倒留下的。”
  青娥頓時就忘了自家受的委屈,對著白痕輕輕吹了口氣,小心問道:“還疼不疼?”
  真真笑道:“早就不疼了,偶然想起來,倒懷念小時候。雖然窮些,一家三口每日親親熱熱聚在一處吃飯,你為我省一口我為你省一口……”看青娥才展開的眉頭又絞在一處,方才想起她家從來都是公公一言堂,忙道:“你替我插兩枝花罷。”
  兩個對著鏡相互插了幾朵花,說了些閑話,真真又道:“妹妹你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青娥的小臉霎時紅了,羞答答點頭。
  真真笑道:“也差不多是議親的時候了,妹子可有中意的人家?”
  青娥的頭都勾到胸口裏,漲紅了臉微微搖頭。真真歎息良久方道:“論理有公公婆婆做主,輪不到我做嫂子的 操 心。隻是大姐……嫂嫂替你擔心,若是由著公公婆婆卻是誤了你一生。若是你肯,嫂嫂就替你去尋門好親事,何如?”
  青娥隻顧玩弄衣帶,真真看她臉上紅霞,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若不肯,我樂得不管的。”
  青娥慌忙喊道:“嫂嫂管我。”喊罷羞得要死,跺腳跑出去,恰好和素娥擦肩而過,把素娥撞了一下,也不肯停下。
  素娥咬著牙罵道:“這小蹄子瘋魔了不成?早起就和我賭氣,撞了人也不問一聲兒。”走到真真身邊坐下,笑道:“這一大清早,我兄弟把我房裏幾個人都喚去,連個端茶倒水的都沒有,姐姐都不曾洗臉,卻是失禮了。”
  真真站起來問好,又去房裏端來一碗溫茶,笑道:“真不曉得阿菲在做什麽,我是就著他那盆涼水洗的臉,諾,還好泡了一壺茶,不然姐姐來了連口水都勿得吃。”
  素娥端著茶碗隻是吹氣,好半日才道:“昨日鬧到半夜,如何?”
  真真笑道:“昨日他回來我早睡了,今兒他走了我才起來。可是對不住姐姐,還不曾問他。”
  素娥看著真真的眼睛,似笑非笑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弟妹你何必在我跟前裝。我兄弟使的都是你家的舊人,就是他不說,你自然知道。”
  真真微笑道:“姐姐又何必和我裝,姚小姐和你合夥,本就走的極近,你兄弟的幾個鋪子能賺多少,別人不知,你豈有不知的?這會子反到我跟前打聽消息,倒是可笑了。”
  素娥怒極反笑,把茶碗丟到地下,冷笑道:“我的銀子我和誰合夥,難不成還要兄弟管?”
  真真穩穩坐在凳上,依舊微笑,看著自己的手指甲道:“我們哪裏敢管,就是知道也要推不知道的。若還有什麽要問的,姐姐還是去問姚小姐的好,也省傷了我們姑嫂兩個的和氣。”
  素娥原本打算要叫真真替她討合夥的銀子的,誰料話說得急了些,一向軟綿綿的弟媳婦竟然寸步不讓,反把這事擋了回來。她心裏又氣又惱,回到自己房裏又砸了兩隻茶碗,也無人來收拾,呆呆坐到日中,元寶和銀子回來收拾,秦家投來的幾個媳婦子隻當夫人又是與老太爺合氣,都圍過來奶奶長奶奶短勸她:“夫人,老太爺也是為你好,休要再惱。”
  素娥冷笑道:“這一家人都看我是眼中釘呢,巴不得我死了或是尋個窮人嫁了,離了他們才痛快。”
  幾個媳婦子並元寶都不敢則聲,各自散開去舀洗臉水,到廚房覓點心、燒水泡茶,滿宅子隻她們幾個忙的腳不沾地。
  卻說王慕菲興衝衝回家,卻見真真腳下一隻碎茶碗,小梅正在收拾,忙問:“這是怎麽了?”
  真真搶在小梅前邊笑道:“是我不小心失手跌碎了的。你累不累?叫他們搬隻藤床出來,你在這樹蔭底下再睡一會罷?”
  春杏也不等姑爺點頭,和房裏的小丫頭們搬床抱席子,連真真的繡架都搬了出來,在樹蔭底下鋪陳好,王慕菲笑道:“也罷,我就睡一會。姐夫訪得有一個夥計,極是忠厚,又會做生意,約我明日去尋他,說若是尋得他來,就把所有鋪子都交把他管。真真你覺得如何?”
  真真笑道:“你我都是不會做生意的人,若真能尋得這樣的人自然是好,就是多與他幾兩銀子的工錢也罷了。”
  王慕菲笑道:“還要你說。還要尋十個夥計呢,原來做生意這樣難法,難怪我爹開一回鋪了賠一回。”
  真真隻是抿嘴兒笑,移到繡架前繡了半片蘭葉,就聽王慕菲打著小呼嚕睡的極香甜。她站起來甩了甩手,恰好春杏站在遊廊裏衝她招手。真真回到房裏,春杏使了兩個小丫頭到後邊照看,方笑道:“林大叔在前邊南屋裏等小姐說話呢。”
  真真忙到前邊,林管家苦笑道:“方才大姑奶奶帶著兩個使女硬闖出去了。”
  真真笑道:“待她回來再說罷。今兒姑爺早上召你們去,都說了些什麽?”
  林管家道:“吩咐門上不許放人隨意出入,前邊廳裏安排幾個人待客,還有著意吩咐了廚房客人來上茶的規矩。”
  真真笑道:“照咱們家的舊例罷,隻是得減去七分,依著那幾間鋪子一年也就三四千兩銀子,可擱不住花的。”
  林管家點頭道:“老奴知道了,隻是還有一事。如今姑爺在家必要常請客吃酒請戲班子的,隻怕銀子不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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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四章 青娥的婚事(中)


  真真靠在太師椅上,微笑道:“帳房裏還有多少?”
  林管家想了想回:“老奴接手裏還有五百多兩銀子。咱們家吃的米麵菜肉都是莊上運來的,隻做了兩季衣裳,買了幾十車煤。如今還有三百多兩。”
  真真點頭道:“姑爺帶到京裏的銀子也隻花了一千兩不到,我這裏還有兩千兩,殿試還有二年,倒不急。我取一千兩把你罷,那一千兩你親自去把我的頭麵贖回來。省著些到年底鋪子裏分了紅利,就沒有饑荒了。”扭頭吩咐春杏把二千兩銀子都搬了出來,自家回房尋出當票。林管家押著銀子到李青書家的當鋪交割了銀子,贖回真真的一盒首飾。
  王慕菲睡到中飯時起來,看娘子頭上插著支點翠金鳳,笑道:“贖回來了?”
  真真笑道:“自然贖回來了,雖然是姐夫家的當鋪,到底人家的銀子也要取利的,早一日還給他的好。”
  王慕菲笑道:“你姐夫和我說,咱們隻妝是那幾個查出帳本的管事的搗鬼,隻打發了他們三個走,他自會知會鬆江各行會,誰家也不許收留這幾個人,就是他們開鋪子,也不許人和他們三個做生意。逼他們投奔姚小姐去。”
  真真會意,笑道:“若是吵開了,可不隻是斷了姚小姐的活路,就是你姐姐的本錢也是打了水漂,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何苦,不如另想法子罷。”
  王慕菲冷笑道:“她自尋死路怨得了誰?若是她老老實實一文錢不昧,咱們不隻要備份厚禮謝她,還要照總管的工錢加倍送銀子把她?我姐姐也是胡鬧,她的事且放放。”
  真真歎息,早上才和素娥翻臉,也不想為了這個大姑子再和相公鬧得不快活,因道:“早上我問過青娥妹子,她都十七了,還不曾訂親。我們做哥哥嫂子的是不是幫她一把?”
  王慕菲吃著茶,先道:“這事自有爹娘 操 心……”猛然醒悟,苦笑道:“娘子想的極是,若再照姐姐那般亂嫁,頭一個丟的就是咱們的臉。她是我王舉人的妹子,就是尋個舉人進士也配得過了。”
  真真嗔道:“你大姐當初嫁人也是為著家裏過不得,如今我倒不擔心公公會把妹子嫁老翁。隻怕他老兩口尋親家隻看身家不問人品。若是妹夫人品不好,就是年貌相當,妹子嫁過去也是吃苦呢。須要細細尋訪才好。”
  王慕菲笑道:“你說這話,想必心裏看定了誰?”
  真真笑道:“這都叫你猜著了。這人說起來也見過的,隻是還是個秀才,也不是財主,所以我為難,一直沒回人家話。”
  王慕菲奇道:“那是哪家?”
  真真笑道:“是姐夫那個孀居娘家的三姑母,膝下隻有一個十九歲的兒子,打小也訂過一門親事,偏人家姑娘七八歲上頭出花兒夭了。前年三姑夫在外頭做知府又摘了帽抄了家產。隻他母子二人被老祖宗接回李家養活。”
  王慕菲道:“李家的小姐們也不少,姑舅至親怎麽不許?”
  真真笑道:“這位三姑母自恃是官太太,仗著老祖宗疼愛,不把兄弟媳婦們放在眼裏,哪裏肯再和商人家結親。若是三姑母肯鬆口,他家十來個不曾許人的小姐隻怕要搶破頭呢。”
  王慕菲心裏計較了半日,方道:“論身份也相當,隻是人品如何?”
  真真道:“從小兒和小姐一樣養在深閨,讀書之外極少出門。待下人也和氣,又不和丫頭們說笑。我姐姐極是讚他的。”
  王慕菲聽說,有些動心,歎息道:“你說好自然是真好,隻怕爹娘那裏不肯。”
  真真笑道:“過幾日姐姐請我們一家子去耍,你和他坐一處多說說話,若是看不中他就罷了。若是你也覺得還好,咱們再問爹娘罷。”
  過了幾日鶯鶯果真備戲酒請王家去澱山湖別院消暑。王老夫人這一向因二門上鎖不得出門拘束的狠了,聽得有戲有酒自是非去不可。青娥心裏猜到二三分,羞答答不肯去,叫王老太爺喝了一句“不識抬舉”,半推半就換了新鮮衣裳。素娥本也不想去,偏房裏的丫頭媳婦子都想見識李百萬家的排場,又可順道去她在青浦縣的小莊去瞧瞧,所以她也要去。
  到了傍晚李青書接了他們一家,坐極大極華麗的樓船慢吞吞走了兩天才到澱山湖。李家的別院建在湖邊一個小鎮外,占了十來頃地,莊裏莊外都是極高極大極茂盛的綠樹,果然極是涼爽。休說王老夫人恨不得變身兔子,就是素娥算是享用過的人,心裏也極是羨慕尚鶯鶯有福氣。
  鶯鶯請了一班南京的小戲子來唱了兩日,借口人少不熱鬧,就把三姑母母子請來。因是內親,也不怎麽回避,混坐在一處吃酒看戲也是常事。
  這日早晨李青書約王慕菲和表弟到湖上垂釣,王老太爺一家依舊看戲。鶯鶯推說日子好要給兒子剃頭,要真真和三姑母做陪,三個人在鶯鶯住的小院子後邊閑話。三姑母吃了幾口茶,抱怨道:“咱們家的女孩兒都俗氣的緊,連個上台麵的都沒有。”
  鶯鶯和真真不肯接口,隻逗孩子。那位三姑母按耐不住,笑道:“她們十來個捆在一起也比不得鶯鶯你喲,卻是青書燒了三輩子好香求來的。”
  鶯鶯笑道:“小姑們和姑母日日在一處呢,自然覺得我好,所謂遠香近臭就是這個道理。”衝真真眨了眨眼,笑問:“是不是三叔母又要把玉仙和你家耀揚湊一對?”
  三姑母冷笑道:“他家玉仙又沒長相又不識字,還是庶出。找不到好人家就想著給我做媳婦,你三嬸嬸無事就在我跟前誇你表弟,前兒還說要去求老太太恩典,叫我說她:我蘇家的兒媳婦是要做官太太的,大字都不識一個如何會管家送禮?她還抱怨了許久,總說女人無才就是德。”
  真真看著三姑母兩片薄薄的嘴唇一開一合把李家上上下下的不是都搬了個遍,覺得她和自家婆婆比也差不多。若是青娥嫁過去,隻怕日子不比在娘家好過,心裏就有些後悔,麵上淡淡的。
  鶯鶯曉得妹子被嚇住了,也不點破,等著待詔來替兒子剃過頭,姑太太去歇午覺,笑道:“三姑母其實為人很好,隻是嘴巴刻薄了些。青娥上回在我們家住了十來天,她見過幾次,背著人和我打聽你妹子許人了不曾。為著她心地好,表弟和你小姑子都是好孩子,不然我也不肯出頭管這樁閑事。成不成,頭一個三叔母那裏必要翻臉的。”
  真真道:“我和青娥也提了些,她心裏是肯的,隻是我公公那裏難說話。畢竟蘇家……”
  鶯鶯笑道:“李家的姑太太也多,隻有這一位,一來老祖宗偏疼必有幫襯,二來蘇家是書香門弟,房族裏還有幾個官兒可以依仗。若是和他結了親,與你家阿菲也是極有好處的。咱們肥水不流外人田麽,妙的是她先看上你家青娥。”
  真真想了想,笑道:“青娥妹子極是天真爛漫,隻怕她嫁到蘇家,和這些表親們處不好。”
  鶯鶯冷笑道:“若是老祖宗舍不得他們另立門戶還在李家,誰敢不給你姐夫麵子。老祖宗心肝尖尖兒頭一個就是你外甥。敢掃我們的麵子,看我不治他。”
  真真歎息道:“咱們這樣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最是難擇婿。”
  鶯鶯曉得她是肯了,隻為難蘇家窮了些怕掉到錢眼裏的公公不肯,笑道:“你家阿菲肯不肯?若是他肯,舉人兄長替妹子定親,你家老公公一個白丁也不能駁回。”
  真真笑道:“阿菲說還要看看人品,且再住幾日再說罷。”兩個散了,她自去戲台尋小姑。
  這處別院真真從前也來過,一個人沿著林蔭小道,看看花草,走累了就尋了個山石背後的石凳歇歇。才歇了一會兒,就聽見環佩叮當,好像有兩個女人一邊說話一邊過來。真真聽著像是素娥,不想和她撞麵,索性轉到山石邊三間小軒裏去,從另一邊尋了條路到戲台去了。
  誰知素娥也愛這裏清淨蔭涼,找到石凳歇腳,元寶笑道:“這才是有錢人呢,一班戲隻演給三四個人看。”
  素娥冷笑道:“你若喜歡,我就去和他們管家說,把你賣把李家。”
  元寶低頭不敢再說,安靜了好一會子,又笑道:“那位表少爺的眼睛好不老實,總是偷偷看青娥小姐。”
  此事在素娥意料之外,忙問道:“真的?”
  元寶點頭道:“真的,婢子還聽見李家的使女背後說三姑太太極喜歡青娥小姐的。”
  素娥想了想,冷笑道:“原來尚真真打著這個主意,要把我妹子嫁到李家窮親戚。她想的倒美,一個依附外家過活的小子,我爹爹哪裏肯把女兒嫁他。”
  元寶曉得自家夫人提到嫁人說親必然惱怒,借著趕蚊蠅走開幾步。
  同是王家的女兒,她就要嫁老翁,青娥傻乎乎的倒得少年書生為配。素娥坐在那裏,越想越氣,再想到自家再也尋不到好婆婆家,將來青娥做了官太太,她兩個可不是一個是天上的雲彩,一個是地底的汙泥?素娥嫉妒,咬著牙隻想壞了妹子的好事,猛然站起來,也不叫元寶,忙忙的回到房裏,揭開妝盒擺出鏡子,她本來生的白淨,又做了幾年夫人保養的也好,鏡中看去也不過二十許。
  素娥看著鏡中的美人,長長歎息。
  銀子看夫人又在照鏡子,上來湊趣道:“今兒李家的管家奶奶還問婢子,夫人十幾了?都以為你是青娥小姐的妹子呢。”
  素娥啐道:“胡說,她分明是老眼昏花。”其實心裏也有些得意,取了鏡子在亮處照了半日,又叫銀子把青娥喚來,貼著妹子的臉仔細照了一回,果然妹子的眼睛不如她的大,也不如她水靈靈的。妹子的麵皮微黑,不如她白淨細嫩,並排站在一處姐妹兩真像差不多大。她越看心裏越喜歡,取了隻玉鐲子丟把妹子,笑眯眯道:“你也沒有幾樣見人的東西,這個把你。”
  青娥接過,銀子就上來搶著替她套到胳膊上,笑道:“夫人對小姐真舍得,這個鐲子通體盡翠,百十個裏頭也挑不出這麽一隻來,青娥小姐可要仔細,休刮壞了。”
  青娥點點頭,出來把爹娘看,王老夫人道:“快脫下來,娘替你收起。”
  王老爹自那回想通了,這些天叫李家的富貴繁華一比,隱約明白些人要衣妝的道理,喝道:“胡鬧,女兒大了,也要妝點一二,堂堂舉人的妹子連人家的燒火丫頭都比不上不是丟我兒子的臉?”
  晚飯時分,李青書一行三人回來,鶯鶯因曉得青娥的心思,索性連屏風都撤去,三家人分男女坐了兩張方桌。青娥看哥哥待蘇公子分外親熱,心裏曉得此事有八成指望,羞答答坐在席上,低著頭小口吃菜。王老太爺也瞧科三分,盤算蘇公子是官宦之後,就是窮些兒將來有李家這等親友中個舉做個官就如吃酒吃菜般平常,倒也無可無不可。隻有王老夫人心思都在美酒上。
  素娥眼前著妹子覓得良緣,胸中氣悶。忍不住偷眼去看蘇公子,他穿著月白長衫,個子又高大生得又好,端的是個濁世佳公子。
  無意中和素娥四目相接,蘇公子手裏一哆嗦,小臉蛋子臊的通紅。
  素娥大大方方一笑,道:“蘇兄弟平常都讀什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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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五章 青娥的婚事(下)


  王慕菲和真真不約而同皺眉,尚鶯鶯衝李青書使了個眼色,李青書笑道:“這樣吃酒無趣的緊,現成的戲班子在,叫兩個孩子來唱曲子吧。”
  鶯鶯忙道:“這可不成,小戲子們雖然是孩子,到底男女有別,快取屏風來。咱們在屏風後聽也罷了。”依舊取屏風來,把素娥和青娥擋的嚴嚴實實的。叫他們這一打斷,蘇公子就不曾答話。兩邊安安靜靜吃完了酒散去。
  別人猶可,隻有素娥頭一遭遇到美少年,心裏愛他靦腆溫柔,供在心尖上滾來滾去一晚上都舍不得放下。第二日天擦亮就起來,神使鬼差般換了件月白繡蟲草的紗衫,描了一個桃花妝。在蘇公子住的小軒外徘徊良久,或是坐在池邊看花,或是對著露珠兒歎息,到元寶來尋她,才如夢初醒回到房裏,托著腮一直發呆,時嗔時笑。
  元寶送茶來她就吃,送洗臉水來她就洗臉,銀子給她纏腳時手下略緊了些,膽顫心驚抬頭,卻見夫人嘴角含笑,忙看向元寶。元寶略微搖頭,待收拾妥當兩個都退了出去,素娥還在攬鏡發呆。
  元寶道:“夫人這般模樣,難道是中了邪?要不要和舅老爺說知?”
  銀子啐她道:“你傻了,夫人的心事你還不明白?那一年秦二姑太太家的十二少來給老爺送壽禮,我們夫人不就是這樣?”
  元寶吐了吐舌頭,臉色發白,道:“若真是這樣,還是先和舅老爺說的好,不然鬧得大家臉上不好看,必拿我兩個頂缸。你頂的是誰的缺你不記得了?”
  銀子想起舊事,也魂不附體,她到底比元寶有急智,定下心神想了想道:“這事咱們和舅老爺不好說,且去和舅太太說,到底那位蘇公子是她家親戚。”
  元寶隻是點頭,兩個人借著去廚房,轉到真真後窗下扣窗。真真不愛熱鬧,一連幾日陪著公婆聽戲,今兒推說頭疼在家歇覺,還不曾起。春杏推窗看見是素娥姑奶奶的心腹,忙笑道:“兩位姐姐請進來說話。”
  元寶猶豫,銀子拉她衣袖,輕聲道:“我們有話要和舅太太說。”
  春杏瞧她兩個臉色都不大好,倒不好不稟,喊醒真真,真真靠在床上,想了半日,心裏猜到幾分,道:“叫她們進來罷。”
  銀子進來撲通一聲跪下,哭泣道:“舅太太救命。”
  元寶也跪下,哭道:“還請舅太太救我們兩個。”
  真真笑道:“想來你們做錯了什麽事,大姐罰你們?也罷,叫春杏送你們回去,認個錯就完了。”
  銀子看看春杏,咬著嘴唇隻是磕頭。春杏看真真臉色,真真隻微微搖頭,她忙上來拉銀子,勸道:“兩位姐姐莫急,大姑奶奶素日待你們最好。”
  銀子想到舊事後怕,心裏一慌,也顧不得當說不當說,跳起來把門關上,走到真真床邊跪下,道:“我們夫人心眼兒極小,在家總和三小姐過不去,時常在我們麵前抱怨她和三小姐是親姐妹,偏父母把她賣了兩回錢,還想賣第三回。三小姐就替她擇貴婿,這幾日總說必要攪了這門親事才趁願。”
  真真歎息,並不說話。那銀子咬咬牙,把素娥拉青娥照鏡比美,今兒早上妝扮出門,回來微笑發呆等事都說了,落後道:“從前秦家有一位十二少,和夫人打過照麵後,夫人就是這般情形。後來鬧得不可開交,夫人房裏的使女盡數被老爺打死。”
  真真麵沉如水,等了一回看她兩個不再說話,方道:“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罷,還是照舊服侍你們夫人要緊,如今她居孀在家,比不得從前,也隻得你們兩個貼心人,隻要盡心服侍,必然待你們好。”
  春杏看她兩個還在哭,曉得她們聽不明白小姐的話,一手一個扯出來,笑道:“還哭什麽?休要怕,照舊回去服侍姑奶奶,以後有什麽事,隻管來找我。我們小姐待人最厚,會不會做事還在第二,隻要忠心。你們素來對姑奶奶忠心,自然待你們好。”
  元寶心裏沒底還想說話,銀子拉她急走,無人處說她:“你還不明白?咱們這回投到舅太太這邊,隻要有什麽風吹草動,必要報把春杏知道。這事了了,咱們再去求求舅太太想個法子把我們要去,夫人處是不能指望的。”
  元寶是見慣素娥手段的,深以為然,兩個各懷心思回去服侍不提。那王素娥也不曉得她的兩個使女已悄悄的投到真真一邊,隻顧攬鏡含羞而笑。
  卻說真真曉得大姑子存了這樣邪心,頭痛不已,思之再三,不敢和相公說知。換了件衣衫去姐姐處,才進門,就見大樹底下擺著兩隻大木盆,鶯鶯和李青書兩個一人抱著一個孩子在嬉水。
  真真心裏憂慮,麵上不免繃著些,鶯鶯把手裏的兒子交給奶媽,吩咐李青書:“再耍一會就抱起來罷。”接過手巾擦淨水漬,笑道:“真真,和你家王舉人吵嘴了?”
  真真苦笑道:“遇到一件出奇的事,還要姐姐替我拿主意。”
  鶯鶯引她到後院一間小敞軒,在天然幾邊坐下,笑道:“不是你家公婆,就是你大姑子?”
  真真點頭道:“自阿菲和公公吵過拿回那幾個鋪子的契紙,公公就安份了許多。是我們家大姑奶奶,她的兩個丫頭今兒早上慌慌張張來找我,氣色也不成個氣色。說她不忿青娥結親,存心要壞事。”
  鶯鶯冷笑,撫過天然幾上的坑洞,慢慢道:“蠢。隻怕還不隻這個罷。”
  真真漲紅了臉道:“還說她大清早就妝扮了跑出去,魂不守舍來家,隻曉得傻笑。銀子說她是看上了……”
  鶯鶯的尾指上留著有一寸長的指甲突然折斷,她也顧不上看,驚問道:“三姑母家那位?”
  真真點頭,羞愧難當。
  鶯鶯笑道:“她倒有幾分眼力,也不找塊鏡子照照。休說是蘇家這樣的世家大族,就是平民百姓,誰家肯叫十來歲的少年取嫁過兩回的寡婦?”
  真真捂著嘴偷笑,忍不住道:“可不是在房裏照一回鏡子笑一回呢。”
  鶯鶯摸著指甲顧不上心疼,道:“昨日她和表弟說話,想來還是初見,我就把蘇家表弟支開,如何?”站起來走了幾步,發狠:“也罷,我使個人故意來說,就說我家鋪子有急事,我們回去,當著麵問你,你也要回去他王素娥自然不好在這裏,自是和你們同去。”
  真真道:“索性我和阿菲說知,舉家辭了去罷,若是叫你三姑母疑心,青娥的親事就說不得了。”
  鶯鶯道:“也罷。此事我叫你姐夫和你家相公說去,也省得你說他姐姐不好和你鬧。”
  果真鶯鶯和李青書說了,李青書也氣悶,就尋著王慕菲道:“你家大姐頗不安份,管家們都傳說今日清早她在我表弟宿處外打轉。我三姑母最是清高,若是讓她曉得,這門親事就是個笑話了,隻怕鬧得滿鬆江府人都知道。”
  王慕菲好似驚天一個大雷在頭頂滾來滾去,雷得他倒退兩步,撞倒一張小桌子,扶著牆好半日,不敢相信道:“竟有此事?”
  李青書點頭,又道:“已是和真真妹子說知了,真真說你們尋個由頭辭了家去最妙。”
  王慕菲愣了許久,方道:“我知道了。”拖著腳步走回房,合衣倒在床上,兩眼望著帳子頂,如木雕泥塑一般。
  真真和幾個丫頭在房裏來來去去收拾衣物、打點包袱,正忙亂間,青娥持著兩枝紅蓮進來,笑嘻嘻遞把嫂嫂道:“我才從湖裏耍來,這個給嫂嫂玩。”
  真真接過,取了塊帕子遞把小姑,青娥一張紅撲撲的臉蛋子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此時對著疼愛她的嫂嫂露出兩個梨渦,咯咯的笑起來。王慕菲微抬頭,看見妹子笑的這樣快活,心裏越發煩悶,喝道:“就曉得頑,去跟爹娘還有大姐說,家裏有事,我們吃過中飯就回去。”
  青娥手足無措,隻看嫂嫂。真真輕聲道:“實是有事,你哥哥心裏煩惱,隻得先回去。你先回去收拾罷,我和你哥哥就去和爹娘說。”送妹子出門,回來勸王慕菲道:“婆婆最是喜歡聽戲,還要你去說一聲才好。”
  王慕菲哼了兩聲,不情不願爬起來,訴苦道:“咱們為了妹子能結門好親費盡心力,偏我爹娘百事不問,不然我姐姐……”
  真真忙捂住他的嘴,道:“罷了罷了,大姐這事你知我知就好,若讓爹娘知道,還不鬧得天下皆知?最要緊還是青娥。”
  王慕菲拉著真真的手,壓下怨氣,道:“我如何不知妹子嫁到蘇家是大好事。都依你就是,隻盼老天爺有眼,叫她順順當當嫁過去。”
  真真微笑,拉著他出門,穿薔薇架,過九曲橋,到王老太爺住的院子裏,兩個小戲子分生旦裝扮了,在廳裏對唱。王老夫人和素娥都坐在椅子上聽得出神。一個捏著的嗓子正細細唱:“隻為這燕侶鶯儔,鎖不住心猿意馬……”
  王慕菲看姐姐眼角眉梢都是春意,方才真真壓下去的怒火騰騰躥起三丈高,大步邁到兩個小戲子跟前,一手一個拎出去,喝道:“走。”
  幾個拉琴的都住手,衝真真點頭哈腰道了聲得罪,帶著那兩個孩子走了。王老太太道:“正聽到妙處,你怎麽打發人走?這樣不花錢的戲,為何不叫我聽?”
  王慕菲沒好氣道:“鋪子有事,我們吃了中飯回去,娘和姐姐收拾東西罷。我們坐李家的馬車回去。”說罷轉身就拉著真真出來。
  他倆走遠了,素娥才道:“這是哪裏撞了人家釘子?拿咱們出氣呢。”懶洋洋站起來打嗬欠,捂著嘴道:“中飯我不吃了,先去補一覺。”回到房裏拴上門,就變了一副麵孔,用力推倒進門的屏風,罵道:“連個戲也不讓人好生聽!”
  銀子捧了茶碗過來,她甩手一推,一碗茶都潑到銀子胸口,還好那茶本是在冰水裏浸著的,潑到身上隻是冰涼。銀子低著頭默默退下,轉到後廂,和收拾衣箱的元寶說:“我去換件衣服……”
  素娥又喊:“銀子,你作死,還不倒茶來與我吃?”
  元寶和銀子兩個自早上到真真處去,共同保有一個秘密,反倒親熱起來。元寶丟下手裏的水田披風,低聲道:“你去換,我來倒茶罷。”走到冰盆邊再倒了一碗茶送上,笑道:“方才三小姐和我們說,中飯後要回去呢。”
  素娥哼了一起,突然道:“咱們不和他們一道,你去和李家的管家說,我們另要輛車要去莊上。”
  




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六章 郎情妾意(上)


  聽說素娥要去她莊上看看,王老夫人也要去,王老爹也有些放不下,都跟著同去。所以辭了李青書和蘇家表弟,隻真真兩口兒帶著青娥回府城。
  王素娥不情不願和爹娘坐了一輛車,頂著六月火熱的大太陽走了一個時辰,才到她那個小莊。早有媳婦子先去說知,管莊的老吳跪在院門口接,道:“小的不知夫人要來,上房還在收拾,還請夫人到小的家歇息吃茶。”
  素娥道:“無妨,你領我四下裏走走,把我家的水田在哪裏都指一回。”
  老吳隻得又回家取了一把大傘,叫他的渾家撐著傘護在夫人身後,帶她去看田地。王老夫人因女兒看也不看她,跟在後邊追道:“走慢些兒,都是小腳呢。”又喊老太爺:“老伴,一同去。”
  蘇杭一帶富庶,一畝上好水田的出息抵得上北方四五畝,所以田地值錢,這個小莊雖然隻有二三百畝水田,約也值二三千兩。素娥轉了半圈,心花怒放,指著水渠隔開的另一片水田問:“那也是咱們家的?”
  老吳笑道:“那是李百萬家的,聽說是他家三姑太太的嫁妝田。”
  王老太爺心中一動,擠上去問:“可是夫家姓蘇的那個?她家的嫁妝田有多少?”
  老吳忙道:“就是他家。因為蘇家瞧不起生意人,所以三姑太太的嫁妝都是田地,也有一千多畝。”
  一千多畝地還隻是嫁妝田,想必以李家之富有,這位三姑太太的陪送必不少,王老太爺此時對蘇家這門親事極是滿意,拈著胡子樂嗬嗬繞著那片田轉起來。
  素娥心裏有氣,慌不擇路一隻腳踩到一坨牛糞裏,釘著珍珠的藍繡鞋糊得麵目全非,連裹腳布和裙子都汙了,隻得回來。老吳極是不安,一路陪不是,回到莊上又叫他渾家挑了兩擔水來與夫人洗鞋腳。
  素娥洗了澡換上新衣裳鞋,並無半點惱怒,與老吳娘子閑話也極是和氣,笑吟吟問:“那邊一千多畝地是蘇家的,他家人想必住在莊上?”
  老吳娘子哪曉得夫人是套話,老實道:“這是李家三姑太太的田地,蘇家住在湖州呢。三姑太太的莊子離我們家隻有二裏地,她也常回來住,若是農忙時節,住幾十日也是有的。過些天割早稻蘇少爺必護送他母親來。說起來,蘇少爺好相貌呢,可憐蘇老爺去的早,不然早在京裏做了大官。”
  聽說蘇少爺過幾日就來,素娥心裏暗喜,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麽一來,反倒離著俏郎君更近了,又無人管束自家,必能和他說幾句話。秦夫人越想越快活,隨手脫下一個二錢重的金戒指打賞。素娥自此安心住下不提。
  在莊上住了有四五日,鄉村地方無趣,老夫人早已不耐煩。老太爺也把自家女兒和未來女婿的田產都打聽清楚,哪塊田交多少稅,是哪個佃戶租種,一年多少租米,他都在心裏算了又算,自覺萬無一失,可惜三姑太太長住在娘家,此時並不在這裏。老太爺回去替女兒訂親的心就一刻也按不住。偏素娥打定了主意要長住,任王老夫人時時抱怨也不鬆口。
  王老爹逼急了,她道:“爹爹,這是女兒的小莊,若是你們住不慣,叫人去鎮上雇車來送你們回去罷。我還要看打稻呢。要等秋忙過了才家去。”
  王老爹心裏裝著事,哪肯多留,就依著女兒雇了車和老伴家去。素娥離了爹娘,越發沒了管束,每日使錦帕纏頭,穿著時新衣裳,叫人撐著傘在田間地頭打轉,就盼著和蘇公子偶遇。
  果然蒼天不負有情人,這一日天氣陰陰的,又有些悶熱,過了午素娥在家坐不住,換了極薄的灑線紗衫紗裙,扶著老吳娘子的胳膊出來,遠遠就瞧見水渠邊有一個白衣少年垂釣,不是她心尖上的他又是誰?
  素娥打量自己,透過紗衫能看得見裏頭雪白的胳膊和半袖的汗衫,行動間隱約有香氣襲人,方才一群閑漢路過,看著她口水還咽的啯啯的響。自問全身上下並無破綻。她放心攏了攏頭發,走到蘇公子身邊,笑道:“蘇兄弟,這樣熱天,且尋個蔭涼處歇歇罷。”
  蘇公子見是將來的妻姐,雖然麵嫩,倒不好不和人家說話,站起來做了揖,恭敬道:“姐姐好。”
  素娥心裏暗恨:“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把自己當妹夫了?若不把你迷的睡夢裏都想著我,我就不是王素娥。”故意移到上風處,微笑道:“這裏離我們家小莊不遠,蘇兄弟去吃碗涼水罷。”
  蘇公子從小跟著母親過活,近身的都是媳婦子老媽子,並無年輕俏俊的使女,所以他見了青年女子格外緬腆,此刻叫大姨姐的香風一吹,迷迷糊糊丟下釣竿就隨著素娥走了。
  素娥心裏得意,偏端著架子非禮勿視非禮勿動,請蘇公子在廳前通風處坐下,旋換了家常布衣去廚下,就著灶上煮好的老鴨湯下了一碗掛麵,取蔥花撒上又滴上幾滴香油和醋,整治的極是中吃,叫銀子送去把蘇公子點心。
  蘇公子到底年輕,接著麵碗,苦候素娥還不出來,忍不住問:“大姐哪裏去了?”
  銀子道:“我家小姐還在廚下整治點心呢,公子請慢用。”退到廂房和元寶說:“這才見過幾次麵?就姐姐妹妹起來,和那個十二少一樣不是好東西。”
  元寶跳起來捂她的嘴,小聲道:“作死,叫那個哈巴兒吳嫂聽見,夫人還不生吃了你?”推她出去道:“我們去廚下罷。”兩個到廚下,素娥就叫她兩個煎餅做湯備午飯。自家回房又換了紗衫,捧著兩碗筍尖酸湯出來,笑遞把蘇公子道:“暑天吃些酸的,家去也多吃幾口飯。”
  蘇公子心神都在妻姐若隱或現的雪白膀子上,呆呆的接了湯,並不曉得吃,心中可惜青娥生的不如素娥美貌。正在心神蕩漾之際。素娥輕輕推他一把,嗔道:“兄弟,你看什麽?”
  蘇公子傻笑,一口吸盡手裏的湯,拱拱手去了,晚上把自家釣的魚送了一簍過來,素娥又留他吃了晚飯。自那一日起,兩個不是在村口遇著,就是在池塘邊會著,再不然蘇公子釣到魚親送把妻姐,素娥必定親自下廚或煎或蒸,整治的潔淨可口。
  在素娥,是使出了渾身解數,不怕這不經人事的毛頭小夥不動心。在蘇公子,初遇這樣美貌溫柔又體貼的婦人,常常如同小戶人家夫妻一般我捕魚來你煮吃,卻是新鮮有趣,如何不愛。又沒有老娘管他,又無人催他讀書,所以他得空就來。
  這一日蘇公子又送魚來,素娥接過,係了條圍裙要親自剖魚。蘇公子表姐表妹極多,會做菜的也有幾個,敢剖魚的卻不曾見過,是以跟著素娥到後院,素娥雖然做了幾年夫人,到底打小兒在家做活慣了的,收拾十來條小雜魚極是爽利,蘇公子坐在邊上一碗茶才吃完。素娥已經拎著幹幹淨淨的籃子笑嘻嘻道:“兄弟,同去廚房如何?奴教你和麵烙餅罷。”
  







  第三十七章郎情妾意(下)
  蘇公子見多了大家閨秀彈琴吟詩,生平頭一遭有人要教他和麵,又是心裏愛慕的美人,如何不肯,真個跟她到廚房。素娥衝吳嫂使了個眼色,吳嫂就把廚房裏幾個人都喚出去殺雞割肉打酒支使開。素娥又尋了件幹淨圍裙,對蘇公子道:“兄弟,來係上,小心汙了衣裳。”
  蘇耀揚本是衣來伸手的人,伸開雙手才想起來不好叫姐姐替他穿,紅著臉要縮回來,素娥早替他係上,移到他身後打結,輕輕道:“你個子真高。”
  蘇公子心裏一動,也紅著臉笑道:“姐姐生的真白。”
  素娥嬌羞不已,打完結順手輕輕一掌拍在他後背,軟軟糯糯啐他道:“死人。快去洗手,我教你和麵。”
  從小到大蘇公子都是眾人捧在手心裏養活,哪曾見過這樣和他說話的,又新鮮又有趣,果真老老實實洗過來。素娥舀了些麵粉,澆上水,笑道:“喏,你把他揉成麵團。”
  蘇公子無辜的睜著大眼睛看著素娥,那模樣好似狐狸爪子下的小白兔。素娥曉得他老實,喜不自勝,嬌嗔道:“真真是貴公子,奴來教你罷。”依偎到他身邊,捉住他的手道:“須要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蘇公子的心裏麻麻癢癢,由著素娥這般如此如此這般,盆裏的麵還不曾成團,他兩個都麵紅耳赤,軟成一團。素娥因外邊無人,不肯把這樣天賜良機輕輕放過,故意推開他,佯裝害羞要走。蘇公子才嚐著些甜頭,哪裏舍得放美人兒走,攔到她前麵把門拴上,牽著她的衣袖央求道:“好姐姐,救救兄弟罷。”
  素娥心裏得意,偏板著臉道:“我妹子就要和你訂親,我是你妻姐,如何能做那樣喪德敗倫的醜事。”
  蘇公子臉嫩,低下頭去開門,素娥忙拉住他,啐道:“小冤家,偏這樣招人疼。奴若依你,必定為家人不容。”
  蘇公子忙指天發誓道:“若得姐姐和我雙宿雙飛,必待姐姐如妻子。不然就叫天打雷劈。”
  素娥忙捂住他的嘴,嗔道:“不許胡說,我雖是依了你,卻要你依我三條。”
  蘇公子隻要素娥肯,忙道:“姐姐,休說三條,就是三千條三萬條我都肯的。”
  素娥伸出玉指,道:“第一,我是真心愛你,不肯別嫁的,我為你守貞,你須依我,日後娶我進門。為妻為妾都使得。”看蘇公子連連頭頭,又道:“第二,不許娶我妹子青娥。隨你哪家閨秀你去娶都使得。我已是和你有了首尾,不好和妹子二女共侍一夫的。”
  蘇公子點頭道:“那是自然,有你一人足矣,休說青娥妹子,就是別家女人,我也不肯看她一眼的。”
  素娥因這兩條他都應了,貼著他道:“第三條卻不難,待我嫁到你家,還是搬出李家獨門立戶,可使得?”
  蘇公子也依了,笑道:“我家在鬆江和湖州都有宅院,住在外家不過是為了探望外祖母方便了。成了親自然單過。還有什麽?姐姐說罷。”
  素娥低頭,輕聲道:“沒有了。奴隻要阿揚真心待我。”
  蘇公子被阿揚兩個字招得小腹發熱,他本來高大,用力把素娥抱在懷裏,笑道:“兄弟還有好些事體不懂,還要姐姐教兄弟呢。”
  素娥佯妝害羞,用力拍他胳膊,嬌聲道:“放我下來,休叫人瞧見。”
  蘇公子哪肯理會,尋著廚房裏一張守夜媳婦子睡的木榻,就抱著素娥奔過去。可憐那張木塌吱呀吱呀喊了半日救命,也無人來救它,第二日守夜的媳婦子去睡從塌上滾下來,才曉得壞了一條腿,此是後話不提。
  良久,兩個眉開眼笑開門出來,素娥叫元寶去廚下做飯,請蘇公子到她一個極僻靜的小院歇息,就從後門送他家去。
  自此蘇公子每日推說釣魚,隻要貼身的小廝跟從,在外頭打個轉,就合小廝換了衣衫,從素娥留的後門溜進去,換上素娥親手做的紗衫,兩個人似夫妻一般,一道煮飯燒菜,讀書說笑,吃過中飯摟抱著去歇覺,待到日頭西斜方才起身,兩個洗浴過了,蘇公子依舊換上舊衣從後邊溜出去,回到釣魚的所在尋著小廝換回公子裝束。
  素娥不是頭一回偷情,又是自家當家作主,上下打點的周到妥貼。早把蘇公子貼身使的幾個小廝管家都買通,就是自家莊上的人,一來恩威並施壓製的眾人服貼,二來她自小心,和蘇公子勾搭上了,兩人再不出那間小院的門,也不許第三個人進來,燒水送菜都是元寶和銀子送到門口,她自家去接過,也不叫使女們和蘇公子打照麵。所以他莊上的人都曉得夫人偷人,卻不知偷的是哪個,隻當是誰家不成材的小廝。隻有元寶和銀子盡知罷了,兩個丫頭每日背著人偷偷垂淚,生怕鬧出什麽是非來。
  這一日三姑太太偶然走到兒子房裏,看見一件長衫隨手丟在桌子上,替他收拾,抖出一個拴著金三事的帕子來。解開了看時,上邊還繡著:“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二句。三姑太太不動聲色揣到袖內,晚上先召來兒子的貼身小廝,問他:“少爺這些天可與什麽人走得近?”
  那小廝笑道:“少爺與人無並來往,就是好尋幽靜處釣幾條魚罷了。”
  三姑太太哪裏信他,暗暗吩咐幾個心腹管家留心查問,心裏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帶兒子回鬆江府,去把王家的親事訂下來。
  卻說那小廝轉過背回去說與自家少爺知道,蘇公子慌了神,結結巴巴道:“這可如何是好,你去問老孫頭要鑰匙,咱們快去尋素娥姐拿主意?”
  那小廝笑道:“少爺莫怕,這等翻牆鑽洞的勾當誰家沒有?就是夫人曉得了也不過說你兩聲罷了。鬧出來大家沒臉,夫人怎麽肯?且安心睡罷。”
  誰知第二日清早,蘇少爺還不曾起身,三姑太太已是套上車,不由分說叫幾個媳婦子架著兒子回府裏。可憐王素娥精心煮了一鍋烏雞湯等他來吃,從清早等到日頭轉西,也不見人來。使了老吳去打聽,才曉得蘇公子陪著母親回城去了。她此時一顆芳心俱在蘇公子身上,亂了方寸,問道:“他可說何時回來?”
  老吳深知主母底細,板著臉道:“聽說是府裏使人來喊了去的,並曾留話。”
  素娥無可奈何,因稻子還不曾割盡,指望他必回來,按著性子又在莊上住了七八日,蘇家莊上傳了消息來,說是蘇公子和一位王舉人的妹子訂親。過了兩日,王老爹也捎信來叫大女兒回家幫著張羅青娥的嫁妝。
  素娥這才曉得蘇公子虛晃一槍,這邊和她情深意重,那邊卻打著娶她妹子的如意算盤,心中大怒,帶著七八個心腹趕回家。
  原來三姑太太曉得兒子開了知識,怕他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廝混澄壞了身子,八月初一下訂,九月初十就要娶過門。王慕菲也怕夜長夢多,一一應允,打算趁姐姐不在家,就把妹子嫁過去。所以兩下裏都極忙亂。偏王老爹不曉得其中關竅,捎信叫大女兒來。
  素娥一路上酸醋之氣上衝牛鬥,進了大門情不自禁衝到青娥房裏,甩了她一巴掌,罵道:“小賤人,耀揚怎麽會娶你?”
  




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八章 青娥抗婚(上)


  青娥女孩兒害羞,隻曉得與她訂親的公子姓蘇,並不曉得他叫什麽耀揚。這一巴掌挨得極委屈,捂著臉大膽道:“姐姐何出此言?”
  她房裏的小丫頭本是林管家買來的,看見自家小姐被打,奔出門就去對林大叔。元寶和銀子都嚇呆了,看見小丫頭奔出去尋救兵,方才醒悟過來:這大小兩位姑子,在舉人娘子心裏一個天一個地,此時若不護著小的,舉人娘子不好把大姑子怎麽樣,拿她二人做筏是一定的。兩個對看一眼,銀子上前護著青娥,元寶拉著素娥的衣袖苦勸:“不關三小姐的事,夫人,咱們回屋去罷。”
  元寶這樣勸法好似火上澆油,素娥見她兩個貼心使女都偏著妹子,分明是見人家要做夫人,鵲兒揀高枝兒棲,下手分外狠些,兩隻手爪在銀子背上死命的抓。銀子咬緊牙牙忍著,實在吃不得疼,喝道:“夫人,你在莊上瞞的緊,是為著來家就叫眾人知道麽。”
  素娥實是酸醋蒙了眼,叫使女提點,醒悟過來,看房裏並無外人,停了手換一張笑臉,對妹子道:“青娥,方才是姐姐糊塗,你莫記在心上,姐姐回頭為你添嫁妝呢,你嫁到蘇家臉上多有光彩。”自以為這樣利誘,妹子又向來膽小,必不敢和人訴說。
  誰知她話音未落,林管家已是請了舉人老爺過來。王慕菲看見妹子臉上紅腫,銀子依舊張開兩臂護著她,後背上縱橫交錯都是血痕,他是曉得姐姐心事的,大怒道:“姐姐好狠心。林管家,請姐姐回房去歇息。”
  林管家站在門外道:“元寶,扶你家夫人回房去罷。”
  元寶上前,素娥冷笑道:“我何須人扶。”大步回房,吩咐眾人道:“收拾箱籠,咱們搬到莊上去住。”想想不妥,若是自己走了,不是雙手把一個香噴噴粉嫩嫩的蘇公子送把妹子了?她又道:“都停手。去燒洗澡水。元寶去廚下叫他們燒點心來。”
  元寶忙出門,隻見幾個媳婦子左右扶持,護著青娥和銀子順夾道到前邊院子裏,舉人老爺鐵青著臉跟隨。看見她,候在院子裏的林管家道:“元寶,老爺有話問你,隨我們到前邊廳上去。”
  元寶大鬆一口氣,隨著林管家到廳裏,此時廳裏空無一人,林管家因道:“大姑奶奶在李家別院之事,李家人已是說與我們老爺聽過,老爺盡知此事底細,回頭有什麽話問你隻管大膽說,不妨事的。”說完去後邊請主人來發落,元寶得了林管家的吩咐,心裏自有計較不提。
  真真房裏一片忙亂,一頭安撫青娥,一頭又尋藥替銀子敷傷口。王慕菲哎聲歎氣,不曉得如何開口。真真也不理她,看著媳婦子替銀子敷過藥,吩咐道:“安排她在後邊耳房養傷罷,使個人看著她。”又對銀子道:“你為著三小姐吃苦頭,我們老爺都瞧在眼裏。想來大姑奶奶惱你也不肯再用你,回頭我另買個丫頭去換你來服侍三小姐可好?”
  銀子心裏明鏡也似,忙應了,還要掙紮著起來與王慕菲和真真磕頭,王慕菲擺手道:“罷了罷了,帶她到後頭去。”掉過頭問真真:“娘子,與我同去問問元寶?”
  真真曉得王慕菲有些護短兒,從前但凡他爹娘有什麽不是,他抱怨還罷了,若是自己點得一句半句,必然有些不快活。素娥這回和青娥鬧,嚷出舊事必然要把兩個老的牽出來,自己又不和大姑子好,不如退一射之地,因道:“相公自去,奴在這裏陪著妹子說說話罷。”
  王慕菲也怕審出丟臉的事來,娘子不肯去最好,丟下一句:“好生照看妹子,再過幾日就要下定呢,休叫她眼睛哭腫了。”就到前邊廳裏,叫幾個人守在外邊,問元寶:“你們夫人為何一來家就打罵三小姐?”
  元寶跪在地下,把前事盡數招了。王慕菲先聽得姐姐妒忌妹子嫁得好,存心要攪了婚事,隻當不過如此,鬆了一口氣吃茶。誰知元寶又把到了青浦縣莊上和蘇公子來往,和夫妻一般過活。夫人又時常在她兩個跟前說:“隻要你們盡心服侍,將來我必叫蘇公子納你們為妾,咱們長長久久在一處。”等語一一告訴。
  王慕菲越聽越惱,汗流浹背,恨不得把不守婦道的姐姐使繩子勒死。他殿試落第,若是有門路有靠山,多多的使些銀子,未必不能得官。這回與蘇家結親,自然可以打通門路,青雲直上指日可待,偏生姐姐要搶妹夫。若是此事遮掩不住,青娥的親事做罷,一來再尋不著這樣好門路,二來青娥也不好找婆家。他越想越恨,站起來喊道:“把這個丫頭找個空房關起來。”怒氣騰騰闖進爹爹房裏,道:“爹爹,大姐惹出是非來了。”
  王老太爺靠在躺椅上並不動彈,微微睜開眼道:“你是舉人老爺,她一個婦道人家,就是做出什麽不是來,你說她就是,和我一個無用的糟老頭子說什麽?”
  王慕菲惱了,聲音微微提高道:“姐姐一回來就要打青娥,她的丫頭攔著,連丫頭的背都抓的稀爛。”
  老太爺冷笑起來,道:“方才我也聽見了些,姐妹們爭執常有,不聾不啞不做家翁,你管那麽多做什麽?”
  王慕菲為難,爹爹這是惱家裏有事家人們不去尋老太爺,反舍近求遠找他,是不把他老人家放在眼裏。此時不好說什麽,因道:“姐姐在莊上偷上了蘇家公子,還要嫁他呢。聽說妹子要合他訂親,所以一來家就要打她。”
  王老太爺唬了一跳,猛然坐起,瞪大了眼睛問道:“竟有此事?都有誰知道?”
  王慕菲歎息,道:“方才我問的元寶。家裏隻我知道。”
  王老太爺鬆了一口氣,照舊睡倒,慢慢道:“極該把青娥叫到你們房裏。出嫁之前,就叫她在你們後邊樓上住罷。你姐姐麽,閉在房裏關幾日,待你妹子出了閣再放她出來就是。也不是什麽大事。”
  王慕菲覺得有理,出來吩咐站在外邊的林管家道:“收拾南屋沒有窗的那間房,請姑奶奶暫住幾日罷。”
  林管家略微頓了一下,道:“那間房裏見成的有床有桌,隻是姑奶奶千金貴體,老奴隻怕請不動。”
  王慕菲道:“多取幾把鎖來。”林管家忙叫人去取,自家先到那間房裏看了一回,把些刀剪之物和繩索都搬出來,走到王舉人跟前道:“收拾過了。”
  王慕菲冷笑一聲,挽起袖子大步闖進姐姐的房裏,對攬鏡梳妝的姐姐道:“有個好去處,還請姐姐去耍子。”揪著她的膀子拖出房來。
  素娥哪裏肯依,一邊抓撓,一邊哭鬧道:“爹,娘,殺人了。”
  王老婆子聽見,放下她那個油光水滑的錢箱子,從房裏出來,口內道:“阿菲這是做什麽?”
  王老太爺喝道:“回房數你的銅錢去。”自家出來反手把門扣上,素娥早披頭散發,院子裏,台階上散落著七八樣釵環。她看到爹爹出來,忙喊道:“爹爹,兄弟瘋了。”
  王慕菲鐵青著臉道:“你才瘋了。爹爹叫我把你關起來的。”
  素娥睜大兩隻含淚的眼,反倒尖聲笑起來:“我就知道,你們都想我的錢,都想我的錢,想要把我當瘋子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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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萬惡的舊社會呀





第一卷 盛夏 第三十九章 青娥抗婚(中)


  王老爹看兒子手下略鬆,怕素娥跑了。上來甩了大女兒一巴掌,和兒子扯著她的膀子提到那間房裏把她丟進去,還踢了她一腳,把門扣上,從管家手裏取來兩把大銅鎖鎖上,並不理會女兒的叫罵,慢悠悠道:“把大姑奶使的人都叫來。”
  王慕菲道:“還是把姐姐的三間房鎖起來罷,若是丟了什麽東西倒不大好。”
  王老夫人趴在窗格子上看著地下那幾樣首飾,忙跑出來撿起,問兒子:“為何好好把你姐姐鎖起來?”
  王慕菲隻是歎氣,姐姐做出那樣事來,如何說得出口,巴到門邊看看,素娥還在裏頭哭泣。他又歎了口氣,
  看情形王老太爺是想借著這個機會把大女兒的財物收在自家手裏,王慕菲卻還沒有打算動他。林管家曉得自家小姐性子,審時度勢,衝站在院子外邊的幾個管家使眼色打手勢。那幾個人會意,飛快的尋了一大把封條,淘了一桶漿糊來,趁著老太爺發落秦家跟過來的幾個老媽子媳婦子。就把素娥三間房封了個嚴嚴實實,前後門都上了鎖再貼了封條,把鑰匙奉給王慕菲,且低聲道:“姑奶奶話說的有些不好聽,不妨把鑰匙自門縫裏遞把她,也省得日後有爭執。”
  王慕菲還不曾接,王老太爺一把搶過,咳嗽兩聲道:“爹爹收起罷。”
  王慕菲無可不無可,歎了口氣回家。真真正撫著青娥的背,哄她:“明日和嫂嫂去城外莊上住幾時罷,畢竟是親姐妹,哪有那樣大仇恨。”等語。青娥捂著臉隻是搖頭,看見哥哥進門忙站起來。
  王慕菲擺擺手,問娘子:“你要帶青娥去莊上住?”
  真真微笑道:“她二人都在氣頭上,親姐妹又有什麽好爭的,不如我帶青娥去鄉下住幾日罷,你們勸勸姐姐,兩下裏都消了氣不好?”
  王慕菲歎息,正要開口說話,真真衝他使了個眼色,王慕菲便轉到東廂小書房去。過了好一會,真真麵露疲憊,走進來靠著柱子苦笑:“好容易把你妹子哄住了。若是讓她曉得,又不知鬧出什麽事來。”
  王慕菲恨恨的道:“咱們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原來蘇家的莊子就在大姐莊子隔壁,天殺的叫他二人遇上了。”
  真真奇道:“三姑太太也有兩個小莊,不是在湖州麽?”
  王慕菲道:“青浦的是嫁妝田。”
  真真撫額,頭痛道:“我就忘了。李家極少買田。隻有嫁這位姑奶奶,因為夫家是書香門第,怕陪送鋪子蘇家瞧不起商人家俗氣,特為買了千把畝田。遇著了又如何?”
  王慕菲笑了笑道:“我也說不出口,那個銀子不是在你眼皮底下,你怎麽不問她?”
  真真橫了他一眼道:“問你不是一樣?奴一直伴著你妹子的,若問出什麽不好來怎麽處?”
  要叫王慕菲在娘子跟前說他姐姐的不是,他哪裏肯,隻道:“爹爹說把姐姐關幾日,等青娥出了閣再放她出來。”
  真真心裏猜是公公想翻素娥的私房方如此,大姑子縱有千般錯,也不能這樣待她,忙道:“爹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
  王慕菲搶著道:“林管家有眼色的,已把你姐姐的三間房都封了起來。爹爹隻拿了鑰匙去。若是丟了什麽東西,也和咱們不相幹。方才爹把姐姐房裏的老媽子都打發了去。”
  真真忙道:“使不得,阿菲。這起人一個都不能叫她們出門。若是夾帶了什麽貴重東西走還罷了,打發了他們出去什麽混帳話都說得出口的。都留下看房子箱籠,再撥兩個進房服侍你姐姐,還叫她住回原來房裏,隻要守住了前後大門她哪裏得出門,何必如此?”
  王慕菲叫娘子點醒關竅,連才脫下的長衫都不來不及穿,飛奔出去安排。
  真真出來恰好看見春杏在院子裏曬鞋,春杏因四下裏無人,就忘了青娥就在房裏,把從銀子那裏問來話一五一十說出來,落後道:“這一回可是叫人為難,就是大小姐也必受老祖宗褒貶。”
  真真後悔道:“卻是我和姐姐多事,都說蘇公子品性端方,又愛青娥為人,說是良配。他也是這樣登徒子,妹子嫁把他不是吃苦呢。”想了想道:“有莊上才送來的新鮮蓮子,你換了出門衣裳親自送去把我姐姐,就把此事和她說知,就說我的主意且把訂親的事先拖幾日,……”
  “我的主意,這門親事我不肯。”青娥從房裏走出來,噙著淚道:“他既然和姐姐約定了終身,就叫他娶我姐姐罷。”
  真真一臉抱歉,青娥撲到她懷裏痛哭起來。真真想了想道:“還不曾訂親的,就便他來,不應就是。休惱,咱們叫你哥哥替你慢慢兒挑,必能挑個人品家世都好的。”
  越這樣安慰,青娥哭的越大聲。女兒家心事,嫂嫂一力為她張羅,又得將來婆婆喜歡,又是彼此見過有意的,青娥早把一顆心都係在他身上,滿心想著嫁過去替他張羅衣裳 操 持家務侍候婆婆。熱辣辣正等著下訂,偏叫自家姐姐先偷上了,如何不惱?真真拍著小姑的背,哄她道:“你的心思嫂嫂都明白的,大太陽底下莫要哭壞了身子。”
  王慕菲還在夾道裏就聽見妹子嚎啕大哭,進了門看見姑嫂兩個站在院子當中,兩個都一身是汗,忙問緣故。
  真真無可奈何道:“妹子都知道了,她說蘇公子已是和大姐定了終身,叫姐姐嫁他罷。”
  王慕菲暴跳:“胡鬧,人家要娶的是王舉人的妹子王青娥,不是寡婦秦門王氏!”
  青娥唬得魂不附體,伏在嫂嫂懷裏不敢動。真真輕聲道:“卻是奴家看走了眼,蘇家公子這樣品行,妹子就是嫁過去也必受氣。不如罷了?”
  王慕菲皺著眉道:“此事從長計較罷。”在房裏板凳都沒有坐熱,又去和爹爹說:“青娥那妮子都知道了,不肯合蘇公子訂親呢,嚷著說姐姐和他訂了終身就把姐姐嫁他。”
  王老太爺眯著眼睛笑起來,道:“若是素娥得嫁蘇家也使得。橫豎沒得便宜外人。”
  王慕菲惱了,提高聲音道:“蘇家是何等人家?肯娶比兒子長八九歲的寡婦做媳婦?”
  王老太爺聽了不做聲,王老夫人在一邊跳起來罵道:“寡婦待如何?不改嫁的寡婦能有幾個好下場?”
  王慕菲無奈,好聲勸道:“娘,若是我看中通判老爺家的大女兒,要娶她為妻,你肯不肯?”
  那位通判老爺家的大女兒,年紀也有三十多,初嫁不過三年死了丈夫,她不肯守,再嫁把前夫的表兄。誰知小姐命硬,又不過三年相公又死了。第三回不知怎麽和前夫一個同年才十七八歲的大兒子偷上了,還要嫁他。那位同年曉得,把兒子打了個臭死,舉家搬回河南。所以滿鬆江府笑話了幾年,人一提起來就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此時王慕菲拿這位主兒做比,王老夫人跳起有二尺高,罵道:“休胡說,那樣賤人,娶回來做甚?你姐姐生的又好,性子又好……”想想自家女兒兩回嫁的都是老翁,那位通判小姐嫁過兩回還是年紀相當之人,一般兒和少年偷情,自家女兒還不如她呢。老太太想到此說不出話來,老臉微紅,氣哄哄走到一邊坐著。
  王慕菲道:“此時姐姐嫁不成,妹子又不想嫁,極是叫人頭痛。”
  王老太爺道:“誰家女兒由著自個的性子挑男人?他蘇家要娶的是青娥,就把青娥嫁把他。貓兒沒有不偷腥的,有了媳婦,再過得幾年自然好了。”
  王慕菲實是舍不得這門好親,聽了這一席話,也覺得爹爹說的有理,這樣數一數二的人家不嫁,嫁把誰?拿定了還叫妹子嫁到蘇家。
  


第一卷 盛夏 第四十章 青娥抗婚(下)


  王慕菲權衡良久,真真曾因為不肯和風流表兄訂親離家,她和青娥又極要好,不如索性把她姑嫂兩個都瞞過,送她二人到鄉下去住。到成親前日接回來,守的嚴些兒送上轎就完了。一來妹子得嫁佳婿,二來偷情之事可以捂住,與各人名聲都無礙。越想越覺得此計大妙,笑嘻嘻回來,對真真道:“你們幾時去莊上?”
  真真笑道:“隻隔了十來裏,幾時去都使得。”
  王慕菲道:“爹爹還主張要把妹子嫁把蘇家呢。依著我,你不如就帶妹子到鄉下去暫避。回頭我再和爹爹說,蘇家媒人再來打發了就罷。也省得爹爹曉得了尋妹子鬧。”
  真真覺得有理,就叫使女們打點了幾件隨身衣飾,因莊上自有人使,王慕菲又要在家支撐門戶。隻帶了小梅,和青娥並青娥的使女四個人坐車出門。春杏送至門口,悄悄兒問:“小姐,還要不要捎信把大小姐。”
  真真微微點頭道:“回話叫他到我們莊上去。你在家裏萬事留心。大姑奶奶那裏看著些兒,休要叫她磕著傷著,到底是老爺的親姐姐,休要牆倒眾人推。”
  青娥坐在邊上,輕輕哼了一聲,真真歎息,靠在板壁不再說話。隻聽趕車的甩了甩鞭子,車輪慢慢滾動起來。
  真真這個莊子本是尚老爺有一回心血來潮嫌城裏太吵鬧,在離城十來裏處尋了塊地方,建了一所小巧精致花園,又愛莊前莊後的水田漠漠,白鷺湖影,索性把四下裏都買了下來。雖然水田隻有二三頃,卻有一個方圓數百畝的大湖在莊側。尚老爺因小女兒嫁的不好怕她衣食不周,又怕她不會經營,所以莊裏全是尚家舊人,雖然名份上是把了真真,其實還是鶯鶯照管。隻是鶯鶯看不慣真真的公婆為人,攔著不許爹爹把契紙當妹子公公婆婆的麵交把她。
  真真又因大姑子也防著親生爹娘存金珠,姐姐這樣安排自是依從。所以她兩個要事體機密,連王慕菲和李青書都瞞過,隻說這所莊子的契紙不曉得爹爹放在哪裏,哪一日得空再來尋罷,其實所有要緊物事和金銀都藏在她家蘇州老宅的密室裏,除他父女三人外,並無人知曉。又使了幾家忠仆在那裏居住看守,端的萬無一失。
  真真指著不遠處的一汪碧水和小姑說:“前邊就是,看見那個小莊沒有?”
  青娥還有些孩子氣,看到好景致就忘了氣惱,撲在車窗邊,笑道:“還有船呢,是嫂嫂家的麽?”
  真真微笑道:“那是撒網撈魚的船。若要在湖上耍,另有畫舫在船塢裏呢。”離了公公婆婆,就好比孫猴子頭上移走了五行山,她也快活,帶著小姑子在莊上各處遊玩一回,就在她從前常住的鬆晴館住下。
  第二日早晨姑嫂兩個在鬆蔭下梳妝,正說話兒,卻見尚鶯鶯的一個心腹尋來,磕頭道:“三姑太太那邊不曉得為何急著下訂,昨日就和二小姐家換了庚貼。二姑爺還說下個月的十五是中秋,日子極好,要那日迎娶。三姑太太也許了。”
  真真聽得呆了,手裏的牙梳跌到地下,喃喃道:“怎麽會如此?阿菲明明說了要回絕這門親事的,怎麽我們一出門就變了?”
  青娥麵色發青,向後一倒。還好那個媳婦子年紀大些,上來扶著她掐了人中,又灌了些白水。青娥睜眼,哭泣道:“我不要嫁他。”
  真真心裏恨的咬牙切齒,道:“收拾東西,咱們回家問你哥哥去!”
  那媳婦子笑道:“二小姐莫急,大小姐就來的,不如等大小姐來到了一同商量,也不急在這一時。”
  真真想了想,安慰小姑道:“妹子你莫急,嫂嫂不會眼睜睜由著你嫁到火坑裏。我姐姐最有計謀,我們等她來,一起拿主意。”
  青娥嗚嗚的哭起來,掩著臉奔回臥房。因此事是自家相公主張,真真不好多勸,坐在房外也自惱火。少時鶯鶯風風火火的進來,道:“我也是昨兒半夜才得的消息,又使人去你家和三姑母處打聽的清楚。蘇家表弟怎麽做出這樣事來?還好三姑母不曉得她兒子偷的是你大姑子呢。”
  真真苦笑道:“姐姐請坐下吃口茶順順氣。阿菲昨日明明和我說過,要回絕了這門親事,誰知他居然哄我……”
  鶯鶯搶白道:“你相公和我姑母兩下裏各懷心思,若要退親,必要說清緣故。你家王舉人最好的就是麵子,如何肯說?就是三姑母也不肯認。與其吵翻了鬧得天下皆知,不如若無其事速速把妹子嫁了。結了親,就是你三姑母日後得知,也不好和你們王家鬧的。果然是舉人,打得一手好算盤。”
  真真咬牙,氣道:“到底名聲要緊,還是妹子的將來要緊。這樣嫁把他,也是日日吵鬧。”
  鶯鶯冷笑道:“若是傳開了,因為大姐和未來丈夫偷上了退親,你當你家小姑還能找著婆家?”
  她姐妹二人在外邊說話,青娥在房裏盡數聽見,心裏又恨蘇公子下流,又恨姐姐無恥,又恨哥哥無情。滿腹的心酸都化做眼淚哭將出來,驚動得棲在鬆晴館外鬆樹上的十數隻白鷺紛紛飛起。
  真真和鶯鶯聽得也都心酸,好半日,真真道:“不然,也叫青娥學我逃走罷。”
  鶯鶯啐她道:“胡說,你那回翻牆出了差錯,害我們在家日日提心吊膽不算,偏還遇見了王慕菲這個前世冤家。看你如今過的什麽日子?怎麽好再叫你小姑子學你?”
  這話卻有些重了,說的真真低頭無語。誰料青娥從房裏跑出來,撲到嫂嫂懷裏,哽咽著道:“我情願剪了頭發做姑子,也不要嫁把那姓蘇的。”
  真真和鶯鶯齊聲道:“姑子可做不得!”
  鶯鶯看看真真羞愧的都說不出話來,隻得自家出頭,因道:“青娥妹子,你和我妹妹極要好,我也當你是自家妹子一般,我說幾句,等我說完了你再想想你當如何行事。蘇表弟偷人也是富家子弟的常事,嫁把他若是你不吃醋。又有我和你姐夫護著,你在婆家日子極好過。忍幾年生兩個孩兒,他家家事雖然不多,也有數萬,夠你吃用。這是我偏著蘇家表弟說話了。若是換了我自家,必不與這樣下流種子成親,偷誰不好,偏偷娘子的姐姐,這是嫌大家臉上都太好看呢。這種事有一就有二,但有了邪心,今日偷姨姐,明日偷使女,後天按媳婦子,沒完沒了的生氣,何苦來。又不是不嫁把他就活不得,何苦自尋死路。隻是退了親,到底名聲上有礙,再尋這樣的人家是不能了,卻是要過苦日子的,也不曉得夫家可待見你,也不曉得你夫婿將來可會納妾。嫁把蘇家卻是錦衣玉食。你情願哪樣?”
  青娥低頭想了半日,紅著臉道:“我們本來家道平常,休說平常的秀才人家,就是尋常做田的織布的,隻要他老實為人好,就嫁把他如何?偏有了錢就有許多氣生,不如兩口子窮些的好。”
  真真微笑道:“妹妹打的主意好。憑什麽他們男人三妻四妾風流快活,還要做妻子的隱忍低頭做小,又要替他管家,又要替他照管小老婆們,有一點半點不是,就是你不賢惠。”
  鶯鶯也笑起來,道:“這卻是我教壞了妹妹。我不肯叫相公納妾,也管束著不許他在外頭風流,偏他又敬我愛我。隻是你姐夫這樣的人十萬裏頭也挑不出一個來。要替青娥妹子也挑這麽一個人可是有些難。難得青娥妹子這樣有誌氣,卻是他蘇耀揚沒福。”
  真真看青娥一張小臉又垮了下來,忙道:“私逃不能,咱們想個法子把青娥藏在哪裏,如何?”
  鶯鶯想了想,有了主意,笑道:“我卻有個法子,隻是委屈青娥妹子了些,可使得?”喝退從人,附著素娥和真真的耳邊說了幾句。
  真真遲疑道:“不好罷。”
  青娥卻點頭道:“無妨,就這樣行事,就是哥哥和爹娘曉得,也不會抱怨嫂嫂。”
 





