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嬌》——掃雪煮酒 ——(全本+番外)——上

第三十八章 王舉人降伏姚夫人(上)


  小桃紅這句話一出,除去在姚氏跟前獻殷勤的小憐不知就裏依舊笑嘻嘻的,人人都變了臉色。
  小梅自回到梅宅極是小心,王舉人夫婦通不曉得。小雷問滴珠要契紙,也不曾說這個小梅是他問梅小姐要的。滴珠隻當尚家過不得了,使女們都送人,小雷偶然得一兩個也不稀奇。一來要在這個後母的心肝尖尖前示好,二來小梅是尚真真的使女,就是討要回來,全身上下尚氏的氣味,正是要掃地出門的,所以小雷問她要,一絲兒不做難雙手奉送。
  然小桃紅一句私逃,這是把尚氏跟小梅都做逃奴了。她送出去的人,偏說是逃奴,這卻是合她姚滴珠為難,所以滴珠的臉拉得老長。
  小雷公子就住在隔壁,又帶著小梅過來,不必說,小梅也是住在隔壁的。王慕菲叫小桃紅那句話提醒----梅小姐分明是尚真真扮的!想到隔壁的富貴排場,再想到真真溫克的性兒。王慕菲心癢難忍,恨不得插上雙翅飛過高牆去問一聲兒,真真為何要合他緊鄰,不就是放不下他麽。他一副忍不住大樂的樣子落在三個妻妾眼裏,個個都取了壇陳醋出來。
  姚滴珠主仆兩個,小雷從來都看不上眼。尚真真給他的感受有五分像馬三娘,又行事大方體貼,所以他一直把真真當姐姐敬愛的。這句話隱隱刺尚氏合他有私,他如何忍耐得。隻是要出手打一個大肚子女人他又不好下手,略側一步看小梅。
  小梅早惱了,得小雷示意,上前一步冷笑道:“小桃紅。誰是私逃了?我的賣身契是你收起的?”揚起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道:“這一巴掌是替你家主人教訓你出言不遜。”正待打第二下,看她肚子不少。不忍再下手。
  小桃紅想要合她撕打又怕傷著孩兒,眼珠一轉。捂著臉就朝王舉人處躲。
  小憐在蘇家日久,蘇家妻妾們的十八般武藝沒有不會的,不動聲色把腳伸出來輕輕一勾。小桃紅一個趔趄,就要跌倒。小梅心軟,怕她孩子跌沒了。忙用力拉她。
  小雷也伸手,卻慢了一拍,隻得用力拉住小梅,道:“小梅,小心。”
  王慕菲對小桃紅肚子裏地孩子兒是真有幾分疼愛。極是心痛上來扶小桃紅。
  小憐衝滴珠扭嘴。滴珠微微笑,開口道:“小桃紅,你怎麽這般不小心?你肚子裏可是我王家的香火。小菊呢?扶著你小桃紅姐姐回她臥房去歇歇。”
  小雷才來就看出王家這三個婦人窩裏反,婦人家這般原也常有,隻是王舉人眼睜睜看著一句話都沒得。不像個男人。所以他越發覺得真真姐姐棄掉這個男人棄的好。王舉人還窮呢,隻是當了舉人,就有兩個妾。又窩囊地緊,實不是好丈夫。他就沒了看好戲的興致。對滴珠拱拱手。道:“表姐,原是聽說你病了來探望。看你氣色甚好,小雷去了。”拱拱手就要走。
  滴珠哪裏肯,扶著桌兒站起來,道:“兄弟,你久不來,坐坐也罷,與你姐夫吃兩盞酒則個。”
  王舉人冷眼看他兩個客套,心裏酸酸地甚不是滋味。滴珠自結親後,哪回有這樣好臉色給他。一轉頭看見小梅滿臉不高興站在邊上,要拉住她問那小雷不得不留他一留了。因笑道:“小雷兄弟,你姐姐甚是想念娘家人呢,你好容易來一回,略坐坐罷。現做飯來及,我去鎮頭館子裏叫幾個菜。借你小梅使使。”
  小梅本不樂意,正要說不肯,看小雷衝她笑了一笑,會意點頭。小雷就道:“也罷,小梅你去替姐夫走一遭兒。”他原是站著的,就在房裏找個了瓷坐墩坐下。
  滴珠一門心思都在招呼小雷上,再者說,她合梅小姐交過手,隻當那真是梅小姐,也沒把一個使女放在心上。
  王舉人出門,看見小憐卻在西廂門口,小桃紅在房裏坐地,不曉得說什麽話,兩個都麵有怒容。看見王舉人來了,小憐忙奔到跟見,福了一福道:“方才明明是小桃紅她撞到我腳上的。”
  小桃紅泣道:“分明是你故意的。”一抬頭看見樂嗬嗬的小梅,指著她道:“你這個小賤人!”
  王舉人正是要哄小梅地時候,哪會讓她壞事,忙道:“小憐,你去房裏,小心服侍茶水。小桃你少說兩句,回房去。”
  “她……打我……”小桃紅把腫得老高的臉亮給阿菲哥哥看。王慕菲把臉扭過一邊,恨道:“你隻養胎,我自與你討回公道。”
  小梅忍不住道:“舉人老爺,她說尚小姐合我是私逃,敢問尚小姐是你的妻呀,是你的妾呀?也取個婚書出來把人看看!尚小姐想合你做夫妻不得,你要另娶姚小姐,隻得離了你老人家別適,怎麽就叫做私逃?我如今賣身契在馬少爺手裏呢,不是小桃紅這種賤人說得的,你待要討公道?且說明白了再聽你使喚,不然你叫這個連妾都沒掙上的通房與你跑腿罷!”
  小梅在王家,從來都是低眉順眼,舉人老爺跟前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跟著尚小姐在李家住住,又跟幾個翠相與,如今膽子也大了,說話也大聲了。
  王舉人叫她這幾句話氣得直哆嗦,一時拿不下架子來,指著小桃紅喝道:“大膽,你是我家舅兄的使女,我自然是你的主人!”
  小梅退後幾步冷笑道:“你這樣的窮舉人也想做主人,你全家上上下下攏起來地家當還沒我一個人的多呢。”揚起手上一個鶯鶯賞她的火齊寶石鐲子道:“就這個鐲子上這塊石頭也要六七百兩,王舉人,你白日做夢呢。我們尚小姐原來不曉得你是何等人,待你客氣,你拿她為奴為婢。人家又沒有賣身把你王舉人,要走自走,反說私逃。真是笑話。”看見小桃紅扶著牆楚楚可憐地樣子。甚是可惡。跺腳就走。
  王慕菲怒道:“反了反了,一個小丫頭也敢這樣對我說話。我找你主人去。”怒火衝到回轉。
  小雷合滴珠正吃茶說話,看見他紅著臉進來,兩個不約而同住口看他。原來王舉人跟小梅爭口,他兩個都聽見,滴珠不好意思。故意沒話找話說。沒想道王慕菲自家跑進來了。她忙道:“你不是要去訂席麽。”
  王慕菲冷哼道:“那個小梅從前在我家,何等老實,到了小雷兄弟手裏,恁般可惡!”
  小雷正愁不好合他理論,聞言忙道:“姐夫,我正有事要問你呢,這個小梅卻是一個朋友贈我的,隻說契紙在我姐姐手中,所以贈我。我卻不知。她原是你家地婢女,自當在你家。為何轉了幾手?尊寵說地合什麽尚氏私逃,又是何故?”
  王慕菲不隻一回撞到他合那梅小姐有說有笑。因他問的誠懇,隻當他是真不曉得。王舉人從來是把尚真真視做曩中物地。豈容他人染指。忙道:“尚氏原是我地妾,因要娶你姐姐。她怕你姐姐不容她,逃走了。”
  小雷故意惱道:“這婦人可惡。姐夫有兩個妾,可見我姐姐又不是不容人的人。怎容她說走就走,有契紙在手,拘她回來就是,難不成你哄我姐姐,將她置了外宅?”
  王舉人原是合真真私奔地,真真苦求婚書不得,又不肯做妾才辭去,他哪裏有什麽買妾的契紙?若是早曉得,就真寫一個哄真真按指印了。小雷說的置外宅原也是個好法子,偏他當時氣昏了頭,又被尚家人攔著不曾見到真真。王慕菲近來覺得生計艱難,想到他那原可穩穩到手的幾十萬兩銀子插翅飛走,驀地痛徹心扉,捂著心口說不出話來。
  姚滴珠一直冷笑,因小雷說外宅,快意道:“你姐夫是個老實人,不曉得什麽外宅二房的,那位尚氏過年時失足落水死了,所以他想起來就傷心呢。”心裏補道:心痛尚家地銀子不曾到手!
  小雷原是個直脾氣,看滴珠掩不住的快意,忍不住道:“對了,姐姐,聽說姑父回家之前,你沾上了什麽死孩子的官司?可了結了?”
  滴珠已將此事忘記,聽他提起,就變了臉色。王慕菲當時隻想著尚真真為何要拚著七年恩愛不要偏自請下堂,也沒把死孩子的事放在聽上。小雷重提滴珠臉就變色,他心裏就打起響雷:洞房時她特為指點我取喜,難不成……
  小雷看挑撥的差不多了,站起來笑嘻嘻道:“姐姐,我去尋跑掉的小梅,這個使女身上的金珠也花了我三四千兩呢,若是再逃了,我可吃虧!”拱拱手大笑而去。
  一個使女身上的金珠就花了小雷三四千兩,滴珠心裏極不是滋味,她嫁把王慕菲,可曾與她置過什麽東西?還是為著小憐做衣裳,順帶給她買的幾個綢緞!想到此,她豎起眉就要尋王舉人麻煩。
  王舉人也要審她死孩子地事。兩個都存了心思要降伏對方。數言不合就撕打起來。滴珠雖然使得一手好鐵砂掌,卻敵不理王舉人還有小憐相助。她喊道:“打死人了,清風,明
  清風明月看奶娘不動,又看新來的兩個使女無事人一般坐在一邊嗑瓜子,也不敢動。隻有劉八嫂是滴珠心腹,自西院趕來拉。滴珠早叫王舉人打得似豬頭般,人事不知睡在地下。
  奶娘看見歇了戰事,想好一篇話在肚內,進房對喘著粗氣的王舉人道:“姑爺,從來兩口兒打架常用,可是不看僧麵也要看佛麵。姑爺將來考進士做官兒不要使費?還要小姐回娘家求告呢。還是與小姐陪個不是呀,你兩個各讓一步,和和美美過日子不好?”
  王舉人好容易吐氣做大男人,哪肯就低頭,冷哼道:“這個賤人嫁我之前就合人有私,還有死孩子地官司沒了結,豈能輕饒!”喊小憐道:“你叫春風跟春雨進來,把這個賤人拉到樓上東裏間關起來。”
  奶媽大驚,撲到滴珠身上,道:“不能呀,姑爺,小雷少爺就在隔壁,你這樣虐待我們小姐,老身拚著一死,也要去叫姚家人曉得。”
  想到姚家那一二百的管家。王慕菲心裏有些發怵,可是娘子打也打了,若是此時求饒,依滴珠地脾氣也不會放過他,不如索性關起來!王慕菲咬著牙把滴珠扛起,對小憐說:“你去尋鎖來。”把滴珠扛到樓上書房裏間床上,又把老奶娘甩了兩個耳光推進去,把門鎖起,道:“守著你家小姐!”出來叫他從鬆江買來地兩個管家守住前後門,不許人出入。又叫四個小廝在裏院前的長廊上坐地,把清風明月跟劉八嫂看地死死的。偏不與滴珠醫藥,存心要叫她病死。
  這邊就合小桃紅跟小憐兩個強要來明月的鑰匙,把滴珠的箱籠翻了個遍。翻了許久也沒翻出那幾家送他的金銀來,隻有一個箱子裏有一包二百兩的碎銀----滴珠早都存到錢莊,折子收在馬三娘與她的鐲子裏,他哪裏翻得到。
  因小桃紅懷著他的孩子兒,都搬到小桃紅箱子裏收藏。臥房裏隻得滴珠的衣裳並兩個打不開的首飾盒子。王舉人把盒子搬到放箱子的耳房裏,避著眾人拴到房梁上,隻有衣裳放在那裏。小桃紅自問小姐將來有娘家還會翻身,不敢取。小憐仗著有主人寵愛,主人叫她搬,她就搬了兩箱到她房裏。
  卻說滴珠醒來,看見奶娘伏在她床邊哭泣,又聽見樓下搬箱子器物,心裏明白,強撐著爬起來,罵道:“我娘家兄弟還在隔壁呢,他就敢這樣對我,當我姚家是絕戶呀。”
  奶娘看她醒了,心就放下一大半來,歎息道:“我的兒,你為著省錢把家人都打發了。如今全家都是他的人,說關咱們就關咱們!”
  滴珠摸摸鐲子還在,放下心來,冷笑道:“他有本事關我一輩子。”掙紮著起來試推門,卻是上了鎖。再看院中,雖是架著一隻竹梯,院門口卻守著四個鬆江帶來的小廝。滴珠曉得偷跑不能。按下性子坐回床上,想了想,道:“媽媽,回頭我合你妝爭吵,你就鬧著要家去。出了門直奔梅家尋小雷報信。”
  奶娘點頭道:“我方才就是要去,叫姑爺攔住了。”過得一會。滴珠看見王慕菲從西院回來,估量他在樓下,就摔桌子板凳,痛罵王舉人。
  王慕菲聽了一會,忍耐不得,帶著小憐並春風春雨衝上來開門。滴珠就推奶娘,罵道:“你合他們一夥,要害我。想我死了你們就快活。你給我滾。”
  奶娘本來身子就沉,門一開就勢朝後一倒,帶著小憐滾下胡梯,爬起來還在小憐肚子上踩了一腳。一路狂奔,幾個小廝攔不住她。她衝到廚院,取了菜刀,又衝到門口,隻把菜刀一亮,那管家就有些怕。奶娘用刀比著他開了門。王舉人帶著幾個人追不及,眼看著她丟了菜刀奔到梅家去了。呃,晚上還有第二更求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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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王舉人降伏姚夫人(下)


  第三十九章王舉人降伏姚夫人(下)
  老門公領著披頭散發的奶娘來尋小雷少爺。彼時小雷正合相公子在他們那個客院裏相撲耍子。看見奶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進來,兩個人忙住手。
  相公子對付這種人最是拿手,叫人取板凳把她坐,道:“倒碗茶給媽媽吃,媽媽兒,你慢些說。梅翰林家管家護院也有幾十人,他們進不來的。”
  奶娘吃了半碗茶,定上精神,把前事一說。小雷就怒道:“可惡,他當姚家無人呢!我去把她救出來帶回姚家!”
  相公子叫人把奶娘帶回去梳洗,看著他在房裏跳腳,慢悠悠笑道:“你送她家去,孤男寡女,你姑丈巴不得呢。”
  小雷沒有想到這一層,搔頭道:“不會吧。”嘴上雖這樣說,實是有些怕救下姚滴珠來,姚員外賴到他身上甩不脫,想了許久,攤手道:“那怎麽處?”
  相公子揚拳頭道:“聽那個媽媽說,王舉人是因他全家都是他的人,所以敢對姚氏動手。你且忍一兩日,捎個信把你姑姑,她若說救出來,我們搶個人出來容易,若是她也怕的跟你一樣,家裏傳四五房管家來,你出頭,去把王舉人照著那樣打幾下兒,還有那幾個管家,俱好好收拾一翻,挑一個打得半死。他兩口兒還照舊是兩口兒,不好?”
  小雷聽一句伏一句,笑道:“不必說,我姑姑也是不要叫她回去的,恁沒規矩的一個人,怕她回娘家教壞我兩個小兄弟呢。”旋取筆寫了書信。請相家人快馬去送信。
  且說王舉人提心吊膽在門口候到天黑,也不見梅家有動靜。雖然有管家出出入入,卻沒有一個多看他王家一眼的。這更是梅小姐是真真假妝的明證了。必是真真合他同心。拘住了奶娘。王舉人想到真真原是不肯做妾地。正好這一回滴珠無依無靠關在樓上,就是病不死她。不與她食水,也餓死她。待這個討物死了,正好接真真回來。他想到這大半年白吃了許多的苦,到底還是真真做娘子的好,情不自禁回到房裏。翻出合滴珠地婚書來,照著樣兒寫下與真真的婚書,取個大信封封住揣在懷裏,想著待滴珠咽了氣就親手送到真真跟前。想必真真欣喜非常。必回頭地。這般想著,不知不覺靠在床上睡著,睡夢裏真真笑吟吟叫他相公。他驚醒,早已是日上三杆。因廚娘跑了無人做飯,小桃紅跟小憐兩個誰也不肯下廚,劉八嫂又在夜裏帶著兒子偷跑了。所以全家都餓著。卻是小桃紅耐不得饑來喚他。
  王舉人伸了個懶腰,笑道:這數月來,隻隻一夜安眠。那個胖奶娘想必是叫真真關起來了。不必想她,走。我帶你們兩個出去吃館子!”左攬右抱。又是春風春雨隨侍,合他老子一路出門到城裏逛去了。
  他那裏風流快活的緊。姚家卻一夜無眠。馬三娘取信把姚員外看了,怒道:“就是個舉人,也是你女婿,要好好收拾他!”點齊了五房管家,又召集了四五十管家,家裏的馬不夠,還問人借了二十匹,一夜疾奔,天明時在個小鎮打尖歇馬,到蘇州王家還不到中飯時。姚員外第一個跳下馬車,搶過馬鞭子捶門。
  新管家才開門,就被一個大胖壯漢一腳踢開。搶進去各處一搜,王家人一個都不在,清風明月兩個被倒扣在一間耳房裏,滴珠房裏翻得亂糟糟的。明月指點尋到樓上,馬三娘一腳就把門踢開。滴珠縮在床上哭泣,看見娘家人來了,撲倒爹爹懷裏隻是哭。
  馬三娘各處看了看,那王舉人是打不來架的,滴珠臉上雖然腫地難看,其實沒有傷動骨,也不顧她們父女傷懷。拉著明月把各房搜過一回,聽說西院是王老太爺居住,把西院砸了個稀爛,若不是因為這房子是滴珠的,連他的房子都要拆掉。
  王家兩個沒有跟前去的管家都吃馬三娘帶的人捆住。馬三娘心裏盤算,這個姚滴珠並不安份,就是真接回家去了,隻怕老姚還要打小雷侄兒的主意,還是把那王舉人打老實了,依舊叫他兩個過日才好。她手下的人因天要過午,守門的守門,買米買菜的各行其事。依舊把大門關著,靜悄悄要等王舉人父子兩個回來。
  小雷聽見隔壁動靜,曉得是他家人來了,相京生替他打點了粥合藥,叫奶娘提著。他兩個回去,那奶娘見了自家老爺合小姐,痛哭不必說,馬三娘拉著侄兒到後邊園子裏,問他:“這是怎麽回事?”
  小雷苦笑道:“那姚氏因為假銀子地官司丟了一萬多的銀子,王舉人因她無錢,就硬氣起來,一連納了兩個妾,還對梅家小姐想入非非。”
  馬三娘插嘴道:“梅家小姐?你就住在她家?”笑眯眯道:“臭小子,是不是你看上人家了,所以要給滴珠兩口兒下套子,叫姑姑來揍他們?”
  小雷搖手道:“沒有的事,是那位相大哥對梅家姐姐一往情
  馬三娘聽得相公子有意,那馬家必無指望,就不作聲。走到房裏看看,雖然臥房叫使女們收拾過,卻好像少了些什麽。她原是幹地搜人財物的營生,各房細翻一回,就把滴珠地妝盒並幾箱衣服都找了出來。正在那裏替她歸置。
  隻聽得外頭嚷起來,原來王舉人一家回來,叫馬家軍一個不少都捉住,使淋過水地麻繩捆手,又每個塞了兩個大核桃在嘴裏。
  馬三娘攔住小雷不叫他到前邊去,叫在院中擺下四張椅子,她合姚員外坐中間,叫滴珠坐員外那邊。小雷坐她手邊。示意把這幾個人都抬進來。
  王舉人起先以為是強盜,還心存僥幸,看見馬三娘高高坐在椅子上。悔的去死地心都有了。若是早曉得姚家會管滴珠,他哪裏會合滴珠吵嘴。
  一個管家把從王舉人懷裏摸出來信封交到姚員外手裏。
  姚員外拆開來看進,卻是王舉人與尚小姐的婚書。惱得他一把扯個粉碎。指著王慕菲道:“原來你打著停妻再娶的心思,給我打死他!”
  馬三娘攔住他。笑道:“打不打,要聽你家滴珠地。”笑眯眯轉向滴珠,問她:“他是死是活,隻看你一句話。”
  滴珠到底年輕,這王舉人是她貼心貼肺裏愛慕的良人。好容易嫁了他,真叫打死卻不舍得。她心思急轉,再嫁不見得能嫁舉人,不如還是他罷。娘家與她撐腰,那王慕菲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把她怎麽樣。她想了想,走到姚員外跟前跪下,哭求道:“他打我雖然不對,可是他是女兒地丈夫,若是他死。女兒必不能獨活。”
  這是不想王舉人死了。姚員外灰心,歎了一口氣對馬三娘道:“這個孩子果然叫你說中了,真真是對這個姓王的一片癡心。照你地主意辦罷。”
  馬三娘扶起滴珠,攬她在懷裏。勸她道:“死罪雖免。活罪難逃。拉下去打二十板罷。”又指著兩個妾道,主人兩口兒爭罵動手也是常事。你們兩個狐媚子不拉架,反把夫人的衣箱拖到自家房裏,也一人打二十板罷。小桃紅含著淚咿咿嗚嗚。馬三娘才看到她挺著大肚子。她自生了孩子就心軟,就叫把她放過一邊,發落她道:“我曉得你原是小姐的貼身使女,想是你有孕所以不曾攔,這一回我就不怪你,若是下一回姑爺跟小姐相爭,小姐吃了虧,我就把你的孩兒當麵摔死!”
  小桃紅逃得一命,懼怕馬三娘如閻羅,以頭叩地謝她。馬三娘故意妝做不認得王老太爺,揮袖道:“這群人助著主人虐待主母,六個年輕的跟方才那兩個管家,都與我敲死!那個年老地,敲斷他一條腿!”
  小雷清了兩下嗓子,那意思是叫滴珠替公公求饒。誰知滴珠早看公公不順眼,巴不得後母敲斷他的腿。小雷覺得滴珠心地太狠,索性不管她。
  馬三娘卻是明白滴珠的心意,老的敲斷腿必不敢在兒子跟前出壞主意。示意打板子。
  他們做是做慣了的,從前在海上搶了人家的船,都是這般做作好擠人家的錢。其實手下人心裏都有數,馬三娘不傷人命。所以先打的幾個不相幹的使女管家,春風春雨兩個挨地兩板了就暈過去了,再打得三板子,就把她兩個丟開。這四個小廝年紀還小,也隻打得十來板,都暈過去就算。兩個管家卻都是打斷了手,叫他兩個隻能做些輕活,就輕輕放過了。老王老太爺頭上,打板子的隻一棍就敲斷王老太爺的大腿,手下又使地是暗力氣,叫老的痛暈過去就罷。
  王慕菲跟小憐眼巴巴看著,唬得屎尿齊流,偏嘴裏都塞了核桃說不出話來。兩個齊齊被拖倒,結結實實一人打了二十板。這一回手下自有分寸,姑爺地屁股隻叫他皮開肉綻,卻不曾傷動骨。
  馬三娘看都打完了,笑道:“那幾個小猴兒跟使女都打壞了,滴珠使不了,我們帶回去罷,替孩子留幾房管家如何?”
  就把原來姚家幾房老家人留下聽老奶娘招呼,兩口兒自回鬆江去。小雷看得這一場熱鬧,回到梅家,幾個翠跟小梅都圍住他問。他笑道:“沒有什麽,不過王舉人挨了一頓板子,想來可以老實一二年。”卻說姚員外在回去地路上,歎息道:“滴珠怎麽看上這麽一個人。還死心塌地要跟她過活。你為何不叫手下把他打死了帳!”
  馬三娘笑道:“原是問過滴珠的,她不肯,我若示意手下把姓王地打死,你女兒不是恨著我?這一回要不是小雷細心,你女兒就叫姓王的磨死了。原來是我們多事?從此以後我合小雷都不管你的心肝女兒滴珠!她有麻煩你自去,死活都與我們不相幹!”嗆得姚員外啞口無言。
  梅宅,偏廳,李青書合尚鶯鶯打聽得王舉人挨了板子,滴珠還要合他過活,都笑起來,道:“狗改不了吃屎,且等他傷養好了咱們再看熱鬧。”
  唯有真真低頭無言,走到這一步,居然他王慕菲還不醒悟,當她尚真真是包子任他揉捏。她從前日思夜想的婚書,叫姚員外撕碎,她聽說了居然一點都不覺得可惜,反而快意,還慶幸自己早早逃離了王家那個泥潭。原來,是真的不喜歡他了,原來,是真的當他合路人一般了,聽說他挨打,也隻覺得是鬧劇。反是那姚氏似個瞎子般,甚像她從前看不清王舉人的時候,轉有幾分憐她。
  姚滴珠坐在花園裏也傷神。馬三娘雖替她收拾了王家,卻忘了留銀子把她。王家上上下下都安排的是她的心腹,可是,一個老太爺要替他治腿,一個王舉人要替他上藥,一個妾要照管,都是要花銀子的,如今明麵上隻得一千多,要養活二十來個人,能過幾時?想了又想,發狠道:“我又不是他王慕菲的娘,管他做什麽?這一大家子人自要他養,他不養,叫他滾!”從妝盒裏翻出尚真真那張祝她百年好合幸福美滿的書信,不禁長歎:為何我就不如她,不能撒手就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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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情意