第二卷 寒冬 第一章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上)


  卻說真真在莊上住了兩日,使人捎信把王慕菲道:“我姐姐來住了一日,勸轉了青娥妹子,已是肯嫁蘇公子。成親時大姐若鬧起來卻不好看,不如把她也送到莊來,奴慢慢勸解她,許下替她尋門好親事,她如何鬧得起來。”
  此舉正中王老太爺和王舉人下懷,青娥的婚事若不是真真穿針引線,哪裏得配這樣人家,若是替素娥也尋一門那樣的親事豈不是大好?老太爺親自把大女兒送到莊上,背著人拉住青娥問她:“你真的肯嫁蘇公子?”
  青娥勉強笑道:“婚姻大事,從來都是父母做主,女兒聽爹爹的。”說得這一句,怕爹爹看出底細,使袖子捂著臉妝害羞,藏到臥房裏不肯出來。
  王老太爺是曉得青娥愛蘇公子的,隻當她害羞,就信以為真。因為還要清點蘇家送來的禮物,他不肯久住,第二日一早就走了。
  真真和青娥站在看家樓上看著老太爺的馬車上了大路,忙吩咐道:“請大奶奶到鬆晴館來。”
  素娥也是做過幾年夫人的,曉得真真把她賺到此處必有原故,扶著媳婦子到鬆晴館來,走到真真對麵坐下,冷笑道:“想要把我怎麽樣?生吃還是油炸?”
  真真和青娥都歎息,這位大姐到此事還要擺夫人架子,若不是和她骨肉至親,誰肯理她?
  真真硬著頭皮開口道:“姐姐,青娥說你和蘇公子有約,所以她不肯嫁。”
  素娥冷笑道:“蘇家早下了訂,過幾日就成親,她說這個話,是笑話我麽。”
  青娥氣惱,一雙鳳眼睜得溜圓,賭氣道:“你偷得,人家就笑不得?”
  真真頭痛,喝道:“都聽我說!蘇家的親事已是訂了,也不好退得。青娥妹子是死不肯嫁的。姐姐你也不肯嫁麽?”
  素娥又驚又喜,忙道:“我和蘇郎早已有約,自是要嫁他的。”
  真真忙道:“這就是了。他和我家訂了親。娶的是我王家的女兒,是大姐還是小妹,外人哪裏知道?隻要咱們一口咬定你才是青娥,你又和蘇公子有情,日後多順著婆婆些,想必老人家見你們夫婦相親相愛也無話說,是不是?”
  素娥已是明白真真和青娥想使調包計,她能得償所願嫁把蘇公子做正室,卻是求也求不來的美事,難為弟媳婦和妹子成全。滿腔怨氣都化做歉意,羞愧道:“我自然願意嫁他。隻是……”
  真真微笑道:“你肯,就使得。隻是要不要合阿菲和爹爹說知,還要問你的主意。”
  素娥想了想,搖頭道:“爹爹算計我那點子東西不是一日兩日了。若是代妹子出嫁,他必全數扣下。”
  真真無言以對,青娥心裏明白嫂嫂不好插話,大著膽子道:“大姐。姐代妹嫁我們家自然不會聲張。那些東西你放心,哥哥為人你又不是不知,自然替你問爹爹討的。”
  素娥放心。她得了好歸宿,再看嫁了如意郎君的真真就極順眼,說不多時就合真真親熱起來,縱然青娥冒出句把不中聽的話她也不理會。真真見大姑子突然通情達理起來,心中暗歎大姑子可悲可憐,生生被親爹娘逼成潑婦。
  青娥一邊落落寡歡,素娥都看在眼裏,她自問終身有靠,搶了妹子的夫婿倒有幾分過意不去,柔聲問她:“上回姐姐豬油蒙了心打你,可還疼痛?”
  青娥搖頭道:“不疼了。”不肯再和姐姐說話,取了供桌上玉子山裏一個小玉牛在手裏耍。
  素娥滿心喜悅,又有二三分不放心,歎氣道:“我頂了妹子的名頭嫁去,妹子的親事待如何?”
  真真想了想道:“隻說她是山東老家投來的堂妹,你我不說,公公婆婆為著女兒好,肯說破麽。”
  見姐姐和嫂嫂說到自家身上,青娥坐不住,紅著臉鑽到隔壁,想從邊門出去,又放心不下,扭扭捏捏在板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聽姐姐和嫂嫂說話。這些天來天天為了親事哭泣,如今脫離苦海有望,她心裏一鬆,就伏在桌上睡去。
  真真聽見隔壁有人打呼嚕,忙喊小梅過去瞧。小梅回來抿著嘴兒笑道:“青娥小姐睡著了。”
  真真過去看,果然青娥歪在桌上,臉上都教胳膊上的鐲子壓出淺淺一條印子,睡的正香。正尋思要不要叫個力大的媳婦子來把青娥抱到邊上羅漢床上,小梅過來輕輕道:“大姑奶奶也睡著了。”
  真真回來瞧,素娥果真也歪在桌子上沉沉睡去。果真是親姐妹,臉上同樣叫三隻鐲壓出三道痕來,睡著的姿勢都一樣。小梅早叫了兩個力大的婦人來,把她姐妹兩個抱到一張床上。真真親自打扇,把帳中的蚊子驅盡,又叫該房服侍的媳婦子點香看守。自家出來洗了個澡,慢慢走到姐姐住的晚晴軒去。
  鶯鶯看她笑嘻嘻走來,笑道:“事成了?”
  真真搖頭道:“大姑奶奶是真心要嫁蘇家呢,又放心不下她攢的那幾兩碎銀子。”
  鶯鶯想了想道:“此事關係你家老太爺,你隻不做聲罷了。你家大姑子就吃虧在把銀子看的太重。若是不貪人家錢財,怎麽頭一回身不由己嫁了老頭子第二回又肯嫁?不是衝著秦家許她前頭正房那些東西麽。此事你兩口子都不好插手的。不然將來你那份銀子拿出來使,人都當是你吞的大姑子的。”
  真真搖頭歎息道:“就為了些銀子,鬧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至親之間也要算來算去,何苦。”
  鶯鶯冷笑道:“這個世道如此,有本事賺的人隻怕錢少,無本事賺的人可不是靠算?算來一分是一分。你不把這一二萬銀子看在眼裏,須知為了一二銀子殺人的也有。”
  真真道:“不說這些,此時我家那兩位都睡著了,姐姐我們去湖上摘蓮子耍子散心去?”
  鶯鶯笑道:“使得,你速使人捎信,叫家裏收拾出你後邊樓上來給這兩位居住。明日就帶她兩個家去罷,我猜大姑奶奶必趕著要處置她那些零碎,好卷巴卷巴帶到蘇家去。你好人做到底,不要等人家開口罷。”
  真真低頭想想,使人回去說:“我們奶奶勸轉了大姑奶奶,大姑奶奶已是曉得自家的不是,就待來家。叫春杏把後邊樓上收拾出幾間來與大姑奶奶和青娥小姐居住。”
  果然到得日中時她姐妹兩個醒來,真真說明日回家,素娥笑道:“不如今兒就回去罷。妹子的嫁妝也要照看一二,我做姐姐的,還有幾樣添妝要把她,到是早些收拾出來的好。”
  素娥這樣主張,真真和青娥都無話可說,真個叫人就全套車,三個一齊家去。
  卻說鶯鶯因王慕菲背著真真這樣行事,越發的不放心他。待她們都走了,喚齊了莊上所有管事的吩咐:“隻把家常吃用之物送到王家,年下算帳,所有銀子都記了帳移到我處,不消和二小姐說知。喚帳房來,隨我一間房一間房記帳,把擺設古董都收起來。”
  小櫻不解,問道:“這是做什麽?”
  鶯鶯冷笑道:“她家老太爺頭一回來住,房裏擺著的一個玉香爐兩個水膽瑪瑙花瓶就尋不著了。老太爺連親生女兒的賣身錢都要挪到自家箱子裏的人,能待媳婦好?不把莊子拆了賣木植就不是他王舉人的爹了。我們二小姐是個傻的,不曉得人心難測,咱們替她防一防罷。所有值錢的擺設古董都記帳收起來。這個莊子一年賣魚賣藕並各樣雜項銀子也有四五千兩。他王慕菲不是總喊著不花娘子的錢麽,也不見他老子拿出一錢銀子家用。咱們先替二小姐收著,看他們無錢過活怎麽處。”
  小桃會意,笑道:“咱們隻說莊子裏沒什麽出息,王老太爺必不肯拿出銀子來,二姑爺必問他討鋪子裏的紅利使。”
  鶯鶯微笑道:“不錯,代嫁事發,我和她必受褒貶的,也叫我先收些利息。妹子少吃些虧,就是挨老祖宗罵心裏也好過些。”
  小櫻笑道:“下一回王家老太爺拎著布袋來裝,尋來尋去尋不著,一定生氣。可不是利息。”兩個丫頭都替二小姐不平,格外起勁,把各房所有易拿易取之物都收起,連床上的繡枕和綢單都換了布草的。忙了一天,鶯鶯又挑出最值錢的七八箱,叫人送到蘇州老宅交把看宅子的老家人先收著。那些東西就地尋了間樓鎖起,使人日夜看守。她方慢悠悠家去。
  李青書好容易等著孩子媽回來,抱怨道:“你妹子回來也有兩天了,你怎麽才來?”
  鶯鶯冷笑道:“蘇家表兄不是良配,王慕菲還肯把妹子嫁他,我覺得須防他一防,替妹子做兩下拿手,省得妹子吃虧。”
  李青書也自歎息:“王兄極是上進的人,不免太不把自家姐妹當人。偏又有一對愛財如命的爹娘,是當勸真真多留心眼。此時他兩口兒和睦還罷了,將來王兄若得高官,隻怕也要依俗例納妾的。那就有的苦頭吃了。妹子還是錢財牢牢的握在手裏,王妹夫還敬她幾分。”
  正說話間,王家使人來請李青書過去說話,鶯鶯笑道:“若是要把他家大姑奶奶的地田房子賣把你,你不許買,也不許替他尋買主。”
  




第二卷 寒冬 第二章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中)


  李青書到了王家,果真是王慕菲說大姐要賣莊子和城裏一處出租的房子為妹子添妝,因和李家是至親,又是有錢的,所以先問李家。
  李青書想到娘子吩咐,曉得是怕沾了手日後有口舌,笑道:“我雖是個舉人身份,到底商戶出身,咱們鬆江府的慣例,商人都不愛買田置地的,有銀子不如多置些貨物。買田地做什麽?”
  王慕菲聽見大姐在屏風後輕輕咳嗽,忙笑道:“你們家親戚多,不如替我問問罷。實是趕著花錢辦嫁妝。一堂好些的明水木器也要一千一二百兩銀,這些物事卻不好賒薛兄的。”
  李青書心裏疑惑為何妹子成親反叫姐姐出錢備嫁妝。隻是他王家的事輪不到外人去管,含糊說了幾句,吃了半碗茶去了。
  王慕菲如何不知姐夫曉得底細,不是拿不出那幾千兩銀子,是不想和自家爹娘沾邊。攤著手對素娥道:“大姐,你都聽見,爹爹所見極是,急切間哪裏賣得掉,不如慢慢兒尋罷。”
  素娥冷笑道:“你何必揣著明白說假話。當真不知由著爹爹去尋,賣來的銀子還能到我手?還不如賣了把妹子做嫁妝,也盡一盡我做姐姐的心。”
  王慕菲已是問過帳房,家裏隻得一千多兩現銀,若是妹子的嫁妝都是他主張。真真不是要當首飾就是要賣莊子。堂堂一個舉人嫁妹子弄到當當賣田的地步,隻怕滿鬆江府的人要笑一年。偏生老太爺說女兒嫁把世家大族,要備一份配得上婆家的嫁妝,今兒這樣,明兒那樣,由著不知事從來不替主人家省錢的喜婆媒婆主張。到掏銀子的時候老太爺就嗯呀啊呀不是肚皮痛就是腦殼疼,由著送貨的夥計在門房裏一等二三日,也不說他自家掏也不說叫兒子給。
  真真已是把帳房的銀子付得七七八八,也不見老太爺放個響屁,王慕菲就先惱了,合老太爺爭了一回。素娥尋思不如趁機光明正大把她的私房挪到蘇家去,站出來說她要替妹子備份嫁妝,
  王慕菲曉得姐姐有錢,與其將來叫她再嫁便宜別人,倒不如花在青娥身上,青娥嫁妝體麵,王蘇兩家臉上都有光彩,因道:“大姐這樣有心,兄弟倒不好攔的了,就照平常官宦人家備一分一二千兩的嫁妝罷了。”
  這是割老太爺的肉呢,王老太爺忍不住說:“那莊子本是你吃用一世的本錢,留著!你揀些新衣珠釧送你妹妹,隻要過得去就罷了。”
  素娥反嘲道:“兄弟手頭無錢,若是爹爹肯拿出一萬二萬替妹子辦嫁妝,女兒怎麽舍得賣房子田地?”
  要叫老太爺掏銀子,還不如割他的心肝來的爽利,所以老太爺心裏萬般不肯叫女兒賣田地,叫素娥拿話逼著他掏銀子出來,隻得眼睜睜看著大女兒大把花錢。
  鬆江府多曉得王家的錢都在老太爺手裏扣著,王舉人幾個鋪子都是老的管,哪有半錢銀子送到小的手裏,家裏生活全靠妻子陪嫁的小莊支持。聽說新娘子的姐姐拿出私蓄來替妹子添嫁妝,都讚王素娥賢德,是極孝悌的賢婦,三姑太太到李家說起,頗有些得意。
  卻說姚滴珠聽說了王家那個鄉下妹子擇了貴婿,素娥要賣房子地土替妹子辦嫁妝,人都讚她。不免又妒又笑,妒忌青娥命好,笑話素娥太傻。
  自王家把那幾個鋪子要回去自管,姚家鋪子打不得王舉人的招牌,又有緊鄰的瑞記明爭暗鬥,薛家的便宜木器買不著,李家的絲錢綢緞不賣給她,別家縱是肯賣,也比人鋪子裏的還要貴一二分。所以幾個鋪子進不到好貨都漸漸關門。
  好在她是不肯吃虧的人,速將幾處鋪麵脫手賣了個好價錢,除去自家和素娥投的本錢外,也有二千多兩銀的賺頭。她從前和素娥相與,是曉得青浦那個莊子的極有出息的。如今鋪子生意做不成,倒不如把她的田買下轉外鄉的財主。是以姚滴珠又把主意打到王家來。這一日著意打扮了,備了一份賀禮,又取了本息一千五百兩銀到王家,說是歇了鋪子來交還銀子。
  門上收了禮放她進去,請她在二門花廳候著。
  素娥出來,收了銀子留她吃茶,姚小姐就抱怨道:“如今生意越發難做,聽說姐姐的莊子今年極有出息,妹子也想買個莊子呢。”
  素娥微微笑道:“原來妹子想買莊子,恰好姐姐無錢使,不如就把莊子轉把你如何?”
  兩個各有打算,連莊子帶府裏那間出租的院子作價三千二百兩。滴珠就家去搬銀子,素娥尋來契紙,等姚小姐把銀子搬來點了數。一共四千七百兩都搬到真真房裏央真真收起。
  她也不和王慕菲說知,問真真借了幾個管家,飛快到府衙裏上檔子,就央管家們陪她二人到青浦莊上去交割。
  到晚王慕菲來家瞧見西屋裏擺著幾箱明晃晃的銀子,問真真:“你又當了什麽?”
  真真道:“今兒那位姚小姐送你姐姐那個銀子來,不知怎麽說動你姐姐,就把莊子都賣把姚家了。這是你姐姐暫托我收起的。”
  王慕菲道:“太陽打西邊出來,姚小姐居然肯還銀子,賣了多少?我今兒跑斷了腿,人見我家賣的急,都隻肯出二千多兩,最多的一個才二千八百兩。我嫌少通沒應。”
  真真道:“她們走的急,奴通沒問,隻曉得這裏一共擺著四千七百兩。”
  王慕菲心裏算算因這個價錢實惠,笑道:“那位姚小姐倒大方,舍得出錢。”
  真真微微笑道:“拿貓兒尾扮貓兒飯,有什麽舍不得的?姐姐問我借了幾個管家到青浦去了,隻怕後日才得來家。這幾日花銀子的人不在家,你也歇歇罷。”
  王慕菲曉得真真是刺姚小姐吞了他的鋪子利錢,無言以對,看著房裏那樣大一堆銀子,備嫁妝無論如何也花不掉的,心裏鬆一口氣笑道:“還算姐姐有良心,有了銀子還愁買不來好東西,我且歇兩日。這幾天為著妹子的婚事倒教娘子累瘦了,晚上早些睡如何?”真真啐了他一口,自去算家用帳。晚間風光不必細說。
  王老太爺聽說素娥把他家的房子田地都賣了,活似被掏了心一般,一宿都沒睡著。第二日一清黑著兩個大眼圈來敲兒子的院門。敲了半日,聽見是老太爺,守門的媳婦子開門,還沒說得一個請字,老太爺就如受驚的兔子般躥了進去。那媳婦子無法,扯著嗓子喊道:“老爺,夫人,老太爺來了。”
  王慕菲和真真因有些熱都脫淨了衣裳睡的,偏兩口子晚上做活累著了,不曾穿衣裳就睡著。此時赤條條摟抱在一處睡的正香。忽然平地一聲雷起,真真卷著薄被躲到床後去,一連在箱子角上磕了兩下,都不敢叫痛。王慕菲極是掃興,任憑老子在外把門拍的山響。抱著娘子的衣裳到後邊,替她穿戴整齊了,才自家穿衣出來開門。
  王老太爺頭一句就問:“你姐姐真把莊子賣掉了?”第二句就是:“賣了多少銀子?”
  王慕菲指指西屋道:“賣把你們的幹女兒了,連從前投到她鋪子的本息一共也有四千多兩,”
  王老爹忙到西屋,撲到那幾箱銀子上,摸了又摸,不舍道:“你房裏人多手雜,若是丟了一二箱反倒不美,還是搬到我房裏鎖起來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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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三章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下)


  王慕菲不軟不硬道:“姐姐若信得過爹爹,為何不交把爹爹收起?”
  王老爹自那一回兒子發過脾氣,曉得他這個舉人比自家一個糟老頭子說話有用,實有三分怵他。兒子挑著了他的海底眼,他哪有話說,訕訕道:“我去廚房看看早飯得了沒有。”
  待老太爺出去,真真從房裏出來,抿著嘴兒隻是笑。王慕菲無奈道:“若是當年姐姐要強些,也不至於到鬧到這樣地步。我們姐弟三個,從前姐姐是最柔順的,如今姐姐都學會自作主張了。”
  真真把雙手按在相公肩上,笑道:“姐姐如今想開了,人人都說你王舉人的姐姐極賢的,自然有好人家來求她為妻,姐姐妹妹都嫁得好,你還煩什麽?”
  王慕菲笑道:“哪一日大姐真嫁出去,我就一點煩惱都無。”四下裏張望道:“青娥呢,叫她從繡樓上下來吃早飯。”
  真真笑道:“昨日半夜看她房裏燈還是亮的,隻怕累著了。叫她多睡一會。”
  王慕菲道:“到了婆家這樣可使不得,莫慣她,你去叫她起來。有銀子什麽買不得,繡那些枕頭做什麽?”
  真真曉得青娥是心裏不快不肯見哥哥,並不理會王慕菲,吩咐春杏道:“我和青娥小姐一處吃早飯。老爺的飯擺到老太爺處罷。”
  王慕菲道:“好好的怎麽惱了,就打發我去爹爹那裏吃飯?春杏,我和她們姑嫂一處吃。”似纏糖般纏著真真。真真叫他鬧的無法,使春杏去請青娥。少時春杏回來道:“三小姐有些頭痛,還不曾起。”方罷了。
  真真和王慕菲去老太爺處吃過早飯,回來自去後邊尋青娥。青娥這幾日瘦了好些,正坐在窗邊梳頭,臉上猶有淚痕。
  真真取帕子遞把她,勸道:“莫傷心,這樣的男人,也隻你姐姐降得住他。若是你一無所知嫁了去,也過不得安生日子的。”
  青娥曉得大姐不在家,大膽道:“雖如此,被自家姐姐搶了去到底心有不甘。”
  真真點頭道:“極是,換了我也是心裏過不去的。可惱蘇耀揚為人,明明曉得將合你定親,偏要去親近你姐姐,可見對你無心;合大姐有了盟約又隨手棄去,可見對大姐也無義。就是大姐合他做了夫妻,日後也有的吵鬧呢。”
  青娥勉強露出笑容來,道:“哥哥和爹爹知道,必要和嫂嫂爭吵的。奴的命不好,卻連累嫂嫂了。”
  真真笑道:“瞞得一日是一日罷,若是現在讓你哥哥知道,他怕蘇家吵鬧必不依的。這事全是你姐姐一人的主意,和我可不相幹。”衝妹子眨了眨眼道:“下一回可要好生挑。還要使個美人去試試他是不是柳下惠。”
  青娥被嫂嫂招得笑出來,真真忙叫擺飯。她兩個說些針錢,再說些閑話。不覺過午,滿麵春風的素娥回來,笑道:“姚家那個小妮子吃了虧了,又要倒找我三百兩銀。”
  真真忙讓她坐,春杏早捧了茶來。素娥得意,不等人問,就笑道:“我們寫契紙時隻說賣田,田裏並倉裏的糧食我要搬走,她沒得法子隻得掏錢買下了。”又對微微皺起眉頭的真真笑道:“妹子的婚事,我已說過要替她備嫁妝的,回頭我就去挑箱首飾把她。”又盤算了半日,道:“我還有千把兩銀子在尼姑普真處,使了你家林管家去討了,討來就叫他歸到帳上填補你們虧空,可使得?”
  真真曉得那注銀子素娥自秦老爺去世討到如今也討不到手,笑道:“妹子出嫁,我們做哥哥嫂嫂的花些銀子算什麽?”
  素娥道:“哪裏話。”自家也有些不好意思,吃盡了兩碗茶,想到能和蘇公子結為正頭夫妻,這些年存的銀子又不曾叫爹爹奪去,按不住的喜歡,帶著人回她那三間房,過不多時一隊人抱著小盒子,抬著大箱子上來。
  素娥指使走了使女們,指著其中兩隻小箱兩隻大箱道:“這個是留放把那個不曾見麵的堂妹妹做嫁妝的。那十幾箱是把妹子做嫁妝的。”
  真真微微皺眉,勸道:“大姐,人都曉得你要賣田地替妹子添嫁妝,已是賢名在外,若是傾之所有,外人不說,隻怕阿菲頭一個起疑。依我所見,若是姐姐還信得過我,備一份尋常體麵嫁妝就罷了。這些金珠尺頭,還是弟妹替你收起,得空再運到你家,何如?”
  素娥其實心虛。怕婆家曉得她姐替妹嫁翻臉,所以想著多多的添上嫁妝,看金銀二姝的份上婆婆必然隱忍,就不曾想過人家起疑。真真不愛錢她自是信得過的,何況這場婚事又是真真一力主張,所以心裏感激的緊。因道:“弟妹說的極是,卻是姐姐昏了頭了,就依弟妹行事。”
  真真道:“新木器一堂最好的也不過一千二百兩,再加上前些日子零碎添置的錫器花瓶茶碗馬桶等物,姐姐這裏再尋出四十塊尺頭,一套金頭麵兩套銀頭麵來。想來就夠了。再就是四季衣服各兩箱,這幾日趕著也能得,因著皮襖你有兩箱新的,所以不曾做,頂了天五六百兩不得了,再放八百兩壓箱底。還有三千兩,不如趁你在家,有名聲極好的錢莊,盡數去存了,立個折子再約定暗號,自然萬無一失。如何?”
  真真替她打算的極是妥當,素娥如何不依她,笑道:“姐姐這幾隻箱子裏還有六百來兩金子,錢莊存得否?”
  真真道:“自然存得。”
  素娥忙道:“事不宜遲,就去存了罷。”
  真真笑道:“使得,姐姐和我同去罷。”
  王家上下都是真真的心腹,她說聲兒,就有管家去請了薛家買辦來支木器銀子,綢緞莊來支衣料銀子,裁縫鋪來支手工銀子。真真又替她主張,留下三百銀子並三十兩金子壓箱,別的盡數使小箱子裝了,姑嫂兩個親自押著尋到鬆江極有名的錢莊,立了折子存了。素娥有一個蒜頭金鐲子,裏邊是中空的,放著純金打就十八尊極細小精致的羅漢,都使金鏈子拴著,賞玩時隻須把鐲頭轉幾下拉出來。那錢莊掌櫃的請了素娥到密室裏,不曉得拿鐲子約了什麽暗號,說了小半個時辰才罷。
  回去路上素娥千恩萬謝,真真無奈道:“謝我倒不必,隻要姐姐日後鬧翻了休把青娥拉扯進去,奴少受阿菲的抱怨就謝天謝地了。”
  素娥曉得若是真真不肯助她,她被爹爹關起,休說嫁人,銀子一錢也保不住。自家親爹爹親兄弟也不如真真待她厚,此時良心發現,忙道:“此事本就和弟妹不相幹。本是青娥不肯嫁,所以我起了心代之,弟妹哪裏曉得?事發我一力承擔就是,弟妹你隻推不知。”
  兩個頭湊著頭小聲商量了許久,到家才罷。
  素娥興興頭頭張羅妹子的嫁妝,一日到晚不肯歇,果然王慕菲起疑,晚間在床上問真真道:“姐姐不是大方的人,怎麽如此舍得,難道她還想著哄好了妹子,日後讓她進門做二房?”
  真真但笑不語,問的急了,方道:“她實有此心,何況蘇公子和她本來情深,也是說不準的事。”
  王慕菲道:“可惜蘇夫人出了名的古怪,必不肯的,你明日和她說罷。她想的事必不成,這麽些銀子大把送出去。想要回來可是難,咱們話不說到,將來必和咱們鬧。”
  真真笑道:“奴如何不知,已是勸她儉省了。她做姐姐的有錢,拿出三四千金替妹子辦嫁妝,也還說得過去。”
  王慕菲聽說花三四千兩,笑道:“我在京裏時,遇著大官兒嫁女兒,辦份極體麵的嫁妝聽說也不過二千兩。這可是一倍了。還不豐厚?”
  真真微笑道:“我鬆江藏富甲天下,區區三四千兩算得什麽?聽說三姑太太當年出嫁,足足的花了十萬雪花銀,養活了蘇家半族人,這點子東西如何放在她老人家眼裏。隻是她愛你妹子,不然,李家那位玉仙小姐若是得嫁,十萬沒有,三四萬必是有的。”
  王慕菲笑起來,恍然大悟蘇家也算富,偏真真和李青書兩口兒都說蘇家窮,原來都是不把幾萬銀子放在眼裏的人,因笑道:“你姐姐嫁妝如何?”
  真真笑道:“不多,李家的聘禮約有七八萬,爹爹就照那個數陪了七八萬過去。”
  王慕菲吐舌道:“這還不多?”
  真真笑道:“依著我爹爹的性子,尚家的家財劈一半給姐姐,又省心又體麵。偏姐姐不肯,說是沒的倒貼夫家的。所以隻照聘金數辦的嫁妝。”因王慕菲還在那裏讚歎,笑道:“你可是不花一文錢就娶了我,比姐夫賺多了。”
  說得王慕菲不好意思起來,摟著真真曲意說笑,混忘了才罷。
  且說素娥一改常態,分了好些金珠尺頭把青娥。青娥待不要,春杏勸她:“三小姐,若是真是你嫁,二三千兩的嫁妝必要替你辦的。待你轉一圈回來,不是舉人老爺的親妹子,老太爺本不是舍得的人,如何肯替你再辦嫁妝。大姑奶奶頂了你的名頭,自然不好叫你太吃虧,不如收下罷,等我們小姐來瞧過,替你收起,如何?”
  青娥還是不肯,春杏隻得去尋真真來勸她。
  

第二卷 寒冬 第四章 我的銀子我帶走(上)


  待素娥去擺嫁妝的前院南房打點,離了大姑子的眼,真真勸青娥道:“大姐是真心為你著想,你不收不是叫她嫁過去心裏不安?再者,婦人到了夫家,若是手中無錢,吃口水兒都為難,若是有錢,像我姐姐那般,就是李百萬家,也當她是金鳳凰捧在手心裏。”說的青娥低頭無語。
  春杏當著二人麵先打開兩隻大箱,全是厚軟細密的上好綢緞紗葛,就這兩箱料子也值得七八百兩銀,再開兩隻小箱,隻金鐲子就有八雙,金分心金挑牌七八樣都是從前存在真真處的。真真認得,笑道:“大姐真是舍得,這幾樣都是她心愛的呢,說把你就把你了,兩箱首飾也值二三千兩。”
  青娥原以為姐姐給她幾箱舊衣罷了,萬沒想到贈與她這樣多東西,慌道:“太多了,還給姐姐罷。”
  真真笑道:“這是買你口的意思,怕你臨時返悔呢。你若不收,隻怕她還有後招,春杏把這些東西記個帳,鎖到樓下庫房裏去。”
  青娥在窗邊默默坐了許久,春杏去了,她方冷笑道:“有錢又如何?三姑太太要娶的是我,不曉得揭了蓋頭怎樣鬧法。”
  真真也是無奈,曉得小姑子心裏不是滋味,勸解道:“蘇公子那樣的人,不是個安份的。若是和妹子你成了親再鬧出偷這樣的事體來,可是甩不脫手的粘糕,哪裏比得上現在就出脫幹淨來的快活。”
  青娥鼻頭發酸,掉淚道:“蘇公子是我自家不肯嫁他,妹子隻恨生在這樣的人家……”
  青娥從來老實,說出這樣的話真真也吃驚,且不好附合她的,站起來尋了方帕子替她抹淚,正為難時,老太爺進來,看見青娥哭,罵道:“哭什麽!嫁把這樣的人家是你前世修來的福份,轉眼蘇家女婿得了功名你就是官太太,些須小事又何必計較。”
  青娥不敢做聲,真真微皺眉頭,老太爺在房裏打轉,問:“素娥和阿菲呢?”
  真真忙道:“大姐去前院南屋整理嫁妝抬盒去了,阿菲去薛家挑木器呢。”
  王老太爺欲 言 又 止,停了停道:“好生勸著青娥。”跺跺腳下樓去。
  回頭素娥一身是汗上來,抱怨道:“爹是老糊塗了,說成親那日要在後院擺四桌款待舊朋友。既然是朋友,在前邊廳上吃酒不是一樣?巴巴的在後院擺,是怕朋友見不得人呢。”
  真真有些不快活,明明她才是當家主母,擺酒席這些事巴巴的來了不合她說,偏去和兒子女兒說,這是把她當世人呢。是以低著頭不肯說話。
  青娥對爹娘也有一肚子怨氣,聞言冷笑道:“那幾人嫂嫂也見過幾回,可不是上不得台麵。若是在前邊廳裏吃酒,哥哥必不肯的。爹爹又不舍得不在舊朋友跟前露臉。不在後院請待如何?”
  素娥笑笑道:“總是大喜事,何須吝這四席酒。依他就是。我去和林管家說去。”一陣風去了。
  真真忙拉青娥下樓,笑道:“脫身這計我已想好,隻說大姐守寡的人在家不吉利,迎娶那一日早上請她到莊上去避一避,其實悄悄兒回轉藏到媳婦子的房裏。待你當著眾人上過頭,賺那些人出去,她就從後院跳窗進來換你,叫幾個管家娘子陪著你坐馬車去蘇州避幾日就使得。”
  青娥極是信服嫂嫂,想到就要脫身,就覺得身上壓著的千斤巨石叫人移走,臉上不由微笑起來。亮晶晶的眼睛如彎彎的月牙一樣,真真也自微笑,帶她下樓指著樓下正廳裏間道:“那日就在這裏上頭,梳頭婆尋的莊裏一個會梳頭的媽媽子,待你姐姐從後邊那個窗架凳跳過來,你脫下外邊吉服就跳過去。極是容易。接你的就是原來咱家的管家趙大哥和趙大嫂,萬無一失的。”
  青娥到底年紀小,一邊聽嫂嫂說,一邊忍不住就推開那扇窗子,手下使勁,已是跳了過去,笑道:“嫂嫂,你當年逃婚,也是這般安排的?”
  真真臊紅了臉,啐道:“我那會膽子極小,記錯了方向,結果爬到樹上,下邊無梯,恰好遇見你哥哥……罷了罷了,回去罷。”
  且說素娥一力張羅,把青娥的嫁妝都安排妥貼,又另買了兩個美貌丫頭做賠嫁,自家換了少女妝束與青娥坐在房裏。真真使心腹媳婦子叫新來的丫頭拜主人,俱是素娥出頭說話。又替她兩個也做了兩箱新衣
  老太爺心痛素娥花錢如流水,一日忍不住說她:“這樣花法如何是好?”
  素娥冷笑道:“爹房裏圓的方的金的銀的壓塌了箱子底不是?怎麽不舍得拿出一文半文來替妹子做嫁妝?若是爹爹肯,哪消女兒花錢?”
  叫老太爺掏錢,他就成了鋸嘴的葫蘆,板著臉一言不發。偏老夫人又道:“不是你爹娘為你出頭,你哪能嫁到秦家享福,又哪裏討來這七八千兩的私房?如今為著虛名偏把真金白銀送把不相幹的人,為何不把些爹娘用?”
  素娥忍不住道:“誰家爹娘把女兒當貨物賣?明明箱子裏藏著七八百兩銀子,偏哄我說過不得,把我嫁給半死不活的劉老頭子衝喜,要賺那幾百兩的聘錢。這會子又來說和我是自家人。若真當我是自家人,為何秦老爺說要納我做妾,你們就上趕著叫我去服侍他,背著我問他討一千兩銀的身價?”
  房裏服侍的幾個媳婦子聽得他們母子兩個把舊事都扯了出來,漸次退出,一個機靈的就去合王慕菲說:“老爺,老夫人和大姑奶奶又吵起來了,還請老爺去勸勸。”
  王慕菲喚真真同去,真真搖頭道:“我這裏還要訂那日的酒席大菜,你自去罷。”
  王慕菲跺腳道:“好歹你勸說兩聲兒。”
  真真苦笑道:“我做人家媳婦的沒有說婆婆和大姑子的不是的。縱有不是,也不當我做小輩的說,我去做什麽?”
  王慕菲無法,硬著頭皮走到爹娘住的院子外邊,站著聽了一回。那母姐兩個,從八百年前的事體爭起,一直吵到當花多少錢給青娥做嫁妝。王慕菲頭痛,進去喝道:“禁聲!”先衝老娘道:“要替青娥辦體麵嫁妝也是你們,不舍得花銀子也是你們。我做哥哥的手裏無錢,鬧到要去當首飾賣莊子。也不見你們拿出半錢銀子來,鬧什麽?若是你肯出青娥的嫁妝。就叫姐姐把這份嫁妝留著她自用。你花多少是多少,誰有話說?”說的老夫人啞口無言,老太爺隻是咳嗽。
  素娥因兄弟偏著她,極是快意的看著爹娘無話可說。誰知王慕菲也不曾放過她,掉過頭來說她:“大姐,你有錯在先,肯花銀子替妹子掙麵子也由得你。我和真真不是再三的勸你量力而行?娘說你花的多了也是為你心痛,有什麽好爭的?你的銀子我和真真可曾用過你一分?這裏凡是你的東西你自收起,無人攔你,以後休要說我們想你的錢。隻是一件事你要記得,若還在我家住,安份些兒。莫和不三不四的人來往。”說的素娥惱怒不已。王慕菲摔袖子出去,走到院門又折回來對發呆的三個人道:“若是嫌這裏拘束,大可以不住,若是想著我這個舉人還能擋風雨,替我留些臉麵。”
  



第二卷 寒冬 第五章 我的銀子我帶走(中)


  王慕菲氣衝衝回房,正見真真和青娥兩個正捧著一碟果子你讓我我讓你,好一團和氣。
  青娥看哥哥臉色不大好,取了個果子遞把他,怯生生道:“哥哥莫惱,吃個果子消消氣。”
  真真也捧了一碗茶遞到他手邊,笑道:“積怨已非一日,叫他們說開了也好。”
  王慕菲歎息良久方道:“好在再過幾日妹子就出閣,速速替大姐尋個夫家嫁了她罷。”
  真真忙應道:“奴早已勸轉姐姐,已使人去細細打聽了,一要年貌相當,二要身家清白,急切間不容易尋。姐姐如今可不比舊日好了許多?”
  王慕菲想了想確是,隻是不大放心素娥真是痛改前非,問道:“所有事體都妥當了?”
  真真笑道:“都定好了。雇的三個廚子,又問姐姐家借了一個。戲班子請的南京頂有名的常春班。薛家送了兩百盞琉璃燈。還有你幹姑父張家送了一百壇上等金華酒。其他花的也有限了。隻是有一樁,蘇家拿妹子的生辰八字去算吉時,說妹子時辰和吉時犯衝,不能見宅裏陰人。所以不隻大姐,就是娘和我也不能進去替妹子上頭。”
  王慕菲不以為然道:“偏他家規矩大。也罷,隻是對大姐怎麽說?”
  真真微笑道:“已說過了。本來寡婦就不許那日見新人的,她也沒甚話說。隻是娘那裏還不曾說。”
  王慕菲道:“我去說罷。”真個和老夫人說了。老夫人記掛著那一日要款待舊朋友,守著女兒哪有吃酒吃肉快活,巴不得一聲兒。
  提前三日送嫁妝並鋪床,女方家裏隻真真一人前去,吃了一日酒回來,王慕菲抱怨道:“爹娘趁著我在前邊待客,把聘禮盡數收下,死活不肯拿出來做回禮。”
  真真筋疲力盡,不想再和公公婆婆計較這些,強撐著笑道:“拿他家禮單來,咱們就手頭這些拚湊些罷,縱是些微失禮也顧不得了。”握著禮單兩個商量了許久,把幾間倉房翻了個底朝天,才拚出一份回禮來,叫家人裝抬盒。
  第二日早飯時素娥道:“原都是我的錯,如今妹子婚事已定,情願到莊上去住。”
  她的莊子早賣了,王老太爺曉得大女兒說的是真真陪嫁的那個莊。他上回去順手拿來的兩個樣小東西約也值百十兩銀子,若得大女兒在莊上長住,無事去那裏走走極有賺頭的,自是依她,笑道:“我的兒,不枉爹娘疼你,你自去罷,年節時爹爹去看你。”
  素娥一笑,又道:“這麽著,愚姐還有些金珠俗物,還要托弟弟和弟妹替姐姐收藏,可使得?”
  王老夫人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王老太爺也惡狠狠的盯著真真。
  真真微笑道:“自家人如何這樣客氣,大姐把這樣要緊物事交給阿菲收藏,那是信得過我們小兩口呢。”掉頭笑問相公:“阿菲,你意下如何?”
  王慕菲想到若是自家甩手不管,這股大財落到爹娘手裏,大姐再嫁時如何討得出來?不如自家收起,也省得爭吵,也笑道:“如此,兄弟替你收起就是。”
  不顧爹娘兩個人四隻眼睛如刀子般在他三人身上割來割去,姐弟三人商量:金珠細軟之物都由素娥自家裝了箱子封上封條,後院樓下有的是倉房,取一間盛放就是。
  素娥因笑道:“家俱器物也有不少,想來兄弟也看不上眼,沒的擱在家裏倒占幾間房,不如賣了罷。”
  真真本坐在王慕菲下手,恰好和老夫人對麵。老夫人急得顧不得了,偷偷在桌子底下用力踩了真真一腳,真真吃痛,看著老夫人說不出話來。王慕菲看娘子吸冷氣,正要問她為何。
  王老太爺忙道:“賣桌椅多大事,爹爹與你走一遭罷。”
  爹爹一文錢都落不到荷包必不依的。王慕菲覺得到不如舍棄了也罷,隻是低頭喝粥。真真看素娥眼巴巴的看著自家相公,心裏不忍,正要替大姑子說話,不防兩隻腳都被踩住,阿菲不過輕輕踏一下罷了,婆婆卻比方才還要用力。真真吃不得痛,輕輕呀了一聲。王慕菲取箸夾了一根油炸檜遞把娘子,若無其事道:“這個極好吃,你嚐嚐。”
  真真氣悶至極,一頭是他姐姐,一頭是他爹娘,說也是錯,不說也是錯。此時極是後悔,不合一時心軟又出頭。偏他家四個人就有三個心,隻得不管罷了。
  素娥如何不知,心裏暗恨兄弟不肯助忙到底,勉強笑道:“爹爹為著我日夜 操 心,不敢勞動。女兒自有法子。”投了箸站起,回她自家房裏去了。
  王老太爺氣惱,拍案大罵起來,數說素娥從小兒如何如何,如今養她這樣大,不把爹娘放在眼裏是為不孝。
  真真看青娥隻是低頭吃粥,也學她不作聲。王慕菲耐不得,道:“爹爹立了規矩每日一同吃飯,是叫兒子來挨罵的麽,以後各人吃各人的罷!”站起來摔筷子出門。真真正要站起來勸說,王老夫人數落道:“阿菲從小最是聽話,自娶了你,倒叫你慣出脾氣來。”
  真真氣結,原來凡是好處,都是爹娘教的好,凡是壞處都是娶了親叫娘子慣出來的。她緊咬牙關忍著,偏王老夫人不識趣,又說真真:“這幾年你都不曾生養,也當替他納個妾……”
  真真心裏和腳下一齊疼痛,立起來道:“媳婦的腳不曉得為何,疼的狠。”偏方才婆婆踩的狠了,走一步都難。
  青娥忙丟下粥碗,扶著嫂嫂道:“嫂嫂,腳疼?我扶你回房歇歇去罷”兩個出門。
  王老太爺抱怨道:“是你踩的媳婦?”
  老夫人哼哼兩聲,道:“這個妖精,仗著娘家不把咱們放在眼裏,恁事都要出頭,老娘隻恨踩的還輕了。偏這幾年都下不出個蛋來……”
  老太爺冷笑道:“生不出來最好,若是再生個兒子,兒子不是更護著她。素娥的事,哪裏輪得到她做弟媳婦的插嘴。”他二人隻顧說的痛快,把這些天來的怨氣都發泄在真真身上,卻不知站在邊上服侍的媳婦子並丫頭都是帶耳朵的,哪消過了半個時辰就傳到林管家耳裏。林管家在老的跟前極是順從,不是為的自家小姐是為哪個?聽了這些話,肚皮裏也有許多氣生,隻是二小姐嫁也嫁了,還要和這樣公婆過一輩子,還是不叫這些話傳到她耳裏的好,吩咐各人守口。自家想了想來尋真真,道:“聽說二小姐腳痛,喚個大夫來瞧瞧罷。”
  真真搖頭道:“隻是踩的重了些,已是搽過藥酒,無事。難為林大叔記在心裏。小梅取個板凳來給林叔坐。”
  林管家告個罪,坐下,因房裏無人,笑道:“老奴倚老賣老,有幾句話說小姐莫怪。”
  真真笑道:“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真真行事還須林叔多多提點呢。”
  林管家道:“老太爺老夫人脾性都古怪了些,若與他們計較卻傷了姑爺的臉麵,若是任他們揉捏也使不得。咱們家的女孩兒嬌生慣養,連口氣都舍不得嗬重了,偏由著婆婆今日罵明日踩,就是小姐受得,老奴也無臉去見老爺。”
  真真苦笑道:“我又不是泥捏的不曉得痛。隻是這回強為兩位姑奶奶出頭,箭已開弓無回路。隻得忍著罷了。”
  林管家道:“大小姐曉得小姐好性子,所以叫老奴來,凡事小姐不必出頭,自有老奴料理。老奴覺得大事自有姑爺做主,縱是他不肯做主的也還有老太爺老夫人兩位在上。似這般勞心勞力傷心貼錢,就無人說一個字好,何苦來,還不如照從前袖手。”
  真真曉得林管家必是聽到些什麽,怕傷了她的婆家人和氣不肯說與她聽,又怕她吃虧才來說這一席話,自覺無力,無可奈何歎氣道:“林叔說的是,以後我隻做我的閑人罷。”
  林管家怕小姐傷心,不好再說,辭出來就被一個候在院門的婆子扯住,道:“我們夫人要去會一位朋友,偏守門的說您老人家有話,不許放人出去,我們夫人正怒呢,到處找您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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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收藏推賤,哼哼哈嘿
  





第二卷 寒冬 第六章 我的銀子我帶走(下)


  林管家不緊不慢道:“不許出入是老太爺的吩咐,本管家也做不得主。若無別的事,還是請回罷。”自去料理青娥逃走事宜不提。
  且說素娥聽得爹爹都不許她出門,心裏明白老子必是想昧下她的這堂家俱。此時她恨爹娘深入骨髓,一文錢的便宜都不想叫爹娘沾,何況這些家俱多是上好花梨木,隻兩張南京撥步床都值到二百兩銀,並不是小數目,無論如何要在嫁人前換成銀子收起。是以她換了件衣服,喚人把所有細軟箱籠都抬到真真院子裏,春杏開了倉房的門,看著一箱一箱抬進去,又取出備好的封條寫了日子封好,請真真和素娥看過,鎖上大門再上封條,就把鑰匙交把素娥。素娥看兄弟縮在小花園書房裏,心裏惱他不肯出頭,笑道:“姐姐房裏還有好些家生,倒是尋個主家買了去的好。弟妹不如陪我出去走走。”
  真真微皺眉道:“不小心扭了腳,後日就要送親,要趁今兒無事歇一回呢,姐姐自去罷。”
  素娥一把扯住真真笑道:“好弟妹,你陪我去就是,坐上馬車又不用走,去去就來也不多一會。”
  真真無法,隻得道:“也罷,小梅去合老爺說聲,就說大姐要我陪她出去尋鋪子賣床呢。”
  小梅走出院子幾步,春杏不放心她,追出來道:“二小姐叫先去廚房瞧瞧有什麽點心送兩盤上去”,朝外走了幾步小聲道:“你就說不曉得去不去,所以來問姑爺。”
  小梅果真尋了兩碟點心送去,放下碟子不肯動,王慕菲察覺問她:“還有什麽事?”
  小梅就把大姑奶奶要小姐陪著去賣床賣家俱一事說了,道:“小姐不曉得是去好還是不去好,叫婢子來請姑爺的示下。”
  早晨老娘在桌子底下踩痛了娘子的腳他心中有數,真真不曾抱怨半句,此時再叫真真拖著病腳陪他大姐出門如何使得,王慕菲忙道:“叫大姑奶奶等我過去說話。”坐在桌邊想了一會過去。
  素娥早已等的滿肚子火星,板著一張粉臉坐在邊上吃茶。青娥和真真在繡架邊,再加上春杏三個人,圍著繡架上的半幅百子嬉遊圖說針法,把她晾在一邊久矣。看見舉人兄弟進來,此時有求與他,素娥不情不願站起來道:“阿菲,你就把娘子看的這樣緊法,出去走走也不肯?”
  王慕菲冷笑兩聲道:“早晨為了不許真真替你說話,娘踩了真真幾腳,哪裏走得動路,大姐若是執意要去,我陪你走一回罷。”
  有舉人兄弟出頭,自然不怕商家沾她便宜,素娥眉開眼笑,道:“春杏快去和林管家說,多雇幾輛車來。”拉著兄弟的胳膊出去。王慕菲扭頭吩咐真真道:“你在家歇息罷,以後咱們和爹娘兩處吃飯。”
  真真微笑道:“就是不一處吃飯,還是要去廚下瞧瞧的,總不能失了禮數。”王慕菲極是欣慰娘子體貼,教訓一邊悶悶不樂的妹子道:“似你嫂嫂這般才是賢惠婦人。”
  等得不耐煩的素娥早走到院子裏,喊道:“我先去房裏料理,兄弟你快些來。”
  卻說王慕菲帶著大姐走了幾處地方,素娥都不滿意人家出的價錢,執意不肯出脫,眼見到了中飯時,她還要再尋買家。王慕菲早晨就吃的不多,此時腹饑,道:“且尋個酒樓吃些罷,就是人不饑,馬也要歇歇的。”就便在街頭尋了一間大酒樓,自有夥計把騾馬解下喂食水,王慕菲吩咐他的貼身小廝王壽道:“問他們要個單間兒,請車馬行的朋友吃飯。你和王喜作陪。王福去尋個安靜閣兒。”
  兄弟不在家那半年素娥雖然常出門,卻都是在庵堂這樣地方或是人家裏的多,頭一回到酒樓這樣地方來,就覺得眼睛不夠使。
  王慕菲看姐姐東張西望,輕輕道:“走快些兒。”擋著素娥到樓上,王福早候在樓梯上邊,伸開胳膊護著,引他二人到一間清淨閣兒裏坐定。
  這間閣兒極是奢華,地下鋪著大紅猩猩氈的地衣,倭漆大理石八仙桌兒,螺鈿仕女屏風極是耀眼,衣飾眉眼俱是拿五彩琉璃打磨的。素娥愛人物兒風流,走近了細看,卻聞得一股幽香撲鼻。尋到屏風後,原來靠牆還有一張小小半桌,一雙磁坐墩。桌上擺著一隻青磁膽瓶,插著一朵半開的白蓮。
  素娥笑道:“果然好去處,難怪你們男人都喜歡在外邊吃酒,這是給小唱坐的?”
  王慕菲皺眉道:“姐姐在裏邊避避,待他們上過了菜再出來。”素娥隻得在屏風後暫坐了,候在門外的夥計快步進來,笑道:“舉人老爺好久不曾來,可還是照舊?”
  王慕菲搖頭道:“隻打一角冰撥荷花酒來,再要一隻燒雞一隻烤鴨子,揀時鮮菜蔬上幾樣兒,再造一個魚肚酸辣湯罷。”那夥計出去,就有人進來先捧上八隻粉白細磁碟幹果,又是一壺茉莉香茶。王慕菲叫素娥出來吃茶,素娥道:“我吃不得這樣新樣茶,叫他另換碗來。坐不得一時人進來又要回避,不如在裏邊推窗看景耍子。”真個推開碧紗糊的圓窗,探頭出去看景。那窗正對著一個大庭院,也有假山也有池魚,素娥正看的得趣,卻見一個少女帶著兩個使女從外邊進來。鬆江地方雖然女人出來拋頭露麵的極多,到酒樓這樣的地方來耍的卻少。素娥細看兩眼,卻是她的幹妹子姚滴珠。此時她春風得意錢財在手,過幾日就要嫁把如意郎君,偏不能和人說偏又想和人說,姚滴珠又是說話極喜洽的人兒,巴不得和她說幾句話,忙招手道:“滴珠妹子,看這邊。”
  姚滴珠仰頭眯眼,原來是王素娥,上回買下她的房子和小莊,不過三天就轉手賺了一千多兩,再遇見這樣雙手送錢的主兒,自然喜歡,頓時笑起來,因在外頭不好意思說話,指著她點點頭。過不一會,就有輕輕敲門聲,一個嬌嫩的聲音喊:“王家大姐?”
  王慕菲托著腮正為家事煩惱,沒有聽見。王福不敢開門,隻立在他身後低著頭。素娥早從屏風後衝出來,打開門拉著滴珠的手,笑道:“這才隔了幾日,妹妹越發出息了。快到裏邊坐。”
  姚滴珠一眼就看見發愣的王舉人,上前萬福,笑道:“舉人哥哥好。”就掩著嘴兒避到屏風後。
  王福輕輕在主人耳邊道:“老爺,大姑奶奶把那姚小姐招來了。”
  王慕菲眉頭打結,暗恨姐姐不懂事,盡和這樣名聲的女子來往,好在青娥不日出嫁,不然終受其累。無奈他又不好拉下麵皮請人家出去,心想她既然來此處,必是與人有約,正當飯時少不得就走的,悶悶的坐等姚滴珠自家出來。
  誰知菜都上齊,兩個女人還在屏風後說笑,大有不得歇的意思,王慕菲隻得喊道:“大姐,請姚小姐出來吃杯酒兒。”
  姚滴珠忙站起來道:“本是一位世叔約我來說話兒的,見著姐姐喜歡倒把他忘了。”
  王素娥忙道:“可是與你爹爹一道出海的?”
  滴珠抿著嘴兒笑道:“可不是,我爹爹與幾位朋友說到東洋利息最大又到東洋去了,隻有他想念妻子兒女,說寧肯少賺些錢也罷了,徑直在泉州下了海船回來。”
  素娥早就聽說出海行商極是賺錢,巴不得聽些新鮮故事,忙道:“相請不如偶遇,不如就請你那位世叔來此坐地,何如?”
  舉人的幹妹子何等有臉,姚滴珠也想在世叔麵前賣弄;又看王慕菲一副想她走的樣子,存心要他不好過,忙道:“如此,請你家王福哥走一回,喊我家小桃紅來,就在對麵聽濤閣裏。”
  





第二卷 寒冬 第七章 滴珠發財了


  王慕菲的眉頭緊皺,隻是不好當著外人踩姐姐麵子,微微點頭,王福便出去喚了小桃紅進來,滴珠吩咐她:“你去請張大叔到這裏來座,就說席上還有一位舉人老爺和一位夫人,俱是近親,不妨事的。”
  小桃紅去了,王慕菲忙道:“大姐,到底男女有別,還要委屈你到屏風裏邊坐坐。”王福忙開門和夥計說知,另搬了張小桌子進來,把屏風朝外挪挪,請她兩個到裏邊坐了,照外邊擺了一席。王慕菲又添了隻水晶鵝並幾樣大菜,又取了壇金華酒來。安排停當了,隔壁踱過來一個黑麵微須的黑瘦長者,笑嗬嗬拱手道:“小老兒賤姓張,本是做小買賣的,今日得見王舉人,不勝榮幸。”
  王慕菲因李家雖是商人,勢力卻極大,所以不似別個瞧不起商人,客客氣氣還禮,笑道:“聞君自海上來,見識自然高遠,比不得我們坐井觀天。”
  姚滴珠隔著屏風笑道:“張大叔,阿菲哥哥都這樣客氣法,敘到明日也不得安坐。我姐姐還等著聽大叔你說海上見聞呢。”就喚小桃紅出來請二位入座。
  王慕菲聽得姚滴珠這樣親親熱熱叫他阿菲哥哥,極是無奈,強壓下心中的不快,和張賈分賓主坐下。
  酒過三巡,菜添五味,張賈又是有心結交貴人,說了許多聞所未聞的稀罕故事,休說屏風裏的素娥聽得目不轉睛,就是王慕菲也忘了幾步遠有個厭物,開懷暢飲,就把這位張賈當成了奇人。
  正說的熱鬧時,外邊夥計敲門進來,打個千兒道:“張老爺,府上的管家押著一隻箱子上來,是就抬過來還是如何?”
  張賈心裏猜這位舉人老爺和姚家侄女有私,不然一個姓王,一個姓姚,哪裏這樣親熱,看老友份上要替侄女作臉,忙道:“就抬過來罷。”回頭對屏風處說:“阿珠呀,你爹爹有些須土儀叫我捎把你。”
  自懷裏掏出一把式樣古怪的鑰匙,等箱子送上來,親自開開道:“阿珠來瞧瞧。”取出一個個小匣,也有小小西洋自鳴鍾,也有各色金銀打就的西洋碗匙,都精致無比。落後又從箱底搬出一隻五寸長四寸闊高約三寸的小鐵箱子來,又自懷裏取出一把小鑰匙,喊滴珠捧著箱子,才開一道縫,滴珠就驚呼一聲。惹得素娥伸頭來看了一眼,也驚呼起來,王慕菲本來冷眼旁觀,看兩個女人都兩眼發直,忍不住也伸頭來看,原來那匣裏半箱是明珠半箱是紅綠藍各色寶石,都有指頂大,可不是稀世寶貝。
  張賈小心合上蓋子,鎖上後把鑰匙遞到滴珠手裏,笑道:“你爹爹在我們幾個裏頭獲利最厚,這些值不得什麽,是捎把你頑的。”
  張家的管家忙把大箱子合上,又到張賈耳邊說了幾句,張賈皺著眉道:“老夫的兩船貨都在碼頭發賣,偏有幾家爭著接手有爭執,小老兒傷了和氣隻得親自去走一遭,告辭。”
  王慕菲送他到樓梯處,回來坐下,定了定神道:“大姐,外頭趕車的等著呢,咱們也走罷。”
  姚滴珠忙道:“方才姐姐和我說起,那位張世叔家就有個木器行,就送到他家去罷,必定公道。小桃紅去喚人來扛箱子。”又取了兩隻核桃大小鑲碎寶石的小自鳴鍾出來,笑道:“些須小玩意,姐姐和阿菲哥哥拿去頑罷。”
  王慕菲和她相處這半日,覺得她比從前少了驕嬌二氣,言語謙和,為人也大方,就減了三分討惡,忙推辭道:“使不得,這是令尊萬裏迢迢捎來的,原當好好收起,才是孝心。”
  素娥把兩隻鍾兒抓在手裏笑道:“妹子的心意,姐姐都領了。過幾日我家青娥出閣,妹子來走走兒。”
  姚滴珠笑著應了,抱著小箱子,幾個管家前後護衛出去。少時小桃紅氣喘籲籲上來,丟下一張香噴噴的箋紙,王素娥搶過來看時,一張紙上龍飛鳳舞十來個草書她一個都不認得,轉手遞把兄弟道:“捎個口信也罷了,偏要寫個字兒,還寫的這樣花裏狐哨。”
  王慕菲都懶得數落大姐俗氣,細展箋紙,看一眼就讚道:“好一筆狂草。”越看越愛,忍不住道:“我隻道真真的字在閨閣中算是少有的好,和她比起來,卻是拘束的緊了。不是胸中有大丘壑寫不出這樣瀟灑自在的字來。”
  素娥急的要死,拍他道:“太陽待下山呢,愛她字好,明兒叫她多寫幾張你慢慢瞧去,這上邊說的是什麽?”
  王慕菲笑道:“不過是那位張老爺的鋪子在何處罷了。”
  果然到了張賈的鋪子處,姚滴珠已是使人去說過,管事的看王舉人麵子上,這幾車木器高高的估了八百多兩,因從前存銀子的錢莊隔的不遠,素姐就叫他們把銀子直接抬過去,另辦了張折子袖在袖內,兩個輕車回家。
  王慕菲打發了腳錢,到房裏躺倒在床上不肯氣來,哼哼道:“大姐真不虧是我爹娘的好女兒,一兩銀子的腳錢都不肯出。”
  春杏送了茶上來,笑道:“大奶奶可不小氣,上回買錫盒花瓶等物的錢,還叫林管家去討她寄在一個放帳的尼姑處的錢來抵數。”
  王慕菲聽不得人家說他姐姐不好,待春杏下去,說真真道:“春杏這個妮子著實有些可惡,不如還把你姐姐罷,我瞧著小蘭就比她好,咱抬舉小蘭。”
  小蘭本有些結巴,所以輕易不肯開口說話。真真曉得他的心意,是嗔著春杏不該說素娥小氣。因笑道:“那個錢方才就討了來的,本利足足的有一千四五百兩。誰敢說大姐小氣,我頭一個就不依。”
  王慕菲聞言笑道:“我不信的,若是那樣容易討來,她哪舍得把你?你說說是怎麽討來的?”
  真真道:“姐夫使了他家一個管家寫了封書捎去,那姑子自家就把本息送了來。極是容易。”
  王慕菲沉默了半日,才道:“咱們家銀子可夠使?”
  真真道:“我們自家的銀子,省著些勉強夠使。姐姐這個銀子奴封在那裏還不曾動呢,想合你說,回頭還給大姐的好。”
  王慕菲擺手道:“收著罷,她也是守不住的人,等她出嫁那日替她添妝,大家臉上光彩。此時她心中有愧,又有那想不開的打算,是舍得花銀子。待到不如意,隻怕還有的吵鬧。一想起來就頭痛。偏生叫我遇見這樣的爹娘、這樣的姐妹,一個安份的都沒有。”
  真真微笑道:“窮有窮的傷心,富有富的煩惱,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呢。奴去叫人燒水與你洗澡好不好,泡會子睡一覺起來正好吃晚飯。”
  王慕菲依了,走到裏間脫帽子衣裳,冷不防袖裏滑出那張紙來,小梅不認得字,拾起來道:“姑爺,字紙。”王慕菲再看那一行行雲流水般的草書,不禁微笑,折個方勝兒壓襪筒裏,換了網巾便服出來,趁西屋裏無人,偷偷壓進本《禮記》中藏到書架上。
  且說姚滴珠抱著那箱珍珠寶石到家,就叫人去請龍遊的商人來,先掩了房門細細的把玩,後取了最次的五色寶石各二枚並一串珠鏈出來見珠寶商,請他估價。
  那珠寶商取西洋放大鏡細細看過兩遍,方道:“這十塊寶石成色中等,小可出三百兩一枚,這串珠鏈想是西洋珠,中土極是少見,小可出一千五百兩。”
  姚滴珠想到箱子裏還有十數倍與此的珠寶,從心底裏笑出來,道:“這個價錢卻有些低。”
  那龍遊商人道:“若是上個月,再多三成也是有的,姚小姐想是不知,城西張老爺才從南洋回來,聽說帶了不少珠子寶石回來,滿城的寶石就跌了兩成多的價錢,。若是小姐過幾日再脫手,隻怕要一半都無人肯接手呢?”
  姚滴珠約略也曉得些生經意,便不再做難,就照這個價錢賣把他,取小匣兒盛了這幾樣物事,和他同到錢莊,把銀子交割明白,看著折子上也有一萬出頭的銀子,微微笑道:“原來田地轉賣這樣賺錢,若得機會把王舉人娘子那個莊子吃下來,獲利必然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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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憐的滴珠要上場了。唔,放心,她不是肯做妾的人,真的不是。
  收藏,推賤,拿來。





第二卷 寒冬 第八章 易嫁(上)


  這一日天才擦亮,王家後門洞開,一駕不起眼的馬車載著故意妝做不快活的王素娥出門,走到城外一個茶館歇腳時,素娥推說小解溜到後門,早候著的趙管家娘子從車裏伸頭一拉,素娥鑽進車裏,趙管家就駕著車繞了一圈,從西門進城,依舊向王家去了。原來那駕車自去莊上打了個轉回來不提。
  趙管家兩口子本是王家舊人,不須查考就進了門,把車停在管家們住的院子裏。這一日極忙,院中哪有閑人?眼錯不見趙嫂子打發素娥溜進原是趙管家住的那間空房,就把門鎖上,若無其事到廚下助忙畢,捧著點心酒水到上房後院,笑道:“夫人送些吃食來與三小姐墊饑。”
  喜婆媒婆接過,都笑道:“三小姐已是妝扮好了,照老規矩勿得吃。”
  梳頭婆本是尚家舊人,笑道:“說的極是,就叫小姐在裏間坐著,請這位管家嫂嫂陪一會,我們到外邊廳上吃些如何?”
  這幾人都是老早起來,平常百姓人家不過幾碗薄粥。見了這樣熱氣騰騰的豐盛精致點心,又有極香的好酒,都饞的咽唾沫。梳頭婆順手就把紅錦帕蓋到青娥頭上,笑道:“再有一個時辰就到吉時,也省得忙亂。”走到門口又道:“嫂子得罪了,等我們來再開門。”就把大門從外頭拴上。
  趙嫂子笑嘻嘻應了一聲,聽見拴門聲,忙跳起來道:“三小姐,你脫衣裳我剝首飾,快些。”
  兩個人忙忙的剝了幹淨,青娥穿著小衣兒就要跳窗。趙嫂子輕聲道:“慢些,取板凳搭腳。”兩個輕手輕腳翻出去到後邊敲窗,素娥早梳好了頭等候,開了窗就遞板凳過來,這邊板凳還不曾放穩,她已是扶著窗子要出來。趙嫂子扶她下來,她等不及趙嫂子,口內道:“我先去,穿衣還要好一會呢。”揚著一雙小腳跑的飛快。
  趙嫂子扶著青娥進去,把板凳遞給她道:“屋裏有個小包袱,裏邊有吃食,有衣裳,你換上隻在此處耐心等候,這邊送新人出門,我就回來接你。”又替她小心關上窗戶,才一路小跑爬到窗上把板凳取回,又揩抹幹淨,關了窗替素娥穿衣插頭麵。
  素娥心急,不停的說:“快些兒快些兒。”
  趙嫂子手腳忙個不停,苦笑道:“小姐,坐的直些。”正替她整理頭上鳳冠,就聽見外邊一陣吵鬧,原來是蘇家娶親的四位女客來了,要看新娘子,偏門拴著,以為在樓上,正四處尋人。趙嫂子嚇出一身冷汗,速取紅錦帕替素娥蓋上,自家移到桌邊趴著裝睡。
  喜婆和媒婆們擁著新親進來,就有一個推趙嫂子道:“好嫂子,怎麽就睡著了?”
  趙嫂子打個嗬欠,笑道:“起來的早了些,新娘子害羞又不肯和我說話,隻得衝個磕睡。”側身讓過女客們,衝梳頭婆擠擠眼,出去收拾家夥。悄悄兒走了。
  女客們全是蘇家親戚,聽說揚哥兒棄掉外祖家的有錢表妹不要,娶的一個新舉人的妹子,都猜是位美人,要趁沒蓋蓋頭先來瞧,誰知進來偏已蓋上蓋頭了。鬆江規矩,蓋頭隻有拜堂後使稱竿去揭才使得,不然不吉利。梳頭婆看這四位女客不像有揭蓋頭的意思,笑道:“其實有些悶熱,不如揭了蓋頭再補些粉?”
  那四人和喜婆都說:“使不得使不得。”就在新人身邊坐下,說起新娘子嫁妝豐厚,個個稱羨。趙嫂子又送了一回點心把真真,真真方把妝扮好了的兩個陪嫁丫頭送到後邊陪新娘子,到吉時一左一右扶著新娘子一路從正門出去,到廳上拜過祖先,方上了轎。蘇公子披紅騎馬在前,王慕菲穿著七品官服在後一路吹打而去。
  趁著前邊忙亂,趙嫂子隨手把托盤擱下,空著手兒回到後邊衝等在夾道裏的趙管家笑了一笑,進去取鑰匙開了門,悄悄兒和青娥出來藏在車裏。趙管家估量她兩個差不多藏好了,隻說還要再買半邊豬肉,趕著車在城裏轉了一圈,尋了個相識人家把娘子和三小姐放下,自去買了豬肉來家。
  王家這一日都是戲酒,哪個留心少了一個助忙的趙嫂子?趙管家趁便趕著車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到朋友家接了娘子和三小姐,一路到蘇州去了。
  卻說素娥到了蘇家,拜過天地後,三姑太太喜滋滋手持纏了紅紙的稱竿,當著眾親友的麵挑開蓋頭,隔著影影綽綽的黃豆大的珠串,眾親戚都讚歎新人:“新娘子好生美貌。”
  青娥和素娥本是親姐妹,生的本有七八分像。除了青娥微黑些,隻一個是杏眼一個是鳳眼,此時素娥臉上擦了厚厚一層粉,又低頭隻看腳麵,休說隻見過幾次麵的三姑太太,就是和她睡過的蘇公子,隔著精光耀眼的珠串,也不曉得新人偷偷換了舊人。
  到了晚間吃得大醉的蘇公子回來洞房,摟著新娘子笑道:“教娘子久候,為夫替你脫衣裳可好?”
  素娥低著頭不肯說話,任由蘇公子搓揉,兩個使女看不過眼掩了門出去,素娥暗使勁一推,把蘇公子推到床裏邊去,忙忙的把臥房裏的兩個燈都吹熄了,拴上門,借著外間兩隻大紅燭的微光除掉頭麵,脫了衣裳。
  素姐爬到床上來,輕輕推已合上眼的蘇公子道:“相公,醒醒。”
  蘇公子雖然醉的狠了些,一來初嚐滋味的少年有興,二來人都說茶是花博士,酒是色媒人,他今日會了許多媒人,摟著這樣年青美貌的佳人,如何忍得住?滿心歡喜摟著娘子溫存。
  一邊是把舊人當新人奉承,一邊是舊人妝新人咬牙承受,兩下裏都極是歡洽,你來我往端的是恩愛無比,客氣了一個多時辰蘇公子才睡去。
  素娥久經沙場,比不得嫩得掐得出水來的後生易犯困,輕輕翻身起來,從小衣裏翻出一塊白綾來,上邊是她昨日取公雞雞冠搗的稀爛擠出來的元紅,小心墊在身下方才倒下重又摟著蘇公子安睡不提。
  卻說三姑太太第二日清早起來,在廳裏和幾位妯娌吃了兩杯茶,也不見兒子媳婦出來拜見,惱得她抱怨:“怎麽還不起?我家阿揚從小到大也勿曾這樣貪睡,成親頭一日就叫新娘子帶壞了。”
  妯娌們心裏暗笑三姑太太偏愛兒子,麵上都勸道:“阿揚想必是昨日吃醉了。新娘子害羞呢,哪好意思一個人出來,再等等勿好?”
  越勸三姑太太臉上越掛不住,賭氣道:“嫂嫂們請坐,我去瞧瞧去。”走到兒子新房,王家兩個陪嫁丫頭早提著洗臉等得不耐煩,還有王家送早飯的一個媳婦子也在廊下打轉。看見三姑太太進來,那媳婦子臉上也掛不住,上來請安,笑道:“夫人好,我們奶奶使我來送飯。”
  三姑太太看廳上門是開著的,裏間門拴的甚是結實,隻得隔著板壁喊:“我的兒,伯娘嬸嬸們還等著呢,快些起來奉茶。”
  蘇公子睡夢裏聽見母親喊他,一骨碌爬起來,推娘子道:“青娥,起來,娘來叫呢,莫惹她不快活。”
  素娥翻個身還要睡,迷糊中道:“再睡一會,還早呢。”
  這聲音甚是耳熟,蘇公子慌得扒開娘子披散的頭發,縮到床角尖叫道:“素娥!”
  素娥驚醒,鎮定的撫了撫頭發,眯起眼睛溫柔笑道:“相公,奴家是青娥。”
  




第二卷 寒冬 第九章易嫁(下)


  蘇公子本與素娥有盟誓在先,其實心底也有些兒愧疚。一夜功夫娘子變成大姨姐,隻當是自家日有所思夜有所思,狠狠掐了胳膊一下,甚是疼痛不像做夢,他又把兩個眼睛用力揉搓,湊近了看她是哪個。
  素娥羞答答低頭,悄聲道:“相公,婆婆在外頭叫門呢。”
  分明是素娥聲音,蘇公子呆若木雞,任憑外頭母親把門捶的乒乒乓乓,他牙齒和舌頭打結,指著素娥結結巴巴道:“你們王家騙婚。”
  素娥心裏翻江倒海,麵上隻一笑,伸手摟過蘇公子的臉,嘴貼著嘴兒道:“相公,奴真是青娥。”
  蘇公子極是惱怒,一把推開她,赤腳跳下床去開門,一邊口內喊道:“娘,王家把素娥當青娥嫁了來。”
  三姑太太聽見兒子這樣說,怒火中燒,用力推開房門,大步衝到床邊,看清真不是青娥,忍不住就拿拳腳款待。
  素娥不敢還手,縮在床裏隻等使女來救。送飯的媳婦子本是真真心腹盡知底細,忙落後一步扯著兩個陪嫁丫頭道:“想來新姑爺是宿醉未醒,你們快上去扶三小姐起來。”
  那兩個使女拜見小姐時,素娥曾故意改了少女妝束和青娥並排坐在一處,打個照麵就喚她兩個去跟著管家媳婦子學做活,所以她兩個都當她就是青娥。三姑太太狀若瘋狂,上前哪裏護得住,不過白挨幾下罷了。
  那媳婦子卻是存心由著素娥被揍得豬頭一般,自襯人都分不清她是素娥還是青娥,方上前將身擋在素娥麵前,勸道:“親家太太請住手。為何打我家小姐?”
  三姑太太高聲罵道:“把個嫁了幾回的老寡婦當黃花閨女嫁給我兒,我要和你們王家打官司。”言罷擼袖子又要請吃拳頭。
  那媳婦在家,已是鶯鶯教的明白,哪裏肯讓,冷笑道:“親家太太,你問都不問聲把我家小姐打的無人樣,世上哪有這樣惡婆婆,就是你們不打官司,我們也要打的。”喊兩個使女道:“快來扶三小姐梳頭穿衣。”自家扯著蘇公子道:“三姑爺,你已是和我們小姐睡過一晚,還能認不清人?怎麽好大清早說這樣頑話耍子,累我們小姐被打?”
  蘇公子看了一眼縮在床上哭泣的素娥,結結巴巴道:“她不是青娥,是素娥姐。”
  那媳婦叫起撞天屈來:“阿也,三姑爺你休要壞我家大小姐名節。她居孀在家二門都不出,就是我們家人也多有不認得的。你和大小姐幾時見過?這樣滿嘴胡浸當心雷公老爺劈你。”
  這話甚有道理,就是三姑太太盛怒當中也自疑惑:隻那回在侄兒莊上見過素娥幾麵,並無深交,自家也隻認得床上女子不像青娥,偏兒子一口咬定是素娥,他和素娥又怎麽認得?想到王素娥本有個小莊與她家離的不遠,難不成合兒子偷上的就是她?
  三姑太太越想越不快活,她索來拘管兒子極嚴,又是一言堂慣了的人,忍不住上前拎著兒子的耳朵罵道:“臭小廝?王素娥是不是合你在莊上就偷上了?你二人定計要做夫妻?”
  蘇公子極是畏懼母親的,結結巴巴道:“雖然兒子發誓非她不娶,可是婚姻大事……”
  素娥聽得極是惱怒,想到昨日進門時喜娘扶著她時讚院中有個荷花池開的好花,靈機一動,高聲罵道:“蘇耀揚,原來你和我姐姐有私,為了娶她故意淩辱我!”咬著牙用力推開兩個使女,衝出房門。
  三姑太太聽說兒子真和素娥偷上了,盛怒之下不防,素娥早奔出門去。王家的媳婦子一邊跟著素娥跑,一邊喊道:“三姑爺,我們小姐有什麽三長兩短,老太爺必合你拚命的。”
  三姑太太忙推兒子道:“快去攔下她扭送官府。”自家跟在後邊揚起兩隻小腳飛跑。
  幾人追至池邊,素娥候的已是久了,回頭衝蘇公子淒涼一笑道:“我王青娥也是舉人的妹子,吃不得你們這等折辱。”以袖掩麵跳下水池,在水裏撲騰不已。
  三姑太太先還喊道:“誰都不許救,叫這個淫婦死了最好。”那媳婦子不敢和她動手,隻扯著蘇公子喊救命。
  蘇公子雖然恨素娥頂了青娥名頭嫁他,到底昨夜燕好不能無情,何況素娥從前在他麵前常抱怨自家爹娘如何如何,他是曉得王老太爺為人的,極怕惹出老太爺來不好收科,對母親道:“若是鬧到見官反與兒子名聲有礙。”自水淺處跳下池去,看準了揪住素娥的頭發把她拖到池邊。
  他們這裏這樣鬧法,外頭花廳裏幾位蘇家夫人如何不知?俱都扶著使女養娘趕來。一個口快的道:“這是怎麽處?新婚頭一日新娘子被打得豬頭一般要跳水?”
  三姑太太不肯叫妯娌們看笑話,忙迎上去道:“原是新娘子在池邊耍不小心跌下去,嫂子們還是到前邊歇歇罷。”
  蘇家老一輩的媳婦都是書香門第的小姐,隻三姑太太是商人之女,有娘家撐腰又甚是舍得花錢,所以那幾位雖是吃著人家的口短,無奈三姑太太一雙眼睛又是長在頭頂上的,到底心裏巴不得看她笑話。三姑太太也曉得些兒,所以極是要臉,不肯再和娘家結親也是為此。
  此時叫幾個妯娌似笑非笑的眼神一紮,她極是不快活,轉了主意扶著素娥,輕聲道:“孩子,怎麽這樣貪頑?”又罵兒子:“還呆在這裏做什麽?速速換了衣裳來。”轉身對妯娌們道:“待請郎中呢,還請伯娘嬸嬸們回避一二。”
  素娥其實隻是吃了幾口水,偏緊閉眼睛躺在那裏不肯動彈,送飯的媳婦子擠上前,護著素娥,對三姑太太道:“還請親家太太使個人回我家報信,我們小姐在府上呆不得了。”
  活潑潑的人兒半死不活的抬出去,王家老太爺又是出名會鬧,蘇公子心虛,哪裏敢叫王家知道,忙道:“還是先請郎中來瞧瞧呀。”
  三姑太太想通關竅,也道:“小兩口鬧著頑罷了,不是大事。不消勞動親家”
  那媳婦子曉得丈母娘是要親送午飯來的,也不再爭,隻張羅替素娥換幹衣。
  姑太太橫了兒子一眼,母子兩個出來到廂房,早有他家的使女取來衣裳給少爺換上。三姑太太因道:“是不是你合王家淫婦有私,所以你兩個串通好了來騙老娘?”
  蘇公子撲通跪一聲跪下,央求道:“兒子不敢,悔不該合素娥姐偷上了,吃她用言語禁住發下誓非她不娶,其實兒子不想娶她。不然不合王家定親,日後偷偷抬了她來做妾,不是人財兩得?”
  三姑太太長歎一口氣,淚落如雨,啐道:“不爭氣的下流種子。不是你偷人家姐姐,人家怎敢騙嫁。”
  蘇公子跪在地下冷笑道:“咱們家有的是銀子,又有見證,告他騙婚!”
  三姑太太揚手甩了兒子一個巴掌,罵道:“混帳,咱們這樣的人家要去告狀,誰捧著肥肉舍得放手的,就是必贏的官司,也要攪的你傾家蕩產才罷。何況回絕了你那麽些個表妹,還有嬸嬸伯娘親戚家的女孩兒都瞧不上,如今反叫個寡婦賺了你做丈夫。人家都等著看笑話呢,我們丟不起那個臉!”
  蘇公子從小兒最聽娘的話,忙道:“那要如何設法?去尋九表嫂來出主意好不好?”
  三姑太太呸道:“那是她妹子娘家,怎麽會替咱們出主意,休提她。那淫婦自尋死路去投水,此時半死不活正好。咱們隻不替她醫治,慢慢兒拖死她事了。縱是不死,尋點子犯衝的藥下在飲食裏,神不知鬼不覺的治死她。”看兒子臉色發白,罵道:“沒出息,若是吵翻了,他王家身敗名裂與我家何幹?牽出你偷大姨姐在先,又違誓的事來,你將來還要做官不做?誰家還肯把女兒嫁你?”
  三姑太太附耳說出幾句話來叫兒子依計行事,蘇公子心驚,臉色發白,勉強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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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那個。。。。蘇公子伸手討推賤收藏:“諸位看官可憐小生則個,若是討不得那個什麽賤,小生日後必受磨難,要吃官司的。掃雪大人若是數票子快活了,還許我合素娥姐合好如初,其實素娥姐有什麽不好?女大三抱金磚,小生日日抱三塊金磚呢。”





第二卷 寒冬 第十章 離心(上)


  且說素娥在房裏,才偷偷睜開眼,那媳婦子忙拍她道:“三小姐,你好命苦呀。”
  素娥咳嗽兩聲,輕輕道:“我隻妝什麽都不記得了。”那媳婦子會意,也小聲道:“少時老夫人就來的。”說完又拍著床邊口口聲聲哭小姐命苦。素娥依舊閉著眼睛不言語。三姑太太站在廊下,板著臉一方不發。
  蘇家常走的大夫進來,號了脈道:“大少奶奶嗆了幾口水,歇歇就好了。隻是臉上還要散淤血,這幾日不得同房。”開了張發散的方子去了。
  三姑太太存心要把素娥治死,也不再提她是青娥還是素娥,親親熱熱坐在床邊道:“好媳婦,原是娘的不是,你休尋短見,好好兒將養身子。”又叫兒子上前,道:“陪你娘子說說話兒。”又請那個媳婦子出去,厚賞她五兩銀子道:“嫂子辛苦了,些須銀子買果子吃。你家三小姐無心落水之事家去休要提,沒的叫親家著忙。”
  卻說蘇公子把兩個使女支使出去煮藥,爬到床頭摟著素娥道:“好姐姐,醒醒。方才兄弟已是勸轉了母親,你我拜過堂洞過房,就是正頭夫妻。方才母親也是一時情急,你莫惱她。”
  素娥隻道拿住了蘇家要麵子的軟肋。他家隻得認下她這個媳婦,心頭大喜,忍不住嘴角微微上彎。情知裝不住,微啟雙眸,輕道:“這是哪裏?”
  蘇公子溫柔道:“這是我兩個的新房。”
  素娥手在薄被裏暗暗使勁掐屁股兩下,疼得滿臉通紅,羞道:“相公……”
  素娥本來生的貌美,此時一張俏臉上有紅有青,有紫有白。蘇公子愛極,伸手把素娥摟在懷裏,扭著頭笑道:“娘子,如今可不是應了誓言叫你做我正室?”
  素娥忙正色道:“相公說哪裏話?我兩個何時私會過?奴也知你和姐姐要好,若是使得,就便娶她來,讓她做夫人就是,何必拿妹做姐這樣欺我?”
  蘇公子不料素娥死不肯認,不曉得如何接口,就想去問娘親,鬆了手笑道:“娘子,休要再耍。我去瞧瞧藥可好了。”忙不迭出去覓三姑太太支招。
  卻說真真在家提心吊膽等蘇家消息。送中飯時王慕菲怕老娘上不得台麵,隻叫真真去,真真還不曾推辭,老太爺咳嗽了兩聲,道:“若是我們兩個老的升了天,自當是真真去,你娘還在,怎麽好叫媳婦搶在婆婆前邊出頭?”
  王慕菲怎麽好說他是怕老娘上不得台盤不想叫她出去丟人,笑道:“那叫真真陪娘去罷。他們官宦人家規矩極多的,行動處有真真提點,也少惹親家笑話。”
  王老夫人呸道:“十個死知府也抵不得一個活舉人,是他家上趕著要與我家結親。她敢笑話我們?”
  王老太爺讚同的點頭道:“不錯,他家縱還有幾個官,到底隔著一層,不是他自家的。將來三女婿還要靠阿菲呢。”
  真真站在一邊極是為難,若是早些曉得公公婆婆為人不堪至此,哪怕青娥在家養到一百歲,也不替她張羅親事。
  王慕菲也是頭痛,眼看著老夫人回房,換了件大紅遍地金通袖麒麟袍,插了一頭黃哄哄的金釵子金插梳,得意洋洋出來使喚媳婦裝食盒,兩口子都不言語。
  王慕菲算計,妝得一時妝不得一世。蘇家早些兒曉得也好,何況老娘都妝扮上了,就是真真去娘也必是跟去的,不如就讓她去罷,吩咐真真道:“你陪娘走一回?”
  王老夫人因兒子說要真真提點她規矩,已是惱著兒子小看她。哪裏還肯叫真真同去,忙道:“送個飯罷了,我一人去使得。”
  真真認得那袍子從前素娥穿過,那些金頭麵皆是十來年前的舊式樣,卻不知婆婆是去哪裏尋摸來的,待要說如今時興的都是頭上圓圓底下尖尖的式樣,又怕婆婆不快活,咬著唇忍得極辛苦。若要她再合婆同去新親家丟人,哪裏肯?再說素娥事發正要和她撇清的時候,豈有自投羅網之理。是以她隻低眉順眼站在一邊,也不說去也不說不去。
  王老太爺背著手笑嘻嘻望老伴坐車出門,想到將來兒子和小女婿都做了官,他當真做了老封君,一般兒穿著大紅的圓領,戴頂烏紗帽坐官轎出門,前有開道後有羅傘,就是出門放帳,人家交利錢都要老實幾分,何等風光。由不得和兒子說:“阿菲,再有三年就是殿試,你隻耐心讀書,家中瑣事自有爹爹替你主張。”
  王慕菲哼哼兩聲含糊應了,和娘子回房歇息。真真除下外邊大衣裳,笑道:“這幾*****喝了不少酒,今兒中飯清清淨淨吃碗菜粥如何?”
  王慕菲握著娘子香軟的玉手,長吐一口氣笑道:“妹子的大事已完,若是娘子能再替大姐說門好親,就是我王家的大功臣。”
  真真心裏實有些兒愧疚,一來覺得對不住三姑太太,二來瞞著相公極是不安。雖然姐姐再三的吩咐她不要合人說知,若是鬧翻,隻推到素娥身上,隻須咬定素娥和蘇公子有奸,害了青娥。這樣人命關天又妨害名聲的大事,蘇家不肯經動官府必要私了,還要蘇公子出個甘結做拿手才罷。她心思千回百轉,好容易下定決心要合夫君說知。王慕菲已是到西屋去了。
  真真繞過圓桌,才到西屋的碧紗櫥,就聽見王慕菲一邊問是誰一邊往懷裏揣什麽。真真心裏起疑,就把方才想的一篇話忘了,笑道:“是我,你是不是藏了什麽好東西不給我瞧?”
  往日也有這樣情景,王慕菲或是和她說笑幾句,或是索性給她瞧過,不過是鬥口耍著有趣罷了。偏這一回王慕菲淡然道:“沒什麽。我去前邊書房瞧瞧那隻八哥。”邁著四方步出去,徒留真真征了半晌,莫名其妙問春杏:“姑爺這幾日怎麽了?”
  春杏笑道:“是不是昨日老太爺那邊幾桌客鬧的極是荒唐,姑爺有氣不得出?”
  真真搖搖頭,代嫁的事體,滿宅也隻林管家和幾個老家人知道,就是春杏和小梅她都一並瞞過了,真真雖然猜相公也許是為著此事,到底不敢和春杏透露吐露。悶悶不樂至廚房,昨日宴客的盤碟還有些不曾洗完,堆的小山也似。公公背著手在邊上看仆婦清洗,口內不停說道:“手下輕些兒,都是借來的呢,碰壞一塊兩塊都是錢呢。”
  真真到公公跟前請了個安,笑道:“爹爹中午要吃些什麽?”
  老頭子不敢把氣發作到兒子身上,最愛故意當著下人給媳婦沒臉,沒好氣道:“青娥嫁了,誰肯留心俺糟老頭子吃什麽?”
  真真笑容僵在臉上,看著公公出月洞門。一個媳婦子走過來笑道:“老太爺的脾氣古怪,小姐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已照著老人家的喜好做下幾樣菜在此。”
  真真苦笑,洗手揀菜煮粥。待熬得一鍋香噴噴粥,正要出來,卻聽見外頭有喧嘩之聲。她從窗眼看去,幾個不認得的人和林管家正一處點碗碟。此時不好出去得,回頭看看公公的飯食,燉的極爛的豬肘子,迸脆的手撕肚片,整隻的燒雞,整條的魚,都是極實惠的。真真雖然覺得全是魚肉容易上火,可是做人家媳婦的,待公婆的飲食衣裳隻能添不能儉,便掩了口不說話,靜候外頭人散去。
  待她回房擺好了飯,使人去請相公來吃,王慕菲回來笑嘻嘻道:“滿月回門還要擺酒請客,男客就安排在外書房罷。”
  真真忙問:“要幾桌?還要戲不要?”
  王慕菲道:“戲就罷了,叫幾個小唱來佑酒。約幾個朋友罷了,兩三桌就使得,隻是菜蔬務必要精致些,莫要有暴發氣。”
  真真心裏想到公公的中飯可不是暴發,笑道:“我心裏有數的。若是找小唱來,還要安排他們歇息處,把轎廳邊的一間小偏廳收拾出來罷?”
  王慕菲點點頭,捧了粥吃了一口,笑道:“這一二年都不曾吃過菜粥了,倒叫我想起我們在濟南的日子來,那時無錢,每日都靠它呢。”
  真真想起從前兩個人同心,就把這幾日暗地裏抱怨相公的心衝淡了,從桌子低下悄悄伸出金蓮輕輕踩王慕菲。王慕菲也自情動,清了清嗓子道:“春杏,你們都下去吃飯罷。”
  春杏看小姐和姑爺四目交結,猜必有話說,不隻帶了人下去,連門都替他們關上了。
  王慕菲笑道:“好有眼色的丫頭,明日替她尋個好女婿。”
  真真嗔道:“粥都涼了。”王慕菲笑道:“無妨,咱們睡一會起來再說。”奪下娘子的碗,把真真打橫抱起同入羅帳。這七八天兩個人為了妹子婚事都極辛苦,都是頭挨著枕頭就睡著,所謂小別猶勝新婚,兩個一覺睡到太陽西斜才起,洗過了臉王慕菲又到書房去了,春杏上來道:“送飯的嫂子回來了。”
  真真手裏的粉撲一抖,忙道:“叫她進來說話,你到外頭去守著,若是姑爺來家,喊的大聲些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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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兩口開始吵架了。。。有站在王慕菲那國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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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一章 離心(中)


  那媳婦子進來,就把蘇家所見所聞一一告訴。真真聽說素娥投水,唬了一跳,忙問:“救上來沒有?”
  那媳婦子笑道:“實是等著我們到邊上來跳的。吃了幾口水罷了,哪能有事?無論蘇家如何,她隻一口咬定是青娥小姐,蘇家也無法,隻得認了。”
  真真歎息半日,道:“三姑太太想必極是惱怒,卻是我的不是。”
  那媳婦子道:“他們蘇家的兒子下作,明知要和妹子定親還要去偷姐姐,又死要麵子,吃虧也應當。”
  真真又問:“老太太去了如何?”
  那媳婦子道:“青娥小姐臉腫的豬頭一般,使帕子蓋著臉,老太太進去就要發作,青娥小姐咳嗽了幾聲,老太太聽出來了,心虛沒再做聲。後來親家太太又送了她幾個尺頭一雙金鐲子,她就喜歡了,如今還在蘇家吃酒樂呢,奴婢怕小姐等的急,辭了他家的酒回來。”
  真真想不通蘇家為何不鬧,擔心吊膽等到王老夫人吃酒回來,使人來叫她過去。真真扶著春杏的胳膊到院門口,停了停道:“叫林管家在門邊候著。”方忐忑不安進去。
  屋裏三個人三張臉,老夫人紅光滿麵,猶有笑容,老太爺臉上看不出什麽來。王慕菲卻極是惱怒,雙目瞪著真真,鼻孔裏要噴出火來,喝道:“真真,你做的好事!”
  真真心中一跳,勉強道:“怎麽?”
  王慕菲拍案道:“為何嫁到蘇家的是大姐?青娥這個死丫頭在哪裏?”
  真真呀了一聲,驚道:“竟有此事?”
  王慕菲冷笑道:“你和青娥最好,豈有不知的?”
  真真苦笑道:“青娥在家是和我極好,沒的她嫁到夫家去,在蘇家做什麽我都曉得。”
  王慕菲回想昨日他親自送素娥出門,又是親眼見梳頭婆和喜娘們擁著青娥下樓梳妝。真真一直陪客,又要回避,也不曾到後邊去,她推說不知也有道理。語氣漸緩和,因道:“新娘子由妹妹變姐姐,早晨蘇家鬧了一回,直說我們騙婚,要合我家打官司。”
  真真冷笑道:“我們家送出門的可是青娥,沒得她是狐精會變,睡了一晚就變大姐。大姐又是合蘇妹夫有私的……”
  老太爺又咳嗽起來,打斷了媳婦的話,道:“阿菲,真真說的極是,若說是我家騙婚調包,昨日洞房他蘇家怎麽不說?偏睡過了一晚才說。素娥和蘇女婿原是有私,說不定就是他兩個做下的事體。”
  王慕菲暴跳道:“娘不是說蘇家不依麽,不然為什麽說要告我家騙婚,不如趁著此事還捂在被筒裏,把青娥妹子換了大姐回來,咱和他家還是快刀割不斷的親戚。”
  真真知道此時她說不得話,隻低著頭站在一邊。
  王老爹喝道:“胡鬧。我家是把小女兒送到他府上的。此時青娥尋不著,我家還要要告他謀財害命!”
  王慕菲不理會,扭頭隻問真真:“你說大姐有心要做二房?”
  真真想了想,道:“奴日日勸她的,此時想來,莫不是蘇公子許了她進門?所以她才把銀子拿出替妹子添妝。”
  王老爹拍案道:“是了,青娥這個死丫頭不肯嫁,必是素娥哄住了她,兩個人合夥胳膊肘兒朝外拐,把所有銀子都搬蘇家去了。”
  王慕菲心裏明鏡也似,說青娥肯嫁的也是真真,勸轉了素娥的也是真真,此事必合真真有幹係。坐下來細想:隻怕還有蘇公子同謀,一來他愛的是素娥,二來大姐的財物盡落他手,若是坐實了王家騙婚,他王慕菲休說做官,舉人隻怕都保不住。依著爹爹主張,隻說是蘇公子和大姐有私情,隻問他家要青娥出來對證,想必蘇家也是怕的,隻能私了。因對真真道:“此事你真的不知?”
  真真苦笑:“大姐的心思,沒的你親兄弟不知道的,我這個弟妹反曉得。再者說,青娥從前待蘇公子不是一心一意?妹子嫁他,諸事美滿,我又何苦生事?”
  王慕菲心裏已是有了算計,點頭道:“不錯,必是姐姐和蘇耀揚有私,把青娥藏起。娘,你就沒問他蘇家要妹子?”
  老夫人吃吃哎哎道:“怎麽不曾要?我問青娥哪裏去了?素娥隻一口咬定她就是青娥。她當我眼花了呢。還是蘇夫人背地裏和我說知,說素娥隻怕有些瘋,叫我們偷偷把青娥換回她就完了。”
  老太爺跳起來道:“阿菲和我速去蘇家鬧他一回。”拉著兒子出去,等不得套車,騎了兩匹馬大顛著去了。
  老夫人還要翻看親家的厚贈,隻妝要睡。真真辭出來,林管家已是候的久了,上前道:“夫人,諸事妥當,所有借來的家夥器皿都還了去。”
  真真道:“把帳拿來我瞧瞧。”
  兩個走到帳房,掩了門,林管家才道:“大小姐那邊使人打聽過了,三姑太太想是怕跌了麵子,並沒有嚷出來,隻是門戶看的分外的緊。想來老太爺再去鬧一回,蘇家隻有認了。”
  真真鬆一口氣,點點頭回房,等到二更王慕菲才來家,也不合她說話,睡到天明又起身到外書房去了。真真也心虛不敢問他。
  過了幾天,卻是李青書的生日,來請他兩口兒去吃酒。王慕菲方和真真說話:“姐夫的壽禮備的什麽?”
  真真取出一張小屏風,展開來給他看,原來是極精致秀雅的榴開百子圖。王慕菲曉得這個原是真真求子心切繡了要自家擺的,偏青娥的婚事花的銀子不算外,回蘇家的禮把家裏拿的出手的東西都搜刮精光。真真為這場婚事極是舍得的,想到此怨氣消散了好些,攬過娘子的細腰問道:“還沒有動靜?”
  真真曉得他是問自家肚皮,難過至極,傷心道:“沒有呢。”
  王慕菲拍拍她的後背,道:“青娥的婚事你也太膽大妄為了,若是蘇家鐵了心要告,咱們討得了什麽好?”
  真真也自後怕,軟軟靠在相公身上,輕聲道:“奴也勸大姐和青妹的,略勸了幾句,她二人都說罷了,大姐情願讓青娥做豐,她自做二房。奴隻當她們果真如此,也就不曾和相公提。”
  王慕菲心中大怒,娘子果然知道,卻瞞著他。如今做下這樣大事來極是可惱,用力推開她,厲聲喝道:“此事是誰出的主意?你還是大姐?”
  真真不曾想相公翻臉這樣快法,靠在牆上無力說話,眼淚大滴大滴滾落,藕合色紗衫上現出一串串發黑的水痕,心中又悔又氣。
  娘子哭的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王慕菲心裏雖然極不忍,卻不想此事開了先例日後不好收場,硬著心腸罵道:“蘇家的事我好不容易才壓下來,你隻妝做不知罷了,待尋回青娥來,不許你和她親近。”甩著袖子到前邊去了。
  真真坐在窗邊發呆,不肯妝扮。春杏過來小聲道:“姑爺在前邊等呢,還是洗把臉梳個頭去吧。”
  真真想到姐夫做生日不能不去,隻得梳頭洗麵擦了粉出來,小梅抱著包禮物的氈包陪著,一路無話。
  到了李家,王慕菲自到書房去合李青書的朋友們一處吃酒聽唱曲。鶯鶯看著妹子眼圈兒微紅,又有些心不在焉,猜她們兩口兒在家必有口舌,因道:“妹子想來身上不大好,到裏邊去睡一會罷。”
  真真也是無心思在席間周旋,順水推舟到她姐姐的一間僻靜小軒,躺在榻上想到來時情景,極是傷心。鶯鶯抽空出來,瞧見妹子哭,關切道:“蘇家已是打落牙齒肚裏吞,外邊一絲消息都不漏的,你家相公還怪你?”
  真真點頭,哭道:“原是我不該瞞著他的。他惱我也應該。”
  鶯鶯呸道:“他也有臉惱你?你妹子已是不肯,又不是定了親不好退親的,又沒有定親,隨他尋個說法,人家來求他不依就是。明知妹子不肯偏上趕著定下來。你不替他主張,青娥不是個死?素娥不合他鬧?鬧出來他還有名聲兒?還想做官?本是他拿錯了主意,反倒全怪到你身上。”越想越生氣。屈起指頭算道:“你算算,你嫁他也有七八年,這麽些年來,他掙了多少家私?好容易考個舉人,得幾個小鋪子還被他爹攬了去,除去你們那個房子你是住著算是享了他的福。平常吃穿花用,俱是你的陪嫁,他可曾掏一文錢出來?”數落完了妹夫又數落真真:“你若有半分兒像我,也不至於要看公公婆婆臉色,日日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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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嘎嘎,小兩口就要吵架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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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二章 離心(下)


  真真叫鶯鶯說的啞口無言,看姐姐說的累了,捧了一碗茶上來,輕輕道:“姐姐且潤潤。”
  鶯鶯又氣又笑,啐她道:“那個小莊姐姐替你吩咐過了,隻送吃用之物,銀子都存在我處罷。還有,你公公上回去住了一夜,第二日那房裏就少了幾樣值錢之物,所以我把你莊上略值錢些的都收起。小半搬到蘇州去了。大半鎖在樓裏,叫你那沒臉的公公下回去什麽也摸不著。”
  真真忍耐公公婆婆都是因為不想相公為難,此時心裏已是惱他惱的狠了,巴不得為難他下,都點頭依了。到了晚間前邊還不曾散,她就在李家住下。第二日回家,王慕菲換了家常衣裳坐在床邊,板著臉等真真來就他說話兒。誰知真真並不理會,自家走到一邊繡花。
  等了一個多時辰也無人理會,王慕菲氣悶至極,獨自出門閑逛。他不知不覺走到莫家巷舊宅門口,回想和真真在這裏過的一二年神仙日子,雖然窮些,卻極是和美,不禁長歎。
  “阿菲哥哥,請進來歇歇腳罷。”一個嬌嫩的聲音從對門傳來。
  王慕菲跨進自家門檻的一隻腳又收了回來,回頭瞧見穿著鵝黃衫兒嫩柳色裙兒的姚滴珠端端正正站在門後,頭上一枚指頂大紅寶石的押發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襯得她人比花嬌,極是賞心悅目。
  世人遇見美景美人,不見得就存了心要收回家去,隻是愛看幾眼也是有的。王慕菲心無斜念,不免多看了兩眼,姚滴珠心就多跳了兩下,笑道:“王舉人,你家作坊極是忙碌的,不如到妹子家來坐坐罷。”
  王慕菲想到家裏已是娘子一手遮天,明裏暗裏都把他架空,這個作坊和雜貨鋪子自不必說,都是偏著真真的。他正和娘子賭氣呢,看見這個作坊心煩,眼前有這樣的可人兒閑坐片刻自然是好,就隨著姚滴珠到她書房。
  姚滴珠這一二年心思一小半放在掙錢上,功夫大半都用在滿架的字貼和詩書上。她本來聰慧,悟性又好,又有的是閑功夫,填隻把小令,做句把詩都是極精致的。自家看了得意,寫出來都貼在牆上。王慕菲一踏進書房,就讚了聲:“好”。
  這間書房全用的是竹器藤器,極是清雅,靠窗高卷著湘簾,一隻小小青磁香爐,裏邊八分淺的雪白香灰,豔明可愛。那香卻不曉得是什麽香,絲絲嫋嫋鑽到鼻孔裏,遊到心肺下,全身上下七千兩百個毛孔都麻麻癢癢。
  姚滴珠新學的試香,存心要賣弄,伸出一支玉手到爐邊試火,輕笑道:“焦了,要換一塊了呢。妹子去洗手。王大哥略坐坐。”
  王慕菲微微點頭,目送她似喜鵲般出門,心裏暗笑:這個妮子性子偏和孩子般,從前倒是看錯了她。一邊笑一邊背著手看牆上貼的詩,俱是極漂亮的行草,印著鮮紅的小章,紅白黑三色嬌妍之至,詩句雖然有些不好,卻看得出是用心的。正讚歎間,忽聞窗外有扇翅聲,原來窗外有個小院,貼牆半邊假山兩株芭蕉,蕉下有兩隻白鶴正在嬉戲,王慕菲走到窗邊看的出神,極是羨慕姚家這個書房。
  姚滴珠洗了手進來,正看見王舉人背著手站在窗邊,此時香爐裏的香方才熄滅,香氣似有還無。金風初起,從窗外刮進來,王慕菲身上的麝香混著汗水的味道,不依不饒朝滴珠鼻裏鑽。
  姚小姐隻是名聲壞些,其實潔身自好,並不曾與少年男子如何。這卻是她頭一回和男子獨處,叫王慕菲身上的男人味招得心頭似小鹿般亂撞。
  姚小姐強吸一口氣,自書架上的小盒中取了一星薔薇露泡過的沉香,丟到香爐裏,又舀了勺引火香屑蓋上,方取火媒點上。
  王慕菲聞得異香又起,才曉得姚滴珠回來,朗聲笑道:“姚小姐這間書房清雅當為鬆江第一。”
  從來王慕菲對她都是愛理不理。突然誇獎,滴珠心裏喜歡,微微紅了臉笑道:“阿菲哥哥過譽,妹子這裏還有些好茶,請王大哥吃碗罷。”
  王慕菲笑道:“卻之不恭。”
  滴珠道:“此香不宜品茶,還請王大哥隨我到院裏坐。”引著王慕菲轉過一扇山水屏風,走過一道精致走廊,指著鬆蔭下一間草亭道:“王大哥暫坐一會,我去取爐來。”
  此處又和方才院中不同,隨處都擺著菊花,各色都有,鬆菊相映,端莊安靜兼有之。那草亭裏邊並不設凳,隻兩個薄團一張矮幾。王慕菲盤腿坐下,此處有美景可以養眼,又無俗事煩神,吸一口氣都是香的,比著那個亂七八糟的王舉人府上好過千倍百倍。王慕菲深深歎了一口氣,靠在柱子上閉上眼養神。
  姚滴珠帶著兩個才留頭的小丫頭捧著茶具過來,看王慕菲仿佛睡著了的樣子,輕輕叫她兩個燒水,自家走到幾邊細瞧。王慕菲本來生的就好,這幾年讀了書又和李青書這一般富貴公子交遊,自然養成一副貴人模樣。此時靠在柱子上,微微閉著眼,越發顯的鼻挺唇紅。姚滴珠越看越愛,怕人發覺,紅著臉退到亭外,搶過小丫頭手裏的扇子扇火,少時水開了洗手燙杯。
  王慕菲聽見水響,睜開眼就瞧見一副閨秀烹茶圖,看姚滴珠板著紅撲撲的小臉蛋,極是優雅的倒水洗杯,取茶勺舀茶葉,比那起男人煮茶好看得多,不覺得看的呆了。
  姚滴珠揭開茶果盒子,扭頭笑問:“王大哥,你要吃什麽茶?”
  王慕菲笑道:“客隨主便。”
  姚滴珠略一思索,笑道:“那就是筍尖木樨茶罷。我前幾日釀的桂花蜜,昨兒嚐了嚐還好。”旋取了一勺筍尖,半勺桂花蜜,又添了幾絲金桔絲,調出一碗茶來,親手捧到桌邊。
  王慕菲在家伸手慣了,待伸手去接,卻見姚滴珠紅著臉輕輕放在幾上,不由心裏抱歉,不好意思道:“卻是愚兄失禮了。”
  姚滴珠微微搖頭,回到爐邊又自家泡了個福仁茶,捧著到亭邊坐下,微紅著臉道:“獨飲無趣,若是王大哥無事,不如下盤棋耍子。”
  王慕菲本是出來散悶的,巴不得在外頭多耽擱一時,又愛她這裏清雅,因道:“不嫌愚兄俗氣,就陪小姐手談片刻罷。”
  姚滴珠忙輕輕拍掌。一個小丫頭就躬身退下,少時捧著張棋坪來,王慕菲忙接過,姚滴珠就把兩碗茶都捧起。王慕菲和姚滴珠兩個心裏一動,都覺得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兩個人各懷心思,一盤棋都下得七零八落猶不知。
  王舉人輕輕落下一字,叫姚滴珠隨手吃了。堂堂舉人不如一個小女子,他極是羞愧,打點精神再看棋坪,羞的越發不好意,顧左右而道:“愚兄方才想起有件要事要辦,改日再來終局。”爬起來拱拱手,慌慌張張走了。
  姚滴珠正在心思恍惚之際,心裏呯呯亂跳。王慕非跑了許久,才靜下心來把棋局細看。她羞得麵紅耳赤,把棋子拂亂,跳腳道:“清風明月把家夥都收拾起。”捂著臉跑回臥房,扯著夾被羞一回笑一回悔一回。
  且不提姚小姐初嚐相思滋味,隻說王慕菲偷得半日神仙日子,心平氣和回家,回到房裏擦著真真的胳膊經過,真真就聞得一股香氣,雖然淡,卻分得出不是自家的,心裏就起了疑惑,猜想:莫非和姐夫一路吃酒去了?這樣香味極是少有,仿佛是大食薔薇露泡過的一般,平常的粉頭哪裏用得起大食的薔薇露?越想越不放心。因相公吩咐小梅去燒水與他洗澡,耐著性子等他進了澡盆,方吩咐春杏道:“使人出去問問姑爺到哪裏去了。”
  春杏去了好半日才來回:“不曾叫小子跟著去,都說不知呢。林管家說明日莫家巷的鋪子和作坊算帳。小姐明日還是到大小姐家去耍一日?”
  真真微微點頭,看天色將晚,自去廚下料理公婆晚飯,從廚房出來已是一身油煙,自家不覺得,王慕菲嗅到,忍不住道:“娘子身上這是什麽香?”
  真真想到他身上帶回來的香氣,沒好氣道:“菜油香。”勉強吃了晚飯就去洗頭洗澡,換了熏好的衣裳出來,就在後院梳頭,對王慕菲越發的沒有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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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三章 相爭(上)


  從來他兩口子有小爭執,都是真真先開口陪笑,偏這幾日真真都不肯讓他,就是房裏幾個丫頭,也連帶著沒有笑臉,家裏冷冰冰的無甚趣味。王慕菲想到姚家神仙般的小半日,極是向往,忍不住開口道:“真真,咱們建個精致書房如何?”
  真真微微點頭道:“使得。”就不肯再說話。由著小梅和春杏兩個取了幹布把她頭發擦幹,回到妝台來尋首飾。
  王慕菲本有一肚子建書房的話要說,偏真真賭氣不理他,憋的他極是不快活,兩個人上了床也是背對著背一夜無話。王慕菲合上眼就是賭氣的娘子和微笑的姚小姐兩張臉晃來晃去,哪裏睡得著,到第二日早上雞叫才合眼睡著,再醒來已是近午。
  王慕菲高聲叫道:“真真?小梅?春杏?”俱無人應。爬起來尋到門口,才有一個媳婦子上來回道:“夫人去看李家外甥去了,因老爺睡的香甜就不曾喊老爺起來。老爺可要擺飯?”
  王慕菲道:“擺在爹娘一處罷。”精心梳洗了踱到爹娘房裏。
  老夫人被兒子拘束著不許出門,心裏極是不平,抱怨道:“你娘子又到娘家去了?分明是在家呆不住。你隻曉得拘束老娘。就不曉得管管你娘子!”
  王老太爺使筷子敲碗罵老伴道:“你出門相與的都是些什麽人?不是姑子就是賣花婆,能有什麽好處?似真真這般,相與的不是夫人就是小姐才與阿菲有些好處。”
  王老夫人把嘴一扭,將脖一揚,冷笑道:“她相與的不過是些俗氣商人罷,比不得我家書香門第清貴。”
  王慕菲頭大如鬥,這樣愛麵子的老娘比愛錢的老娘還叫人消受不起,忙道:“娘,那些三姑六婆沒有一個好人,和她們來往做什麽?走庵串廟丟我的臉?你隻安心在家做老太太罷,真真也隻有她姐姐那一處可以走走,別處她可去過?”
  王老夫人心裏不伏,嘴裏念道:“俺活了多少年,從沒見過婆婆在家閉門不出,媳婦到處閑走的。到底誰丟人呢?”
  王慕菲受不得老娘嘮叨,甩了筷子出門,肚內把知交好友數了個遍,俱是和李家沾親帶故,想到娘子昨晚上的冷臉,誰家他都不想去,無奈在街上閑走。
  使一把川金大扇薛三公子走來,恰好和王慕菲撞見,一把拉住他,笑道:“多謝王兄做成我家生意,走,吃杯酒去。”拉著王舉人轉了兩個彎,走到一處地方,指著青布幌子上“宋嫂魚”三個大字笑道:“這三個字如何?愚兄練了足足十來天呢。”
  王慕菲隻當他有錢人閑來開個館子做耍,湊趣笑道:“極好極好。”
  薛三公子聽了喜歡,拖長了聲音笑道:“不隻館子好,老板娘更好。”拉著王慕菲也不上樓,徑直走到後堂,穿過一個月洞門,到一個水閣邊坐定。他才吩咐一路跟著的夥計:“叫麗娘燒幾個拿手的菜來。”
  王慕菲負著手看池塘裏兩尊像,一尊是拈著荷花的仙子,藏在若隱若現的荷葉裏倒有兩分趣味,另一尊太陽底下金晃晃的看不清是什麽。王慕菲不得已問道:“薛兄,那個發光的是什麽?”
  薛三公子得意洋洋,笑道:“財神。滿鬆江府也找不出這麽一尊大財神來。”指手劃腳說出許多妙處來,王慕菲笑也不是,不笑又不是,忍得極是辛苦,扭著頭看過一邊。
  水池對麵竹林裏走出幾個使女來,手裏都捧著食盒,嫋嫋娜娜從財神邊經過,順著曲尺橋進閣,一個頭簪一朵白花的婦人帶著一陣兒香風進來,使帕子捂著嘴笑道:“三哥。”
  薛三公子的聲音輕飄飄好似不用風吹就能上天,上前幾步拉著那個婦人的手,甜膩膩道:“麗娘,有沒有想我?”
  那麗娘推開薛三公子的手,軟綿綿嗔道:“三哥你好壞,人家不依。”
  王慕菲看著這兩人柔情蜜意,突然想到昨日姚滴珠叫他“阿菲哥哥”,心裏也湧出一腔柔情來,帶著笑去看那麗娘。
  薛三公子和麗娘溫存半日,才想起來王慕菲在一邊,笑道:“麗娘快見過王舉人。”
  王慕菲和她對視,兩個人都愣住了。這不是姚滴珠的好朋友劉小姐?雖然改了婦人妝束,到底眉眼依舊。王慕菲輕輕咳了一聲,笑道:“這位是老板娘?”
  劉小姐臉上飛起一道紅霞,上前施禮道:“奴家宋門劉氏。”
  王慕菲本以為她是薛三公子的外宅,誰料卻是人家的娘子,不免覺得尷尬。那劉小姐也是個人物兒,歇了一歇,笑道:“奴和舉人老爺也是舊識。”
  薛三公子臉上就有些不快,麗娘察言觀色,忙掩著嘴笑道:“原來舉人老爺住在莫家巷,奴女學的同窗湘蓮就住他家對門,常常見的。”
  薛三公子不曉得湘蓮就是姚小姐滴珠,麵上稍霽,道:“今兒有什麽拿手菜?”
  麗娘忙將盒蓋一一揭開,親手斟了兩杯秋露白,才道:“二位慢用,奴叫兩個小唱來陪如何?”
  薛三點頭示意,待她們都退去了,問王慕菲道:“你是怎麽認得麗娘的?”
  王慕菲笑道:“鬆江府裏不認得她的隻怕也不多。”
  薛三公子想想也是,雖然心裏有些作酸,到底是朵野花,取個樂罷了,誰肯接回家去?隨手丟過一邊,兩個吃酒作樂不提。
  且說真真到了李家,鶯鶯接了,兩個在靜室裏算了一會帳,使女送了茶上來吃著。鶯鶯就道:“你公婆問過青娥的下落沒有?”
  真真搖頭,氣悶道:“我和阿菲賭氣到今日,他不理我我也不耐煩理他。”
  鶯鶯想到李二叔今早來送帳本時提到王慕菲昨日在姚滴珠家逗留半日,深深歎氣,道:“我這幾日花了大功夫在蘇家打聽出件事,三姑太太偷偷托吳賣婆替她買斷腸草。”
  真真吃驚,手裏的茶潑了一半到地下都不知,呆呆看著姐姐。
  鶯鶯冷笑道:“我替她換了幾味補藥。怪道當年三姑老爺妾也有幾個,偏一個都不得生養,隻有阿揚這麽一個兒子,原來三奶太太好手段。”
  真真背後冒出幾絲冷汗,心驚道:“她真要對我大姑子下毒手?”
  鶯鶯慢慢吃茶,笑道:“你怕什麽,又不是什麽大事。李家明爭暗鬥久矣,這個起頭刨坑,那個就能給她下套,誰沒有三四個心眼子。隻是這事還當讓你大姑子曉得的好,我幫得你們一時,幫不得一世。你尋個機會與她說說。”
  真真哪裏坐得住,應了一聲站起來道:“我速去尋她。”
  鶯鶯安坐在凳上,笑道:“不急在一時,過幾天她不是要回門麽。你當著家裏人麵把事說開罷,也賣王慕菲一個人情。趁機把青娥接回去罷。她一個姑娘家在外頭久了也不大好。”
  真真想了想,道:“人命關天的大事,晚上我就合阿菲說知,也省得他埋怨我。”
  兩個說完了正事,鶯鶯留著她吃過了中飯,又打點了幾樣點心吃食與王家老太爺,方送妹子出去。
  真真到家,就聞得臥房裏一股酒氣。雖然兩個賭氣久了,到底多少年的夫妻,極是心痛他。忙忙的開窗透氣,吩咐人煮醒酒湯來,從後頭摟著相公,輕聲道:“阿菲,洗把臉吃口湯好勿好?”
  王慕菲睜開眼看見嬌妻的笑臉,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春杏擠了一個溫手巾上來,真真替他把臉和脖子都擦過,才接過小梅吹了許久的湯,喂相公吃了半盞,看他漸漸清醒,示意使女們退去。
  王慕菲突然得娘子溫存,頗有受寵之感,笑道:“你再不理我,我就天天出去吃得爛醉叫你收拾。”
  真真輕聲啐道:“沒出息,快把衣裳脫下來,都是酒漬,還有油汙,到哪裏吃的酒?”
  王慕菲笑道:“薛三公子置了個外宅,開了個小飯莊,在他家吃的。說起來你不信的,那外宅原來也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呢。”
  “莫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真真微皺眉道:“今日富極一時,明日傾家蕩產的也多,就是無人算計,自家子弟或是嫖或是賭,隻要沾上一樣……”
  王慕菲歎息道:“可不是,那位小姐原來極是瞧不起人的,可惜她家老太爺去了,她哥哥不過半年就把家當敗個精光,把她估了五百兩嫁把債主。”
  真真也替她傷心,道:“可憐,抵了債在婆家如何過日。”
  王慕菲搖頭道:“什麽婆家,那姓宋的有一回請薛老三吃酒,叫娘子作陪,不知怎麽就叫薛老三收了去,倒比跟著那破落戶好得多,如今纏著要老薛收房呢,偏老薛不肯。”
  真真道:“她丈夫見在,薛家又是官,做下事來臉上不好看呢。”說到此,王慕菲想到自家大姐頂了小妹的名頭出嫁,臉上又哪裏好看起,本來笑著的臉又板了起來。
  真真取了新衣來服侍相公換上,又倒了碗茶與他吃,在他身邊坐下,輕聲道:“我姐姐打聽得一件事。”
  王慕菲想到自家家事隱隱都叫大姨姐左右,賭氣道:“但扯上你姐姐就沒有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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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四章 相爭(下)


  真真強按下心裏的不快,道:“她打得聽蘇家老夫人央賣婆偷偷買斷腸草。”
  王慕菲冷笑道:“買就買罷了,斷腸草又是個什麽東西?你姐姐管的也太寬了些。”
  真真忍不住站起來,厲聲道:“毒藥,每日下一點在飲食裏,慢慢過個半年必因腹痛而亡。”
  王慕菲因真真翻臉,早惱了,正想說她管人家閑事做甚,突然想到這東西誰會給自家人吃,心裏發抖,問道:“是要給我大姐吃的?”
  真真微微點頭,她也想不到三姑太太如此辣手。
  王慕菲狠狠把茶碗摔在地下,罵道:“都是你惹出來的禍事,我姐姐要叫你害死了。”站起來要出去尋蘇家理論。
  真真拉住他道:“莫急,那賣婆也怕吃人命官司,我姐姐吩咐她悄悄把那藥換了補藥,無妨的。你此去不是打草驚蛇?鬧出來有什麽好?”
  王慕菲轉念一想,實有些投鼠忌器,咬牙切齒道:“都是你們這幾個女人瞞著我做的好事!非要鬧出人命來才好。”
  真真氣極,甩開他的袖子,冷笑道:“這會子反倒怪起我們來了?青娥抵死不肯嫁,你為何騙我們去莊上,背著我們定下親事?”
  王慕菲道:“蘇家又沒有什麽不好的。你原來不也說蘇公子極好,家世相貌都相當,為何不選他?”
  “曉得他蘇公子輕薄無行,沒成親就偷上大姨子,許了娶姐姐偏棄掉來娶妹子,這樣的人叫沒什麽不好?”真真滿腔怒火,喘了兩口氣又道:“你隻為著自家臉上好看,就把姐姐妹妹的下半輩子都斷送了。她兩個為自家打算又有什麽不對。”
  王慕菲冷笑兩聲,道:“從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女孩兒家自己挑揀的?我曉得你是自家不曾明媒正娶……”
  真真做夢都沒有想到相公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當初本是他軟語求歡,當初本是他指天起誓以天地為證日月為媒,當初本是爹爹叫他下聘又是他執意不肯,自家還偏著替他說話。一時間百般滋味在心裏翻滾,真真隻覺得天地都塌了,心灰意懶甩了王慕菲一個巴掌,捂著臉奔出房門,站在院子當間喊:“春杏,小梅,收拾東西咱們家去。”
  王慕菲本在發愣,聽見真真要回家,慌忙去攔。尚家老太爺雲遊在外,她能到哪裏去,必是去李家。尚鶯鶯這個女人極得丈夫寵愛,又有手腕又膽大包天,若是叫她知曉,必要大鬧一回,大家臉上都下不來。想到此他也顧不得臉上疼痛,衝出去一把摟住真真,扛回房裏丟到床上。
  春杏和小梅站在一邊不曉得如何是好。小梅怕小姐吃虧,緊跟著進房,恰好看見王慕菲撲到床上,小姐自帳內伸出一隻腳來要踢。春杏紅著臉把小梅拉出來,輕輕把房門關上,道:“小兩口吵嘴,從來都是床頭吵過床尾和的,咱們照舊回去繡花罷。”
  卻說王慕菲待她兩個出去,才跳起來拴上房門,走到床邊道:“真真……”
  真真從床上爬起來,冷冷看了王慕菲一眼,走到妝台前理妝,心裏又悔又恨,拿著玉梳的手抖個不停。
  王慕菲原也是急昏了頭口不擇言,私奔之事其實他比真真更忌諱。偏偏真真這一向一反常態,兩個人有了口舌寸步不讓,所以王慕菲沒了主意,停了半晌握著臉湊到娘子跟前道:“真真,這個一個紅巴掌怎麽見人?”
  真真心裏雖然有些兒後悔下手重了,想到他說的那句話又恨不得使手裏的寶簪再紮他兩下。依舊當鏡梳妝,收拾得一絲不苟,起身換了新衫裙慢慢走到門口,開門合春杏說話。
  王慕菲心裏極不是滋味,當初泰山要他重新三媒六聘娶真真過門,他怕學裏朋友曉得他曾私奔過瞧不起他,執意不肯。誰料外人倒是都不知,偏自家爹娘稍有不如意就要提起真真不是明媒正娶的,背著真真他也不曉得合爹娘爭過多少回,生過多少暗氣,偏一句都不好在娘子跟前提的。自家吃的這些委曲真真不曉得,隻他說錯一句半句話居然合他動手,分明是那個無法無天的尚鶯鶯教壞他娘子,以後不許真真合她再來往才好。想到此,他清了清嗓子,道:“真真,我有話說,你且進來。”
  外頭一個媳婦子道:“老爺,夫人到廚房去了。”
  王慕菲撥腿就走,娘子的驕氣不可助長,必要趁此時他有理打壓,不然真真日漸一日像大姨姐鶯鶯,可如何是好?他虎虎生風經過爹娘住的院子,王老太爺老兩口正站在門口閑話,看見兒子臉上紅紅一個掌印,老太爺忙喝住道:“阿菲,你臉上是何道理!”
  王慕菲捂著臉含糊道:“吃醉了,不小心跌的。”就要抽身。
  王老夫人上前兩步,拉開兒子的手,冷笑道:“這分明是婦人的手打的。誰敢大膽掌摑舉人老爺?”
  王慕菲甩開娘的手,不耐煩道:“休管我。”
  “我的兒呀!”王老夫人尖叫起來:“俺們做爹娘的休說彈你一指甲,就是重話都舍不得說你半句,誰這樣大膽合你動手?合娘說,送他到官府吃板子。”一邊拉著兒子的胳膊,一邊就哭天喊地起來。
  王慕菲掙開她的手,抱怨道:“鬧什麽?十回有九回都是你老人家鬧出來的是非!”還要說話,卻見他爹眼睛瞪得牛眼樣大,就是他娘,也張著嘴合不攏。王慕菲回頭,正瞧見盛妝的真真扶著春杏出來,頭上插著一隻彩鳳,鳳尾都是黃豆般大的紅寶石,吊牌俱是滾圓細珠,極是耀眼。這個鳳真真一向收在妝盒裏,說是奢侈太過不肯戴,不知怎麽今日插到頭上,再加上兩件新鮮衣裳,越發襯的如神仙妃子一般。
  真真目不斜視經過。王老太爺忙道:“阿菲,她頭上那個鳳也要七八百兩銀,你哪裏來的尋來的?”
  老夫人也道:“俺做老太太的都沒有,她做媳婦的倒滿頭珠翠,是何道理?兒子,有這樣好東西為何不把娘。”
  王慕菲沒好氣道:“那是真真做姑娘時棄在娘家的舊物,上回她姐姐收拾房子,送了回來。”
  老太爺心裏盤算尚家極富有,隻怕真真的妝盒也值萬把兩銀子,若得機會,還是要翻一翻的好。
  世上婦人,不論她是十七八歲還是七八十歲,頭一個愛的就是衣裳首飾,老夫人滿眼隻有那個彩鳳在飛,自家老伴是隻能進不能出沒有指望,兒子每常還聽她幾句,是以王老夫人隻拉著兒子道:“你老娘一輩子沒有好吃好穿,到老兒子做了舉人,也與我個鳳戴。”
  王慕菲叫老娘纏得耐不得,隻得道:“我叫真真把你戴幾日就是。”
  老太爺聽得兒子這樣說,也動火,拉他道:“房裏去,爹爹有話合你說。”
  王家上上下下使喚的都是什麽人?都是尚家挑選來的,如何不偏著自家小姐。雖然不見得會附到窗邊偷聽,姑爺當院子許下把小姐心愛的彩鳳與老夫人,立時就有媳婦子奔到真真房裏說知。
  真真本是無心,隨手取了插在頭上,回到房裏察覺,忙不迭取下來。聽得老夫人強索這隻鳳,偏王慕菲又答應了,她方才的氣還沒有消,又添了一重氣。說起來,真真也是嬌生慣養長大,在娘家要一奉十。到婆家諸事忍耐隻不過一個情字,不忍叫相公為難罷了。這個鳳本是她心愛之物,自家都舍不得用,若是到婆婆手裏,隻怕討也討不回來。真真如何不氣上加氣,想了想,道:“小梅,去合林管家說,多備幾輛車,我們去莊上住。”
  小梅看外邊,遲疑道:“天都要黑了……”
  春杏打斷她,笑道:“叫你去你就去呀,咱們到莊上正好吃晚飯呢。小姐,衣服首飾值錢些的都收拾起罷,兩位老人家打主意不是一二日了,咱們這一去,必來翻撿的。”
  真真想起昨日種種,越發著惱,咬牙道:“皮草衣服隻留兩箱舊的,我家的所有首飾古董都搬走,就是帳房裏的銀子,也給我搬走。看他王慕菲日日嫌我尚家,離了我尚家的銀子如何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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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五章 調停(上)