  卻說李青書一家在蘇州住了些時日,打聽得鬆江他們煉銀母的那處小莊被李家獻把一個內相居住,就是知府在王家抄的那隻賈公雞也移到那小莊裏去,示為祥瑞。
  正是風聲最緊的時候,何況鬆江元氣大傷,他們回去就有些紮眼。相京生也勸他們勿要回去,李青書就在虎丘不遠處尋下一個小莊,花了一個來月收拾妥當,合鶯鶯帶著兩個孩兒搬去。因他們還要妝窮,房舍也不闊大,不過七八十間房罷了。鶯鶯約妹子去住,姐妹兩個說說針指,看看孩子,甚是快活。
  卻說李百萬家在鬆江是出了名有錢。當今到鬆江,他家接了一次駕花的銀子不在少數,偏稅監又要拿他家做筏,入不敷出。才兩三個月功夫就顯出敗像來。李青書的父母為人又厚道了些,沒有厲害媳婦鎮壓,就覺得在李家日子難過。李青書捎信說他們在蘇州治宅,兩位老人家指著看來孫子,就在蘇州住下。
  他們那個小小莊,哪裏住得下這許多人,相公子跟小雷先辭了各自家去,真真多住了數日,覺得太擠,心裏過意不去,對姐姐說:“我那個花園屋舍廣闊,我合姐姐換著住罷。”
  鶯鶯笑道:“傻孩子,那個是我們尚家的,住不得他李家人。我公公婆婆舍不得孫子孫女,必是要長住的了,就是真窮了去住草棚也不能叫他們住媳婦娘家。他家自是他家,我家自是我家,何須混為一談?”
  真真道:“實是住不下了,從權些又如何?”
  “又不是真買不起,你姐夫是存心要買個小莊。省得將來分家那些旁枝來找他麻煩。”鶯鶯笑道:“你朝長遠想想。”
  真真叫姐姐點醒,再想想從前對王舉人是要一奉十,也不見人承她情。苦笑道:“原是我迂了,隻說要叫老人家住的安樂。就忘了要緊處。”
  鶯鶯暗自皺眉,妹子是個實心人,吃過一回虧還是實誠待人,將來嫁了怕還是要吃虧,須要想個法子叫她曉得些世情才好。想了許久,才道:“真真,你在家無事也悶,不如學著做生意耍子,一來學些看人眉高眼低的本事,二來也好解悶。”
  真真原也是悶,覺得此計甚好,隻是做什麽生意好還要細想。她姐們兩個說幾句閑話的功夫,已是有兩三個管事來尋鶯鶯回話。
  真真曉得姐姐事忙。不如辭了回家去慢慢想,就請辭去。鶯鶯雖然極舍得妹子獨住,然從前就是因為自己護她太過。所以她處處吃虧,隻得提著一顆舍不得妹子的心。由她回去。
  蘇州地方行船比坐車方便。何況又是暑天,坐船又不曬。十來裏路也要不得幾個時辰。真真坐著船一路慢行,在鎮上碼頭下船。因天近傍晚,真真有興要閑走幾步,就不肯坐轎子,扶著小梅過了橋,慢慢地走。
  夕陽有一半浸在水裏,天空跟水裏都是一樣綺霞顏色,小戶人家才收了工,男人赤著上身,在河邊提了桶水澆。孩子們早都跳在河裏戲水,婦人們站在淺水裏,一邊笑罵一邊洗衣裳。再有炊煙嫋嫋,炒菜的滋啦聲,大米飯的香味,誰家孩子咿咿呀呀在哭,哪家地狗跟貓對咬。真真看著對岸百態,覺得小戶人家雖然窮些,其實過得甚有滋味。
  她一路行來,不覺經過王家門首,兩個五大三粗的管家站在門口,裏邊卻有吵鬧聲,真真雖然沒有留意細聽,也聽得出是王老太爺兩口兒跟王舉人夫妻吵嘴。真真隻覺得有什麽又濕又重又黑地東西把她往下拉,拉得她喘不過氣來。
  突然河裏幾個嬉水的孩子都哄笑起來,一個孩子扣著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喊:“娘,加菜!”
  洗衣的孩子娘笑罵道:“你阿婆在家燒肉呢你又要吃魚!”摟過孩子親了一口,提著魚快活的上岸去。
  真真不禁微笑起來,扶著小梅地手微微用力,一口氣走到自家二門,留在家的幾個翠接著,洗澡吃飯收拾鶯鶯捎把她的東西。一切安定下來,小梅早在外間羅漢榻上睡著了。真真取了柄團扇出來在台階下坐著,還不能忘記傍晚時路過看到的情景。從前,她是想合王慕菲過那樣的日子的,兩口兒住幾間小房,再生幾個孩子,熱熱鬧鬧吵吵嚷嚷過日子。
  誰知會有今日,她還是尚真真。王慕菲做了舉人,娶了有錢的娘子,又有妾,一切都如他所願,偏他還是過得不好。真真冷笑起來,走到東牆邊靜聽,晚風帶著花香送來隱陷約約婦人的哭聲,想來不是王舉人的妻就是王舉人地妾了。
  幸得早脫苦海!真真對自己說,扇著風回到臥房裏。翠月帶著幾個人送冰盆進來,笑道:“小姐,怎麽還不睡?”
  真真道:“大小姐叫我做生意耍子,我正想要做什麽好。”
  翠月想了想,笑道:“大小姐如今不做生意了,可是相公子還做生意的,不如明日下個貼子請他來。”
  真真想到相京生,心裏就覺得甚是暖和。雖然相公子脾氣極好,隨叫隨到,也不能把他當管家使喚,想了想,笑道:“做幾桌好菜,再搭台小戲,我要請他合小雷吃酒聽戲,謝他們兩個----順便,再問他們討主意。”
  家裏要唱戲,幾個小丫頭都高興起來,做好了活計都一窩蜂跑出去呼朋引伴。翠月笑嘻嘻出來推醒小梅,問她:“小姐說要聽戲,從前小姐愛聽戲嗎?”
  小梅笑道:“聽大小姐說,二小姐小時候最愛西廂記,老爺就養了個班,隨她想什麽時候聽就什麽時候唱的。後來在王舉人家,也聽過一二回。隻是王舉人不喜,她就不曾聽過。其實小姐還唱過幾折給我聽呢。”說罷打著嗬欠揉眼問道:“小姐為何要聽戲?”
  翠月道:“小姐說要開鋪子做生意,我說問相公子討主意。小姐說不好總麻煩人家,要請他合小雷少爺聽幾日戲謝他們。”
  小梅喜歡道:“這是好事呢。咱們快去尋林四叔,叫他明日去打聽蘇州有名地小戲班有哪幾個。”翠月真個去尋林四叔說了。
  第二日真真果真寫了兩個貼子,使人送到相家莊去,要擺酒唱戲謝他兩個。小雷卻是回鬆江去了,走時說要去太倉月港幾處尋舊部。不到秋涼不會回來。相公子想了想,也不寫回書,自家坐了小船到梅宅來。
  他來時也還是早飯後半個時辰。太陽才升起,河邊洗衣的,做活地,孩子們戲耍地,都落在他眼裏,他想到真真在家不好出門閑走,必會覺得這樣有意思。就想約她傍晚出去走走。
  真真沒想到相公子就來,忙梳頭換衣裳,因怕他候久了。急出一身汗來。
  到廳上,真真極是抱歉道:“這樣暑天。有話說捎個信來就是。仔細熱壞了。”
  她額上沁出晶晶亮的汗珠。匯成一道細流流到下巴上,一張臉脂粉未施。沒有那些妝糊成一團地醜態。相公子越看越愛----就是真真真地妝糊了,隻怕他也是愛的----忍不住掏出一塊帕子與她,道:“你還說我,你趕著出來做什麽?不怕熱壞了?又不是客,還穿大衣衫。”
  真真本是客氣話,卻不防他合老媽媽似地說出這樣一大串來,不由得瞪大了眼看他,都不曉得接帕子。
  廳裏服侍的管家合使女都輕聲笑起來。小梅上前一步接過帕子,笑道:“相三爺,您也穿著大衣衫呢,不如您二位各到東西偏廳脫了大衣衫再來說話。”
  真真自家也覺得好笑,看相公子臉都漲紅了,捂著嘴走到東邊去,早有使女過來開門,小梅就跟這去服侍。
  相公子到西偏廳脫了帽子,自有他跟來的人與他換了網巾,取一領家常穿的葛袍,連足下的雲履都換了涼蒲鞋。出來看見真真也換了家常穿地衣裳,兩個心裏都有些微窘,平常有小雷夾在中間還不覺得什麽。
  隻有他兩個,穿著家常舊衣坐在高高的廳堂裏,一人捧著一碗涼茶吃著。梁上燕子呢喃,簾外新蟬初嗚。這般情景,就合夫婦兩個在家無事閑坐一般。一時間兩個人各自看茶碗,都不好意思說話。
  真真臉上微紅,強把那些綺思掙脫,笑道:“這半年多來全虧相大哥合小雷兄弟開解,所以奴要備台小戲,還有幾杯濁酒做謝。”
  相公子笑道:“我小時候承尚大叔看顧,若要謝一千出戲也謝不來的。”還要推辭,看見小梅頭上一枝花玉簪上插著的紫茉莉無風自動,忙改口道:“愚兄平常也愛聽一兩折,真真妹子當真要請麽?”
  真真笑嘻嘻點點頭道:“小雷兄弟回來,再請他合你。先請你好不好?”
  相公子隻要她笑的快活,休說聽一二出戲,就是自家上台去唱也肯的,忙點頭道:“既然請客,何不多請幾位?”
  真真想了想,笑道:“我姐姐也是愛聽戲的,隻是她家現在事多,橫豎她住的近,哪日請她都使得。原是我想聽戲呢,所以要借相大哥的光。”
  他兩個一遞一遞說些閑話,兩下裏都覺得有些不自。相公子請辭去,因天氣甚熱,真真留他在客院歇涼,他也半推半就依了,出二門轉客院,客院卻是靠著王慕菲家西牆,正在王老太爺住地隔壁。那院裏的說話咳嗽聲在院子裏都聽得一清二楚。
  相公子在尚家止非一日,知道使女們輕易不出二門,脫得隻有一年小汗衫,坐在蔭涼處,叫管家搬了木榻到院中竹林裏,又叫人從他小船上的書箱裏提了一箱帳過來,就在竹林裏算帳。他這裏劈裏啪啦撥算珠撥地手滑,把一個小書箱裏二十來本帳都算完了,才察覺日頭都偏西,邊上擺著兩個食盒,想是裏邊送出來的午飯。這卻是內闈有人地好處了。
  相公子甩了甩發酸地手。正要叫人揭開來看。一個尚家地管家提著一個食盒進來,看相公子在甩手,笑道:“相三爺中飯都不曾吃。我們二小姐問了好幾回了,這是她烙地餅跟醬肉。還有一大深碗粉絲湯。那兩盒賞他們吃罷。”
  相公子微微點頭,陪著他挨餓的幾個管家就把那兩個食盒提出院,哪裏會叫他們吃涼地,自有管家請他們到小飯廳裏坐,早有備好的兩桌飯等著他們。
  相公子也不是頭一回吃真真做地飯。隻是……從前還有個小雷,幾個人一處倒不覺得什麽。今日這一大盒,卻是真真單替他備的,怎麽不叫他心神蕩漾?他在這裏吃著,冷不防牆那邊傳來說話聲,真真長真真短的就鑽到他耳裏撥不出來。
  相公子聽出一個是那王舉人的聲音,另一個不時咳嗽,想來就是那位打折了腿的王老太爺了,忙把眾人都支開。掩上門走到東牆邊貼著細聽。
  那王太爺咳嗽裏都帶著哭腔,道:“我地兒啊,你爹爹吃他們活活打斷腿。你通沒口氣!”
  王慕菲哼哼道:“不是你們合真真過不去,她怎麽舍得拋下我走。她不走。你怎麽會叫我娶姚氏……”
  相公子聽見他這般說。恨得剝牆上的石灰皮,這位王舉人原來是天生沒有錯的。萬事都是人家害得他!
  “你說那個梅小姐,真的就是真真扮的?”王老太爺喉嚨裏好似關著一條吐信的蛇,絲絲做響,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王慕菲道:“我看著就是。隻是姚家這些管家可惡,不叫我出門!”他的聲音惡狠狠的:“總有一天,我要把姚家這群賤人都殺幹淨!”
  “小聲些,若是叫他們曉得,又是禍事!”王老太爺哎喲了幾聲,道:“親家母打斷親家翁地腿,極是大逆不道的事,你寫個狀子去吳縣投!叫他們打官司打得傾家蕩產!”
  王慕菲喝道:“爹,你不曾合官打過交道,不曉得。打官司若是那麽好打的,我為何不去把真真告回來?姚賤人不過花幾兩假銀子,就叫那個吳縣縣令擠了個精光!且不說我們無銀子打點,就是我做女婿地告泰山告得了,翻出舊帳來也不能和離,反結下仇,你當他家一二百個管家都是白養的麽!”
  “阿菲呀,你怎麽攤上這麽一個掃帚星呀,連累你老子一輩子走不得路喲。”王老太爺地聲音極是惱怒。
  一個清亮地女子聲音說道:“公公,你休這樣說,那時若不是阿菲把我打的人事不知,我必攔地。這不是叫人來替你治腿麽。郎中說了,傷動骨一百天,你老人家雖然從不正眼看我,我做媳婦的也要好好看著你老,不叫你亂動。”
  這卻是姚氏滴珠了。相京生心裏暗道:她果然心狠,明擺是叫公公欠她大人情的事她不肯做,偏叫敲斷公公的腿。隻是恨王家恨成這般,她為何不肯學真真棄了王舉人呢?再想到她是明媒正娶的,忍不住笑起來,難怪,原是舍不得這舉人娘子的名頭,所以偏要在豬圈裏打滾。寧死不脫的。
  世上婦人能有幾個似真真灑脫?相公子胡思亂想起來,那邊王舉人想是合姚氏爭吵。相公子就不樂意再聽,走到房裏取了筆墨,把他心尖兒上供著,睡夢裏想著的尚氏真真描繪出來,一連畫了數張,他自認畫得走了形,形容不出真真的萬一,隻得都扯碎了棄掉。
  突然外頭傳來撲的一聲,好像是什麽東西落地。相公子幾大步跑出去,卻是數張紙團成一團,他拾起來回房看,卻是不曉得什麽人寫把梅小姐的,開頭就是梅氏卿卿如唔。相公子怒拍案,喝道:“無恥!”推薦票的分割線
  嗬嗬,今天有些晚。。不大順的說。
  



第四卷 暖春 第一章 扇子會(上)


  話說上一回相公子在院子裏拾了一團紙,草草看得幾眼怒發衝冠,握著拳就想去隔壁揍人。走到大門首,正好看見幾隻狗在那裏戲耍,他冷靜下來。回到房裏把紙團再看一回,撕得粉碎丟進馬桶裏。出來要見真真。
  真真因房裏悶熱,合小梅在後園樹林裏歇涼。二門上該班的使女曉得,就請相公子到後園去。所以相公子進了後園,就見著樹林子裏鋪著涼席涼床,許多姑娘媳婦坐在那裏,幾個翠執著月琴笛子取樂,真真笑嘻嘻的坐在一角,手裏還在做活計。
  小梅眼尖,看見相公子來,忙道:“相三爺來了!”搬來了張藤床給相公子坐。眾人四散,等到翠墨送上茶水瓜果上來,隻有小梅一個在邊上。真真看他臉色像是有話話,就道:“小梅,你跟翠墨到那邊去摘些南瓜藤跟南瓜花,咱們晚上清炒著吃。”
  翠墨會意,拉著小梅走了幾步路,在不遠不近的花架下坐著。小梅道:“不是去摘花藤?”
  翠墨笑道:“想是相公子有話找小姐說,又不想叫咱們聽見,可是小姐又不想叫咱們走遠,你隻在這裏坐地,我去園子口叫她們幾個人來摘菜。”遠遠的喊了幾聲,自有小丫頭去摘。
  相公子沉默了一會,道:“那個客院緊貼王舉人家。方才那邊拋出一個紙團來,寫著些關係梅小姐的話。雖然你不是真的梅小姐,到底保不齊底下人不說閑話。”
  真真冷笑道:“我自處處小心,行動處都不少人的,他能把我怎麽樣?難道叫我避著這個不是東西的王舉人,有他在地所在。我就要退避三舍麽?”
  相公子叫真真說的額上滴汗,慌忙搖頭道:“不是,不是。我是怕王舉人對你再使下作手段。你防著他有什麽用,今日丟紙團說些什麽私會。明日出去到青樓再說些什麽私情,雖然與你無傷,到底幾隻瘋 狗叫的也煩,不如收拾了他,叫他死心算事。”
  真真想到舊事。麵上浮起一層紅來,道:“其實,我是想親手叫他狠狠吃個虧地,隻是相大哥已是叫他家丟了銀子,落井下石的事我做不出。”
  相公子道:“我來做,隻是你莫怪我總攬著你地事。”
  真真的臉漲的通紅,好半日才道:“若得他醒悟,不隻與我是件好事,就是那姚氏。也是要謝你的。”
  相公子聽了心裏滿不是滋味,他王舉人這般對你,隻要點醒他。這不還是為著他麽!轉念想了一想,真真肯叫我打發王舉人。卻是把我當自己人看了。這醒悟二字。實是婉轉提醒我莫是因為替她出氣引禍上身。這般想著,轉傷心為喜歡。他本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常常都是臉上帶笑對人。隻有在真真跟前,喜怒都是隨心。
  真真看他先怒後笑,曉得他體會了自己地心思,越發的羞了,站起福了一福道:“雖則與他做不成夫婦,也當不說他的不是。隻是他總是想著我會回頭,卻是煩惱,我原也想再合他見一麵說個明白,又怕說不來話。相大哥你盡知我的心意,就請你轉告罷。”
  相京生連連點頭,體貼真真害臊,勿忙回了一禮就出來。回到院子裏,他想了想,出門到扇子店去,挑了一張上好白扇麵,一錢銀子喚個柳山人畫了一副“才子戲佳人,相約八仙祠”的畫兒,叫佳人頭上插一隻梅花釵,才子懷裏抱一隻頭上有王的老虎。又寫了幾句半通不通的句子,透著兩日後在八仙祠候的意思。回來把真真看,道:“那一*****大清早就出去,或是到我莊上去,或是到令姐那裏去,可使得?”
  真真笑道:“我正要去老宅瞧瞧,就是後日罷。其實我倒想去瞧瞧你做戲的。”
  相公子笑道:“手段又不光彩,隻怕說話還不動聽,你聽了要惱地,不如不聽。”想了想又道:“大後日晚上有個什麽寺做法事,要唱戲放焰口放荷花,極是好耍。我備一隻船,咱們十來個人去瞧瞧好不好?”
  真真笑道:“你看我家這幾個,我能說不去?”果然,小梅正合吉祥如意擠眼。聽見小姐說她們,都道:“整日悶在家裏悶壞了,正好出去走走。”
  相公子一笑,回到客院叫收拾東西家去,他在牆邊站了一站,聽見那邊隻有老太爺咳嗽之聲,並無別人走動說話,就把扇子拋過高牆,回去相家莊安排去了。
  且說那柄扇子,正好打在王老太爺身上,王老太爺捉住了看是一柄新扇子,喜歡的就把罵人的話收起。
  姚家人打斷了他地腿,其實滴珠心裏有些兒怕他去官府告,所以好醫好藥替他治,一邊威逼一邊利誘,口口聲聲都是爹娘疼愛她,許了多少多少金珠把她用。那一日馬三娘何等威風,姚員外何等疼愛女兒,姚家的管家何等如狼似虎。王老太爺雖是斷了腿,恨極了姚滴珠。看在還沒到手地金珠地份上,他一口硬氣就不得到底,挑唆兒子告官不成,盤算等兒子做了官,到兒子任上去,他再合姚滴珠算這個帳。
  王慕菲那二十板跟小憐挨的二十板天上地方,小憐隻剩了半口油氣,連藥都吃不得。王舉人在床上睡了一天半就下地,自家心裏覺得還不如那小二黑咬地狠呢。隻是吃丈母娘打板子,麵上無論如何下不來,所以不肯給滴珠好臉色,每日都到老子處抱怨。
  姚滴珠卻是存心不叫人在他們跟前,每回王舉人進西院,她就潛在外邊偷聽,聽到不快活了就出來說幾句。所以王低父子但要說話,都是貼著牆根處說。滴珠已來過一回,拎著王舉人回去讀書。無人搬老太爺回屋,是以相公子這把有意思的折扇王老太爺拾著。翻來翻去看了一會看出門道來,藏在袖內不做聲。將晚他故意喊腿痛,王舉人過來瞧他。老太爺就道:“你叫我丟的那幾張紙想是傳到那梅小姐手裏,這是回信。”
  王慕菲打開扇子看。喜歡的嘴都合不攏,不住口道:“是真真,我就說嘛,她哪裏是真舍得棄我,偏要合我賭氣。”翻來翻去看了許久。看出是約著他後日在八仙祠相會。這卻是難事,他一邊想,一邊握著扇子回到他們院裏,姚滴珠坐在燈火耀眼的畫堂裏衝他微微笑,他心裏一跳,那扇子失手跌在台階上。驀地身上汗毛都紮起來。
  姚滴珠看見,笑道:“公公地腿可好些了?”
  王慕菲道:“好些了。”腳下發虛,挪到樓梯處,笑道:“我去……”
  “自今日起。再加兩個時辰功課。”姚滴珠心裏記著馬三娘臨走時對她說的話,笑道:“我家搜羅了那許多時文卷子,你一日再背兩篇吧。睡前我看你背。”衝小桃紅抬抬下巴,小桃紅忙走過一邊道:“姑爺。請上樓吧。”
  王慕菲才走得幾步台階。小桃紅已是把門關起上拴,不必她家小姐吩咐。到外頭拾了那柄扇子奉到滴珠麵前。滴珠也看過幾折風月戲文,曉得至親至愛才送扇子的,接過來心裏已是汪著一灘醋在那裏。打開來一看,卻是梅小姐約王舉人八仙祠相會,日子時辰都有。她冷笑去妝合裏取出真真把她地那封賀信,對了一會,就把扇子舉到燭上燒掉。
  第二日清早起來,滴珠就道:“我今日心裏發慌,想去燒香聽經,阿菲你與我同去罷。”
  王慕菲道:“去哪裏?”
  滴珠笑道:“我隻信杭州靈隱寺,要燒香隻去那裏。”
  去靈隱寺來回也要四五日,這卻是怕那梅小姐找他,所以要調他離家之計。王慕菲鬥膽道:“轉眼就是春闈,我這裏還有許多卷子不曾細看,你自去呀,我反鎖了二樓,隻在樓上不下來就是。”
  滴珠忍住冷笑,點頭歎道:“還是功名要緊,你隻在家罷,我把小桃紅帶去,也叫菩薩保佑她肚子裏的孩兒。”
  小桃紅大驚,唬得臉都發白了。王舉人看在眼裏實有幾分心疼孩兒,然他想姚滴珠從前不曾對小桃紅怎麽樣,馬三娘又是她有孕沒有打她,滴珠必不敢趁他不在暗害。所以覺得小桃紅有些可惡。恁般多心,背著人在他跟前隻是哭,比不得從前軟語嬌柔可愛,所以王舉人實是有些後悔睡了她。隻是看孩子份上,待她還有兩分好聲氣罷了。
  那個小憐從來都是文鬥不會武鬥,又沒有小桃紅有眼色,搬了滴珠地衣裳去她房裏。馬家管家們打她都是從重,又要留著她一口氣,不叫世人說姚家容不得女婿納妾,所以她傷雖重,自有管家媳婦與她上好藥,性命雖然無礙,一個如花似玉的屁股卻打得稀爛。王慕菲不來瞧她,她不敢罵滴珠,但得小桃紅在跟前,必要提著她的名兒罵一場。
  滴珠曉得,也不氣,隻把小桃紅搬到東廂去,叫她兩個人一個住南屋一個住北屋。王舉人嫌這兩個女人吵鬧,寧肯跟滴珠睡,也不走近東廂一步。小桃紅抱怨是小憐不會說話連累舉人不進東廂,小憐是恨唯她有孩兒沒有挨打,兩人各懷心思,都極氣悶。
  姚滴珠實有十二分要強,雖然對王慕菲越來越失望,卻是舍不得舉人娘子的名頭。世上夫婦盡有不合的。她隻道管著王舉人中了進士做了官,當官地人都要名聲,王慕菲又是個極要麵子的,必不會為難她。隻要她娘家一日不到,再生出幾個兒子來支撐門戶,王家還是她的王家。所以這幾日她雖然白日裏冷嘲熱諷,晚間上了床,卻是和氣。
  王舉人雖然心裏恨她入骨,卻不是那等不解風月之人,到了床上也要將就一二,說不得有個魚水之歡,所以兩個都似那唱戲的一般,把冷心冷麵收藏起,俱換了一張笑臉和氣過日。
  王慕菲就道:“小桃紅,明*****們小姐帶你去杭州耍。你去歇歇罷。”對滴珠笑了一笑上樓去。
  滴珠看他上去,就把笑臉收起來,道:“小桃紅。你怕什麽?難道我生吃了你不成?你要不去,我叫小憐與我同去。”
  小桃紅忙跪下道:“婢子不敢。”
  滴珠想了想。笑道:“你是怕我對孩子兒好?傻丫頭,生出來他要認我做母親的,我能對自己的孩子不好?你自放心,隻要有我在,必叫你把這個孩兒好好生下來。”
  小桃紅一夜無眠,第二日黑著眼圈隨小姐出門。姚滴珠吩咐幾個管家看好王老太爺,出得門來,思量別處都不好去得,隻有酒坊後邊還有兩進。不如去那裏住,隻叫把轎子抬到那裏去。
  羅朝奉實是個老實人,聽說姚氏要來借住一二日,就把自己住的小院讓出來,另在帳房裏搭了個鋪跟幾個夥計同住。看見大肚子地妾,甚是感歎:這個婦人實是命苦,自家沒有生養不必守節,偏生妾有了孩兒,雖說是夫家的骨血。到底隔著一層,養大了不見得認她。可憐她一個青春年少地婦人,要夜夜過那數銅錢地日子。忍不住取了一碟煮蠶豆,倒了一大碗酒吃著。
  幾個姚家的管家出入買菜。也問他買酒。他道:“房東家要吃酒。談何買字,你揀那好地搬一壇去。”
  那幾個人因他大方可親。都坐下來合他閑話,提起小姐命苦,嫁了個舉人,丟了許多錢財,偏那舉人還不老實,納了妾不算,還想著勾搭隔壁的梅小姐,都咒罵王舉人不曉得好歹。
  羅都管聽一句驚一句,這位姚氏生地美貌又寫地好字,為人又和氣又精明,那王舉人不知是幾世修來的,才討得這樣一房好堂客。偏還不知愛惜,又是妾又是什麽梅小姐,可憐他老羅都三十歲了,為人這樣老實厚道,偏蘇州人都說他是外來地,不把女兒嫁他,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呢。心裏轉覺得姚氏比那守寡的女人還要可憐。聽說她第二日要去八仙祠看瓊花,忙道:“雇的車不好,我才置的新式樣轎車,昨日才從車行領來,正好請舉人娘子試坐,若是不好我就退回去。”
  滴珠聽說,笑了一笑,到後院看那車,果然是新式樣,做的極是精巧,地方又大,裏頭一半是張床鋪,一半安著鋪軟墊的長凳,還能睡一個人。她就起了好奇心:這個姓羅的不過是個小生意人,要這樣好車做什麽?忍不住出來問羅老板。
  羅老板吃的半醉,看見佳人笑嘻嘻來問,大膽道:“我原是要在蘇州娶房妻室的,所以先買個好車,等娶了娘子帶她回老家去,也叫我羅氏族裏瞧一瞧。”
  滴珠笑道:“這個車卻要多少錢?”
  “不多,一百多兩,那馬八十兩。”羅老板笑嗬嗬道:“舉人娘子,你不曉得呢,原來在蘇州開酒坊極是好賺。”
  姚滴珠叫醉鬼地幾句話氣得半死,她開酒坊卻是賠了錢的,怎麽到人家手裏就是賺?姚滴珠眼珠轉得幾轉,打定主意先收拾了王慕菲,再來套這個姓羅的生意經。
  可笑相公子跟姚滴珠都張著羅網,要收拾王舉人。那王舉人偏一點都不曉得,趁著娘子不在家,翻出他壓箱底地幾件好衣裳,又是洗又是漿,到晚上還要水洗頭洗澡,嘴裏含著丁香睡到天明。起來梳了一個油光可鑒的頭,用真真親手替他織地帶玉環地網巾罩了頭,又扣上頂軟唐巾。想著真真愛素淨,挑了領玉色圓領穿,裏頭卻是襯著紫紅的中衣,取滴珠地明水玻璃鏡看,好一個翩翩小秀才!他把帽子正了正,夾著幾卷書對守後門的管家說,我要在園裏讀書,你們鎖了門吃草飯去罷。”
  那幾個管家卻是得了滴珠吩咐的,聞言走了個一幹二淨。王舉人把書去在一邊,取了藏起的竹梯架在後牆,嗖嗖兩下過牆。牆那邊正好有一棵柳枝,連梯子都不必搬過來,揪著枝條就從樹上下來了。他怕人看見,一路小跑進城門,才雇了頂轎子坐著。
  那八仙祠雖說是個好耍子的去處,這樣熱天哪有人去耍。相公子又是提前一日做了安排,喊了認得王舉人的管家妝了香火道人,看見王舉人來,領他各處隨喜,指點他道:“此處常有貴人家的小姐來耍,公子若是要等人,不妨留著表記在這個橋上,指著那個院子,你自在院裏等。”
  王舉人想了想,把網巾上一枚玉環取下,擱在橋柱子上。那道人卻是熱心,揪了根草替他指方向,又帶著他到那邊小院裏去。小院裏卻是種著幾本芭蕉,小小兩間房舍,一間擺著數張竹椅,一間卻是臥房,收拾的纖塵不至,牙床涼席玉枕,窗邊還有一個妝台,邊上半盆清水,浸著雪白的手巾。王慕菲雖是沒有來過,也曉得這是大戶人家小姐夫人合情人私會偷情的所在了,難怪方才那個道人會那般安排。
  隻是真真這般安排,她是從哪裏曉得這些的?難道有人誘她?想到那個馬驚雷合那位相公子,他恨不得一把把假妝梅小姐的尚真真揪過來責問。正惱怒間,突然聽見一個婦人笑問:“這裏可是王念真小舍人?”心求推薦票的分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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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扇子記(中)


  王慕菲聽見,愣了一會才想起是喊他,忙應道:“就是在下,敢問……”
  那婦人笑起來,道:“此處人來人往,不是說話處。”將手裏握著的那枚玉環遞給他,就拉他的手兒。
  那玉環在婦人手裏握的溫溫的,帶著甜膩膩的脂粉香氣,王慕菲接在手裏,心神就有些蕩漾。再得一雙白白軟軟的手來牽他,這樣久違的溫存叫他想起真真來,暈暈乎乎的喊:“真真。”
  那婦人聽見,就似手觸到烙鐵一般,把手縮回去,嫣然一笑道:“王小舍人,你隨我來。”娉婷在前引路。
  王慕菲猜不出她是什麽人,心裏打鼓:這個婦人生得甚是貌美,又有些兒風流,看上不去像正經婦人,真真怎麽會合她相與?雖則走了幾步,站在門口不肯動。
  那婦人走到院門處,回首看他不動,笑道:“小婦人原是此處掌院的家眷,小姐們來了,都是小婦人照管。”
  原來是個馬泊六,王慕菲落後幾步跟著她,這個婦人前麵看著三十來歲年紀,從後背看腰肢極細,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風 情極是動人。她又是那掌院的家眷,想來那位掌院的帽子就合那樹葉子般綠油油。王慕菲又想到真真合她打交道,難保不會被她引誘,不禁把眉頭皺的緊緊的。
  那婦人引著他走後門出來,穿過一條窄巷,指著綠柳深處一扇紅漆門道:“就是那裏了,小舍人,若得閑。不忘常到八仙祠來耍。”拋給他一個眼風兒,甩著一塊嬌滴滴葡萄紫的手巾回頭,還哼著戲文:“他為你夢裏成雙覺後單。廢寢忘餐。羅衣不奈五更寒,愁無限。寂寞淚闌幹。”
  王舉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婦人,魂靈兒都差點隨著那方帕子走了。還好世上的物事最重的就是金銀,一文錢都壓得倒英雄漢地,何況王舉人這樣的弱書生,所以他扭過頭來。輕罵了聲“淫婦蕩娃”,也就做罷,正帽子理衣衫扣門,輕聲道:“娘子,我回來了。”
  “阿菲哥哥,門沒有拴。你自進來。”雖然比著真真平常說話尖細些,確是真真無疑。王慕菲放下心來,門應他手推開。這個院收拾的實有幾分像他鬆江府莫家巷地家。院子裏一邊是桂樹,一邊是梅樹。難為真真怎麽找來!王慕菲突然覺得心裏頭有些酸酸的。真真雖在婦德上有虧,也隻私奔一條並青娥地親事自作主張是為不賢良,別個都無話說。拿她合那姚氏比。十個姚氏捆起來都不如她一個手指頭的。
  這間院子卻是三進,王舉人生怕叫人看心。躡手躡腳進了門窗都下下簾子的正房。才曉得原來是一間雅致客廳,左邊一間是書房。左邊一間卻是客座。當中一架大屏風,卻是真真手書的蘇東坡的“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就是那仕女畫兒,也像是真真地手筆,頗有幾分吳道子的筆風,站在雲頭的那個仙女當風獨立,衣袂飄飄。王慕菲站在屏風前賞玩一會,覺得比那鬆江第一畫梅秀才還要好些,他越發覺得真真的好來,懊惱自己當初怎麽就叫姚氏那個潑婦迷住了心竅,忍不住狠狠捶頭。
  “姑爺來了,小梅快打水!”怪腔怪調不似人聲,王慕菲唬了一跳,尋聲轉過畫屏,後堂畫梁上掛著一架鸚鵡,正撲扇著翅膀撞紗窗,學舌:“姑爺來了。”
  王慕菲忍不住一笑,伸出指頭輕輕彈了一下鳥頭。那鳥甚不樂意,扭頭罵道:“臭小廝!”
  王慕菲也不惱,笑道:“傻鳥,你記好了,我是你姑爺,王舉人王慕菲!”
  湘竹簾裏好像傳來一聲輕笑,急切間聽不出是誰。王慕菲想到真真幾次見著他都對他沒有好臉,這一聲笑卻是把他滿肚子的怨氣笑得冰消雪高融,都化做冰冰涼的蜜水。他忍不住喊道:“真真。”
  數片竹葉被風刮落,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竹簾輕輕的搖晃。一縷依蘭香透出來。王慕菲久不曾享受這樣的風 情,直有誤闖天宮之感。果然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明明是數年地舊人,偶然偷上這麽一偷,極是有趣。
  王慕菲拉起簾子進去,當中一張鋪了翠地藍花桌圍的圓桌上,擺著一碟紅灩灩的楊梅,上頭還灑著細鹽。又有一碗冒著冰塊地桂花酸梅湯。王舉人趕了一早晨的路,滴水未進,正是口渴地時候,見了這樣兩件東西豈有不愛地。他拈了一枚楊梅到嘴裏含著,卻是有些酸。忙取了那碗酸梅湯吃。
  雖是隔了一年沒有吃上,滋味還是舊日那般可口。王慕菲隻覺得從心尖兒甜到腳後跟,忍不住喚:“真真,真真。”
  窗外那隻死鳥學他:“整整,整整。”又是一聲輕笑。
  王慕菲隻覺得小腹處似有火在燒一般,那話兒驀地硬了起來,他心裏也像燒著一團火,急吼吼順著笑聲進裏間。
  裏間重重紅綃紗帳,床頭一隻玉香爐正燃著一爐好煙,隱約可見床上臥著一個佳人,舒著玉臂,展著玉足,卻是連小衣都不曾穿,隻得用一張紅綢被纏在要緊處。
  王慕菲隻覺得喉頭發幹,暗道:真真這個小蹄子想是曠的久了,今日必要叫她不住口地叫我好哥哥!左手甩了帽子,右手扒掉長衫。兩隻腳交替著踩掉雲履。再走一步,已是赤條條如赤子一般。
  真真想是害臊,索性使被蒙麵。誰知那張薄被擋住了上邊卻露了下邊。玉雪可愛的兩股交疊在一處,那王舉人如何忍得住,就做了一個餓虎撲食的勢子,撲在佳人的身上。
  佳人扭得幾扭,哼哼起來。王慕菲突然驚覺,真真在床上哪裏有這樣的花式,也無這等豐臾。難道是真真試他?他不自覺就想推開身下的婦人,隻是手搭在婦人的肩上,雖是隔著綢被,也覺得如臥綿上,兩隻手不自覺就要去賞玩奇秀的雙峰。
  那婦人隔著被嬌嬌滴滴笑道:“傻子,人生得意須盡歡,你就不曉得賈後南風的故事麽。”一雙玉腿早纏住了王舉人的腰。
  王舉人的頭嗡的響了一聲,喃喃道:“不對,我是來尋……”卻覺得那處一熱,耳畔又是嗡嗡一聲。他就把真真隨手拋到後牆去了。
  這婦人以南風自比,果然是好手段。偏不肯把麵上的綢被揭開。王慕菲猜她必是世家貴女,出來偷情又不想叫人曉得。雖然甚想揭開綢被瞧瞧,卻是有心無力。耍了一會,正是得趣的時候,突然外頭那隻死鳥尖叫道:“老爺回來了!小梅,打水!”
  