  春杏忙出來吩咐,全府上上下下都動起來,盞茶功夫就收拾出幾十隻箱子來,一陣風樣搬到馬車上。那個帳房最是有趣,連帳本都要搬了去。
  林管家哭笑不得,攔他道:“老張,小姐本是要給姑爺一個好看,她帶房裏使女去莊上叫賭氣,若是咱們都跟著走了豈不是連台階都不給姑爺下?”走到真真車前道:“總是兩口兒賭氣,這箱銀子還是留下罷。”
  真真心中有氣,搖頭道:“留下來做什麽?我存心要叫他嚐嚐沒有錢用的日子。”
  王老太爺審出兒子臉上紅印本是真真摑的。老兩口都怒不可遏,直嚷嚷要兒子休了真真。
  王慕菲冷笑道:“你們說的容易,幾行休書罷了。休說我和她恩愛非常,我是抵死不肯的,就算我肯,你們就不怕李百萬家?”
  王老夫人尖聲叫道:“他李家再也錢不過是個財主,比不得你舉人……”想到李青書一樣是個舉人,又合有勢力的官宦交好,就說不響了。
  老太爺道:“縱是休不得,也要好好調教。男人就是婦人的天,她也敢合你動手?我打了你娘幾百年,她可敢還手一下?這個媳婦分明是吃你慣壞了,聽爹爹說,打一頓關幾天就老實了。”
  王舉人心裏就覺得娘子打到不必,關幾日殺殺她的氣焰實是個好法子,不然越發慣的她無法無天,如何過得日子?
  老太爺看兒子意動,忙忙的開門,喝道:“叫真真來。”
  院子裏空蕩蕩的,老太爺叫了數聲也無人應,又走到夾道裏喊人,他們院子裏當值的媳婦子從廚房跑出來道:“正做飯呢。”
  這樣怠慢老太爺哪裏受得,大聲道:“速去叫真真來。”
  那媳婦子應了一聲,一路小跑到前邊,哪裏是叫人,合前院守房子的媳婦子對坐,吃了兩鍾茶,猜測小姐必是出了城,方才慢吞吞回來把林管家教的話學了一遍:“方才有人來報,說莊上有事,夫人因老爺和老太爺有要事不敢打擾,自家去瞧了。臨走時還吩咐,隻怕是大麻煩,不曉得幾日才得事了,三姑奶奶回娘家必趕不上了。”
  王慕菲聽一句愣一下,心裏明白八成真真是賭氣去莊上住了。
  唯有老太爺不明就裏,隻當真是莊上有事,合兒子說:“那個莊單房子田土也值萬把,就是房裏的擺設也值不少銀子,你速去瞧瞧。真真婦道人家哪裏管得來事,遇到大事還要你我出頭。”
  王慕菲生平第一恨人家說他私奔,第二恨人家說他用老婆錢,受不得嘮叨,跺腳道:“尋她做什麽,我王慕菲堂堂一個舉人,沒的沒了老婆的莊子就過不了日子了。”氣得也不回房,轉個彎到書房裏去了。
  老太爺張嘴還有話說,老夫人悄悄扯他袖子道:“俺們去她房裏瞧瞧。”
  老太爺想到明晃晃的金子寶石,就忘了屁股上曾挨過門拴,咳嗽兩聲,兩個慢慢踱到媳婦房裏。真真雖然是氣頭上,並不曾把事情做絕,房裏還留著兩個丫頭幾個媳婦子,看見老太爺進來,都上前請安。
  老太爺哼了兩聲,走到正房廳裏,先到西裏間看看,看到那張櫃子有些膽寒,就退了出來。老夫人早不耐煩鑽到真真房裏。可不是一個明水大妝盒擱在妝台上。王老夫人撲上去就揭蓋子,王老太爺看看身邊的幾個媳婦都瞪大眼睛,咳嗽一聲妝道:“老伴,你做什麽。”擺著打攔的架勢上前,伸頭朝妝盒裏看。裏頭不過黃楊木梳子七八隻,老夫人再拉抽屜,裝的都是各色頭花。隻有最底一個抽屜,整整齊齊擺著十幾樣簪釵銀花。
  老太爺顧不得外邊媳婦子們眼睛都在看,翻箱倒櫃的翻揀,哪有值錢的東西?他兩個在房裏翻的正得趣,早有媳婦子去報與舉人老爺知道。
  王慕菲回房,正看見娘把他床上被子都抱下,他爹爬到床肚裏翻尋。兩個媳婦子站在門邊,看見王慕菲進來,忙上前請安,喊道:“老爺。”
  王老太爺聽見,扭頭道:“阿菲,你房裏怎麽什麽都沒有?”
  王慕菲站在門邊說不出半句話,氣得直抖。王老太爺俯身又翻了一回,因兒子不搭話,有些不大好意思,直起身來道:“你娘說要看看那個鳳……”
  王慕菲一眼就瞧見房裏少了幾隻真真裝頭麵首飾的箱子,心裏暗自慶幸娘子把東西都收起來。不然落到娘老子手裏,一輩子休想再見麵。想到此處,看向爹娘的眼神就越發的冷起來。
  王老夫人有些發怵,直扯老伴的袖子,道:“老胡明日生日呢,俺們去賀他?”
  王老太爺被兒子一雙冷冰冰的眼睛逼視的受不了,強道:“爹爹是為你好,怕尚家那個小賤人把俺們家的錢財抵盜回娘家。”
  這話說把鬼聽鬼都不信,不過尋個台階下罷了。老夫人跟在老太爺身後出去,回首看兒子依舊站在門口發呆,心裏雖然有些不安,到底真真金珠首飾要重些,兩個人一路商量明日要兒子去莊上接真真來家,把金珠貴重之物都要來自家收藏才好。
  且說王慕菲坐在空空蕩蕩的臥房,回想從前和真真恩愛非常,有一口粥兒都是你讓我我讓你,由不得眼睛酸酸的。兩個人鬧到這個地步,全是因為尚鶯鶯要替青娥說親惹來的,心裏極是抱怨尚鶯鶯。
  真真賭氣離家,出了城就有些後悔,因小莊離的有些遠,怕路上不好走,就使人去和姐姐說。
  鶯鶯聽說妹子與王慕菲合氣,大笑道:“早該如此,咱們尚家的女兒,哪能和麵團一般由人揉捏?”
  李青書微皺眉道:“休樂,真真妹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明兒妹夫說幾句軟話隻怕她就心軟了。若要鬧,索性鬧一回大的,去莊上做什麽?索性叫她去蘇州老家住些日子。”
  鶯鶯想了想,拍案叫好道:“好相公,依你,她指著莊上有事出來的,就叫她到蘇州去,正好把她家小姑子接回來。我與她同去罷。王慕菲莊上尋不著必來找你,替我狠狠罵他。”
  李青書道:“娘子吩咐敢不依從。”速使人去合真真說知,請她們到碼頭去。這邊鶯鶯帶了十來個心腹,趕到碼頭,兩家人占了兩隻船,連夜向蘇州去了。
  王慕菲一夜無眠,天一亮水都等不及吃一口,騎著馬尋到莊上。守莊的接著,回說小姐並不曾來。王慕菲猜必是到李家尋她姐姐去了,又趕到李家。
  李青書在小書房早擺了一桌精致中飯候他。王慕菲看李青書氣定神閑的樣子,再想想自家跑了大半天水米未進,抱怨道:“女人真是不能寵,這才幾天真真尾巴就翹到天上去啦。”
  李青書微微一笑,問道:“妹夫怎麽寵的真真?說把姐夫聽聽好勿好?”
  王慕菲張嘴就要說,卻尋不出一件來,又羞又愧,覺得眼前李青書笑的格外可惡。
  李青書夾了片醃萵筍,遞到妹夫碟子裏,道:“鶯鶯或者還有些大小姐脾氣叫人消受不了。真真性子如何你和她最親近,何消我做姐夫的說,從來都是你敬她一尺她敬你一丈。”
  王慕菲放下咬了一半的春餅,苦笑道:“我又何嚐不是樣樣都順著她心意。”
  李青書笑道:“她事事都替你著想,就是青娥的親事……”
  “青娥的親事,也是真真說蘇公子家世人品都好,俺才答應人家的。”王慕菲頭上青筋暴起。
  李青書看他這般,歎息道:“誰想得到我這個表弟就合……偷上了。”看王慕菲羞愧難當,又添了把柴火,“若真是青娥上轎,你妹子是個傻孩子,必要自尋死路。就是令姐,她為著什麽要搶妹夫,沒的你不明白,她鬧不鬧你自己想想。”
  王慕菲無所謂道:“關幾日就老實了。”
  李青書撫額,搖頭苦笑道:“妹夫,人都傳說她卷了秦家好大一把銀子。你真把她關起來,頭一日上鎖,第二日就有人去告你謀寡姐的財產。你的娘子是尚家呢,若是挖倒了你,再帶出我來,鬆江府上上下下誰肯輕輕放過這塊大肥肉?”
  王慕菲不解,冷笑道:“這話我越發的不明白了,如今世道,就是個秀才,縣父母也要和他分庭抗禮,難不成視我舉人如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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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寒冬 第十六章 調停(下)


  李青書徐徐道:“我問你,薛老三有真本事沒有?”
  王慕菲搖頭道:“沒有,他就仗著有好哥哥好姐夫。”
  李青書笑道:“就是南直隸,也沒人敢動他半下不是?可是我們家說是李百萬,也隻是在鬆江府說得響,比我家有錢有勢的也有一百也有八十,這些人裏頭不見得沒有想看我家笑話的。到你,鬆江府裏舉人官兒也有一二百,哪一個是你惹得起的?真當咱們無人敢惹啊?隨他哪個彈你半下,咱都要使銀子去開道。有銀子咱們為什麽不自己樂?”取玉桃杯在手,倒了半杯葡萄酒,靠在榻上慢慢吃,隻冷眼瞧他。
  王慕菲實是餓的狠了,盡力吃得半飽,一邊使筷子一邊轉心思,想通了關節放下筷子道:“原是我思慮不周。真真呢,我去合她陪個不是。”
  李青書笑道:“她們尚家有事,姐妹兩個到蘇州去了。”
  王慕菲跳起來道:“姐夫,你叫兩個女人單身出門?不怕人家拐賣了?再者說事事都讓女人拋頭露麵,還要咱們男人做什麽?”
  李青書大笑起來,就是拐賣,也是他家娘子拐人家賣。尚鶯鶯若是沒有本事,也輪不到她管李家的生意。如今的世道,單身女子做生意的也極多,有些身家的婦人出門誰不是前呼後擁?這個妹夫倒像是土裏刨出來的,全不曉得時事,恰好就有極賢良淑德的小姨子配他,也是天作之合。
  王慕菲話一出口就自己醒悟,問笑嘻嘻的姐夫道:“尚家有何事?”
  李青書搖頭道:“這個鶯鶯沒說,我也沒問,想來真真也沒合你說罷。休管她兩個,泰山老大人有許多事體是不欲人知道的,咱們做女婿的管那些做什麽?”
  王慕菲心裏覺得這個姐夫太怕老婆,與他沒話說。笑笑道:“她們幾時回來?”
  李青書笑道:“十來日吧,妹夫放心,她兩個帶了足有五六十人去。”
  王慕菲雖然極是不滿真真有事瞞著他,隻是人李青書都不計較,他若是計較了豈不是顯得小氣?是以不再提起,吃了幾杯酒辭了家去。李青書送他到二門,想到此次小姨子生氣非同小可,娘子必有後招,還是去勸著些的好,立刻騎了頭菊花大走騾追著去了。
  且說王慕菲不知不覺又走到莫家巷口,小桃紅出來買絲線撞見,回去合小姐說:“對門那個呆舉人又來了,在巷子裏打轉呢。”
  姚滴珠就覺得心跳的厲害,道:“理他呢。”支使小桃紅去做活,自家東轉轉西轉轉就轉到大門口,才伸出頭來就與王舉人四目相接。
  王慕菲露齒一笑,雪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姚滴珠不由自主道:“阿菲哥哥,請來歇歇罷。”
  王慕菲點點頭,合她又走到前日那個書房裏,隨手撿了個竹板凳坐下。姚滴珠愛看他人物風流,看了兩眼覺得臉蛋子發燒,轉過背出來暗罵自己:作怪,他有娘子,日日想著他做甚?又想回房去,又不舍得丟下他,在階下佯妝看花。
  王慕菲在房裏坐久了也不見有茶,也不見主人,信步走出來,就看見姚小姐在牆邊合一盆雀兒梅盆景過不去,那雀梅本來葉子就不多,落到滴珠手裏,早被摘得七零八落。
  王慕菲笑道:“姚小姐,再掐這盆景就活不成了。”
  哪知姚小姐聽見他說話,如受驚的小鹿般跳起,眨眼間掠過長廊,消失在月洞門裏。王慕菲納悶,偏跟前又無人,隻得回來坐下,取了一本《朱文公政訓》在手裏翻,要等主人家使個人出來才好辭去。
  卻說姚滴珠逃回臥房,就覺得心跳的厲害,坐到妝台前取鏡照麵,果然麵似紅霞。滴珠惱的把鏡子打倒,伏在桌上,罵自己道:“小賤人,他有什麽好,總想著他。”把一口銀牙咬的嘎吱嘎吱脆響。小婢送上茶來吃了兩口,略覺清涼,又忍不住扶起鏡子細瞧,就覺得左眉畫的淡了些,忙取螺黛細細重描,描完了問小桃紅:“如何?”
  小桃紅因小姐今日異樣,小心道:“和右邊一樣了,到不必再描,隻是額上出了些汗,不如洗把臉?”
  姚滴珠先是點頭,又怕王慕菲在外邊等得不耐煩,站起來想出去,走到門口就覺得心跳得厲害,退回來吩咐清風道:“你去前邊送碗茶,請王公子稍等。”真個重洗臉,新梳妝,還換了件新做的白地小紅花褙子,自覺全身上下並無半點毛病,方才鼓起勇氣扶著明月到外書房。
  王慕菲早把這本朱文公翻得爛熟,百無聊賴靠在太師椅上,取了一枚玉鎮紙把玩。突然眼前一亮,姚滴珠站在眼前如一朵早晨初開的蓮花一般,不由呀了一聲,笑道:“這枚鎮紙你是從哪裏來?好像在哪見過似的。”
  姚滴珠因他眼睛方才在自家臉上和身上打了兩個轉,生怕王舉人嫌她輕薄,心裏懊惱不該洗臉換衣裳。誰知王慕菲這樣問她,分明是不曾留意她換了衣裳,她心裏又有些不快活。
  姚滴珠伸手取了那枚鎮紙,衝亮處眯眼細看,按著亂跳的小心肝兒笑道:“這個卻是我無意間花五錢銀子買來的,我最愛這個小猴子雕的有趣兒。”
  王慕菲平常在家和真真挨在一處說話慣了的,就不曾想到男女之防。聞言湊到她邊上來看,果然一個大猴兒懷裏抱著個極小的猴兒,一手抱隻桃子,一手指著遠處,就像一個頑童,甚是有趣,因笑道:“有趣有趣。”口內熱氣擦著滴珠的臉鑽到鼻孔裏,又麻又癢。
  姚滴珠忙讓了一小步,紅著臉道:“阿菲哥哥。”又嗲又糯,不像嗔怪倒像撒嬌,說完臉更紅了。
  王慕菲又不是呆子,如何看不出這個妮子是春心動了。有這樣的美人看中他,朋友們裏頭談起來那是極長臉的風流韻事。正要調笑一句,卻發覺姚小姐站在站邊低眉順眼的樣子有三分像真真,心裏猛然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皺成一團。想到真真,調笑的話如何說得出口?忙拱手道:“天色不早,家裏還有事呢,姚小姐得空來家走走,家母常念著你呢。”
  姚滴珠又驚又喜,不敢抬頭,隻看著王慕菲的腳尖道:“曉得了。”
  王慕菲看她情意綿綿的樣子,又有幾分心動,念著真真狠狠心拱手辭去。王慕菲一路上魂不守舍,那偷香竊玉的念頭就好像水麵上浮著的空葫蘆,好容易按下去,才鬆手又浮起。走了許久才察覺走錯了道,苦笑著搖頭歎息:“可惜可惜。”
  “王兄可惜什麽?說與咱們聽聽啊。”唐秀才從一間茶室出來,笑道:“來坐坐,老朋友都在這裏呢。”
  王慕菲自中舉後和舊時朋友少了來往,常有衣錦夜行之歎。他遇著舊友格外有興,不消唐秀才拉,自家就先進了茶室,做了一個羅圈揖,笑道:“相請不如偶遇,今日小弟請客,咱們天香樓吃幾鍾?”
  眾人哄然道妙,擁著王慕菲至天香樓,半道上又遇見七八個同窗,聽說王舉人要請客,哪個不來親近,俱跟著來了。王慕菲因真真這一向有事都瞞著他,心裏積了許多不快,唯一能合李青書說說,偏這位姐夫又極是畏妻,鬱悶之氣不得出,正好借他幾杯酒消胸中塊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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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初嚐艱難(上)


  天香樓的夥計引著這群人上二樓,因小閣裏坐不下三桌人,就在二樓廳裏使屏風隔了三張桌子,也占了小半邊地方。這起人裏頭隻有王慕菲這個呆秀才最有出息,所以眾人說話都有些捧著他。有一個因道:“從前咱們這群裏人裏邊,都說陳兄最是有才,家世也好,誰知隻他功名艱難。前一向又被嶽家退親,著實可惱。唐秀才從來就愛和陳公子別苗頭,聽說這樣大事,忍不住道:“這事卻不曾聽說,莫不是吳兄你胡說?”
  吳秀才冷笑道:“這事人多不知道的,隻因我家奶母的兒子娶了他家總管的妹子,上回來我家說起。他當初和李百萬家定了親還去糾纏賽嫦娥,李家就覺得極是沒臉,偏他家老太爺失心瘋了一般正經使媒人去說要納人家為妾。李家老太太惱了,把他泰山泰水喊去罵了半日,所以他老泰山寫了個回貼,隻說自家女兒嬌慣的來,隻怕和妾處不好,要尋個不納妾的女婿。就要退親。他們陳家原來是什麽人?哪敢說個不字,再不舍得也隻有退了親。”
  唐秀才因眾人聽的出神,極是得意,笑道:“那一回到姚小姐家吃酒,王兄也在的,為著她,陳兄還合王兄鬧了一回。”
  三桌人的眼睛齊涮涮都盯著王慕菲,王慕菲笑道:“沒有的事,當時我就住姚家對門呢,所以陳兄喜歡合我說幾句話也是有的。”
  唐秀才笑道:“王兄,姚家那小妮子滑不溜手,又有幾分瞧不起人,偏對你青目,就沒有月下之約?”
  王慕菲想到這幾日姚滴珠待自己有情。不由微笑起來。還不曾開口說話,眾人都看出來了,起哄道:“果然有情。原來這一朵嬌滴滴的金玫瑰叫王兄摘下了。”
  王慕菲從來老實,這幾年合朋友們出去吃花酒聽小曲都離的小唱們遠遠的。哪裏是這班久慣風月之人地對手。被灌了兩壺花雕,就把前日吃茶下棋之事招供明白。
  唐秀才歎息道:“早知她這樣好上手,我就當時常去她家走走。誰有王兄好福氣,家裏嫂夫人美且賢,就是紅顏知己也是非同小可。極是有本事。”
  王慕菲吃的大醉,聽得唐秀才提到他家真真,心裏一緊。真真萬事好說話,最恨輕薄無行的浪蕩公子,忙正色道:“唐兄休胡說,姚小姐和我大姐極是要好,我和她就似兄妹一般,休想歪了。”
  他越這般撇清,人越當他有私。各人都在肚內思量:那姚滴珠極是會做生意。又打著他王舉人地招牌做生意。隻怕他兩個早有私,王舉人家娘子數年不曾生養,姚小姐隻要肚皮爭氣一二年生個兒子。不是正室勝似正室呢,果然是好算計。當下都不言語。尋了些別的話來說。王慕菲因今日大家來地齊全。就約下改妹夫回門那日再請。眾人看他吃的像是半醉,都體貼他。道改日再聚不如散去,紛紛辭去。
  王慕菲夾在中間走到門口,就叫夥計攔住了。那夥計道:“還請舉人老爺留步,吃口醒酒湯兒。”
  王慕菲曉得這是問他要錢的意思,平常出門都有小廝打點,今日他獨自出來,又吃的盡興就忘了,一邊摸荷包一邊笑問:“多少錢?”
  櫃上算了一小會,喊道:“盛惠七兩二錢。”天香樓本是鬆江最貴的館子,三桌酒菜這個價錢實是不貴。王慕菲摸了了半日,隻摸出二兩多碎銀子來。他是要麵子地人,不肯賒帳,笑道:“今日出門忘了帶,不然使個人合我去取罷。”掌櫃的就使了個人送他回去順便取銀子。王慕菲到家,先到臥房裏開他那個放帽子的鏍鈿梨花木小櫃,裏邊有個抽屜,是真真怕他短錢使,常備的有一包五十兩碎銀。王慕菲拉開抽屜,裏邊空空如也。
  王慕菲尋不著銀子失望,抱怨道:“賭氣也罷了,怎麽收拾的這樣幹淨?”記得娘子妝台上還有個小抽屜,裏邊常放數十兩碎銀子應急用的,拉開還是空的。王慕菲一陣氣惱,推開窗喊道:“來人,叫帳房的老張支七兩二錢銀子來。”
  前邊茶水房裏有人應了一聲,少時張帳房一路小跑過來,道:“老爺,帳上沒有銀子。”
  王慕菲驚出一身冷汗來,喊道:“怎麽會沒有銀子?”
  張帳房早有準備,遞上帳本,道:“三小姐的婚事盡數花費了。”
  王慕菲翻了翻帳本,每筆花在哪裏他都有數,果然虧空了有二百多兩,想到還收著素娥地錢,因道:“不是還有大姑奶奶的一千多兩收著麽?”
  張帳房道:“那個,因老爺說要留著大姑奶奶將來成親用,夫人怕胡亂花費了將來不好交待,早存到錢莊上去了,折子夫人自家收著,不在小人處。”
  直真不肯沾大姐一文錢,王慕菲是知道的,倒沒話說,又問他:“帳上還有多少現銀?”
  張帳房搖頭道:“早沒了,前幾日夫人當了一雙金鐲子,換了八十兩,兩日就用盡了。”
  王慕菲隻覺得背後涼嗖嗖,再問:“一文錢也無?”
  張帳房想了想,道:“還有三吊新銅錢。”慕菲想到房裏藏銀處都搜刮地幹淨,轉眼蘇家妹夫上門,又要擺酒請客。極少也要數十金才夠用。門口又有酒樓的夥計等著酒錢,急地無法,道:“老張,外頭有天香樓地夥府等著要七兩二錢的酒錢,你先去哪裏挪些兒把他。”
  張帳房站著不動,笑道:“老太爺手裏現成,何不問老太爺要些
  王慕菲想到自家老子地堅吝脾氣,回房又翻出一塊硯來,遞把張帳房道:“拿這個去當幾十兩銀子來應個急。”
  張帳房取了硯台出來,林管家問明緣故,親自送到當鋪當了三十兩銀,就付了七兩多把天香樓的夥計,捧著二十來兩碎銀子送上去。
  王慕菲看著眼前這一小堆碎銀子哭笑不得,想到莫家巷的作坊和雜貨鋪,因道:“林管家,你去雜貨鋪取些銀子來應急罷。”
  林管家站著不肯動。再三的說,方道:“老爺,咱們隻是小東家,年底才好分紅利,沒有才過八月半就去抽本錢。不然去綢緞鋪取些來?”
  王慕菲此時火燒眉長,隻要取來銀子,哪裏能取並不理論,就使人去綢緞鋪取錢。不一時綢緞鋪子的管事來回:“咱們的鋪子欠了胡老板有三千多兩銀子的生絲,每五日還他一回錢,今天日恰好還了他們,實是無銀子。”
  王慕菲奇道:“怪事,鋪子也開了有大半年,怎麽會欠人家錢?”
  那管事笑道:“老爺忘了,小的接手才一個多月呢,從前的帳要問老太爺。”
  王慕菲看向林管家,問道:“一間有贏利的鋪子都沒有?”林管家苦笑道:“老太爺當初交把那位姚小姐的就隻有一個空殼,不多幾樣貨物,又不曾把本錢把人家。姚小姐隻有頂著老爺你的名頭去賒,所以貨架貨倉雖是滿的,都是人家的東西呢。咱們接手這幾個月,舊帳未清,又欠新帳,隻怕到明年才能賺些錢,今年隻填虧空罷了。”
  王慕菲無力坐倒,揮手叫他們幾個下去。原來對姚滴珠還有三分喜歡,此時都化做了滿腔怒火,這個賤人買空做空,大把的銀子都搬到她自家不算,偏還要人說她一個好字,她家那個精致書房,分明是拿王家銀子堆出來的。
  妹夫上門卻是大事,王慕菲算計了兩日也無計可施,親至李家卻吃了個閉門羹,門上道:“我們九公子不放心九少奶奶,跟著到蘇州去了王慕菲碰的鼻子塌了半邊,悶悶回來,尋他老子要錢,道:“爹爹取一二百兩銀與兒子應急罷。”
  老太爺眯著的兩個眼睛霎時睜的牛眼樣大,冷笑道:“今日一二百,明日一二百,你當爹爹是棵搖錢樹呢,搖搖就有銀子落下?”
  王慕菲壓下怒氣,軟語求道:“爹爹,為著姐姐婚事,兒子還欠著三四百兩銀子,過幾日新親上門要擺酒請客,沒有銀子待如何?”
  老夫人插嘴道:“你娘子大把的金銀在手裏,如何沒有錢使?我的兒,誰教你的。會擠娘老子的錢來。”
  王慕菲惱道:“真真娘家有急事,她姐妹兩個都帶著大把銀子到蘇州去了,兒子房裏你們又不是沒搜過,若有法子想,我問爹爹借什麽?”
  老太爺靠在太師椅上不吭聲,任憑兒子說破了嘴也不肯拿出半錢銀子來。
  王慕菲氣得咬牙切齒,跺腳也來,真真還有兩箱舊皮草,取了四件皮襖皮裙,換了一百多兩銀子出來預備妹夫來家不提。
  嘔也,上架鳥,上架鳥,推薦票票拿來,推賤賤拿來,不然不然俺就邪惡滴咒咒你家床腿斷掉。





第十八章 初嚐艱難(下)


  從前家事都是真真 操 持,不消王慕菲花半點心思,隻要他上嘴皮搭下嘴皮,自有娘子去行。這一回真真不在家,萬事都是他親自打點,要擺幾桌,要使什麽碗碟,要什麽幹果子、幾道大菜幾道小菜,還要打點賞錢,安排客人帶來的管家小廝吃酒。還有請來的樂師小唱也要款待。王慕菲丟了茶船去捧茶碗蓋,沒有一樣是在行的,隻覺得頭大如鬥,發作道:“件件事都來問老爺我,要你們這些管事做什麽?”
  林管家等他氣消了些,方道:“但凡擺酒,總要合著來賓安排。若是知府大人來,像款待後街雜貨鋪的老板一般,都是那幾樣菜如何使得?客人自分三六九等,盤盞也要依著來賓擺。當然都要老爺拿主意。不然底下人哪裏拿捏的好?”林管家這一席話甚有道理,駁的王慕菲無言以對。他實是一片苦心,要叫姑爺曉得自家小姐持家的苦處。
  王慕菲想尋人商議,自家爹娘上不得台盤,老薛雖然合他走的近,這樣小事一來不好意思麻煩他,二來他是個極會花錢的人,就是出了主意自家也花不起那個錢。思來想去,莫如去問問唐秀才,他向來為人熱心,必是肯幫忙的。因道:“且放一放,我去尋個朋友商量。”袖了幾兩銀子出門。
  時值深秋,無邊木葉蕭蕭落下。腳踩在積了薄薄一層的落葉上,王慕菲就覺得身上有些寒冷,看行人都換了夾衣,望望自家身上的單綢衫,沒奈何家去。他也不耐煩叫使女上前。自家去開他那個大長衣櫥。果然裏邊有四五身夾衣帽,連絛環荷包都配的妥當。隻是皺巴巴團成幾團,像是有人翻過似的。不必說這是他爹娘做地好事。
  王慕菲皺著眉翻出一身來換上。翻開腰上的荷包,裏邊照例有二三兩碎銀。幾粒蠟紙包的雪沁丹,兩個小紙包包地上好香茶,上邊還有真真劃的淺淺指甲印子。
  王慕菲想到每日臨睡前,真真總要把他這個衣櫥翻撿一回,眉眼微含笑意在燈下替他裝好荷包。方移步到床邊卸妝,解開羅衣,總有若有若無地花香散出來。數年恩愛,卻叫他一句話斷送。此去蘇州到底是合他賭氣,還是娘家真有事?極想去尋她問一聲兒。
  偏蘇家妹夫過幾日就要回門,他又走不脫,原來這些小事這樣叫人煩神,難為真真每常算家用都要皺眉。王慕菲伸手扶正了猶有真真發香的一對繡枕,輕輕歎了口氣出門。
  唐秀才見著王舉人。極是欣喜。聽得是要安排酒席,區區小事自然應承。王慕菲還不曾開口說要尋幾個唱曲的。唐秀才就道:“令妹回門,自然是要熱鬧一回的。咱們鬆江風俗,大戶人家一連擺三天還要請個戲班子來的。兄台意下如何?”
  王慕菲不好意思說自家無錢。隻道:“嶽家還有些小麻煩。娘子不在家,請個戲班子後邊無人照應。沒地箸長碗短鬧笑話給大家瞧。隻請幾個小唱罷。”
  唐秀才大笑道:“也罷,小弟帶王兄台親自走一遭兒。不然王兄看不上小弟的那幾個相好,小弟的麵子可下不來。”拉著王慕菲出門到鳴玉坊,指著小巷兩邊的鶯鶯燕燕,笑道:“此處王舉人必是不知。”
  王慕菲沒中舉時隻是個苦讀的窮秀才,人也不帶他來這樣的銷金窟,待他中舉,來往的朋友哪家沒有幾個歌伎,半班小戲?自然也不來這樣的便宜地方。今兒卻是頭一遭兒,對著眼前這群庸脂俗粉,哪裏提得起來興致,定定的站在巷口不肯進去,道:“唐兄,咱們到十三樓去罷。”
  聽得這位公子提到十三樓,圍著他兩個地流鶯們曉得他眼界高多散開了。唐秀才拉他道:“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此處實藏著幾個佳人,你合我去,包你不虛此行。”扯著半信半疑的舉人老爺在曲曲折折的小巷走了小半柱香時候,引他進了一個竹籬門地小院,院當中湖石假山清雅不必說,還種著一簇極高大的芭蕉,翠葉披離,蕉葉下幾株淡紅菊花在秋風裏風骨盡顯。王慕菲止步笑道:“好雅致。”
  簾攏輕響,一個靚妝麗服地美婦人出來,上前施禮,笑道:“唐公子又想小婦人地百花酒了?”
  唐秀才笑道:“李媽媽的百花酒可是鬆江一絕,小生自然是想地。”指著王慕菲道:“這是小生的同窗王舉人。”
  那婦人兩手交叉在腰間,含笑又福了一福。王慕菲因那婦人禮數周全,不敢小看她,回了一禮。
  那婦人受寵若驚,側身讓開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小婦人是賤籍呢。”雖然不受,待他二人卻親熱了幾分,讓到內室一個極清雅的小軒坐定,一個綠衣小鬟捧出三碗清茶來。
  唐秀才極是喜歡,捧著茶碗輕嗅,讚道:“這是天池茶,李媽媽偏心,我哪一日不來討兩碗茶吃,何嚐給我吃過這樣好茶。”
  李媽媽瞟了唐秀才一眼,嫵媚之至,極是有風致,微笑道:“日日來都與你這般好茶吃,小婦人豈不是教唐公子吃窮了?”取過王慕菲麵前的茶碗,輕輕吹了幾口,自懷裏抽出一條嬌滴滴葡萄紫的汗巾兒,把茶碗口的水漬都擦幹淨利,遞到王慕菲手裏,輕笑道:“此時吃正好,這是舊年的梅花上掃的雪水呢。”
  王慕菲輕輕呷了一口,微微皺眉道:“有些兒淡。”
  唐秀才手輕輕抖了一下,那婦人曉得王慕菲是個不在行的暴發,心痛她的梅花雪水,就不耐煩敷衍他,略停了一會,笑道:小婦人還有俗事料理,唐公子陪王老爺略坐坐,叫兩個翠來陪好不好?”
  唐秀才也有些坐不住,回說:“我們自有吃酒處,不在你這吃。過幾日王舉人家妹子回門,叫你家四個春去唱幾個曲兒可使得?”
  再風雅的粉頭也要穿衣吃飯,李媽媽故意做個拿手,沉吟道:“四個春還小呢,叫四個嬌去罷。”
  唐秀才笑道:“王舉人可是李九公子的連襟,你家四個春去露個臉兒,若得李九公子品鑒一句半句,可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那老鴇聽得有李九公子去,就顧不得拿腔作勢,輕輕拍掌道:“叫四個春來。”
  唐秀才衝王慕菲使了個眼色,兩個人都盯著屏風。過了一會,聽得一陣輕笑,四個明媚可人,眉眼如畫的少女攜手進來,李媽媽輕輕咳嗽一聲音,女孩兒收了笑容,站在堂前端端正正萬福。
  唐秀才道:“長春唱個曲兒咱們聽聽。”
  一個個字略高些兒的少女越眾而出,微微眯著眼瞧了一眼王慕菲,站到窗前倚著博古架,輕啟朱唇唱道:“風蕭蕭。一陣陣穿窗牖。雨絲絲。一點點都是愁。”風 情婉約兼有之,王慕菲看的出神。他遇見的女孩兒家也隻得真真和姚滴珠兩個。真真是大家閨秀,不會這樣倚在綺窗上使眼神勾人,姚小姐雖然可惡,言行舉止卻是爽朗,也做不來這樣媚態。
  李媽媽看長春有七八分抓住王舉人的情形,忙道:“你們下去好好學唱,過幾日到王舉人家唱。他家來的客人見多識廣,休叫人笑話你們唱的不好。”
  四個春都輕輕應了一聲是,長春就帶頭依舊轉過屏風,空留環佩之聲。唐秀才偷眼看王慕菲臉上不像是癡迷,倒像是若有所思,因笑道:“王兄?”
  王慕菲回過神,自荷包裏取出一塊約重三四錢的碎銀子丟下做茶錢,拱手笑道:“果然唱的好,舍下二十日請客,還請四位姑娘早些兒來。”唐秀才隨他出去,走了半條街,嗔他道:“王兄,吃杯茶兒你丟錢做什麽?就是叫她們去唱,也不過打發了轎錢外,每人一日與她二錢銀子不得了。”
  王慕菲笑道:“不怕唐兄笑話,實是不在行。唐兄不如就到舍下去?”
  那唐秀才隨指了件小事,推辭道:“明日清早登門,今日罷了。”兩個當街拱手作別,他打個轉又回鳴玉坊,李媽媽接著,謝他道:“多謝你替奴家引薦,做一身好衣裳謝你如何?”
  唐公子笑道:“我是少衣裳穿的?好姐姐,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
  那李媽媽白了他一眼,使人叫長春來,道:“長春合你好我做媽媽的哪能不知?隻是你又不肯納她為妾,何苦來。”
  正說話,外頭守門的來稟:“上回來吵鬧的那個陳公子又來了,鬧著要大嬌和小嬌陪他呢。”
  李媽媽長歎一口氣,唐秀才會意,忙道:“我去勸他走。”看了長春一眼,長春也回個秋波與他,他方去了。
  李媽媽就道:“方才那個王舉人也是個有錢的,我看他對你有意,不妨吊著他,若是能借著他吊上李九公子,咱們娘倆一世吃用不盡。長春冷笑兩聲,道:“李九公子家裏有個母老虎,誰敢打他主意,倒是這個王舉人有幾分想頭。”
  李媽媽道:“也使得,這個王舉人是個出了名的冤大頭,就是他罷。”今天第二更獻上,木有存稿鳥,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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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姚小姐的磨難(上)


  陳公子正拉大嬌要粉頭坐在他大腿上,唐秀才進去擾了他的好事,發作道:“誰叫你來的?”
  唐秀才拱手道:“獨飲無趣,所以小弟厚顏來陪。大嬌的長處在廚下呢,叫她下廚做同幾個菜來,再叫翠竹和碧竹來唱曲兒。”
  陳公子冷笑道:“這種貨色怎麽拿得出手?叫四個春來。”吐出一口濁氣把大嬌推開。大嬌跌到地下,不敢喊疼。唐秀才忙上前扶著她送她出去,少時拎著一壺百花露進來,笑道:“陳兄,咱們清清淨淨吃幾鍾酒罷。”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陳公子縱有衝天怨氣,也當不得唐秀才有心結交,叫他幾句甜言蜜語一說,就合他成了知己。吃了幾杯酒兒,抱怨道:“我陳文才風流一世,偏在兩個女人身上吃了虧,這一口氣不得出,氣煞我也。”
  唐秀才肚裏暗笑,嘴上勸道:“鬆江名門閨秀也不少,肯與府上結親的也有幾十家呢,何必執。”
  陳公子冷笑兩聲,道:“那個姚滴珠仗著美貌,又有幾分錢財,就不把我放在眼裏,她不肯嫁我還罷了,偏使人送了我家求親的貼子把我丈人,壞我親事。可惡,可惡唐秀才微笑道:“她還偏要妝出貞女烈婦的樣子不理咱們。背底裏卻合人偷上了,極是可惡。”
  陳公子驚訝,心裏極是作酸,他一向視姚滴珠為禁臠,不許人家合她親近的,聽得唐秀才這樣說。忙問道:“合誰偷上了?”
  唐秀才笑道:“還能有哪個,王舉人啊。”
  陳公子妒火中燒,惱道:“他算個什麽東西。借老婆裙帶攀上李家,混個舉人罷了。”
  唐秀才曉得他是說氣話。並不接口,隻替他滿滿倒了一大杯酒。陳公子一飲而盡,拍著桌子道:“滴珠那個小賤人,他王慕菲睡得,我陳文才就睡不得?”言罷丟下一兩銀。踢翻兩個坐墩,揚長而去。
  且說姚滴珠在家,睡夢裏都是舉人哥哥,這一日打聽得他家青娥要回門,正好借機去尋他說話,是以打點了幾樣禮物:王老太爺喜實惠,送他柄四兩重的小小金如意,王老夫人愛炫耀,送她一個大紅妝花遍地金的緞子。素娥最怕人說她俗氣,送她一小盒玉樓春的名香。王慕菲愛那個玉鎮紙,再配上一塊端硯。一封湖筆、一包宣紙,取精致小盒妝就。自家想想。極是體麵。忍不住摸著裝文房四寶地盒子笑起來。
  小桃紅數了數,笑道:“小姐。還少了一份
  姚滴珠再點點,人人都有,哪裏少了?轉念想到青娥和她夫婿,又取了一個雙童戲金蟬的玉雕擺件出來。
  小桃紅心裏好笑,一個一點念道:“這是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這是王家大姑奶奶,這是小姑奶奶,這是王舉人和……”拖長了腔調抬眼看小姐。
  姚滴珠的臉先是發紅,再是發青,最後發白,緊緊咬著嘴唇,因小桃紅看著她,怒道:“不去了。都收回櫃子!”她跺著腳奔回臥房,想到這樣合心合意地男人已是娶了妻室,極是傷心,撲在床上嚎啕大哭。
  房裏眾人都不敢勸,默不做聲在台階下候著。漸漸房裏的哭聲小了,小桃紅忙指使人去打水,泡茶,自家走到臥房門邊等小姐喊她。
  良久,姚滴珠喊道:“小桃紅,怎麽還不把東西收進去?”
  小桃紅朝後打個手勢,接過洗臉進去,輕聲道:“就收就收,小姐洗把臉啊。老爺到東洋去,想來再有半年就能回家,不曉得要帶什麽樣地寶貝把小姐呢。”
  滴珠抽泣了一聲,抱怨道:“珠子寶石又有什麽用,噓不得寒溫,比不得……”
  小桃紅忙把桌上的禮物都收起,回身拉小姐到妝台邊,取圍單罩了衣裳,除去她頭上的攢珠累絲金鳳等物,替她洗過臉,輕聲輕語道:“前日和昨日都有媒婆來說親呢,婢子已是打發了。”
  滴珠冷冷哼一聲。這個丫頭極是不長記性,分明看到她為王慕菲傷心,偏又來說有人提親。這半年聽說她家老子在南洋發了財,來說親的就絡紆不絕,偏這些媒婆說話極是氣人,明裏暗裏不是說姚小姐年紀大了,就是拿陳公子要納她為妾來做比,好像但有人肯娶她為正室就是天大的恩惠,男方人品學問,年紀身家,不必問地,再差配她也綽綽有餘。所以姚滴珠聽小桃紅說到媒人更是不快活。洗了臉,略擦了些粉,看著鏡子裏的人影,雖然比那尚氏年輕美貌,卻沒有她好命得適好男人,那生的美貌又有何用?
  她就覺得做人無甚意思,丟下手裏拈著的一片胭脂,換了件半舊的梅紅夾襖,走到前日和王慕菲吃茶下棋的所在留連。
  小桃紅退到茶水房,歎息道:“我們小姐瘋魔了。阿彌陀佛,佛祖保佑老爺回來替她尋門好親事罷。”正說著,就聽見門房處吵鬧起來,小桃紅才從二門伸頭去瞧,就看見陳公子口內不曉得說些什麽,紅著一張臉衝進來,管家們叫他的幾個小廝架住了,無人能上前攔。
  小桃唬了一跳,掉頭就去尋小姐。陳公子不過借酒妝瘋,看小桃朝書房去,料定滴珠在書房,緊緊跟著。
  卻說滴珠心神恍惚間,看見小桃不要命的跑來,後麵跟著個男人。以為是王慕菲來了,驚喜的喊:“阿菲哥哥!”誰料轉過月洞門地卻是陳文才,不由的板起了臉,冷冰冰道:“小桃紅請陳公子廳裏坐。”
  陳公子方才已是聽見滴珠喜滋滋喊阿菲哥哥,越發相信這個賤人是合王舉人偷上了,想到從前姚滴珠送她的那個耳光,李家退親地恥辱,自家幾年水磨功夫都白費。他又妒又恨,上前一把揪住姚滴珠,伸出巴掌狠狠扇了十幾下,邊打邊罵道:“賤人,枉我待你如寶似玉,你轉過背就合那窮小子偷上了,我呸。今日叫你嚐嚐我陳公子的厲害。”
  小桃紅先是發愣,看見陳公子動粗,搶上來要拉,叫陳公子使盡力氣一腳踹到牆邊。女孩兒家本吃不得疼,倒在地下一時爬不起來。
  姚滴珠雖然叫陳公子扇地眼冒金星,偏咬著牙不哭不鬧,趁陳公子踢小桃紅,掙紮著推開陳公子。陳公子哪裏肯放手,撈著姚小姐半邊衣角,隻用力一拉,夾襖合裏邊地兩件中衣都被拉開,露出雪白的一塊肉來。陳公子本是吃了酒地人,想著眼前這個女人叫人睡過了,心神蕩漾,下邊霎時硬起來,此時外頭還無人進來,若是生米煮成熟飯,她姚滴珠一無長輩二無親戚,誰肯替她做主?自然老老實實低頭。想到此,緊跑兩步,摟姚滴珠在懷裏,親了兩口,笑道:“從了我,本公子將就娶你為妻。”
  姚滴珠又羞又惱,厲聲喊道:“來人,把這個瘋子拖出去。”一邊拉衣裳,一邊使腳踢陳公子。
  陳公子忍著痛把手伸進她衣裏亂摸,惡狠狠笑道:“你叫吧,就是府裏去告,你姚家也不如我陳家勢大,就是家財散盡了也不過是和奸。”
  姚滴珠咬牙掙紮不果,伸出兩隻手,把尖尖的指甲在他臉上狠狠戳去。陳公子吃疼,又怕眼睛被她搗瞎,心裏有一二分膽怯,就叫姚滴珠逃開。正待追,小桃紅喊起來:“強奸啦,殺人啦。”陳公子嫌她吵鬧,走過去又踢了兩腳,罵道:“再喊,把你賣到鳴玉坊去!”
  姚滴珠無處可避,趁陳公子踢小桃紅,一邊拉衣服一邊爬到假山的鬆樹上,對院外和陳家小廝相持不下的管家們喊道:“來救我,快使板子把他們打死。”
  姚小姐此時頭發蓬亂,衣裳破碎,極是可憐。陳家一個年紀大些的小廝心想:我們少爺愛她三四年,是要娶她做少奶奶的,不如退一射之地以為將來計,就抱著頭妝膽怯躥出去了。他這一跑,膽小的就跟著他跑了。膽大的抗著棍捧進來尋公子。
  陳公子從前在莊上也看中過個把莊戶的女兒,那小娘子起先也是抵死不從,掙紮不得一會半推半就也就依了。是以陳公子的膽子漸大,隻當天下婦人都一般,就是吃了淩辱也不過打落牙和涼水咽下肚子,一床錦被擋奸情。實不料姚滴珠性子這樣烈法。偏他家的小廝膽怯攔不住姚家的管家們。姚家人紛紛掄著掃把和棍子門拴衝進來,陳公子看看掛在樹上的姚滴珠,丟下一句:“我娶不成你,別人也休想娶你。”吃守門的打了一棍,被兩個忠心的小廝護著逃走。
  幾個媳婦子扶著小姐和小桃紅回房,小姐的奶媽就道:“這個陳文才不是個好東西,俺們去尋狀師寫狀子告他去。”
  姚小姐哭道:“使不得,此事不能叫人知道,吩咐下去,不許人提起。”從人都不解。
  且說陳公子雖然嘴硬,其實有些懼怕,就叫他想出一條妙計來,就使人挑了六擔禮物,一頂青布小轎,使了個能說會道的媳婦子,許她事成重賞,教她站到姚家門口喊:“陳文才公子納貴府姚小姐滴珠為妾,請姚小姐上轎。”
  可憐的閨女沒娘家人做靠山。哎,求推薦票。





第二十章 姚小姐的磨難(中)


  這一日清早,就有一隊掛彩的人站在莫家巷口,十二花花綠綠的抬禮物擺在街心,扭扭曲曲如長蛇一般。一頂青布門簾貼喜字的小轎端端正正停在姚小姐家門口,差不多就把莫家巷堵了大半。人都以為姚小姐今日畢姻,許多人住腳看熱鬧。那陳文才家精挑細選來的媳婦子看見人多,就叫人放了一長串祁門縣的百子千孫鞭炮,在劈劈啪啪的爆竹聲裏喜氣洋洋喊:“陳府文才公子納貴府姚氏滴珠小姐為妾,請姚小姐上轎!”
  聽得是納妾,圍攏在一處看熱鬧的人越發的多了,誰人不知姚小姐賽嫦娥的美名?這半年想求她為妻的人家極多,都曉得她姑娘自家做主,極是挑剔從沒有看上的。這一回又是陳家來納她為妾,沒的正妻不為反去做妾的,必是有緣故。
  接門的媳婦子看見人圍的越多,她喊的越起勁,有膽大的擠上前問她:“上一回有個要娶填房的上姚家提親姚小姐都不曾許,怎麽就肯到陳家為妾?”
  她笑眯眯道:“姚小姐對我們家少爺有情,就是妾也是肯的。”說書一般造出許多恩愛肉麻的故事來,叫一群人都伸長了脖子聽的津津有味,齊聲讚歎:“可憐可憐,似這般情深意長的公子,極當嫁他。就是做妾可惜了些。”
  卻說姚家大清早被堵了門,早有人報與姚滴珠知道。姚滴珠聽得陳家人在外頭喊要納她為妾,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小桃紅等人手忙腳亂要去尋郎中來瞧,滴珠咬著牙喊道:“莫亂。服侍我梳洗,再使人去尋幾隻馬桶來,都裝滿了提到門口去。她取了半新不舊的衣裳換了。係了條大紅的裙子,依舊是姑娘家的妝束,全身上下收拾的極是利索。點了幾個極有力氣地管家,走到大門口。慢慢把門打開,站出來笑眯眯道:“這位嫂子是陳家來的?”
  那媳婦子正合人說的痛快,冷不防正主兒出來,唬了一跳。四下裏看熱鬧地哄的一聲都笑開了,站在外頭地人不曉得裏頭為何嬉笑。都朝裏頭擠。姚滴珠伸手,門裏遞出來一隻紅漆金繪百花圖的上好馬桶,眾人呀的一聲輕呼,姚小姐素手一揚,馬桶裏的黃湯盡數傾到那媳婦子身上,還有數張沒有化開的草紙掛在頭頂。那媳婦子半張著嘴,滴滴答答就從嘴角流下些黃哄哄地東西。霎時眾人歡笑起來,一波一波的笑聲從裏傳到外,就有好事者讚道:“陳家好福氣呢。姚小姐還不曾進門,就有這許多黃白之物送出來。”
  姚滴珠站在門口,冷笑著揮揮手。身後一溜提馬桶的管家出來,但有馬桶處。人群都散開了。這群管家也不言語,或是潑轎子。或是潑禮物,俱是無人敢擋。姚滴珠冷眼看著那被嚇呆了的媳婦子,冷笑兩聲,拍拍手轉身,管家們提著馬桶家去,就把大門緊緊閉上。
  那媳婦子待要說話,一張嘴汙穢之物就要流進去,眼睜睜看著姚小姐回府,才想起來伸手要拉,人家又大門緊閉,看情形不得出來,極是懊惱。
  此時看客都退的遠遠的,捏著鼻子看陳家人的笑話兒。躲在莫家巷口對麵一家鋪子裏的陳公子不料姚滴珠潑悍至此,臉色灰敗出來。那看熱鬧的人有幾個是君子,就有頑皮地人喊:“看啊,屎女婿來了,屎女婿來了!”他走了兩條街,還有頑童遠遠近近跟在後邊喊屎女婿。街道兩邊做生意的並路上行人皆相互打聽,哪消頓飯功夫,陳公子還沒有到家,陳家上至老太太,下至做粗活倒馬子的傻丫頭都曉得他家公子去姚家被人潑了一身地糞。陳家老太太氣的不肯吃早飯,推翻了桌子捶胸頓足哭道:“我們陳家豈是這樣叫人欺負地,快使人去合姑奶奶還有大姑爺說,拿李家侯家地貼子到府衙去,扭送姚家的小賤人去吃板子。”
  陳老爺極是惱怒,不說他家兒子有錯在先,隻說姚滴珠極是可惡,真個使人捎去喚他家那個在府衙做錢糧師爺地女婿來。陳公子每到一處,都有人屎女婿長屎女婿短衝他指指點點,無可奈何家去,正遇見一身夜來香,紅遍鬆江府的那個媳婦子帶著禮物站在庭院當中被陳老爺怒罵。看到兒子來家,身上幹幹淨淨,陳老爺衝上去按住他,揮拳罵道:“小畜生,你不好言好語哄著人家,唱這出逼嫁做什麽?”搗了兩拳還不解氣,拾了一根雞毛撣子追打。老太太聽說孫子來家被打,忙從內院衝出來,護著孫子罵道:“我呸。我孫子娶門好媳婦,好好的李家小姐倒鬧的退了親,俱是你這個做老子的沒本事,取家法來,老娘今日要好好教訓兒子。”家人兩邊俱不敢攔,金命水命到後院調救兵。陳夫人和幾個妾並幾位小姐都出來,黑鴉鴉跪了一地求情,老夫人越扶越醉,又鬧著要到金山寺做姑子去。
  正是不可開交,侯女婿上門來,好言勸說,拉著怒發衝冠的陳老爺到書房坐定,道:“大舅這事女婿盡知,爹爹休要氣壞了身子。小女婿已是定下妙計在此,包管大舅人財兩得。”
  安撫了老的,又去把小的拉了來,照樣把這話一說,陳公子冷笑道:“必要人財兩得,等他進了我家門,再日日抽她鞭子,要把今日的淩辱十倍百倍還她。”
  卻說這一日本是唐秀才到王家助忙的日子,出得門來一條街還不曾走完,就曉得了清早姚滴珠家唱了出“賽嫦娥不肯為妾,陳公子大糞臨身”的好戲,再走了一條街,又聽說原來是“姚小姐移戀王舉人。”待走到王慕菲家門口,又變成“賽嫦娥有孕,藍田仙芽是誰種?”他就笑了個臭死。
  走到王家書房裏,王慕菲請他吃茶,唐秀才一邊笑一邊接過,手抖動的厲害,半碗茶潑到地一,忍不住抱著肚子大笑。
  王慕菲不解道:“唐兄這是為何?”
  唐秀才笑道:“我怕你惱,不好說得的,你使個人出門,走三條街回來,就曉得了。”
  王慕菲因著素娥的事,心裏有鬼,真個使小廝出門去打聽。那小廝出門才幾步,遇著家裏買菜的老王頭,扯住了問,老王頭道:“是有一場熱鬧好瞧呢,隻是這其中幹係我家小姐,你隻推沒打聽出什麽來就是。我去尋大管家說知,此事還要早些兒讓大小姐和二小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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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姚小姐的磨難(下)


  那小廝在外邊轉了一會來家,回說並沒什麽。王慕菲再問,唐秀才想了想,笑道:“原來如此,也罷,小弟隻問你一句,你真是合姚滴珠有私?”
  王慕菲漲紅了臉道:“我王慕菲不是那樣的人!唐兄休要說笑。”
  唐秀才隻當他怕老婆娘家人曉得,死不肯認,正經道:“昨日陳文才發酒瘋,叫我遇見勸了幾句。誰料今日滿街傳說他吃姚滴珠潑了一身的糞,都喊他屎女婿呢。”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近來待他情意綿綿,沒想到才幾日功夫又和陳公子纏不清,心裏實有些惱火。這世上男人多有一種性情,但是合他認得的女子,哪怕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隻要相好過的,巴不得她一生一世隻戀著他一個人,再不許人家想著別的男人。所以王慕菲心裏就有些不是滋味,臉上不大好看。
  唐秀才越發信他和姚滴珠有私,因勸他道:“王兄,你本是舉人,家裏又頗過得,就是納一兩個妾也使得。嫂夫人又是極賢的。人都雲娶妻娶賢,納妾取顏,那姚滴珠雖然名聲不大好,一來生的美貌,二來也得一注大財。納了也不是什麽大事,不如納了她罷。”
  和王慕菲一般的舉人老爺都有妾,隻李青書和王慕菲兩個沒有。李青書無人敢說他,都是拿他王慕菲打趣兒。所以王慕菲被這起人說的急了時也有納個美妾雪恥的心思。此時叫唐秀才說的心動,琢磨此事若是與真真合好,或者可以商量,此時真真分明是惱他,尚家有事也不肯合他說起。此時再說納妾,必是不肯的。他不好意思說是怕老婆不肯,隻道:“盡胡說呢。姚小姐雖然名聲不佳,到底正經人家地女兒。如何是肯做妾的。”
  唐秀才因他說話有些活動,會心一笑,丟開合他商量辦酒事宜,諸般事體絲絲縷縷都替他安排妥當,召來家仆分咐罷已是日中。王慕菲留他吃中飯,正吃著,後邊使人來請:“老太爺老夫人有話說,請老爺去。”
  王慕菲惱得太陽上青筋直跳,道:“這裏陪客呢,吃完了再去。”
  唐秀才忙道:“老人家哪裏不曉得你是在陪客,必是有急事才在飯時喊你,不如後頭去輕,在家和王舉什麽交情。倒不必拘此虛禮。”
  王慕菲叫他的說沒脾氣,因道:“唐兄略坐坐,俺去去就來。”到得後院。他爹娘早吃過飯了,桌上泡著一壺龍腦茶。香氣撲鼻。早有媳婦子倒了一鍾送上。王慕菲接在手裏看看,心痛道:“這個茶裏加地瑞龍腦香。豈是便宜的,何況吃茶勝在輕淡,這樣紅灩灩地怎麽吃?”
  老夫人嗔道:“茶不苦些兒怎麽吃?我兒如今越發小氣了,連幾個錢的茶葉也舍不得叫娘吃呢王慕菲跺腳道:“幾個錢?我昨日才看的帳本,這個茶本是待客用的,一共就買了一斤,花了足足紋銀二兩八錢。你老人家這一壺,隻怕就去了有二兩。有現成的茉莉花茶怎麽樣不吃?”
  老夫人翹著嘴道:“俺問林管家要最好地茶葉,他就把這個拿來。又不是俺要的。”說話時眼睛隻看老伴。老太爺咳嗽了幾聲,道:“阿菲,女人是不能寵的。你就是心裏隻愛真真,也要做個拿手。不如娶個妾來,也好叫她曉得漢子是天的道理。好不好,你抬腿到妾房裏去睡,真真自然氣短。再者說,有個妾先替你生個一男半女也省得爹娘日日想孫子呢。”
  王慕菲先聽老子說到真真,頭痛不已,待得聽老子說有個妾在家,真真怕妾得寵,必然事事依從他。就覺得果然好計。
  自他從京裏回來,就覺得真真越來越愛自作主張,大事小事都不肯合他商量自家去行,叫他極是氣悶。納個妾來壓她一頭,這個主意極好。隻是大姨姐自家不許丈夫納妾的,必不會叫妹子依從,還有吵鬧,不如不納。因托辭道:“兒子也覺得爹爹說的有道理,隻是納妾也要尋個品貌好,性子柔順的且慢慢尋罷。”
  老太爺正色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難道就為著你怕老婆,叫我王家一點血脈斷送在你的手裏。這個妾必是要納的。”
  王慕菲搖頭道:“真真還小,不見得這幾年就生不出來,等幾年再說不遲。”
  王老夫人道:你等得,俺孫子等不得!”
  此言蹊蹺,王慕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哪來地孫子?”
  老太爺拈須微笑道:“你自家做下的事體自家還不知?如今滿鬆江府都傳說俺們家幹女兒有孕呢。雖然此事做的不甚光彩,你肯認帳,不過是一樁風流韻事,又能成全人家地名聲,豈不兩便。”
  王慕菲跳起來道:“胡說,我和她姚滴珠清清白白,她縱是有孕,也不是我的兒。”
  老夫人搶著道:“都說姚老爺不日就要回來,足足地十大船金子銀子。你趁機把她娶回來,不都是你地?”
  王慕菲氣的說不出話來。
  老太爺咳了又咳,道:“雖然爹爹極是不喜歡這個姚滴珠,到底她一個女孩兒替你背了這麽個名聲,哪裏能再嫁人?不如你拉她一把,也算是做好事。”
  “不能!”王慕菲站起來,道:“俺就要納妾也不找她,這事爹娘若再摻和,休怪兒子送你們回山東老家!”說完用力把桌子一拍,拂袖而去。
  老夫人叫兒子唬著了,喃喃自語道:“這樣一注大財,恰好她尚家無人在,不設法取來天打雷劈。”
  老太爺也連連點頭道:“難得你有這樣見識,兒子都不如你。”
  且說姚家管家買菜回來,把聽來地故事在廚房講演,不一時小桃紅就聽說自家小姐有孕,卻不曉得是陳公子的還是王舉人的。小桃紅聽到怒罵:“外人亂說也罷了,你們自家人能不曉得小姐的品行?”
  一個廚娘自恃是大管家的小姨子,撇嘴笑道:“咱們怎麽不知小姐品行了?這話又不是咱們說的。”
  小桃紅冷笑道:“既然曉得又不要亂說,當小姐不管事呢。”
  那個廚娘惱了,轉過背偷偷罵道:“你又不是小姐,架子拿的比小姐還大!”
  小桃紅也是氣不過,又合她吵起來,先是動嘴,後是動手。把廚房裏的家夥砸碎了不少,眾人眼看拉不開,隻得去報於小姐知道。
  滴珠正在氣頭上,隨命把那個廚娘先關起來,提了一幹人一一問過,回到房裏痛哭。小桃紅極怕小姐想不開,去請小嬸嬸來勸。
  小嬸嬸不肯去。小桃紅再三的苦勸,她方道:“雖然我曉得自家侄女的品行,旁人哪裏知道?這一向我都不去瞧她也是為此,婦人家最重的就是名聲。如今鬧到滿城風雨,她隻得嫁把那個王舉人一條路走。無奈人家有妻,滴珠又不肯做妾,我要如何勸她?”
  小桃紅沒得法子,回來倒了一碗茶捧把梨花帶雨的小姐,把方才小嬸嬸的話挑中聽的勸,道:“不如使人去合王舉人說,就嫁了他罷。橫豎他又合你好。”
  姚滴珠抹淚道:“你家小姐再沒出息,也不去做妾!難道這世上沒了男人女人就不能活?我是愛他王慕菲,叫我因為愛他去做妾,死也不能!”
  抹了把淚又道:“世上男子多薄幸,我不要我喜歡的人喜歡別人。他王慕菲若是無妻,我倒貼也嫁他。他有妻,難道叫他棄妻娶我麽?以後休提他。”
  小桃紅不敢說話,收拾了茶杯出來,約束家裏人不許再提這些人,尤其是不能提王慕菲。
  卻說滿城傳說姚滴珠有孕是王舉人做下的事體,王老太爺又要借機替姑爺納妾。尚氏姐妹不在鬆江,林管家使人飛馬去蘇州報信。那蘇州離鬆江也不甚遠,送信人趕慢趕到了尚宅,還是落在了謠言後邊。
  人參呀,就是那浮雲,





第二十二章 真真的覺醒(上)


  尚鶯鶯怒不可遏,正合李青書爭吵,真真在一邊抹淚。管家一路奔到後堂,喊道:“家裏有急事。”
  李青書忙道:“快說,鶯鶯你坐下聽。”
  那管家道:“姑爺其實合姚小姐並無幹係,都是人家風裏雨裏附會出來的。”此句一出,李青書鬆了一口氣,鶯鶯轉怒為喜,真真破啼為笑,忙叫看座。那管家告個罪,坐在小櫻遞來的小板凳上,道:“是陳家的文才公子,不知哪裏吃了幾杯酒跑到姚家去發瘋。”說完了看大小姐。
  李青書哼了一聲,道:“說下去。”
  那管家大著膽子道:“趙二叔打聽的詳細,說他到姚家說什麽王舉人睡得我陳大爺就睡不得的混帳話,闖到房裏要強奸,被姚家拿大棍子打出來了。到家氣不過,第二日抬了禮物和小轎到姚家門口,故意羞辱姚小姐說要抬她做妾。”
  尚鶯鶯冷笑道:“你們李家的親戚就沒一個好的。”
  李青書道:“那後來呢?”
  管家就把後來潑糞、王老太爺曉得叫姑爺納她做妾,姑爺不肯合老太爺吵鬧一一說個明白。
  真真越聽越喜,心裏甜的跟喝了蜜水似的,嘴角一直往上翹。
  鶯鶯看見妹子這樣,嗔道:“你喜歡什麽?你那個公公分明是看上了姚家小姐手裏有錢,隻怕不得善了。家去有的吵呢。”
  真真微笑道:“我不怕,隻要阿菲合我一心一意就好。”
  李青書看著這姐妹兩個,苦笑道:“真真,你公公是極愛錢的。又是打著要孫子的幌子替阿菲納妾。推得一次推不得兩次。若是哪一天阿菲心裏活動,你待如何?”
  真真挺胸道:“我曉得他,他不會。”
  鶯鶯冷笑道:“你就不想想為何人家傳說姚小姐有孕?你家阿菲一個人不帶。到姚家去過幾回呢。從來無風不起浪。”
  “我不信,阿菲哪會看上她!”真真站起來。臉上都變了顏色,哆哆嗦嗦吩咐春杏:“備車,咱們家去。”
  李青書忙說鶯鶯:“那也不過是人家傳說罷了,風言風語信不得。真真莫急。聽姐夫說。”
  春杏忙把真真按回去坐下,衝報信的管家使個眼色。把廳裏服待地人都喊走。
  “阿菲的性子,你合他做了多少年的夫妻,怎麽不知?他是最好麵子地一個人。”李青書歎一口氣,道:“不然他為什麽曉得我蘇家表弟不是良人還非要把青娥許他?就是想圖有個做官的親戚來往臉上好看。”
  鶯鶯冷冷哼了一聲道:“又提那個做什麽,隻說現在。”
  李青書再歎息,執著鶯鶯地手道:“我隻愛你一人,你不許我納妾我就不納。可是話又說回來,若是你不計較,我也樂得多幾個妾妝點門麵。這是心裏話。你莫惱我。”
  鶯鶯冷笑道:“你當妾是貓呀狗呀,還妝點門麵,分明是好色。”
  “我許了你不納。自然說話算話。”李青書笑起來,因真真在邊上又收了笑容道:“一來我不愛麵子也不怕人說。二來我李九公子不納妾。人也不敢說我,三來。三來我們有兒女也不至於非納不可。可是你家王慕菲是事事都想和人掐個尖兒的。人都有妾偏他沒有,又是沒兒子。王老太爺若真是替他納妾,他做兒子的半推半就也就受了。”
  真真使帕子捂著臉,哭道:“原是我不生養,不然替他納一個也使得……”
  鶯鶯惱了,拍案道:“你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就是他王慕菲真敢納妾,你不會學三姑太太,治死一個是一個?他王慕菲是個什麽東西,吃老婆的穿老婆的,還要合別地女人生了兒子來花老婆的錢,他休想。”
  她越想越氣,站起來指著李青書的鼻子,罵道:“在你們男人看來,我們女人量小,見不得漢子叫人家分一半。可是人心隔著肚皮,親兄弟還有二心呢。妻妾們為了替自家兒女爭錢財,什麽事做不出來?就拿你們李家來說,上上下下也有一千多人,投井的,下藥的,上吊的,小產的,瘋了的有多少?我為什麽不叫你納妾?不是我奉陪不起,鬥完一個再來一個,沒完沒了的有什麽意思?不如先撕破了臉叫人家罵我母老虎,到底手底下幹淨,晚上不做惡夢。”李青書忙倒了杯茶送到娘子手上,陪笑道:“我都看在眼裏呢,不然我小時候為什麽總愛上你們家去,你們姐妹兩個相親相愛羨煞小生了。”
  尚鶯鶯出了一大通話,捧著茶慢慢吃下,消了氣,對李青書說:“那你說!”
  李青書忙道:“妹子,世家大族多是如此,麵上一團和氣,暗底下刀光劍影。房裏姬妾多地,或者娘家極有勢力,人都不敢動,大房對妾們睜隻眼閉隻眼罷了。或者自家心狠些,有些手腕,似我三姑母那般,保個一枝獨大。不然隻看我家這幾枝,就有三四個每日念佛吃長齋的嬸嬸,當真是信佛呢?那是敗在妾的手裏退無可退。”
  真真越聽越心驚,就忘了自己,隻替姐姐擔心,結結巴巴道:“原來姐姐在李家地日子也不好過呢。”
  鶯鶯苦笑道:“如今有了兒子,才算消停些。從前那些嬸嬸、堂嫂們,誰不想送個把人來與你姐夫做妾,明裏暗裏受了多少氣。”
  李青書走到娘子身邊,把手搭在她肩上,笑道:“休理他們,我那兩個兄弟都是隔著肚皮的,就是我爹如今也管不住他們。等老太太去了必要分家地。到時候咱們單過。看他們順眼和他們走走,不然請他們吃閉門羹罷。”
  鶯鶯白了他一眼,嗔道:“說妹妹地事!你倒出這麽一車核桃來做什麽?真真,你家王慕菲麵軟心活,公公婆婆又是歪人。納妾的事,抵死也不能從。”
  李青書也道:“王家老太爺隻認錢不認人,連自家女兒都能賣錢,萬一你和妾爭執,哪裏又能公道。學你姐姐不要那個賢良地名聲也罷。切莫將來後悔。”
  真真長歎一聲,流淚不語,好半日才拭淨眼淚,道:“我原是不喜歡柳表兄風流,沒的自家找的夫婿倒要替他納妾,說不得什麽賢良淑德了。”
  鶯鶯和李青書都讚道:“想通了就好。咱們明日回去罷。”
  真真搖頭道:“姐姐,我行事從來都依著阿菲,不過青娥的事自家拿了一回主意,他就那樣待我,說我是不曾明媒正娶才會……妹子不想一輩了拿他家人拿著這個來壓我,當我是聾子呢,婆婆背人處不如意,開口閉口指著私奔的小賤人罵。必要想個法子討回公道。不然妹子在王家又哪裏能直起腰來做人?”
  李青書看到娘子又豎眉,忙道:“莫氣莫氣,合那樣人沒道理可說。我們想個法子就是。”
  真真忙點頭,李青書笑道:“真是一通百通。你一向好吃好喝供著他們,不如趁此良機斷了家用。”
  真真和鶯鶯都睜大眼睛看著他,李青書冷笑道:“北方人不是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惱了就要回娘家極是無能,做相公的若是不來接你,你還要灰溜溜家去,家去了如何說話硬氣?我和妹夫說的是尚家有事你們姐妹都到蘇州來的。不如就趁機合他們說老丈人因某事少銀子使,你把贈嫁賣把我了。如何?”
  鶯鶯道:“那有何用?不供給就是了。”
  李青書故意出傻主意,笑道:“老太爺是愛財的,平白少了個莊子自然不依,就是妹夫也是要問的。真真你隻不說。說急了,隻說那是你的莊子,不關他的事。他家必要說你陪嫁來的,就是王家的東西。你隻和無人時妹夫說,問他你們是正經嫁人還是私奔,正好借此逼他補齊婚書庚貼。俺們再出麵把莊子還給你。”
  鶯鶯想半日,道:“這法子傻了些,隻說那莊子是尚家的,尚家缺錢變賣了,他王慕菲若是想要,補個婚書來,我們寫個嫁妝單子去,姐姐姐夫贖買回來與他,不然我尚家的東西,不明不白填送在裏頭做什麽?他王慕菲若是有骨氣不要,我就伏了他。”
  當下三人計定,合起來編了一套話說,真真就把她帶來的衣裳首飾裏值錢的都留下。又住了幾日,鶯鶯把青娥找來,合她說:“家去你萬事隻推到你大姐頭上,莫叫你嫂嫂和哥哥再有爭執。”又替她另取了名字叫青鳳,說是王家在山東的遠房親戚。就買了些盆景吃食做禮物,第二日起身回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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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真真的覺醒(中)


  且說真真回家,王慕菲正是忙得焦頭爛額之際,天上掉下活龍來也沒有那樣喜歡,忙忙的對真真道:“娘子,泰山之事如何?”
  真真含糊道:“不過多花些銀子罷了,倒是奴在蘇州遇見一個人,卻有趣。”
  王慕菲道:“什麽人?”
  真真道:“生的極像青娥,問起來才曉得還是你王家的人,名字叫青鳳呢。我喚來你見見。”招手春杏扶青娥下來,合青娥說:“妹子莫怕,這是你堂哥哥,你隻叫哥哥就是。”
  王慕菲氣結,明後日蘇妹夫就要上門,青娥逃出去就當遠走高飛,回來做什麽?冷冷哼了一聲道:“原來是妹妹,隻是留她住哪裏好?”
  真真道:“先在我們後院樓上罷,明日再替她收拾屋子。”王慕菲道:“隨你。”因真真臉上現出些不快活,心裏過意不去,道:“你們先歇歇,後日蘇妹夫上門,我還請了好些客,許多事等你料理呢。”
  真真笑著應了一聲。王慕菲又道:“青……鳳,我帶你去見爹娘。”領著怯生生的妹子進了老太爺的院子。
  春杏上來扶真真回房,眾使女收拾教老太爺翻的稀爛的房子。真真越看眉頭皺的越緊,心裏越發拿定主意,不能再教老太爺和老夫人當她是麵團揉捏。想到過兩日素娥就要來家,不能露出破綻,忙喊人來,把素娥使的那些人每人與了一兩銀子,都遣散了。元寶和銀子,一人賞了十兩銀,就叫林管家使人送到蘇州去替她們尋個小戶人家嫁了。
  直到天黑。慕菲冷冰冰走在前邊,青鳳哭哭啼啼在後。一路進了上房。真真才忙完,換了兩件輕便衣服,正等他們吃晚飯,房裏點著四隻大蠟燭,滿滿一桌子酒菜。
  王慕菲看到桌上有燒雞。有雞湯,還有炒雞雜,雞脯肉炒黑木耳這些他愛吃的菜,臉色好了些,和娘子道:“青呃,青鳳已是認我爹娘為義父母,以後你就當她是親妹妹待吧。”
  真真早取了帕子替小姑子擦淚,笑道:“我合她一眼就投緣,不消相公吩咐。”三個人不言不語吃罷了晚飯。杏就領著青鳳到後邊樓上去了。
  王慕菲道:“不是親妹子,在哥哥嫂嫂後邊住著不大像,還要另設法。”
  真真想了想道:“當如何設法還請相公明示。”從前王慕菲但開口。自有真真去設法,王慕菲隻要點頭搖頭罷了。這一回真真不肯再拿主意。輕輕擋了回來。他反倒有些不習慣,正想說你怎麽不出個主意。又想到平常自家常抱怨真真自作主張,就先笑了。想了許久道:“還叫他合爹娘住一處罷。”
  真真也笑道:“相公說的是,就依相公。”王慕菲想了想又不妥當,道:“還是把她安置在外書房樓上。”真真不置可否,他還是不滿意,思量那裏若是讓妹子占了,有朋友來往不能隻坐在前頭廳上。算來算去,還是自家房子太小,頹然坐倒,歎息道:“家裏小呢,若是來個客都安置不下。”
  真真拿定了主意附合他,也道:“是小呢。”王慕菲無可奈何,側頭看見房裏侍立的幾個小丫頭都在偷偷地笑,摔手道:“笑什麽,還不去打水與老爺洗臉。”
  真真抿嘴笑道:“這一路都是灰塵,我去洗澡。”摔簾子出去,留下一串輕笑。王慕菲看著晃來晃去的珠簾,想起來喊道:“真真,要換棉門簾啦。”真真遠遠的應了一聲。王慕菲就覺得房裏比昨日暖和許多,想了想,取了小衣尋真真而去,兩個人洗了半個多時辰,臉上紅撲撲地出來。
  春杏湊趣,尋了隻小香爐點了一塊香送進來,小梅送進兩塊烘的熱乎乎地大手巾,真真取了一塊擦頭發,一邊擦一邊咬著嘴唇笑。
  平常都是真真先替王慕菲擦的,今日他歪在床上等了盞茶功夫,真真還是坐在妝台邊笑嘻嘻的擦頭發。
  王慕菲清了清嗓子道:“娘子。”
  真真低低的嗯了一聲,又沙又嗲。
  王慕菲又喊道:“真真?”
  真真側著頭對王慕菲嫣然一笑。王慕菲實沒料到娘子還有這樣的風 情,覺得小腹下那一團火又燒起來,忍不住動情道:“過來。”
  真真微微皺起眉頭,放下手巾,走到王慕菲身邊。擦著他地脖頸問:“做什麽?”才洗的頭發又香又軟,拂在他的臉上。王慕菲喉嚨發幹,喘一口氣道:“我的頭發也是濕的呢,替我擦擦。”
  真真正要去拿幹手巾,想到姐姐背著姐夫教她的那些話,紅著臉在王慕菲胯下輕輕按了一下,那個做怪的東西果然又想做怪了,輕呼一聲逃開。
  王慕菲大笑起來,站起來要拉她。誰知真真回身把手巾拋給他,輕聲笑道:“青鳳妹子初來,今日我去陪她,也省得她害怕。”
  王慕菲想追出去,卻怕丫頭們看見不雅,走到門口止步,小聲道:“回來。”
  真真轉過屏風,又伸頭回來笑了一下,王慕菲以為她肯回來,拉起珠簾等她。誰料真真道:“偏不。”拉高裙子跑開。王慕菲看著娘子依舊窈窕的背影,歎了一口氣,就覺得心裏好像有一塊貼在真真身上一同去了一般,靠上床上若有所失。
  他因洗澡時多用了些力氣,房裏香氣極清雅,不知不覺睡去,睡夢裏隻覺有一隻又熱又軟的手替他把頭發束起,替他蓋被子,又好像被人親了一口。
  天明醒來,王慕菲摸摸頭上,果然頭發被一條天藍繡金鳳地帶子束起。這個東西眼生的緊,王慕菲拿在手裏把玩許久也猜不出是誰的,隨手丟在床上,起來梳頭。
  過得一會,後邊門響,真真帶著一身有些寒冷地香氣進來,跺著腳道:“好冷,這才九月呢居然下霜了。早晚加件夾襖罷。”變戲法一樣從櫃子裏拉出兩件夾襖來,丟一件把王慕菲,自家脫下比甲換上,轉身看王慕菲呆呆的看著她不動,嗔道:“呆頭呆腦地看什麽?快換。”
  這樣地情形就好像多年前他們才到濟南的那個冬天,那個時候地真真更活潑,笑起來總是無憂無慮,哪怕她做的針線賣得的錢不夠一日的柴米,哪怕他做苦力得來的工錢不夠一日的衣食。
  王慕菲突然笑起來,柔聲道:“真真,過來。”
  真真愣住,王慕菲大步上前,把她緊緊的抱在懷裏,埋首在她耳邊道:“你走了,家就不像個家呢。”
  真真軟成一團,紅著臉輕聲道:“小梅要來了,快放開。”
  王慕菲輕笑道:“不放,偏不放。”突然聽見窗外腳步響,慌的連忙鬆手,坐到窗邊假妝看書。
  真真忙走到妝台前解頭發。春杏紅著臉進來,看著人倒過水,笑道:“老爺請先洗臉罷。”自家和小梅兩個一左一右在真真身邊替她梳頭。
  王慕菲洗了臉等真真替他梳頭,誰知真真一絲不苟在描眉,小梅執鏡,春杏調胭脂,都忙的不可開交,他搖搖頭出來,自到他外書房去,使小廝去尋了個常走的待詔來梳頭。
  到得早飯後,林管家有事來回,真真搖頭道:“不得閑呢,你去問老爺,青鳳妹子衣裳不多,我帶她去買幾塊綢緞。”
  王慕菲咬牙切齒的看著這個女人丟下他,輕快的像四月的春風一樣從他的眼睛裏跑出去,暗罵道:“妖精。”心頭暗喜歡,娘子還是這樣招人喜歡。
  林管家一本正經的聲音跳進來:“老爺,明日還要請班細樂,要先給八錢銀子。”
  王慕菲不耐煩道:“給他就是,又來問我做什麽?”
  林管家道:“昨日夫人把大姑奶奶手底下用的人都打發了,每人一兩銀子封口,元寶和銀子一人二十兩。一共花了三十六兩銀……”
  王慕菲漫不經心道:“三十六兩又不多……什麽,你說三十六兩,是從帳上支的?”林管家點頭道:“是,打發姑奶奶的人,可不是從帳上支。”
  王慕菲有些心焦,忙問:“那帳上還有多少銀子?”
  林管家道:“沒有了,早上春杏說夫人要帶新來的青鳳小姐去買幾個綢緞,要了八十兩銀子去了。”
  哎,姑娘不能太老實啊,看看,小真真還沒開始狐媚子呢,小菲菲又當她是心頭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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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真真的覺醒(下)


  王慕菲無可奈何,爹娘那裏的錢是一文都扣不出來的,不必指望。真真從帳上支的錢,第一筆是花在大姐身上,第二筆是花在小妹身上,雖然不曾合他商議有些惱人,倒底是為他臉上添光彩,何況叫他為這區區一百來兩銀子合娘子計較也沒意思,長歎幾口氣罷了。喊春杏道:“翻幾樣不穿的大毛衣裳出來,叫林管家送去當鋪當了罷。”
  春杏忙翻出幾件拿來給老爺瞧,都是真真去年做的新衣,王慕菲看了道:“這兩件做時花了多少錢?”
  春杏笑道:“這件藕合色的一共花了八十一兩,這件石青的六十兩,這兩條皮裙一共七十三兩。”
  王慕菲歎息,去年秋天置衣,真真一口氣替他做了三箱,公公婆婆小姑子各一箱,她自家隻做得這四件,就這四件已是不菲,想必那六箱皮衣共也值千金,因道:“取夫人的來做什麽,放回去,把我不穿的取幾件來。”
  春杏笑道:“去年夫人做皮有時,還道與老爺做的少了,怕不夠穿呢。如今家裏少錢使,要當自然從夫人處當起,不然夫人回頭來家,必嗔怪奴婢。”
  王慕菲何忍再當,揮手道:“罷罷,到書房合洗墨說,取我上回得的那本冊頁叫林管家去當些銀子回來使罷。”
  林管家當了四十兩回來,帳上才得錢使。王慕菲在家急的要死,偏又不好意思開口問人家借錢。過了中飯時,真真才和青鳳來家,小梅把不曾花的六十一兩銀子交還到帳上。林管家忙到書房來回:“夫人來家,小梅把不曾用完的銀子有六十一兩還到帳了呢。要不要把那本冊頁先贖回?”
  王慕菲苦笑道:“有什麽好贖的,隻怕還有地饑荒打呢。且省著些用。”減減添添,添天減減。又尋了好些地方省出銀子來,直歎當家不易。隻那請客用的大紅貼子。就要八分銀子一本,果然中產之家省吃簡用一二年,也請不起一回客。
  卻說真真既是存了心要叫王慕菲管家,把兩隻腳站的穩穩地,王慕菲中飯時還叫她管。她不肯道:“原是奴的不是,每常吃地用的想到哪裏就花到哪裏,不是會過日子的人。還是叫婆婆管家罷。”
  再三的說她也不肯鬆口,王慕菲沒得法子,交給他老娘日日清粥醃黃瓜罷了,隻得硬著頭皮自家接著管,心裏打算扛過陣子還要請李青書勸勸真真來管家才好。
  誰知不過一會,尚真真使人來說:“妹夫家的家人原都是尚家舊人,借了去用地。如今尚家有事。還要他們效力,要先把幾個會做生意的管家喚回使用。還請妹夫另雇罷。”
  王慕菲吃了一驚,那管家拱拱手去了。過的半個時辰,派到幾個鋪子管事的管家都收拾了帳本送來。都說:“老主人有事。不得不去,小的們還把娘子留在宅內效勞。”王慕菲一個留字還不得出口。這幾個人都走了。
  王慕菲心道:“老泰山家裏到底出了何事?真真偏當無事人一般。”就回房來問娘子。走到自家房裏,真真取了瑞記雜貨鋪的股金契紙交把林管家,看見王慕菲一臉不快進來,漲紅了臉上前陪罪道:“奴實不知家裏幾個鋪子都沒有出息,相公沒有銀子使正心焦,心裏一急,就想把這項銀子都提出來。阿菲,原是奴的錯,不該自作主張的,你莫惱呀。”
  王慕菲本來有氣,叫真真低聲下氣一說哪裏還氣的起來,苦笑道:“怨不得你,要怪也怪我從前麵嫩,那幾個鋪子爹爹吵著要,我隻想著給他不吵鬧就完了。”
  真真忙拿手擋著相公地嘴,嬌嗔道:“都是奴的不是,奴不該主張都給公公的。此後這些鋪子賣也好,開也好,都是相公你拿主意。”低頭玩弄衣帶,良久才仰起臉來,抬著一雙妙目看著他地臉道:“為妻樣樣都聽相公的。”
  王慕菲愛煞娘子地順從,拉她到桌邊坐下,笑道:“俺們家作坊如何真真笑道:“原是托了趙掌櫃代管地,相公意下如何?”
  王慕菲因娘子不曾說出法子來,心裏先是失望,可是都叫他想主意,哪裏想的出什麽好主意來,隻得道:“瑞記咱們不是小東家了,他必不肯替咱們再管作坊,隻是家裏人手又不夠,先歇了罷。”對手持契紙地林管家道:“能換多少銀子回來?”
  林管家恭敬道:“這個不曉得,要看他們鋪子這一年生意好不好呢。”
  王慕菲心裏也沒有底,到底手裏多幾兩銀子才好,就叫林管家拿去要回股金。真真早泡了一壺好茶,拉王慕菲到院子裏曬太陽吃點心。王慕菲才想起來意,問她:“泰山這是出了何事?”
  真真微搖頭,低關隻是不語。王慕菲再三的問她,才道:“沒什麽,隻是教人騙了十幾萬兩銀子,奴姐妹兩個把家裏值錢些的房子地田都變賣了。”
  王慕菲雖然不肯用娘子的銀子,但是突然之間嶽家少了這許多錢,心裏也涼,因道:“老泰山怎麽這樣糊塗,十幾萬兩,就是堆成山也不見得一年能搬幹淨呢。”
  真真因他這樣說父親,心裏惱了,不肯再妝,站起來道:“阿菲,我有錯與你陪不是。我爹爹的事,我們做兒女的勸勸就罷了。若是我說公公婆婆糊塗……”
  王慕菲忙道:“打嘴,爹娘豈是我們兒子媳婦說得的?”
  真真冷笑一聲坐回去,捧著茶吃不肯說話。王慕菲曉得方才他說錯了話,待要低聲下氣陪不是,好容易娘子才事事依他,他又放不下身段。兩個人冷著臉吃了半個時辰茶。林管家帶著一盒銀子回來道:“契紙還把他了,這是本利三百二十兩。”
  王慕菲心頭一鬆,有這些銀子,就是再請幾次客也夠了,笑道:“取五十兩到帳上使用,那些交把夫人收起來。”
  真真曉得這是他變相示好,本不想理會,到底兩口子過日子,沒有時時合氣的,忍著氣道:“那為妻收下就是。”
  林管家就取開盒取了一個五十兩大錠的元寶。真真叫春杏把盒子收到房裏衣櫥裏,再把衣櫥鎖上。吩咐完了,笑道:“青鳳妹子一直都在房裏,奴去尋她說說話,也省得她悶出病來。”就把王慕菲丟下。
  王慕菲思來想去,重回書房看帳本,昏頭昏腦看到掌燈時分,還隻看了一本半。心裏極是抱怨大姨姐拆他的台,使的好好的管家喚回去做什麽?他就忘了,話裏話外抱怨真真大權獨攬,把王舉人架空的也是他。真叫他做這些事億他又沒有一樣在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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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歸寧(上)


  這一日是新女婿滿月上門的日子。清早起來,王慕菲就指揮著管家門在門口吊彩,前頭廳上拆隔扇掛燈擺花盆,安排小唱和樂工歇坐處。他昏頭昏腦忙了一早晨,累得腿肚抽筋、搖搖晃晃回房歇息。真真早把臥房收拾的清潔明亮,當窗下小小香爐時燃著蘇州帶回來的時新香餅,榻上鋪著軟綿綿的天藍緞繡歲寒三友錦墊,在明晃晃秋天早晨的陽光下,讓人一看就想躺上去。王慕菲靠到榻上,極滿意的吐了一口氣閉目養神。
  真真在後院與青鳳、春杏坐在一處繡花,小丫頭出來指了指臥房。青鳳忙道:“隻怕姐姐和那……就要來了,妹子到樓上去。”
  真真曉得她不想見素娥和蘇公子,柔聲道:“放心罷,女眷那桌擺在大姐原來住的那間屋裏,不叫到她們到這裏來的。”
  春杏也笑道:“青小姐,婢子們必不叫人闖到後院來。”
  青鳳搖頭道:“妹子曉得,隻是……還是到房裏去的好。”站起來收拾了她的針線筐,春杏送著上樓去了。
  真真看看她,再看看玻璃窗上印出的王慕菲的影子,極是後悔當初出頭管青娥的親事,伸手撫身邊一棵梅樹,稀疏的樹枝上吊著兩個幹枯的果子,叫她輕輕一碰,滾落到塵土,灰撲撲的瞧不出來是果子。真真苦笑,女人初嫁時是枝上的嬌花嫩芯,若是結不來果子,花枝兒再俏又有何用?輕輕一碰就跌落泥裏。
  王慕菲伸懶腰,恰好看見他家娘子穿了幾件新鮮衣裳,站在梅樹底下出神。秋風吹來,披帛和裙帶飄飄,端的好一幅嫻雅美人圖。從前王慕菲眼裏所見。娘子不是係著圍裙在灶上打轉,就是包著包頭在織機前低頭忙碌。再不然就是捧著算盤算帳。實不曾見過真真也有這樣風流蘊雅的時候,不覺癡了。
  真真轉身,看見王慕菲坐在榻上怔怔的看著她,嫣然一笑道:“回來了,可吃茶?”取了一隻小小雨過天青色地合歡杯倒了大半杯茶自窗格子裏遞過去。纖細的手指映著顏色嬌嫩的杯子,格外白嫩。
  王慕菲想到這幾日娘子地風致,心神激蕩,一手接過杯子,一手執著娘子的手貼到腮邊輕輕摩挲,含笑道:“真真,進來。”
  真真也叫王慕菲地柔情打動,微微點頭。王慕菲在她的小手上印上一個吻,依依不舍放開。道:“快點。”
  真真走到屏風處,叫有些涼的過堂風一吹,心下警醒。此時還不是和相公恩愛的時候,少時素娥和妹夫變姐夫的蘇妹夫來。相公心裏必不快活。切莫順著他。想了想,走到門口探頭。對滿懷指望等她進去地王慕菲笑道:“奴去看看女眷們吃酒的那幾間屋收拾的如何,阿菲,你去不去?”不等王慕菲說話,輕巧的抽身出來,喊道:“小梅,陪我後邊去。”
  王慕菲方才被撩的心頭火起,那話兒硬邦邦的正要尋個好去處鑽鑽,誰知好去處往別處去了,隻得吃兩口茶去火。他有一下沒一下被真真吊著,還越發的覺得自家娘子如今比從前有趣可愛,每回看見都想就著茶水一口吞下。那又招人喜歡又叫人惱的姚小姐滴珠早被忘了爪哇國去了。
  唐秀才帶著一群粉頭樂工頭一撥來。王慕菲約的那些舊日朋友接二連三也都來齊,隻有李青書使小廝捎了口信來,說他家閨女有些小咳嗽,他們兩口兒不能來。王慕菲無可無不可,姐夫來了他臉上固然有光,不來,就不會搶他做主人地風頭。王慕菲的新朋友也來了幾個,當得新雲舊雨濟濟一堂。王家本是外來戶,老太爺的些朋友都是上不得台麵地,都在後院老太爺房裏另擺了兩桌。誰知認王慕菲做侄兒的張家聽得他家小女婿回門,辦了一份厚禮,張老爺,張夫人,並張公子和一個張夫人親生地女兒女婿都來了。王老夫人捧著厚禮喜不自勝。王慕菲請張老爺和公子三人到前邊去坐,張老爺推辭不肯道:“我們是內親,就在後邊也罷了。”
  王老太爺道:“也罷,姑老爺就合我們坐一處罷,姑太太和表小姐帶著小少爺與你母親坐是一樣地。”
  王慕菲實是怕娘老子的那些朋友上不得台麵,在外人跟前丟臉,隻對真真使眼色。真真心裏暗笑,不動聲色道:“難得姑太太來一遭兒,不然到我那裏先坐坐,等我妹子來了再來坐席如何?”
  張夫人本就是存著心要來和真真攀交情地,不耐煩和那些人坐一處,忙應了,連女兒和兒子都帶到真真院子裏,隻有張家那個女婿,本是個秀才,就合王慕菲到前頭去了。
  此處本是張家舊宅,張夫人每走過一處,都要留連一會,進了正房,看著那架大屏風,笑道:“舉人娘子莫嫌我老糊塗,還想到後邊瞧瞧,那幾棵梅樹原是我小時候種的呢。”
  真真笑道:“姑母說哪裏話,不如就在後邊坐罷。”引著到後院小桌邊坐下,上茶上點心閑話。這位張夫人和張小姐性子都極隨和,言談又爽利,說不得一會就合真真成了知交,那位張公子隻得十六七歲,高高瘦瘦的,坐在那裏隻是笑,他母親姐姐但問他什麽話,隻應是或是不是,若是真真問:“平常在家都看什麽書?”他就紅著臉說:“先生給了本書單子,才看到第九本。”老實的招人喜歡。
  真真想起來還收著幾塊好硯,因道:“春杏,去把西屋裏收的著的硯台取兩方來。”
  春杏去了一會,取來兩個匣子打開道:“這是薛家送來琉璃的。一套是蔬果的,一套是盆景的。”
  真真笑道:“兄弟拿去頑罷。”
  那張公子還是個孩子,極是喜歡,站起來落落大方抱拳謝過,把盆景那盒推到姐姐麵前道:“十一姐,這個給姐夫使。”看他姐弟兩個推來推去。張夫人不好意思,嗔道:“這兩個孩子,沒得當著主人麵就要分禮物的。”
  真真笑道:“咱們又不是外人,我倒喜歡他兩個和氣。”
  正說話間,突然一隻花盆墜地,樓上有人輕輕呀了一聲,眾人都去瞧,後樓上窗戶半開,樓下一隻碎花盆,還有一塊抹布,想是在窗台邊擦花盆,不小心失了手。樓梯咚咚直響,青娥和小梅兩個氣喘籲籲下來,紅著臉上來陪不是。
  張夫人看一個是小姐妝扮,一個是丫頭服色,頗不解。
  真真忙道:“這是我家相公的堂妹青鳳,青鳳快來見過姑母。”
  青鳳紅著臉上前施了一禮,道:“方才失手叫花盆跌落,姑母、姐姐和嫂嫂吃了驚嚇,原是青鳳的不是。”
  張夫人忙上前拉著她的手道:“好孩子,不值什麽。”就從手腕上取下一個鐲子把她做見麵禮。
  青鳳不肯受,躲到真真身後道:“嫂嫂,
  真真拍她道:“這是姑母的心意,你收下罷。”青鳳方才依言收了,又行了禮上去。
  張夫人就讚道:“小姐好家教,哪像我家這兩個,活猴一般,嫂嫂給點東西,搶著就收下了。”
  真真微笑道:“我家妹子倒底緬腆,比不得令愛令郎大方呢。”
  張夫人含滿笑意去看她的一雙兒女,張小姐正笑眯眯看著發呆的兄弟做鬼臉兒呢。知子莫若母,張夫人順著兒子的眼神看去,卻是方才王小姐上樓的所在,分明是兒子動了情思。這位王小姐是舉人的堂妹,論身份配兒子也配得,相貌生的又好,實是良配。因道:“我家秋鬆從小兒高不成低不就,一直養到如今十七歲都不曾訂親……”張秋鬆的臉噌一下漲的通紅,結結巴巴道:“娘,你說這些做什麽?”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把眼睛投向花盆上邊的窗子。
  真真哪裏不明白張夫人心意,隻是她做過一回媒,反叫小姑子吃了一個大虧,不得不謹慎,含糊笑道:“婚姻大事,自當細細尋訪。”又叫換一回茶。
  張夫人曉得他家公公婆婆在上,堂妹子的親事必不好自專,也就岔過,另尋些事來說。少時媳婦子來回:“姑奶奶和新姑爺回來了,後邊請姑太太去坐席。”
  真真和張夫人到後邊素娥房裏,果然素娥打扮的珠環翠繞,端正坐在一邊,冷著臉不說話。王老夫人坐在一邊不曉得說些什麽,看見媳婦進門,忙住了口。




第二十六章 歸寧(下)


  素娥對真真笑了一笑,真真想到姐姐曾合她說過的話,想必王慕菲不會合素娥說過,因道:“妹子,不如到嫂嫂房裏更衣。”
  素娥微微點頭,叫使女捧著衣裳包袱隨真真到她臥房。關上門,隻有姑嫂兩個,真真就道:“蘇家待你好不好?”
  素娥微笑道:“好,怎麽不好。”
  真真歎息道:“前幾日,聽說常到你家走的賣婆送了幾貼補藥把你吃,可是有的事?”
  素娥微皺眉道:“這樣小事嫂嫂你也曉得,未免管的太寬了吧。”
  真真搖頭道:“非是嫂嫂管你,隻是那補藥若不是叫去我姐姐調了包,你是死是活還不知呢。”
  素娥手一抖,一枝金簪差點在臉上劃了一道,尖聲道:“嫂嫂,有些話不能亂講真真語塞,看著素娥鎮定下來廝條慢理整妝,好半日才道:“不看姐弟情份,你活著好還是死了好?我又何必做惡人?信也罷不信也罷,你自己看著辦罷。”
  素娥的手慢下來,咬著牙道:“我信你。怪道婆婆如今待我極好,阿揚他待我更是比從前深情百倍,原來是存了這個心!難怪親族裏有事,總不叫我出來見人,日日哄我在家閑坐。我若是悄悄兒病死了,果然一了百了。”
  真真歎道:“他們明麵上不會待你如何,隻要你事事小心,自然不會吃虧的。”
  素娥冷笑道:“過幾日,且叫他們姓蘇的見識見識,我王素娥不是吃嚇長大的。”站起來衝真真行了一禮。道:“誰對我好我心裏有數,隻是素娥脾氣直,言語間衝撞了弟妹莫惱我。”
  真真微笑道:“妹子休見外。我做嫂嫂的怎麽會合小姑子計較。”幫著她換了衣裳,兩個手拉著手到後院吃酒。
  且說前邊書房裏。蘇公子雖然有些拘謹,合王慕菲這群朋友酒過三巡,也就親熱起來,拍著大舅子地肩笑道:“哥哥過的好日子,這般美貌的小唱哪裏尋來。”
  王慕菲笑道:“為著妹夫特為尋來地。叫長春再唱個長相思來你聽。”
  長春纖手撥弦,秋波掃過王舉人,又掃過蘇公子,笑道:“今日大喜的日子,唱個喜相逢罷。”一雙眼睛就生在了年少多金地蘇公子身上。眾秀才都哄笑道:“蘇兄已是小登科了,難不成還要再登科一次?”
  長春嬌羞不已,低著頭不語。蘇公子還算清醒,曉得這是嶽家不能輕浮太過,捧著酒杯不看長春。
  唐舉人多少有些吃味。打岔道:“這樣吃酒無趣,不如咱們行酒令罷。”
  王慕菲忙叫人到後邊去要酒籌來。不一會後邊送出色盆、雙陸、投壺、詩牌並葉子戲。.唐秀才笑道:“嫂夫人真是妙人,咱們酒也吃的差不多了。都來投壺耍子解酒。”親手抱著銅壺安在階下,王慕菲就請大家出席走走。
  那長春悄悄兒走到蘇公子身邊。輕笑道:“公子。奴唱的好不好?”
  蘇公子瞧她一眼,這粉頭果然生的好。一張小巧的瓜子臉仰著看他,臉上全是期盼。他淡淡一笑,道:“自然是唱地好。”長春含笑看著他指了指廳後邊,在廳裏略站一站就轉到後邊去看花。蘇公子心裏計較,素娥是條死狗,王家又理虧的緊不敢鬧什麽,去去又何妨?合著眾人投了兩次壺,妝內急去後院,才走到夾道裏,就被一雙纖纖玉手扯住衣袖。
  長春粉麵微紅,嗔道:“新姑爺,想是不喜歡奴家唱的小曲?”
  蘇公子輕輕把手搭在長春的手上,笑道:“這是我泰山家呢,姐姐放尊重些。”嘴上說尊重,一雙手早順著長春的手腕伸到衣裏去了,就覺得長春的胳膊如軟玉一般,又膩又滑,越摸越想摸裏邊去。
  長春雖然是娼門,到底是沒梳弄的閨女家,叫蘇公子摸的渾身發軟,靠在他身上,喘氣道:“蘇郎好壞,奴家住在鳴玉坊朝裏走第七家,門口有個竹籬笆門的就是。”
  蘇公子摸地情動,按著長春在牆上,忍不住就要親嘴。突然三四個婦人走來,長春臊的滿麵通紅推開蘇公子前頭去了。蘇公子扭著看見那群婦人裏邊有真真和丈母,也覺得臉上下不來,又不好上前招呼,跺跺腳掉頭也不回前頭去了。
  後邊女眷原也是坐席久了出來閑走,誰知看見這樣一出好戲,大家都不大好意思。
  素娥忍著氣,笑對真真道:“嫂嫂,妹子多吃了兩杯,到你房裏歇歇可好?”
  真真看王老夫人臉都漲的青紫,忙道:“正好我也要洗把臉。我們同去。”
  兩個回到真真臥房,素娥咬牙切齒罵道:“沒出息地混帳,也不看看是什麽日子,在我家也這樣給我沒臉。”真真歎息,他蘇耀揚的人品小青娥都比這位大姑子看地明白,實在是沒地好勸。素娥罵了半日,突然冷笑起來,問坐在邊上一言不發的真真道:“這個小婊 子是哪裏尋來地?”
  真真道:“是你哥哥去尋的,你金玉一般的人兒,合這樣下 賤煙花計較什麽?”
  素娥笑道:“不合她計較。我家相公愛她,我做娘子的自然要替他納了來,才顯得我賢惠。隻是婆婆必不喜歡娼門出身的人兒,倒是好生叫人為難。”說罷拿帕子掩口而笑。
  真真再歎,這個長春若是糾纏的是她家阿菲,她隻會合相公賭氣罷了,哪裏想得到要納了她來捏在手裏耍?果然做人家娘子的,心腸硬些,自家日子就好過些。
  素娥看真真半日不語,想是見不得她的手段,因道:“誰家男人有幾個錢不想納妾?秦家那個死老鬼都要入土了。一年還要納一兩個呢。由著他可著心去找,不如咱們看準機會替他找,找些上不了台麵的來。一來男人感你賢惠合你一心,二來妾這個東西。隻得一個兩個必是合你爭寵的,若是有七個八個,有在老爺跟前顯好地,就有在夫人處抱大的,叫她們鬥著頑極是解悶的。”
  真真笑道:“原來如此。小梅快去打聽。”
  一時小梅問明白回來稟:“是鳴玉坊地四春,隻是不曉的姑奶奶問地是哪一個春。”
  素娥冷笑道:“是那個穿紅衫子繡玉色蝴蝶的那個,你叫林管家去打聽身價。”
  小梅忙跑著去了,過了一會回來道:“贖身要八百兩。梳弄要二百兩,還要聘禮八抬。”
  素娥微微笑了一笑,道:“弟妹,我在蘇家能不能翻身就指望她了。還煩你時常使人去鳴玉坊打聽,若是我家相公去了他家,就速使人合我說知。”
  真真點頭依了。兩個照舊出來吃酒不提。晚上散了席,王慕菲和新姑爺都吃的大醉,就在書房歇了。晚上真真和素娥兩個一處說了半夜心事。天明才合眼睡了一會。第二日吃了中飯小兩口辭去。
  王老太爺和老夫人收了女婿的厚禮,隻回了兩盒點心。還是昨日席上撤下來的。王慕菲恨不能一頭撞死在點心盒子上。漲紅了臉合真真出去送客。回來就抱怨:“真真,你當尋幾樣禮物。妹夫這麽著家去。倒叫蘇家笑話我們沒禮數。”
  公公婆婆隻進不出,收地禮物裝了幾間房,偏不肯替兒子做臉。相公不怪老的不明事理,反說她,真真恨不得掐他一下,低著頭不肯說話,到房裏換家常的衣裳。
  妝台上妝盒大開,裏頭擺著方才送客的那套頭麵。王慕菲換過布袍,閑來湊到真真邊上看她梳妝,順手翻翻道:“怎麽少了許多?”
  真真笑道:“爹爹有事少銀子使,姐夫家有錢,助了幾萬兩,我們家哪有那樣力量,少不得把幾件不值錢的釵釧變賣,也是我做女兒的一份
  王慕菲待要說都變賣了年節時你戴什麽,可是這些東西都是真真從娘家取來的,並無幾樣是他王慕菲買把娘子的,這話在舌尖上滾來滾去就說不出口。他悶悶的道:“泰山有事,我們做女兒女婿地,自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可還少銀子使?”
  真真微笑道:“把尚家產業盡數折變了,想來也夠了,原來說要把我的那個小莊也填在裏邊,過幾日人家就要來接手呢。以後咱們家隻有那幾間鋪子了,少不得要省著些過日子。”
  王慕菲這些天管家,才曉得他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一日開銷要多少。若是沒了莊子供柴供糧送雞鴨魚蛋,一個月的開銷還要多幾十兩也打不住。
  他著了忙,追問道:“怎麽就到此地步?也當留個退位呀。”
  真真心裏有些失望,歎息道:“那是我爹爹呢,尚家地一根線都是他老人家掙來的,盡數花用了又當如何?”
  王慕菲無言以對。想到自家掙來地那幾個鋪子無人掌管,因道:“咱家鋪子裏地管事都叫你姐姐召回去了,一時請不來夥計,不如合姐姐說說,還叫他們回來罷。”
  真真就照姐姐教的話回道:“當時本是事急從權,其實沒有咱們王家地鋪子叫尚家的人管的理。”微微一笑,攀著王慕菲的肩道:“奴也明白相公的心,隻是公公婆婆的心意還要體貼,王家的家業叫兒媳婦娘家的人掌管可是沒臉的事,你就不替娘子想想?”
  休說公婆,就是王慕菲從前在心裏也沒有少抱怨真真管的太多,叫他堂堂一個舉人無用武之地。此時叫娘子說的老臉微紅,結結巴巴道:“哪裏話來,我們夫妻本是一體。”
  真真叫這句夫妻本是一體說的心軟,正想答應。慕菲又道:“沒了莊子,隻家裏這幾間鋪子,隻怕家用不夠呢。”
  真真想到公公婆婆心又硬了起來,微笑道:“相公大才,想必早有法子了。奴有一句話說,雖然家業都是你掌管,大事也要多合公公婆婆多商量,才是做孝順兒子的道理呢。奴從前隻道事事都張羅好就是盡孝,如今才曉得這樣行事大謬。從今往後必當痛改前非,相公,真真這樣好不好?”
  這番話極是有道理,王慕菲連連點頭,摟著娘子笑道:“果然出息了,都是誰教你的?是姐夫不是?”
  真真笑道:“原是前幾日我想不明白和你賭氣,姐夫勸我的。奴如今想明白了,相公休哄奴做錯事。”翹著嘴故意在他腳上輕輕踩了一下,攬衣跑出去了。慕菲靠在榻上暈頭轉向,甜蜜蜜許久方才醒悟:真真如他所願賢惠起來,家裏家外這許多事誰來管?少了一個莊子,還有一個妹子沒有嫁,偏幾個鋪子又無管事,哪一樣都是極煩人的,何況家裏日日開銷都不少,哪裏尋銀子去?
  他抱著頭苦笑起來,爹娘摟著花不完金子銀子,偏他做兒子的勞心勞力卻無錢使。想到此,王慕菲埋怨娘老子的心越發重了。無可奈何親自去鋪子裏查帳照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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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此長彼消


  且說王慕菲忙了七八天,雖然也請了幾個管事,到底新人使著不放心,事事都要做主人的經心料理。他每日吃了早飯出門天黑來家,累的如同扒皮狗一樣還不得歇,林總管還有許多事來回。撐著料理完了,累的飯都吃不下,倒在床頭就睡。第二日起來,他看看錢箱裏那一點點銀子不夠使,又要忙忙的出去,隻幾天功夫,人就瘦了一大圈。
  真真要妝賢惠婦人,相公麵前唯唯而已,其實心裏極是心痛阿菲吃苦。這一日忍不住,正要去尋姐姐出主意,林管家求見,稟道:“蘇姑爺一連三日都去了鳴玉坊吃酒,合那位唐秀才打的火熱。”
  真真想了想,笑道:“此事想法子叫我婆婆知道罷,她過幾日要去瞧青娥呢。”
  林管家點頭退去,心裏喜歡的緊,小姐果然會做人了,此事由老夫人出頭,將來鬧的大些兒姑爺也不好說什麽。果然不曉得林管家用了什麽法子叫王老夫人得知,過不得一個時辰老太爺和老夫人都到蘇家去了。
  到晚王慕菲合兩個老的一路來家,氣呼呼道:“這個蘇耀揚果然不是個好東西,新婚才月把就去嫖。大姐想是被他灌了迷魂蕩,居然取了八百兩銀就把那個婊 子買來做妾!有錢也不是那樣花法!”
  真真端茶送水極是殷勤,服侍王慕菲洗腳睡下,王慕菲還要合她訴說。真真攔著他的嘴道:“不許說這些,奴這幾日替你縫了兩個護膝,取來你試試?”把他拉到床上坐定,從床頭取出一雙繡著富貴不斷頭花樣的護膝來,替他綁到腿上。拍手笑道:“不大不小正好呢,奴還替公公縫了兩雙,隻是還不曾繡花。你說說什麽花樣好?”
  王慕菲累了半日,又氣了半日。此時靠在軟軟的床榻之上,嗅著娘子身上香馥馥甜絲絲的香味,舒服地抽掉骨頭一般,懶洋洋笑道:“隨你什麽花樣我都承你情。還是家裏舒服呀。”
  真真貼過來替他捏肩,笑道:“張老爺下午使人送貼子來。後日張夫人生日,請咱們去聽戲。”停了一停,道:“還單有張貼子請青鳳。”
  王慕菲從床上爬起來,奇道:“請她做什麽?難道……?”
  窗外嗚嗚的有風刮過,真真忙起來關窗,就把張家送來的幾張梅紅灑金請貼取來把相公看。王慕菲翻到寫著青鳳那張名字地,看了許久,笑道:“若論身家也配得上,咱們去。明*****替妹子好生妝扮。”
  真真忍不住道:“這一回奴沒有別的話說。還當細訪張公子地人品。”
  “為夫知道。”王慕菲有幾分不耐煩,甩袖子道:“哪得個個都似蘇耀揚。話又說回來,大姐也是賢惠的過了。今兒一個明兒一個,過不得一年房裏添上十個八個。她待如何?”
  真真看他有不喜歡蘇妹夫納妾之意。趁機道:“奴不如大姐賢惠,與其將來與妾合氣吵鬧不休。不如不許進門。”取了碗茶坐在床邊慢慢吃著,看王慕菲的臉色變的不大自在起來,隻妝做看不見,棄掉茶碗去西裏間洗腳。
  第三日王慕菲親自去吩咐老太爺和老夫人並青鳳些話,一家子嫡親五口到張府吃了大半日酒來家。果然隔日張家請了媒人上門來說,王慕菲就把青鳳許把張公子。
  張家素有富名,王老太爺如何不喜?眼巴巴等著似上回那樣收禮物。豈料王慕菲手裏著實艱難,下定那日親至門口去接,就把禮物都收到他們房裏去不算,又拿著上回蘇家的禮單問老太爺要蘇家地聘禮。王老太爺惱了,氣呼呼道:“你堂堂一個舉人,嫁個妹子都舍不得自家掏錢?”
  王慕菲慢悠悠道:“青娥的親事,花了兒子多少?隻爹爹發了一注大財,二三千金的禮物收在房裏。如今青鳳訂親,沒有嫁妝回禮不體麵,將來她在婆家哪裏有臉?”
  老夫人在院子裏暴跳,指著上房罵道:“我的兒,誰給你灌的迷魂湯?俺們家那麽大一個莊子還不夠你用?吃穿用度哪一樣是要花錢的。幾個鋪子又都是你管,怎麽越過越小氣!”
  王慕菲冷笑道:“那幾個鋪子,爹爹管了大半年虧了多少本錢?若是爹爹舍不得銀子,妹子的親事我不管就是。由著你們鬧去,好容易結門親,看她將來認你們不認。”
  素娥歸寧,對親爹親娘就沒有好臉色,就是王慕菲跟前也是冷冰冰的,隻合真真有說有笑。所以王慕菲這話實是戳到老太爺老夫人痛處。
  老太爺想到將來張家這門親若和蘇家似的卻是虧本,張家也隻得一個兒子,青娥性子又溫柔,張家地金銀將來就是他王家的。兒子實說的有理,小女兒務必要替她爭光。老太爺忍痛開門道:“都在這裏,你撿合用地挑罷,這都是爹爹一輩子的積蓄呢。”
  王慕菲哪會客氣,叫幾個管家把從前蘇家送來地禮物盡數搬到自家房裏去不算,還順手搬了一千兩銀子走。王老太爺在房裏哎聲歎氣道:“兒子如今怎麽改了性情,從前哪裏會這樣計較?”
  老夫人冷笑道:“自真真從蘇州回來,他就變了性子。這是從你手裏挖銀子呢。兒子方才抬了足有五六百兩地東西,又有一千兩現銀,生生在他心裏挖了碗口大一個血洞。老人家滿腔的不舍都化做對真真地抱怨,哼哼道:“妻賢夫禍少,真真實是不懂事。其實青鳳出嫁能花多少?她偏一個大錢都舍不得出。”在房裏罵了一會猶不舍,背著手去兒子處。
  真真看王慕菲自公公處抬了許多東西來,曉得還有麻煩。相公喊她來收拾禮物,她使個計道:“日子這樣緊法,奴去尋姐姐一路到薛家去瞧木器去。”連青鳳的麵都不見。帶著小梅出門。
  王慕菲一個人備回禮哪裏在行?正在那裏發愁,他爹爹在外頭咳嗽幾聲,進來道:“我的兒。真真呢?”
  王慕菲不耐煩道:“她去尋大姨姐去薛家看木器啦,爹爹有何事?”
  王老太爺在床上坐下。語重心長道:“人都知青鳳不是你親妹子,替堂妹子辦嫁妝,差不多就使得,不必奢侈,咱們還過日子不過?”
  “爹爹。原是你說張家獨子有錢,青鳳嫁過去極好。他家又有許多姑奶奶,多陪送點到婆家人才敬她。不然她在張家說不上話,誰認我這個堂哥否?”王慕菲走到門口道:“此事兒子主意已定,爹爹莫管,回去歇歇罷。春杏送老太爺回房。”
  春杏走到老太爺跟前低眉順眼輕道:“老太爺請。”老太爺狠狠瞪了春杏一眼,拂袖而去。
  且說真真避到李家,抱過兩個外甥親熱一回,尚鶯鶯就叫奶媽把孩子抱走。笑道:“今日怎麽得閑?”真真苦笑道:“阿菲又替青鳳訂了門親事,今日下定呢。就是送房子把我們的張家。”
  “原來是他家,那位張公子還罷了。隻是他家十幾位姑爺叫人頭疼。”鶯鶯想了想,笑道:“你小姑子肯不肯?”
  真真點頭道:“兩個原也打過照麵。她沒甚話說。我瞧著比蘇妹夫強。”提起蘇家表弟。真真是可笑可惱。”鶯鶯想到蘇家納妾鬧的翻天覆地,樂不可支。伏在桌上笑道:“你不曉得呢,三姑母恨不得把那個小唱和你小姑子一起生吃了。麵上還要誇你小姑子極賢惠,如今表弟拉撥地合娘子、妾三個人一腿,三姑母兒子舍不得收搭,媳婦無錯不好就收拾,整日裏隻合那個妾過不去。”真真微笑道:“我那位小姑子早打定了主意要把婆婆壓下去,三姑太太就是收拾了這一個,明兒還有呢,隻要蘇家妹夫不改風流性兒,她情願銀錢上吃虧,也要多替相公納幾個能拋頭露麵的妾叫婆婆看著喜歡。”
  鶯鶯捂嘴笑道:“這才是女中豪傑。將來咱們且瞧著罷。”
  真真道:“阿菲無錢使,在公公處要了一千兩銀子來。妹子怕有後患,指著說要合姐姐去買木器躲出來的。”
  鶯鶯啐道:“沒出息,你躲什麽?小櫻呢,叫個人去合薛家說聲兒,照上回王家舊例送一堂木器去。”又問真真:“銀子夠不夠使?”
  真真道:“我手裏還收著大姑奶奶把地一千多兩,原是大姐討不回來的那筆銀子,阿菲說要留著她出嫁用呢,用在青鳳身上想來他也沒話說。”
  鶯鶯眼波流轉,橫了妹子一眼道:“你又自作主張了,叫小櫻回來。你家去隻說咱們挑來挑去,還是覺得青娥陪嫁地那堂好,別的話你休說,再把你收的千把兩交給你相公,他舍得也罷,不舍得也罷,合咱們不相幹。你合小姑子情份再好,也犯不著為了她合你相公過不去。萬事有她親哥呢。”
  真真放下茶碗,歎息道:“從前我一心一意想叫他省心,他反嫌我身上有油煙氣,如今凡事都不理論,隻在他跟前服侍,反倒格外疼愛我。”
  鶯鶯冷笑道:“他是個沒本事的,見不得娘子比他本事。莊子的事你合他說了沒有?”
  “說了,”真真想到此,微笑起來道:“他隻是有點心痛地意思,沒有別的話說。隻是這一向去鋪子勤快了呢。”
  鶯鶯也欣慰,變了笑臉道:“那他還有幾分可以醫治,不枉你一片癡心待他。且看你們家老太爺行事罷。我今日叫人燒湯池,一同洗澡去何如?”
  真真笑道:“轉眼天就這樣冷了,我們家建湯池隻怕還要幾年。今日就在姐姐處好好泡一泡。且不說她姐妹兩個自在,隻說姚小姐滴珠。自那回唱了一出潑糞記,滴珠臥病在家,吃了十來日藥漸漸好些了,強撐著起來管家。
  守門家人來稟:“前幾日有一戶人家自江北來投。”
  滴珠冷笑道:“我家上上下下也有三四十人,要什麽新管家?回了他去。”
  那管家為難道:“原是求了張老爺薦書來的。”
  “如今店鋪都歇了,不短人使。帳上支與來人一兩銀子,請他回去。再備份禮去張世叔處,就拿我這個話回他。”姚小姐想了想,又道:“那幾個常到後門賣花翠的婦人,都不許她們進門。”
  姚滴珠這樣精乖,陳家無處下手。侯大姑爺叫大舅子好生抱怨,又聽說姚老板的海船已是在回程的路上,再不下手,拖得幾日白白叫這一注大財落到別人手裏,把心一橫,生出一條毒計來,和陳老爺商量:“小女婿還有一計,隻是事成之後要分三成好處。”
  陳公子猶不舍得,陳老爺道:“下手遲了一個大錢都沒的指望,爹爹做主,若是事成,分把你四成!”
  侯姑爺道:“她姚家本宅咱們插不進手去,還是還有幾個租把人住的院子麽,嶽丈尋個心腹,假妝逃奴去租她家房住。小女婿就去尋些好物事來,過幾日將來還有話說。”
  陳老爺就依女婿所言,喊來個心腹把他些銀子,當著眾人尋件小事責罵。那個管家陳根生第二日收拾了包袱偷偷到外縣去了。陳家傳出消息來說丟了十幾樣值錢的古董,四處尋那個逃奴,到府裏寫了失單。又過了幾日那個管家潛回鬆江,徑到姚家荷花池租房求租。管租房地看門人就租了間空房把他。陳根生住了幾日潛回陳府,侯家姑爺拿著一捆物事與他,又叫陳老爺把失單中不值錢的物件取了兩件,叫陳根生都埋到房裏床底下。又叫他尋事合姚家管家打架,使刀砍了姚家人一刀逃回陳府來。
  姚滴珠本以為閉門在家必無事,誰知收房租的管家叫人砍傷,她哪裏是個肯吃虧地人,旋使人去府衙裏報官,侯師爺已是候的久了,帶著一群兄弟到荷花池去,在逃犯房裏翻得幾下就從床底下翻出一個布包並兩件字畫來。他攤開了字畫,拈須良久道:“此事奇了,這分明是我丈人家丟地物事,在下先回避罷。”拱拱手自去嶽家和大舅子歡喜吃酒不提。
  衙役們麵麵相覷,一個老成些地解開布包,裏頭居然是個死孩子,不由從心裏笑出來,對管家道:“鬧出人命來了,都管還是速回去合你們家小姐說知,隻怕不能善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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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碰壁


  漸漸滿鬆江府都傳說賽嫦娥合人有奸,桶出個孩子來落草就掐死埋起。就是知府也半信半疑,猜想必是姚小姐合陳公子做出什麽事來,那個逃走的管家是個見證。妙在陳家和姚家都是財主,知府大人自然秉公執法要慢慢的審,就撥簽寫了票子,拘姚小姐不日上堂合陳家對質。
  兩個衙役一個叫錢得喜,一個叫王來富接了拘票,得意洋洋到莫家巷敲門。
  姚小姐出來,隔著屏風問道:“兩位官差大哥有何事?”
  錢得喜笑道:“沒大事,就是你家租房裏刨出幾樣東西,太爺傳小姐去問幾句話。”
  姚滴珠笑道:“我家的租客藏在租房裏的東西,我們做房東的哪裏曉得?要問也當問他左右隔壁的鄰人。”
  錢得喜道:“小姐說哪裏話,當問哪個太爺說了算。太爺寫了票,小姐就當上堂。”
  姚滴珠省悟說錯了話,忙賠笑道:“原是我年輕不知事,本當請兩位官差大哥吃杯酒兒,隻是兩位大哥想必還有別事,小桃紅速去取十兩銀來。”
  錢得喜聽見說有十兩,心裏喜歡,正要開口說話,王來富攔他,小聲道:“姚小姐是明白人,這點銀子夠酒的還是夠菜的?”
  姚滴珠心裏暗罵他們貪的無厭,又命再取十兩來,方笑道:“這位大哥想是有什麽話要囑咐的?”
  王來富笑道:“姚小姐如此大方,小的們有話哪能不說?”住了口隻是吃茶。
  姚滴珠忍住氣,又把他們十兩。王來富方道:“我們侯師爺原是陳家的女婿,他在太爺跟前極是說的上話。小姐若是央得有人情,寫封書到太爺處或許免提。”起來拱拱手。道聲多謝就拉錢得喜出門。
  錢得喜抱怨道:“已是賣她人情,何不多說幾句,也多得她些?這樣一出手就是幾十兩地財主一年能遇見幾個?”
  王來富拉他到一間小酒店坐定。錢得喜要了一碟拌海蜇一碟豬頭肉,又打了兩角酒。慢慢吃著。王來富笑道:“你沒看出來麽,單是嫁禍有那幾樣字畫就使得,偏要埋個死孩子這是想叫她姚小姐嫁不出去呢,必是侯鬼子想的壞主意。”
  錢得喜恍然大悟,忙替王來富倒酒。虛心問道:“他大舅子就是那個屎女婿?”言罷兩個人都樂不可支。
  王來富笑道:“他兩家求親不成結下仇來不是一兩日了。想吃下這股絕戶財的人家說起來也不少,隻是這陳家一來有些勢力,二來姚小姐名聲不佳,旁人要臉不肯自扣綠帽子罷了。”
  錢得喜憤憤道:“這麽個小娘子又有財又有貌,不曉得將來落到誰手裏呢!”
  王來富道:“陳家這不是下手了?若是侯鬼子曉得我們壞他事,將來難免有為難咱們之處。從中發點小財倒是不妨地,他們吃肉也要把口湯咱們咂。”
  錢得喜摸摸懷裏那十五兩雪花細絲紋銀,不舍道:“侯鬼子最喜的就是吃獨食,不如咱們誘姚家小姐去買通太爺。也賺她幾百兩銀使。”
  王來富搖頭道:“那個姚滴珠頭一回搭上薛三老爺,如何?第二回搭上王舉人,又如何?若是一個不慎叫她搭上太爺。將來太爺吃了虧,咱們地差使隻怕就做不成了?”
  錢得喜想到這位姚小姐的本事。也自心驚。似這般一頭陰險狠毒。一頭精刮不吃虧的正是棋逢對手,懷裏這十幾兩銀得來僥幸。兩個吃了酒回衙不提。
  且說姚滴珠在家氣了一晚上。。第二日使家人持了五十兩銀去求左近一個四十多歲黃舉人的書信去知府處求情。那黃舉人還不曾答話,後邊舉人娘子聽說姚滴珠家來人,等不及使人,自家出來說道:“姚滴珠是什麽名聲,你看五十兩銀麵上與她寫書容易。明日滿城都傳你合她有私,咱們家的名聲要不要?孩子們還想尋好親事否?”說得黃舉人啞口無言。
  管家持著銀子家去,不敢說人家嫌小姐名聲不好,隻說黃老爺怕陳家勢大。姚滴珠氣了個半死,思之再三,陳家有勢力原是依附李百萬家而來。李家還罷了,王慕菲卻是他家親戚,不怕陳家地。到底女孩兒家不好到公堂上拋頭露麵。自家雖然發誓不和他有糾纏,事急免不得要從權。忙忙的取了名香熏過的桃花箋,寫了一個字叫小桃紅送到王家去。小桃紅到王家敲門,王家守門的管家卻是認得她的,料她來必無好事,一溜煙到二門報把夫人知道。
  真真聽說是姚滴珠的使女來尋自家夫婿,極是不快活,惱道:“以後再來不許來回,直接打發了就罷。”
  春杏忙勸道:“夫人莫惱,不如把那個小桃紅叫進來問問,咱們也瞧個樂子。想是為了那死孩子的官司而來。”
  真真使性子道:“我不耐煩見小人。也罷,咱們躲在書房碧紗櫥後,你出去問她。”真個把小桃紅叫到東廂內書房裏。
  那小桃紅滿心歡喜,手裏捏著的箋紙正要送上去,卻不見王舉人的影子,想到小姐吩咐務必要交到舉人老爺手裏,又把那紙條捏地緊緊的。
  春杏笑道:“有什麽話你就在此處說罷。”
  小桃紅老老實實道:“我們小姐有個字,吩咐要親手交到舉人老爺手裏。”
  春杏聽見裏間有本書跌落,猜測小姐必是著惱,忙道:“我們老爺此時不便見你。”
  “那婢子改日再來。”小桃紅結結巴巴道。
  春杏因裏頭再無動靜,隻得道:“也罷,今日老爺想是不得閑了,你且去罷。”取了一大包點心把她。小桃紅接過點心,道謝時不小心手裏落下一片折的小小地紙來。沒有察覺自去了。春杏撿起來遞到真真手裏,好笑道:“這個丫頭傻傻的,果然幾塊點心就賺了來。”
  真真心裏發虛。撕壞一個角兒才攤開信箋,上邊卻是草書。寫著:
  曾記前日與妹手談品茶之情否?有事尋兄一晤,速來速來。
  妹湘蓮即日
  真真認得這字,王慕菲有個小匣裝著些心愛地小東西,裏頭就有一張寫著幾首情詩地紙,一模一樣的草書。她原也瞧見過。因字像是男人寫地也不曾留心。想來他兩個早就有來往,真真看罷氣得發抖,原來自家相公是真和那個姚滴珠有私。所以姚家地使女大搖大擺來王家捎信。又難怪王慕菲對蘇家妹夫偷人不以為然,還要把青娥嫁他,分明他自家立身不穩,拿什麽說人家?
  她恨到極處,把那張紙撕的粉碎,拍案道:“吩咐門上,不許姚家人進門。”
  歇了一會道:“吩咐跟老爺地小廝。有什麽動靜速來家稟報。”又道:“使人去打聽姚家的官司。卻說小桃紅捧著點心出來,走了半條街,摸摸袖裏摸不到那張紙。唬得魂不附體,一路尋回去哪裏尋得著。又不敢回家。又尋不來王舉人,隻得在王家門口候王舉人出來。王家守門的得了主母吩咐。出來趕她道:“大姐,你有事尋老爺留個口信也便得,改日再來也使得,這樣站在我家門口,叫滿鬆江府的人看著,替我家老爺妝幌子麽。速去速去。”
  小桃紅又急又羞又惱,道:“我就在這裏等。”
  守門的趕小雞一樣趕她到幾十步外,丟下一句:“莫在我家門,小心衝撞了貴人。”幾個小販合路人都哄笑起來,小桃紅依舊存身不得,移到一條小小弄堂口站著,直等到天將黑,才見王慕菲帶著幾個管家路過,忙衝上去道:“王老爺,我家小姐有要事相商。”
  王慕菲看見小桃紅,愣住了,托辭道:“今日已晚,有事明日再說罷。”腳下並不肯停。
  小桃紅雙手扯住王慕菲地袖子,哭道:“我家小姐就要吃官司了,她素來合舉人老爺最好,你不幫她誰幫她?”
  王慕菲惱了,一腳踢開她道:“你這丫頭好生不曉事,我合你家小姐不過點頭之交,這般糾纏我做甚?”
  小桃紅伏在地下隻是哭。王慕菲雖是有些心軟,隻是姚滴珠的名聲兒不好,不想叫人笑話他撿破鞋穿,又正是人家吃官司的時候,所以他立意不理會小桃紅。走了幾步,身後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果然世上男子多薄幸。姑娘,你隨我來。”
  王慕菲回頭,見一個青衣書生對他冷笑,忙道:“我合她家小姐隻不過認得罷了……”
  那書生冷冷看了王慕菲一眼,扶著小桃紅走進一家酒館。叫夥計燒了碗酒糟荷包蛋來,叫小桃紅先吃下。問她道:“俺看你在他家門口站了三四個時辰,卻是為何?”
  小桃紅病急亂投醫,就把小姐心屬王舉人,不肯嫁人,惹惱了陳公子,陳公子故意要納她為妾等事說與他聽。
  那書生一邊聽一邊冷笑,手裏取大杯不停吃酒。待小桃紅說完,已是吃下了一大壇酒,丟下酒杯拍案道:“你家小姐瞎了眼,那王舉人有妻,愛他做甚?那陳公子這般下做實是丟了天底下男人的臉,也罷,你家去罷,本公子定替你家小姐出氣。”
  小桃紅戰戰兢兢還不敢走,書生大喝道:“還不快去!”唬得邊上兩張桌子的人都走了。夥計蹭到桌邊做揖道:“公子爺,你老聽聽也罷了,莫要惹事,那陳家、王家都是有本事的人家,得罪了他們,小店隻有關門大吉。”
  青衣書生冷笑道:“南邊人果然膽小。”掏出一兩銀子丟下,大步去了。



第二十九章 嫁妝風波(上)