第三章 扇子計(下)


  王舉人聽得這句老爺來了,如遭雷擊,一動都不敢動。那婦人笑道:“小夥兒,你怕什麽,他雖是老爺,還要叫我一聲老娘呢!”綢被順聲揭開,露出一張深妝豔抹的臉來。如何一個濃豔法?也不過一回就要擦半匣兒滴珠香粉,使一整張胭脂,紅是紅,白是白,若是在戲台上這樣妝扮起來,極是惹人愛的。那婦人嬌豔欲滴的紅唇貼著王舉人的脖子,輕輕擦來擦去,笑道:“好人,今日頭一回相與,你還不曉得我的好處呢。”
  王慕菲結結巴巴道:“大姐,原是我走錯房門。”推開纏過來的一雙玉手就要爬起。
  那婦人惱道:“睡都睡過,你這般是為何?難道我張五娘是吃人白睡的不成?”一把拖住王舉人的兩條光腿,道:“你敢愉吃不認帳,休想!”扯開喉嚨喊起來:“強奸呀,救命呀。兒子,你快來!”
  王慕菲心裏叫得一聲苦也,尚真真,你為何將這七年的恩愛都付諸流水,我戀舊情約你一會,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婦人居然這樣陷這我!他用力掙紮,好不容易踢開那婦人爬到床下拾衣裳。冷不防四五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闖進來,手裏提著繩索,七手八腳把王舉人按住捆起,都笑道:“老五娘,這人滋味如何?”
  張五娘呸了一聲,惱道:“老娘本想合他結個朋友,偏他不識抬舉,看他身上衣裳像是個有銀子的主兒,告官去。你們去尋金捕頭來。”纏著綢單過來,狠狠踢了王舉人兩腳,啐他道:“枉費我使了合歡散跟依蘭依蘭香。半點用處沒有!小哥兒,要麽送官,要麽私了。你自挑一個。”
  若是見官。這樣一個風流罪過,他的舉人必不保。王慕菲哪裏肯,哼哼道:“私了,私了,吳縣知縣好不貪呢。”
  張五娘合眾後生都笑起來,道:“你倒不傻。曉得見官無好處,也罷,取你一件信物與你家做主的送個信兒去。”
  王慕菲想到馬三娘那張不怒自威的臉,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哆嗦,忙道:“我家就我一個人,通是我自家做主。要多少銀子你說!”心裏隱隱生疑,難道真是真真主使地?才動得一動,那麻繩勒著他的肉,極是疼痛。
  張五娘冷笑道:“你哄我們是三歲毛伢呢。誰不知你家有個厲害娘子,若是真是你當家做主,老娘纏這被子做甚。”把他全身衣裳卷起。挑了最不值錢的頂新帽子道:“取這個帽子與他娘子送去,得一萬兩贖他回去。不然咱們見官。這幾件衣裳都是新地。你們幾個拿去換錢買酒吃去!”
  眾人把王慕菲捆在廳當中一根柱子上。各自走散。隻有張五娘摟著一個少年又回床上去睡,百般戲法。說書的都不好意思說。隻說那王舉人原是大意吃了春藥地,見了那婦人如何忍得,所以此事卻怪不得他。若是不曾吃藥,想來他還有些定力,不會這樣容易上當。王舉人也隻那一回吃馬三娘捆起輕輕打了二十大板,哪裏吃過這樣的苦頭!他想到滴珠去了靈隱寺沒有四五日不得回家,何等一個傷心了得。偏他在這裏吃苦頭受捆綁,一肚皮火氣。
  王舉人細細想來,必是尚真真害他,可是尚真真為何恨他?她這樣私奔的婦人,到哪家都是不得做正房妻室的。自己寵著她原是寵錯了,棄掉她另娶才是正理,偏她這樣計較,先叫他受滿鬆江人笑話,他軟了性氣要去尋她和好,又不肯見,難道有錢了不起麽,就要人低聲下氣去求你麽。哪此這般越想越氣,重又恨真真恨得咬牙切齒。
  那去王舉人家送信的人回來說起舉人娘子不在家。王慕菲才想起姚滴珠去杭州去了,還要好幾日才能回來,再捆數日如何是好!就是回去合滴珠說,也沒得一萬兩來贖他,倒不如把尚真真拉扯出來,或者可以脫身。想來這群人雖是合尚氏勾結,個個油頭粉麵,必都是愛錢地,沒得他這樣的窮人按住死摳不去找有錢的尚家。
  是以聽見裏間幾個人商議,他就大聲喊道:“我娘子雖是不在家,隔壁的梅小姐卻是我相好,必來求我的,她家銀子十萬也有。”
  房裏幾個人聽說十萬兩,相互對望。那張五娘想道:“托我們做這事的人隻說要狠狠羞辱這個王舉人,再叫他寫個通奸的甘結。他家的銀子隨我們擠,還有一千兩相贈。這群小猴兒們哪裏見過十萬兩,莫叫他們壞了事。須要先審明白才是。”披著件紫紅扣身衫兒出來,道:“與他碗水吃,提回咱們那裏慢慢審。”就有人取了隻大布袋把他駝到後門,拋到小船上運回他們的老巢。
  張五娘去尋宋大娘,道:“大姐,我接下這單生意,卻有些蹊蹺,那個王舉人家娘子本不在家,他說他合隔壁梅小姐有私,說十萬兩也有。”
  宋大娘冷笑道:“就便是有私,原也是見不得光地。為著他自家脫身就把人家拉扯下水,這個舉人甚不是東西。與我吊在後院,我親自去審他。”少時提著鞭子到後園去。
  王慕菲早被解開繩子,兩手係在兩隻鐵環上,吊成一個太字,腰間那話兒因吃了點子藥,正是威風凜凜的時候,宋大娘見了這樣的小兄弟,也有些羞,叫人取塊布替他係在腰間,反手一鞭抽在他地大腿上,喝道:“姓王的,咱們是做什麽營生地,如今你已是曉得了。若是不老老實實叫你家娘子送銀子來,我就切了你那話兒,送到海船上去做活。”
  這一鞭比不得馬三娘地板子含著丈母娘的情意,抽下去腿上立現手指頭粗地血痕,痛得王慕菲尖叫一聲,頭一歪暈過去。
  張五娘笑道:“這個後生實是無用。”取了一桶井水澆他。王慕菲哆嗦著醒來,一張臉早已青白。睜開眼看見兩張濃妝豔抹的老臉。叫得一聲“有鬼!”
  張五娘氣不過,甩他一巴掌罵道:“老娘年輕地時候也是數一數二的紅阿姑,長了幾歲年紀。你們男人都不愛了!鬼你個頭”
  宋大娘橫了她一眼,道:“你原是老了。世上的男人無有不愛少女嫩婦地。隻有八十多的老翁娶少女,你見過八十歲地老太太嫁少年沒有?”笑眯眯湊到王舉人跟前,道:“你家有多少銀子?那梅小姐又與你有何幹係,你一一說來。不然---”揚起鞭子抽在大樹上,數片被鞭風刮落的葉子落到王舉人光腿上。擦著鞭痕掉在地下。
  就是殺人也不過這般痛,王慕菲痛出一身冷汗來,有氣無力道:“我說,我說。”就把舊事說知。
  原來他少年時遇到尚真真,起了歹意拐她到濟南去。尚真真一路上吃他軟磨硬泡,合他私拜了天地結為夫妻。他們在濟南住了些時日,尚真真取出金珠叫他變賣,他賣得銀子卻被一個叫醉娘的粉頭引誘,取出一大半替她贖身。誰知那醉娘有一日逃走。恩將仇報尋了一群人來捉他們。他在濟南存身不住,就又帶著尚氏回到鬆江。過得數年他考中秀才,尚氏家人極是勢力。要他寫婚書,到得他中舉。尚氏吃她娘家人引誘壞了。偏要拿銀子來壓他。他一氣之下另娶了正頭娘子,那尚氏雖是回娘家。卻放不下他,冒梅小姐之名來與他相會。
  他說得口幹舌臊,央求道:“前幾個月那醉娘尋到我家,丟下一箱假銀子,內子拿去花吃了官司,家財花盡。我家實是拿不出來。尚氏極是有錢,隻要你們合她說,就是沒有十萬,四五萬也是有的、”
  張五娘聽他說了半日故事,已是憋了一肚子氣在那裏,怒得一隻手在背後緊緊掐住另一手上的鐲子,生怕忍不住下手打他。
  宋大娘聽了好笑,使鞭子柄敲他道:“照你說來。你原合尚氏恩愛無比,她又有錢,為何不與她婚書?”
  王慕菲看院中還有三四個健婦,都是女人,吃吃哎哎道:“我不敢說。你們要打我。”宋大娘忍住氣笑道:“傻孩子,你說實話誰肯打你!不說才要打你呢”
  王慕菲怕痛,大膽道:“尚氏原是合我私奔地,奔者為妾呢。從前我是個窮小廝合她混還罷了,我進了學還考中舉人,將來進了京裏考進士,自有那貴人會看中我,把千金小姐嫁我。她也不配我與婚書。”
  “所以那尚氏就走了?”張五娘睜大一雙眼睛,追問道。
  王慕菲想到尚鶯鶯說要與他數十萬兩銀子的,恨道:“她家故意哄人,又不許我再見真真。然真真心裏自舍不下我,我搬到蘇州來她也自跟著來,故意在我家隔壁住。你去問她要銀子去!”
  宋大娘冷笑道:“那位尚氏跟了你數年,連個妾都沒掙上,所以回娘家去了。她既然改了名姓,又不肯合你相認,想來也是要另覓良人婚配的。住在你家隔壁原也是湊巧。王舉人這樣說,就使個人去說一聲兒,看她可是與你有意。”真個叫人重取了那頂帽子送到他家隔壁的梅宅。
  老門公收了一隻包袱跟一封書信,送到進內宅,出來陪小夥子坐著,取酒把他吃,又合他說話。不多時內宅出來一位管家,鄭重道:“小哥兒,隔壁那王舉人甚不是東西,不知為何編了這樣一篇胡話,我家老爺見了氣得發昏,正要去見知府大人呢,吃小姐攔下了。我家小姐才十七呢,沒有的十歲合他私奔不是?我們老爺雖然隻是小小翰林,學生故舊做到督撫的也不少。叫他自家看著辦罷,咱們小姐名聲有虧,他這個舉人也休想當的長久。這裏有五兩銀子與小哥兒吃幾盞酒兒,請你回去說知。”
  就當著那人的麵,取了火盆來把那個包袱跟書信燒成灰燼。
  那個小青皮吃他幾句話唬住了,回來合宋大娘一說,宋大娘想了一會,忙道:“你說了我們是誰沒有?”
  小青皮搖頭道:“不曾說。”
  宋大娘道:“想來那位公子出銀子叫咱們修理這姓王的賤人,就為著他嘴不幹不淨。日夜想著梅小姐呢。你不是說那梅小姐生得甚像那尚氏?所以這個人昏了頭才有綺思。你再去那左近,看見那姓王地娘子回來,你就回來報信。我叫那王秀才寫個字兒把你捎把他娘子。”
  把王舉人放下來寫了一封要銀子的書信。又叫他寫了個伏罪的甘結,就把他丟進一間黑漆漆地破柴房。
  王慕菲原來還道真真這般做作。必是要他休了滴珠回頭,心裏還有些想頭。聽說尚真真不認,還拿梅翰林的威風來壓他,推地甚是幹淨,這卻明擺著是她勾結地這起惡婦來害他了。總算是對尚真真死了心。對著牆咒罵尚真真和姚滴珠,覺得天底下的婦人再無一個好人。外頭地看守聽見,怒罵道:“你小聲些,叫大娘聽見,少不得還要賞你鞭子。”
  卻說滴珠在八仙祠轉了數圈,尋不見王慕菲和那梅小梅,細想難道是自家看錯了句子會錯了意?可惜那扇子已是燒掉,就是有扇子在手回去找梅家,人家也是不會認的。不如冷眼靜候一時。
  她回到酒坊歇了一會帶小桃紅回家。守門的說有人送了包袱合信來,非要親身交付小姐,因小姐不在就走了。方才還看見那人捧著包袱到隔壁去了一回。卻是空著手出來的。
  姚滴珠心裏一驚,難道真如她所想。是有人借梅小姐之名來陷害?她正在房裏思襯此事與那梅小姐可有幹係。管家又送一封信來。信上寫著:
  王舉人合寡嬸偷情,在下捉奸在床。王舉人情願私了,請舉人娘子與一萬兩銀子跟送信的人走,不取銀贖就送官。
  姚滴珠看一行氣一行,怒道:“枉我疑心到梅小姐頭上,原來合人家不相幹。這是幾時跟人勾搭上地?”就叫傳那捉奸的人進來。
  那小夥兒看見一個年少的婦人,生得又甚是美貌,心裏就有些活動。再得婦人輕輕一笑,就軟了半邊,暗道:“這個小娘子比張五娘好看多了,難怪那人精心布置了院子,又要五娘下春藥。若換了是我,摟著這樣貌美的娘子,哪裏也不舍得去。”這般想著,臉上就透出些色眯眯的樣子來,
  滴珠假妝看不見,故意笑眯眯道:“小哥兒,你說我家舉人老爺跟你嬸嬸偷情,為何不扭送到官府去?”
  小夥兒笑道:“小娘子,你若舍不得銀子,我們自然要送交官府的,到時候我家舍個老寡婦,你家舍個小舉人,是誰吃虧?舉人偷寡婦,可是大罪過。”
  姚滴珠原就把舉人這兩個字看得重。然王慕菲去偷那梅小姐還罷了。居然連個老寡婦都要偷,甚是可惡,分明是她連人家老寡婦都不如了。她氣性上來,怒道:“我無銀子,你叫他見官去罷。”
  小夥兒笑道:“經了官,你原本一萬兩能打發得掉咱們,隻怕還要添上許多去打點官府,哪一個劃算?小娘子,你自家算算,咱們告官也罷,私了也罷,拚著我家一個不頂數的寡婦不要罷了,沒什麽打緊。”
  這卻是實話,滴珠上回叫吳縣縣令擠去一萬兩,已是嚇破了膽子,實是不想見官的。然再叫她拿銀子卻是不舍。想了一會,想到娘家,她就有了底氣,苦笑道:“我家前日經官丟了有萬金,如今實是拿不出來。隻有五百兩,原是想做個小本生意的,再多也沒有。”
  小夥子猜這間宅子也值二三千兩,冷笑道:“蘇州府地秀才都是一千兩一個,你一個舉人值不得十萬兩?隻要一萬兩卻是便宜。如此這般,咱們公堂上見。”發怒要走。
  姚滴珠思之再三,不如先應下來,回頭自叫馬三娘替她出氣,咬牙道:“也罷,這間宅子與你們,換舉人平安回來!”
  小夥兒笑道:“小娘子,這卻少了。”
  姚滴珠舍不得指日可待的鳳冠霞帔,恨聲道:“還有五百銀子,這間宅子原是我家五千兩買來的,我把銀子合房契帶你去衙門驗過。你放了人回來罷。”
  他們說一萬之數原也是漫天要價,指望著有二三千就是上上簽兒,有五千之多卻是意外之喜。小夥兒笑道:“使得,明日我在縣衙門口等。驗得數就帶你去贖人。”拍拍腦袋笑道:“我家大舅卻是府衙地班頭,須要知會他一聲呢。明*****看我合一個穿紅的捕頭站在一處,就是了。”
  走到階下,四下裏轉了一轉,笑道:“好房子呢。明日卻是跟我姓金。隻是少這樣一個知情知趣地小娘子睡睡。”對著姚滴珠拋了個眼風兒自去。
  姚滴珠氣得要死,召管家們來,道:“我使緩兵之計哄他明日再來,你們幾個跟著他去,你們幾個速回鬆江報信。”
  那幾個人對看一眼,叫跟蹤地兩個就出門去。叫回鬆江的兩個卻道:“我們回去不妨,隻是不曉得老爺跟夫人在不在家呢。上回來地時候原是聽說全家都到太倉去的。”
  滴珠失望,道:“那樣,馬大毛。你去鬆江走走,若是在家,繼母她一向疼愛我。必然會來助我,若是不在家。也就罷了。”
  那馬大毛無法。收拾了一兩件衣裳,揣了滴珠與他地一兩銀子。出了門慢吞吞到鬆江去了。卻說那跟著人家出門的兩個管家,因到王家這一向滴珠待他們呼來喝去,偏在銀錢上又不如在姚家,所以個個都不快活,出來胡亂走了幾步,走到一個酒店吃了半夜酒回來,推說沒有追到。姚氏卻是無可奈何。
  第二日清早,就有人送了一個紙包來,裏頭是王舉人的半截頭發。姚滴珠情知這一回討不到好處,隻怕後母那裏也不會伸手,隻得揣了房契,叫管家背著五百兩銀子到縣衙,果然昨日那小夥兒合一個穿紅衣服、黑腰帶捕頭模樣的人站在一處。姚滴珠看見他合官差有說有笑,她是吃過官兒虧的,越發地老實了。驗過契紙真假,那小夥子帶著她走到半條街遠的一條小巷,拉開一頂轎子,笑道:“小娘子,看好了,這是不是你家舉人相公?看在你合我有緣的份上,我三日後搬去那裏住,你們趕緊搬家呀!”把姚滴珠手裏的契紙奪去,又把那個銀子包袱搶下,轎夫就把捆成一個肉團團的王舉人拉下來,他自坐了轎子揚長而去
  姚滴珠看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王舉人,又是光溜溜的,一時愣在那裏。此處雖然偏僻,也有人路過,轉眼就圍上數十個人指點,道:“看這個小夥子,必是偷了誰家的媳婦,所以叫人捆成這般丟在街上呢。可憐邊上那個小婦人,想是他娘子,生的甚好,卻合這樣地人做夫婦。”
  姚滴珠回過神來,速叫管家脫下衣裳與他遮羞,又叫雇車,把他提上車一路飛奔到家。小桃紅接著,看見她的舉人哥哥那樣可憐,哭的氣都順不過來。滴珠冷冷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家裏偷了還要在外頭偷,真是有出息,如今我連房子都為了贖你把那人了。我們到哪裏去住?”
  王舉人無言以對。
  滴珠合小桃紅兩個一人執一把剪子替他把麻繩剪斷。又叫清風明月打水與他洗澡,與他收拾衣裳。滴珠想到無處可搬,急忙間也尋不下宅子來,那酒坊卻可以暫住,就叫人去合羅老板說了,要借他後邊兩進院子暫住幾日,羅老板也應了。王家就打點箱籠,第三日上頭搬到酒坊去住。
  滴珠一連幾日忙亂,也顧不上睡在床上妝死地王舉人。這一日去看一間宅院,偏生那家主人極是古板,不肯和婦人說話,隻得回來叫王舉人同去。
  王慕菲指著身上的鞭痕道:“娘子,不是我不想去,實是動不得。”
  姚滴珠氣結,道:“我要你何用!還不如人家寡婦呢,沒了漢子還幹淨!”賭氣出來問羅老板買酒吃。
  羅老板看她才十幾日功夫,老了幾歲似地,甚是心痛她,又聽說舉人是被人捉了奸挨了打在床上動不得。如今沒有房住。他是個老好人,就動了側隱之心,道:“舉人娘子,舉人這些小小風流罪過,原也說不得了,隻盼著他吃了這們一個大虧就此改過。房卻還是要找地呢,若是小娘子不怪罪,我去替你合那家說罷。”
  此處後院實是不便居住,滴珠又實是看中間院子便宜,謝道:“卻是麻煩羅老板。就請同去。”
  他兩個帶著管家同去不提。
  小桃紅就溜到王舉人房裏,對王慕菲說:“姑爺,我們小姐合那個姓羅的一同出門了呢!”今天六千多,總算把昨天地兩千補上了。求推薦票。。。求推薦票。





第四章 關關雎鳩(上)


  王舉人冷笑道:“這麽些男人一個兩個來助她,圖的是什麽?當初她也是那般誘我呢。如今看我倒黴,就去誘別人。就是要引誘,也要尋個人樣子的才是,一個賣酒的窮老板是個什麽東西,她也看得上?隨她,隨她。”
  小桃紅聽姑爺這話卻是對小姐無情意了,心裏甚是喜歡,摸著肚子笑道:“姑爺,你瞧,孩子踢我了呀。”果然她肚皮輕輕動了一下。
  王慕菲的心也輕輕動了一下,上前貼著小桃紅的肚子,笑道:“替我生個兒子出來,你就是二房。”
  小桃紅指指耳房裏睡著的小憐,嬌嗔道:“小菊忙不過來呢,偏還叫她去服侍那一個。”
  王慕菲道:“你且忍忍罷,過得幾日搬了家,我叫你合她分開住就是。”那小憐原是陪著他一同吃板子的,叫小桃紅一提醒,王慕菲免不得要去看她一眼。
  小憐披散著一頭長發,穿著件舊衣裳趴在床上,香肩半露,媚態可人。王舉人轉念又有幾分憐她。隻是房裏微有臭氣,他卻耐不得,掩著鼻勸她幾句,少不得還要看看傷,她屁股上縱橫交錯的疤痕,上頭還有一層黑呼呼的藥膏,揭開來看更臭了。小憐自家也曉得,紅著臉道:“老爺,這裏氣味不大好,您老出去罷。過幾日小憐傷好了再去服侍你。”
  小桃紅在一邊瞪眼,暗恨她甚會哄人。小憐也投之以桃李報之以李桃,照樣回贈。王舉人都一一看在眼裏,他不說這兩個不曉得事不安份,反覺得她兩個為自己爭風甚是得趣。一人親了一口,哈哈大笑出來。
  後院不過幾步大小,王慕菲轉了兩圈氣悶。信步走到前邊店裏。羅家鋪子生意極好,打酒的都排到門外去了。又有數輛大車。各裝著幾十壇美酒,羅家的一個管家在那裏計數收錢。鋪子裏外,個個臉上都帶著笑,跟後院哎聲歎氣的王家人完全兩樣。
  這原是他家的鋪子呢,王慕菲看著人家錢箱裏裏嘩啦啦響地銀子銅錢。再摸摸身上並無分文,連那好容易藏起的金鐲子也叫張五娘摸去了,心裏甚是懊惱。果然銀子這種物事是長了腿會自家跑的,你就是不舍得使,它也會合那尚賤人般會棄了你別去,這卻不如花盡了事。
  王舉人摸摸空蕩蕩有荷包,想到他還有十來箱好衣裳,大毛地也有七八件,都是白花花的銀子睡在那裏呢。其實哪裏穿得許多。不如揀那式樣過時,花色不愛地賣幾件也罷,換了錢去那繁華的所在一醉。也勝過在家看姚滴珠臉色。
  他想到就行,回房包了四件大毛衣裳。叫來小桃紅兩個一人抱兩件。自後門出去,尋了個成衣店求賣。
  那店家看小桃紅大著肚子。走得一臉是汗,隻說這小兩口原是富了窮,要養孩子不容易,給了二百二十兩的高價。
  王舉人取五兩把小桃紅,使包袱包了那些,笑道:“這個你拿去買些布給孩子做衣服穿,我去把這幾兩銀子尋個錢鋪存起來。”出了門指了回家的方向,自去買醉不提。
  且說小桃紅握著這幾兩銀子極是感動:姑爺雖是窮了,對她合孩兒卻這般盡心,可歎小姐合他是正頭夫妻,就不曉得敬他愛他呢。
  小桃紅隨在街上走,尋到一個大布店買了四匹青夏布,一匹素白綾,又買了四兩清水好綿,打成一個大包袱抱在懷裏。六月天氣炎熱,她又是個大肚子,走一步喘口氣。好容易走到一個橋邊大樹下歇涼。一個賣涼茶的那裏一文錢買了一碗茶吃著。那邊卻有一間黑底金字招牌地脂粉店,小桃紅正在思量要不要進去,卻見河水嘩啦啦響,一隻搭著涼棚的大船靠過來。幾個靚妝麗服的使女跳下來,小桃紅看看自家身上的舊衣,自慚形愧,將頭扭過一邊.
  一個聲音咦了一聲,小桃紅聽出是小梅,心兒一跳。她不肯叫自家狼狽的模樣吃人看見,越發不肯扭頭。那幾個使女一路說笑走過。賣涼茶的老漢打著蒲扇歎息道:“這幾個哪裏像是大姐,我們家對門的劉守備家小姐,正經是千金小姐也穿的不如她們!”
  小桃紅聽說,忍不住又回頭來看,果然那個帶一雙葫蘆明珠墜的就是小梅,那幾個穿戴地也合她不相下上,都湧進她想進又不敢進的脂粉店去了。小桃紅看著脂粉店明晃晃的金字大招牌,歎一口氣,把碗還給老漢。
  她扶著桌子正要站起,冷不防一個小乞丐衝過來,搶了包袱就跑。小桃紅想追又怕跌倒,急得直叫:“歹人搶錢啦!”
  卻是那船上伸出一隻竹篙攔了一下,那孩子跌倒,還要撿包袱。賣涼茶地老漢趕上前幾步奪下,臉上反吃那孩子抓了幾下。
  船上跑下兩個家丁,其中一個高大白淨的一把拎起那孩子,拍了兩下屁股,把他丟到水裏,對揚拳地小把戲喝道:“臭小子,你怎麽不去搶公子哥兒,搶一個身子不方便地大嫂,算什麽英雄好漢!”他拾起包袱送到小桃紅跟前,道:“大嫂,小心則個,此處的人欺生地緊。”
  賣茶的老漢惱道:“誰說的?老漢不是助她了麽!”那家丁省得說錯了話,連聲賠不是。偏那老漢有些倚老賣老,拉著他要街坊評理。
  小桃紅抱著包袱,攔也不是,說也不是,走也不是。正為難間,船裏出來一對男女,那男子黑黑的臉龐,著一領青夏布的長衫,看著像是個秀才模樣,正是那個看著不起眼的相公子。
  那個少女卻極是明媚,耳上隻得一對銀丁香,頭上隻有不多兩根金包玉的簪子,鬢邊一排雪白的茉莉花,穿著不曉得什麽料子竹葉青的衫兒。下邊卻是平常的白紗裙,通身素雅,除左手一隻銀鐲子之外並無半分妝飾。不是那酷似尚真真地梅小姐又是誰?
  大太陽底下看得分明,那位梅小姐光潔飽滿的額頭上沁著汗珠。卻是沒有擦過粉的,那張小臉嫩得能掐得出水來,果真隻得十六七地樣子。小桃紅心裏暗歎:這個梅小姐卻是比我家小姐有福氣,我家姑爺心裏念著她,那位相公子何等有勢力。也這樣愛他。
  梅小姐走到跳板中間,略一搖晃,相公子早伸過手去。她來不及遲疑,就叫相公子牽著手走到岸上。四下裏一片喝采聲,就是那個還浸在河裏的小把戲都叫道:“公子好福氣呀!”
  真真微微紅了臉,那相公子側開幾步把她擋在身後,把她送進脂粉店,出來拋了一錠二兩地小元寶把那個老漢,笑道:“老人家。與你贖貼補藥補補。”轉眼看到小桃紅還站在大太陽底下,隨口吩咐那個家丁道:“你好人做到底罷,把這位大嫂送回家去。回頭去廟裏接我們去。”從頭到尾都沒有合小桃紅說話,自進鋪子去了。
  那家丁走到小桃紅跟前。道:“大嫂。你家在何處,小的送你幾步。”看她像是走不動路的樣子。索性掏出錢來,與她雇了個轎子。小桃紅何曾受過這樣無微不至的服侍,倚在轎門邊紅著臉看向那家丁,轉覺得他身高體健,樣子也極是討人喜歡,不曉得將來哪個有福得嫁他。難不成是那群使女?她想到小梅可惡,突然警惕,那小梅不是叫小雷少爺要去了麽,為何還在梅小姐處?
  她胡思亂想了許久也不得解,轎子早在酒坊門口停下。姚滴珠站在台階上,冷笑道:“還以為你家姑爺帶著你私奔了呢。”
  小桃紅抱著包袱下轎。那家丁看了她一眼自去了。姚滴珠瞪她,問道:“你哪裏來的錢買東西?”
  小桃紅想到小姐地手段,老老實實道:“姑爺無錢使,賣了兩件大毛衣裳。與了婢子些銀子給孩子買衣裳。”
  姚滴珠聽她提到孩子,反倒不惱了,笑眯眯道:“如此,安胎要緊。你速去歇息罷”停了一停又問道:“方才那人是哪個?”
  小桃紅小心道:“姑爺叫婢子自去買布,婢子出來被個窮要飯的搶奪,是相公子遇見解了圍,叫家人送婢子回來的。”
  姚滴珠聽她說話避重就輕,心裏猜王慕菲必是將了變賣的銀子私藏。他的衣裳都是尚氏與他做的,滴珠不喜歡他睹物思人,巴得他都賣了才好,也就不再追問。那相公子使人送她使女回來,若是她是個懂事的,借著這個由頭使個人將些禮物送去謝他才是正理。偏她心裏抱怨上回她的官司相公子沒有助她到底,不然也不會叫她花恁多銀子,隻有怨他的,沒有謝他地。
  她冷笑著走回後院去,改了主意不肯買房子。那間小宅要買卻要一千多兩銀,雖然她拿得出來,卻怕王慕菲再偷上什麽寡婦,又輕易送把人家。不如租一年住著,說不定爹爹另與她置房舍。她這裏算盤打得甚好,怎麽不是個會做人家的好媳婦?可惜那王舉人偏不合她一條心,待她並無半分情意,此時正在不曉得哪個美嬌娘那裏吐不平之氣呢。滴珠坐在家中,極是氣悶,那不該嫁王舉人的心,漸漸悔上來不提。
  到了天黑王舉人沾了一身酒氣回來,晚間淋浴換下來地衣裳是小桃紅與他收拾的。小桃紅眼尖,看到衣領上有半枚紅唇痕。她不敢聲張,叫小菊連夜拿去河邊洗淨了。第二日早起滴珠取了銀子去租房子,小桃紅就走到王舉人跟前,道:“姑爺,你昨日到哪裏去了?”
  王慕菲看是小桃紅,笑道:“傻丫頭,你們小姐都不問地,你問什麽?”
  小桃紅漲紅了臉勸道:“姑爺,小姐地脾氣你也曉得。越是忍你,發起脾氣越大呢!”
  王慕菲冷笑道:“我原是一無所有,她卻是下嫁,所以處處瞧我不順眼。誰要她忍呢,若是有骨氣就學那尚氏自請下堂呀,我好壞也是舉人。離了她不見得尋不著賢惠娘子。”
  小桃紅看他這般怨氣衝天,卻是勸無可勸。為著腹內孩兒計,又走到後院一間耳房跟王老太爺說:“老太爺。論理不當婢子說姑爺的不是。這一向姑爺就似昏了頭一般。都是那梅小姐招地。”
  王老太爺咳了幾聲,突然壓低了聲道:“那個真不是尚真真?”
  小桃紅漲紅了臉道:“不是。看著比我還小些,哪裏就是尚氏了?說不定是尚家什麽親戚來替尋短的尚氏出氣的。”看王老太爺一臉不相地樣子,急得跺腳道:“老太爺,您老人家醒醒罷,自搬到她家隔壁出了多少事?您老這腿是怎麽斷的?”
  王老太爺沉思良久。道:“我原隻說尚氏低頭伏小、無名無份這們些年,娘家的財物也不少搬,必是個柔順地,不曾想性子這般剛烈。若早曉得她的性子,與她紙婚書也罷了。我王家也不會淪落到這般地位。說起來,尚家甚是陰毒,居然把賠嫁都偷偷搬回去,這般地人家,不與他們結親也罷了。”
  小桃紅暗自磨牙。忍不住道:“老太爺,尚家就是在門口掛上金元寶,也要姑爺自家起了那樣心思才去她家上當吃虧。那假銀子原是尚氏惹來的禍根。這回吃虧又是姑爺把梅小姐當尚氏去會她才招來的!今日他當了衣裳出去不曉得和什麽汙爛女人耍,老太爺。您也說說他呀。”
  姚滴珠站在門口。手裏握著一把瓜子,一邊磕一邊冷笑道:“哎喲喲。這是公公合兒媳推心置腹呢。卻是我礙事了?小桃紅,我還沒死呢,你一個通房連個妾也沒掙上,就趕在我前頭吃醋了?”
  小桃紅是叫滴珠降伏怕了的,不敢作聲,避過一邊貼牆站著。王老太爺的腿還痛呢,更不敢合滴珠說硬話,陪笑道:“滴珠,不過是咱們閑著說著頑罷了。那梅家小姐實是個禍胎,自搬到蘇州來我們家就一直不好!”
  滴珠心裏冷笑:自我認得王慕菲我就沒攤上好日子過,如今結為夫婦說不得了,豈由得你們誘著他朝歪處上走?上前甩了小桃紅一個耳光,罵她道:“你身上穿地衣,肚裏吃的飯都是我姚滴珠的,休胳膊肘向外拐。那蘇妹夫送得妾把舅兄,我嫂子送不得妾與妹夫麽!”
  小桃紅心裏一驚,腹內孩子兒實不知是舉人的還是蘇公子的,此時在肚內還可一口咬定是王家種子。若是生下來像自家也罷了,若是像那蘇公子,怎麽是好?她越想越怕,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姚滴珠看她甚怕的樣子,冷笑兩聲出來尋王慕菲,誰知王慕菲趁著滴珠不在家,早又抱了幾件衣裳去賣,還不曾回來。姚滴珠轉了一圈尋不著他,隻得獨自叫管家搬箱籠。
  那羅老板看見姚氏忙前忙後,卻不見王舉人出頭,甚是不平,道:“這個王舉人哪裏去了?”
  他家的夥計曉得,輕聲道:“我們送酒到紅袖招去,他在那裏摟著一個叫翠袖的吃的正快活。”
  羅老板待想合姚氏說,到底吃個花酒算不得什麽。就便說了,她一個婦人再有本事也不好去那種地方捉奸。所以他看著姚氏忙碌,心裏甚是替她不平,走上前道:“舉人娘子,這些事體都不是你婦人能出頭地,你家舉人老爺偏不在家,不如小人與你張羅罷。”
  滴珠站在門口看人裝箱子,一群閑漢在那裏對她指指點點。她雖然不在意這些,卻愁搬過去兩邊都要人主張,多個人卻好。忙謝過他。自上車跟清風明月兩看著要緊的箱籠。那羅老板甚是在行,一邊替滴珠看腳夫裝箱籠,一邊還能照管他家生意。滴珠自家搬到酒坊來花了三天,他張羅了半個時辰。不過多雇了幾輛車,就替姚滴珠把家搬到新租的梨花巷裏。
  那梨花巷卻是蘇州地老弄堂,青石小道僅供兩車並行,兩邊俱是大戶人家的高牆。走到底一條橫巷合前邊地大戶隔開,裏頭一塊到城牆也有二裏方圓,擠著無數地大小宅院。滴珠賃的三進宅子就在橫巷裏一棵大槐樹下,卻是鬧中取靜地好地方,院中又有一口井,起居極是方便的。
  滴珠把第一進做客坐,第二進她住,第三進公公婆婆住,家人隨在第三進左右廂房安置。雖然不比舊宅地方大,卻也是夠住。而且東邊還有一條夾道,把第二進的後院門關上,自有一個小天井,各進出入都能走夾道,卻合老的不相幹。這處房一年租金隻要九十兩,在珠米桂薪的蘇州算得極便宜的了。租了將來再買也容易。滴珠有羅老板助忙,收拾的甚是利落,連院子都打掃幹淨了,還不到中飯時。
  這一回全仗羅老板相助,滴珠甚是感激他,命奶娘去買菜打酒,要等王慕菲回來請羅老板吃飯。誰知等到天黑,守在酒坊裏的管家也不見姑爺回來,那羅老板自覺在她家坐久了不雅相,辭了出來,滴珠心裏過不去,隻得裝了一個食盒與他捎回去,又叫取了一個燈與他。
  那羅老板過日子甚是節省,也不肯坐車也不肯雇驢,左手提著燈,右手提著食盒沿著大街走回去。一路上覺得這個婦人會當家,會過日子呢,可惜不不是他的娘子,果然俗語說的好,好妻偏與賴漢眠。
  蘇州本是大明朝數一數二繁華的所在,點燈時分人比白日裏還多些。各處都是紅燈籠,鋪子裏燈火通明,真正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羅老板雖是個老實人,看見滿巷翠袖招紅袖搖,也自有些心動,滿心思量要接個奶奶來替他當家。若得那個姚滴一半就使得了,他提到食盒到河邊一個小碼頭處坐下,信手取了一盤點心出來吃著。
  那蘇州河上一樣香豔,羅老板看了一會,都是那有錢人帶著幾個濃妝豔抹的小唱吃酒取樂。他覺得無甚趣味,收拾了食盒正要走,卻見一隻畫舫蕩過來,一群人當中那個左攬右抱吃得臉通紅的不是王舉人又是哪個?
  姚氏忙碌一日,苦等他回家吃飯,這個不爭氣的舉人卻嫖妓吃酒耍的這樣快活。老羅怒火熊熊燃燒,忍不住擼起袖子,正要張口,又自袖內取了一兩銀子亮出來,喊那掌船的龜公道:“我家兄長在船上,請容我合他說句話兒。”
  那時節,一個粉頭到人家唱一日,也不過二錢銀子的賞錢罷了。一兩厚賞可是不少,龜公忙把船撐過來。
  好個老羅,兩步跳到船上,一把揪住王舉人的領子,拎著他出來,喝道:“你醒醒罷!”王慕菲紅著眼隻是冷笑,羅老板手一鬆,把他拋到河裏。
  





第五章 關關雎鳩(下)


  王舉人跌到水裏,吃了幾口冷水,撲騰到船邊,扳著船沿一邊吐水,一邊揩臉,罵道:“姓羅的,你也不看看你頭頂上的瓦楞帽子,敢合我王舉人過不去,旋使人拿貼子送你到縣衙打板子!”
  羅老板雖然老實,卻不呆傻,到底是市井打滾十來年的,聞言笑道:“見官正好呢,你上回吃了仙人跳的虧,正好我都曉得底細,說出舉人偷寡婦的事來,倒不曉得知縣大人要不要管。”
  王慕菲氣結,掙紮著要爬上船。一個龜公去拉他。老羅推開那龜公,一腳又把他踢下水,道:“沒見過你這樣空心大老官,自家娘子在家做人家一天到晚不得歇,你隻會偷偷當了衣裳出來吃花酒,勿曾見過恁樣折家牌的舉子!”
  那龜公聽說王舉人的錢財都是當衣裳得來,料他無甚身家長嫖,這種人不過賺他幾兩吃酒錢罷了,不值得結交,就靠在一邊不肯動手。老羅因那王慕菲在水裏咒罵漸漸難聽,跳下船提了食盒跟燈走了。
  王慕菲見那燈上明晃晃寫著大大的王字,那食盒上一個金溜福字,分明都是他家的東西,這不是奸情是什麽!他好容易從水裏爬到船上,要去追趕奸夫,誰知走得兩步叫濕衫纏著走不動,身上濕答答滴出水來,在甲板上淌成一大灘,形容甚是狼狽。
  因王慕菲這兩日使錢大方言語溫柔,又是個舉人,和他相與的那個叫翠袖的粉頭,倒有幾分愛他的心思,忙出來扶他。就便喊了頂轎子送他家去。
  那王慕菲牙齒咬得嘎吱響,恨不能就去把奸夫淫婦浸豬籠,哪裏是肯去。定要去捉奸。翠袖轉了轉眼珠,笑道:“王舉人。從來說捉奸拿雙是要在床上拿呢。想他們兩個若真有奸,巴不得你不在家,不如今晚在我那裏歇了,半夜回去。”
  這卻是粉頭哄他的,人家若真合他娘子有奸。躲還來不及躲呢,會來叫他不要嫖?偏王慕菲早經小桃紅挑撥,心裏有了滴珠勾搭那姓羅地影子。今日姓羅的為著他娘子出頭叫他丟醜,越發像是個鐵證了。他摸摸身上的折子,卷在一個錢鋪送地銅鐲子裏不曾失去,還有十幾兩碎銀子在身上,就是歇一夜也無妨。真個隨著那翠袖到麗春院裏住了。
  王舉人本是吃酒吃得燥熱,再叫冷水一激,上床又借著興頭合翠袖做了點子事體。半夜起來就暈頭暈腦。那翠袖央本院的地兩個轎夫抬著轎子送他回去,王慕菲不曉得滴珠搬家,指點轎到酒坊。
  敲了半日門一個夥計出來與他指道。又指錯了。冷風吹了半宿,才尋到梨花巷大槐樹底下。他上下兩排牙捉對兒撕殺都忙不過來。哪得力氣捉奸?看門上掛著的兩個燈都是寫著王字,忙叫轎夫上前打門。
  守門的開門看見是姑爺。扶他進去,好半日出來打發賞錢,問轎夫是哪裏的。那轎夫因賞錢少了,老實說是麗春院。滴珠苦候夫婿深夜才歸,曉得是在妓院鬼混,不免又氣個半死。
  王舉人睡到中飯時起來,隻覺得頭重腳輕,鼻塞喉啞,扶著床重又睡倒,卻是個重症光景。滴珠著了忙,一邊請郎中與他醫治,一邊叫管家去打聽王舉在在麗春院相與的是什麽人。
  管家去了半日回來,把打聽地事體說明白。滴珠猜是那羅老板替她出頭,心裏感激:這個人真是老實。隻是不該把她家相公推水裏呢。
  她回到房裏看王慕菲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厭惡他去嫖,出來到廚房守著藥罐子,回想自嫁了王慕菲,再無一件順心事,又白丟了五六萬的銀子,王舉人又變了性情,絕不似從前莫家巷那個老實多情的秀才。越想越是傷心。忍不住滴淚。
  王慕菲發燒,在床上想茶吃,喚了幾聲,清風老實些,捧了碗茶進來與他吃,道:“姑爺,你去什麽麗春院的事體敗露了,小姐正氣惱呢,坐在廚房裏替你煮藥汁,半個時辰都沒有動彈。”王舉人迷糊道:“男人出去耍有什麽打緊,你家小姐憑什麽說我?她不是合那姓羅的有奸,巴不得我死麽”。清風看著滴珠端著藥進來,唬得忙縮到門邊去。
  姚滴珠心裏氣極,把藥碗重重擱在桌上,罵道:“姓王的,你前幾日才叫人捉奸,是你娘子我拿房子去贖得一個光溜溜的王舉人回來!寫了伏罪甘結的不是你?我姚滴珠清清白白一個人,不吃你這樣地汙水潑,你想是嫌我呢,寫休書與我就是,老娘要是回頭求你,就不是姚家的女兒!跟著你姓王八!”
  王慕菲心裏實是想休她,何況姓羅的那頂綠帽子是扣準在他頭上地,哪個男人能忍住這口醃髒氣!他掙紮著爬起來道:“休就休,取紙筆來!”
  真要寫休書,滴珠又有些兒遲疑,看見那碗藥在那裏,忙端起來揣到王慕菲手裏,道:“作死,你吃了藥再寫!”
  王慕菲接了藥在手裏慢慢吃著,心裏也在轉著念頭,說起來休姚滴珠容易,小桃紅轉眼就要生產,衣食住都無人照管,卻是麻煩事,不如再忍幾時,轉眼就是春闈呢。王舉人想到明年還要進京趕考,無耐的歎了口氣,對滴珠道:“娘子,你我一人讓一步罷。”
  姚滴珠忙就著他地台階下來,笑道:“相公,你對我起了疑心原是因為我拋頭露麵。也罷,從今日起我隻在家安份過日,不出這大門一步如何?你既然有銀子去麗春院,想來也有銀子養活老婆呢,從今日起也叫你當家。相公,與我幾兩銀子買料子做衣裳,秋衣要預備了呢。”
  王慕菲摸摸胳膊上地銅鐲子,哪裏舍得拿出來,然他一直合滴珠說的他不用老婆錢地。隻得道:“我箱子裏有用不上的舊衣,你取幾件去當罷。”
  姚滴珠一笑,叫小桃紅來陪姑爺。就跟清風明月兩個把舉人老爺地十來個衣箱翻了一回,拿定主意要絕他財路。笑道:“相公,這些衣裳式樣都過時了,盡數賣去做新的才好。”
  王慕菲待要攔,偏又病體沉重。眼睜睜看著姚滴珠隻挑出兩箱不值錢的布草,那些都連箱子搬。氣得他說不出話來。就是小桃紅也明白小姐是惱著姑爺去嫖,所以要斷他地錢財,這一回她卻站在小姐一邊,任姑爺在她跟前抱怨,隻道:“那花柳之地的婦人,沒一個是有良心地,姑爺,有錢也莫送到那裏去!”
  且說姚滴珠把王慕菲十數箱衣裳賣得一千三百多兩銀子,雖然是打了折扣。卻也不少。若是正經論起來,隻這一千多兩,她兩口兒帶十來個管家使女。省著些一年也不過一二百兩銀,再取幾百兩出來或是開個鋪子。或是投到人家大鋪子做小東家。日子一樣過得。隻是王舉人兩口子都是富了窮,不把這一千多兩放在心上。滴珠曉得王舉人私自賣的衣裳也值數百兩,他既藏私,這一千多兩自然不能再到他手裏。
  滴珠尋思了許久,無意中走到一個大鋪子裏,見素綾跟梭子布極是便宜,就把千把銀子盡數買了這兩樣貨,搬回來存在兩間空屋子裏。手裏還有二百兩,買了些綢羅布絹等物,與一家大小做衣裳。王舉人是一家的門麵,與他買了四件綢衫,四件青布衫,又與他添置了些新帽子汗巾之類,包了一大包回來。
  十數箱上好的值錢衣裳抬出去,換回來不值錢的數件綢衫,王老太爺聽說,摸著斷腿,歎息到天明。
  王慕菲心裏卻比吃藥還要苦些,然他還有倚仗滴珠處,又怕吃馬三娘地板子,叫滴珠拿住了短處,不得不低頭。偏這幾日滴珠奉湯奉藥極是殷勤,就是他想妝病也妝不得。轉眼過七月,不是隻是王舉人,就是小憐也痊愈。滴珠擺了一桌酒席,把王老太爺請到一邊與他一個吃一看三的酒席。這邊他小兩口兒坐了主位,叫小憐坐在下邊,小桃紅沾了腹中孩兒的光,與她一個板凳坐在小憐的下手。
  滴珠叫小憐與王老太爺倒了一杯酒,自家親與王舉人倒了一杯,笑道:“阿菲哥哥,我曉得你有怨我處,我也有怨你處呢。今日我兩個把話說開好不好?”
  王慕菲握著筷子隻是不作聲。王老太爺使勁咳嗽,看兒子不知機,自家出頭道:“滴珠媳婦說的是,一家子過日子,哪有不摔打的,我合你娘打了多少場架,可曾見過她怨我?還不是和和氣氣到老?依我說,從事咱都休提。打從今日起,你兩個和氣過日子不好?”
  王慕菲還是不肯開口,滴珠臉上有些下不來,瞪了小桃紅一眼。小桃紅可憐巴巴的看著王舉人,若是與她添上一隻尾巴,想必她也是要搖一搖的。王舉人想到他年紀大老,隻得小桃紅肚子裏這一個種子,實有三分疼愛,不由心軟,道:“滴珠,我也有不是,你都忘了罷,吃了這杯酒,咱們和氣過日子。”
  姚滴珠曉得他是看在自己容下小桃紅肚子的份上,心裏一陣絞痛,再三地安慰自己:那個尚氏合他六七年也不見生養,就是自己跟他大半年也沒有動靜,隻有小桃紅合蘇公子偷過一回就有了,眼見的他是不能生了。為著別人的孩子兒不值得氣地,這根刺兒撥掉是早晚的事,她微微笑道:“這麽著,咱們和氣過日。阿菲哥哥,你不喜我拋頭露麵,從今日起家事都交與你。我與你算算,房子租金已是付過一年,米還有三石,柴是才買地兩車,這裏是賣你衣裳剩下地三十六兩七錢二分,都把你。一共賣了一千四百二十一兩,我買了一千一百兩的貨積在東耳房裏,這兩樣卻是我遇見一個布店要關門,搶下來地便宜,若是正經買也要一千七八百兩,就是放久些也不妨。那三百多兩,全家上下一人兩身布衣裳,公公自有兩身綢的兩身布的,你還要多著一倍。”
  王慕菲叫滴珠這一大篇帳算下來。隻有點頭的份。
  王老太爺心痛的要死,那些衣裳原是真真與他兒子做地,料子是最好的。手工更不必說。雖然式樣過時了一年,穿出去也不丟人。哪似送到他手裏那幾件,都是鋪子裏買的見成便宜貨。他昨日穿了件滴珠與他置地新衣,扶著板凳到巷子裏閑走,看見巷口那個開小雜貨鋪子的老林頭,穿得就合他一樣!所以王老太爺極是不忿。立時回家換了從前真真與他做地長衫再出去,果然人人讚歎。隻是今日媳婦請吃酒,不得不換了這身囂片子。聽滴珠算帳,好似多為他兒子著想似的,氣都氣飽了,吃得幾口酒推說頭痛。滴珠叫兩個人扶他回房去睡。
  王舉人吃了兩杯酒,道:“你把家事都交與我,也使得。我久在家中靜養,卻要出去走走呢。不然米賣幾何,肉賣幾分都不曉得,由著那黑心的管家報花帳麽!”
  滴珠笑眯眯道:“你自去走走。如今家裏地方小,走幾步兒都不順。你把小桃紅帶上。她月份大了,原是要多走動走動。才好生養。”
  就把帳本合碎銀子並在一個小匣兒裏都交給王慕菲。王舉人收了,再吃得幾口就要出門,滴珠使了個眼色,小桃紅忙跟了上去,滴珠又叫兩個管家道:“你們跟著姑爺,怕是要買什麽呢,難不成叫姑爺自家搬?”送他兩個出門,回來叫撤了席麵,隻取一碟炸鴨骨,一碟拍黃瓜,取了一壺酒在天井葡萄架下慢慢吃。
  小憐因滴珠今日與她體麵,比小桃紅占了先,這是主母示好的意思,她自然體會得。接過清風手裏的扇子,笑道:“清風姐姐歇歇,我與奶奶扇風。”
  滴珠笑了一笑,那清風忙走過一邊。小憐就道:“小憐原是在蘇姑爺家地,我們公子別個都好,隻是愛在行院處行走,不是和這個行首相好,就是合那個粉頭有情。起先為著這些事,大少奶奶氣的半死,後來想了個法子,但是少爺愛的,就撿那性情不好的娶幾個來家,一來人都說她能容人,二來少爺就不好意思出去,三來,粉頭們從良了還是不安份,不是爭風吃醋就是偷小廝,或是合管家們偷情,少爺防也防不過來,哪裏還有心思出去鬼混,生怕他不在家,妾們就與掙他綠帽子。”
  滴珠笑道:“這法子卻是好,實當與舉人老爺納幾個妾來。”賞小憐吃了杯酒,她就回房思量,若是學青娥般與漢子納妾,卻也是納得起。她們從鬆家動身的時候隻張家就送了一千兩,還收在她的箱子裏,因說好了要給王慕菲到京裏使用的,一直不曾動。不如就與他做成這件事,把那個叫翠袖的粉頭贖來,橫豎這個錢自己搶著花了他就不得用,到京裏去無錢他還要低聲下氣求自己,正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她想定了,就使人去麗春院說,要替翠袖贖身。那翠袖喜出希望之外,隻說這位舉人娘子是個包子,那舉人又是個耳根子軟地,到了王舉人家不過幾日就能壓倒正房,在老鴇跟前要死要活,把身價壓到二百兩。
  管家回來說了,姚滴珠速稱了銀子送去。王舉人還不曾到家,那個翠袖已是帶著隨身的兩個箱籠站在王家大門口。滴珠叫人去花紅店租花紅,又到巷口的雜貨店買鞭炮,又雇了四個吹打手,大吹大擂把翠袖接進家去。
  左右鄰舍見了,都稱讚:“這個舉人娘子甚賢呢,曉得舉人出去嫖,就把粉頭贖來家,卻是一片苦心。”王舉人帶著大肚子地小桃紅並兩個管家回來,遠遠看見自家門首張燈結彩,又一地紅紙屑,街坊們見了都恭喜他,都不曉得為何。
  進了門,滴珠左手拉著翠袖,右手拉著小憐,笑盈盈接道:“相公,你瞧,這是誰?”
  翠袖穿著粉紅的衫裙下前磕頭,口稱老爺。王慕菲目瞪口呆。那翠袖又到小桃紅跟前行禮。滴珠忙道:“那是我地丫頭,與相公做了個通房,她還要喊你姐姐呢,莫合她客氣。”
  小桃紅極是氣苦,外頭尋來地粉頭都是妾。偏她懷著胎的還是通房,小姐有話,不得不上前與翠袖行禮。口稱姨奶奶。
  翠袖極是有眼色,笑嘻嘻應了。退過一邊。姚滴珠笑道:“妹子,你是新人,今日老爺就交把你,帶到你地西廂去罷。”扶著小憐先進去了。
  翠袖忙上前來扶王舉人,笑道:“大奶奶實是個好人。曉得你我有意,就把我贖來,要合老爺做個長久夫妻。老爺,這樣熱天,快寬了衣到房裏去歇歇。”
  轉眼隻有抱著大肚子地小桃紅一個在門口發愣,買菜的奶娘路過看見,罵她道:“小桃紅,你須當心,若是孩子流掉了累小姐背罵名。老娘頭一個揭了你的皮!”
  小桃紅抱著肚子走過一邊,氣悶道:“憑什麽一個千人壓萬人騎地粉頭都抬舉她做妾,我正經要替王家生孫子的。還是個通房!”
  一個管家娘子聽見,冷笑道:“小姐還沒有生養。你就先捅出個孩兒來。你這是給你家小姐長臉呢,虧得小姐氣量大不與你計較。你還想做妾,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比那小憐跟那粉頭,是生地好些呀,還是討小姐喜歡些呀?”說得小桃紅回她到住的耳房裏,伏在床上哭了半日。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說完了王家,咱們再說尚家。
  李青書跟相京生相與了個把月,甚是信服老丈人的眼光,合鶯鶯都把他當妹夫看待,背著真真示意他向尚員外求親。
  相公子笑道:“已是求過一次,那時候尚大叔沒有許我。隻說要看真真意思。真真如今沒有嫁人的想頭,又何必逼她!我隻要得空能合她說幾句話就罷了。”雖是這樣說,心裏不免也有打算。
  那相家莊原是相家的產業,將來與真真結親,卻要置間好宅才行。他訪了許久,訪得有幾個大商人被稅監捉到短處,吃了官司累得傾家蕩產,都要賣房賣地。他得了消息就去看房,卻叫他看中一間大宅,從頭到底七進,東邊還有四五畝大一個園子,西邊一個四進側院,甚是好住家。相公子起意要買,就去尋真真道:“真真妹子,我看中一處房子,卻不曉得好不好,還請你同去瞧瞧。”
  真真原是個死心眼兒,從了王慕菲地時節,一心要合王舉人白頭到頭,不做走第二條路的想頭。如今她又是一門心思不嫁人,打算獨身到老,雖然對相公子偶有綺念,都按在心底,隻說相公子是個君子,合他做一輩子朋友也罷。不曾想到那上頭,所以合他來往。
  相公子家原有莊園,為何要買。真真就有些兒想不通,隨口合翠墨說:“相公子要買房呢,他家不是有個莊子麽?”
  翠墨卻是曉得相家底細,笑道:“那莊子卻是相家的,不過相三爺住著罷。相三爺見要買新房,若不是見人家的便宜有賺頭,想是要娶親?”
  真真雖然大方,免不得心裏也有些酸,歎息道:“這般,相大哥若是成了親,以後怎麽好有事無事就尋他,那相大嫂不要怪罪?卻是少了一個朋友走動呢。”
  那一日進城來陪相公子看房,在船上就離著相京生站的遠。相公子心裏惱道:“這是為何?前幾日我牽她手,她還肯了。怎麽又合我生份了?她就不曉得這個房是我要買了與她成親住的麽?不然我叫她來看做什麽?”
  行到內城一個小碼頭下船,因離那間宅後門不過一二百步路,幾個翠都說要走著去,真真從來是個省事的,自是依她們。這樣一群仙女經過,轟動得半條街的人來看。
  王老太爺夾著個板凳到巷口雜貨店去耍,正聽見眾人議論說前巷黃家的大宅不曉得賣把什麽樣地人家,一群女眷進去看房,看著就像是極有錢的人家。
  王老太爺冷笑道:“你們哪裏見過有錢人。鬆江的李百萬家你們曉得不,那才是真真正正有錢人家,從前合我們家是親,我們常來常往地,那才叫是有錢人家!他家通不點燈,奶奶們房裏都用的是夜明珠,”使手比劃出海碗那麽大一塊道:“極小地也有這麽大,極子地足有大水缸大小,照得蚊子腿都看得見。”
  雜貨店的老掌櫃不伏氣道:“哪個說我勿曾見過有錢人,那李百萬家能有沈萬三家有錢?我家原是從周莊搬來地,這個蘇州城,都是沈家的銀子建的城牆,卻是我爺爺親眼所見!我說方才那家女眷有錢,隻看他們家使女穿的,比你媳婦還好呢!”
  王老太爺惱得臉紅脖子粗,爭道:“我媳婦原是會做人家,不要穿那些東西,就是穿布草衣裳,還是舉人娘子!那些賤婢算得什麽!”兩個老人家相爭不下,老掌櫃的扯著他走到人家門口道:“你自家去看,他家是不是真有錢!”
  王老太爺伸頭,正好看見小梅,頭上珠翠簪環,腰間絲絛玉佩,果然這一身穿戴比他家滴珠媳婦還要齊整,這個小梅卻是與了姚親家的內侄小雷少爺的,他忍不住道:“這個丫頭原是我家的,後來送把親家侄兒的了,想是我親家在此處買房呢。”就要進去尋小雷少爺。
  小梅聽見王老太爺說話,吃了一驚,避過一邊,跟相公子說:“相三爺,方才我看見王老太爺在後門張望呢。”
  相京生笑道:“我去叫守門的趕閑雜人等走罷,想必王家搬到這左近,可惜這處房子要不得了。”安排人關後門。他合真真的心思都不在房子上頭,草草看過就罷,自從前門出去不提。
  且說守門的把閑人驅趕出去,那雜貨店的老掌櫃就笑道:“若是你家舊人,怎麽不上來請安問好?難道你家的舉人老爺是假的麽?”
  惱得王老太爺棄了充做拐杖的板凳,飛一般走回家,到媳婦房裏,問滴珠道:“滴珠,你娘家來蘇州買房子了呀?”
  *
  




第六章 王老太爺第二春(上)