  王慕菲到家極是不快活,悶悶坐在東廂三間小書房裏生氣。他從小生的聰明俊秀,怎奈爹娘一來小心,二來不過平常做田人家,沒少受左鄰右舍的孩子欺負。待和真真私奔到濟南,銀錢花盡之後更是受盡白眼,扛活做苦力的他沒少受白眼。今日那個書生瞧不起他的眼神紮得他又氣憤又屈辱。
  “我是舉人,他一個小小生員算個什麽東西。”王慕菲想到自己千辛萬苦掙來的舉人身份,有了三分底氣,喃喃道:“待我成進士,做大官,誰還敢小瞧我?”他想到還要殿試,驀然醒悟,自京城回來也有大半年,哪裏摸過書本?忙喊使女道:“去外書房合他們說,收拾書房升炭盆,明日老爺要在家裏讀書。”背著手在房裏想了許久,這鋪子還當叫真真管起來,不然他日日計較這些蠅頭小利,豈不是誤了功名大事。
  臥房裏安著黃銅炭盆,通紅的炭塊劈啪作響。一把銀酒壺坐在灰裏。熱氣頂的壺蓋輕輕磕在壺身上,發出“撲撲”的聲音。房裏使的幾個小丫頭想是都去後邊廚房端菜去了,靜悄悄的無聲音。真真倚在床邊傷心,看見王慕菲高大的影子進來,忙把臉上的眼淚拭去,強笑道:“阿菲,冷不冷?”提著小皮襖迎上來。
  王慕菲叫熱哄哄的香氣熏的骨頭都酥了半邊,一邊脫衣裳一邊笑道:“怎麽不點燈?”
  真真道:“冷天黑的早,又不作什麽,遲些兒點也罷了。你怎麽才來家?”
  王慕菲想起方才,沒好氣道:“路上遇見姚家使女,死乞白賴非要我去姚家。真是晦氣。”
  真真心裏一緊。忙道:“白日裏是有個丫頭來尋你呢,奴叫春杏問她,她隻說有姚小姐字條要麵交你。久等你不來她自去了。”
  王慕菲冷笑道:“分明陳家想要人財兩得。正是風頭上,理她呢。”昏暗裏看不清真真臉上半信半疑的表情。彎腰在地下尋了雙千層底青布鞋換上,舒舒服服躺到圈椅上,對真真道:“我今日一算,已是有半年都不曾好好讀過書,想要靜下心來讀兩年。若得更進一步不好?家事和鋪子依舊還是你管罷。”
  若是從前的真真,自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他。遲不說早不說,偏是人家有事來尋他才說把家事交付。此時真真存了他合姚滴珠有私情的心,心想若是自家去管鋪子管家事,豈不是叫相公得空就去合姚滴珠相會,她哪裏肯管?
  真真妝做忙碌,並不理會。王慕菲等地不耐煩,又問一回,道:“何況妹子過了正月就要出閣。從前你管極是省力的,還叫你管罷。”
  真真慢慢走到桌邊,倒了一碗茶送到王慕菲手上。笑道:“上一回青娥的親事,奴辦地就不好。這一回相公料理罷。有什麽叫奴打下手不妨,若是相公拿不定主意。自當先問過爹娘。”
  王慕菲看著真真說不出話來。原來他總抱怨真真自作主張,如今真真事事都要先問相公再順公婆,如他所願了,他反又想著真真從前自作主張的好來。
  王慕菲執著娘子地手,溫柔勸她道:“真真,這幾日管家為夫才曉得管家不易,難怪人家說先治家後齊天下呢。”
  真真抿嘴笑道:“相公將來必要做官的,或是一縣父母,或是一郡太守,正好現在管家練手。”伸出手指頭在王慕菲額頭上輕輕一戳,軟語道:“冤家,就見不得公公婆婆過幾天舒服日子,奴管家哪有夫君管的好,這些天你爹娘過的極是舒心呢。”一邊說,一邊挨著王慕菲的肩輕輕磨蹭。王慕菲叫娘子地幾口迷魂湯一灌,就忘了本意,得意笑道:“或者做生意為夫不如娘子,論管家娘子還差的遠呢。”
  外頭春杏輕輕咳嗽兩聲,隔著簾子道:“晚飯擺在西裏間了,婢子去請青鳳小姐來。”
  真真忙站起來道:“叫你攪的忘了,奴去廚房瞧瞧公公婆婆晚上吃的什麽菜。真真在廚房打個轉出來,林管家跟上來稟報:“小姐,家裏糧食並柴炭都隻夠半個月用。”
  真真想到白日裏姚滴珠的使女行事可惡,冷笑道:“我又不管家事,你隻照直和老爺說罷。”
  一夜無話,第二日早晨起來,王慕菲移到外書房,揭開一本時文,才吃得半碗茶,書僮進來稟道:“老爺,林總管有事求見。”
  王慕菲方想起昨日又忘了把家事交給娘子管,長歎一口氣,叫林管家進來。
  林管家把兩本帳恭敬放到書桌上,回道:“老爺,家裏柴米炭都隻夠幾日吃用。還有,冬至節的節禮如何備辦?”
  王慕菲把帳本扯來翻了幾頁,不耐煩丟下,問道:“從來不曾少過柴米,怎麽好好的就沒有了?”林管家道:“原來有尚家的莊子供奉,上回小姐把莊子賣把人家,現在不隻是柴米炭,還有雞鴨魚並火腿時新菜蔬,這個月起俱要拿現錢買。上麵一本就是這個月買菜的帳。”
  王慕菲無可奈何翻了一頁,隻看到昨日總計一兩三錢,心驚肉跳道:“啊也,怎麽要這許多?”
  林管家道:“老太爺處每日都有客來。老夫人每日還要冰糖燉一兩燕窩呢,因燕窩上回李家送了二斤來,還能用十幾日,所以不曾記帳。”
  王慕菲心裏亂成一團,帳本翻來翻去算不清,問道:“一個月要用多少銀?”
  林管家掐指算算,道:“家裏吃穿用度全都算上,一個月也要一百兩。若是老爺再要請回把客,就不止了。”
  王慕菲問道:“哪裏用到許多?”不等林管家回話,自家又道:“從前聽學裏朋友說中產之家請過二三回客就要傾家蕩產,原來果真如此。”歎息良久。道:“咱們家養地幾匹馬都賣了罷。換兩頂轎子來家。今年的冬衣,我合老太爺老夫人都有的穿,就罷了。單給夫人做兩身出門地。這兩塊能省下多少?”
  林管家道:“咱們家六匹馬兩輛車,就值六七百兩。再加上一年草料也要四五十兩銀,還要三四個人侍候,若是都賣了,這一項一年可省一百多兩,冬衣原是大頭。舊年隻皮衣就花了一千多兩呢,今年青鳳小姐成親,老太爺老夫人總要做兩身新衣撐掌場麵,就是老爺夫人也不好過於節儉,也當做兩身,極少也要花二百兩。”王慕菲唬了一跳,不管家不知道,原來有錢人家地錢花地流水一般,隻做幾件過冬地衣裳也要幾百兩。
  仿佛看穿了他地心思。林管家慢慢道:“二百兩極少,從前小姐沒出閣時,每一回做衣裳就是裁縫錢也要一二百兩呢。”因他家老爺聽了發愣。住了口站在一邊要看他如何行事。
  良久王慕菲回過神來,幹巴巴笑道:“你且先去把馬和車變賣了罷。橫豎今年鬆江也不時興坐車。”
  林管家去了。少時真真就曉得他要賣馬賣車。春杏笑道:“老爺待夫人還是真心呢。為了省錢一家子都不舍得做衣裳,也要把夫人做兩身。”
  真真心裏也喜歡。微笑道:“他今日算了半天帳,我親自去做道紅燒海參與他吃。”
  春杏忙攔道:“使不得,大小姐說了,不許二小姐下廚,再者說,老爺還說過日子要省地,不是年不是節地燒海參,隻怕……”輕笑兩聲,指著後邊道:“心痛。”
  真真也自好笑,道:“這樣遊手好閑的過日子,實在不慣呢,也罷,取上回買的絲線來我配色,正好繡一個六幅花鳥的桌屏過年擺。正說著,薛家管家送木器來,王慕菲進來問真真哪裏可暫挪一千銀子把人家。真真忙把上回收著的一千多兩銀地折子番出來把他,笑道:“這個大姐是用不上了,就把青鳳添妝罷。大姐還留了好些首飾與青鳳,想來妝奩上不要再多花銀子了。”
  王慕菲大喜道:“原來你們早就算好,這樣一來,為夫少說要也省下二千兩銀呢。”
  真真看相公臉又瘦了一圈,情不自禁貼上去摸他下巴,深情道:“阿菲,這是大姐安排的呢,她搶了妹子的夫婿,其實心裏也有愧。”
  王慕菲本來發愁辦不成體麵婚事,妹子的嫁妝不必他掏,戲酒花個二三百兩足夠。算算家裏賣了車馬,所有銀子拚在一起也有千把兩,再加上從爹那裏抬來的一千兩,無論如何也能過一年。過了一年鋪子裏緩過氣來,哪裏還會少錢使?喜歡的他當著春杏合小梅的麵,接著真真親了個嘴,笑著去了。
  且說老太爺和老夫人本在房裏烤火,聽說外頭進來幾輛車,以為是莊子上送年貨來,王老夫人合幾個朋友吹噓道:“我家那個小莊,隻魚蝦,每日也要賣幾十兩銀子呢。隻有醃鴨蛋比高郵的差點,雖然蛋黃是紅心,到底出的油要比高郵鹹鴨蛋少半勺油。”
  老胡就道:“其實我倒喜歡吃油少地,上個月買了二十個,每日早上吃粥剖一個,與我老妻一人半邊蛋黃,中午正好拿蛋白做湯,再加幾片海帶,極是有滋味。”
  王老夫人得意洋洋道:“沒的說,就留大家便飯,今日正好嚐新。”站起來道:“各位坐坐,老身去廚房吩咐一聲。”出來到後院看時,哪裏是莊上送東西來,卻是幾大車木器。老夫人看見兩個管家搬下一個雕花漆櫃,上頭的花樣兒卻是呂布戲貂蟬。正是她愛地戲文。
  她上前摸了又摸,愛不釋手,道:“先抬到我房裏去罷。”
  王家人都曉得有什麽東西落到王老太爺手裏或者還肯吐出點來,王老夫人出手那是滴水不漏。抬櫃子的管家哪裏敢應,忙道:“這是青鳳小姐地嫁妝呢,還要老爺瞧過才好把錢,不然少了一兩隻櫃,對不上數目帳上不給錢,小地們賠不起。”
  王老夫人惱了,道:“我呸,一個破櫃要幾錢銀子?金鑲玉的不成?”
  林管家走來替自家人解圍,恭敬道:“老夫人,這是最好地明水木器,大小足足六十四件,值銀九百零八兩,還是薛三老爺看朋友份上給的八折。”
  老夫人聽說要這許多錢站都站不直,跌跌撞撞回房,顧不得有人在,衝老太爺喊道:“了不得,你兒子極是舍得,隻幾樣箱櫃就共花了九百多兩。”
  王老太爺聽說極是心痛,本來紅光滿麵的老臉霎時發紫,慢慢變白,想到女兒將來能在婆家風光,自然他老泰山就說一不二。因強笑道:“沒見識,上回青娥出閣,木器不也花了一千來兩。這回還少了些呢。我去兒子處瞧瞧,隻怕銀子不夠使,還要取些把他才好。”
  扯著頭上青筋亂跳的老伴到外書房尋兒子。
  王慕菲去看著管家們搬箱櫃到他們南屋去了,許久才滿麵笑容回來,看見爹爹黑著臉坐在上頭,老娘垮著臉坐在一邊等他,心裏就有些不快,問道:“爹娘有何事?”
  王老夫人搶著道:“青娥嫁把商人家,哪裏用得上這樣好木器。馬馬虎虎八個箱櫃也夠了。”
  王慕菲冷笑道:“張家妹夫不見得將來就沒有出息,何必巴高踩低?再者說,妹子的嫁妝,真真合大姐早有安排,又不花爹娘一錢銀子。”
  王老太爺跳起來道:“這般,你抬走的一千兩還我!”
  “擺酒唱戲不要錢?”王慕菲站在門檻上,扶著柱子指著炭盆道:“咱們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要銀子?爹爹,那幾個鋪子你老人家管了半年,摟自家腰裏也夠四五千兩,鋪子裏反拉了一屁股債,到明年過年隻怕還要兒子朝裏貼錢呢。一家子上上下下五六十口人,難不成都喝風過活?”
  王老太爺咳嗽兩聲,慢慢道:“我的兒,離城七八裏那個不是我家的莊子?一年魚蝦也賣三四千兩銀,還不夠你花?地裏的糧食小菜,拾的棉花,織的布,哪一樣是你要花銀子買的。誰教的你叫窮來刮老子的錢?”
  王慕菲沒好氣道:“真真娘家有事,那莊子已是賣了。”
  王老太爺合老夫人都跳起來,夫妻同心,一左一右按著兒子齊喝道:“那是我王家的莊子,他尚家憑什麽賣?”
  王慕菲冷笑道:“何時姓的
  王老爹一口深痰吐到地下,惡狠狠的道:“那不是真真的嫁妝?真真不是我王家媳婦?那莊子自然是我王家的產業,叫他尚家贖回來還我。”嘎嘎,鶯鶯等真真的公公婆婆發作等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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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嫁妝風波(下)


  外書房裏動靜,書僮早報與真真知道,真真等這一日久矣,端端正正坐在西裏間候著。春杏怕小姐吃虧,把幾個媳婦都叫到跟前伏侍,又使人去李家報信。
  她這裏調兵譴將,王慕菲那頭老夫人暴跳,推開兒子闖到上房來,就要一頭撞到真真身上去。幾個媳婦子忙上前,假妝扶她,其實把她夾的緊緊的,勸道:“老夫人這是為何?”
  王老夫人扭頭看到一臉鐵青的老伴合兒子進來,方敢放聲大罵,道:“我家的莊子,叫你這個小賤人偷偷變賣,是何道理?”
  真真站在一邊冷冷看著,並不說話。
  王慕菲一頭是汗追來,在院子裏不曾看見他老娘滾地撒潑,提著的心就放下一半來。春杏衝真真使眼色,做出哭泣掉淚的樣子。真真醒悟,從袖內取出一個早就備好的鼻煙荷包,使帕子擋著送到鼻下,隻輕輕一嗅,一股酸氣直衝鹵門,果然涕淚交加。春杏忙扶著哭泣的真真,故意勸道:“夫人。”
  真真軟軟的轉向王慕菲:“阿菲,婆婆為何罵我?”
  王慕菲正不知勸哪一個,真真撲到他懷裏,嚶嚶的隻是低聲哭泣。頭發抵著他的下巴,嫋嫋香氣直鑽入王慕菲的鼻子,想到娘子這一向極是柔順,萬事都不肯拂公婆意思。他還不曾開口,心就先偏著娘子了。
  鄉村婦道人家能有什麽見識?老夫人隻說有老伴和兒子撐腰,就把從前在桃花鎮的本事都使了出來,胡言亂語說真真盜了家裏財物必是養漢。王慕菲越聽越皺眉,春杏察言觀色,衝緊緊扶著老夫人的兩個媳婦子使了個眼色。兩個媳婦子鬆開手。老夫人張牙舞爪衝上來要撕打真真,口內猶道:“把我家的莊子田地還來。不然老娘跟你拚了。”
  王慕菲掉頭看爹爹,指望老子出頭。誰知王老太爺臉色陰沉的站在一邊不動,他隻得伸出一隻胳膊攔道:“娘。有話好好說。那莊子本是真真地嫁妝,她娘家吃了大虧欠人家銀子,賣了幫襯又有何不可?”
  又對伏在他懷裏的真真道:“賣莊子原也該合爹娘說一聲的,這卻是你地不是,真真呀。你與爹娘賠個不是罷。”
  得兒子撐腰,老夫人的聲音就大起來:“分明是這個小賤人養漢,把家裏地金銀都盜了出去。”
  房裏眾下人都極是惱怒,春杏忍耐不得,衝出來攔在真真跟前,道:“老夫人,捉賊捉髒,拿奸拿雙,我們小姐到哪裏不是四五個人跟著。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小姐……”
  老夫人臉上做出一幅怪相來,冷笑道:“當初她引誘我兒私奔,這樣的淫婦什麽事做不出來?”
  王慕菲大怒。看著老娘說不出話來。真真曉得火侯已到,撲到桌上去尋剪刀。就要刺喉。房裏亂成一鍋粥。王慕菲撲上去搶剪子。老夫人滿地打滾要銀子。真真倚在牆邊一手執剪一手使帕子捂著臉,其實心裏冷笑。
  一直在牆外偷聽的青娥聽見母親這樣說嫂嫂。極是不平。眼見得嫂嫂想不開要尋死,顧不得女孩兒家當回避,衝進來抱著嫂嫂,哭道:“好嫂嫂,你莫想不開。”王慕菲方得機會強把剪子取下。
  老夫人看真真像是真要尋死,才有些膽怯,強撐著道:“要尋死也莫當著這許多人尋,當老真是吃嚇長大的麽。”因真真和兒子都不講話,又得意起來,唧唧瓜瓜辱罵真真。
  王慕菲氣的手腳發軟,抬起手指著老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真真看他如軟腳蝦一般坐視母親為幾兩銀子這樣侮辱娘子,極是失望,想到這幾年恩愛比不得幾兩臭銀子,卻是真地哭出聲來。
  青娥聽不得母親那些汙言穢語,哭泣道:“娘,女兒不要嫁人,那些嫁妝你拿去罷,莫要再為難嫂嫂了。”
  老太爺生怕小女兒再唱一出金蟬脫殼,忙道:“胡鬧,這是兩回事,青鳳你一個女孩兒家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回房去!”
  青鳳大著膽子道:“我扶嫂嫂回房去。”
  尚鶯鶯清脆的聲音從院子裏傳出來:“原來我們尚家的女兒都是麵團,任由人揉搓的?”
  王慕菲心裏叫得一聲苦,恨不得把報信的管家揪出來剁成肉糜。這個母老虎曉得了,將來他不曉得要在真真跟前賠多少不是呢。忙上前笑道:“大姐,姐夫怎麽來了?一點小事罷了。”
  尚鶯鶯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鬧到如此地步,還是一點小事麽。春杏,扶二小姐家去。”她帶來的人本不少,一陣風樣把真真帶走。
  李青書落在最後,黑著一張臉對王慕菲道:“令堂說的那些話不堪入耳,原來我家妹子在你家過的是這般好日子呢。此事必不能善吧了。”冷笑兩聲,瞧也不瞧兩個老的。
  青鳳見嫂子回娘家,料想爹娘不會放過她,上前兩步拉著小梅也要同去。
  跟到門口,林管家上來勸她道:“青鳳小姐,你走不得。速回樓上鎖門,小老兒叫兩個管家娘子陪你罷。那些金珠原是我們夫人和大姑奶奶費盡心思才留下地,你這一去,三四千兩銀子到了老太爺老夫人手裏還能扣出來?”
  青鳳搖頭道:“我不要那些,叫我陪著嫂嫂罷。”
  尚鶯鶯在車上聽見,極是憐惜她,下車道:“你在家,勸著你哥哥些,你嫂嫂有我們守著呢。當初我爹爹說你哥哥成親沒有婚書,叫他補一個來他偏不肯,如今我妹子吃了這個虧,他待如何?一個莊子值什麽?休說我尚家窮了,我做姐姐的就是照那樣給妹子置兩個莊子也容易。隻是府上這樣的婆婆沒地叫人傷心。”
  青鳳聰慧,點頭萬福道:“妹子知道如何勸哥哥了。大姐和嫂嫂自去。”
  尚鶯鶯點點頭,等李青書上了馬,一行人去了。青鳳回上房。看見哥哥滿麵淚痕,娘親和爹爹見她進來住口。她就把方才尚鶯鶯的話學了一遍。道:“哥哥,尚大姐姐惱了呢,若是你才回來就把婚書庚貼補齊,哪有這樣事?”
  王慕菲揮手道:“我知道了,你回房去罷。”他原也心痛真真賣了莊子。隻是一來看夫妻情份上不好說得;二來他和真真沒有三媒六聘,也談不上有嫁妝,他自知理虧說不晌;三來靠老婆發財不體麵,橫豎他自家也掙得來銀子,所以就罷了。
  王老夫人但有不快就拿真真合他是私奔之事拎起來罵一回,他也受得夠了。這一回倒覺得妹子出地好主意,就取筆墨來,要寫婚書庚貼。
  王老太爺伸出精瘦地五指按在紙上,道:“我兒。你再想想,他尚家窮的都要賣女兒嫁妝,哪裏還有油水。不如棄了她娶姚家小姐罷。”王慕菲冷笑道:“爹爹你又來了,那個姚滴珠生地雖然美貌。哪有半點端莊小姐的本份?真真才是我王慕菲地良配。說起來當年不是我一眼看到真真愛她。哄著她到濟南去,我一個窮小子哪裏得配這樣的好女人?”
  王老太爺咳嗽半日。攔住還想罵淫婦的王老夫人,語重心長道:“真真隻是麵上溫柔,其實她合她家姐姐都是大小姐脾氣,不是我等草民消受的起的。何況尚家又窮了,她又多年不曾生養,又不肯叫你納妾,難道叫我王家地香火斷送在這個女人身上?”
  王老夫人幫腔道:“那個姚滴珠雖然愛錢了些,卻是有些本事的,不是那等隻會花不會掙的空殼子。你娶了她,二三年生個孫子。她家又是絕戶,聽說也有一二十萬的家財,將來都是你的。一頭是吃苦受窮,一頭是子孫富貴。我的兒,你做什麽要合那小賤人吃一輩子苦。”
  錢財上頭還罷了,提到真真沒有生養,她又必是不肯叫自己納妾的,王慕菲就有些活動,口氣軟了下來:“我豈是為了錢娶妻之事。真真千般都好,隻是不肯納妾叫人頭痛,不如合她姐姐說罷,三媒六聘都依她,隻是再有兩年不生養,我要納妾她不許攔我,”
  王老太爺冷笑一聲,道:“如今是她家求著你呢,憑你堂堂一個舉人,還娶不到門當戶對的娘子?你不舍她也罷了,先把姚滴珠娶進門來就是。”
  王慕菲無奈,央求道:“爹爹,我合姚小姐不過認得罷了。且不說她的名聲好不好,她自家貼上來認你們做幹爹幹娘,我們家就吃了她一個大虧少了幾千兩銀子,這樣地人兒子如何喜她!提也不要再提。”
  王老太爺道:“娶妻頭一個看她嫁妝豐厚,第二看她能 幹否,她又生的不醜,就是真是破鞋,有那一二十萬的賠嫁,由人家背地裏笑話罷了,誰敢當麵說你王老爺地不是!”
  王慕菲紅著臉道:“我合她沒什麽的,就是老薛也沒沾她便宜……”
  王老太爺喜歡道:“如此,她如今名聲也不好,又是一心愛你,想來做妾也是肯地,爹爹替你做主聘她罷。那尚真真若肯回來,一頂轎子抬來便是,不肯,另擇官宦人家小姐為正室。”站起來一連聲叫人去喊媒人來。
  王慕菲口內喊著:“爹爹,莫要胡鬧”。手腳卻不曾動彈,
  不多時媒人來了,王老太爺就許下二兩銀子地重金叫她去姚家提親。媒婆為難道:“那姚小姐雖然名聲不大好,到底和府上的尚夫人一樣,都是商人家地女兒,不見得肯做第二個。”
  老夫人口快,道:“我家媳婦六七年不曾生養,正要休了她呢。你合姚小姐說,若是她進門就生兒子,頭日落草第二日我們就把大的休了扶她為正媒婆心裏猜姚小姐必是不肯,就不甚熱心,說話淡淡的。王老太爺道:“我兒子已是舉人,轉眼又是要做官的。她隻要生了兒子不日就是夫人。再者說,都傳說她姚小姐對我兒子有意。你隻管去說,必成的。”
  媒婆倒也聽說過姚小姐合王舉人相好的流言,橫豎上門說幾句閑話探探口見也沒什麽地。就問王老夫人討了幾十個錢,到巷口雇了頂轎子到姚家敲門。
  姚家守門的一見又是媒婆。攔道:“我們家不許媒人上門的,媽媽,你到別家去罷。”
  那媒婆笑道:“老身方才從王舉人家來,你進去合小姐說說,她若不肯見我再走不遲。”
  守門地想了想。掩了門進去尋小桃紅,道:“大姐,外頭有個媒婆說她是從王家來的。”
  小桃紅昨日失了書信沒有請來王舉人,並不敢合小姐說實話,隻說王舉人得空就來。姚滴珠心煩意亂也沒有細查考,今日已是催問了七八回。小桃紅正急地無法處,聽得那媒人是從王家來的,大喜道:“放她進來,我在二門邊那間耳房裏侯她。”
  媒婆因她說是從王家來的姚小姐就放她進來。心裏裏算盤珠撥了幾下,就另有一番打算。
  小桃紅問她:“你從王家來,是王舉人使你來的麽?”
  媒婆笑道:“自然是王舉人使小婦人來的。小婦人常在王家走動。王家兩位姑奶奶成親都是小婦人說合地,他家的事通不瞞小婦人。”
  小桃紅道:“這樣。王舉人是有話叫你捎來還是有信叫你捎來?”
  媒婆眼珠轉了幾轉。正色道:“王舉人家出了大事。要把尚氏夫人休掉,所以王舉人沒有捎話來。”
  小桃紅心裏暗喜。王舉人休了妻,自家小姐自然有望,想來昨日在街上是做戲把人家看,故意撇清,好第二日悄悄使媒人來說合,果然舉人的心思與別人不同。想畢道:“這樣,我去回了小姐,你自合我家小姐說罷。”引著她到小姐臥房外間站定,進去合小姐說了,
  姚滴珠又驚又喜,驚的是不知王慕菲何故休妻,喜的是他使媒人來,必是來求親。忙照了一回鏡子,笑眯眯走出來,道:“這位媽媽貴姓。”
  那媒婆是聽說姚小姐對媒人從不客氣的,見她笑眯眯的心裏越發有數,忙笑道:“小婦人姓李。今日並不是王舉人使小的來的,”
  姚滴珠心裏一跳,收了笑臉道:“那你來做什麽?”
  李媒婆笑道:“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使小婦人來說親,”
  “替誰說?”滴珠按著自家地胸口,一顆心亂跳。
  “自然是替王舉人說親,”李媒婆心裏大樂,這位姚小姐分明左臉上寫著我願意,右臉上寫著巴不得,這樁親事有八成指望。她湊到姚小姐耳邊,小聲道:“他家前頭那位尚夫人,六七年不能生養,又極妒忌,所以老太爺主張休了她。”
  姚滴珠聽了點頭,王老太爺老兩口不隻一回在她跟前誇獎尚氏,她也曉得尚氏原是私奔來的,所以心裏有些看輕尚氏,一直覺得尚氏配不上王舉人,不由自主道:“那個妒婦,早該休的。”
  那李媒婆積年做媒,可稱媒精,看姚滴珠已有九分肯了,忙道:“老太爺說了,滿城閨秀裏隻有小姐你最合他老人家心意。隻是休妻有三不出,那尚氏如今無所歸,少不得要把個庵堂與她住著地。若是小姐嫁過去生出兒子來,就把小姐扶
  姚滴珠笑眯眯聽著,聽得最後一句扶正醒悟過來,怒道:“李媽媽,原來他王家是要納我為妾?”
  李媒婆笑道:“哪裏話,是存了心要娶小姐去做夫人的,隻是尚氏娘子一時還不好休得地……”
  姚滴珠想到尚氏本是私奔來地,冷笑道:“他們當我不知道呢,那尚氏可有婚書?原是六年前和王舉人私奔的主兒,大明律奔者為妾。你去合王老太爺說,我姚滴珠不是那等下 賤淫婦,誓死不會把人做妾地,若是想他兒子娶我為妻,正經三媒六聘來使得,若是想我做妾,叫他死了這條心!我家財幾十萬,尋個上門女婿何等容易!沒的上他家門低頭伏小,”一番大話放出去,把了李媒婆一兩銀子的腳錢,使人送她出去。
  那李媒婆暗暗吐舌,這位姚姑奶奶真是難說話。滿鬆江府誰人不知尚夫人和王舉人是私奔來的,人多敬尚家是出了名的積善人家,尚大小姐又極厲害,哪個說那些舊事?偏她要拿這些事來打王舉人的臉,這些話如何在王家人麵前說得?想必親事不成。李媒婆心裏盤算著拖幾日再去王家回話,袖著那一兩銀子要去買米。
  才走出幾步路,一個青衣少年攔住,當街央李媒婆做媒。這等沒頭腦的事,多是私情授受,或者就是偷情,極是好打夾帳。李媒婆歡喜應了,隨著少年轉到一處小院,那少年請她到後邊廳裏坐下,取十兩銀子擱在她麵前道:“李媽媽,小生偶然看見姚小姐,一見傾心,還望媽媽替我說合。”
  





第三十一章 休了他(上)


  李媒婆因這少年出手奢侈,哪裏肯輕輕放過,等不得他問,就把姚小姐這幾年的故事一一說知,笑道:“這位姚小姐心氣兒極高,今日王舉人托我說媒要納她為妾呢,她隻肯做妻,不肯做妾。公子想下手可是極難。”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那位王舉人我也聽說過,他娘子也是絕色,又合李百萬家是親戚,哪裏會休妻。那姚小姐怎麽就敢說這樣大話?”
  李媒婆看著桌上那錠白花花沉甸甸的細絲銀子,恨不得奪到手裏,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道:“那位尚夫人原是王舉人還是窮小子時和他私奔的,所以姚小姐一口咬定說奔者為妾,王舉人娶她為妻也說得過去。”
  少年不住冷笑,因道:“那王舉人想來合他娘子極恩愛,怎麽富貴了就要娶妾呢?”
  李媒婆歎息道:“修橋鋪路路邊埋,尚老爺原是極好的人,可惜如今尚家敗落了。那尚小姐數年兒花女花皆無,又不肯納妾,所以王舉人有心另娶。也是為著姚小姐名聲不大好,又在吃官司,不然就聘她為妻啦。天幸他隻是要納妾,姚小姐又不肯做妾。公子這樣人才相貌,想必姚小姐也愛的,若得老身相助,公子就在鬆江府安家,又得美人,又得她家幾十萬金銀,不是天大的美事?”
  那少年大笑起來,把十兩銀納回袖裏,另取了一塊二三錢的碎銀把她,道:“有勞李媽媽,若是李媽媽替我設法與姚小姐見一麵,這十兩銀自然謝你。若是得合這位小姐或是那位尚夫人春風一度,另有錠大元寶相贈。何如?”李媽媽取了碎銀,笑道:“公子說話算數。老身這就去打聽消息,明日來回話可使得?”
  少年微笑道:“你明日此時再來就是。”殷勤送李媒婆出去。回到廳裏,拉開一扇門,裏頭還坐著三四個年少的書生,見他進來,都哄笑道:“林靜安你輸了。原來那個姚小姐合薛大叔有私呢。”
  林靜安道:“我原是看不過眼,堂堂一個舉人當街踢一個小丫頭,覺得他們兩口子極是可惡,如今聽來,這位姚少姐頗有蹊蹺處,薛三叔最好說話,不如咱們問問他去。”
  一個麵皮微黑的書生笑道:“你家長安也打聽去了,且等他回來再做道理。倒是你這樣熱心,是看上姚小姐了?”
  林靜安不好意起來。紅了臉道:“原是那日我一時氣憤罷了。說話一定要算數。打聽明白隻怕還要些日子,會不會誤了相三哥的事?”
  相三哥笑道:“怎麽會,咱們不是好朋友麽。這事若讓我遇見了也要管地。姚小姐實是有些可憐,那個陳家趁她父親還在東洋想人財兩得。偏使這樣下做手段。若是咱們家的子弟都出海去了。家中姐姐妹妹遇到這樣的事如何?自然要幫她地,指不定姚老板合我們來富大叔還認得呢。”
  正說話間。一個生的有七八分像林靜安地少年笑嘻嘻進來,笑道:“可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你們猜那個王舉人的娘子是誰家的女兒?”
  “長安,叫你打聽姚小姐和那姓陳的,你去打聽人家娘子做什麽?”林靜安皺眉,道:“她把人家小姑娘攔在門外苦等幾個時候,可見不是個好人。”
  長安似笑非笑瞅了他一眼,自顧自倒茶吃。相三哥道:“長安,莫嘔你哥哥,快些兒說。”
  長安道:“你們記得四五年前我們海船上那位尚大叔嗎?哥哥,就是手把手教我們看寶石成見的那位。”
  林靜安跳起來道:“他家大女兒不是嫁給李家地,小女兒不是死了?尚大叔還日日傷心說再也見不到小女兒的。”頭上被相三哥敲了一記,不好意思笑起來:“我明白了,原來他不好意思說女兒私奔,所以……”
  相三哥道:“王舉人娘子若是尚大叔的女兒,必是個好女孩子
  眾人哄笑起來,林長安附合道:“極是,尚家大姐姐你們沒有見過,相三哥可是見過的,極是誇她呢。”
  相三哥大大方方道:“尚大叔是個老好人,尚大姐也是極好的,想必尚家二小姐也壞不到哪裏去,咱們幸虧打聽清楚了,沒有胡亂助人。”看了看不情願的靜安一眼。笑道:“那姓陳的極是可惡,自然要幫姚小姐一把,不過嘛,人家明明有娘子,她還想著要去做正頭妻,可不厚道。”林靜安搔頭道:“三哥說的時,那助還是不助?”
  他兄弟靜安道:“哥,不如你真娶了姚小姐罷,那姓王的沒了指望自然掉頭去就尚大叔地女兒。”
  相三哥皺眉道:“那姓王的才不是個東西呢,尚大叔與我們處的極好,世上好男兒這樣多,倒不如勸尚小姐另嫁。咱們救姚小姐倒是助她脫身了。救!”李青書拍案罵道:“實不知王慕菲卑鄙至此。”
  尚鶯鶯哭道:“真真,原是姐姐地錯,明曉得他家人愛錢,還要故意妝窮去試王慕菲的真心。”
  真真麵上隻有兩點淚痕,冷笑道:“此事原和姐姐姐夫不相幹。阿菲……王慕菲……和那個賤人有私止非一日。不如我成全了他罷。”
  鶯鶯愣住了,上前握著妹子地手道:“真真,你莫做傻事,他不過是想納妾罷了,姐姐送十個八個妾把他……”
  真真搖頭道:“妹子不至於想不開,這兩日回想起來,初見時他是愛我地色,後來見我帶的金珠多是愛我地財。”聲音漸漸低下去:“原是妹子瞎了眼才看中他,倒累姐姐姐夫受這許多閑氣。誰耐煩再去敷衍他家那群人。”
  李青書扶著流淚的娘子。輕聲勸道:“鶯鶯,妹子是真想開了,你莫傷心。咱們想法子善後罷。”
  “私奔為妾呢,原是他王慕菲一片好心。叫我婢做夫人這些年,”真真冷笑道:“我承他大情,還不曉得為有財有貌地新夫人挪出位子來。姐姐,使人喚常到我家走的那個媒婆來,我托她寫兩封書信把王慕菲和那賤人。”
  李青書忙道:“真真妹子。你待如何,先說把姐姐姐夫聽聽再行事。”
  真真道:“一封書寄把王慕菲,合他說知,我當初不顧名份與他私奔,承他錯愛,數年無所出,極是愧疚。聽聞他要娶姚氏為妻,不好叫他為難,我們本無婚約。彼此不受拘束,奴情願離去,祝他姻緣美滿。早日得誕麟
  李青書拍掌讚道:“妙甚,這樣處置極好。是非曲直自有公論。這般才是我們尚家大小姐的風度。”
  鶯鶯橫了他一眼。道:“使不得,白白便宜他王慕菲了。務必要多罵他幾句。”
  真真冷笑道:“妹子還有一封書信寄把姚家小姐,請她放心出嫁,謝她替我服侍公婆。何如?”
  尚鶯鶯眼珠轉了幾轉,冷笑道:“這卻是姚家小姐修了幾世修來地,世人哪得這樣的好公婆。”
  真真微皺眉道:“王家隻青娥是真心實意待我,姐姐訪得張家甚好,隻怕我唱了這一出,她嫁不成呢。”
  鶯鶯歎息,想了想道:“我使人和蘇家少奶奶說,叫她出頭一力承擔,不妨事地,張家不過是想找個靠山罷了,他自會算帳。你放心罷。”
  小櫻和小桃早將文房四寶備好,真真挽起袖子,霎時寫就兩封書信,交把小櫻道:“去罷。”
  靠在榻上緊閉雙目,淚珠似斷線的珠子一般流下來。
  鶯鶯看了不舍,悄悄和李青書說:“咱們想個法子叫王慕菲回頭好不好,妹子心裏實是愛他。”
  李青書搖頭道:“不好,有他家那一對公婆,縱是和好,又能消停幾時?不如斷的幹幹淨淨。憑真真的為人,哪裏找不到好婆家?”拉著娘子出來,吩咐道:“把信送到,就合林管家說,咱們家的人都撤回來。先使人去合王素娥說,叫她帶就回娘家守著青娥,安排她出嫁,必有她地好處。”
  話說李媒婆被人傳到李府,以為尚大小姐要合她算做媒的帳,唬的兩腳發軟,誰知被兩個小丫頭帶到一處天宮般的所在,尚大小姐端坐在上頭,道:“李媽媽,你是在王家常走的,聽說王舉人要求姚小姐為妻,我這裏有兩封書信,你與我送去王姚兩家。”小櫻帶她下去,交給她兩封不曾封口的書信,又與她二兩銀子,吩咐道:“李媽媽,若是你這兩封書信叫別人瞧見,滿鬆江讀書人都曉得可是不好,千萬千萬。送罷信回來,我家主人若是心裏快活,還有賞銀。”
  李媒婆是積年騙人的祖宗,如何不曉得話中的意思,接過兩封書信,就走到一個她常走動的書院裏,央山長娘子道:“娘娘,小婦人這裏有王舉人娘子兩封書信,要送把王舉人和姚小姐地,小婦人怕有些妨礙,想請個識字的人瞧瞧。若是無事就替他送去,不然還給舉人娘子也罷了。”
  那姚小姐在鬆江府何等的有名氣,聽得王舉人娘子有信把她。山長娘子就使人把姐妹妯娌都喚了來,奈何十來個人聚在一處都找不出一個認得字地,一個秀才娘子道:“書院裏不是有幾個學生住在你家前院,喚一個來讀就是。”
  山長娘子當真喚了一個學生來,把兩封書信都讀過一回,眾婦人問是何意思。那學生肚裏也有幾點墨水,笑道:“是不是有人替王舉人到姚府上做過媒?”
  眾人眼睛都看看李媒婆,李媒婆笑道:“昨日王家老太爺叫我去說親的,許下姚小姐若是生子就扶正。怎奈姚小姐不肯為妾,說舉人娘子不曾明媒正娶才是妾呢,若是正經做正室她才肯。”
  學生笑道:“事不機密叫王舉人娘子曉得了,舉人娘子要成全一對好姻緣,請辭去。舉人娘子實是好文彩,小生抄了去學學。”問山長娘子借了紙筆,把兩封書都抄了,拱手離去。
  山長娘子歎道:“這舉人娘子倒有幾分骨氣,不肯合那等汙了名聲地賤人為伍。私奔又如何?不得這樣娘子守著他窮小子,哪裏熬成舉人?倒成全他貴易妻了。李媽媽,這信你極是送得。”把了他五十文錢,道:“送罷了信還來走走。”送她出去,回來眾婦人撫掌而笑,都道:“今年極是熱鬧,隻那姚小姐,就唱了幾出極好看地戲。”群裏姐妹催的狠,今天地更新提前哈。晚上表等八點的鳥。





第三十二章 休了他(下)


  李媒婆思來想去,尚氏娘子肯成全,不如先把這兩封書送到姚小姐處,姚小姐看了親事自然得成,多討她幾兩銀子的賞錢才好,袖著兩封書到了莫家巷。姚小姐接著,看了得意道:“取二兩銀把李媽媽,合我家阿菲哥哥說,我等他三茶六禮來娶我。”把與王舉人的那封信交還李媒婆,又叫人出門雇了頭驢馱媒人快走。李媒婆到得王家,從後門溜到王老太爺房裏,恭喜道:“老太爺,恭喜您老人家,姚家的親事已是成了。”
  王老太爺大喜道:“有勞媽媽,早晨泡的好茶快倒一碗來與李媽媽吃。”
  李媒婆就把袖裏藏著的信取出來,笑道:“這是尚氏娘子寄把舉人老爺的。”
  王老太爺眉毛一跳,奪過來道:“莫叫這個賤人攪了我兒的好事。”拆開看,得意笑道:“算她識相。”
  老夫人不識字,在一邊急的團團轉,看老太爺極是快活,大膽問道:“說的什麽?”
  老太爺拈著胡須,一字一句讀把老伴,王老夫人扭嘴道:“聽不懂。”
  王老太爺把信紙抖抖,道:“她說她原是私奔來的,又幾年沒有生養。自覺對不住我們王家,所以聽說我兒要娶姚小姐,怕我兒夾在中間為難,自認是妾。讓我兒娶姚小姐為妻。”
  王老夫人嘟喃道:“這個小賤人慣會在兒子跟前討好,隻怕另有心思呢。若是哄得我兒舍不得她不肯娶姚小姐,如何是好?”
  王老太爺笑道:“沒帳,尚家如今窮了,阿菲心裏有數。”喊道:“富嫂。喊舉人老爺來看信。”
  尚鶯鶯使的人也才到王家,尋著林管家附耳吩咐了幾聲又去了。林管家候王慕菲進後院,就走到門口站定。看清王慕菲把那封書信讀完,就上前道:“舉人老爺。我們本是尚家舊仆,小姐與您老人家不是夫妻,咱們也無臉在此,今日就請辭去。”
  王慕菲手捧著信紙正在發愣,沒有聽見林管家的話。王老太爺聽的分明。上前攔道:“你們是我王家的奴仆,哪裏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要走也使得,都拿贖身銀來。”
  林管家把腰挺地直直的,冷笑道:“王老太爺,我們在府上做活,都是尚家把的工錢,小人一個月地工錢要十兩銀呢。再者說,就是尚家也不曾叫我們寫過賣身契紙。是走是留輪不到外人說話。”摔了袖子在院子裏喊了一聲:“舉人老爺要娶姚小姐為妻,咱們尚家人還在這裏做什麽?”
  呼啦啦管家使女們都聚到廚院,林管家大聲道:“收拾隨身衣服。咱們回去服侍二小姐去。”
  那個帳房最是可笑,巴巴的提著一袋帳本和架破算盤摔到王老太爺麵前。跺上幾腳步。啐道:“老子一個月地月錢也要八兩銀,你請的起麽!”
  王老夫人推兒子道:“造反了。阿菲,快使人去報官!”王慕菲呆若木雞,任老娘推來推去隻是發呆。
  李媒婆見勢頭不好,偷偷溜到廚院。廚房哪裏有人?鍋裏燒的水還冒著熱氣,灶裏被澆了一瓢水,滿屋都是白煙。她尋著幾碟點心,倒了碗白水慢慢吃飽了出來,王家下人早走的幹幹淨淨。再到王老太爺房裏,老夫人隻是哭鬧,王慕菲依舊傻了一般坐在那裏。王老太爺背著手在院子裏打轉,看見李媒婆進來,忙道:“李媽媽你來的正好,我這裏婚書庚貼都是齊全地,你速去姚家下定。”
  李媒婆為難道:“人家正經小姐,又極有錢,馬虎不得的。貴府連個抬禮物的都沒有……”
  王老太爺跳腳道:“禮物見成,十六抬,你速去雇人來。咱們就到姚家去!”
  正說著,素娥帶著一群人威風凜凜進來,喝道:“那是青鳳的嫁妝合回禮,誰也不能動!”
  李媒婆低眉順眼站過一邊,素娥冷笑道:“爹爹,你把銀子略放放,看看兄弟的樣子。”
  “不要吵了!”王慕菲暴跳起來,喝道:“兒子這是叫老婆休了!”一把把信紙撕的粉碎,大步出門。老夫人猶道:“快叫小廝們跟上。”
  素娥冷笑道:“哪裏還有小廝,人家尚家人早走了。”冷冷看了老太爺一眼,道:“娶姚滴珠也罷了,好歹她還有一二十萬銀子,不算虧,不過不許打妹子的主意,要是妹子嫁不到張家,休怪我翻臉無情!”說罷跺跺腳,狠狠瞪了李媒婆一眼,帶著人到後院去了。
  老夫人被老太爺推了一把,不情不願道:“做什麽?”
  老太爺道:“把你那套金頭麵取來,你妝個媽媽子抱著,到姚家去下訂。若是事不成,就把頭麵抱回來。”
  老夫人不舍道:“使那十六抬禮物不成?”
  老太爺道:“青鳳的婚事誤不得的,速速把姚家親事訂下,省得叫人搶了先。抬了她來家,金山銀山不都是你地麽。他姚家的東西任你挑。”
  老夫人回嗔做喜,抱著裝金頭麵的妝盒出來,老太爺就把庚貼交把媒人,許她事成謝銀十兩,速速地打發她們出去。
  其實姚滴珠早叫衙門裏的人逼地沒法子,零碎銀子送了也有數百兩,偏找不到肯替她出頭地人,若是成了王舉人的正頭娘子,自然有王舉人出頭,知府也要讓他三分。所以李媒婆抱著一箱金頭麵來下聘,她二話就說應了,猶道:“我家無人做主,若是使得,就近擇個吉日就迎娶罷。”賞了二兩銀子把李媒婆,李媒婆見事成,一陣風樣和歡歡喜喜候在外邊地王老夫人回王家,王老太爺也曉得姚小姐是官司在身,不然不見得這樣好講話。拍案喜道:“擇日不如撞日,李媽媽,你去合她說。臘月初八極好,還有十來天。咱們兩家收拾起來也容易。”
  這一日李媽媽騎著驢在兩家飛奔來回,到晚回家爬在床上,吐舌歎息道:“小婦人做了一輩子媒,沒見過這麽急的。”
  且不提王太爺快活,姚滴珠得償所願。隻說說那舉人王慕菲。老太爺合姚小姐都沒看出真真書信裏的深意,他卻是曉得的,那封書寫地情真意切,麵上看是她真真自請下堂,其實是罵他富貴易妻,不肯合他再為夫妻,與休了他無異。他自做了舉人,自以為世人都敬他,妻子又愛他。美中不足不過無子罷了。娘子一向又慣會低頭伏小,所以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真真會棄他而去。本來他以為這回合上回一樣,真真氣不過鬧一場也罷了。趁她不在娶個妾不是大事。不曾想真真這樣絕情,輕輕一張紙就斷送了數年的恩愛。他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覺走到李宅門口。抬步就要進去。
  李家守門人見是王舉人,上前攔道:“我們九公子今日有事不方便見客。王舉人有什麽話小的轉告也罷。”
  王慕菲惱道:“我哪一日不來幾回,你們九公子不是吩咐過你們我來不須通報麽。”
  那守門人冷笑道:“從前合你來往是看尚二小姐地情份。如今滿城都傳說你嫌尚家無錢停妻再娶,咱們不替你通報也是替你留麵子,不然九奶奶的性子,請你吃竹筍炒肉絲!”
  王慕菲愣住了,良久才道:“那都是人家胡說地,我有真真為妻足矣,娶別人做什麽!你叫真真出來見我,我說把她聽她就不氣了。”
  守門的冷笑道:“尚小姐自在尚家住,你到李家來尋,不是瘋魔了麽。”劈手把門關起。
  一陣北風呼嘯而過,王慕菲縮了縮脖子,覺得從來沒有那麽冷過。
  幾個小廝經過,一個原是李青書貼身使的,看見王慕菲,笑道:“這不是王舉人,怎麽在外邊看風景,咱們上去請個安罷,若是九少爺曉得門上怠慢了,又有氣生。”上來給王慕菲請安道:“王舉人好。”
  王慕菲還不及答話,守門的開門出來罵道:“舉人,小七,你打聽打聽再上前討好,如今他停妻再娶,不再合咱們九少爺是連襟。誰耐煩理他!”
  那小廝聽說,笑了一笑,道:“原來是這般,王舉人,對不住您,您不把咱們李家看在眼裏,咱們也不好自說自話當您是親,請了。”以平輩子禮拱拱手進去。
  王慕菲本來發白的臉先是變紅後是轉紫,最後依舊發白。一陣風吹過,門裏嘻笑聲一片。王慕菲又羞又恨,在門外存身不住,掉了頭朝家走。走到半路上,看見林管家和家裏地帳房兩個人騎著兩頭大走騾,一路說笑著朝城外去,緊緊的擦著他經過。他道:“林管家!”
  林管家低頭,除了青紗眼罩看見是王慕菲,拱拱手道:“原來是王舉人。”連騾子都不肯定,在騾子屁股上拍了兩下,走了。
  王慕菲氣得胸口發疼,喃喃道:“怎麽會這樣。”
  路邊一個酒館的夥府認得他是王舉人,扶他進來坐下,取來一碗熱酒與他道:“王舉人歇歇。”
  姚家小姐出來買嫁妝經過,坐在轎子裏遠遠瞧見,使小桃紅進來問道:“姑爺,你可是哪裏不好?”
  王慕菲認得是小桃紅,奇道:“你怎麽喊我姑爺?”
  小桃紅看酒館裏許多人眼睛都盯在她臉了,紅了臉道:“姑爺,咱們小姐不是今日才許配與你麽?想來必是姑爺喜歡的緊,都樂糊塗了。”
  姚滴珠披著大紅猩猩氈站在門口,如月宮仙子一般,微笑道:“阿菲哥哥。妹子送你家去好不好?”
  眾人一片稱羨之聲,王慕菲覺得心裏好過了些,有氣無力道:“不必,我自家去。”站起來走了兩步,姚滴珠上前扶著他,鑽到轎裏去。那酒館的夥計站在門邊,呆了半晌,歎息道:“那是誰家的小姐?真好看啊。”
  有一個知道底細的客人笑道:“你看一輩子也不得合摸她一下。那是有名的賽嫦娥,誰不想得她家絕戶財,還是這個王舉人有本事,那個陳文才費了恁多心思,倒叫王舉人輕輕摘下這朵鮮花。”另一個笑道:“花兒雖好,隻是帽子有些顏色。”
  先頭那個客人一本正經道:“就是本來是綠的,使金子銀子擰出汁來,多多地塗幾回,綠裏透出金光銀光來,才是好看呢。世人隻說金光銀光好看……”
  “哪裏曉得原是這綠底打得好。”一桌人哄笑起來。
  唯有那個小夥計吞口水,喃喃道:“王舉人真有福氣,得這樣一個美人睡睡,我也死也甘心了。”
  掌櫃的聽見,甩他一巴掌,頭上的小帽都被打脫。小夥計低頭撿帽,掌櫃地教訓道:“這種人為著娘子娘家窮了,就要另娶有錢的女人,是個什麽東西。”
  酒店裏眾人哄然叫好,都道:“掌櫃地說地極是。”
  小夥計不敢再說話,心道:“若姚小姐真有幾十萬家財,綠帽子多幾頂又何妨,可惜姐兒愛俏,她看不上我。”狠狠咽了口唾沫,又站到門外拉客。
  痛哭,推薦票在哪裏?。。。沒有第三更了,誰再喊第三更我合誰急,咬牙,跺腳,求票,什麽都要。不然,不然我就我就……





第三十三章 王舉人的新愛情(上)


  與青鳳有婚約的張家本是商賈,消息靈便,到晚上就曉得尚家二小姐休了王舉人。張員外合夫人商議退親。張夫人道:“雖然咱們是存了心想尋靠山的,到底王小姐端莊大方配我兒子也過了。問問孩子罷。”命使女去召張公子前來。
  張公子聽得要退親,不肯道:“我也瞧不起王舉人為人,此事卻與青鳳不相幹。退了親不是言而無信?咱們做生意的人家若是無信,還有誰敢合咱們做生意。不如就娶了她來家罷。將來慢慢合他家斷了來往也罷。”
  張員外點頭道:“我的兒,原是怕你受委曲,你想的通自然好。橫豎樣樣現成,咱們使人合王家說,就這幾日成親罷。過得幾日那姚氏進門,怕帶壞了青鳳。隻是還要想個萬全的法子不要落了王家麵子才好。”
  張夫人笑道:“這還不容易,你母親不是病著?隻說替她衝一衝罷了,所以婚事提前。”一邊使人備聘禮,一邊使人去王府說知。王慕菲不在家,王家是姑奶奶做主,巴不得妹子早些嫁過去。一來妹子得適良人可稍減她心中愧疚,二來妹子嫁到張家深居簡出也省得她自家身份穿梆,三來她是蘇家婦,得九少奶奶青目,親族裏誰敢小看她,四來姚滴珠進門,那個主兒必是偏著爹娘一邊的,妹子要嫁的風光就不容易了。
  所以蘇門王氏做主,第二日清早這邊回禮和嫁妝等那邊聘禮抬來,原人抬走,衝喜沒得那麽講究,辦幾桌家宴就罷了。待過了滿月再請也是一樣。兩下裏心思不同,都是要早些嫁娶,張家本是有錢。破著多花幾兩銀子,青鳳的親事也還成個體麵。隻是娘家冷清些,張家卻鋪排的極是熱鬧不提。
  昨夜王慕菲吃的大醉被姚家人抬來家,第二日宿醉不起,到下午餓醒,爬起來看看外頭靜悄悄的。喊了幾聲小梅也無人應,才想起來他叫娘子休了。他滿臉不快活爬起來,到後院叫青娥去打洗臉水。誰知樓上也無人應。王慕菲爬到樓上一瞧,收拾地幹幹淨淨,隻有那幾箱要緊物事和人蹤影全無。王慕菲唬了一跳,忙忙的奔到前邊南屋看,果然木器都無。再奔到爹娘住的院子裏,老兩口板著臉坐在那裏。
  王慕菲心急,忙忙地問:“青娥呢?怎麽人和嫁妝都不見了?”
  王老太爺道:“張家說要替老夫人衝喜。你姐姐做主,今日就把她抬去了。”
  王慕菲跺腳道:“這像是個什麽話,成親哪有這麽草率的。倒像咱們上趕著要嫁女兒似地,還能瞧得起咱們家?姐姐怎麽這樣糊塗。她在哪裏?”
  王老太爺哼哼道:“她家去了。留了個字與你。”
  王慕菲從桌上拾起。上頭卻是青娥的筆跡,想是妹子代筆。寫著:“你要娶的姚小姐名聲不好,妹子隻有趁她沒進門搶著嫁了,張家的聘禮我怕爹娘收起不與你先帶走,過幾*****使人來送信我再交還。”
  王慕菲看過小心收起,歎息了一會,道:“青娥嫁了也好,到底是個心事。”
  王老太爺本來滿心歡喜打算收下張家的彩幣,誰料大女兒橫插一腳盡數帶走,心裏極是不快,抱怨道:“女生外向,她這是存了心要吞這一股大財呢。”
  王慕菲腦子沒轉過來,說道:“大姐不是那等小氣地人,她自秦家帶來的金珠,真真說分了一半把妹子做嫁妝呢。”
  老夫人忙問:“值多少錢?”
  王慕菲道:“也值三千兩。”
  王老太爺聽見,心痛如刀攪,一口氣上不來朝後跌倒,王慕菲大喊:“來人,去找郎中來。”
  老夫人道:“家人走個精光,哪裏能來人?”上前掐住老伴的人中,轉眼老太爺醒轉,怒罵道:“她們姐妹兩個都叫尚家的小賤人帶壞了,心眼一個比一個多!”
  王慕菲深以為然,道:“妹子這事,惹出這許多事來,不是我,青娥哪裏得嫁那樣的好人家。”
  一家三口把尚家痛罵一回。
  老太爺因兒子與他同心,昨夜又是姚家人送來的,趁機道:“我的兒,爹爹替你聘下姚小姐為妻了呢。”
  王慕菲皺眉道:“她做個妾也罷了,畢竟人家也有娶唱的,做正妻招人笑話呢。”
  老太爺啐道:“也要她肯做妾才使得,誰家妾能有幾十萬的賠嫁?抬了來家,銀子都是你地,自然是你說了算,若是你不喜她,丟的遠遠的,另娶美妾都由你。”
  已是訂了親不好退地,爹爹說的也有道理,王慕菲無奈點點頭道:“也罷,隻是日子訂在臘月急了些。親事總要體麵些好。”
  老太爺又啐道:“她那裏還吃著官司呢,聽說她老子就要來家,有人出頭主張,她老子肯不肯把她嫁人還兩說。娶了來,官司自有她老子接手,風頭不好,咱們把她丟出去就是。這事橫豎和你不相幹地。”
  王慕菲頭上青筋暴起,怒道:“怎麽合我不相幹,我娘子到公堂上因為死孩子地事拋頭露麵,是體麵事麽!我去寫封信把知府大人求情,叫管家替她上堂罷。”
  老太爺看兒子是肯了,心裏一塊大石落地,臉上現出笑道,道:“你房裏還要收拾呢,就是廚房也要有幾個人。”
  王慕菲當過幾天家,忙道:“要那麽多人做什麽?爹爹,叫媒婆來,我們買四個丫頭,再雇四個做活的女人,就夠了。”想想不放心,又道:“我回房去寫書信,這幾日少人手,爹爹去雇人來罷。”忙忙地回房去,自襯新人要住起來,舊人的東西自然要收起。免得吵鬧。他也不喊爹娘幫忙,把真真的東西翻撿一回,值錢的也有十數箱衣物。盡數搬到一間不起眼地耳房鎖起,又把自家住的院子前前後後都查了個遍。當收的收起,當鎖地鎖起,一直忙到半夜才睡。
  第二日早晨起來,卻有姚家送來兩房管管家給王慕菲使喚。王慕菲吃過一回虧,哪裏肯收。客客氣氣道:“舍下的管家們都在莊上,展眼就到地。多謝你家小姐,我這裏有封信呢,你帶去給你們小姐看過,她就曉得了。”掏出寫把知府的信與那管家。
  管家趁興而來,掃興而回。姚滴珠聽說王慕菲不用她的人,皺眉道:“阿菲哥哥怎麽這麽見外,我們不是一家人麽。”折開那信,看了一回才歡喜了。取出紅藍兩顆寶石妝在小匣。又備了酒肉等禮,叫心腹管家去知府家送信。
  卻是姚小姐福氣,那一日知府在前衙斷案。後衙裏知府夫人閑來無事,聽說姚小姐送禮來。怎麽不防她。親把管家叫到跟前,隔關屏風問他。那管家忙把書信和小匣奉上。婦人家見到珠子寶石沒有不喜歡的。拆了信叫人念過,卻是求情免提。收人禮物與人消災的規矩她也曉得,舍不得手裏地寶石,索性再做個好人,道:“此事我已盡知,我會吩咐我家老爺發海捕文書去尋那逃走的管家,待尋到他再做打算,如何?”
  那管家忙跪下磕頭謝道:“多謝夫人成全,這原是人家朝我們小姐身上潑的汙水,還要大人替我們小姐做主,審出清白來。”
  知府夫人但笑不語,賞他一個荷包。那管家會意,回家合姚小姐說:“姑爺的書信極是有用,知府夫人親收下禮物,還許了要發海捕文書尋那姓陳的管家再做打算呢。”
  姚滴珠不是笨人,隻是先前送禮去人家都不肯收她的,所以束手無策。如今知府夫人說話甚是活動,想來還是送的不夠,咬咬牙,又取出十顆寶石,取上回那樣的小匣妝了,叫管家送去。
  那知府夫人候他久矣,開了盒子看,十顆指頂樣大的紅藍寶石,都是極稀罕珍貴地寶貝,歡喜捧把知府大人看,笑道:“這是那姚小姐送來的,我許她發海捕文書尋那逃走的管家,她將來謝我呢。”
  知府大人取王舉人地書信看過,歎氣道:“你不當收她的,侯鬼子許我事成分二成呢。這點子夠什麽。”
  知府夫人冷笑道:“夫人我已是收了,你待怎樣?”
  知府道:“這是王舉人寫地?他敢頂著罵名娶姚家小姐,想必有靠山地。倒不好惹他。再者說,侯鬼子不過借他丈人威風罷了,他家丈人不過是李家門下走狗。王舉人的妹子卻是嫁把李家三姑太太地公子,也罷,寶石你收起罷。咱們做的好看些,就把這案子拖下去罷,隻說無人見證,待找到那逃走的管家再說。這個姚家由著你慢慢兒擠好不好?”
  知府夫人這才快活起來,旋使人去尋巧手匠人來,就要造首飾。那管家得了好信家去,姚滴珠越發的覺得王家可嫁,就把此事細細寫了回書寄把王慕菲。
  王慕菲聽得知府用了一個拖字訣,不曉得人家是要細水長流,隻當雨過天青,倒有幾分佩服姚小姐的手段,隻得他一封書信,半日功夫就把這場丟人現眼的官司按下。倒覺得娶她為妻也沒什麽不好,她不過是名聲差些罷了,並不曾真叫薛三公子和陳公子近過身,人家都隻傳說合他有私。正經結為夫婦自然無話可說。再說了,正經娶個娘子,好叫真真得知都是她自家行事有錯,白白把個正室的位子拱手送他人家,如今她尚家二小姐頂著曾私奔的名聲兒哪裏再尋他這樣體麵的夫婿。
  王慕菲越想越是快意,欣然回了一個字把姚滴珠,稱之為妹,字句間極是深情。不必說,姚小姐極是喜歡,兩邊都盼著早是成親。
  再說那群少年四處打聽,打聽得姚小姐家人到知府大人家去過兩回,就發了告示要尋謀財害命的陳府管家某,若有窩藏視為從犯。相三哥笑了個死,對林靜安道:“這位姚小姐極是有本事,哪裏要人助她。這才幾日,就叫喊人家舉人娘子了呢。”
  林靜安紅了臉道:“我不過一時義憤罷了。其實看到尚二小姐的休書,就後悔我多管閑事了呢。”
  相三哥道:“尚大叔若是聽說他女兒休了那不是個東西的夫婿,必極是歡喜。咱們去薛三叔家,叫他請尚家姐妹出來耍,好不好?”
  林長安突然笑起來,道:“三哥,你也有二十多了吧?”
  相三哥先道:“我二十二……”突然醒悟過來,紅了臉罵道:“她沒嫁我沒娶,就是愛慕她又怎麽樣?”
  林靜安和林長安都道:“使不得,相大人曉得,必不肯的。”
  相三哥笑道:“我不過說笑耍子罷了,你們就當真。走,咱們到薛三叔家去鬧他一日。”
 



第三十四章 王舉人的新愛情(中)