  
  姚家在蘇州要買大宅!姚滴珠笑道:“不過買幾間房罷了,什麽大事?必要我爹巴巴的使人來合我說?”三言兩語把公公打發了。她坐在窗邊替馬三娘肚子裏的孩子做小衣裳,手下一針慢似一針,心頭急轉:爹爹來買房為何不跟我說?難道是嫌我麽?我又有何錯?嫁到王家做舉人娘子,也是光大姚家門楣的事,為何這樣大事都不叫我曉得?這般想著,就有些坐不住。
  王慕菲在第一進的東廂房裏坐著,好容易揭開書本才翻幾頁。老太爺就來尋他,道:“你丈人家在蘇州買房,滴珠瞞著我們,恁般可惡!”
  王慕菲惱道:“爹,我這裏溫書呢!她娘家買房與我何幹?”
  “咳……”王老太爺被口水嗆到,咳嗽了半日,拍著書桌道:“我的兒,他家若是要搬到蘇州來,住的這樣近法,樣樣都要受拘束呢。咱們且想個方兒,叫滴珠回娘家要些銀子來。”
  王慕菲看著老爹一雙眼睛古碌碌亂轉,長歎道:“爹,你老人家那腿不痛了?”
  王老太爺摸道斷腿,恨道:“怎麽不痛,這是血海深仇!老子我等著你做了官替我出氣呢!”
  王慕菲指指外頭道:“我上回隻說姚滴珠惹上官司姚家不助她,必是棄掉這個女兒了。所以才要借機收拾她。誰知她家連夜趕來反把咱們收拾了,可見姚家那個小老婆何等厲害。咱們吃了這樣大虧,你還想著摟人家銀子,不是做夢!”低下頭攤開書本,取了一張兩指寬的小紙條抄小抄。
  王老太爺因他要忙正經事。摸摸鼻子出來順著夾道回後院去。幾個管家媳婦在院中洗衣漿衫,正說笑熱鬧。看見老太爺回來,都住了聲。老太爺想起房裏還有數件衣衫不曾洗。原來都是小桃紅將去叫小菊洗的。自那個翠袖來,滴珠也不與她添使女。隻叫小菊一個答應她們三個。小菊連小桃紅的衣衫都無空去洗,哪裏顧得上老太爺?所以王老太爺看見媳婦們洗衣裳,就把他換下了的幾件汗衫抱出來,道:“梅花嫂,你替我洗洗罷。”
  梅花嫂不敢不接。待老太爺進了屋,抱怨道:“咱們每日裏盡忙地要死,那幾個大姐服侍小姐又不做活,怎麽不叫她們做?”
  另一個對她搖搖手,悄聲道:“你忘了太太為什麽叫我們來?休要跌小姐麵子,這幾件衣衫算不得什麽,我與你一同洗罷。”
  王老太爺偏生耳朵尖,在房裏都聽見,心裏極不是滋味。他做了一輩子當家人。從來都是人怕他。自從鬆江被騙去了銀子,兒子媳婦不必說是不大理會他,就是拳打腳踢慣了的老伴也不似從前伏貼。敢對他揚拳頭,到女兒家長住都不肯來家。真真是牆倒眾人推。王老太爺把箱子裏攢的三百來兩銀子翻出來。數了又數,摸了又摸。咬牙道:“連個與我洗衣裳地人也沒有,我要這些銀子有什麽用?不如也學兒子納個妾罷。有了妾,看老太婆還敢對我翻臉不敢!”數了五錠十兩的銀子,想了想又不舍得,放回去二十兩。再取了幾塊碎銀子納在袖內,翻出一個銀包來妝好三錠大銀,緊緊拴在腰間,尋了根拐杖拄著出門。
  梨花後巷雖住地都是中等人家,其實極繁華,王家隔壁就有轎子店。王老太爺雇了抬轎子到人市去,轉了數圈,先看中一個十七八歲的大丫頭,然賣家說是女身,又纏得一雙小腳,極少也要四十兩,王老太爺想道:“小腳雖然好,做活卻不中用,不如換一個罷。”又換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生得甚是美貌。然婦人就是再美,年紀大的就不如少女嫩婦值錢,所以王老太爺還至十六兩二錢銀子買下,謝了中人一兩銀子,就領著那個婦人回轉。這回就不坐轎子,雇了輛車坐著,對那婦人道:“我兒子是舉人呢,隻是他成親七八年都沒有生養,所以我沒得法子,要納你為妾。將來你生出兒子來,自是舉人的小兄弟,極是舉頭地事。你自好好跟我過日子,生了兒子抬舉你,也是老封君了。”
  那婦人聽他說話,先以為是替兒子買的,來不及喜歡,才曉得是老人家自家要納妾,再不情願也無法可想,低頭含羞道:“老太爺,奴都聽你老人家的。”
  王老太爺初得了年小的佳人,也有幾分大方,摸摸腰間還有十數兩銀子,到一個成衣鋪替她買了兩身夏布衣裳,自思簪環之類箱裏還有的是,就換了對四兩重的銀鐲子套在她胳膊上。那婦人心裏卻有幾分喜歡,暗道這個老人家手鬆,將來終身有靠,極力奉承不消說。老太爺越發以為得計。樂嗬嗬牽著她的手家去。
  王家的管家媳婦們都猜王老太爺是納妾,飛奔去合滴珠說。滴珠先是怒,後是笑,道:“由他,隻是婆婆在鬆江住了這些時日,卻要使個人去接接呢。”正想喊人來,想了想,走到前邊書房去,對埋頭苦抄的王舉人道:“阿菲哥哥,青娥妹子雖是至親骨家,到底娘還是有兒子媳婦地,不能叫娘長住呢,還當使個人去接。我這裏備兩分禮,一分把你妹子,一分挑回娘家去,如何?”
  王慕菲想了想,道:“我正想著回鬆江約幾位舉人明年同去京城,不如我自去罷,久不曾見丈人,也當拜見呢。”
  滴珠笑道:“你去接自然是好,多帶兩個管家去。不可跌了你舉人的麵子呢。”
  聽說舉人老爺要去鬆江,小桃紅不舍,翠袖不依,唯有小憐來求滴珠道:“婢子原是蘇家的家生子兒,蘇家少爺把我與老爺做妾是極長臉地事,還想回去見見爹娘。”
  滴珠笑道:“如今家事都交付舉人老爺。我通主不得事,你自去問老爺。”坐在一邊趕小衣裳,也不說不,也不說是。
  小憐到王家不久就吃了二十大板,正想著回去跟姐姐妹妹取經,哪裏肯放過這樣機會,晚間在院中攔住舉人,要去。
  姚氏這幾日妝賢惠,正是她退一尺我進一丈的時候,王慕菲笑道:“去,這是回你娘家呢,速去收拾幾件體麵衣裳,我帶你回鬆江去!”
  姚滴珠在臥房裏聽見王舉人笑地意氣風發,小憐小鳥依人偎在人懷裏撒嬌,就似有針在心頭紮一般。滴珠哪裏忍得住,就想衝出去使鐵砂掌,吃清風跟明月兩個用力攔住。她在房裏坐了一會,冷笑道:“這法子卻是你教我地。”翻箱子取了一件銷金大紅紗衫,又一根明晃晃的大珠簪、二兩碎銀子,叫明月捧到小憐房外道:“夫人曉得你回娘家沒有體麵衣裳,賞你兩件衣飾並二兩銀子,你到小姑奶奶家去休要丟我王家地臉!”
  是夜王舉人就歇在小憐房裏。小桃紅咬著帕子在床上滾到天明。那翠袖想了一夜心思,到四更天才睡,清早起來去廚房替老爺太太做早飯,頭一分兒捧到正房,清風上來接過去。她就捧了舉人老爺的那一分到前邊書房。
  如今滴珠甚是安靜,幾個妾在他跟前極是殷勤,王慕菲覺得神仙也不過如此,拉著翠袖嘴了一個。翠袖就坐到他腿上,撒嬌道:“老爺,奴是新來的,也要到姑奶奶家認個門呢,聽說抬舉小桃時,老爺還帶她去鬆江住了一個月,她還是個通房都去得,我正經是老爺的三夫人,就去不得了?”
  王舉人正要依她,小憐捧著巷口買的豆腐腦跟神仙包子進來,冷笑道:“老爺回鬆江接老夫人都是順便,正經有事,你去做什麽?”
  王舉人想想確定,他去在妹子家住著,小憐原是蘇家舊人,帶去不妨,再帶一個隻怕人家笑話,就道:“翠袖,下一回再帶你去罷。”
  翠袖著惱,那小憐又偷遞了一個嘲笑的眼色與她,氣得她回來早飯都吃不下。
  王舉人在書房合小憐吃過飯,等了許久也不見滴珠安排車馬,打發小憐進去問。滴珠笑道:“爺要去,坐車坐船自去雇就是,他忘了我如今不出這二門了麽。”一推三六五。
  王舉人卻是真忘了,棄了書本出來尋了隻船,小憐巴不得早些回鬆江,忙忙的替他張羅,中飯都不曾吃,兩個人就帶著兩個管家出門,滴珠故意說小憐如今是二夫人,出門也要體麵,要她把小菊帶去使。打發她兩個出門。裏邊小桃紅跟翠袖已是聚在一處說話,看見滴珠進來各自走過一邊。
  滴珠也不說破,召來管家問清王老太爺是在那大宅看見小梅了。她想了許久,吃過中飯叫人雇了轎子要回去梅宅。
  *********************欠一千字的分割線
  答應十點半更新的。我先更呀,欠的明天補上。
  祝大家節日愉快。群親,嗬嗬,不出意外的話,明天王老夫人回家,會有大戰。哦嗬嗬嗬嗬。
  





第七章 王老太爺第二春(中)


  七月正是炎熱的時候,午後時分梅宅門口靜悄悄的。去了隔壁王舉人那樣的芳鄰,小二黑就無用武之地。所以梅家偏門隔了一隻長板凳,卻是老黃臥在凳上酣睡。老門公跟一個半大小子在濃蔭下鋪了一張席子,在那裏下棋。小二黑幾個在角落裏相撲耍子。
  滴珠不曾看見,站在門口喊道:“梅小姐在家麽?”小二黑一馬當先奔了出來,滴珠唬得尖叫一聲躲到梅花嫂的後邊。
  老門公抬頭看見是王舉人娘子,忙喝小二黑道:“咬她沒肉吃!”小二黑嗚咽兩聲,極是不滿意,帶著兄弟們自去。
  滴珠看惡狗去了才敢伸頭,扶著梅花嫂的肩膀對慢吞吞走來的老門公道:“我是舊領居,有事要見你家小姐,煩你通報一聲。”就塞給他一塊二錢重的碎銀子。
  老門公笑道:“舉人娘子原是緊鄰,不消這般客氣。”收了她的門敬,隨手拋給那小小子道:“拿去打幾角酒兒請大家吃。”引著姚滴珠到二門小廳暫候,另使人進去說。
  真真正在廚房邊的小廳款待相公子。原來相公子早晨出門閑走,在一個小鋪子瞧見幾本舊書,翻了翻卻是池陽白麻紙,這卻像是宋版書了。偏生那老板不大識貨的樣子,夾在一堆舊書裏賣。相公子不動聲色把舊書盡數翻了一回,翻出七八上十本來,他就把那堆舊書一二百本盡數買下,一共不過費三十多兩銀子罷了。那老板甩脫這些賣不掉的存貨,還送他兩套齊全的。相公子因真真素來愛這些物事,再者他又有些吃不準,就全數搬來。叫真真瞧。此時廳裏堆了幾桌子的書。他兩個正在那裏翻看。
  聽說姚氏求見,真真詫異道:“她家不是搬了麽,怎麽又來尋我?”
  相公子卻是機敏。就曉得是昨日王老太爺撞見小梅惹來的,忙道:“想是我們昨日去梨花巷看宅。他們看見小梅,以為小雷在你家呢。”
  真真微皺眉道:“我自是尚真真,扯了這許久地謊卻是無趣的緊。不如和她直說了罷,叫她到這裏來吧。”
  真真要合姚氏表明身份,這是真真正正不把那王舉人放在心上了。相公子坐在一邊。不自覺笑出來,怕真真看見扭頭去看窗外芭蕉。他手中握著的鎮紙滑到腳板,啪地一聲,滾得多遠。眾人都朝相公子看,他卻不覺得。
  真真麵上微紅,低頭佯妝看書。幾個翠都忍不住彎著腰出去,站在廊下你推我我推你,嘻嘻而笑。
  姚滴珠扶著梅花嫂進來,見到這一群花枝招展的使女站在門外。個個綾羅遍體,人人珠環翠繞。因上回她穿顧繡來吃羞辱,這一回她隻穿著家常地新紗衫。偏又叫這群使女比下去了。姚滴珠心裏甚不是滋味,然見小雷才是正經事。想到小雷合那梅小姐親近。她又甚是難受。明明是她娘家人,偏合一個外人這樣親近。馬三娘也不管他。
  一個大些的使女看見她來,拉起湘妃竹的簾子,笑道:“小姐,王舉人娘子來了。”
  真真放下書本,站起來笑道:“舉人娘子好,本想著去貴府尋姐姐說話兒的,沒想到居然搬了。新居在哪裏?”
  姚滴珠看她笑的跟一朵花兒似地,邊上一個相公子就跟看花似的看著她,分明是有情的樣子,暗道:原來她也不過如此。笑道:“搬到梨花巷呢,久不曾見妹妹,甚是想念。所以無事來瞧瞧。”
  早有使女送了碗冰過的涼茶來。真真看著一張大桌,一張圓桌上都是書,卻是沒坐處,請滴珠到一張半桌邊坐,笑道:“相大哥買了幾本書送我。”
  姚滴珠朝相公子看去。相京生微笑點頭,道:“聽得姚夫人在鬆江有才女之名,想來也是愛書的,還請瞧瞧可是宋版書。”站起來拱了拱手出門回避。
  滴珠隨手拾起一本,極是眼熟,再取一本一翻,第二頁上還有楚天閣主人的印,果然是她家賣的那堆舊書呢。不由的愣住了,好笑道:“這是哪裏尋來的?”
  真真心裏詫異,這個姚氏才進來時臉色還不大好看,不曉得她為何而來,怎麽一會功夫就變了笑臉?隨口道:“卻是相大哥無意中遇到地,這麽多本隻要三十來兩銀子,極是便宜。”
  她家的書卻是論斤稱了賣把收舊貨的,聽得是拿新書地價錢買的這些書。滴珠心裏暗笑那相公子不識貨,道:“宋版書恁般值錢?”
  此言一出,翠墨跟一邊打扇地吉祥如意幾個俱都掩嘴而笑。真真輕輕咳了一聲,取一本把她看,道:“這是紹興府刻《春秋左傳正 義》,你瞧,八行款,字兒又大又清楚。這麽一本,極少也要三四十兩銀。”
  滴珠指著那一桌子她賣掉地舊書,聲音都打抖:“這些都是?”
  真真笑道:“差不多罷,相大哥卻是撿了一個大漏,送我一大注銀子呢。”
  一本三四十,十本三四百,一百本三四千。滴珠心裏的小算盤珠子不消她伸指頭,自家劈裏啪啦跳起來。這一堆極少也有兩百本。她賣地舊書足足有三四千本!那是十幾萬銀子!滴珠隻覺得天旋地轉,喘不過氣來。
  真真看她臉色發白,以為她不喜歡舊書本的氣味,忙道:“快扇風,翠依來,著人把這幾本書都搬後園書閣去。”
  梅花嫂捧著涼茶叫小姐吃了兩口,滴珠緩過氣來,眼睜睜看著她家的銀子長腿走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真真料她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吃了幾口茶,靜候她開口。
  滴珠定了定神,道:“我是來尋我家小雷表弟的。聽說他昨日去梨花巷看房子了?”
  “小雷不是去太倉了?”真真放下手中的茶碗,笑道:“昨日原是相大哥要買房子。他拿不不定主意,因我們兩家是個世交,從來不避的。所以叫我去瞧。想是你瞧見小梅了?”
  那位相公子買房子叫她去瞧,這是曲意示好求親了。滴珠心裏微有酸意。從前她在鬆江時,也有眾多才子追捧,人都背後說她不是。原來世家大族地小姐合男子相與叫世交不避。她那個就叫閨門不謹。
  姚氏這裏低頭不語,真真心中也似風車般急轉。那王舉人她已不放在心上,沒得再合姚氏假靈假去。不如趁此良機說破了也罷。她家的漢子叫她自家管好。勿要有個風吹草動就當是人家搗鬼。因道:“舉人娘子,那小梅實是我的使女。隻是你也曉得王舉人地性情。”
  滴珠睜大眼睛,指著梅小姐驚道:“你是……尚真真!”
  真真點頭,苦笑道:“原來我托稱梅小姐,為的是方便四處去耍地,隻是不想你們自鬆江搬來,偏又搬到我家隔壁。這間宅子我又不想舍棄,更不想叫那王舉人有什麽想頭,所以瞞了舉人娘子這許久!”
  姚滴珠極是惱怒。正要發作,聽真真說話的意思,卻是不想合王慕菲有糾纏。她的怒火就消了一半,冷笑道:“梅小姐做的好戲!我是該叫你尚氏好。還是尚小姐好?”
  真真微紅了臉。苦笑道:“我不合與那說話不算話的人做了數年無名無份地夫妻,舉人娘子這樣嘲笑我原是我應得的。隻是你搬來這數月也看得分明。我對王舉人並無想頭。”
  跟前有相公子這樣有本事的人想要娶她,自然對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王舉人沒想頭!滴珠的心隱隱痛起來,說話的聲音不覺得變尖利,冷笑道:“王舉人不這樣想呢,隻說你一直與他有意,所以他搬到哪裏你尋到哪裏!前些日子隻說你約他在八仙祠相會……”
  真真忙道:“姚夫人!我記得王家趁我回家的時候,頭一回到你家提親是要你做妾吧!”
  姚滴珠漲紅了臉道:“不錯,然我自勢子立的正,他家還是三媒六聘娶我姚氏為妻。你卻是私奔,連妾還沒掙上呢。真真微笑道:“人人都說我是合他私奔,王舉人自家也是這樣說,其實……當年我爹爹要把我許給一個名聲不大好的表兄,我不肯。所以姐姐姐夫主張,叫我避幾日,他們勸轉爹爹我再回去。誰知……”
  滴珠冷笑幾聲,捧著茶碗慢慢吃茶。
  “誰知我跟姐夫翻牆時走散了,我爬到樹上向下看,就看到王慕菲。我問他可是姐夫派來地,他說是。”真真冷笑道:“哄著我一路換車換船到了濟南,我才曉得他是哄我呢。那時節我不懂事,他說我這樣隨他逃走,不是私奔人也說是私奔,羞得我不敢見人。他又說與其擔個虛名聲,不如就合他配為夫妻罷。不然他丟下我獨自回鬆江去,似我這樣的,必落到歹人手裏,不是賣把人家做妾,就是賣做粉頭。”
  姚滴珠放下茶碗,追問道:“那你就依他了?”
  真真想到當時軟弱,甚是羞愧,紅著臉道:“不依他怎地?我在濟南一個人也認不得,又是小腳出不得門,隻有依他。他許我一雙兩好,一生一世一夫一妻,必要好好對我。所以我們就在濟南拜了天地,也宴請了四鄰。頭幾年雖然過得是窮苦日子,然你好換我好,極是恩愛。我隻當錯有錯著,卻是尋到良人。誰知他打心眼裏就瞧不起我,說我是私奔的,配不上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寫婚書與我。初見我爹爹時,我爹爹要他寫,他合我鬧了一場,許我中舉再風光成親。我也信了。”真真舉杯吃了幾口茶,冷笑道:“中了舉他家老太爺幾次合我說,要與他納妾,我沒有理會。且不說守盟約,就是不守,我正經婚書不曾有,連個妾都不是,他倒要納妾了?卻是把我放在何處?”
  姚滴珠想到當時王舉人進京,真真避居娘家,王家老太爺跟老夫人沒少抱怨。點頭歎道:“那時間兩個老東西沒少說呢,都說你們尚家那般有錢,必要叫兒子治得你抬不起頭來。叫你把尚家都搬來才算。誰知你家居然窮了。”
  真真苦笑道:“我哪裏不曉得他們地居心,隻說王慕菲中了舉人必要實現諾言。誰知我不提。他就妝不曉得,我略說說,他就發作,說我是怕他名聲不夠好呢,要叫滿鬆江人都曉得他從前跟我私奔。要害他做不得官。所以我心裏也懷疑,我姐姐叫我妝窮試他真心。我們略試一試,原來他真是愛銀子的。”
  姚滴珠想到自家初嫁,拿娘家幾十萬地“絕戶財”當做尚方寶劍,卻是百試百靈。王家上上下下都對自己服服帖帖。她忍不住點頭道:“我也曉得他是衝著我家沒有男丁才娶我地。隻是當時我脂油糊了心,愛他是個舉人,又對娘子好。”她紫漲了麵皮看了真真一眼,苦笑道:“我隻說這樣地人,又沒有娶親。我又拿得住他爹娘,嫁把他做舉人娘子多麽風光。搶著爹爹回家之前就嫁把他了。”
  真真此時早對王舉人無意,對滴珠更談不上怨恨。微笑道:“我受地那些悶氣想必你都受過,不過你占了正頭娘子的身份。比不得我當初隻有一味低頭。日子著實難過。幸好我看清了他地麵目能狠心了斷,不然想必現在合你並數個妾一處。日子隻有更難過。”
  這句話卻說著滴珠的痛處。王慕菲先偷小桃紅,再收小憐,如今家裏擺著三個不安份地整日爭鬥。王慕菲對她又無多少情意,她的日子也不比那幾個做妾的好過。
  再看真真現在,娘家這樣的大宅住著,還有世家公子常來往,何等逍遙。將來就是再嫁,如今大家閨秀守寡回家再嫁的常有。尚真真有她娘家這樣地家財,又是年輕美貌的,就是嫁把世家公子,也不是難事。
  滴珠微皺眉頭打量尚家這個廳。向陽的一邊都掛著竹簾,屋子裏掛著一架大扇,一個才留頭的丫頭扯著繩子扇風。初看沒一件打眼的家什,就連案上擺著的幾個磁瓶都是舊的。再細瞧卻甚是清雅,方才相公子坐處那張美人榻最新,她認得是是明水薛家的新式樣,前幾日鋪子裏見過,賣到三十兩銀子一張。想必這屋子裏樣樣都值錢的。但得過幾天她這樣舒心日子才好。滴珠不由微微歎氣。
  真真看她皺眉,笑勸道:“你卻是正室呢,說也說得,勸也勸得,但有事,娘家正大光明與你撐腰,還有什麽愁地?”
  滴珠冷笑道:“你是看我在火坑裏得意吧!這幾個賤人我必要收拾了她們!”
  真真長歎道:“王慕菲自從中舉,實是想納妾的。當時常說誰誰納妾,不無羨慕之意,隻是我一無容人之量,二來自家立足不穩……然他那個心安的久了。你收拾得這幾個,不怕他再尋?”
  姚滴珠冷笑道:“前幾日我才替他納個青樓出身地粉頭為妾,由著她們幾個鬥去。”
  這卻是學素娥故事了,真真心裏長歎,想到滴珠原來沒嫁時是那樣明媚的一個少女,如今鎮日皺眉算計這些……姐姐說得極是,當時就是王家與自己婚書。王慕菲要納妾她攔不住,哪裏過得這樣日日爭風地日子?
  真真暗歎自家實是抽身早,越發同情滴珠確是滾在泥坑裏一輩子,因道:“舉人娘子這般苦心,但願王舉人有一日能體會得。”這話說著卻有些不像,然話已出口收不得,她漲紅了臉不大好意思。
  滴珠冷笑道:“他家家傳地要納妾。王老太爺昨日還買個二十來歲的婦人做妾!你叫他有朝一日絕了納妾地想頭,還不如我學你休了他!”
  啪!梅花嫂手裏的團扇跌到地下。咣當!真真手裏的茶碗滾到地下。乒,乒!吉祥手裏兩個裝冰湃果子的銀盆跌到地下,滾了一地的果子。滴珠自己也驚,她好容易才做得舉人娘子,雖然賭氣時常跟王舉人說“休”字,其實從來不曾真想過,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真的不想合那王慕菲過日子了?當下悶悶的不肯再說話。
  真真看她沒什麽精神,自家才說錯話。不曉得說什麽好,也默默坐在一邊。
  翠墨在外邊聽了一會,裏頭主客都不說話。料定是無事。她想了想,笑著進來道:“二小姐。大小姐那邊送了貼子來,說李家老太太才到,請小姐就去呢。”
  那個貼子實是早上送來的,真真已是推了不去地,當下會意翠墨是替她解圍。忙笑道:“老祖宗真是有興,這麽大熱天還從鬆江跑來,說不得要去見見了。”
  滴珠忙站起來道:“尚家姐姐,從前我多有不是,難得姐姐這般坦承,從前卻是我小心眼……”
  真真忙道:“不怪你不怪你,若是你我易地而處,隻怕我也是一般心思。卻是當局者迷罷了。姚小姐,其實我從前也妒恨過你的。”
  滴珠苦笑道:“如今我過的什麽日子。”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從此一會,我不再來。祝姐姐早日覓得佳婿。”
  真真還禮。卻不曉得說什麽好。滴珠看她為難地樣子,笑道:“今日與姐姐一席話。叫我明悟。將來如何還請姐姐看罷!”
  真真送她到大門,兩個再三對拜別過。都曉得心結揭過,將來不會再見。
  真真一回頭,看見相三公子站在樹蔭下對著她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們兩個……”
  相公子柔聲道:“你們兩個都喜歡過一個男人,所以談得來。”
  真真漲紅了臉,低頭不語。相公子自悔失言,忙補救道:“我曉得你已放開從前舊事。姚氏正經還是人家妻子呢,已是打著再嫁的主意了。倒是王舉人,要去請幾柱好香燒燒,多敲破幾個木魚,看可能再求得一個好妻子。”
  他嘴裏說地甚是有趣,其實心裏酸澀。這個好女子在青春正好的時候遇人不淑,偏他這般有意,她卻無意。
  真真低著頭想了一會,突然笑道:“相大哥說的是,其實做人像姚氏那般會替自家打算,也不見得不好。”突然緊走幾步,轉過長廊進二門去了。
  相京生愣了一會,體味出真真話裏的意思,也笑起來。對老門公道:“我有事要回山東,回來再來串門。老叔,你回去合小姐說知,我就不進去辭她了。”
  老門公奇道:“今日卻是怎地,怎麽小姐說話也怪,相公子說話也怪?”回去稟報不提。
  且說姚滴珠合真真長談,回來還沒進第二進院,就聽見小桃紅跟翠袖吵嘴。她止住了腳走到後院去,正遇見公公新討的那個妾在井邊洗衣裳,滿頭插著婆婆壓箱底地小金排,小金花,黃烘烘的甚是好看。邊上兩個大木盆堆得高高的,都是公公房裏的衣裳被臥。
  滴珠突然想到,若是指一個使女到公公房裏服侍,婆婆回來,兩個人必然有得爭吵,卻是好耍,不由笑了一笑,轉回房把素日最不喜歡的一個叫小杏的喊來。
  小桃紅跟翠袖看見主母來家,都住口各走一邊。看見滴珠叫小杏。小桃紅以為必是要把翠袖使,翠袖自家也以為是要把她,兩個在走廊裏對使眼色。誰知滴珠帶著小杏到後院去了。
  小桃紅當即揚著頭摸著肚子回房。翠袖又氣又惱,她本打著降伏王舉人,壓倒舉人娘子的主意,卻不曉得舉人還有兩個妾,一個顏色不比她差,一個雖是通房卻有孕,舉人娘子卻是個厲害的,油鹽不浸。她就轉了念頭,走到大門邊閑看,跟守門的管家閑話。那些管家都是姚家人,哪裏理她。
  翠袖討個沒趣,賭氣要出門逛,守門地又不許她出去,道:“你是新進門的,比不得小憐跟小桃紅兩位,還是老實些在家呆著罷。出門叫人拐了去,我們夫人不是白丟了二百兩銀?”
  這是瞧不起她從前是粉頭了,翠袖惱得咬著指頭回房,撲到床上想心思到晚上。她不出來吃飯,滴珠也不問,小姚紅巴不得。
  第二天早晨翠袖餓的受不得,等不得擺早飯先到廚房去盛了碗粥吃。回來到滴珠跟前小意兒服侍,笑道:“我原是奶奶買來地,實是奶奶的人呢,老爺還要放在第二。以後奶奶但有事跟我說,叫我去做。”
  滴珠一麵梳頭一麵冷笑道:“連我還是舉人老爺地,你休在我跟前淘氣。當做什麽做什麽去。我這裏人多,怕丟了東西!”
  明月站在門口笑道:“姨奶奶這邊請。還有。您老那裹腳布也當洗洗了。”
  滴珠樂得把梳子都跌成兩半,笑罵明月道:“小蹄子,你做死,我地裹腳布快拿去洗了。”
  翠袖含笑回房,把門關緊了怒道:“大娘子還罷了。明月你一個使女,就是將來再好也不過合我般,也敢笑話我,且等著!”
  小桃紅在走廊坐著,聽見翠袖吃虧,心裏極是快活,故意抱著肚子在她門前晃了幾次,揮手道:“實是有些氣味呢。”
  這般過了三四日,滴珠覺得無趣。暗道:我那日脫口而出要休王慕菲,難道我心裏真是這般想的?這幾個妾鬥來鬥去,我還是我。隻有王慕菲。那幾日就極得意,有些不把我放在眼裏。想來他回家這幾個賤人在他跟前爭寵。他隻有更得意更不把我放在眼裏。還不如學尚氏休了他另尋夫婿。她還頂著私奔地名兒。就是看著年小,實實地比我大著五六歲。她能有相公子那樣的人愛慕。我回娘家,也是姚百萬地獨養女兒,豈會無人來求?這般想著,收伏王慕菲的心思就漸冷了。
  卻說王老夫人聽小憐說老頭子買了個二十多的婦人做妾,在女兒家哪裏坐得住,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要素娥去蘇州替她做主。
  素娥不想去,蘇公子卻是想去蘇州走走的,道:“我外祖母才去的九哥家。不如咱們也去走走罷,連母親一起去,一來在九哥跟前顯個好,二來也叫我們兒子露個臉,說不得老祖宗看見了喜歡,隨他李家哪個與他定個娃娃親,不是好?”
  素娥想到如今她有兒子護身,婆婆又是吃她鬥敗了地,就是身份叫人揭破了也無礙,就依了相公,合婆婆說知,收拾全家去蘇州李青書家。
  偏王慕菲還要訪朋友,還等了他三四日,才得動身。到了蘇州先使人去李家說,偏李青書那個小莊早擠滿了人。他們隻得去王家住。
  王老夫人隻說有女兒撐腰,一進門就扯住一個管家媳婦問:“死老頭跟他買的小娼婦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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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王老太爺第二春(下)


  一進後院,就看見一個二十許的婦人穿著她的衣裳,戴著她的金首飾,坐在她的男人身邊,老夫人怒火燒得足有三丈高,指著那個婦人道:“王石!她是何人?”
  王老太爺捧著茶碗,眉毛都不抬一下,對那婦人道:“雪娘,這個是大夫人,你隻行個半禮罷。”
  雪娘忙立起來,對王老夫人萬福道:“大夫人好!”
  王老夫人冷哼一聲,用力甩她一掌。雪娘一則是出其不易,二則新人還要妝賢惠,撲在地下不動,隻是哭泣。王老太爺正要說話,王老夫人已是騎到雪娘的身上,撥下她頭上的首飾揣在懷裏,又剝她的衣裳。素娥跟抱著孩兒的蘇公子站在院門口,蘇公子帶著苦笑進退不得。
  王老太爺揚起的拳頭又放下去,對女婿訴苦道:“你看看,你看看。”
  素娥冷笑一聲,對身邊的兩個健婦道:“還不上去助老夫人忙。”轉身對大步趕來的王慕菲道:“你是瘋呀是傻呀,由著爹爹胡鬧!”
  王老夫人得女兒助她,狠狠捶了雪娘幾下,吃管家娘子架開。她想到嫁把王老太爺數十年,生兒育女吃不盡的苦,好容易到老靠著舉人兒子享幾天福,老不死的居然納年小的婦人為妾,那眼淚就似大雨一般嘩嘩淌下,一邊哭一邊罵:“王石你不得好死,當年我爹要十兩銀子聘禮你都舍不得,拐了我私奔,叫我一輩子無臉回娘家。”
  王慕菲跟王素娥都滿臉通紅,蘇公子解圍道:“娘且歇歇,有話好好說。看嚇著外孫子。”
  懷裏的孩子果然哭起來。王老夫人的魂靈兒都係在這個外孫子身上,擦上兩把眼淚收聲。素娥看了哭笑不得的蘇公子一眼,道:“小憐。你帶大少爺到前邊去。”
  蘇大少爺是叫大少奶奶降伏了的人,聞言忙跟著小憐到前邊去了。素娥徑到廳堂坐在上座。王老夫人知機,挨到女兒身邊不住手地抹淚。王老太爺指著上位道:“素娥,你曉得上下否?”
  素娥冷笑道:“女兒忘了合爹爹說,你女婿是嶄嶄新的從七品中書舍人。”
  王老夫人插話道:“再等兩年期滿就是官!親家太太說了,極不走運也是個知縣!”
  王老太爺聽說女婿要做官。就改了怒色,笑道:“那可是好,素娥,不是爹爹與你尋這麽一門好親,你哪得官太太做?”
  素娥冷笑兩聲,道:“爹爹先坐下罷,我有話合兄弟說。”
  王慕菲扶著王老太爺在右邊坐下。素娥就道:“王慕菲,我問你,如今你有多少身家?”
  王慕菲搖頭道:“我吃滴珠連累。假銀子官司去了一萬多兩。如今隻有數百兩銀子在手上。”
  素娥冷笑道:“你還忘了你偷人家寡婦被訛了一間大宅並幾百兩銀吧。兄弟,不是我說你的不是。你如今算是個精窮。從前尚真真那樣地好娘子你棄掉了要另娶,我就不說你。你既然娶了姚滴珠。也當打聽打聽她娘家有多少銀子,好生哄著她過日子。你倒好。吃過一回尚家的虧。就不曉得長點見識!”她越說越怒,用力在桌上一拍。又道:“姚滴珠花假銀子遇上官司,可是姚家能出頭得?姚家出了名有錢,隻要沾上手,休說一萬,吳縣要擠十萬八萬出來何等容易!偏你是個豬腦子,當姚家不要這個姑娘了!”
  王老夫人幫腔道:“豬腦子!若我在家,必不叫你這等胡行,滴珠哪裏不好?你打她做甚?”
  王慕菲惱道:“她對我非打就罵,又甚是敗家,還合那陳文才,馬驚雷都不清不楚,我堂堂一個舉人,沒得叫我忍她一輩子,難道綠帽子好戴麽!”
  “成親前她是何等樣人你又不是不曉得!”素娥瞪了想說話地王老太爺一眼,道:“全鬆江誰不曉得你娶她為的是姚家那幾十萬絕戶財?”
  王慕菲張了張嘴,強道:“我才看不上她家那幾個臭錢,我是為著合真真賭氣!”
  “原來是賭氣!”素娥笑道:“我兄弟原是不把銀子放在眼裏的,尚家何等有錢,你不放在眼裏也罷了,橫豎私奔是招人說不是!姚家有錢你也不是不曉得。我聽說姚夫人私底下與滴珠私房錢就有三萬兩,姚員外還有數箱壓箱底的金珠是要留把滴珠的,你到好,不好好對她,還一個兩個納妾。你若是有骨氣,爹爹吃他家打斷了腿,為什麽不拚著告官去!到是看不上人家地臭錢了?”
  王慕菲吃吃哎哎道:“我有心要告,不是沒錢打點?不如等我做了官,自家來收拾他!人都說官官相護,那時節誰好意思問我要銀子?隻有我收人家銀子的!”
  素娥這個官太太不是實缺,卻不大懂得那些,忍著氣道:“兄弟,你就是要做官,那幾百兩銀子濟得什麽事?姚滴珠手裏銀子不少,我勸你把頭放低些。”王舉人叫姐姐說得低著頭一聲不吭。
  王老太爺也道:“我的兒呀,你但拿出待尚真真的一半對她,她自會雙手捧出銀子把你花。”
  姚家一次就給姚滴珠三萬兩的私房!王慕菲心裏好似投下一塊大石,都說真真家有錢,也不曾一次與她三萬銀子。那姚家難道比真真家還有錢?他的臉色霎時變了幾變。素娥看說動了他,長歎道:“我拚著這張臉不要,與你去勸勸姚滴珠,此後,你且收了心好好與她過日子罷,將來做了官再說做官的話。”轉過臉對連連點頭的王老太爺道:“爹爹,你是少兒還是少女?這般大老的年紀還要納妾,你有多少銀子分把妾生地孩
  王老太爺咳嗽起來,指著舉人兒子道:“他的不是我地?”
  素娥冷笑道:“兄弟自有孩兒,他自家還要老婆養活地。哪有銀子替你養老生兒子?你老人家的老本不是煉了銀母升了天麽?”
  王老夫人又哭天搶地起來,素娥喝道:“哭什麽?那個妾已是納了,也罷了。尋碗藥與她吃下,叫她生不得孩兒罷了。娘。你是大娘子,也要擺出大夫人地譜來。休要打呀罵呀地,妾是與你使喚地,極少也頂兩個使女呢。”
  她就叫使女從她帶來地箱子裏翻出一瓶藥來,又叫把雪娘帶上來。倒了一碗擺到雪娘跟前,道:“王家是姑奶奶我做主,你想在王家吃安穩茶飯,就吃了這碗斷子絕孫湯。姑奶奶與你一力主張,不叫老夫人打你罵你,叫你做一輩子姨奶奶。不然,照舊賣了你!”
  那雪娘卻是有骨氣,道:“我才二十來歲,嫁個老翁原是我時運不濟。若是沒有孩兒,過十幾二十年老的去了還是叫人賣的命,將來老得皮打皺誰還肯要我?姑奶奶不如現在就賣了我。隻要得個年紀相當的,窮些我也肯!”
  素娥心裏敬她剛強。笑道:“你倒是個明白人。”就問王老太爺討要賣身契。
  王老太爺不舍。道:“女兒,我這把年紀。你娘又……”王老夫人揚起拳頭就敲了一下,喝道:“給不給?不給老娘照舊打你一回!”
  王老太爺地傷腿還沒有好,越發招架不住了,偏女兒隻是袖手,兒子更是旁觀,王老夫人打得他鼻青臉腫。連雪娘都看不下去了,開口道:“老太爺,就是你不依,我在你家也過不得安生日子,我不陪你老人家吃老夫人拳頭的。”
  這個妾自家不肯跟她,兒子女兒都不肯,王老太爺心灰意懶,翻出契紙把女兒,素娥叫王老夫人看著雪娘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自取了二兩銀子把她,喚個管家來,道:“將她去人市賣掉,得來的銀子交把老夫人。”
  王老夫人猶不放心,搶著道:“俺同去!”素娥點點頭,看老娘帶著雪娘去了。
  王老太爺極是傷心,一直對兒子使眼色。偏王慕菲想到老頭子若是不死了納妾的心,將來替他養出許多小兄弟來,他老人家又無銀子,這些人不要他養活,不要他替娶親?實是不情願。所以他坐在邊上如木頭一般。
  素娥看著兄弟這般,忍不住又勸道:“那個小桃紅都有孩子了。你也要上點心,一男半女也叫滴珠與你生一個,看孩子份上,她怎麽會舍不得把銀子你花?”又自言自語道:“我若不管你,沒有的叫你自生自滅。娘家不好,我在蘇家又哪裏能抬頭做夫人?兄弟,你也當替我合青娥掙一口氣,隻要你有出息,我們親姐弟兄妹的相互幫襯,什麽好日子過不得?”
  王慕菲嗡聲嗡氣道:“我曉得了。”
  素娥看他還像不情願的樣子,笑道:“也罷,我去會會滴珠去。你且過會子再來。尚家已是吃你得罪了,姚家必要巴結好,這麽一門好親,你不曉得結交,豈不可惜?”
  素娥走進二進院子,擺手叫跟的幾個人退下去,走進臥房,笑道:“滴珠妹子在不在?”
  姚滴珠明明曉得青娥夫婦要來,她心裏氣不過那個木頭一般的青娥嫁得貴婿,又是對王舉人灰了心地,所以聽說客來了,也不出去接。她獨自睡在臥房裏,取了一本《西廂記》在那裏翻。
  突然王素娥喊她,滴珠卻是吃了一驚,忙爬起來道:“素娥姐姐,這一向你到哪裏去了?”
  素娥笑眯眯道:“如今我兩個是姑嫂,我也不瞞你,我是頂了妹子青娥的名頭嫁到蘇家了。”
  姚滴珠張大了嘴半日合不攏。素娥看她還算鎮靜,坐到床邊,牽著她的手兒道:“怎麽,嚇著你了?”
  滴珠點點頭,道:“大姐,怎麽會這樣?”
  素娥做成了替嫁地事,其實心裏得意,然此事一個外人都說不得的。見滴珠問她,就把從前原委一一說知,長歎道:“我合相公原是前世結下地情份。所以許了必要結成夫妻,隻是先是與青娥說地親。兄弟他怕丟了王舉人地臉,偏要把青娥許他家。所以我們幾個想了法子。順水推舟就應了,我頂了青娥嫁。”
  滴珠想了許久。突然道:“此事尚真真也有份罷!”
  素娥想到兄弟合她三個人地事體,微紅了臉道:“卻是她一力相助。為著叫我如願,累她合我兄弟爭吵,隻是當時我自顧不得,不能替她出頭。”
  姚滴珠長歎一聲。也隻得尚真真那種人會為著不相幹的大姑子小姑子跟公婆做對。合丈夫為難。若是她遇著這樣事體,大姑子搶了小姑子地男人,她必是不肯管王家閑事的。隻是王慕菲隻要名聲好聽,親姐姐親妹妹都不當人,對娘子不必說更不會真心了。難怪尚真真說聲要走,一絲兒不留情麵。她嘴角浮現一絲苦笑。當時她笑話尚真真不如她,連紙婚書都沒有掙上還要養漢。如今她有了婚書,還不是一樣要養活王慕菲全家。就是想學尚真真自請下堂,偏又有婚書。不能走地那麽容易!
  王素娥看姚氏低著不說話,隻當她吃醋,也不多說。站起來在房中走了幾步。指著窗外乘涼的小桃紅笑道:“滴珠,小桃紅幾個月了?”
  滴珠想到小桃紅的孩子有九成是蘇家的。心中的苦澀稍減。笑道:“也有五六個月了吧。”
  素娥笑道:“她倒搶在前頭,你卻是比我量大呢。我可忍不得這口氣。你有動靜沒有?”
  滴珠摸摸小腹,笑道:“不曾有,孩兒是觀音娘娘送來地,哪是想有就能有的,姐姐你不也是燒了無數柱好香才生得一個孩
  這話卻像是嘲著素娥嫁了三回才得生子,素娥心頭暗怒,覺得滴珠不如真真多矣,難怪兄弟不喜她。她兩個尋了些閑話說著。眼看著到了中飯時,也不見滴珠安排席麵。素娥心生懷疑,出來尋兄弟,早合她相公出去耍去了!
  素娥叫來小憐問話,才曉得滴珠不肯貼錢養家,家事不肯過問。王舉人方才吃了一頓排頭,心裏不快活,被蘇中書拉出去散悶,就忘了他還要管家。
  素娥歎息,自取銀子稱了些,叫管家去酒樓買來現成的兩桌席麵,一桌擺在後邊給爹娘吃,一桌擺在二進院裏,叫滴珠來吃飯。滴珠推說身上不大好不肯來,隻叫小憐跟翠袖出來陪。氣得素娥發作不得,她不肯再管兄弟家的閑事,也不等蘇中書回來,就叫人去尋房子要租一間兒分住。
  蘇州卻合京師差不多,有的是那有錢人家置下的精致小院子,租把外地客人住。不過半個時辰蘇家管家就在左近尋得一間二進小院,樣樣齊全,隻要五兩銀子一個月。素娥就跟滴珠說:“不曉得兄弟家這般擠,我們在蘇州還要住些時日呢,好在此處房舍方便,又隻有幾步路……”
  滴珠搶著打斷道:“姐姐說哪裏話,自家骨肉住在一起親香,就是要搬,也要等阿菲哥哥回來呢,不然他怪我得罪了姐姐,我可吃不消。”
  素娥半真半假的笑道:“王家一向是我說了算的,你怕什麽?”就抱著孩子看人搬過去租房,又使人去船上接蘇老太太並箱籠。
  姚滴珠不冷不熱送她出去,回來對站在走廊邊發愣的小桃紅笑道:“想什麽呢?蘇公子可是不住我們家了,這裏都是熱風,你去蔭涼處歇著。”
  她到房裏取了杯茶吃著,看翠袖跟小桃紅站在一處說小憐,那小桃紅地臉跟變戲法一樣又紅又白,她胸中突然覺得氣悶,棄掉茶碗,問明月道:“明月,你說她們膽子大不大,大姨子換做小姨子替嫁,就跟戲文裏唱的一樣,那蘇家上上下下都瞎了眼,居然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
  明月不敢做聲,她又道:“王素娥都有三十歲了呀,嫁過兩個老翁地人,隻是頂著妹子的名頭嫁出去,也過得這樣好。我就是比不上尚真真,比她不強到哪裏去!”
  先有相公子追求尚真真,後有王素娥嫁把蘇中書。可見隻要生地好些,手裏再有些錢,嫁個官家子弟也不難。滴珠閉上眼想。若是自家也學她們,改個名字隻說是爹爹地小女兒,想來必有世家子弟來求親。挑個好的再嫁自然容易!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將來擇貴婿,鳳冠霞帔嫁人何等風光。娘家又喜歡她。夫家又敬愛她,忍不住笑起來,就在床上沉沉睡去。
  且說王老夫人回家不過半日就打發了老頭子納地妾,心裏極是快活。她在人市等到後晌才將雪娘賣把一個外地來的客人,絕了後患。趕著回來吃中飯。
  偏王老太爺獨享了一桌酒席,剩下的些又是小杏吃了撤去。王舉人不在家,滴珠不管事,奶娘大人因不是飯點不肯做飯,王老夫人餓地慌,加上回來才曉得女兒在左近租了間小院搬去,覺得姚滴珠怠慢了她女兒,心裏就有些悶悶的。
  她走到二進院子裏要尋滴珠說話。小桃紅看見,忙過來攔她。把她拉到自家耳房裏,尋出幾樣點心把她吃,道:“老夫人。我們小姐如今不管家事地,都是姑爺管。姑爺又出門去了。你老且點點心。”
  王老夫人一邊吃點心,一邊奇道:“她為何不管?從前不是搶著管呢?”
  小桃紅歎息道:“自搬到蘇州來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家裏是精窮呢。小姐吃了官司,手裏也是無錢,偏姑爺還愛出門耍子,你看那個穿粉的妖精,那原是什麽麗春院的粉頭,小姐怕姑爺花了銀子還傷身子,與他納回來做妾。這樣無錢還要納妾的日子,怎麽過得?”說罷揩淚。
  王老夫人聽說滴珠不肯拿錢出來過日子,兒子又是常出去嫖的,就坐不住,道:“我們在鬆江都聽說滴珠娘家與她三萬銀子壓箱底呢,就是三萬地本錢放在銀莊不動,一年利錢也不少。她也太少氣了。”想了想,回來推睡在床上思念愛妾的王老太爺道:“滴珠還有三萬私房呢,兒子向來聽你的話,你勸勸他呀,哄得滴珠高興了拿出來花不好?這樣的窮日子怎麽過得?”
  王老太爺正想不通為何他對雪娘比對老太婆好多少倍,好衣都給她穿,金花也給她戴,雪娘還不肯留下?正是為情神傷的時候,偏老太婆在耳邊煩人,摸摸臉上身上的青腫,卻是沒好氣,道:“你消停些,看看我這腿,就是姚家人打斷的,偏兒子還不肯去告,咱們老實過日子罷。”
  王老夫人冷笑道:“窮成這樣,你要老實過日子就是要納妾?”忍不住跳上床,按住老太爺又揍了十幾下,跳下來床來道:“我呸,你再敢動納妾的念頭,我就使剪刀閹了你。你這老不死的,就該打斷了腿不得出門才好!”在他斷腿處狠狠踢了一腳,也不管老太爺抱著腿喊痛,把箱籠都翻開來查點一回,所有金珠盡數攏在一處鎖起,冷笑道:“從此以後不叫你沾一文錢,看你還敢動納妾地心思。”
  王老太爺氣得一夜咳到天明。然王舉人跟蘇中書到中飯時才帶著滿身酒氣回來。聽說王素娥另租了小院子搬去。他兩個都害怕。王舉人隻說姐姐在家,不會在姚滴珠跟前叫他沒麵子,姚滴珠也不好叫他沒麵子。他兩個自是無事。這樣分開住,隻怕姚滴珠跟姐姐都不會放過他呢。蘇公子央了個管家送他去尋素娥不提。王慕菲心驚膽戰回臥房,笑對滴珠道:“蘇妹夫替我引幾個學裏朋友,說如今納絹中書極是容易,叫我也納一個?”
  納了中書,排三年班就是知縣,比考進士容易呢,滴珠才曉得時,也有些眼熱素娥命好做了官太太。聽得他這樣一說不由心中一動,笑道:“納中書要幾多銀子?”
  王慕菲笑眯眯道:“也不多,本等使用一萬二千兩,再加上過手分潤,兩萬兩不得了。這個錢我曉得你是拿得出來的。”求推薦票的分割線
  





第九章 王素娥會尚真真(上)


  一個中書才是七品官兒,就要兩萬兩?姚滴珠心裏打鼓,麵上笑道:“這可不少,且慢慢想法子湊罷。阿菲哥哥,再得幾個月就是春闈,若是你考上了,可不是省下來?還當用功讀書才是。”
  這是顯見不舍得把他花了,王慕菲越發覺得姚氏有二心,也不多說,冷笑一聲出來往翠袖房裏去了。
  姚滴珠冷眼看他要銀子時是笑臉,沒有與他準信就變了臉走人,不由冷笑。她想了想,取了與王老夫人預備的幾件衣料,親自送到後院去。
  後院一棵大樹底下,小杏蹲在井邊洗衣裳,王老夫人一身短妝打扮,執了一柄蒲扇扇風,看見滴珠來,沒什麽好臉色,隻是哼了一聲。
  滴珠叫明月把衣包送到婆婆跟前,笑道:“娘,這是您老換季的衣裳,媳婦針線上不如你老好,怕做壞了,你老人家瞧瞧,若是不得閑,叫個裁縫來做也使得。”
  王老夫人將眼一溜,看得也值二三十兩,笑了一笑,道:“我女兒與我做了一箱新衣,這些卻用不上。小杏呀,你替我收起來罷。”
  姚滴珠合王老夫人相處時日也久了,也不惱。叫明月搬了個板凳坐下,親親熱熱道:“素娥姐與娘做了什麽衣裳?”
  在女兒家住的這個把月卻是王老夫人一生最得意的時候,巴不得到處合人說的。見媳婦問她,哪裏忍得住不說?王老夫人一張大嘴裂到耳根,笑道:“說起來我家女兒,那是極能 幹,家裏七八個妾。個個都在在她跟前服服帖帖的。她又與人合夥做生意開鋪子,這大半年掙了不少呢。女婿納中書也是她一力主張,”王老夫人看了姚滴珠一眼。重重的說道:“從頭到尾使費都是她出,所以就是蘇家老太太也要讓她三分。蘇家誰不誇我女兒好?”
  這就是合滴珠說“你快取銀子來與我兒子捐官,我才說你好”了,姚滴珠微微一笑,一臉羨慕道:“娘,納一個中書要幾多銀子?他蘇家就拿不出來了?”
  “三千兩!”王老夫人伸出三根養的油光水滑地手指頭。極是得意的看著手指頭上一個寶石金戒指,笑道:“素娥這半年生意賺了三千兩,盡數與女婿使用,捐了七品中書,七品呐!”
  三千兩!姚滴珠那一點點想做官太太的心思叫“三千兩”三個大字砸得連影子也沒了。隻要三千兩,王慕菲居然跟她說要兩萬,這是欺她是個大門不出地婦人呢。姚滴珠正想去尋王慕菲理論,恰好看見王舉人一臉深情牽著翠袖的手,扶著小桃紅地腰。後邊還綴著一個翹著嘴的小憐,四個人進來。
  王老夫人看見兒子帶著三個妾,喜的眼都眯成一道縫。笑道:“合蘇家比還少幾個呢,媳婦呀。我看清風跟明月都還好。過兩年開了臉與阿菲放到房裏罷,與我多多的生幾個孫兒。”
  又把小桃紅拉到跟前。摸她肚皮,誇她:“我就曉得你是個好孩子,生得又體麵,又會生養。莫累著了,滴珠,快把板凳把她坐。”
  姚滴珠冷笑一聲,道:“婆婆,這裏沒她坐處,小桃紅,你回房歇著去罷。生了兒子姑爺自會抬舉你做四太太,如今你還是我使女,翠袖跟小憐兩個都沒有的坐,還輪不到你!”
  小桃紅因滴珠常在她跟前提蘇公子,其實有些心虛,聞言忙退後兩步,貼著牆角出去了。
  王老夫人不快活,拿眼瞪姚氏,又拿眼瞪兒子。王慕菲看翠袖合小憐麵上都有笑,這個時候替小桃紅出頭,晚上合哪個睡都要受抱怨地,忙笑道:“滴珠說的是呢,娘,我叫她兩個來給爹娘磕頭。爹呢?”
  王老夫人扭嘴道:“那個老不死的在家哪裏坐得住,搬個板凳到巷口雜貨鋪後間看人耍葉子戲去了。”一手一個把小憐合翠袖拉到懷裏細瞧,笑道:“我在王家隻生得阿菲一個兒子,巴不得他多多的生孩兒。人家的孫子哪有我王家的抱著快活!滴珠呀,你們三個休叫小桃紅比下去了!”
  小憐含羞帶笑看了王舉人一眼,翠袖瞧瞧主母臉上帶笑,也羞答答低著頭。王慕菲瞧著這滿堂嬌嬈爭芳鬥妍,極是喜歡。就是姚滴珠那張粉團團的小臉,比小憐合翠袖兩個出挑得多。他想到素娥說他的那些話,忍不住上前牽了滴珠的手,笑道:“娘子,這幾日我不在家,卻是苦了你呢。”
  姚滴珠心裏正是酸澀交加地時候,看他這般小意兒殷勤,又有些心軟,由著他牽手。王慕菲笑嘻嘻拉著她回房去,屈意奉承,兩口子掩了門自然要如此這般一番,到了第二日開門起來,卻是一團和氣。
  滴珠舍不得相公的溫柔,暗道,若得他一直這般也罷了,到底再嫁的名聲兒不如原配好聽。明年就是他考不中進士,三千兩買個中書也不難。隻要銀子都抓在自己手裏,將來再生兩個孩子,日子自然好過了。所以她又熄了棄掉王慕菲另嫁地心思,一心一意打算要先生個孩子。王慕菲得蘇姐夫傳授馭妻術,當著小桃紅翠袖幾個的麵隻圍著滴珠打轉,眼角都不看幾個妾一下。滴珠越發喜歡了。說到底,這個男人是她自家看中地,叫她棄了這個男人回去別嫁,多麽丟人!如今王慕菲回複了從前溫柔丈夫地樣子,還是合他好好過日子罷。他兩個常常相對而笑,極是恩愛。
  且說王素娥將大半年做生意賺來的銀子與蘇公子納了個從七品地中書,蘇族交口稱讚。就是蘇老太太嘴上不說,心裏也覺得這個寡婦是實心的對兒子好,要妾給妾,要官與官,又替蘇家生養了一個孫兒。也就把那要收拾王素娥的心思慢慢放下,等閑蘇氏族人婚喪嫁娶都著素娥出頭,就是李家也帶她去走過幾遭。還好青娥從前雖是在李家住過。卻不曾合李青書兩口之外的人打過交道,所以素娥頂著妹子的名頭並無人揭穿。
  自當今巡過鬆江之後。鬆江地織機稅漲了兩倍。小門小戶破產的無數。李家又有鬆江首富的名頭,明裏暗裏吃地虧實是不少。因著李青書胡鬧數十萬銀子成了仙。那幾房都說他必是挪用了老祖宗的私房,吵著查起帳來才曉得,李青書並沒有虧空,然那幾房地子弟。哪一個名下沒有一二萬的掛欠?各家雖然私房都還不上,公帳上卻空空如也。雖然老祖宗壓著不能分家,眾人心裏都急。
  李青書這一枝搬到蘇州居住,連帶著他父母並兩個妾生的妹子都接了去,好像過的不錯的樣子。李家那幾房都有些坐不住,大熱天地哄著老祖宗來瞧重孫子,實則是來打探底細。所以真真說姐姐家太擠,要把花園讓出來,尚鶯鶯不肯。隨他們擠在一處,日日白菜豆腐的供給。然那幾房都想著要分家,哪裏舍得去。三姑太太也是聽說要分家。所以才趕著到蘇州來。
  這一日下了一陣雷陣雨,到了傍晚雨停日出。真真想到老宅的房子許久不曾去瞧。正好又涼快,就當散悶。坐了車出來。總覺得少了些什麽一樣,總是掀簾子朝外看。
  小梅道:“小姐,你可是忘了什麽東西?”
  真真摸摸頭上合身上,笑道:“卻是怪事,明明一樣不少,怎麽總像是丟了什麽。”
  翠墨曉得是為著相公子沒有同行小姐不習慣自家又不覺得,掩著嘴隻是笑。一直進了城,真真還隔不得一會就要拉起簾子朝外瞧瞧。蘇州地方雖然比不得鬆江,然江南地方婦人獨自出行常有。真真自家不知自家的心事,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眼看快到了,索性拉起簾子透氣。
  誰知王慕菲跟蘇中書並蘇家幾個堂兄弟坐在一間酒樓吃酒,一位蘇公子看見一隊香車過去,一個美人端坐在車裏,就招呼大家來看。王慕菲眼尖,看得是梅小姐,邊上坐著的那個不是小梅?
  蘇公子還道:“咦,那位小姐甚是眼熟呢,大舅哥你可認出來了?”
  王慕菲想到他吃的大虧,臉上就不大好看,強笑道:“我肚子有些痛,去出個恭。”從後門出來追著那車隊到一條深巷,看著四五輛車進去了。他就走到巷邊問幾個玩耍孩子那是誰家。
  一個大些的說是尚家。王慕菲怒火中燒,實是想上前合尚真真理論,要問她為何陷害自己。他正在那裏想心思。幾位蘇公子走來,蘇中書笑道:“我料你放不下呢,大舅哥。不是我說你,尚家那麽一門好親你生生斷送了,還去糾纏又有什麽意思?再者說,尚家女兒都是母老虎,我大表哥娶了尚家大小姐十年才生得一個孩兒,又不許他納妾。那樣的老婆娶來不過多幾個錢罷了,怎麽過得日子。我瞧著你娶地姚氏倒好,娘家一樣有錢,又肯與你納妾,你還在這裏做夢做什麽?正經官家的小姐,你又不能娶做大娘子,人又不會把你做妾,不如丟開手罷。”
  王慕菲不言語,回到酒樓趁眾人吃得大醉,他又溜到尚家舊宅盤桓,點燈時分真真的車隊出來。王慕菲尾隨到他家舊宅去,看舊宅裏頭連個燈都沒有,料得無人住。那後園還有他藏下地兩架竹梯呢。想到此,他繞到後門去,趁著天黑翻進後園,果然摸著那兩架梯,還好天上有星光,移到西牆爬上去瞧。尚家後園裏群芳吐蕊,一陣一陣都是香花氣味。亭台樓閣處都點著燈,極是富麗繁華呢。
  這些原都是他的呢,轉眼就要移到別人手裏,王慕菲又妨又恨,恨不得立時揪住尚真真合她對質,要問問她為何不顧數年地恩愛,為何明明家中無事卻要騙他,把嫁妝偷偷搬回娘家。他想了又想,一口氣不得出,正要把梯子移到另一邊,突然聽見兩個女子地說話聲。忙把梯子抽回來。
  卻是小梅合翠墨出來閑走。小梅道:“小姐今日怪怪的呢。”
  翠墨笑道:“你不懂得,這是相公子不在,偏小姐自家不曉得,所以失態。”
  小梅又道:“相公子對我家小姐真是真心實意,比那不得好死地王舉人好過多少倍!”
  翠墨哎了一聲道:“我前幾日聽春杏姐說起小姐在王家總是受氣,我家二小姐哪裏不好,怎麽公公婆婆不愛,王舉人也做踐她?”
  小梅歎氣道:“說起來,那個王舉人還不曾中舉的時候,對我家小姐還好。那時候我才到王家。隻說要吃得飽穿得暖就是成了仙了。現在回想起來,小姐那時候的日子過得還不如咱們家的二等老媽子。”
  翠墨歎息道:“可不是,小姐的手看著還不如我們的細軟呢,那幾年實是吃了大苦頭的。”
  小梅又道:“王舉人做秀才的時候就不大老實,合對門那個姚氏就有些不清不白。隻是你也曉得,小姐連婚書也沒有的人,在他家都抬不起頭來說話的。王舉人做秀才時常說的一句就是中了舉與你婚書,還要與你掙鳳冠霞帔。”
  翠墨冷笑道:“這卻是扯謊了。分明是不想認小姐做正經娘子的。”
  小梅道:“如何不是!戲文裏不都是那樣唱的,青年公子考中了進士,就有大官招他做女婿。我猜王舉人也是打的那個心思,可笑他沒考中進士做不得官,回來又想錢,鬧著去娶那個姓姚的。”
  “那個姚家不過是個暴發,哪裏有我們家有錢。”翠墨冷笑道:“幸好小姐試一試就試出了他的真心。如今那個姚氏也有棄他的心思了,卻是好笑。”
  小梅冷笑道:“她是自找,這個火坑我們小姐好不容易才跳出來,她一頭搶著跳進去,活該!可惜她是有婚書的正頭娘子呢,我等著瞧她休王舉人。”
  王慕菲聽見這些話,怒得哪裏忍耐得住,還要聽她兩個說,誰知一個管家喊道:“大姐們,關後園門放狗了。”
  王慕菲那抬起跨到牆頭的腿就放了下來,果然不過一會功夫就聽見狗叫。王舉人是叫小二黑親熱慣了的,哪裏敢翻過牆去找尚真真的晦氣?忙不迭的下來。牆那邊小二黑已是聞見王舉人的味兒,帶著幾個兄弟在牆下亂叫。王舉人害怕,扛著梯子翻出來,怒道:“原來這兩個賤人都結交了,難怪那個小雷來不住我家住尚家!我倒要看看你姚滴珠怎麽休我!”惱得不肯回家,尋到素娥家住了一晚,第二日早晨起來,想了一篇話跟素娥說:“尚真真不是真死,改了姓梅尋到我家隔壁去住,故意設局害我出醜,想必我通奸認罪的甘結還在她手裏。我若是不當官還罷了,要當官,這個東西在仇人手裏怎麽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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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王素娥會尚真真(下)