  鶯鶯聽說青娥已是嫁到張家,忙到別院尋妹子。春杏接出來,笑道:“二小姐今日早晨起來吃了半碗粥,中飯倒像長了胃口似的,吃了大半碗飯呢。”
  早有人打簾子,裏頭一聲遞一聲,輕輕的傳進去:“大小姐來了。”
  真真丟下書,笑著接出來道:“姐姐,兩個外甥呢?”
  真真若是傷心哭泣,或是不住口大罵,都不似現在沒事人一樣叫鶯鶯擔心。
  鶯鶯看著妹子,歎息道:“真真,心裏不痛快哭兩聲也使得。”
  真真笑嘻嘻道:“原是妹子看錯了人,怨不得別人的。如今改過也還來得及,有什麽好傷心的。妹子替外甥女做了件小襖,姐姐來瞧。”拉著鶯鶯到她做活的暖閣裏坐。
  這間暖閣有半麵牆鑲的都是玻璃,極是透光。雖然天陰陰的仿佛要下雪的樣子,屋裏還是亮堂堂的。窗台上擺著幾隻玉石花盆,各色琉璃珠子堆的半滿,裏頭數莖水仙都打著花骨朵。想是怕擾了香氣,一個白玉香爐擱在桌了,並不焚香。
  鶯鶯隻覺得房裏有些清冷,翻翻桌上有一本《道德經》,強笑道:“你倒是清閑,我家玉娃的小襖在那裏?”
  真真取過一隻小包袱,解開來給姐姐看,裏頭一件小小紫糕皮襖,大紅的緞上使金銀線繡著小小的菊花,笑道:“這個花我繡了七八天呢,昨晚無事才縫好。”說話間,不由自主的想到王慕菲,不知他這幾日如何。臉上就有些黯然。
  尚鶯鶯把小襖當亮處看了又看,讚妹子:“針腳越發的密了。”就叫小梅:“包起來送到我那裏去,合小櫻小桃說。我在二小姐這裏,有事叫他們這裏來尋我。”
  眼看著小梅去了。房裏無人,她才道:“妹子,青娥她前日嫁把張家了,俱是素娥做主。你可了了心事?”
  真真微微一笑,道:“青娥妹子嫁了。我再無牽掛。”雖然是笑,隱隱有淚光。
  門簾響處,李青書抱著他家玉娃,後邊幾個奶母和使女眾星捧月一般圍著兒子進來。兩個孩子進門都朝小姨伸出手去。李青書衝鶯鶯使個眼色,笑道:“孩子們找小姨呢,前邊還有許多事等你,你倒在這裏偷閑。”
  鶯鶯笑看真真懷裏鑽一個,背上爬一個,臉上真露出笑容來。她吩咐奶媽們好好看著。合李青書出來,才出門就問他:“什麽大不了的事,忙忙的喊我出來?”
  李青書苦笑道:“有人來求見尚家二小姐為妻。”
  尚鶯鶯冷笑道:“誰家公子吃了豹子膽。前幾日我妹子才寫地休書,今日就敢來求親?”
  李青書變了臉。惱道:“還有哪家。是陳文才那個賤種。求到老祖宗裏去了,老祖宗的意思。我家退過一親回,他再來求倒不好不許他的。”
  尚鶯鶯忙打斷道:“這卻奇了,我妹子又不姓李,你家有女兒盡管許他。”
  李青書道:“老祖宗也不曾麵許,隻是授意我許他,叫我說:我家丈人見在,小姨子地婚事自有丈人做主。就是不在她自家做主也罷。輪不到我做人姐夫的替小姨子訂親。”
  “所以,姓陳地不死心,又要來求我?”尚鶯鶯站定,眼前一隊捧著點心的使女經過,一個帶頭的上來請安,笑道:“九少爺,九少奶奶好。”
  尚鶯鶯因自家妹子被人瞧不起,心裏極是不快活。認得這個使女是自家房裏的,又是合那陳家有親,正好借她立威,甩手賞她一巴掌,又踢了腳,罵道:“狐媚子,當著我的麵做出這樣醜態來,當我瞎了眼呢。來人,打二十板丟出去,革她全家地差使。”
  那陳小翠伏在地下不住磕頭,哭道:“婢子不敢。”
  李青書冷笑道:“你家堂哥哥好本事,都想合我做連襟呢,你有什麽不敢的。多加十板,傳九少奶奶的話,她全家都趕出去。”尚鶯鶯對李青書嫣然一笑,兩個手牽著手回妹子院子裏去了。那陳文才在外頭廳裏等了足有兩個時辰,一個管家出來道:“你來的正好,這裏有幾個人你領下去罷,過幾日養好了送他們到南洋種植園去做活。若是走了一個半個,唯你是問。”
  陳文才還在發愣,卻見他遠房堂叔一家都垂頭喪氣出來,兩個堂弟扶著被打的堂妹。看見他,那堂叔衝上來在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是個什麽東西,別以為你家贖了身就不是奴才!”
  陳文才極是惱怒,待要發作又不敢,側著身子讓過一邊,堂叔一家都惡狠狠的瞪他幾眼才出去。
  陳文才摸出一兩銀子把該房管茶的管家,那管家不肯收,冷笑道:“咱們看陳老姨奶奶麵上,叫你一聲公子,你還真把自個當公子了?一日為奴,永世是奴。你家老姨奶奶隻顧討老祖宗的好,你就敢不把九少爺放在眼裏?你癡心妄想來求聘,還當咱們九奶奶是四房地糊塗老爺夫人呢。”
  陳文才來求親,原是氣不過,他費盡心機把姚滴珠逼到絕路上去,反叫王慕菲撿了個大便宜。知府大人又偏向姚家去了,他已是氣的發瘋。幸好尚真真休了王舉人,滿城人都讚她高潔。所以他靈機一動,送了姑祖母一份厚禮,想求真真為妻,要故意給王舉人和姚滴珠沒臉。想來那尚二小姐已是嫁過一遭兒,又是私奔過的,不敢講究,有人來求必樂嫁。得了尚小姐為妻,那搶了他女人地王舉人還不氣的背過氣去。
  誰知他想地極好,李青書兩口子見都不見他,卻把他堂叔一家都革了差使,堂妹屁股上那幾十板。分明是打在他臉上,叫他看清自家地身份不必癡心妄想。
  他想明白了,臉上又紅又白。低著頭灰溜溜出去。不過半日,滿城就傳說有幾位公子到尚家求尚小姐真真為妻。尤其有名地是那位陳公子,苦苦求了半日,尚小姐嫌他是原是管家地兒子,連大門都沒有讓他進。
  這些話傳到姚滴珠耳裏,先就氣了個半死。陳公子這樣不長腦子行事,分明是說她姚滴珠不如人家一個半殘的婦人。王慕菲聽說有人去求真真為妻,冷笑不已,再聽說那位陳文才去求真真為妻,跳起來罵道:“他休想!”
  王老夫人極是不伏氣道:“這像什麽話?你又不曾休了她,她不是自認為妾麽,接她來家。”
  王慕菲不好意思合娘老子說真真那封書信明是自請下堂,實是休書,含糊道:“我合真真又沒有婚書見證。”
  老太爺想了想。道:“話雖這樣說,她合你幾年夫妻,不過是賭氣搬到娘家去住。不當有人去求親地。”
  王慕菲漲紅了臉,吞吞吐吐。不肯作答。指著婚禮擺酒要請廚子溜走。老太爺就道:“我出去走走,你在家看好箱籠。莫叫雇來的那些人進來。”背著手走到一個茶館,花四個錢買了碗福仁茶,坐在角落裏慢慢吃著。有個拎籃子賣薄麵餅和牛肉地小販進來,笑道:“又有人到李家去求尚二小姐為妻去了,這一回,你們猜是哪個?”
  小店裏的人都笑道:“快說,我們每人買十個錢的餅和肉罷了。”
  那個小販把蓋著白布的籃子放到櫃上,茶博士送了碗熱水與他吃,他一飲而盡,笑道:“這一回是河東府的柳家。就是從前想合尚二小姐訂親地那家,頭天聽說二小姐休了王舉人,第二日就把正房娘子休了,飛奔去李家求親呢。”
  一個人讚歎道:“今日這是第五個了吧。錢指揮使,劉守備、王同知,還有常州的蘇二公子。我聽說蘇家和李家是親戚,隻怕會許他家罷?”
  那小販神氣活現搖頭道:“這幾家前頭娘子合妾都有兒女,尚大小姐必不肯許的。”
  王老太爺聽人都說是尚真真休了他兒子,氣的哼哼,用力咳嗽,從懷裏摸出十文錢來,喊道:“切十個錢牛肉來。”
  那小販忙問櫃上討個小碟,切了一碟牛肉送來。老太爺把錢握在手裏,問他道:“那尚小姐休王舉人,有什麽故事,你說來聽聽?”
  小販伸手討錢,笑道:“十文錢,你老給錢,小的就說一段。”
  王老太爺不情不願把錢數給他,那小販笑道:“這位老爺必是不常出門,不曉得這一段故事。世上從來都是男人休妻,似尚二小姐這般那是從來沒聽說的新聞。”
  老太爺惱了,又摸出幾文錢丟把他,道:“快說!”
  那小販唱了個諾謝道:“尚二小姐做姑娘時不曉得怎麽叫王舉人拐了去。那時節王舉人還是個窮小廝,拐了二小姐合數千金珠不曉得到哪裏,窮的過不得才回鬆江。二小姐日日紡紗織布,養活那小廝,卻是他運氣,讀書做了秀才。後來尚老太爺尋著女兒,王舉人中舉俱是嶽家力量,他不曉得感恩,反因尚家窮了要另娶那有錢的賽嫦娥為妻。所以尚小姐索性寫了休書把他。我家隔壁的金秀才就抄得一份呢,誇說尚二小姐文彩極好,雖然從前走錯了路,卻是個極明白地婦人,說什麽亡羊補牢猶未晚矣。”邊上一個書生打扮的人笑道:“那休書我也抄得一份,實是寫的好。尚二小姐本是好人家地女兒,叫人拐了做了數年窮夫妻,巴結著叫夫婿中了舉,是為賢。尚老爺當初嫌那王舉人沒出息,要女兒改適,她不肯,是為貞。又因王舉人另娶財主,她能肯成全,是為智。不肯做妾原是尚二小姐自重,可見當初被拐了去,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難為她想得開,尋常婦人遇見丈夫納妾,誰不是覓死尋活不肯。”
  老太爺從鼻子裏噴出向口冷氣,咳嗽了幾聲道:“這話倒奇了,老夫我活了幾……十年,也沒聽說過婦人休夫地。想必是她勾搭上了有權有勢之人。”
  那書生拍案道:“老丈休要胡說!那王家地新婦才是淫婦。那小販笑道:“客官莫氣,想必這位老丈是外鄉人。老丈,我們鬆江府比不得別處,婦人拋頭露麵的本來極多,誰家姑娘不學好,誰家媳婦偷人,不消兩三個時辰就傳地全城都曉得了。從來沒有聽說過尚二小姐如何,所以才有這許多人去提親呢,那尚家已是窮了,有錢的姐夫又有何用,自然是因為尚家兩位小姐賢德貞淑,素來在鬆江府裏名聲極好之故。”
  王老太爺冷笑道:“私奔的也敢貞淑,原來鬆江的小姐都是這般貞淑呢。”
  他這裏抱怨,後頭院子裏茶館老板的女兒聽見,合她母親道:“媽你不是合我爹私奔的麽,這個老頭在外頭亂說可惡。”看一邊擺著一盆泡裹腳布的水,把布撈了出來,端著盆要進去潑。老板娘攔道:“隨他去罷。”站在門口,聽見王老太爺連咳嗽帶喘氣在那裏罵:“私奔的淫婦,幾年都生不出兒子來,連婚書都沒有,還敢擺出正房娘子的架子……”句句都點著老板娘的心事,老板娘越聽越怒,搶過女兒手裏的盆,一腳踢開隔扇,滿滿一盆臭水把王老太爺從頭淋到腳,摣著腰罵道:“這樣亂咒人家,你才生了兒子沒*****,生了女兒都合人私奔!”
  王老太爺氣得兩眼直翻,老板隻顧打躬作揖哄娘子進去,也不理他。眾人因這個老頭子不合時宜,都在一邊哄笑,無人替他說話。老太爺氣的說不出話來,身上又臭又冷,抹了一把臉,一路小跑回家去。
  偏王老夫人因兒子也不在家,一把鐵鎖鎖了院門,不曉得鑽到哪裏耍去了。王老太爺從後院跑到正房都是鐵將軍守門,又尋到前廳,再到外書房一圈轉下來,兒子合老伴都不見。雖然是江南,十一月的天氣也是極冷,好容易在外書房裏尋到兒子一件皮襖,哆哆嗦嗦換了上身,下邊還是透濕的,咬著牙脫了精光。
  王慕菲為了省錢,外書房平常不擺火盆。王老太爺精赤著兩條腿,冷的直跳,想到廚房裏暖和,把襖子裹的緊了些,一路小跑到廚院。
  廚房裏雇來的兩個廚娘正一邊做活一邊說話,突然老太爺光著兩條腿進來,唬了一跳,其中一個生的略平頭整臉些,就有些夏姬的風 情,又有些紅拂的眼力,還有三分與人結交的本事,笑著湊上來道:“老太爺,您到裏頭烤烤?”一頭說,一頭伸出手來摸老太爺的大那一個有些瞧不上,扭頭出去,看見老夫人合一群人笑嘻嘻進來,忙跑上前道:“老太爺在廚房裏呢。”
  王老夫人怕老太爺罵她亂跑,忙合老胡說:“走,咱們到廚房說話去。倒省的叫人再升火盆。”
  一群人進去,正好瞧見老太爺縮在灶後,兩條光腿伸在火邊,那個廚娘在邊上不曉得說些什麽,一隻手還搭在老太爺光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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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王舉人的新愛情(下)


  原是那廚娘說老太爺身上被淋了透濕,須要搓揉才不會風寒入體,所以王老太爺想著若是病了還要花錢買藥,正好叫廚娘搓一搓。王老夫人本是叫他降怕了的,眾人進來,老太爺哆哆嗦嗦連笑臉都懶得擠出來,道:“各位請坐,五兒速去開門取衣裳來與我換。”
  那廚娘察言觀色,曉得這家是老翁做主,忙笑道:“老太爺走到街上,叫個不張眼的潑了一大盆水,若是不搓揉到發熱,隻怕寒邪入體呢。”
  眾人都是見多識廣之人,俱都當看不見那兩條光腿。王老夫人待要發作,她是吃慣了巴掌的,忍著氣回房,慢慢尋了上下衣裳合新鞋,打成一個包袱抱到廚房來。老太爺收起兩條架的高高的光腿,搖搖晃晃站起,走到小隔間裏穿衣裳。那廚娘笑嘻嘻就想跟進去服侍,叫老夫人攔住了,猶道:“這些事本該我們做的。”
  老夫人從柴堆裏抽出一根鴨蛋粗細的硬柴,冷笑道:“你是個什麽東西,敢偷老娘的男人?你去桃花鎮打聽打聽,誰敢搶我李五娘的飯食。”一邊說,一邊高高舉起柴棍。
  那廚娘原以為她是舉人家的老夫人,最多不過罵幾句罷了,實不料這位舉人家的老夫人比她親娘還強些,挨了重重兩大棍。
  她原有些智計,用力推開老夫人,把自家衣裳拉開,露出主腰和半邊胸來,撞進隔間撲進老太爺的懷裏,殺豬般叫道:“來人呀,求命呀。逼奸不從要殺人了呀。”
  老太爺褲子才提到一半,叫這個廚娘一鬧,褲子滑到腳背。露出見不得人那話兒來,本待進門拉的老胡笑著退出去道:“老太爺怎麽這樣急法?”拉老夫人道:“老嫂子。說起來也當為老哥哥添兩個妾啦,誰家老太爺身邊沒有二三個人兒,又能替你服侍老太爺,在房裏使喚也頂個大丫頭。”
  老夫人冷哼道:“胡子墨,你休他娘的撒臭屁。一個妾也要百八十兩銀,隔不得幾時就要合管家偷情,與表哥私會,抵盜主人家財物去養小子。”衝進去拚了老命拉扯。那廚娘看老太爺黑著一張臉不說話隻管穿衣,想必沒有指望,心想大鬧他一場賺些銀子也好,就合老夫人扭到一處,兩下裏拳打腳踢,搗眼睛扣鼻子。吐口水撥頭發,那叫一個熱鬧。
  若論本事,卻是廚娘高些。隻臉上掛了兩道爪痕,一雙玉手不隻能搓之揉之。還能握之搗之。掄起來虎虎生風,拳拳到肉。老夫人想是養尊處優久了。拳腳上有些生疏,隻得在兵器上找補,撥下頭上兩根長約八寸二分,表麵金光閃閃其實七分紋銀三分白銅打就的分水娥眉刺,呃……錯了,是一對溜金銀長簪,兩手各執一根,左手隻撿那白白嫩嫩地所在急紮,右手避開拳頭,直取腦後。
  王老太爺心痛銀簪,忙道:“老胡,還不來拉一把,我這裏穿衣裳呢。”
  老胡幾個都靠在牆上竊笑,王老太爺發話,老胡不得不進來,一拳敲在那廚娘的頭上,趁著廚娘兩眼轉圈,把她拖過一邊。那幾個把披頭散發的老夫人扶起,都勸道:“老嫂子莫氣,老哥哥哪裏看得上這樣地人。”老太爺輕輕咳嗽了一聲,撥開眾人甩了老夫人一個巴掌,罵道:“老夫要納妾也不找那樣的野雞,你急什麽!”
  那廚娘聽見不依,敞著懷跳起來道:“老太爺,方才您還哄奴家,說奴家生地比這個老虔婆好,許了事成與我五十兩銀打頭麵。”
  眾人都教那一對香瓜一樣大的物事晃的眼花繚亂,就連老太爺都不由自主看了一眼,狠狠吞了口唾沫,才板起臉來,喝道:“這裏大家都是見證,分明是你自家脫了衣裳闖進來老夫換衣的所在。老夫什麽時候合你說過那些下流的話。待我兒來家,取貼子送你去府衙吃板子!”
  那廚娘冷笑道:“老娘不吃那一套,府衙裏地金胖子合奴家也是知交,咱光腳的還怕你濕鞋的,傳出去舉人家老太爺睡廚娘還賴睡錢,極好聽的名聲呢。”
  老胡做好做歹,許了她五兩銀子封口,那廚娘還到六兩,老太爺隻肯給四兩。三個人占了方桌的三麵,吵成一團。
  王慕菲請定大廚,來家走到廚房門口聽見吵鬧,忙忙的進去,老夫人就撲上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道:“你爹爹他不長進,合廚娘偷上了,還要娶她呢。老太爺在那裏說價錢說的極煩,跳過來又甩了老夫人一巴掌,罵道:“休胡說,俺這裏正要拿錢打發她呢,這四兩銀你出!”
  廚娘拍桌子打板凳道:“沒有六兩,奴家就去府衙出首!”
  王慕菲皺眉,摸出一個十兩錠子夾了半邊的,丟到門外,道:“滾!”
  他是舉人老爺,又丟了錢出來,那廚娘見到他不免膽怯些,見鬧也鬧的夠了,爬起來撿了銀子飛一般逃出門。
  王慕菲看了這群人一眼,也不說話,撿起自家那件皮袍回房去了。這裏老太爺想追上去問兒子憑什麽他就讓真真休了他,方才那一場鬧地極是沒臉,在老朋友麵前還罷了,卻不好意思去就兒子的冷臉。
  胡子墨因笑道:“老哥哥,聽說你家兒子將娶那姚小姐為妻,老嫂子叫咱們來幫忙呢。”
  老太爺出門,噴嚏連天,回到自家房裏,叫暖氣一熏,立時就覺得頭重腳輕,坐到太師椅上說不出話來。老夫人方才叫他當著眾人麵打過兩下,又是才合賤人打過架的,悶悶地回房去睡。還是老胡見老太爺清鼻涕都出來了,勸道:“老哥哥想是著了涼,還是睡一會。煮碗薑茶來吃。有事明日再說也是一樣。”
  幾個人拱拱手辭出來,尋了個小茶館坐下,胡子墨就道:“老王這是昏了頭呢。聽見說尚家窮了就要兒子另娶。”
  另一個道:“他能有什麽見識,從前素娥十五六歲。出落的花一般,我教他獻把田大將軍,他不肯,結果老李把女兒送去,她生地還不到素娥八分呢。如今老李一家都叫田大將軍家養活,聽說他女兒生了個小子,老李地日子越發好過了。”
  胡子墨冷笑道:“老王這個兒子也是個背信棄義的,咱們是指望不上他將來發達了有好處了。不如另想法子罷。”
  其中一個道:“你從前不是到明水狄家打過秋風?不如再到薛三老爺處碰運氣,他老人家手指頭縫裏漏一點半點也夠咱們吃用不盡。”
  胡子墨搖頭道:“鳳大鳳二兩個不得好死地,非要拿狗頭去哄他,結果人家還了一包石子來,狄家我不敢惹。那薛三爺是狄夫人地親兄弟,咱遠著些。不如去尋那陳公子吧。他是個傻的,又合王家姚家有仇,聽說我們是王老太爺地朋友。必定一哄一個準。”
  眾人哄然道妙,約齊了過幾日在胡子墨家再議。給了茶錢各自散去。
  且說老太爺和老夫人都病著。隻王慕菲一個人 操 持婚事,反倒覺得自在許多。他請了唐秀才來助忙,把二千銀子花的幹幹淨淨,果然辦成一場體麵婚事,聘禮就是原來張家聘他妹子的,也算是豐厚體麵。姚滴珠因嫁的是她自家愛的男人,歡喜收了,先使小桃紅押著二十四抬嫁妝來鋪床,明水木器無人賣給她,新買地蘇州新樣螺鈿磨漆全堂家俱,明晃晃的極是耀眼,擺在房裏掛紅吊彩,極是喜氣,老太爺合老夫人都扶病來瞧了,都愛不釋手。
  第二日初八,王慕菲翻出他那身舉人的行頭來,大紅圓領,爛銀腰帶,頭上簪著四朵金花,騎著借來的高頭大馬,果然是個極風流的人物兒。路人看見,都讚歎:王舉人果真生的極好,合那賽嫦娥正是天生一對金童玉女。
  王慕菲聽見心裏快活,笑嘻嘻到了莫家巷口,姚家早挑出十來掛百子千孫鞭來,響了許久,王慕菲下馬衝圍觀的鄰居們拱拱手,踏著大步進去了。不過時姚小姐蓋著大紅蓋頭出來,鼓樂齊鳴,姚府管家提著一竹籃銅錢散把看熱鬧的小把戲,霎時歡聲雷動,恭喜之聲不絕於耳。姚小姐經過瑞記鋪子,故意拉開轎簾露出半邊臉來,正好看見樓上窗格裏有大紅的衣裳閃過,
  她仰起臉來,衝上頭得意一笑,才放下轎簾,得意洋洋去了。
  尚真真卻是真在瑞記樓上。側著半邊身子看王慕菲身著紅袍頭頂金花喜洋洋地娶親,心裏百般滋味。李青書合尚鶯鶯坐在一邊吃茶。良久,外頭已無喧嘩之聲,真真尚依在窗前。李青書衝娘子擠眼。尚鶯鶯皺著眉頭,走到妹子身後抱著她,輕聲道:“咱們家去,爹爹使人捎信來說,明年二月就到家呢。”
  尚真真淚落如雨,喃喃道:“原來數年恩愛,敵不過幾兩金銀。”
  “妹子,縱然是他回心轉意,不合姚滴珠如何。他早有納妾的心思,又是那樣一對公婆,你肯回頭否?”李青書站起來問道。
  “我不肯!原說好了我們……一雙兩好,再多半個人也使不得。”尚真真咬牙道:“姐姐,我搬回家去住罷,日日都有人上門提親,沒的叫人說你。”
  尚鶯鶯笑道:“我也想回去住幾日呢,走罷。今年咱們過個熱鬧年。狄九叔說今年咱們家有五六萬銀子地分紅,還有半船貨,咱們去挑幾樣頑器。說起來,我倒想跟著他們出海走走。”
  李青書不甚快活,拿手指頭頂娘子道:“你去了,我合孩子們怎麽辦?”
  尚鶯鶯橫了他一眼,嗔道:“我說說罷了,就你家那些鋪子,哪一天能少得了我?”
  真真見不得姐姐姐夫恩愛,低著頭走到樓梯處,李二叔過來扶她,道:“二小姐,咱們有的是法子治這兩個賤人。必替您出一口氣。”
  真真搖頭歎息,道:“李二叔,不必。由他們去罷。”
  尚鶯鶯衝李二叔擠眼,笑了一笑跟出去。李青書落後幾步。經過時仿佛說今日風有些大一般輕描淡寫:“莫要叫人看出來。”
  卻說王慕菲接了新人到家,合滿座朋友吃了幾杯酒,,突然得少了些什麽,再細瞧瞧。隻有他蘇家妹夫坐在席間,張家妹夫不曉得哪裏去了。他拍拍腦袋,想到必是妹子曉得蘇公子要來,所以尋了緣故不拋頭露麵,新妹夫想必麵嫩也不好意思來。這樣一想,還罷了,又吃了幾杯酒,妝醉伏在桌上不肯動。唐秀才把鳴玉坊那班粉頭都召了來,巴不得自在取樂。命人送了新郎進新房,一群人移席到王慕菲地外書房,自在取樂。正經人都道婚宴上這般行事不妥當。紛紛散了去,唐秀才曲意結交蘇公子。兩個打地火熱。一群風流才子縱情聲色不提。
  卻說王慕菲進了洞房,門口站著清風明月。一左一右上前請安道:“新姑爺吃醉了呢。”扶著他進裏間,李媒婆頭上插著一朵大紅花,吃的腮上紅紅地上來道喜。小桃紅賞了她兩個帕子二錢銀子打發她出去了,也帶著眾使女上來道喜:“恭喜姑爺,恭喜小姐,祝姑爺合小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王慕菲笑道:“多謝多謝,每人一錢賞銀。”
  小桃紅謝了賞,帶人出去,王慕菲挑開紅蓋頭看是,滴珠頭上卻是一頂珠冠,在燈下耀眼奪目,越發映的她麵如白玉,目似秋水,一點櫻唇似笑非笑。王慕菲看了如何不愛,笑嘻嘻伸出手去,道:“娘子,為夫替你脫衣裳好不好?”
  姚滴珠羞紅了臉,低下頭道:“奴自家來,相公歇歇。”自家把珠冠取下,取妝盒小心裝好鎖入箱內,脫下大紅的繡衣,現出桃紅地小襖合褲子來,上來替王慕菲脫帽。她手腳生疏,不似真真妥貼,一個衣結解了半日也解不下來。王慕菲曉得她必是從不曾替男人解過衣裳,心裏大樂,笑道:“我自己來。”脫的隻有一件小衣,把滴珠按倒在床上。
  滴珠害羞道:“燈……”
  王慕菲隻顧合她親嘴,因她總掙紮著要起來吹燈,笑道:“點著燈才得趣呢。”一邊說一用拉開她地主腰,伸手進去。摸了幾把,心裏歎息:“果然女孩兒家的胸比婦人的好摸,難怪蘇妹夫要納妾呢。”
  姚滴珠早已癱成一團泥,心裏卻明白,想必是王慕菲因她名聲不好,怕她不是處子,想到方才小桃紅塞在枕下的白綾帕,從王慕菲懷裏抽出如玉的藕臂,輕聲道:“相公,你讓讓罷。”從枕下抽出那塊白綾帕子。王慕菲忙接過來,抖得一抖,看得兩麵都是雪白,鋪在滴珠股下,順手扯掉那條桃紅繡蝴蝶地褲子。
  姚滴珠免不得攢眉咬牙忍受,任由王慕菲暢快了一回,兩個臉偎著臉,腿壓著腿睡了一會。王慕菲乍遇新人,極是有舉致,到爬起來要再戰,這一回滴珠略長了些本事,兩個旗鼓相當,鬥得在隔壁偷聽的小桃紅欲仙欲死才罷。
  第二日清早起來,王慕菲合滴珠都兩腿發軟,取了喜叫小桃紅送把病中的老太爺和老夫人看過,正巧那李媒婆來討喜錢也看過了。王慕菲極是喜歡,與了她二兩銀子。滴珠格外厚賜,二兩銀子之外,還與她一盒內造點心,四匹青紅布,一個厚緞子把她做衣裳。李媒婆喜滋滋去了。
  他兩口兒吃了幾口粥兒到床上補眠,有沒有做點子事就不得而知。
  話說尚真真回到尚家大宅居住,內有數不盡的奴仆,外有林管家一班兒忠仆,雖然日日有那不曉得自家有幾斤幾兩重的人家來求親,都是不曾見著管家,就被守門的婉拒了。因她搬回大宅去住,都傳說尚老爺在海外遇見仙人,要帶了幾十船金珠來家。尚老爺是出了名不肯再娶的人,那許多金珠自然還是尚家兩位小姐的。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也不曉得是哪裏傳說來地,俗語說的好,三人成虎,傳的多了,人都當真,俱說尚家又富起來。別人不論,那個河東府地柳公子虎臣越發心急,尚家大門進不去,日日到李家求李青書。為強人所迫,把晚上八點的更新提前。。。。。奴家。。




第三十六章 老太爺跳牆(上)


  柳家原合李家也有親,李青書不耐煩日日都敷衍他,請他到天香樓吃酒,道:“表弟,開弓沒有回頭箭,真真原是不肯嫁你才要逃走,沒得轉了一圈回來嫁你,何必叫愚兄為難。”
  柳虎臣冷笑道:“青書表哥,你哄孩子耍呢,我還能不曉得堂姑夫家是真窮是假窮?你下手快娶了鶯鶯,尚家一半的錢財都是你的,難不成你還想攔著我去取原是我的那一半?”
  李青書笑道:“原來還是為錢,沒的說,薛兄請出來做個證見。”
  薛三公子從隔壁慢慢踱進來,笑道:“柳家的小子兒,我合你堂姑夫是什麽交情,從前他合你爹訂親時原是我做的證見,有你這句話,還當老尚會把女兒嫁你麽。”
  柳虎臣沒想到李青書設了計誘他,翻臉道:“李青書,你壞我好事!咱們再不是兄弟,你等著。”
  李青書冷笑道:“別說我家老丈人曉得不依你,你為財棄掉發妻無情無義,看這天下的商賈還有誰合你們柳家做生意。”
  薛三公子看著那柳虎臣搖頭歎氣:“似你這般急功近利又背信棄義,明年你們柳家不必出海了。”
  那柳虎臣聽見薛三公子這樣說,臉色微微發白,跺跺腳去了。
  李青書就叫撤桌子重上酒果。薛三公子笑道:“隔壁擺下了,引你見幾個小朋友去。”
  到得隔壁,一群少年站起來,齊聲問好道:“見過尚大姐夫!”
  李青書唬了一跳,笑道:“這幾位是……?”
  薛三公子笑道:“是我家的子侄輩,幾年前合你家丈人一同出過海的。所以他們偏著那邊喊你姐夫,偏不叫你李大哥。”
  李青書笑道:“這麽喊我可就惱了,我原是合你們薛三叔兄弟相稱。叫你們平白降了一輩去。”
  薛三公子擺手道:“咱們各交各的,臭小子們。你們不好好在劉家港等著接船,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少年們哄笑起來,你推我我推都不肯頭一個說。李青書心裏原記掛著娘子在家等侯,正好回避,忙笑道:“薛三哥。我趕著回去合娘子說話,就辭去了罷,今日這桌算我的,再叫幾個小唱來助興!”
  薛三公子笑道:“使得,小唱使不得,不然我姐姐說我帶壞了孩子們,我要吃板子地。”
  李青書大笑,站起來做了一個羅圈揖。少年們都站起來,齊聲道:“李大哥走好。”李青書揮揮手下樓。騎著馬到尚宅,徑到娘子院裏,笑道:“那柳虎臣已打發了他。薛三哥瞧不上他,明年他家都不得出海呢。咱們要不要加一份?”
  鶯鶯放下手裏地帳本。笑道:“還是李百萬家呢,眼皮子也恁淺。我們尚家本有一份在裏頭。再加,隻好加你們李家,十來房一分,到你頭上能有多少?你家那些人,收了錢隻怕還要嫌你沒有早入夥呢。何苦做這樣出力不討好的事。”
  李青書歎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家號稱是李百萬,也隻我們這房略好些,那幾房無所不為的樂。若不想些法子,又不分家,隻怕轉眼就敗了。”
  尚鶯鶯不樂意道:“他們名下地鋪子又不舍得叫我管,又要笑話我牡雞司晨,不過仗著老祖宗寵愛罷了。這世上沒有一邊替他們賺錢一邊被他們說道理,你要想法子也使得,不許走薛家的路子。薛家不是看我爹爹麵上,肯合李家結交?”
  李青書無可奈何笑道:“娘子大人說地是,我另想法子就是,不過是這麽一說罷。就是你肯,隻怕他們也舍不得一下子拿出十萬八萬的本錢來。”
  尚鶯鶯忍不住笑起來:“這倒是真的,出海做生意雖然獲利極厚,風險也極大的。若是一個不小心翻了船,你就是李家的千古罪人。”
  李青書拉著娘子地手,去看桌上的帳本,笑道:“還是你家清靜,這一會功夫就算完了?在咱們家,曉得你算帳,那幾個嬸娘流水般來尋你說閑話鶯鶯笑道:“我分了一半給妹子算呢,也叫她學學。其實她悟性還在我之上,隻怕看幾天帳,尚家的產業就可給交給她了,我也多些空閑合孩子們耍。”
  李青書笑道:“我呢,我呢,橫豎無事,咱們泡澡去?”強把鶯鶯的帳本取下丟給在一邊竊笑的小櫻,拉著她去了。
  綠蘿院廊下一間耳房裏,小梅問春杏:“為什麽大小姐不要我們去服侍二小姐?”
  春杏放下手裏的針線,笑道:“這是怕二小姐觸景生情呢,過幾日二小姐想開了不傷心啦,自然叫你上去伺候。”
  小梅移到窗台歎氣。突然又道:“下雪啦,不曉得我在後院種的那兩棵梅花怎麽樣。”
  春杏道:“你們還記著那裏做什麽?若是你舍不得,還叫人送你回去。”
  小梅連連搖頭道:“不回去不回去。我隻是舍不得我種的梅花罷了。”
  春杏笑著戳她的額頭,道:“你這麽老實,誰舍得送你回去,送回去叫人欺負你啊。快做活,趕著過年前做完,初五咱們穿著好去廟會上耍。”
  小梅依依不舍看了看窗外,雪花似玉屑般紛紛揚揚,天空合遠處都叫密密地雪擋住了,灰灰的天地間一片白茫茫。小梅道:“天暗下來了呢,小姐在看帳,要點燈!”跳起來就要開門。
  春杏扯住她的袖子,道:“你當是你王家呢,就咱們幾個人貼心。我帶你去瞧瞧。”丟下針錢,開櫃取出兩件大紅猩猩氈地鬥蓬來,替小梅穿好了,自家才穿上。小梅摸著身上的鬥蓬。吸氣道:“這樣好衣服,聽說極貴地,咱們也有地穿?”
  春杏笑道:“不過有名有姓地得一兩件罷了。走罷,你在咱們家住久了就明白了。咱們去茶水房瞧瞧去。”
  茶水房原是裏外兩大間,外間當地擺著大火盆,上頭一張大方桌,兩個幹淨利索地媳婦子正在做點心,後牆邊兩眼小灶。一眼灶上燒著一大壺熱水,另一眼上擺著蒸籠,不曉得裏頭是什麽點心,一股子說不出來的香甜氣味飄在房裏。裏間一個妝束合春杏差不多,隻是比甲是白綾彈墨花樣地大丫頭出來,笑道:“又不放心二小姐啦?春杏,你當二小姐隻是你一個人的小姐呢。”
  春杏把紅著臉地小梅推到跟前,笑道:“翠墨,這是這幾年一直跟著二小姐的小梅。極是忠心的。小梅,我原是大小姐那邊的,過些日子還要回大小姐那邊去。以後你有事隻合翠墨姐姐說。”
  翠墨擺手笑道:“春杏姐說哪裏話。”親親熱熱牽著小梅的手道:“以後咱們一處做活。老規矩,二小姐房裏八個大地。還有六個你不曾見。別人你不必理會。我是管茶水飲食的,你想吃什麽合我說。有一個管衣裳一個管首飾。將來你隻管近身服侍咱們四個有事替換著無妨。還有四個是管帳的,不管做活,不是錢帳上的事不要去找她們。”
  春杏看小梅有些發愣,推她道:“原來隻咱們兩個大的,樣樣都要你 操 心的,如今分了職責,小姐的衣裳收撿洗曬都有人,要穿什麽要做什麽你隻合管衣裳的說一聲就使得。端茶送水的活自有小丫頭們去做呢。”
  翠墨笑道:“咱們每人手下都有兩個小地聽使喚,等她們調理出息了,咱們也嫁人去了,你不必不好意思,盡管使她們!”
  小梅紅著臉不好意思說話,春杏笑道:“走罷,咱們回去接著做新衣裳去。原來房裏那幾個膿包哪裏頂的半點事?樣樣都要你盯著,隻得忠心一門還好。”
  拉著小梅回去照舊做活,小梅拈著針出神,突然道:“我有月錢啦!”
  春杏笑道:“你原是上在咱們家檔子上的,當然有,就是前幾年地也在那裏,隻是你一直在王家,不好把你的,這幾年積下來也有幾十兩,我勸你領了這個錢交給二門上地林三管家,他那裏有幾間鋪子,老爺說過許我們也入股。我們都把銀子存在他那裏生利錢。”
  小梅想到有了錢,將來尋著母親和弟弟,替他們買房,替弟弟娶親,喜歡地眉飛色舞。
  春杏看她一臉白日夢的模樣,也不說她,低著頭依舊做活。過了一會,門外有人敲門,
  “姐姐們在麽,翠墨姐姐叫送點心來,”一個小丫頭拎著個小食盒推門進來,笑道:“春杏姐姐好,梅姐姐好。”從食盒裏取出兩碟點心,又兩碗茶麵子,把食盒擱在一邊,笑嘻嘻出去。
  春杏隻不過吃一兩塊點心罷了,茶麵子動都沒有動一下,小梅吐舌道:“我還以為李家極富有呢,咱們過地比李家小姐還闊氣。”
  春杏笑了一笑道:“你隻見過九少爺合老太太兩處,還算講究。那幾家也隻個空殼子,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李家固然是一年不如一年,王家的日子卻是一日不如一日。王慕菲指望新婦帶嫁妝來,自然有錢,大手大腳花淨了手裏的兩千銀子。他合滴珠新婚燕爾,正是你儂我儂的時候,哪裏想得到柴米油鹽小事。這一日正在臥房裏替滴珠畫眉,小桃紅進來回道:“姑爺,老太爺那裏又罵人了,說跟前使喚的人不用心,火盆熄了也不換。”
  王慕菲皺眉道:“前日換換的使女,怎麽又不好了?娘子隨我一同去瞧瞧?”
  姚滴珠笑道:“相公先走一步,奴在這裏描完了眉再去,不然隻得一半,不怕嚇著老人家麽。”
  王慕菲笑笑自去,姚滴珠開口問道:“為何事爭吵小桃紅道:“柴房外有兩袋上好銀霜炭,誰用誰去取,因落雪咱們的人嫌麻煩,把兩包都抬了來。隻道他們要用開了柴房取就是。誰知裏頭隻有幾袋下用柴炭,老太爺嫌煙氣嗆要換,不曉得哪個多嘴的說都是咱們抬了來。在那裏鬧呢。”
  姚滴珠微笑道:“這是給我下馬威呢,幾根炭值幾個錢?我就曉得這兩個老的不得消停。打量我是那不爭氣的尚真真?走,收拾東西家去,使個人合姑爺說,就說我爹不日就要來家,我家去收拾收拾。問他來不來。”
  王慕菲坐在桌邊,聽爹爹抱怨兒子媳婦不孝順,自家用好炭,給爹娘用差炭。老夫人也道:“管家娘子服侍不貼心還罷了,手腳不幹淨,燕窩本還有一大包,他們才來了幾日就回說沒有了。”
  王慕菲想到這幾日他合滴珠平常吃地白粥,甜津津的極是好吃,好像就是燕窩粥。正不曉得如何回答,進來一個使女道:“姑爺,我們小姐說方才有信兒來。我們老爺還有幾日就要到,要回娘家去收拾收拾。問姑爺去不去?”
  王慕菲還不及說話。老太爺忙道:“去去,阿菲。你速去。”推著兒子出去,笑嘻嘻對坐在轎子裏的媳婦道:“在娘家多住幾日也不妨,等親家來,爹爹要請他吃酒呢。”
  姚滴珠笑眯眯道:“媳婦省得,待我爹爹回來,必要合他說,公公婆婆極疼愛媳婦地。”
  老太爺目送兩頂轎子出門,回來王老夫人抱怨道:“不是說好要生降伏她麽。”老太爺笑道:“不忙。親家跟前總要做個樣子,走,我們到媳婦房裏瞧瞧去。”
  老夫人等不得這一句,忙跳起來搶在前邊。果然媳婦把房裏大小四五個丫頭都帶走了,房門隻半掩著,老太爺推門進去,站在銀光閃閃的家俱跟前,不住讚歎道:“還是這樣家俱好看呢,明水木器哪裏好起,偏那麽值錢。”老夫人早鑽進臥房,要看滴珠地陪嫁。尋了好一會都沒有尋到妝盒,喊道:“老頭子,是不是媳婦回娘家,把妝盒帶走了?”
  老太爺道:“她要在娘家住幾日,自然要帶妝盒回去,你翻別的瞧瞧罷。”走過來開箱櫃,裏頭俱是王慕菲的衣裳。十來個衣箱疊在床背後,俱是上了明晃晃新式西洋大鎖的,老太爺無可奈何,道:“我記得尚家小賤人走時空手的,咱們去後邊翻翻,她地東西不愛上鎖。”
  老兩口頂風冒雪把樓上樓下都翻了一個遍,才尋到一間不起眼的耳房,使一把小銅鎖鎖起。
  老太爺從門縫裏張望,果然都是真真的箱子,喜歡道:“在這裏了,你去取我的家夥來。”
  老夫人笑道:“瞧我的。”頭下撥下她那根八寸二分長的簪子,探進鎖眼裏搗了兩下,喀嚓一聲鎖開,老太爺奔進去,掀箱子蓋,喜歡道:“都是上好綢緞,正好趁兒子不在家,咱們拖出去賣啦!”
  老夫人從櫃子裏鑽出來,取一件皮襖披在身上,舍不得道:“賣不上價錢,留幾件我穿。”
  老太爺搶下來,罵道:“豬腦子,換了銀子悄悄收起才好。你沒的穿,媳婦自做好的把你穿。”
  踢她一腳:“速去叫人去雇四輛,不,三輛大車來。”
  老夫人把那件皮襖又摸了摸,一步三回頭出去。過不多時,老太爺押著三車衣裳先到成衣鋪,成衣鋪道:“王老太爺,小本生意,收不起。您到前門大街,有個天下第九當,去那裏當死當,他們本錢大,做生意極是厚道,必不叫您吃虧。”一邊看老太爺出門,自家飛一般去第九當報信。
  老太爺被他一陣馬屁拍的胡子翹多高,真個尋到“天下第九當”要當當。那天下第九當是誰家地本錢?卻是尚鶯鶯與李家幾個要好的小姑子們合開的,所以有個九字。管事地得了消息,曉得尚家小姐的衣物多是做一季,記一本帳地,又有標記,極是好認。掌櫃地親自出來,接著王老太爺說了半日話,等著取了舊日替真真做衣裳的帳來,那邊安排隊妥當了。他才慢慢開箱一件一件唱價,唱到一半,掌櫃地道:“老太爺,有些不對,這些物事,倒像是贓物,你從哪裏買來的?”
  這是番外書評換更新的字數。嗬嗬,略有點遲。昨天一個朋友跟我說,這兩天更的雖然多了些,可是質量下降了呢。我回頭看看真是的,這樣吧,換更每天少換點吧,每天以兩千為限,積的多的推到後邊去。今天的更是昨天說好的,嗬嗬,晚上還有一更四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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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老太爺跳牆(中)


  老太爺勃然大怒,道:“胡說,這都是我家的舊衣裳。你們不收我到別家去!”
  掌櫃的道:“老太爺莫急,府衙裏有失單,咱們鬆江各大當鋪都抄得有,太爺的話,若是尋到贓物還有厚賞呢,你到哪家都一樣。我白說你老人家也不信,取失單來一一對過。”
  命人去取了印藍花的失單來,頭十來件就在眼前,還注明了都有暗記。掌櫃的翻出來把老太爺看,道:“這是沈裁縫的記號,不是小人說的難聽,您家雖然是舉人家,也請不動他家做衣裳的。”
  老太爺眼珠轉了幾轉,這些衣服多是尚家抬來的,想必當鋪因值錢想要吞下,此時叫他當麵承認尚真真是他兒媳婦,實有些說不出口,咳了幾聲道:“這些原是人家送的。”掌櫃的笑眯眯指著失單上幾個字道:“原來是這樣,老太爺,你不曉得我不怪你,這些衣裳原是城東齊大戶家丟的。不如在下做個中人,替你請了齊大戶點齊了衣裳。不然交官,小店自不必說,還有賞銀,你老人家官司纏身,免不得要花銀子上下打點。就是王舉人的清譽也不好聽呢。”
  老太爺冷笑道:“掌櫃的,你當我是深山裏的村老呢,叫你幾句話就唬住了?這些衣裳原是李百萬家送給我家的。”
  掌櫃的變了臉道:“李家和你家非親非故,這些衣裳也值二三千金,平白無故的送你們?”
  老太爺惱了,拍案道:“誰不曉得李九奶奶的妹子合我兒子從前私奔。”
  掌櫃的冷笑道:“老太爺也這般說,想來人說的多是真話。原來尚二小姐是王舉人拐了去地。尚家為何不告你家拐他女兒?”
  老太爺不好意思說原是想逼尚家多出嫁妝,所以不主張兒子補婚書,紅著臉道:“他家也求我家找媒人去說親。是我說,奔者為妾。沒的為個妾去求親。”
  掌櫃的冷笑道:“是妾,人家李家何等富有尊貴?會把這數千金地衣物送把把妹子當妾的人家?老太爺,你休胡說。不肯私了也罷,你請到後邊坐坐,我去府衙出首。”就叫人把十來隻箱子都抬到後邊一個偏院去。老太爺被幾個夥計攔住手腳。眼巴巴看著箱子都抬進去了,破口大罵,掌櫃地叫兩個人把他架到放箱子的廂房裏,冷笑道:“我們不貪你的箱子,你在這裏坐著罷。等金捕頭來合你說話。”把門扣上,出來打發幾輛車去了,命人去請金捕頭來做戲,兩個人故意走到廂房門口商議,金捕頭道:“這些贓物太爺說就叫你變賣。倒是這王老太爺,財物得來的不明不白,他家王舉人又是才娶的姚絕戶。正是送上門來地肥羊好過年呢,多謝你。老哥哥我也能順帶發一二千兩的小財。”老太爺聽說一個捕頭都想在他那裏撈一二千兩。心裏跳的厲害,他是天生隻進不出的性子。若不早做打算,真叫人算計了去如何是好?何況真真這十幾箱衣裳是他趁兒子不在家偷拿來當的,兒子曉得了必不快活,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家去妝病,就是衙役上門死都不認,想來也無人敢把他怎麽樣。雖是這樣想,倒底有些舍不得,轉了兩圈再走到門邊偷聽,外邊無人聲,試著推了推,居然推開。老太爺縮頭縮腦出來,院裏無人。地下的雪積的有半尺厚,寒氣逼人,想必都在房裏烘火,老太爺去推院門卻是反鎖,想必是以為他一個老頭子不要緊,所以隻鎖了院門。
  老太爺四下裏瞧了瞧,就從一扇半掩的門裏看見一架竹梯,他爬到高處看看,隻東牆外是小巷,就把竹梯架到東牆,輕輕巧巧翻過去,順手就把那梯子提過去,落到地下,扛著那梯走到一個雜貨店,二十文錢賣把人家,把這得來不易的二十文握在拳裏,深一腳淺一腳到家,老夫人接著,問道:“如何?”
  老太爺歎息道:“晦氣,當鋪裏說是人家地賊贓,還有失單為證,不是我機靈就叫金捕頭拿住了,你把管家媳婦們都叫來,合他們說老太爺我病了幾日了,今日都不曾起身。”說罷匆匆脫了衣裳鑽到被臥裏,把那二十個錢數了又數,鄭而重之藏在枕下。
  果然半個時辰,就有衙役來敲門,老夫人出去,說老太爺病了幾日都沒有起身,那幾個衙役隨口問得來上茶的媳婦子真是臥床不起,道:“原來這樣,想必是有人冒府上老太爺的名字,將偷去地東西變賣。請老太爺安心養命罷,我們打擾了,改日舉人在家我們再來請安問好。”極是客氣,拱手去了。
  老太爺在裏間聽的分明,一顆提著地心放下,心裏就有了主意,隻說那些箱子是人抵盜了出去,想必管家們方才被吩咐過了,不敢亂說,就是兒子找來也沒有帳算。放心起來,吩咐道:“老伴,叫廚房晚上燒鹿肉吃。”
  且說當鋪掌櫃地施計賺下這十幾箱衣裳,謝了金鋪頭眾人五十兩銀,親自到尚家尋大小姐道:“那王舉人家把二小姐的衣裳拿來當,小地設計賺了來,想問大小姐何時送來?”
  尚鶯鶯笑道:“極好,雖然不值什麽錢,到底不叫他家沾便宜,我這裏使個人去翻翻,完了,你處置了罷。”就命人叫小梅合新管衣料的翠依帶著幾個人第二日去當鋪,翻出了幾百兩壓箱的金銀並兩箱小衣鞋腳等不好見人的物件,那掌櫃的極會做人,道:“原是替二小姐出一口氣,這些衣裳也值三千來兩,小的賣完就把銀子送回去。”
  小梅不敢則聲,那翠依笑道:“大家辛苦,賣完了扣出五百來你們發紅包。”掌櫃的也不推辭,謝了又謝,送她們出來。小梅坐在車上問道:“翠依姐姐。你隨口就替二小姐用了五百兩,可使得?”
  翠依笑道:“本不是他份內的事,難為他心裏想著小姐。又是花了心思去打點的,與他五百兩。那個什麽金班頭那裏要打點,夥計們要封口,通風報住的人要謝他,自然不能叫他吃虧。所以與他五百兩。這些事你慢慢瞧著就明白了,將來你也曉得如何行事。咱們家。小姐以下,裏頭咱們四個最大,五百兩以下地花費兩位小姐不問的,自有管帳的核算你花地是不是地方。”
  小梅聽的暈頭轉向,睜著眼睛說不出話來,翠依因她跟了自家小姐數年,極是忠心,並不笑話她無知,就把尚家明地暗的規矩都細細說給她聽。小梅聽說。吐舌道:“尋常人家的小姐也不得這樣本事。”
  翠依笑道:“我們老爺送我們三十來個在山東讀了六年書,才得執事,你卻是天生好福氣。”
  小梅低頭。紅著臉道:“我什麽都不會。”
  翠依笑道:“你服侍二小姐這許多年了,她的心思你最明白。咱們以後都要看你眼色的。兩個一路說說笑笑。小梅伸頭出去看雪,想到自家衣食不愁。主人又寬厚,母親合弟弟不曉得在那裏吃苦,不由長歎。
  翠依以為她看見什麽了,也伸頭來看,正好瞧見一個使女提著籃子站在巷口,生地卻有幾分顏色,忙推小梅道:“可是因為她?”
  小梅順著去看,卻是小桃紅笑容滿麵站在屋簷底下,大怒道:“那是姚賤人的使女。停車,我下去揍她。”
  翠依也不是個省事的,聽見是自家小姐的仇人,冷笑道:“不必咱們動手,針兒線兒,帶人下去揍她。”
  針兒線兒都隻有十一二歲,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一個問趕車的要了長鞭,一個取了壓簾子的短棍,笑嘻嘻道:“姐姐,你家主人呢?”小桃紅愣了一下,答道:“我們姑爺和小姐在裏頭挑綢緞……你們是什麽人,要做什麽?”
  針兒一鞭抽到她背上,冷笑道:“我們要打姚家的小賤人。”線兒看她痛的彎起腰,就在她背上敲了數下。
  小桃紅早嚷救命。趕車地管家看見裏頭出來一個小夥計,忙跳下來把兩個女孩兒拎起來,道:“小姑奶奶們,不是這樣頑法。”一手一個拎起丟到車上,跳上車揚鞭去了。
  小梅不解恨,掀簾子伸頭看小桃紅,笑道:“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翠依猶罵兩個小的膽小,道:“打她背做什麽?下次撿手腳打。”
  小桃紅聽出是小梅的聲音,呸道:“你家小姐是個妾,也就合我一般,你又是個什麽東西。”趕車地怕出事,早揚起幾鞭把車趕走。姚滴珠合王慕菲出來看時,隻看見形容狼狽的小桃紅怒目長街盡頭地馬車。
  姚滴珠看見,惱道:“誰打地你?”
  小桃紅看著姑爺不敢說,姚滴珠甩手賞她一巴掌,聲音極響亮,王慕菲都打了一個抖。
  小桃紅咬道牙道:“是姑爺家的使女小梅,她還罵……罵小姐是賤人。”
  姚滴珠微笑起來,看著王慕菲不說話。
  王慕菲膽戰心驚,生怕娘子當街也這麽給他一下,笑道:“我家地使女都在家呢,這是哪個?”
  小桃紅道:“就是在莫家巷就使的那個小梅。”
  姚滴珠輕笑道:“原來是她,有什麽樣的主人就有什麽樣的狗,休要合狗一般亂咬的人見識。心裏極是惱火,手下敗將也敢打她的丫頭,肚子裏轉的一轉,想到小梅原是她家相公搬到莫家巷買的,賣身契當在王家,卻跟了尚真真回去,正好叫王慕菲要回來,看他聽不話。因道:“阿菲哥哥,那個小梅,不是你買的麽,那是咱們家的使女呢。”
  王慕菲想到從前家裏那些下人都是尚家送來,隻有小梅是他真金白銀買來,真真走時,別人都當走,隻有她不當走的。心裏也惱小梅不把他當主人,恨恨道:“這個賤人,總要收拾她。”
  姚滴珠看他變了臉色,也不言語,故意道:“小桃紅傷的狠了,咱們家去罷。明日再來買魚翅燕窩也使得。”拉著王慕菲家去。
  王慕菲這些天有意無意把真真拋到腦後,今日小梅把小桃紅打了,他胸中那一股鬱悶之氣又升起,真真素來溫柔,怎麽就有膽子休夫?李家又攔著不許他兩個見麵,說不得,必是向來看他不順眼的尚鶯鶯做梗。這幾天問真真求親的也多,她一個都不許,想必是還想回頭,再想到從前真真也有惱的時候,他說兩句好話就回嗔做喜,越想越覺得的是尚鶯鶯做祟,正好借到尚家要小梅之機,逼真真出來見一麵。因道:“小梅這賤人本是我買的,買她的契紙還是我親手收起,居然敢這樣掃娘子的麵子,必要把她要回來,叫娘子好好調教。”
  姚滴珠哪裏曉得舉人大人的心思,隻當他要為自己出口氣,忙道:“也不急在一時,等我爹爹來家再說,現在忙的緊。”
  王慕菲點頭道:“極是,嶽丈大人來家是大事,他出門也有三年,咱們必要好好慶祝一番。”
  姚滴珠偷偷伸出手在王慕菲的胳膊上輕輕掐了一下,搶上前跑了幾步道:“快些兒,忘了帶傘呢。雪越發大了。”
  王慕菲把滴珠送回娘家,想到小梅的事,就道:“再有幾日就要過年,你如今是我王家婦,當在王家過年呢。”
  姚滴珠笑道:“相公說的是,隻是奴這裏也丟不下,又沒有個兄長替人,不如相公家去料理過年事體罷,奴這裏趕著料理了,二十九那日家去,不是一樣?”
  有個金子打就的姚員個光芒閃閃的吊在那裏,王慕菲自然順從,第二日早起獨自回家。到家先到自家房裏看一回,房裏好像沒有人動過,爹娘果真是進益了。放心到書房,翻了許久,果然叫他翻出買小梅的賣身契來,貼身收好。
  老夫人聽說他來家,就使人喚他去說話。王慕菲道:“我這裏有事呢,回頭吃中飯時擺一處再說罷。”那媳婦子道:“老夫人這兩日胸中疼,要燕窩拌魚肚做湯才吃得下去飯,問老爺討銀子去買菜。”
  王慕菲無法子,走到後院去見爹娘,抱怨道:“這幾日我忙的覺都睡不好,幾兩銀子買菜錢,你們自家掏就是,問我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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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吃飯,我要睡覺,555





第三十八章 老太爺跳牆(下)


  老太爺房裏門窗關的嚴嚴的,銅火盆裏依舊是那賤炭,一股子貓尿味,難聞之至。王慕菲才說得一兩句話,就被嗆的直咳嗽。想到在滴珠家的火盆裏都要放香餅,哪有這樣怪味。他心裏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快活,待要說是哪裏又說不上來,因道:“柴房裏那兩袋銀霜炭呢?”
  老夫人扭嘴做出一個怪像來,抱怨道:“都拖到你們院裏去了。”
  王慕菲忙喊媳婦子:“去我們院放雜物的那屋抬一袋來,這樣炭哪是人用得的。”
  老夫人又道:“那燕窩本是給我老人家吃的,我做婆婆的一回也隻舍得吃五錢,她倒好,幾兩幾兩拿去煮粥……”
  王慕菲不耐煩道:“她在家就是這樣吃的,早晚都是燕窩粥。”
  老太爺咳嗽兩聲,道:“天底下沒有兒媳婦餐餐燕窩,公公婆婆蘿卜白菜的道理,傳出去人都說你不孝,你舉人的臉麵還要不要?”
  王慕菲道:“雖則我這幾日不在家,爹娘手裏又不是沒有錢,掏幾兩銀子買雞鴨魚肉又是怎地?”
  老太爺橫了兒子一眼,冷笑道:“上個月你才從我這裏扛了一千兩銀子去,這才幾日又來問爹娘要錢?你的爹娘你不奉養,大舉人,我拉你到府衙裏去評評理。”
  王慕菲道:“爹,如今世道什麽是便宜的?您那一千兩,辦了兩場婚事呢。您合娘沒說我的婚事辦的體麵?兒子隻有幾個鋪子,叫您老管的到如今還欠人家錢。”
  老太爺笑眯眯道:“不是我管地,是你娘子管的。欠了錢你要她去。”王老夫人附合道:“媳婦人呢?要過年了也要她打打下手,閑來衣裳鞋子做幾件把我們穿。”
  每日去廚下看顧公婆飲食。有好的必上上份先奉把老人家。四季衣裳除叫裁縫做地之外,中衣鞋腳荷包零碎都是媳婦親手製就。從前真真在家,家事井井有條。就是她後來不管事,王慕菲也不過看看帳稱銀子罷了。些須小事真真自然料理,就是使女們也極其盡心。顯見得滴珠是不如真真了,王慕菲有些悶悶不樂,強笑道:“我丈人不日即歸,滴珠在娘家從早忙到晚。她又是初嫁,哪裏顧得到許多,等過了年閑了,想必也要做幾雙衣裳鞋子把爹娘穿的。”
  老太爺忙道:“我地兒,你想想尚家那個小賤人,都是你把她嬌慣壞了,事事由著她的性子亂來。你若似你爹爹這般,她必老老實實。”
  提到真真反休了他,王慕菲心裏似刀紮般痛疼。果然女人是不能寵的,悔不該事事依從她,隻說那陪嫁的莊子。也值一二萬兩,真真仗著他寵愛。說賣就賣。就不想想沒了那個莊子家裏柴米油鹽沒有一樣湊手,搞得如今連幾塊好炭都沒的給爹娘燒。想到此。越發拿定了主意,滴珠新娶,必要好好打壓一番,叫她曉得丈夫是天,婦人家隻有順從地道理。
  老太爺笑眯眯看著兒子,道:“你想通了,千萬不可再那樣嬌慣新媳婦。我也累了,你去料理家事罷。”叫媳婦子把新升的火盆搬到臥室,歪到床上閉目養神。
  老夫人送兒子到門口,猶吩咐道:“娘胸口還疼呢。”
  王慕菲正想著要降伏姚滴珠,怒斥尚真真,心裏亂成一團,隨口應道:“我曉得了,燕窩魚肚湯。”回到房裏召新投來的管家一問,才曉得辦喜事那幾日買的菜蔬都吃用盡,隻得兩筐蘿卜在廚房,他算算道:“足足花了兩千兩銀子,就是照真真管家那般奢侈也夠家裏吃用兩年的,怎麽這樣不禁花?”
  取了帳本來核對,那帳原是唐秀才胡亂記的,上頭驢唇不對馬嘴記的一筆糊塗帳,王慕菲看到天黑,好容易算出來花了夠七百多兩,不曉得那一千三百兩花到哪裏去了,驚怒非常,使人去尋唐秀才來說話。
  管家到唐家尋唐秀才,門上道:“我家公子前日遠遊去了,或者一年,或者二年方才回轉,待回來再去府上罷。”回來照直說了。王慕菲就是再天真,也曉得他是叫唐秀才擺了一道,借著替他主張家務吃了他一千多兩銀子,如今人家擺明是躲著他了。算計許久,有些手腕的人都是合李家沾親帶故,他不肯低聲下氣去求人家助他,恨的牙癢癢道:“等爺做了官,必捉你錯處叫你傾家蕩產!”
  咒罵解不得王舉人眼前地難處,他翻了翻房裏,自家衣裳多是要穿的,不能當。滴珠的四季衣裳也有十來箱,找了一回,休說皮襖皮裙,就是略值些錢地都收起來了,外邊一個櫃裏隻放著幾卷白布數張舊帕子。再者說她的性子又不比真真溫柔,也沒有當新婦地衣裳地理,想到真真的舊衣十來箱他都小心收起,原是怕落到滴珠手裏地,不如先當兩箱應急。忙奔到書房不起眼處尋了鑰匙,開那間小耳房一瞧,空蕩蕩的一間屋裏,隻牆角有張蛛網,一隻肚子上有“W”黑白紋的大蜘蛛吊在半空,被門外的冷風一吹,輕飄飄落下,再被風一吹,又輕飄飄飛到角落裏,想是已死的久了。
  王慕菲覺得自家就合那蜘蛛一般無依無靠,他不在家才幾日功夫,數千金的衣裳就叫爹娘轉手處置了,方才說都不說一聲,還問他討銀子買菜。隻是這日子還要過,新投來的管家們也信不過,說不得他自家動手,取了兩件皮衣到最近的一個當鋪,當了六十兩銀,回來帶著管家出去,買了十來隻雞、一個火腿、半邊豬、兩腔羊,二十來斤鮮魚,路過一家炭行,叫人家送一千斤好炭來。想到老娘吃慣了燕窩,免不得掉頭又到南貨鋪去。稱了兩斤自家提著家去。老太太見了猶道:“這些夠吃幾日?”一邊說一邊把燕窩搶到手,收到自家房裏去了。
  王慕菲因從後門過來,覺得後院原來管家們合後樓都空著。極是可惜,正好現在無錢。不如在正房後再砌一堵牆,隔出後樓合兩邊廂房耳房二三十間租把人家住,一個月取一二兩房租,也夠一家人吃飯。
  他心裏猜必是爹爹偷賣了真真衣物,所以也不合爹娘說知。坐在書房裏,叫管家召來兩個匠人,那兩人因頂雪做活,還多要了五錢銀子的工錢,就把樓後的舊牆推倒,在正房後砌起牆來。不過一麵牆,王家又有管家打下手,又是主人家坐在廊下監管,哪消半日功夫就砌成。王慕菲親手寫了招租二字,叫人貼在後門板上。
  第二日早晨起來天晴,王慕菲收拾妥當正待到尚家去。就不斷有人來上門來求租,一個寓居鬆江的南方商人出到五兩銀一個月。捧出五十兩一大錠摔在桌上。道:“舉人老爺,都租把我罷。我自在後牆處開個門出入,不比租把那些窮人強些?”
  王慕菲深以為然,那商人又添出十兩來,先付了一年的租錢。過了中午,就有四個鮮衣怒馬地管家來,召集各色工匠來收拾房子。
  老太爺聽見動靜,跑出來看時,才曉得兒子把後院租把人家住了,跳起來罵道:“敗家子,你後樓上還有許多家俱,你怎麽不搬出來。”
  王慕菲合真真夫妻數年,原是奢侈慣了的性子,並沒有想到這上頭,教老爹罵的火起,揪著老子到擺箱籠地耳房,問他:“爹,真真的箱籠呢?”
  老太爺心虛,道:“原是你藏起地,我何曾見過尚家小賤人的箱籠。”
  王慕菲咬牙切齒,悲憤道:“三千多兩銀子的衣裳,爹爹,你就是轉手賣了也罷,兒子昨日買菜還是當的兩件皮襖。鬧到這個地步你將出幾兩銀子家中過活好不好?”
  老太爺吃吃哎哎不肯認帳,王慕菲召來管家,問他們:“家裏丟了十來箱衣裳,你們說說,是誰抬走的?不說地,都送到府衙裏枷起來。”
  一個管家老實,就道:“不曾丟,是老夫人叫小的喊了三輛大車來,老太爺親自押著出門去的。”
  王慕菲衝坐在一邊無事人一般的老太爺和老夫人冷笑,道:“這話如何說起?”老太爺咳嗽了兩聲,笑道:“你把她的舊衣都好好收起,爹爹是怕新娶的媳婦看見不快活,所以替你處置了。”
  王慕菲沉著臉道:“處置了也罷,三千兩不少呢,你把銀子把我罷。”
  老太爺曉得掩蓋不住,老實道:“我送到天下第九當去當,掌櫃的說是齊大戶家的失物,還有失單,要出首我家呢,我怕我兒吃官司,我就跳牆逃了。”
  王慕菲氣極,指著老太爺道:“那天下第九當是誰家的生意?你送到他家去做什麽!”
  老太爺不解道:“能是誰家地?他尚家不是精窮了麽。”
  王慕菲跺腳道:“那是李青書名下的產業,我呸,這是哄你沒見識呢。從前他們家送來的東西,也有臉騙回去。”在房裏轉得兩轉,到底三千兩戰了上風,道:“真真衣裳器皿都愛記帳,我來翻帳本。”在內書房翻了許久,就在多寶閣架上一個盒子裏翻了出來,厚厚兩大本,一本是按年月日記著家裏禮物收支,還有禮單貼在後邊。一本是家裏收入支出。
  王慕菲翻了數頁,把一年四季做衣裳地帳翻出來,又把收的李家合尚家地禮單翻出來,冷笑道:“走,咱們去把衣裳要回來。”
  老太爺有些膽怯,道:“我頭暈地緊呢,走不動,哎喲哎喲……”扶著牆不肯動彈。王慕菲惱道:“你非去不可。”拉著他老子出來,連轎子也等不及叫,夾著兩本帳一路飛奔到那個當鋪,進去就喊:“你們老板呢?”
  夥計妝做沒看見王慕菲的黑麵,接出來笑道:“原來是名滿鬆江地王舉人,裏邊請。這位是?”
  老太爺跳上前一步,挺胸凸肚道:“吾乃舉人之父也。”
  夥計原是認得他的,故意妝做不認得。上前做揖問好,殷勤道:“原來是老太爺,裏邊請裏邊請。後邊的,上點心。泡好茶來,王舉人合老太爺來照顧咱們生意來啦。”引著二人到待貴客地所在。掌櫃的笑眯眯接出來,像頭一回見老太爺似的,彎腰過去攙著他老人家,口內不住道:“小心些。小心些,化雪路滑呢。”
  老太爺心裏似吃了蜜般甜,越發覺得兒子這個舉人極是有用,不估人家掌櫃地為何前據後恭,想必十來個衣箱動動嘴皮子就能要回來,不由自主開口道:“我們來要上回丟在這裏的十來箱衣裳。掌櫃地故做驚奇,跳起來按著桌子道:“老太爺說哪裏話,你家何時送過箱子來?”
  王慕菲把帳本翻開,推到他麵前。冷笑道:“我爹爹前幾日將十來箱衣裳來當,你們說是齊大戶家的失物賺了他的,這是我家收禮的禮單呢。你瞧瞧。”
  掌櫃的笑道:“前幾日是有位老人家來當十來箱衣裳,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生地合貴府老太爺也有四五分相似。”
  那掌櫃的笑道:“容我取失單來看。”繞著老太爺轉了兩圈才走,一邊走一邊自言語道:“不對麽。不對麽,那日來的老叟形容猥瑣,一看就是個偷雞摸狗的賤民,哪得老太爺這樣體麵尊貴的相貌。”
  王慕菲和老太爺聽見,都坐不住,麵上肉跳不止。無奈人家到裏頭去了,父子兩個相對瞪眼,還是老太爺能低頭,輕聲道:“銀子要緊,要回來再收拾他。”
  王慕菲橫他一眼,氣的肚子都大了一圈,坐在椅上不肯說話。
  過得一會,掌櫃的笑嘻嘻出來,把失單合他家的禮單攤在一處,請王舉人上前來看,果然這失單上的衣裳合帳上地相符。王慕菲合王老太爺都得意洋洋,道:“這分明是我家的東西。”
  掌櫃的攤手歎氣道:“這可如何是好,那十幾箱衣物都交了官,此時取不出來叫舉人老爺認呢。真是老太爺來當地?原是有理的事,那一日老太爺跳牆做什麽?小人隻當是有人冒稱,將偷來地財物拿來當當呢。”
  王慕菲冷笑道:“這些都是我妻姐送把我家娘子地,還有些是我家做的。都有帳在此。”
  掌櫃地突然道:“王舉人不是初八才娶的親?聽說前頭尚氏原合您老人家奔來的,做不得數,已是自請辭去了。哪裏來的帳?”
  王慕菲紅了臉,強道:“你是李家的本錢,自然曉得就裏。真真原是合我賭氣,她雖是自請下堂,我並沒有許她,她還是我王舉人的娘子。”
  掌櫃的皺著眉頭道:“這事小的卻不知,小的領的是七房的本錢。舉人這般說,那十來箱衣裳必是舉人家的。隻是都交了官,舉人老爺不如把這兩本帳都送到府衙去做個證見,知府大人必把衣箱交還。如何?”
  王慕菲冷笑道:“你當我是什麽人,原是你們收起的,就當你們還我。那掌櫃的道:“不是呀,那日那人,你們說是老太爺。我瞧著不像,若真是老太爺,本是你家的東西,就是見官也無妨,為何膽怯逃走?”
  王慕菲不好意思說是他老子背著他偷偷拿出來當的,狠狠橫了老太爺一眼,道:“你也說這是我家的東西,又是你家收起,休扯那些閑話,把衣裳將出來還我。”
  掌櫃的滿頭是汗,把帳本合失單又對了一回,突然大笑道:“王舉人,這裏分裏寫著送與妹子,若尚家小姐不是你妻子,你就是王進士王狀元,我們李家也不合你這樣沒下梢的人來往。我呸,尚二小姐瞎了眼才合你做幾年夫妻,人前腳走,你後腳就偷她的衣裳出來當。這帳合禮單上寫的分明,這是我李家送把尚二小姐的,不是你王家的東西。”
  王慕菲冷哼道:“滿鬆江府都知道尚真真是我妻室。”
  掌櫃的撫掌笑道:“滿鬆江府都知道王舉人才用八抬大轎娶的賽嫦娥為妻,你滿口胡柴,難道偷了王舉人家的東西合帳本,妝了王舉人的樣子來騙財?來人呀,把這兩個騙子捆起來送到柴房!”
  從後邊衝出來七八個夥計,架住王舉人合老太爺,照舊送到上回那間耳房,還是那些箱子擺在那裏。
  王慕菲跳腳罵道:“我是舉人,你們膽敢這樣侍我!”
  老太爺低頭開箱,裏邊俱是滿的,他從前合胡子墨那些人相與,也曉得些詐財的手段,因道:“我的兒,這是李家存心要出一口氣了,衣裳都在這裏沒有動呢。你快想個法子。”
  王慕菲怒道:“誰叫你背著我偷偷把衣箱都搬出來當當,一回當一兩件,哪有這許多事!”
  老太爺低著頭不說話,王慕菲看著窗外北風呼嘯,長歎道:“這都是尚鶯鶯那個賤人使的詭計,待我把真真勸回轉,看他李青書兩口子如何對我!”
  老太爺皺眉,良久才道:“他李家合尚家也沒什麽本事,商人從來最賤呢,你合尚二小姐私奔,不也低頭認了麽,怎麽敢這樣大膽子對你。阿菲,我們想法子逃出去,到府衙告他去。”
  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推門,這一回門卻是拴著了,王慕菲轉身推窗,卻一推就開,兩個拿箱子搭腳跳出來,老太爺道:“上回那屋裏還有架梯子呢,我去尋來。”
  果真又搬出一架竹梯來,兩個輕易脫身。老太爺還不舍那架竹梯,道:“上回那個賣了二十文錢呢。”
  王慕菲跺腳道:“快走!咱們快家去寫狀紙,明日衙門就封印了,這一口氣不得出,我枉為舉人。”
  