  王素娥對李青書家的動靜打聽得極是用心,本就詫異他們合一個不曉得哪裏冒出來的梅小姐結交。聽得兄弟這樣說,卻是有八分像了。她就是李代桃僵嫁得蘇家,尚真真金蟬脫殼變成梅小姐也是易事。
  王舉人看姐姐沉吟不語,又想了一篇話,道:“大姐,她原合青娥要好,你打著青娥的名頭去見見她,若是能勸得她回轉,我合她依舊做夫妻……”
  “胡說!”王素娥冷笑道:“你吃醉了酒還沒有醒是不是?還想著合她做夫妻!你房裏有妻有妾,她圖什麽?”
  王慕菲結結巴巴道:“婦人理當從一而終,她已是吃我睡過,除了我她還能嫁誰?”當著嫁過三回的姐姐說這個,聲音越說越小。
  素娥看著說不出話來的兄弟冷笑不已,慢慢道:“他們尚家前世欠你否?你拐了人家女兒睡了七八年,金山銀山雙手捧到你跟前,還怕你沒出息,替你打通關節叫你做舉人,你連張婚書都不舍得把人家,就要納妾。你問問你那姚氏娘子,換了她,她是肯回頭的?”
  王慕菲沒好氣道:“姚滴珠背著我合真真結交,已是聯成一氣,想著要學她休夫呢!”
  素娥瞪大兩隻眼睛,額頭上現出一個橫著的“川”字來,失聲笑道:“她為何要休夫?一個商人家的女兒嫁把舉人,不曉得休了幾世呢,兄弟何出此言?”
  王慕菲就把昨日潛到尚真真後園偷聽小梅說話之事說把素娥聽。他說到小梅要看笑話,忍不住胸口起伏,用力揮袖。罵道:“小梅到我家來,我待她極好,偏是養不熟的狗。隻看尚家有錢就偏著尚真真!”
  素娥冷眼看兄弟狀似瘋狂,忍不住把手裏的茶碗朝他一潑。冷笑道:“若是姚滴珠無錢你肯娶她?你醒醒罷,你方才說到尚真真陷害你,又是為何?你細說與我聽。”
  “她改了姓梅,處心積慮搬到我家隔壁,是我一時心軟。隻說她還想著要回王家……”王慕菲咬著牙道:“所以她隔牆丟過一把扇子約我去八仙祠相會,我就去了,叫人引到一間小院,那裏頭還掛著真真寫的字畫的畫呢,我看到床上睡著一個人,隻當是她有意……誰知卻是個女強盜扮地,捆了我大半日,是姚滴珠拿我家那個大宅並五百兩銀贖我回來。”王舉人提幾那天出醜,還要他寫下通奸伏罪的甘結。恨不得把尚真真拉到麵前打幾下。這等壞他名聲的事,虧她怎麽想得出來!
  “真真性子溫柔,卻不像她地行事。你棄她娶妻。她也不過與你一封書信祝你早生貴子,哪裏做得出來這樣的事?”素娥微皺眉頭。又道:“就是你們把銀子燒銀母吃人拐了許多銀錢地事。我也聽說過一些,人家還傳姚滴珠有五萬的私房交把那個賈胖子了。你又說她想學尚真真。這兩個事,會不會是她自家做的?”
  素娥說的也有幾分像。姚滴珠平常就愛偷聽他們說知,那一日隔壁丟過扇子來,她明明是瞧見的,卻不問他,又突然說要去靈隱寺燒香,分明是故意開門放他去八仙祠,好拿住他偷情地證據!又借著這個機會把房子轉手,搬到梨花巷來還是租房,一件一件湊起來,極像尚真真把家裏的錢財搬到尚家去呢!王慕菲想通了關竅,道:“不好,姚滴珠是要搬金銀呢,我家去瞧箱籠。”
  王素娥本想跟著他去,轉念一想,那姚氏樣樣都不如尚真真,卻不是兄弟的良配,尚真真死了還罷了。還活著,她原合兄弟七八年的恩愛擺在那裏,豈能無一點情份?不如去尋尚真真說幾句話兒,探探她的底,若能破鏡重圓自然最好。就是不能,合她說幾句客氣話兒,若是能常走動,也是有好處的。她拿定了主意,換了出門的衣堂,叫了幾個家人使女跟隨,就往尚家去。
  過了小橋先打兄弟家的舊宅門口經過,正好看見大門口貼了一張賣房的招貼,她心中一動,就妝買房子地,要進去看房子。
  那守門的是個半聾的老頭子,收了幾十個錢地門封,就放他們進去。王素娥轉了一大圈出來,問得隻要二千兩,卻是有些心動。這個房子一來不隻二千兩,二來又大又體麵,正好搬到蘇州來住。李家老祖宗有二三十萬的私房,裝了三四隻大船搬到蘇州來,還是住地近些才放心。這般如意算盤一打,這間宅子卻是越看越愛,非買不可了。王素娥想到爹娘並兄弟地脾氣,這個房子若是曉得是她買的,都會當是她買把兄弟住地,不如叫婆婆出頭。想到此,她出得門來約定了明日再來看房子,就直奔李青書家。
  三姑太太合七八位女眷正在老祖宗跟前承歡。看見媳婦獨自進來,三姑太太放心不下孫子,嗔道:“青娥,孩子呢?”
  素娥因眾人都看著她,先上來問過老祖宗好,又一一問過好,才笑道:“在家呢,我怕路上熱著了,所以留他在家,到下晚涼些再抱來與老祖宗瞧。”
  三姑太太抱怨道:“十來裏路呢,抱來天都黑了。這裏又擠,還要抱回去。”
  老祖宗年紀大了,卻是喜愛孩子,偏尚鶯鶯把兩個孩兒看得極緊,隻每日帶著過來請個安,就叫奶娘抱走。所以她老人家就道:“三小姐,休要這等說你媳婦,她實是個有孝心的呢。你舍不得孩子吃苦,難道我是舍得的麽?你們都搬來住就是。自個娘家不住,哪有去住在媳婦娘家的?”
  三姑太太不敢得罪尚鶯鶯,哪敢應聲。王素娥轉了幾下眼珠,笑道:“老祖宗,我娘要住在城裏,原是想在這蘇州城內外尋間宅子。也好傍著您老人家常住,所以你老人家的外孫子這幾日都不曾來,卻是看中一間。隻是有些貴了,還在合他還價錢。收拾得。咱們還要接你老人家去住幾日。”
  李青書家住了這許多人,都是來了就不肯走的,為著什麽來老祖宗心裏怎麽會沒有數?聽得外孫媳婦這樣說,還是自家生的女兒有孝心,她忍不住道:“你們家這一二年都沒什麽收成。那間宅子要多少錢?我助你們些。”
  三姑太太看著王素娥,王素娥把頭微微點了三下。三姑太太會意,笑道:“他們開價三千兩呢,雖然蘇州樣樣都貴,也貴不到那麽多,我還到二千二百兩,他們不肯賣,偏孩子們都說那裏好。”
  “可不是,離著城又近。後園又大,聽得您外孫子說,出門就是河。還有小碼頭,要是出個門極是方便的。”素娥忙接口道:“二千二百兩我們還出得起。不消老祖宗助。”
  老人家看哪個子孫。總是越看越愛。一來三姑太太本是心愛地女兒,二來這些日子幾個媳婦孫媳婦說話間隱隱都有要錢之意。難得一個不肯要錢的,她老人家越發要做興起來。
  一個李三公子的娘子心裏做酸,道:“姑媽哪裏缺這點銀子,她討地好媳婦,做生意的本事抵得上鶯鶯了,這大半年賺地可不少。”
  一時屋裏無人作聲,老太太惱了,道:“我還沒有死呢,你們都把我的私房當成你們的了?我要與哪個,就與哪個,叫小九跟他媳婦來!”
  待到李青書跟尚鶯鶯趕來,老祖宗指著房裏這群婦人道:“這裏哪一房都有,你們都出去,把我的兒子孫子都叫來。”
  尚鶯鶯跟李青書不曉得為何,都不敢做聲。三奶奶猜老祖宗是要分家,飛奔出去叫人。那幾個也都明白過來出去叫人。過不得一會,李家老祖宗親生的四房都集到跟前。
  老祖宗道:“我避到蘇州來住,你們也不放過我,也罷,我今日就散把你們。也好過幾日安生日子。”先招手把三姑太太喊到跟前,道:“我隻得這一個親生姑娘,先與她些,你們無話說罷!”就解下身上拴著地一把金鑰匙給尚鶯鶯,道:“你去開我妝盒最底下一格,有一本帳一個小盒並一把鑰匙,都取來。”
  尚鶯鶯頂著如刀的目光取來盒子、帳本並鑰匙,捧到老祖宗跟前。老祖宗道:“你翻一翻,有隻天字九號箱子,你念念都有哪些東西。”
  尚鶯鶯看了李青書一眼,李青書對她微微點頭。她就朗聲念道:“天字九號箱計:葉子金五百兩,金頭麵二副,銀頭麵四副,點翠頭麵一副。”
  老祖宗點頭道:“這隻箱子裏的東西把三姑娘做個念想,你們伏不伏?”看無人說話,就道:“鶯鶯,把天字九號抬出來,解開綠繩串的鑰匙,上頭打著九字的,叫她自家開箱去看。”
  就有幾個健婦抬上箱子來,開箱看時,五百黃金之外,金頭麵一副是紅綠寶石鑲的,一副是珠子鑲的,都值得不少銀子。隻這一箱差不多一萬兩。三姑太太雖然心裏覺得得有點少,卻是含笑受了。
  老祖宗看都不看子孫一眼,道:“天字還有八隻箱子,裝的東西有好也有壞,我也不耐煩與你們剖分。青娥,你去寫個幾個數來團成一團,叫他們四房抓,誰抓到哪兩個就是哪兩個。”
  那三房推了三個抓鬮的人出來,李青書這一房老太爺沒有來,隻有李青書站了出來。
  李青書指著尚鶯鶯道:“帳本在我娘子手裏,你們先抓罷,不要地那兩個給我們就是。”
  那幾個人略讓一讓,各取了兩團退下。李青書上前自盤中取了剩下的兩團,展開來看,卻是“二”合“七”,笑道:“二跟七。”
  尚鶯鶯看著著老太太,正想問要不要念。老祖宗冷笑幾聲道:“念什麽?你把那八頁撕下來,包著鑰匙叫他們自取罷。”
  尚鶯鶯一言不發真個撕下八張紙下,解下綠繩上的八枚金鑰匙壓在紙上。各人都默默上來取了。老祖宗又問:“地字有一共有幾隻箱子?”
  尚鶯鶯翻了幾十頁,道:“有四十隻。”
  老祖宗冷笑道:“照著排行,一房十隻。你也把這幾十頁撕下來。”
  滿屋子裏靜悄悄地,隻有尚鶯鶯撕紙的嘩嘩聲。過不得一會。尚鶯鶯叫人取了四隻小盤來,把帳本並鑰匙分成四份,擺到老人家跟前。
  老祖宗卻不叫他們取。冷冰冰地道:“我名下還有十幾間鋪子幾兩現銀,這些我老婆子卻不想分把你們這些兒子孫子。”招手把三姑太太喊到跟前。道:“你是個不會生理地,還好娶得好媳婦,所以我分你兩間鋪子。”開了盒子隨手取了兩張遞到女兒手裏。想了想,又抓出四張,喊李青書來。道:“這四間與你兩個妹子做嫁妝。”看看盒子裏還有十來張,把站在跟前的媳婦孫媳婦並孫女兒叫上來,一人與了一張,剩下地連盒子都與了尚鶯鶯道:“給他們都是敗家,這幾個與你罷。”
  尚鶯鶯低著頭接過交給李青書。
  老祖宗看了看滿屋子地兒孫,除去李青書兩口子外,個個臉上猶有不足,心中實是氣惱,道:“我還有幾萬兩銀子。已是替你們填了外頭那些煙花賭帳,還有幾千銀我老婆子要留著辦後事,沒得你們也要分了去?”揮了揮手道:“值些錢的都在這裏了。青書,叫人把箱子抬出來。請他們回鬆江去。”停了一會看大家都不動。越發地惱了,冷笑道:“也罷也罷。我倒忘了那三個莊園呢,你們哪個虧吃半點虧?哪一房情願不要讓人的?”
  素娥站在一邊腿都站酸了,也無人做聲她冷眼看那尚鶯鶯幾次要開口說話,都叫李青書攔住了,悄悄兒問婆婆道:“為何要分成三份?”
  三姑太太道:“那三間莊園是在老太太名下呢,若是分成四份卻不好分。”
  老祖宗等了許久,把兒孫們臉色都看在眼裏,笑道:“小九,你讓讓他們,使得不?”
  李青書一絲都不猶豫,馬上應道:“我讓。”
  那些人的臉色都好起來。老祖宗甩袖子道:“別的都不是我的東西,我也不管,你們回鬆江去分罷。青書,帶他們去抬箱子。不到我死,不許來見我!”站起來回臥房,尚鶯鶯衝三姑太太使個眼色,自家卻不動。三姑太太會意,拉著素娥進去陪老太太說話。
  過得大半個時辰,李青書合尚鶯鶯回來,兩個相對苦笑,青書道:“好容易打發了這幾人,卻不曉得祖母如何?”
  尚鶯鶯笑道:“這個時候他們母女有私房話要說呢,咱們還是回去罷,合公公婆婆並妹子商量商量。”
  且說素娥跟三姑太太陪著老人家說了好半日閑話。老祖宗打發了外人,對素娥道:“你是個有本事地,我外孫子娶了你雖然不虧,可是話若不合你說明白,你隻當我們老的都是傻子呢。你耍的那些小花樣,打量我們通不曉得?”
  素娥低著頭不作聲。老祖宗又數落三姑太太,道:“她雖然不合你意,已是娶了來家,又與你生了孫子,何況他兩口兒又恩愛,你就把心裏那根刺放下罷。我能有幾天好活,將來你還要靠兒子過日子呢,不要動不動就給媳婦臉子瞧。方才當著你兄弟侄兒還有些東西不曾與你們,素娥,你去請鶯鶯來。”
  素娥忙出來叫人請尚鶯鶯來。不一會尚鶯鶯跟李青書都來了。
  老夫人指著素娥道:“鶯鶯,這門親事是你做成的,難為你還看顧著她,沒叫你三姑太太丟了臉麵。素娥你謝她一謝。”
  鶯鶯漲紅了臉不好做聲。李青書拉拉她衣袖,笑道:“原來奶奶心裏有數,雖然我們膽子大了些,也是錯有錯著,如今表弟合表弟妹這樣恩愛,不好麽。”
  老祖宗最愛的就是這個孫子,舍不得說了,長歎一口氣道:“你三姑母嫁的蘇家太窮,將來你多照應她。”
  李青書應聲稱是。老人家道:“我還有幾十箱頭麵衣服,分成三股,一股把你三姑姑,那兩股你們兩口兒做私房罷。”咳了幾口痰出來,隻說累著了。睡了一下午,晚飯時就起不來,請了大夫來瞧。隻說是老病,又拖了十數日仙去了。且不提李家辦後事。
  隻說蘇家。因素娥湊巧說了那些話掙了萬把銀子。素娥就合婆婆商議,把尚真真隔壁的房子買了下來,打個花狐哨說是問族叔借的,就搬到那邊去住,先住到西院去。就把東院拆了重建,王老夫人興衝衝抱著包袱來卻無房與她住,又灰溜溜走了。不隻王慕菲,就是姚滴珠心裏也不大快活。
  這一日素娥收拾了幾樣禮,命人捧著去敲隔壁的門,說是新鄰居。門上把禮跟名貼送過去,真真看了曉得是素娥要見她,想了一回道:“也罷,見她一見。請她前邊廳裏坐。素娥新近發了一筆財,又因老祖宗替她說了幾句話,十分地得意。換了七品恭人地本等服色,坐了轎子進來。本是想到二門下的。卻抬到轎廳就停了。小梅接出來,笑道:“蘇夫人好。我們小姐在廳上候著呢。”
  素娥拉著小梅地手,笑道:“一年不見,出息了好些呢。你們小姐真是會調理人。”
  小梅抽出手來,引著她進了東廂房坐。尚真真坐在一張天然幾邊,看見素娥進來,站起來笑道:“蘇夫人好,沒想到居然合你做了鄰居。”
  素娥看她笑聲爽朗,合在王家低頭小心地樣子全不一樣,心裏暗歎兄弟那個傻想頭是全無指望了,就把個王字隱去不提,隻說些李家故事,說起老祖宗分財散金病倒,兩個都歎息,素娥就道:“你這樣歎息,何不去瞧瞧她老人家,你姐姐麵子上也好看些。”
  尚真真微微笑道:“我是個沒出息地,不好意思出去丟姐姐地臉。所以但有人問,都說我是姓梅。親戚們都當我不在人世,又跳出去做什麽,嚇人麽?”
  王素娥因她提到這上頭,忙笑道:“這又有什麽。李老太太最是明理不過,我的事她都不在意,能在意你這個?說起來,原是我兄弟地不是……”提到王慕菲尚真真臉上還有笑意,她就大膽道:“其實他現在也是悔極了,我在蘇州這幾日,他是日日在我跟前痛哭。”
  尚真真低頭吃茶,並不言語。
  王素娥察言觀色,笑道:“我瞧你如今過的甚好,看著好像年輕了好幾歲,若是叫我兄弟見著,必會為你喜歡呢。如今他雖然娶了親,舊事不好再提,卻是盼著你過的好呢。”
  “蘇夫人也說我看著年輕了好幾歲,自然是過得好了。”尚真真穩穩坐在椅上吃茶,笑眯眯地,一點也看不出來惱。
  王素娥想到老祖宗分把李青書那許多東西,怕沒有十來萬,尚鶯鶯就跟接片樹葉子一樣無所謂,想來尚家真是有人家傳說的百萬之富。尚真真一直對王慕菲體貼恩愛,又是睡了六七年,不見得沒有半點意份,還要勸得一勸,若得她回轉,就是幾十萬一注大財,她也能沾娘家些光。說一說卻不妨事,就是勸不轉,尚家看蘇家的麵子上,也不好合她翻臉,因笑道:“真真,你可想過將來?”
  尚真真心裏微有不快,笑道:“將來又如何?”
  王素娥笑道:“似我,嫁過兩回老頭子,守了兩次寡,我也沒想過我還能有夫妻恩愛,做官太太這一日呢。你在娘家住著,連個真姓名都不敢提,又怎好提親?”
  正說著,一個使女進來回道:“二小姐,有個媒婆來說親呢。”
  尚真真啞然失笑,道:“請那個媽媽子進來罷。”
  世上哪有這等巧事?王素娥氣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本來人家有媒人上門來,她當辭去,偏妝著糊塗坐在那裏不肯動。
  尚真真省得,叫媒婆坐在下邊,就合她說:“我就是梅小姐,你替我說的是哪家親?”
  那媒婆好不容易得進門,笑道:“說的是吳縣杜家八公子,人都說風流無雙杜小八,說的就是他了。”
  尚真真笑道:“怎麽個風流無雙法?”
  那媒婆笑道:“這個是說他文才風流,寫的詩,畫的畫兒,都是蘇州第一。”
  王素娥笑道:“詩呀畫呀的又不能當飯吃,又不能抵衣穿,有什麽用?他可是舉人?”
  媒婆隻當這是梅小姐家親戚,笑道:“杜八公子雖然是還是個秀才,要中舉還不容易。杜家九老爺見是南京吏部尚書,杜家祖上還是狀元呢,舉人進士一雙手都數不過來,要田有田,要地有地。”
  尚真真因王素娥在一邊,故意歎氣道:“你說地雖好,隻是大戶人家兄弟多,婆婆也多,我怕人多呢。”
  “哎喲喲,杜八公子這一房隻得他一個兒子,老爺去了也有三四年,房裏幾個姨奶奶早打發了。隻得一位排行二十七的小叔並兩個沒出閣的小姑子,都是姨奶奶生地,沒什麽打緊。”媒婆笑道:“嫁過去就是當家少奶奶。再沒有這樣合適的了。”
  尚真真看了一眼臉色不大好地王素娥,笑道:“我自然要尋一門當戶對地好親呢。不怕媽媽笑話,一輩子的大事,卻還要問問。這位杜八公子家裏有多少田地,有幾處房子,那位當官地九老爺是他遠房叔伯還是嫡親堂叔?”
  媒婆笑道:“這位九老爺是他親叔叔,先老爺排第七。他們家老太爺就是杜狀元家。八公子的母親是鬆江黃家,那也是世家大族。黃夫人當年的賠嫁,真真是十裏紅妝,早辰第一抬嫁妝出去,到天黑掌燈還有十一抬不曾出門。田地是不消說的了。”
  這分明是媒婆滿口胡柴,真真微笑道:“若是真像你說的這般,卻是一門好親,媽媽,累你說了這半日,我使人去打聽,過幾*****來討信,小梅與她一錢銀子吃茶。”打發她走。
  回來坐下,對著王素娥微微皺眉道:“我自有錢,會在乎他那幾兩銀子麽?擇婿還是要為人厚道,我在王舉人身上吃了一個大虧,還會叫她哄著?蘇夫人,你說是不是?”
  素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尚真真笑道:“今日我也累了,蘇夫人得閑來耍。”站起來自去後堂。小梅笑嘻嘻送客,道:“蘇夫人請回。今日叫你老看笑話了,今日這位真是拿不出手,那位九老爺家前幾日使人來說他家的十二少,我都沒理他們,今日這位杜公子,又隔著一層了。誰要理他。”
  
  





第十一章 人比人總是氣死人(上)


  上一章說到李家老太太病逝,那李家老太太親生的兒子就有四個,再加上姬妾們生下的兒女,整整齊齊十二位李老爺,辦完了後事鬧分家鬧的極是熱鬧。幸好老祖宗早取了銀子叫李青書把李家在外頭欠的債都還清,李青書取了叔叔伯伯並兄弟們的賭帳嫖帳字據在手,倒無人敢說他得了老祖宗的頭麵衣裳是偏著大家。
  李家大老爺出麵,將李家的房子田地鋪子折成銀子分成十三份,長房取了二分,各房各取一分,約也值得萬把銀子。李青書就取了一萬的現銀回蘇州。
  因老祖宗的頭麵衣裳太多,尚鶯鶯一個人料理不過來,就把妹子找來,姐妹兩個當收的收,當賣的賣,忙了十數日才收拾妥當,尚鶯鶯把老太太留把她的綢緞料子皮草分成三份,自家留一份,那兩份把兩個小姑子,此舉甚得公公婆婆喜歡,就是李家人,提起尚鶯鶯都無話說。
  真真看著收藏金銀頭麵首飾的姐姐累得一頭是汗,笑道:“你們家老祖宗真是對青書哥沒話說,隻這些金珠也值三四萬。”
  尚鶯鶯笑道:“我與他家做牛做馬十來年,替他家掙了多少?這點子東西算什麽?倒是如今分了家,正好拿賣衣裳的銀子買間大宅住。妹子,我訪得離城七八裏有個綠螺山,極是偏靜的,離城又近,咱們到那裏蓋房子住好不好?”
  真真笑道:“那裏離著相家莊極近的,相大哥說那邊多是大官兒的別墅,姐姐你住那裏做什麽?合那些人打交道好便好,不好吃起虧來不是幾兩銀子能打發的,姐姐若是有錢使。不如在我那個花園隔壁蓋一所宅院,我們姐妹比鄰而居不好?”
  尚鶯鶯想了一想,笑道:“你相大哥說的是呢。就在你隔壁住也罷。我叫你姐夫去打聽那塊地在誰手裏。”
  真真那個宅子再朝外走本是大片桑園,桑園中有幾座土丘。綠水環繞,極是好居處。李青書聽妻子說,也道那裏好,親自騎著馬去瞧。
  他打馬到一個桑園,覺得甚好。再進幾步驚見林深處正在建宅院,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李青書看準一個管事模樣地人,攔住了問哪家,那人卻是一口山東口音,笑著擺手道:“說不得說不得。我家公子吩咐不許多說。”
  李青書隻得棄了此處,隔得幾步遠尋了可以建房的所在,就將地買下打點蓋花園,李家越發忙起來,時光易過。轉眼秋涼。
  這一日李家老太爺合夫人要去看新房,尚鶯鶯陪著。偏到了地頭下了幾點雨,隻得到真真家避雨。
  李老爺聽說三姑太太住在隔壁。起意要去瞧瞧妹子,夫人跟兩位小姐。都由李青書陪著過去了。這裏隻有鶯鶯、真真親姐妹兩個坐在一處閑話。
  尚鶯鶯笑道:“還是你這裏清靜。不像我們家,自聽說了老祖宗替我家兩個小姑留了嫁妝。哪一日沒有幾個媒人上門來?偏我婆婆說姑娘不是她親生的又不肯做主,幾個姨娘都拉扯我。你說可笑不可笑。”
  真真笑道:“她兩個還小罷,大地那個可有十四?說親還是早了些。”
  尚鶯鶯道:“如今的人哪裏管這些,隻說你家贈嫁豐厚,二三歲也要與你議親呢。”正抱怨間,小梅走近了笑道:“今日卻是奇了,來了兩個媒人來說親。翠墨姐再三地打發都不去。”
  尚鶯鶯笑道:“叫來,叫來,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合她們說說笑笑。”
  真真也好笑,但聽說她獨居這所花園,又是什麽梅翰林家的獨養女兒,這半年媒人打發了不曉得多少,偏跟飛蛾撲火一般,打發一個來兩個。姐姐有心要尋兩個人說說話,也就由她。
  那兩個媒婆卻是兩家,先在門房遇見就大有一言不合撥刀相向之勢。到了梅小姐廳上坐定,看上座坐著的卻是個婦人,那梅小姐在下邊坐著。兩個婦人都不曉得上座是哪個,不敢開尚鶯鶯笑道:“你們兩個來與我表妹說親,是一家是兩家?”
  一個王媒婆就站起來道:“稟夫人,是兩家,我來說的是呂尚書家的孫少爺。”
  另一個劉媒婆忙道:“我說地是陳將軍家的大公子。”
  尚鶯鶯笑道:“我隻得一個妹子,你們兩家都好,要選那一個卻是傷腦筋,不如你兩個都說說門第家當罷。”
  王媒婆道:“我們呂公子門第不消說了,人生的極是俊俏,今年十九歲,嶄新的秀才……”正要說下去,卻見外頭走進一群人來。原來是李老爺回來,三姑太太並王素娥送了過來,還有一個美人兒卻是姚滴珠,笑吟吟站在一邊。李家人看見有媒婆,猜是把真真說親,都曉得回避,李青書帶著到後院去了。
  唯有王素娥跟姚滴珠姑嫂兩個都是想看個究竟的心思,站在那裏不肯動。尚鶯鶯看了看王素娥的臉色,就曉得邊上站著的是王家的新婦了,看妹子臉上並無半點為難,笑道:“素娥,這是哪個?”
  王素娥臉皮厚過城牆,笑道:“這是我弟媳婦姚氏,滴珠,上邊坐的是我表嫂尚氏,你來問個好兒。”
  姚滴珠上前兩步,低頭問好,以嫂稱之。
  尚鶯鶯有些惱她不曉得進退,笑道:“你們兩個來地正好,來與我這妹子拿個主意,又來兩個媒人說親呢。”
  尚真真合鶯鶯做了二十幾年姐妹,怎麽不曉得姐姐的心思,坐在一邊隻是微笑。
  那素娥先還有些膽怯,轉念想到李家老祖宗都不在了,自家已是分了二三萬兩銀子,又沒有什麽指望尚鶯鶯的地方。何消怕她,先過來坐下。
  姚滴珠先是叫尚鶯鶯地排場嚇了一跳,待曉得她是尚真真的姐姐。她心裏那一絲絲好勝地心思就跟初春淋雨地小筍一樣,冒了個頭轉眼就長成大竹。也過來坐下。
  那個王媒婆看見多了兩個婦人,打點精神道:“我們呂家公子才十九呢,學問又好,人品又好。”
  尚鶯鶯打斷她道:“你說的這樣好法,都十九了怎麽沒不曾訂親?”
  王媒婆笑道:“他是立誓要考中了秀才再尋親。又要是個絕色。府上小姐可不是絕色,所以請小婦人來說。”說罷讚賞地看了真真一眼。
  姚滴珠心裏算盤要得劈裏啪啦響,忍不住問道:“呂家是個什麽樣地人家?”
  王媒婆道:“這位奶奶不曉得,呂尚書家呀,咱們蘇州城裏頂頂有名的呂尚書家地長子嫡孫!”
  劉媒婆冷哼一聲道:“呂家能有多少錢?頂著個尚書的名頭,家裏窮得隻有幾間房幾畝地!”王媒婆跳起來道:“什麽叫幾間房?呂家現住著十三進的大宅,家裏在南直隸無為縣有上萬畝水田。這樣的人家你再挑一個出來?”
  劉媒婆道:“我們陳將軍十來進的大宅也有好幾處,府上小姐若是嫁過去,立時就撥間大宅把她住。比不得呂家百把口人去擠一間----十三----進大宅。田地也有上千頃。陳將軍隻得這一個兒子,將來都是大少爺地呢。你呂家分家分下來能有幾多?”
  王媒婆氣不過,想了想道:“我們呂家還有許多鋪子。我數把小姐聽……”
  這兩個媒婆信口胡吹,尚氏姐妹定定的坐在那裏。笑眯眯的聽著。王素娥上回已是見識過來替真真說親的。曉得上尚家來說親的都是這樣的人家,倒還罷了。
  唯有姚滴珠從前未嫁時雖也有人與她說親。最好的也不過是死鬼陳公子那樣的人家,頂上天還是個有錢的商人家,跟王慕菲這樣地舉人比還差著大半截。
  她今日坐在這裏聽兩個媒婆說什麽尚書將軍,心裏對尚真真已是又妒又羨,再聽兩個媒婆拚家世擺家產,雖然曉得媒人嘴信不得,然把那些話擰一擰,擠出七八成的水份來,這個呂公子跟陳公子,都比她家的祖上種田地王舉人好的太多!人家棄掉地王舉人她去嫁了,如今替尚真真說地親事都是高高在雲端她想也不敢想的人家,她怎麽不悔不惱?
  這樣地高貴門弟由著她尚真真挑撿!王舉人這一向的溫柔體貼在姚氏心裏就變得不值錢了,他本來就是衝著銀子才娶得她,又是為著將要去京裏打點,正是要花銀子的時候,所以才對她好,滴珠一時想通了王慕菲對她並無恩愛之情,臉色就有些發白。
  尚真真心裏可憐姚滴珠跳到火坑裏,瞧她臉色不大好,笑道:“兩位媽媽且住,你兩個把兩位公子說的都極好,一時我也拿不定主意,還是先請回罷。”就叫小梅取二錢銀子折茶錢出來送她兩個出去。
  尚鶯鶯偏要火上澆油,笑道:“這樣的暴發人家也敢來說親,當我妹子沒人要呢!”又突然捂口道:“哎呀,卻是我的錯,就忘了素娥你娘家隻得一個兄弟是舉人,祖上都是白丁,你家不算暴發的,我不是說你家的。”
  素娥鐵青了臉站起來道:“表嫂真會說笑話。”辭了要去。
  尚鶯鶯不等她兩個出門,就道:“快拿擦地的布來擦地!這般人,連個規矩都不懂得,說她們暴發都是抬舉了她們!妹子,不是我說你,你家門房也要換個眼睛生的好些的,看看她們穿的都是什麽?花花綠綠的蘇樣,隻有粉頭才那樣穿呢。”
  姚滴珠正下台階,聽見差點一腳踩空,素娥拉了她一把,兩個都一肚子氣出來。姚滴珠怒道:“她姓尚的怎麽能這樣說話!我們怎麽就連暴發都算不上了?”
  素娥冷笑道:“我那般與你使眼色,你偏要跟著來,可是自討沒臉了?尚鶯鶯,我婆婆還讓著她三分呢,她仗著娘家有錢。又跟朝中的大官相家、薛家走的近,把誰放在眼裏?”
  姚滴珠聽得“相”字,想到那大有來頭的相公子。忙問道:“那相家薛家是怎麽回事?”
  素娥看了這個弟媳婦一眼,歎氣道:“原來你是真不懂得。薛家。就是那個吃了你個大虧的薛家。我卻是忘了,我兄弟原是走得薛家門路中地舉,娶了你卻不是打薛家臉?想來明春是無指望了。還要另尋法子呢。”
  姚滴珠漲紅了臉道:“我瞧那薛家也沒什麽本事。”
  素娥冷笑道:“薛家是沒大本事,他家合相家卻是兒女親家。相家原就是山東有名的大族。相老爺又是當今東宮時的舊人……這些話跟你說你也不懂。反正她尚鶯鶯巴結上了相家,連帶咱們也沾光。不然我三千兩能買個實缺中書?”
  姚滴珠想到那個總在尚真真跟前打轉地相公子說話帶山東口音,必是那個相家的。尚真真真是投了好胎,這樣地人家等著她去嫁。轉眼相公子做了大官,她就是一品夫人。王慕菲一個舉人算什麽?她想著想著又灰了心,無精打采坐了一會,跟著婆婆辭去。
  王舉人沒想到姚滴珠回來的這樣早,本是在翠袖房裏胡混,聽得大娘子來家,一邊撈衣裳一邊出來。偏巧在門口叫滴珠撞見了,不得已笑著招呼道:“娘子,我叫翠袖補衣裳呢!”
  姚滴珠心灰意懶。看了他一眼,擺手道:“不要來煩我。”回來坐定。想了又想。耳裏隻有王素娥那一句“我兄弟娶了你,得罪了薛家。想來做官無望了。”王素娥這樣說,想來王慕菲是真的做不成官了。
  她跟王素娥結交了幾日,約略也懂得些事,靜下心來想想,自己這幾年做的事,沒有一件是對的!隻是這世上無後悔藥吃。婦人又比不得男人,就是做錯了事回頭人誇男子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到女人,若是事關風月,就是知錯回頭人都要掩著口笑道“浪女回頭大家看”。可見這世人對男人女人做錯事從來都不是一樣看地。她原以為就是做錯了事,嫁得王慕菲做了舉人娘子,一來得體麵,二來抬高了身份無人笑話她。如今想來,一個舉人算得什麽?在人眼裏都算不上暴發!她跟眼前這幾個賤人搶男人做什麽?這個男人又有什麽好搶的?本就是衝她錢來的,又不是真心愛她。不如棄了他去!
  王慕菲輕手輕腳走進來,看姚滴珠托著腮坐在窗邊沉思,笑道:“你們怎麽回來的這樣早?”
  姚滴珠冷笑道:“我們去,正好遇見有兩個媒人去與隔壁尚二小姐說親,你姐姐拐著彎合她家不是親麽,所以我們坐了一會。”
  王慕菲聽得有人給尚真真說親,冷笑道:“半殘的婦人了,誰肯娶她?”
  姚滴珠笑道:“一個呂尚書的孫子,一個陳將軍的兒子,搶得打架呢!”看著王慕菲的臉又紅又白,心裏又有些醋意,道:“你心裏不好過吧,分明是你不要她的,她回去倒成了金鑲玉了,日日有人上門去說親!”
  “那些人分明是看中尚家有錢!”王慕菲輕蔑地哼一聲。
  “你不是看中我姚家當時沒有兒子,你肯合我結親?”姚滴珠忍不住揭破他的臉皮,冷笑道:“為著絕戶財你才娶的,是不是?”
  王慕菲叫滴珠挑著海底眼,怒道:“姚滴珠,你欺人太甚!”
  姚滴珠道:“王慕菲,你休要得寸進尺!你娘跟你姐姐都說捐中書隻要三千兩,你哄我要兩萬銀子!這話怎麽說?”求推薦票地分割線****推薦票是個好東東啊,上個月得了個第六好像,非常感謝每一個投票給我的姐姐妹妹哥哥弟弟。扭呀,扭呀。伸手,接著要……
  