第三十九章 愛你才打你


  且說王慕菲怒氣衝衝到家,房裏連碗熱水也沒的吃。老太爺又唧唧啾啾抱怨個不停,要兒子把出租的房裏的家俱搬出來。王慕菲不耐煩道:“你自叫人搬去。”甩手出門,走到莫家巷姚家。
  姚滴珠正在家裏指點婢女收拾爹爹住的房舍,看見王慕菲氣呼呼來家,笑道:“今日化雪,外頭極冷呢,快,清風去廚房,叫人提熱水來與姑爺洗臉。再把我昨日親手包的肉餡角兒蒸一大碗來。”
  滴珠拉著王慕菲的手,似喜鵲般跳躍,嗔他道:“我這裏忙的抽不出空家去瞧你,你呢,有沒有想我?”
  似春風拂過湖麵,王慕菲的怒氣就自家長了腳,飛一般跑到牆外躲起。他做夢一樣隨著滴珠小娘子移到臥房,大馬金刀坐在床上伸腳,等了一會也不見滴珠蹲下替他脫靴,不由的多看了滴珠兩眼。
  滴珠坐在妝台前,早從鏡子裏瞧見,忙喚一個粗使的婢女叫白菊的,道:“以後姑爺來家,脫鞋洗腳都是你。還不去打水!”
  王慕菲微皺眉,道:“從前都是真真替我脫鞋洗腳的。”
  姚滴珠“啪”一聲把梳子拍在妝台上,冷笑道:“她原是妾,與你脫鞋是應當的,我姚湘蓮是你八抬大轎抬回來的正頭娘子,又不是窮的房裏無人使,憑什麽叫我做那樣低三下四的活?”
  王慕菲啞口無言,任由那個白菊替他洗了腳,換了一雙新襪子,趿了鞋在房裏走了幾步道:“滴珠,替我磨墨。”
  姚滴珠懶洋洋走到他身邊。攬著他的腰,笑道:“你要做什麽?”王慕菲道:“寫訴狀,前幾日我爹爹把……”把下半截話硬生生吞下去。改口道:“與你說你也不明白的,叫杏奴收拾書房。我到那裏寫去。”
  滴珠因方才當眾給了他一個沒臉,他猶不知,猜他必是有心事,不如由著他看他後來行事,微微點頭。笑道:“杏奴速去,相公你慢慢兒寫。”目送王慕菲出去,躲在床上咬著帕子愣了一會,起來道:“叫廚房煮的點心呢,送到書房門口等我。”走到鏡邊,又取唇脂潤了潤唇,慢慢走到書房邊,接過小食盒,推門進去。巧笑倩兮:“相公,且歇歇,吃幾口點心。”
  王慕菲吃她嚇了一跳。把手裏的稿紙揉成一團,丟過一邊。笑嘻嘻過來吃點心。滴珠略側半邊。朝杏奴瞪了一眼,那杏奴忙小跑進來。把紙團撿起納到袖子裏退出去。王慕菲嘴裏含著食物不好做聲,隻急地眼珠亂轉。
  滴珠越發懷疑,喝道:“死丫頭,你拾了什麽東西要偷出去?”搶在王慕菲前頭要過紙團,展開來,一眼就看到“為告天下第九當侵吞學生發妻尚氏真真衣裳訟事”一行,怒吼道:“王慕菲,誰是你的發妻!”
  王慕菲唬得手下一抖,差點把碗打翻。站起來結結巴巴道:“自然是你。”
  姚滴珠伸出塗著鮮紅指甲的食指戳王慕菲地胸口冷笑道:“她尚真真是你的發妻!我是什麽?我是你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抬來地,你敢停妻再娶?舉人的名頭不想要了?”
  王慕菲就沒想到這一層,聽到停妻再娶驚出一身冷汗來,賠笑道:“原是為夫糊塗。你才是我王舉人的妻呢”
  姚滴珠不依不饒,冷笑道:“你合她原是多年恩愛夫妻,奴家成全你就是,也學不來她自請下堂。阿菲哥哥,你寫紙休書與我,我自成全你們。”
  想到王慕菲這一紙訴狀若是遞出去,王舉人的發妻就是尚真真,她算是什麽,不由心酸無比,淚珠兒似吊了線的珠子一般爭先恐後落到衣襟上。
  王慕菲心裏霎時間轉過七八個心思,那十幾箱衣裳且放一放,搬過滴珠來,臉對著臉哄她:“你是妻,她是妾。其實她不計較名份地,跟了我這麽些年,也過來了。”
  姚滴珠聽見他這樣說話,分明是把真真還放在心裏,哭的越發傷心了,道:“真真姐姐若是不肯做妾,為什麽聽說你要娶我她就自請下堂?”
  王慕菲的眉頭跳了幾跳,按下氣惱強笑道:“她數年不曾生養,苦勸我正經娶房夫人。隻是那一向她合我爹娘合氣,遷怒於我,才做出傻事來的。其實她極是喜歡你的,待她氣消了自然回轉。到時你二人姐妹相稱也罷了。”
  姚滴珠抹淚道:“不嘛,阿菲哥哥,真真姐姐這樣好,我不要壞你二人姻緣,你休了我罷。”
  王慕菲越發覺得滴珠量大,比不肯叫他納妾的真真好得多,心軟道:“滴珠,我已娶了你,自會好好待你,莫哭莫哭。她原不計較名份的,你隻看她比你大些,叫她一聲姐姐就完了。”
  姚滴珠道:“不行,我爹爹不在家,我自作主張嫁了你。若是我爹爹回來聽說還有位真真姐姐在前,他極是疼愛我的,必不喜歡我不明不白妻不妻妾不妾的,說不定叫你棄了真真姐姐呢,妹子不好叫你為難,不如你休了我罷。”撒嬌撒癡,扭手跺腳就是不依。
  王慕菲叫她揉地似麵團一般,低聲下氣取帕子替她拭眼淚,道:“你是我正經聘來的,原是正室,大不了真真叫她住在娘家就是。小乖乖,莫怕嶽丈大人惱你。”
  姚滴珠道:“奴才嫁你,你就有妾,叫我爹爹怎麽想?他必說你不是良配,要我改適他人,奴不是那等無廉恥的人,再不要嫁第二個男人。”
  王慕菲想到那些到尚家求親地人,萬一尚鶯鶯強替真真擇配,真真被別的男人睡過,他就真地頂上綠帽。不由地妒火中燒,怒道:“滴珠。你說地是,原是真真她棄我在先,不要她也罷。”咬牙道:“本是想替她討回衣裳來地。且叫她傷心去罷。”
  姚滴珠怯怯的道:“到底是何緣故,你說把奴聽聽。說不定能討回來呢。”
  王慕菲正愁不好向她開口訴苦,忙掐頭去尾說把她聽:“鋪子裏事你也曉得,還欠著外頭錢呢。為合你成親花用了不少銀錢,如今買米買菜都短錢使,所以我爹爹把真真地衣裳拖到天下第九當去當。”
  姚滴珠微笑道:“你不必瞞我的。公公地脾氣我是曉得的,想必是想趁你不在家,想要把這些衣棠當了,銀子入私,是不是?”
  王慕菲急紅了臉,連聲道:“沒有的事。”
  姚滴珠冷笑道:“你我夫妻本是一體,你這樣藏著掖著,是拿娘子當世人呢?”
  王慕菲道:“我做兒子的說不得爹爹的是非。”
  姚滴珠微笑道:“相公說地是,那奴不問了。奴記得原是有莊子的。哪裏還要買柴米?”
  王慕菲歎息道:“真真說她爹爹欠了人家十來萬兩銀子,變賣了。”
  此事原是尚鶯鶯哄王家的,姚滴珠卻是頭一回聽說。吃了一驚,站起來道:“那位張大叔你也見過的。他早就想歇了生意買一座莊園。尋了個計經濟,看的就是你家那個莊子。因怕有幹係,問了曉得是你的沒有買。我叫那個經濟來你問他。”就使人去叫。
  王慕菲心道必是人家得手轉賣,心裏有些不快活滴珠越過界管他家舊事。待經濟來了,看見是王舉人,笑嘻嘻上來請安,滴珠就問他:“尚家城外那個莊子是何時轉手的?”
  那經濟取了隨身的帳本道:“臘月初九,尚大小姐賣把辭官回鄉的華大人,一同賣地還有瑞記雜貨鋪,一共作價三萬二千兩。王夫人想買可遲了,那華家必不肯賣的。不過尚二小姐名下還有十來間鋪子也值數萬兩,大小姐自家的生意管不過來,二小姐又不奈煩管,正要找下家呢。久聞得姚小姐你老人家極是有錢,不如接手。一年利錢也有一二萬呢。”
  王慕菲地臉色極是難看,拍案道:“尚鶯鶯這個賤人!”
  那經濟心裏暗笑,妝做看不見兩夫婦的臉色,笑道:“其實尚二小姐名下還有幾個鹽窩子,一年少說也有三五萬地出息。不曉得哪家公子有福氣,娶了她家去,哪裏是娶娘子,那就是幾十萬雪花銀子抬家去呢。”
  王慕菲心中動火,想真真極是軟弱,若是哄得她來家,慢慢把這些都賺到自家手裏攥著,極是容易,到時還怕她鬧什麽?因道:“計經濟,幾萬雖然不多,也要我二人商量一回,你請回罷,拿定了主意我再請你來。”
  那經濟辭了出來,奔到瑞記雜貨店,合李二叔道:“舅舅,外甥已是把話傳到那奸夫淫婦耳裏,再要怎麽做?”
  李二叔道:“我替你合大小姐說,你家去去收拾本錢販些貨物到劉家港去候著,明年開春跟著海船去南洋走遭罷。”
  那經濟大喜道:“老舅,多謝你。”
  李二叔摸著胡子笑道:“好容易設了計呢,自然厚謝你。下回他們再喚你去,休理會,我去合老林合計合計。”
  不提設計地人,隻說鑽到了圈套裏的王慕菲,坐在房裏想心事,臉上陰睛不定。姚滴珠極是吃味,借故叫丫頭送了兩回茶,自家忍耐不住,走到他邊上道:“阿菲哥哥,我合你愛親做親,若是你舍不下尚家姐姐,休了我去娶她也罷。不然你隻好放下那一頭罷。我是好人家地兒女,不能這樣合你妻不妻妾不妾的胡混。”把那張狀紙鋪在他跟前,道:“你想好了,她尚真真騙你在前,這十幾箱衣裳想必也是她想了法子賺去的,就是她肯回頭,銀子也不會把你半分。”
  王慕菲心裏正在滴血,悔不該聽從爹爹的話娶她,回想那日尚鶯鶯說隻要他補了婚書還要送一份嫁妝把他,想必就是這幾十萬金銀。不過寫紙婚書,幾十萬銀子到手何等容易。這樣想去,不隻深恨爹爹壞他好事,就是叫他棄掉真真的姚滴珠。也變的可惡起來,論持家她拍馬也趕不上真真!偏在那裏如蒼蠅般嗡嗡嗡個不歇。
  姚滴珠不曉得他心生厭惡,還道:“有她沒我。有我沒她!她不肯叫你納妾,難道我是肯的?”
  提到惱處。王慕菲按耐不住,跳起來甩了她一個巴掌,罵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納不納妾哪裏輪得到你說話!”
  外頭伺候的小桃紅帶著幾個人聽見巴掌聲都跑進來。看見吃虧地居然是自家小姐,都不敢上前。姚滴珠捂著臉一邊吸氣,一邊想,此時有他這張狀紙,正好拿著他的短處合他鬧一鬧,叫他死了去找尚氏的心。忙撲到桌邊把狀紙搶在懷裏,哭道:“走,咱們到府衙擊鼓鳴冤去,就告他王舉人拐騙尚家小姐在先。停妻再娶我姚滴珠在後,這張狀紙就是見證。”
  小桃紅忙上前扶著小姐,王慕菲一時轉不過彎來。還在那裏發愣。
  姚滴珠把狀紙藏在懷裏,朝王慕菲懷裏撞去。口內喊道:“阿菲哥哥。你真狠心,你合我去府衙說個明白。”
  她又哭又鬧就是不曾出房門。王慕菲也不是笨人,自然曉得她是不肯到公堂上出醜。這停妻再娶,雖說是個風流罪名,若是安實了,將來卻做不得官。
  何況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地道理是他老爹才教過的。他摟著姚滴珠,想了又想,笑道:“好娘子,原是我地錯,你就饒過我罷。我王慕菲對天發誓,必不會再納妾,不然叫我斷子絕孫,如何?”
  姚滴珠拭了眼淚笑道:“我也不要你發誓,隻叫我打回那一巴掌。”說罷暗地裏運氣,突然甩手在王慕菲左臉印上一掌。
  她本是慣使一路高山流水鐵砂掌,卻不知是哪裏學來的正宗內家掌法,每常閑了都要練的。這一回抽冷子一巴掌打回去,王慕菲臉上鮮紅的五道指痕,須臾腫漲的半邊臉似豬頭一般,張嘴愣在那裏不曉得動彈。
  姚滴珠摸著自家那半邊臉,含著淚笑道:“阿菲哥哥,我若許你納妾你才可納,納何人也要我看過才使得。你記著,若是背著我勾三搭四,我必把那小婊 子送到青樓去,大書王舉人地愛姬張幟接客,叫你頂一頂綠油油的高帽子。”
  王慕菲從來不曾吃過這樣活潑潑又香又甜又麻又辣的好滋味,愣愣的應道:“好!”
  姚滴珠撲到他懷裏,在他好的那半邊臉上親了一口,喜歡道:“好哥哥,你答應了。”又哎呀了一聲,苦著臉道:“你打的人家好疼。小桃紅,你還愣在那裏做什麽,把你常用的那盒藥膏拿來。”
  王慕菲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好壞容易才哄這個玉麵羅刹回嗔做喜,忙伸手到滴珠懷裏要取那張狀紙。
  姚滴珠笑著讓開,道:“好哥哥,我收著,好不好,這是一生的把柄呢。”捏著那張紙跑的飛快,出了長廊不曉得鑽到那裏去了。
  王慕菲坐在那裏暗罵自己沒出息,怎麽就叫這個妖精拿住了?必要想個法子先把她收拾了,才好去把真真勸轉回來。
  小桃紅捧著一隻瓷盒過來,輕聲道:“姑爺,我們小姐隻是脾氣衝些,其實心地最好,這個藥還是她尋了好多方人才配來地呢。婢子替你擦好不好?”
  王慕菲點點頭,閉上眼任由她把那些黑糊糊帶著奇怪香氣的藥膏細細擦在臉上。那小桃紅腳下好似不小心,輕輕踩了王慕菲兩下,王慕菲心中一動,微睜眼看房裏無人,悄悄伸手在她腰間一撚。
  小桃紅非但不惱,反倒貼的更近了,酥胸在王慕菲胳膊處擦來擦去。王慕菲心裏暗樂:姚滴珠呀姚滴珠,你不叫我納妾,我先把你地使女偷上,橫豎不納她做妾,你能奈我何?
  他夫妻兩個臉上都妝了幌子,不能見人。姚滴珠本是拿定了主意要合公公婆婆鬥一回的,何況相公還沒收伏,自然不肯到婆家去以一敵三,隻推說病了。
  王慕菲一來臉上不好看,怕管家們笑話。二來他也惱爹爹多事,不家去守年正好把老太爺晾一回,叫他曉得自家厲害,也推說病了怕過人要在姚家靜養,使了人家去,叫二老自在王府過年。
  老太爺聽說兒子不回來過年,惱道:“不得了,這是叫姚家小賤人哄住了呢,不在家過年,他就是上門女婿,這樣如何使得,隻說我兩個也病了,叫他來家。”使人去催。
  誰知到了姚府,隻有一個小桃紅出來道:“姑爺合小姐吃了藥都睡了,過幾日好了就回去。你回老太爺老夫人,有病就尋郎中去瞧。我家小姐自家病著,還要帶病服侍姑爺,實是不能回去盡孝。”
  來人回去把話學說一回,老太爺暴跳,這分明是姚家扣住了他兒子,不叫他回來過年。可恨他說自家重病,這樣有理地事不好打上門去。就使人到蘇府尋大女兒,說姚滴珠恃寵生嬌,哄著阿菲在娘家過年,家裏連米都沒有了他兩口子也不管不顧。
  素娥冷笑道:那原是爹爹挑地好媳婦,原合我不相幹。我這裏事忙,還要替相公納兩個妾好過年呢,不得空家去,你回老太爺,就說我們何時有空何時家去罷。哥哥的事,我做妹子地不好說他。”
  老太爺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又使人去叫青娥。張府門上道:“青鳳小姐還在病中,合老太爺說,待病好了就家去看望。”老太爺兩個女兒處都無指望,氣的在家睡了一天,無可奈何隻有等過了年再說。
  吐氣,我要升天了。。。求票。小姚還是愛小王滴呀,可憐的姑娘。下一章真真出場。





第四十章 投湖


  這一日,姚小姐收到一個商人送來的一封信,卻是姚老爺從劉家港寄來的,說是滿載而歸,要把帶回來的兩船貨都發賣完再回家,叫女兒不必等他過年,又叫女兒尋大宅良田。姚滴珠看一回笑一回,得意洋洋丟把王慕菲,笑道:“看,我爹爹回來了,說是要花十萬買良田美宅呢。”
  王慕菲笑道:“如此倒要快些去尋。姚滴珠一疊聲叫人去找經濟來,就要合經濟去看田土花園。要王慕菲同去,王慕菲指著左臉道:“這裏妝著幌子呢,出去有損娘子的賢名,我看家罷。”
  姚滴珠想了想,笑道:“也罷,我自去,若是有我爹爹又有什麽信來,你使人送把我,爹爹說想到蘇杭兩地買房呢,我這一去,隻怕要一二十天才得來家。王慕菲尋思有這一二十天,正好去勸轉真真,故意皺了皺眉,道:“早些兒回來,爹娘還以為我們病著呢,休叫老人家掛念你。”
  滴珠抱著王慕菲親了又親,笑道:“無妨,我爹爹回來是何等喜事。公公婆婆曉得必極喜歡。”其實她卻是有私心,曉得王老太爺愛財,所以把嫁妝略值錢些的金珠都帶了回來,再加上一回爹爹捎把她的珠子寶石,正好趁著新年到蘇州去買,人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趁機尋下一間得意的宅院,將來離間了相公合公公婆婆,棄了他們搬到蘇州去住,何等逍遙快活。蘇州上上下下都是她姚家的人,就是兩個老的追來了,當兩尊佛像高高供起也極省心。比不得如今王家的那些家人,都是合兩個老的貼心,她要個茶要個水都不順心。王慕菲若是合她同去。束手束腳就不好安排,所以她也樂得他不去。
  王慕菲把滴珠送到碼頭。連家都等不及回,雇了個轎子到尚家敲門。守門地原在王府當值的,開門認得是王舉人,冷笑道:“這不是新婚燕爾的舉人大老爺,到咱們沒時運地人家來做什麽?”
  王慕菲微笑道:“我來尋真真的。”
  那守門地暴喝一聲:“我家小姐的閨名也是你隨便喊的?還請舉人放尊重些。你已別娶,合我家小姐再無幹係。”
  王慕菲冷笑道:“且不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們小姐的性情如何?待我又如何?隻說婦人當從一而終,她已是我王家婦,隻要我王慕菲一日不棄她,她還是王門尚氏,做不回尚家小姐的。”
  守門地撫掌笑道:“這人瘋魔了。你說我家小姐是王家婦,可有婚書呀,可有媒人見證呀。可有聘物呀?”
  王慕菲怒道:“姓鮑的,你替我看了幾年門,鎮日裏老爺長老爺短你都忘了!”
  老鮑笑道:“舉人老爺你要明白。你不肯明媒正娶我家小姐在前,反要去娶那個姚家小姐。我們小姐不忍一頂停妻再娶的大帽子扣你頭上。所以給你台階下。原是捎了信把你,合你說要是不娶那姓姚的。三媒六聘到尚家來,風風光光抬了我家小姐去,我們還能不老爺長老爺短拍著你老人家?可惜啊,大小姐那幾日四處張羅,備了足足一百零八抬的嫁妝想要送到你王家去,誰知你老人家不肯要,不曉得將來便宜誰呢。去罷去罷,休在此處丟人。今日還有鎮江常家來說親呢,你在這裏擋道是什麽意思?”
  王慕菲又氣又惱,跺腳道:“我就在這裏,那什麽姓常的能生吃了我?”
  老鮑也不理他,關了門自去。過不一會,一行轎馬到尚家府前,下來一個年輕公子,手持拜貼敲門。王慕菲把心一橫,走過去道:“你可是來求尚真真為妻的?”
  那公子一愣,笑道:“不錯不錯。小生尚未娶親,聽說尚二小姐賢良淑德可以為良配,所以來求。”
  王慕菲冷笑道:“她本是我王家婦。”
  那常公子仔細打量王慕菲,笑道:“你就是那個丟了金元寶撿茅坑裏臭石頭的王舉人呀,多謝多謝,不是您有眼不識金鑲玉,這樣的賢淑地美人,這樣潑天的家事哪裏落得到小生頭上?王大哥,待本公子定了親事,必定取一萬兩謝你大媒。”拍拍發呆的王慕菲地肩,笑著衝久候的老鮑點點頭,連車馬都進去了。
  王慕菲氣不過,也要進去,才到門房門口,衝出兩個膀大圓地管家,把他架起杈出門外,嘻嘻哈哈緊閉大門。王慕菲再去拍門,明明聽見裏邊猜拳唱曲笑語不絕,就是無人來開門。他使性子踢了木門兩腳,裏頭哄然大笑。
  王慕菲哪裏吃得下這樣地閉門羹,負氣家去。那個常五公子的笑臉總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那幾句話更是如刀子般紮在心上,惱地他罵道:“許我什麽一雙兩好,都是騙人的!”
  他就不想想真真跟了他六七年連個名份都沒有,為著私奔兩個字吃盡了公婆的白眼冷語,就是他自家心裏,又何嚐不是下意識裏覺得真真是私奔的淫婦,所以不想正經娶她!王慕非走了一會,到莫家巷口。李二叔在門口看見他帽子歪了半邊,搖搖晃晃的看上去甚不快活,故意走出來看天,撫著胡子笑嗬嗬上前問好,道:“王舉人許久不來,裏頭坐坐。”
  王慕菲想到那鋪子原是真真的,從一開頭李掌櫃就妝神弄鬼演戲給他瞧,氣不打一處來,目無表情的走過去。李二叔也不著惱,掉過頭對著早就關門大吉的紅線招笑道:“這樣賺錢的鋪子都關了門,難不成有更掙錢的營生?哎,我老啦,不如年輕人。”
  王慕菲聽見心裏一跳,從前原是他太輕信,又太寵愛真真,真真的賠嫁都叫真真自家管。所以慣的真真無法無天。怎麽如此大意由著滴珠一個人出門辦事?若是滴珠不學好,也學真真那樣瞞他。如何是好?這樣一想,就把真真的事又放下,一心一意要去查滴珠的嫁妝。
  卻說那常五公子原是尚府家人假扮地。故意從後門出來繞一圈到前門氣走了王慕菲。真真靜坐在家,哪裏曉得外頭這些事體。尚鶯鶯陪妹子住了些日子。不得不回李家過年,請妹子同去,真真搖頭道:“我去了,沒的叫她們明裏暗裏笑話你,多一時不如少一事。不如在家罷。”
  尚鶯鶯其實是怕萬一王慕菲來糾纏,妹子心軟與他合好,妹子執意不肯同去,就道:“你從小兒就想泛舟湖上,此時太湖景色必定極美,不如帶幾個人去遊湖,好不好?”
  真真在家睹物思人,其實半夜孤枕難眠。常常想起從前落雪時候,她合王慕菲無錢買炭。相抱取暖,說的那些情話還有回音,他卻為了幾兩臭銀子騎著高頭大馬娶別人去了。越想越是後悔當初不該跟他走。錯信他,爹爹要他補婚書他不肯。想來心裏必是嫌她私奔是個淫婦配不上他大舉人。真真想地越多。越是想不開,自己本是好人家的女兒。一步走錯步步走錯,不隻將來都葬送在他手上,就是父姊也都蒙羞,連累姐姐在婆家明裏暗裏吃人笑話。所以她就有了想不開地念頭,隻是家裏行動處都有人,做不得那些打算。如今姐姐叫她去遊湖,卻是天賜良機。忙笑著應道:“自然要去。還要帶上我的琴。”
  尚鶯鶯忙把她家那艘兩層的樓船換了尚家人,又安排了兩隻船護衛,浩浩蕩蕩一百多人到碼頭坐船。一路上行人瞧見,都咬指讚歎:果然富貴人家氣象不同尋常。
  那王慕菲夾在人群裏看見十來輛馬車如長蛇一般向碼頭方向去,情知這是天賜良機,奮不顧身跟在後邊,一直追到碼頭邊。圍觀的人太多,他眼睜睜看著真真披著一件大毛披風,左右十來個美貌的使女圍著上船去,不一會就收起跳板,幾隻小船前後護衛著,朝杭州方向去了。
  王慕菲情急之下,扯住一個看熱鬧地少年,問道:“這隻船是向哪裏去?”
  那少年吃了一驚,縮回同伴中間。一個麵色微黑年紀稍大的越眾而出,笑道:“兄台是問那隻樓船麽,那是到杭州去的,聽說尚二小姐要去靈隱寺趕著正月初一燒頭柱香求婿。”
  王慕菲暴跳,連個謝字都等不及說,就奔到一排船跟前問:“哪隻船到杭州?”
  船夫們都哄笑道:“公子也想去蘇州求姻緣?包船五十兩。”
  王慕菲摸摸身上隻得四五兩碎銀,心中大罵船家趁火打劫,他不肯家去,回到莫家巷姚家,悄悄翻遍了臥房,在一個不起眼的小櫃裏翻出一塊半邊指甲大的紅寶石戒指來,袖到一個金鋪賣了六十兩銀,再到碼頭邊去尋船,哪裏還有船。還有幾日就要過年,碼頭邊不多幾十隻船早叫一幹想碰運氣的人盡數雇走。王慕菲看著空蕩蕩的碼頭,跺腳道:“真真呀真真,你曉不曉得廉恥!”
  真真此時正手捧黃銅小手爐,倚在圓玻璃窗邊看水景。有這一方玻璃擋著,又透光又擋風,最妙的是窗邊擺著兩隻錦凳,借著天光看書極是閑適。真真上一回出門卻是六七年前,一路急奔哪有看風景的心情,回鬆江為省錢坐地卻是小船,哪得這樣自在。
  真真看著曠野枯枝,忽聞笛聲嗚咽,歎息道:“這樣寒冬,不曉得窮苦百姓如何過日呢!”小梅也點頭道:“是呀,我娘合我小兄弟不曉得怎麽樣了。”
  翠依送茶水點心進來,抿著嘴兒笑道:“她們都在二樓陽台上樂呢。”話音未落,又是不成曲調的琵琶聲。真真微笑道:“原來是你們,在家怎麽不見你們這樣樂。”
  小梅道:“這裏多好呀,我看看這沒有圍牆的天,看看這白花花一大片地水,就覺得快活。”
  真真微笑道:“你也去耍罷,我一個人睡一會子。”
  翠依道:“我陪小姐說話解悶耍子,小梅妹妹你上去罷。”
  小梅把一隻小榻移到窗邊。又移來一床被子,扶小姐半躺上去,方笑著退了出去。
  翠依看真真眉頭微顰。笑道:“婢子有個笑話說把小姐聽,今兒早晨林六叔到鎮上買菜。回來說鬆江的年輕公子,都到杭州靈隱寺去燒香了呢。”
  真真道:“想是那靈隱寺香火極是靈驗?”
  翠依搖頭道:“不是,不曉得哪個人惡作劇,說小姐要去那裏燒香,所以……公子們都到那裏去了。”
  真真微微冷笑道:“他們倒打地好主意。我尚真真沒地傻了一回,還要傻二回。”閉目良久,又道:“難道這世上地婦人離了男人就不得活麽,我終身不嫁又怎地?”
  翠依後悔自家說錯話了,低頭無語。過了半個時辰,窗外又飄起雪花,使女們紛紛進艙,一個個小臉凍地通紅,聚在外間說笑。真真睜開眼,笑道:“今日在哪裏宿?”
  小梅忙進來道:“林管家說這幾日隻怕要落大雪,到吳江的七裏鎮住一日買些菜。”
  真真笑道:“小時候聽我爹爹說離這裏極近有個竹塢嶺。嶺上翠竹林裏間種上千地梅花,此時不曉得開了沒有。吩咐他們駛到那裏去。咱們也去踏雪尋梅耍子。”
  小梅忙歡喜去了,真真耐著性子又候了兩日。船才在茫茫大雪裏靠到一個碼頭,林管家上來勸真真道:“這樣大雪,小姐不如就在船上住幾日,就是上岸路也不好走,不如候雪停。”
  真真不言語,出來看四下裏停著的大大小小二三十隻船,問道:“他們是做什麽地?”
  林管家笑道:“那也是來賞梅的文人雅士。”
  真真也笑道:“也罷,且等幾日罷,你們把跳板搭好,去問鄉裏人家買些冬筍來。”林管家依言而去。真真不露聲色,閑了常站到門口走走,候了兩日雪越發的大了,漸漸泊在碼頭的船都分散到四周船塢裏去,隻有他們幾條船在此。真真暗道時候到了,這一日晚間才吃了一口茶,突然道:“我心裏突然悶的慌,想到外頭走走,你們把我披風取來。”
  小梅幾個忙取衣地取衣,掌燈的掌燈,圍著真真走了幾步,真真笑道:“風雪果然大了些,翠依,你扶我到岸上走走。”
  那跳板隻一尺闊,積著厚厚一層冰雪,前日一個管家還滑跌了一跤,差點滾到水裏。翠依哪敢叫小姐上岸,忙上前道:“天黑路滑,跌倒不是耍的,小姐,明日再去罷。”
  真真用力推開她,笑道:“哪裏就跌倒了。”一邊提起裙子,一邊跳上跳板,走了兩步,道:“你們看,我這不是走的好好的。”
  小梅幾個唬的兩腿發軟,都道:“小姐,回來,不是耍處。”
  真真哪裏聽她們的,咬著牙大膽又走了幾步,果真滑倒,一頭跌進湖水裏。小梅尖叫一聲,喊道:“小姐!”就從船上也跳了下去。
  一連兩下落水聲,管家們都驚動了,紛紛出來問:“誰跌下去了?”
  翠依等人哭喊道:“小姐掉下去了,小梅也跳了船。”說罷幾個大的都要跳下去,翠依攔道:“咱們不會水,跳下去能做甚?休要添亂,快去,把燈都取出來,燒滾水煮薑湯,安排澡盆等小姐撈起來泡。”
  她這裏吩咐,那邊男管家們早如下餃子般跳上去。此時北風呼嘯,雪花大如鵝毛,湖麵雖有二三十燈籠照著,哪裏看得清人?
  撈得一會,一個管家喊道:“丟繩子下來。”扛出一個人來,提到船上照時,卻是小梅,翠依忙看著人把她抱進艙裏,吩咐幾個媳婦子替她脫衣裳。卻不知怎地,二三十個管家輪番潛到湖下撈到天亮,小姐的繡鞋、披頭、耳墜都摸出來了,就是尋不見小姐人。林管家痛哭道:“這一夜都尋不著,想必小姐是仙去了。雖然如此,也要把遺骸尋到,把島上地漁民都召來罷,尋到小姐,賞銀千兩。”抱了個板凳坐在船頭,再怎麽勸也不肯移到艙裏去。
  漁民們水性比尚家管家們略好一些,聽得有厚賞,不隻碼頭處,方圓二三裏湖底都鑽透了,俱不見人,都道:“卻是怪事,這裏水不過二人來深,又是跌下去就尋的,難不成是叫人撈走了?”
  老管家聽見這樣說,心裏稍寬,又道:“若是有人尋到我家小姐送來,贈銀萬兩。”
  呃,女主是不會就此退出舞台滴。
  低頭下去。下一卷。金秋,敬請期待真真的新生。





第一章 娘子大人生氣了(上)


  
  且說真真跌到水裏,本是存了必死的心。緊閉雙目,吃了兩口水,叫那極冷的湖水一激就昏過去。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她從昏迷中醒來,以為到了陰曹地府,掙紮著要爬起來。卻有一隻手按在她的肩頭,一個男子的聲音道:“孩子,莫動。”
  真真聽出這是爹爹的聲音,痛哭起來,道:“爹爹,難道你也死了麽,姐姐若是曉得,必傷心的。”
  尚老爺笑起來,道:“爹爹活的好好的,癡兒,你也活著呢。”
  真真摸摸身上的衣裳,卻是有縫的,忙道:“爹爹,這是哪裏?”
  尚老爺喜的臉上兩隻眼都擠進肉裏,聲音快活無比,道:“這是好地方,傻孩子,等會有人送藥進來,你撲上去抱緊她,隻是哭,曉得了?”
  真真正要問為什麽。門輕輕被推開,一個少年捧著一隻木碗進來,碗裏裝著大半碗碧綠粘稠的藥汁,頓時滿室異香,沁人肺腑,真真就覺得身上鬆快了許多。真真不曉得爹爹方才那話是何意思,若是進來的是個婦人,撲上去抱住人家還擺了,這樣一個少年,如何抱得,仰著頭看著爹爹尚老爺也愣住了,結結巴巴道:“怎麽是你,她呢?”
  少年笑道:“庵主方才把這藥熬好,就走了,說還有封信在令愛枕下,尚大叔你看了就知。”
  尚老爺抱怨道:“她怎麽又走了?每回都這樣,每回都這樣。”手下去不慢,伸手去真真枕下去摸。果真摸出一張折了幾折的素箋,展開來看了一眼,嘟喃道:“又是這兩句話。連句新鮮的都不肯換。”
  真真臥在床上滿麵通紅,那少年笑嘻嘻看著尚老爺。突然想到了什麽,臉霎時紅的跟爐火一樣,把藥碗擱在床邊小幾上,逃一般擠出門,又小心把門推上。
  真真心中一動。忍著酸痛爬起來推尚老爺道:“爹爹,這是哪裏?她又是哪個?”尚老爺避而不答,取了藥碗遞到女兒麵前,隻道:“藥涼了,你快些兒吃下去。”
  真真看看這碗綠糊糊的東西,微皺眉道:“女兒本是一心求死,不要吃這個。”
  尚老爺長歎道:“傻孩子,為那個姓王地負你,不值得。”
  真真搖頭道:“女兒不是為他負我。原是我自家做錯了事,看錯了人。”突然伏到枕上哽咽:“我不是淫婦賤人。”
  尚老爺也覺心酸,撫著女兒的頭發。道:“你以死明誌,自當證你心誌高潔。隻是。為著把你救轉費了一個人極大的心力。誤了她半生地心血,你……你可知道?”
  真真抱著爹爹痛哭。尚老爺又道:“昨日的真真已是死去,已合我兒無一絲一毫幹係。癡兒,你若是再尋拙誌,就舍得我和你母親、姐姐傷心麽。”
  真真卻是頭一回聽父親提到娘親,忙止住哭問:“娘在哪裏?”
  尚老爺苦笑道:“你把這藥吃了,總有一日爹爹能尋到她,帶你們去找她地。”
  真真心裏約略明白,這藥想必是母親留下的,她已不記得母親了,隻有胳膊上一隻銀鐲是表記,此時曉得這碗藥是母親親手熬就,忙捧過碗來,聞著那香氣,隻覺得腹內極是饑餓,不知不覺幾口就吃盡了。吃完了極是渴睡,含糊說得一句:“爹爹我要睡,你莫學娘也走了。”就軟軟的倒在枕上睡去。
  尚老爺苦笑道:“與女兒藥吃也罷,偏要叫她睡著,這是不想我去尋你呢!”情知女兒必要睡數日的,出來尋紙筆寫了幾個字,交把那少年道:“京生,你替我把這個字送到山下碼頭處交把我家那個姓林的管家。”
  京生接過,笑道:“大叔,我順道買幾斤魚沽幾斤酒來,咱們晚上雪夜賞梅如何?”尋了蓑衣鬥笠,涉及膝深地積雪下山,果然碼頭處聚了十來隻船,有一二百人在湖裏撲騰,京裏不禁搖頭:尚二小姐還是不曉得人間疾苦,她使性子這樣輕輕一跳,叫這許多人陪著吃苦頭。走到近前拉住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問得是尚府家人,就把信交把他,道:“這是貴府尚老爺的信,煩交把你們林大管家。”
  那管家愣愣的接過,看著這個漁夫妝扮的人走到一間鋪子裏沽酒,外頭果然有老爺的印封口,忙忙的交到林管家手上。林管家展開來看了,道:“我們老爺趕來了,小姐的屍骸在島的另一頭被人尋著了,叫大家都上來罷,這兩日大家辛苦,下水地不論家裏還是漁人,每人一兩銀子作謝。二小姐後事要辦,我們先去接大小姐來。”
  那些聞訊而來的想撈一注大銀子的人聽說小姐已是叫人撈起送回鬆江,尚家地船都起錨回去了,極是失望,還好有一兩銀子的賞銀,不枉吃這幾天地苦,紛紛領了銀子散去,唯有幾個機靈地,都道小姐雖然叫人撈起,身上首飾必有遺失,若摸得一二件來,也值不少錢,依舊跳進水裏去,果真就有三五人運氣極好,摸到簪子、環佩等物,將到集市上換銀米。不久滿鬆江府都傳開了:尚家二小姐去太湖賞梅,不小心跌落水裏,紅顏命薄淹死了。
  素娥聽說,歎息一聲,暗道:“她雖然是個好人,那樣軟弱的性子,又不幸投了女胎,到是死了幹淨。”悄悄在房後抱廈裏放了個香爐,要替她燒七天香。
  青娥聽說嫂嫂失足淹死,痛哭失聲,和張公子道:“奴合嫂嫂最是親近,要見她一麵。”
  張公子皺眉道:“你哥哥做下地事原不大厚道,咱們做妹妹妹夫的,哪有臉再去見她。也罷,這一回由你罷。我先使人去尚家打聽,待他們設了靈堂我們兩口兒親去,隻是如今你嫂嫂是那個姓姚的。咱們去若叫人罵了出來,你莫惱。”
  青娥道:“我心裏明白。就是尚家大姐姐打我罵我都使得。”
  張公子使人去打聽,尚老爺帶小女兒靈柩來家,不肯開門納客,隻有至交薛三公子陪著。張公子帶著娘子親至尚家,尚鶯鶯出來。道:“青鳳妹子,我曉得你們最是要好,隻是我妹妹她在湖水裏泡了數日,不忍叫你見她狼狽模樣,你至她靈前燒幾張紙也罷。”引著她兩口兒到綠蘿院裏,一口金絲楠木棺擺在廳上,裏頭真真的屍身果然極粗,臉上蓋著白布。春杏跪在一邊燒紙,哭地極是傷心。張公子扶青娥走到邊上磕頭。又燒了數刀紙。青娥就要替春杏。
  尚鶯鶯冷冷的道:“青鳳,你合我妹子的情份是一回事,這樣卻是把你家地姚氏嫂嫂放在何地?”甩袖道:“為著你哥哥嫂嫂和睦。還是速速請回罷。”
  青娥不並惱,含淚道:“我曉得的。隻叫我再在真真姐姐跟前磕兩個頭。”果真跪下來又磕了三個頭。哭道:“好姐姐,此去再無相見之日。妹子去了。”哭得一塌糊塗,張公子也歎息,扶著娘子家去。
  鶯鶯送她們出門,回來合李青書道:“你那邊如何?”
  李青書苦笑道:“自然都搶著要來,是我說我嶽丈悲傷太過,倒不好擾他。倒是常到我家走地那個梨花庵的老主持來說,他們庵後有一塊向陽的好地,四下裏景致極好,離城又不遠,獻出來與你家做陰宅。”
  鶯鶯冷笑道:“他是個明白人,也罷,就是那裏罷。閑時去走走耍子出好。”兩口子議定明日蓋棺出殯。
  且說那王慕菲,在杭州靈隱寺苦候數日,大年下又無店鋪做生意,隻得在寺裏吃四個錢一碗的香菇澆頭的素麵,吃地他叫苦連天,正在那裏抱怨之際,突然晴天霹靂,人人都傳說尚家二小姐在太湖裏遊玩失足淹死了。王慕菲哪裏肯信,偏杭州城裏車馬行都歇了生意,好不容易搭了一隻船趕回鬆江。真真早已葬到梨花庵幾日了。王慕菲尋尋梨花庵後,哪裏是他的真真?芳魂緲緲,空留一地紙錢。王慕菲走近了瞧,卻是一塊半人高的精致石碑,碑上勒著“愛女尚映真”五個大字,並無上下款。
  王慕菲撫著碑百感交集,身上積了厚厚一層雪也不知,一個老僧走過來道:“施主,老納看你甚有慧根,不如舍了這三千煩惱絲去參悟菩提。”
  王慕菲突然道:“這是騙人的,他尚家慣會騙人,真真一定還活著。”用力推開老僧,跌跌撞撞走到尚家門口拍門,喊道:“真真,你出來見我,原是我的不是。”
  尚家出來一個老叟,好心指點他道:“我們老爺傷心不肯住這裏舊宅,已是打算將此處賣掉,他老人家帶著小姐搬到府衙對門的烏衣巷去了,你到那裏去。”王慕菲哪裏肯信,老人家引著他到綠蘿院裏轉了一圈,果然家俱都搬的幹淨,除這個守門的,並無第二個尚家人。他聽老人家說尚老爺帶著小姐搬走,料定必是真真,奔到烏衣巷打聽,人指著巷口那間黑漆大門道:“就是那裏。”
  王慕菲依舊上前拍門,老鮑開門出來,看見是王慕菲,道:“王舉人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王慕菲道:“你們尚家人最愛哄人,把真真還給我。”
  老鮑擼袖子道:“小夥子們,都給我站出來。”從門房裏走出八個高大威猛的家丁,在大門左右排成兩排。老鮑冷笑道:“我家小姐夭折,老爺極是傷心。王舉人這樣鬧法,若是我家老爺再有個哪裏不好,休管我們不認得你是舉人老爺。”
  王慕菲極是悲憤,指著老鮑哆哆嗦嗦道:“小人。”
  這裏原是鬧市,正對著府衙地所在,人來人往如潮水般,刹那間就圍上許多人來看,有人認得那是王舉人,輕聲嘲道:“可歎尚小姐這樣一個佳人死了。這是棄掉發妻娶賽嫦娥的那個傻舉人呀,人家尚老爺寬厚,從前沒有告他拐走尚小姐,他還真把自家當女婿了?”
  另一個人拍他道:“他尚舉人的姐姐極是有名頭地,一連嫁了兩個財主,攬了一注大財到莊上去了。他家那樣家風,自然曉得棄掉尚家去娶暴富的姚小姐,都傳說姚小姐地嫁妝有幾十萬金銀呢。”
  他兩個這般胡說,左右地人聽了就要議論,不過片刻功夫,眾人都哄笑起來,“有眼無珠的傻舉人”之聲不絕於耳,那老鮑聽見,一臉感激四下裏做揖謝道:“各位少說兩句罷,王舉人已是另娶,合我們尚家不相幹,這般說,置姚小姐於何地?”再三地懇請眾人散了,也不掩門,隻把八個家丁留在門外邊。那八個人並排站在門口把大門擋住,都拿眼瞪著王慕菲,好像他是賊一樣。
  王慕菲站了一會,無人理他,他又不敢上前,灰溜溜到莫家巷去,正看見姚滴珠在門口下車,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曉得他的心思,走過來拉著他的手道:“阿菲哥哥,真真姐姐已是去了,你想開些。”
  王慕菲這十來天都無人理會,終於遇到知己,握著滴珠的手道:“他尚家最喜歡哄人,從前騙莊子,這一回想必也是騙人的。”
  姚滴珠心裏極惱,麵上強笑道:“阿菲哥哥,真真姐姐是真的去了。奴在杭州都聽說了,四五百人在太湖裏撈了二三日,還是一個打漁的撒網撈出來的王慕菲自覺得,手下用力握緊滴珠的手腕,哭泣道:“真是?”
  滴珠咬牙忍受,點頭道:“真是,還有人撈了姐姐的釵環售賣,我聽說尚家花了數百兩贖回,光是妝裹,就值幾萬金呢。”
  王慕菲跺足痛哭道:“我的真真啊,你怎麽想不開啊。”
  姚滴珠抽出來手,腕上一片烏青,再看王慕菲痛失愛妻的模樣,心裏滿滿一缸香醋盡去晃了出來,忍不住又使出家傳的精妙掌法來,劈啪兩聲音,抽了王慕菲兩個響亮的耳光,冷笑道:“王慕菲,不要給你臉不要臉,你要想和那淹死鬼做夫妻也罷,寫了休書我與滾!”啊啊,又見鐵砂掌,又見鐵砂掌。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沒票的給個人場
  有票的給個推薦票推賤。姚小姐賣解,不容易的。





第二章 娘子大人生氣了(中)


  王慕菲怒的脖子比臉還要紅,退手幾步手指著滴珠,罵道:“惡婦,惡婦!”掩麵踉蹌而去。
  姚滴珠平常在家使那鐵砂掌原是合吃飯吃茶一般平常,跟前近侍的小桃紅幾個,哪一個不是時時領她大教的。方才原是醋急攻心,待四下裏圍觀的人哄笑聲一浪超過一浪,姚滴珠才醒悟過來,方才若是多忍一會,有這許多人做見證,她不妒的美名必定就傳開。她的阿菲哥哥最是要麵子,閨房裏打幾下耍子罷了,當街甩了兩下如何使得?
  隻是俯身去陪小心道不是卻不是她姚滴珠能做的事,橫豎爹爹就要來家,他做女婿的自然要來,到時拉著他吃幾杯酒同睡,人家都說夫妻沒有隔夜仇,想必就好了。姚滴珠這樣想,心裏就定定的,若無其事扶著小桃紅家去。
  話說王慕菲一路疾奔到家,徑到老太爺屋裏,指著自家的腫的高高的臉抱怨道:“爹,這是你給兒子娶的好媳婦,當街甩了我兩巴掌。”
  老夫人驚的兩顆眼珠都凸出來,跳起來大罵:“我的兒我都舍不得打,小賤人,賊淫婦,快使繩索捆來家好好抽幾天。”
  老太爺的眉頭也緊緊鎖起,問他:“為何事打你?”
  王慕菲道:“為著真真死了,我在她跟前傷
  老太爺驚道:“尚小賤人死了?前幾日我聽說尚家小姐死了,還當是李家那個。她死了倒好,你正好合滴珠好好過日子。”
  王慕菲跺腳,怒指著自家發麵糕一樣的臉道:“爹,這個叫過好日子?那我合真真那幾年。叫神仙日子!”
  老太爺慢慢拈須,笑道:“傻孩子,他姚家隻得滴珠一個姑娘。又是你明媒正娶來的,他姚家將來都是我王家的。比不得尚家還有大賤人。凡事都壓你一頭。我豈不知李家認得幾個官,若是合他們交好你臉上也有光彩。隻是寧為雞頭,勿為牛後的道理你要明白。”
  王慕菲自家也省得,他合李青書單在一處還罷了。若是再有別人在旁,人都是圍著李青書轉。到他跟前不過麵子情罷了。兩個連襟都是舉人,偏有厚薄,他心裏也常有不平。
  尚鶯鶯更不必說,事事都要強壓人一頭,她李家婦憑什麽管王家事!想到此,越發憤怒:從前他合真真兩個過日極是美滿,自那尚鶯鶯來了,哄著真真這樣那樣,還出主意叫真真寫休書與他。叫他被人笑話被女人休了,用心何其惡毒。爹爹年紀大些看地明白,果然說的有理。寧為雞頭,勿為牛後!由不得連連點頭。
  王老太爺看兒子被他說動。又道:“再者說。你就是補了婚書把那小賤人,傳出去還是不好聽。須知你是要做官的,讓一個私奔地淫婦做正室,好聽否?納她為妾倒是無妨,誰家不娶一兩個妾?”
  王慕菲咬牙道:“都是尚鶯鶯不好,哄著我的真真鬧什麽自請下堂。真真哪裏舍得棄我,必是他們逼真真要嫁把那個什麽常五公子,逼地她無法才去跳湖!”
  老太爺歎息道:“娶媳婦還是滴珠這樣的人家好,你暫且讓著她些。姚親家是做生意的,必不肯在家久住,等他再出海去了,咱們把滴珠捆了來,好好關幾日,要打要罵都使得。”
  王慕菲也覺得多少要給沒見過麵的嶽父幾分麵子,按下惱怒,捧著臉回房去。叫個媳婦子燒了兩盆火,睡在床上,閉上眼都是真真,翻來覆去哪裏睡得著。
  正在朦朧間,聽見有人輕扣房門。王慕菲驚醒,以為是使女送茶水來,哼了一聲又翻過聲去接著睡。悉悉索索的聲音伴著一陣香氣移到床邊,一雙有些粗糙地手輕輕撫過他的臉。王慕菲因這香氣是滴珠常用的,就當是她來家。他心裏正是委屈萬分,必要等滴珠百般討好才使得。索性妝睡。
  幾滴溫溫的淚水滴到他的臉上,微有涼意,王慕菲覺得臉上癢癢的,忍不住睜開眼,眼前現出小桃紅含情脈脈的臉來。
  王慕菲待要坐起,她早伸手到腋下去,輕輕扶起姑爺,眼眶裏含著一泡淚,道:“姑爺,婢子去打盆水來與你洗臉上藥。”
  王慕菲賭博氣道:“你來做什麽!”
  小桃紅滴出兩滴淚來,嬌聲道:“婢子是偷偷來的,小姐在家極是後悔呢,隻是我們老爺就要來家,脫不得身。”
  從門外拎來一罐洗臉水倒銅盆裏,又取圍單圍在王慕菲脖子上,把手巾搭在盆沿上,舉著盆捧到王慕菲跟前。
  王慕菲取水拍了拍臉,痛的緊,趕緊把手巾擠幹貼在臉上。小桃紅殷勤服侍,從懷裏掏出上回那盒藥,替王慕菲細細敷上,一邊軟語道:“姑爺,我家小姐就是脾氣衝些……”
  王慕菲一邊吸氣一邊道:“她若得你一半溫柔就好了。”
  小桃紅心裏暗喜歡,想到姑爺合小姐洞房那日地風光,情不自禁紅了臉,道:“姑爺不是就愛小姐不溫柔麽?”
  “不溫柔”原是王慕菲合姚滴珠魚水之歡時戲語,小桃紅軟軟糯糯的說來別有一番少女嬌羞可人的趣味。王慕菲喜歡她知情識趣,摟著她地腰念白:“已共她多情小姐共鸞帳,怎舍得叫你鋪床疊被?”
  小桃紅輕輕扭起來,哼哼道:“姑爺,院裏無人,孤男寡女的不好嘛。”
  王慕菲大笑起來,拉著小桃紅朝後一倒,兩個摟抱著在床上打起滾來。滾了許久,小桃紅赤條條爬起來,穿好了衣裳,對王慕菲道:“姑爺,小姐在蘇州置下一間別院,原是想同姑爺去看桃花地。小姐待姑爺極是有心呢。”
  王慕菲懶洋洋躺在床上。笑道:“她有心怎及得你有心。你早些回去罷,等一會她找不到你惱了又要打你。”
  小桃紅坐在小姐地妝台前理妝,扭頭笑道:“若是因為姑爺你。多挨幾下婢子也心甘情願。”把跌到角落裏那盒藥拾起,又道:“此藥甚是靈驗。婢子留與姑爺自用,隻是莫叫我家小姐知曉。”
  王慕菲笑道:“小可憐兒,你去罷,待我收拾了你家小姐,必好好疼你。”
  小桃紅微微紅了臉。扶著牆慢慢出去,回去小心服侍小姐不提。
  隻說王慕菲在家住了兩日,這一回臉上的傷倒好地極快,鏡裏看不出什麽來,他放心出來閑走。也不肯到姚家去,買了幾陌紙一把香,合些祭菜,喚個管家挑到梨花庵,誰知才走到庵前。就教十幾頂轎子擋住了。
  王慕菲聽見裏頭人聲鼎沸,繞道從田裏轉過去,一個官差模樣地人喝道:“你是誰?走開些。太爺查案呢。”
  王慕菲看許多人朝真真墳上湧。情急取了一錠碎銀子把那人,那人方讓他過去。隨著人流到進頭。卻見真真的墳上有一個極大的洞,一具上好地金線楠棺木小半截露在外頭。想必是真真的妝裹豐厚。叫人半夜盜了去。四下裏有人竊竊私語,有人說:“王拐子今日清早在江邊拾到一枝釵,誰知賣到尚大小姐地當鋪去教人認出來是二小姐身上的東西,不然此處這樣偏僻,哪個曉得。”
  另一個道:“可憐那尚二小姐,沒有遇到良人也罷了,死了還受這樣汙辱。”
  又有人道:“聽說那盜墓的甚有良心,隻取了金珠,小姐動也沒有動呢,所以尚員外不肯報官,是咱們青天大老爺聽說了,自家跑來查看的。”
  王慕菲聽了一會,極是惱尚老爺,給真真厚葬做什麽!惹得人家說他不是良配,極是可惡。等得一會,太尊合李青書從庵裏出來,看著尚家人把棺推進去,重新使磚砌了。眾人漸漸散去,王慕菲站在那裏待上前又不敢上前。李青書早已看見,對知府大人說道:“家嶽感念賊人善待舍妹,所以出了個失單,若是還回來就罷了。還請大人成全。”
  知府大人笑道:“使得,本官回頭就叫人抄了張貼在城門口。”兩個手拉著手出門坐轎,一行人二三十頂轎子,前頭扛牌,後邊舉傘,極是威風。王慕菲呆呆的看了一回,低頭家去,驚見一輛極華麗地馬車從他家出去。
  老太爺滿麵堆笑站在門口送客,看見兒子來家,後邊一個拎食盒的管家,兩個人都是有氣無力的樣子,問道:“姚家方才使人來尋你呢,你到哪裏去了?”
  王慕菲沒好氣道:“我去給真真燒紙,誰知真真的墓被盜了。那李姐夫還說不要告官。”
  老太爺聽見,先是笑,想到真真頭上身上的都是從前從王家偷偷捎回娘家的物事,怒道:“賤人,盜了首飾回娘家,還叫人家偷了去!白便宜那起窮鬼。”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的鐵砂掌頭痛,道:“我不到姚家去。她姚滴珠當我是小廝呢,使個人來叫我就去?不去!”
  老太爺急的跳腳,跟在疾行的兒子後頭勸道:“她是不如尚家小賤人會哄你喜歡,隻是你花了這許多銀子娶她來家,莫鬧地人財兩虧。如今是你家老丈人回來了,總要妝個樣子。你回房去換兩件衣裳,我再去喊頂轎子來,我們一同去。”
  王慕菲無可奈何,到房裏尋了許久,翻出一件狐狸底荔枝紅錦袍,原來這身袍子他嫌風毛兒出的不好,又嫌顏色晦暗,這件衣裳卻是真真換了麵子一針一線改過的。王慕菲穿到身上,就沒有留心合縫處縫著一根細布條,上頭有真真用紅絲線繡著兩行小字。
  王老夫人沒有金頭麵,隻得勉強用塊金黃銷金纏枝蓮地首帕勒了頭發,胡亂插幾根金玉簪,穿了大紅通袖袍出來,這一身不倫不類的,休說王慕菲看不下去,就是王老太爺合老夫人同床共枕幾十年,也把頭扭過一邊。道:“你看家,後院租把人家住,那許多人出入。要小心些。”
  老夫人興衝衝妝扮了要去見親家,叫老太爺這樣一說。雖然心裏極不快活也不敢則聲,回房氣哄哄除了衣裳坐在銀箱跟前,小聲罵道:“積這門些銀子又有何用!老娘就那麽一套見人地金頭麵,還叫你送把媳婦。”正說話間,一個媳婦子在門外問道:“老夫人。隔壁賈員外問咱們借隻火盆。”
  老夫人掩了門出來,道:“借把他做什麽。”
  那媳婦子為難道:“已是搬了去,說是他們明日去買了新火盆就送回來地。”
  老夫人瞪眼道:“這樣眼裏沒主人家,明日不送回來從你們的工錢裏扣。”
  再說王慕菲合老太爺出來,打發那雇地轎子走,轎夫討錢,道:“我們等了大半個時辰,若是早些說,也賺了錢把銀子。隻問你要三分,卻是便宜呢。”
  老太爺道:“沒有,我們又沒有坐你的轎子。憑什麽給你錢。”兩個嘰嘰呱呱吵起來,王慕菲不耐煩。撿了一小塊碎銀把那轎夫。道:“爹爹,咱們速走。莫叫我泰山等急了。”
  老太爺想到還有金山在搖搖招手,才狠狠瞪了轎夫一眼道:“今天老太爺我有事,不然必不放過你們。”
  那兩個轎夫都冷笑道:“不必你老太爺說,下回你求我們,我們也不做你家生意。”
  王慕菲父子兩個坐轎到莫家巷,果真見一長排馬車排在那裏,姚家管家個個臉上帶笑,跟數十個陌生人在那裏搬箱子。
  老太爺就叫在巷口落轎,下來看著一隻隻流水價搬進姚家的箱子,沒口子笑。
  王慕菲拉他道:“走罷。”早有管家來接他二人進門,讓到後堂小廳裏待茶,少時一個樣子合姚滴珠有四五分相像地老者出來,笑眯眯問跟在後邊的姚滴珠道:“這不是原來咱家對門地王秀才?”
  王慕菲臉上紅的跟挨過鐵砂掌一般,上前做揖道:“原是小女婿鬥膽。”
  那姚員外擺手道:“不急不急,我問你,你家可還有妻妾?”
  王慕菲道:“原來曾有一位妾,已是送回娘家去,現在房下隻有令愛一位。”
  姚員外道:“我原替我女兒看中一門親事,隻是她任性先嫁了你,前頭那門親倒說不得了。隻要你合我女兒相親相愛,我就不究你兩個背著我成親的事。”
  姚滴珠紅著臉站在一邊隻是扭衣角。王慕菲叫姚員外這樣一說,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正要說話,姚滴珠移到他身邊,悄悄伸出腳沒輕沒重踩了他一下,道:“老實些。”王慕菲狠狠瞪回她一眼,伸出腳要踩回來。那姚滴珠輕輕一笑,伸出手拉著他的胳膊,笑道:“爹爹,你合我公公閑話,我帶阿菲哥哥到後邊換衣裳去,怎麽穿這樣大毛的衣裳出來,紅通通地醜死了,走,我在蘇州替你做了件灰鼠的。”拉著王慕菲到她房裏,不由分說就脫他襖子。
  王慕菲道:“大毛的穿著暖和,我樂意。”
  姚滴珠笑橫了他一眼,道:“你當我不曉得你常穿的那兩件皮襖都送到當鋪拉?快換上我做的這個。”拎出一件深綠緞襖子來。
  王慕菲無法,脫了捂熱的狐狸袍,換上冰冰涼的薄皮襖,就一連打了三個大噴嚏。
  姚滴珠拎著那件厚皮襖丟把小桃紅,突然看見翻出來的半邊衣襟上綴著一根白布條,忙道:“拿過來我瞧。”
  小桃紅把袍子送回來,姚滴珠拉著那根布條,原來是用紅絲線繡的兩句話,她一字一句念道:“願將妾心換君心,你我永結同心。”冷笑兩聲,大聲喊道:“王慕菲,這是什麽東西!”
  王慕菲吃了一驚,就先拿兩個胳膊護臉,聽見娘子隻在河東咆哮,忙伸頭來看,鬆了一口氣道:“這件袍子原是真真做地。”
  姚滴珠冷笑兩聲,道:“你可是被她休了的,還有臉穿她做的衣服,多好呀,永結同
  王慕菲結巴道:“一件衣裳有什麽打緊。”
  姚滴珠又氣又妒,惱道:“你說不打緊,那我絞了它。”抬手舉起一把銀剪,搶過袍子就絞,小桃紅早遠遠避過一邊。
  王慕菲心痛道:“你不想我穿也罷了,何苦絞了他,轉賣出去也值八九十兩銀子呢。”
  姚滴珠咬牙道:“你是我姚湘蓮地男人,隻能穿我做的衣裳。”
  王慕菲摸摸身上地薄片子,看著地下又厚又軟地狐狸皮,反唇相譏道:“成親也有月餘,你與我的,隻得方才這個破襖子。我穿自家地舊衣裳也使不得?”姚滴珠冷笑道:“你哪裏來的銀子,不都是你家那淹死鬼拿娘家錢貼你的。我呸,養漢養成她那樣還搭上一條命,也是極沒出息。”
  她兩個在房裏這樣吵法,老太爺合姚員外在廳裏也是話不設機。王老太爺隻說姚家隻有一個女兒,又是商人家,不如自家是舉人門第高貴,何況媳婦又是娶進門的,姚家的絕戶財必是他王家的。所以言語上輕慢了些。姚員外從前不過是開個小錢鋪的老板,雖然積得一二萬銀子,到底陪小心慣了,在海上轉了二三圈,摟了也有二十萬銀子來家,自覺姚家這樣有錢,王家應當陪著小心才是,何況王老太爺言語之間頗有算計他處,兩個人越說,各自心頭越惱。
  突然後邊使女來稟說:“小姐合姑爺吵起來了。”姚員外忙合王老太爺趕到臥房,姚滴珠看見爹爹跟公公進來,料想公公是站她這邊的,忙撲到爹爹懷裏哭道:“阿菲哥哥穿了別的女人替他做的衣裳,嗚嗚,還不許我說他。”
  姚員外皺眉道:“滴珠,這地下是什麽?”
  姚滴珠跺腳道:“皮襖。”
  姚員外道:“一二百兩銀的東西,你說絞就絞了,可見是爹爹慣壞了你,也罷,等你母親帶著你兩個小兄弟來家,還是叫你母親管家罷。”
  姚滴珠吃了一驚,追問道:“我娘死了十年了,哪裏還有母親兄弟!”
  王老太爺吃驚比媳婦更甚,若是姚員外有兒子,那娶姚滴珠來家做什麽!他皺了皺眉,悄悄移到兒子邊小聲問道:“哪裏來的兒子。”
  王慕菲看著趾高氣揚的姚滴珠那樣急法,心裏有些快意,合他老子搖頭表示不知。
  那姚員外看了他們父子一眼,冷笑道:“我出海時就娶了一個妾,因她這三年不隻服伏我盡心,又替你生了兩個小兄弟,所以上個月在劉家巷,你幾個世叔見證,就正經擺酒扶她為正了。”
  姚滴珠臉色蒼白,道:“爹爹,你不是說怕後娘待我不好,所以不會娶妻的麽。”
  姚員外微笑道:“你都長大了嫁人了,爹爹與你娶個後母回來有何不好?難道叫我姚家被人人前人後說是絕戶麽,你以前一直抱怨說沒得哥哥兄弟,爹爹替你添了兩個小兄弟不好?”
  姚滴珠強笑道:“自然好,兄弟們呢。”
  姚員外道:“他們還在路上,我是先回來尋大房子的。上回捎信叫你尋,可尋著了?”
  滴珠搖頭道:“不曾。”
  姚員外道:“也罷,我明日親自去尋。你公公膝下隻得你一個媳婦,你跟你相公家去罷。做人家媳婦的,哪有鎮日在娘家住的?”
  今天上午有些事。。抱歉,今天依舊是一更。嗬嗬。明天的更新,要是木有意外,是中午十二點左右。求票。推薦票啊,推賤啊啥都要。群親群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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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堂嬌》——掃雪煮酒 ——(全本+番外)——上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54651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1:18:48

《滿堂嬌》——掃雪煮酒 ——(全本+番外)——上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519907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11:20:04

這個書要頂,出書了我一定要買的 -新葉子- 給 新葉子 發送悄悄話 (1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22: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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