  





第十二章 人比人總是氣死人(中)


  王慕菲惱怒不已,指著姚滴珠好半天才道:“你不相信我!”
  “哼!”姚滴珠冷笑一聲,道:“你哄了尚真真跟你六七年都沒有寫婚書,叫人怎麽信你。”
  “可惜你是有婚書的,學不得她自請下堂。”王慕菲獰笑道:“我若是窮死,你也要跟著餓死!”
  姚滴珠轉頭看向窗外,一陣秋風刮過,半黃半綠的樹葉子飛落一地,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覺得身上從來沒有這樣冷過。
  王舉人甩袖子出來,經過翠袖的房門。翠袖扶著門框輕聲道:“老爺?”
  王慕菲一轉頭看見翠袖一雙飽含深情的眼睛,心裏升起一些安慰,伸手撫著她的背,感歎道:“翠袖,原來還是你對我好。”
  小憐扶著大肚子的小桃紅過來,笑道:“老爺,你也太偏心了,新人雖然好,你也不能忘了舊人呀,她這裏可是懷著王家的大少爺呢。”
  王慕菲看著笑嘻嘻的小桃紅,鬆開摟翠袖的手摸摸她的肚皮,算算日子,笑道:“還有個把月就要生了呀,多走走。”又挑小憐的下巴,道:“就你是個刁鑽的,你們三個都是一樣!”
  姚滴珠站在窗邊看見他們四個人恩愛,冷笑一聲轉過背去。這個王慕菲對她哪有半點恩愛?偏這群傻女人還在那裏你爭我奪,且看他窮了怎麽養得活這群女人!姚滴珠想到素娥今日在她跟前抱怨蘇中書合王慕菲又去什麽牡丹樓吃花酒,一連幾日都不回來歇。正好有素娥立的榜樣在那裏,多多的與他王舉人納幾個妾,人都說填不滿的煙花債,叫他多養幾個!姚滴珠想到就做。喊清風叫上回去買翠袖的管家來,與他一兩銀子叫他去蘇家打聽王舉人相與地是哪家的粉頭。
  那管家甚是伶俐,去打聽了幾日。回來稟道:“一個是牡丹樓的繡月,一個是玉春樓地香玉。繡月的身價銀是三百兩。香玉是四百兩。”
  姚滴珠想到昨夜摟著小憐合翠袖一床三好地王舉人,狠了狠心,從箱子裏取了七百兩出來,叫把她兩個贖來家。
  她現住的這個院子東西廂房都是三間,是小憐跟翠袖分住。小桃紅帶著小菊住東邊兩間耳房,西邊兩間耳房卻是明月清風住的。新來兩個人隻有東西廂各加一個人了。姚滴珠含著笑叫人把兩廂空著的屋子收拾出來,卻是比小憐跟翠袖房裏加厚了些,多擺上兩個櫥兩個箱子,又把宅裏搬來的兩張八步床搬出去換了四十多兩銀子,家俱鋪子裏十二兩銀買了兩張棕床。又自箱裏取了兩床大綠地錦被鋪在床上,收拾的極是整齊。
  小憐跟翠袖不敢問主母,兩個齊齊的去問小桃紅。小桃紅搖頭道:“我也不曉得呢,我家小姐嫁過來這一年。性子變了大半。許是因為昨日合姑爺爭執,所以替你兩個收拾新屋子,跟姑爺賠禮罷。”
  翠袖新來。摸不準主母的脾氣,笑道:“夫人實在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就去合老爺說。”帶著一陣香風到前頭書房。對埋頭苦抄的王舉人道:“老爺。夫人與我們收拾新屋子呢,想來過不得一會就要與你賠禮了。”
  王慕菲停了手。想了一會,笑道:“她早該低頭。”摟著翠袖正要調笑,突然聽見自家門外鞭炮響。姚滴珠妝扮了笑嘻嘻出來,對王慕菲道:“阿菲哥哥,昨日原是我不對,衝撞了你,我尋了兩朵解語花與你賠罪,快來瞧瞧。”
  王慕菲叫姚滴珠嬌滴滴幾聲“阿菲哥哥”叫得全身酥軟,身不由自跟著她到門口。兩頂轎子裏出來兩個美人,卻是最近合他打的火熱的繡月跟香玉。
  “阿菲哥哥,我曉得你愛她們兩個,隻是那花街柳巷不好常去,一來你的名聲要緊,二來,你心愛的人兒怎麽好叫別地男人親近?所以我自作主張替你贖回來了,你不怪我吧。”姚滴珠看四下裏圍著許多人看,手裏捏著一把葉子牌的王老太爺也在當中,故意妝出一副小媳婦的樣子,極是賢良淑德。
  王慕菲雖然心裏懷疑她別有用心,然當著四鄰稱讚王舉人娘子賢惠地說話聲,不得不笑道:“娘子這樣大度,卻是為夫的福氣,謝都來不及謝呢。繡月,香玉,你們來拜見大奶奶。”
  兩個粉頭忙當街見禮。姚滴珠上前,一手一個拉起,叫她兩個與公公磕頭,又道:“雖然是納妾,也要做興起來呢,與街坊們吃幾鍾酒,跟親戚們打個招呼。”
  王老太爺隻當姚滴珠開竅了,樂得合不攏嘴,點著頭道:“多多地與我王家生幾個大胖孫子!”
  滴珠笑嘻嘻仰著臉對王慕菲道:“老爺,今天就是個吉日。擺幾桌大家做興起來呀。”
  王慕菲點點頭。姚滴珠就拉繡月跟香玉兩個到後邊去了。老太爺把兒子扯到一邊去,道:“你前兩日不是才合她吵過,怎麽她又與你納妾,銀子是哪裏來地?”
  王慕菲摸摸手腕上的鐲子,笑道:“想是她自家地私房罷,橫豎我是沒有銀子的。”
  “我的兒,少合她賭氣,也要打點進京了,少了銀子怎麽處?”王老太爺看看手上的好牌,咳了幾聲,吩咐不情不願的兒子道:“晚上擺酒,要請幾家?後院擺上兩桌,我要請朋友。”跟有狗咬一般趕著回去賭錢。王慕菲想了想寫了幾張貼子與蘇家兄弟們,就到後邊吩咐辦幾桌酒席。奶娘道:“現在備辦哪裏來得急?還要現請廚子、買菜。不如找個館子叫幾桌來罷,費不多幾個錢。”
  王慕菲想想也是,親自走到不遠一個酒樓訂下六桌席麵,又買了十壇好金華酒,花了他十六兩銀子。回得家來看姚滴珠把兩個新人安置的極是妥當。他心裏卻有幾分得意。果然婦人離了男人都是活不成的,就似姚滴珠這般的強悍婦人,把她晾幾日也曉得討好人。他摟著兩個新歡敘了一會舊。蘇家兄弟紛紛上門。因他納的是粉頭,蘇公子們也沒什麽顧忌。都帶了各自地相好來,一時間前院鶯鶯燕燕,百花齊放都沒有那麽熱鬧。
  姚滴珠叫兩個新人並翠袖出來招呼。一群粉頭多是認得的,坐在一處隨意說笑。
  一個粉頭年紀大些,看著她三個良家打扮。甚是羨慕,道:“你們三個是有福的,舉人老爺年紀又輕,將來又是個官,大娘子又不管事。”
  翠袖不伏兩個新來地住好房睡好床,冷笑道:“哪裏有福,我們這一大家子妻呀妾呀五六個,通擠在一個院裏。連個獨門院都沒有呢。”
  眾人都不言語。那個老妓笑道:“等你家舉人老爺做了官,自然有銀子呀。擠一擠才親香。”
  香玉笑嘻嘻道:“我們若不來,自然不擠,我們來了才擠。姐姐是嫌我們呀?”
  繡月就接口道:“姐姐想是過不得這苦日子罷,聽說你在紅袖招過的極是如意。想必良家居住不慣。”說完了掩著袖子跟香玉相視而笑。
  翠袖因王舉人這幾日寵。她也不惱,笑道:“太太不大管事地。我去瞧瞧席麵可送來了。”挺著胸脯越眾而出,一副當家二太太的樣子。香玉跟繡月兩個因翠袖明裏暗裏踩著她兩個,都不大快活,不約而同哼了一聲。
  出來混的,有幾個是好相與?那幾個心中暗笑,說些七七八八的笑話,把話題轉到蘇中書身上,都說他近日發了一注大財,也有三四萬的光景,老夫人合蘇夫人各掌一半。她們轉而羨慕起蘇夫人來,都道:“做婦人似她這般敢合婆婆分庭抗禮地,才是能 幹呢。”
  這一回請客熱鬧自不心說。隻說王舉人家常過日子,快活的就合神仙一般,姚滴珠安安靜靜守在臥房裏,幾個妾麵上一團和氣,私底下鬥來鬥去,王家後院就合那小後宮一般,姚氏就是那個後,隻要得後位,萬事不問;幾個妾就是那妃,花樣百出的爭寵,伏侍的王舉人都不曉得太陽是打哪邊升起來。
  這一日王老太爺照舊出門去雜貨鋪子賭錢,王老夫人拉著小桃紅說話兒。姚滴珠掩著門在她房裏不曉得做什麽。翠袖不曉得為何跟香玉鬥嘴,那繡月自然站在香玉一邊,三個吵的極是熱鬧。前邊抄書的王舉人聽見吵嚷,進來問是何故。
  翠袖撲到王舉人懷裏,哭道:“那是金釵明明夫人說了要把我,香玉偏搶先要了去。”
  王慕菲皺眉道:“這是何故?”香玉不示弱,靠著王舉人另一邊肩膀吐氣如蘭:“夫人說要帶我們到姑奶奶府上去,說我們沒首飾,取了幾樣叫我們挑,我挑了根釵,她就不伏氣。”
  原來姚滴珠存心要叫她幾個不和,隻說她們幾個出門少頭麵,挑了一根小金釵,兩根大銀釵並一柄金簪,把四個妾挑。小憐是吃過板子的,曉得夫人的便宜不好沾,老老實實拾了根銀釵。香玉看繡月眼睛看著金簪子,就取了金釵。繡月忙把金簪也取在手裏。翠袖下手略遲,隻得一根銀釵。這一向她得姚滴珠刻意禮遇,以二夫人自居,自以為王家除了夫人就是她,正在得意勁上,哪把她們放在眼裏,就不肯吃這樣明虧,出來就要跟香玉換。一言不合吵起來,小憐站在一邊看熱鬧,香玉跟繡月一夥,翠袖隻得一個人,說不過她們兩個幸得王舉人聽見吵嚷就來看,不然,依著翠袖在行院裏練就的本事,不曉得要罵出什麽話來。此時一個新歡一個舊愛貼燒餅一般貼在王舉人地前胸後背,還有兩個美人一臉幽怨的看著他。
  王舉人大樂,覺得這般群雌雌伏才是真男人本色,得意中就忘了他沒有銀子,道:“一個釵算什麽?值得幾個錢的東西,走,老爺與你們一個打套頭麵。”話出了口才想起來他隻得四五百兩地私房。卻是不能見光的。想著姚滴珠這一向老實,不問她討問誰討?大步走到臥房裏,對滴珠道:“與我些銀子。我給她們幾個打頭麵。”
  姚滴珠含笑開箱,取四百兩把他。笑道:“阿菲哥哥,這是四百兩,你拿去。”
  王慕菲極是滿意,叫個管家背著銀子要出門,幾個妾哪個肯落下。都要同去。王舉人沒得法子,雇了五個轎子帶著她們到城裏。
  諸位看官都曉得,世上地婦人逛街都自稱為“血拚”,王舉人從前跟著賢惠過了地尚真真並自備錢包的姚滴珠隻上過幾回街,不曉得女人買起東西來比那上陣殺敵地將軍還要狠幾分。青樓出來地女人,哪一個是不會刮男人銀子的?他帶一個那四百兩還不見得夠用,居然不曉得死活,帶了四個出去。王舉人轉到中午回來,四個妾一人抱著一個大包。轎子後邊還跟著五六個來取錢地鋪子夥計。王慕菲甩著袖子回房,問滴珠討銀子,道:“滴珠。我一時手鬆,多花了些。還欠著外邊二百多兩銀。”
  姚滴珠微微笑道:“阿菲哥哥可是給我買了什麽?”
  王慕菲笑道:“你什麽沒有?合她們幾個淨身出戶的人爭什麽?”
  姚滴珠看了王慕菲一眼。取了一本帳放到他跟前,笑道:“她們原是花銀子買來的。這是這大半年的帳,你瞧瞧。”
  王慕菲攤開帳本來看,卻是從鬆江搬家那日記起的,第一頁就寫著收了蘇家合張家一共一千二百兩銀,就道:“不是還有二百多兩黃金?”
  姚滴珠端端正正坐在一邊,笑道:“你說我姚家瞧不起你,不要地。所以那個隻好算我的私房。”
  王舉人氣結,再翻到第二頁,卻是核桃大字寫著為假銀子事花去姚滴珠一萬五千兩。就有前邊二百多兩黃金在裏頭,哪項值得多少,哪幾樣變賣多少,寫了幾大張紙。王慕菲翻了幾頁,看姚滴珠,姚滴珠攤手道:“我的私房盡數花用了。這個醉娘卻是你招惹來的,我可怪過你半句?你再翻呀。”
  王慕菲再翻,家常流水帳之外,又是核桃大的字記著五百兩並值三千兩宅院一座。事由寫著王舉人偷情被捉。王慕菲看到這一行,麵紅耳赤,快快的翻了過去,卻是替他納了三個妾一共花費九百兩,最後一頁是今日取了四百兩。王慕菲心裏粗略一估,這半年花了也有兩萬兩!他不相信,從頭再數一回,卻是一萬九千六百二十七兩整!忍不住驚道:“怎麽會花了這許多?”
  姚滴珠偏著頭冷笑道:“如今我的嫁妝並私房銀子都添在裏頭用盡。你問我討銀子,卻是沒有。你欠的債,你自去還罷。”
  王慕菲看她平常放銀子的箱子蓋卻是掩著地,忙過去拉起,裏頭卻隻得一包小碎銀子,不夠打發外頭幾個債主。他轉頭看姚滴珠笑嘻嘻的看著他,突然醒悟這個賤人替他左一個右一個的納妾,卻是嫌他錢花地不夠快,所以尋了幾個人來幫他花。怒道:“姚滴珠,你安的什麽
  姚滴珠笑道:“我嫁過來也有一年了,並不曾與你生孩子,所以多多地替你納妾,我能存什麽心?如今你沒有錢用,能怪我麽?難道這世上不是男人掙錢地?難道是該我這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無知婦人去掙錢養活舉人老爺地?”站起來拍拍手,笑道:“王慕菲,你別忘了,你還要進京趕考呢,沒有銀子可怎麽處?還要打點關節呢,沒有銀子誰理你?”看著臉色鐵青的王舉人,心中一陣快意,笑嘻嘻取了茶吃了幾口,又道:“你姐姐發了一注大財,不知她會不會助你呀?”
  王慕菲想到姐姐最後手頭很鬆,卻是撈到救命稻草,哼了一聲出門。前門有幾個債主不敢走,卻是從後門一溜煙尋到素娥家,開門見山問姐姐借銀子。
  素娥道:“你娘子揣著三萬兩的私房,你來問我借銀子,使不得,使不得的。”
  王慕菲急道:“姐姐借我二百兩周轉幾日,她合我賭氣呢,待我哄轉了她自然還你。”
  素娥看蘇公子一臉的不以為然,隻得稱了二百兩與他,打發兄弟走了,問蘇公子道:“他哪裏短錢使?才納的兩個妾呢。”
  蘇公子道:“我瞧他也不像是個短錢使的,姚家極是有錢的主兒,不像是虧待女兒女婿的。如今都曉得我發了財,堂兄弟們還不曾開口,你兄弟先來借錢,雖然一二百不多,架不住人多呢,下回還是一個都不要借罷。”
  素娥原也是打的這個算盤,聽得蘇公子說不借,樂得不借。果然隔不得幾日蘇氏族裏就有上門借錢的,從一千兩到幾十兩都有,蘇夫人因到手的錢被媳婦生生分走一半,但有跟她開口的,都推到媳婦那裏去。王氏卻是朝婆婆那裏推,推來推去,不隻蘇家人,就是王慕菲再借錢,都沒得把他,反吃素娥說了他一大通不事生產不上進等語。
  王慕菲借不來銀子,房裏又有四五個填不滿的坑,偏姚滴珠那裏箱櫃都是開著的,並無多少值錢的東西----姚滴珠趁前幾日舉人老爺顧不上她,把錢物都叫奶娘搬到羅老板店裏藏起,鋪子的契紙又是貼身藏在鐲子裏,王舉人哪裏翻得著。
  他翻得幾件不值錢的衣裳去了,滴珠也不攔。王慕菲膽氣越壯,漸漸家用不夠,隨手就搬姚滴珠的箱櫃去賣。姚滴珠也不做聲。這一日姚滴珠看看自家房裏搬的差不多了,就寫了個書信叫管家捎回鬆江。
  姚員外跟馬三娘卻是才從江西買地回來,接了女兒的書信瞧了,老員外大怒道:“他養了四五個妾,搜刮得我女兒房裏空空,這樣日子怎麽過得?”就要馬三娘點兵去蘇州教訓女婿。
  馬三娘微笑道:“這事我卻不好管。上一回打斷他家老太爺的腿,幸好人家沒有告我們,這是王家人寬宏大量了。我再去,是與他家老太爺賠禮去呢,還是索性打死了他跟他對了?”
  姚員外看娘子不肯動,再三的說,馬三娘才道:“你家女兒接回來,還要嫁人否?”
  姚員外替馬三娘捏肩,笑道:“滴珠這個孩子雖然糊塗了些,總是你的女兒不是?正房不得,與小雷做個二房不是正好,一來還在我們身邊,二來……”
  “你想的實是周全。”馬三娘不怒反笑,搶著說道:“隻是做二房有失體麵,做大房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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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人比人總是氣死人(下)


  姚員外隻說娘子為兒子計,當真要把小雷配滴珠,正要笑說多謝,孰料馬三娘用力一拍,一張楠木八仙桌就叫娘子大人的手刀切去巴掌大的一個角。馬三娘跟姚滴外結親這幾年,卻是頭一回發作。唬得姚員外不敢做聲。
  馬三娘看著在床邊玩耍的兩個孩子,長歎一聲,道:“滴珠與小雷做妾,我兩個兒子豈不成了小雷的奴仆輩,有這樣自賤身份的的娘親否?”
  姚員外大喜過望,笑道:“娘子說的是!”
  馬三娘鎮靜下來,也笑道:“隻是小雷年紀也大了,不見得肯呢,且等他回來,我們勸勸他罷,若是他肯不好?若是不肯,再替滴珠另覓良人,我們姚家的女兒,豈是可以給人做妾的!”抱著肚子微微皺眉道:“你真是糊塗,下回休要說做妾的話。”
  姚員外道:“那……小雷幾時回來?”
  馬三娘想了想道:“就在這幾日罷,且等等,王家上上下下使喚的都是我們姚家人,想必滴珠也不會吃多少苦頭的。”
  姚員外想著把滴珠嫁小雷,隻得按著性子忍耐。他這裏還可以捱日子,滴珠那裏卻極是難過,她苦等爹爹不來,不免有些心急。連日陰雨要取炭烤濕衣,蘇州地方本是沒有炭的,都是外地運來,價錢有多貴可想而知。王舉人穿了兩日濕衣忍耐不得,使個管家到市上去買炭,管家去了半日回來道:“今年的炭格外的貴,下用的炭一百斤都要二十文錢呢!”
  王慕菲聽見這個價錢也嚇了一跳,他管了幾日柴米油鹽。才曉得蘇州居住極是不易,沒有哪一樣是便宜的,偏銀子又不經花。當個箱櫃三四兩銀子還不夠一日地吃用。然炭是不得不買的,他到姚滴珠住的三間正房去轉了一圈。打開妝盒翻出七八根金簪子,掂一掂也有三四兩重,就取了個紙包起來,撥腿要出去。姚滴珠坐在一邊做針線,抬著頭看他一聲不響要出門。心中恨極,冷笑道:“相公,我這裏還有塊玉,你索性一起拿去了罷。”從腰間解下她家常係地一塊白玉雕玉蘭花的墜子,叫明月遞過去。
  王慕菲接過墜子,笑了一笑出來,打東廂房窗下經過,正好瞧見他四個愛妾占了張方桌地四麵打牌耍子。看見老爺的頭在窗外邊閃了一下,翠袖就喊道:“老爺。你來,我讓你打!”
  王慕菲走過了幾步,又回頭站在門檻上。笑道:“難得你們和氣,今日賭什麽?”
  幾個粉頭都抿著嘴笑。小憐最老實。道:“賭老爺你呢,今日誰贏的多。誰合老爺睡。”玉香拍她一下,嗔道:“哎呀,你跟老爺說了,看他得意的。”四個妾笑得花枝招展。
  王舉人就覺得自己從滴珠房裏出來到這裏,好像從冬天到了春天一樣,無比快意,笑道:“你們四個調皮的,且等我買了炭回來再收拾你們。”
  翠袖聽說王舉人要出門,忙道:“老爺,奴地胭脂沒有了,與奴捎一盒回來。”
  繡月心裏冷笑一聲,也笑道:“老爺,沾翠袖的光,與奴也捎幾粒翠螺來。”
  王慕菲連聲應道:“好好好,每人都有。”看翠袖有要跟來的樣子,抬起腿就走了。出來先到一個銀樓,把簪子換了二十來兩銀子揣在懷裏,又握著玉佩走到一個相識的當鋪去當。
  那朝奉因王舉人常來,就不大把這個舉人放在眼裏,道:“王舉人今日可是來贖當?”
  王慕菲把玉遞到高高的櫃上,那個朝奉接在手裏細瞧,又取西洋放大鏡看了又看,道:“十兩銀子。”
  王舉人驚詫道:“這是我娘子貼身的愛物,不是那等便宜貨色,怎麽隻值十兩?”
  朝奉把玉丟出來,道:“我這裏就是十兩,不然你到對麵新開的鴻升當去。”
  王慕菲扭頭去看,果然對麵一個五開間的新樓,掛著串琉璃燈,上書鴻升樓三個大字,極是氣派。左邊三間隻有中間開門,門邊掛著“當”字。他想著這塊玉極少也能當四五十兩,真個走到新當鋪裏。這個鋪子的朝奉與他二十兩,卻是比方才那家多著一倍。王舉人就當把他家,捧著四錠小元寶走到一邊地圓桌邊坐下,自懷裏取出那二十多兩銀子要包在一處。
  隻聽得樓梯響。頭一個就是李青書,第二個卻是那位相公子。他兩個看見王舉人點銀子,都愣了一下。李青書合王舉人沒什麽可說的,也就妝做沒有看見。相公子正遲疑間。環佩丁當,尚氏姐妹兩個下來。
  尚真真看見王舉人穿的不如從前,彎著背在那裏包銀子,心中先是一跳,又有些心酸。腳步就有些不穩。
  相公子生怕真真跌倒,就忘了王舉人在一邊,忙迎上前扶她,道:“慢些慢些。”
  真真當著姐姐姐夫,卻是有些害羞,笑道:“相大哥,叫小梅扶我罷。”
  王慕菲聽見真真說話聲,回過頭來,正好看見尚真真笑吟吟對著相公子,那相公子地一雙眼睛盯著尚真真,好不柔情蜜意!
  尚真真還是少女妝束,舉手投足極是俏麗,遙遙看去還是十五六歲的樣子。王慕菲恍惚間好像回到從前。
  她站在大樹上,低著頭對自己輕笑:“你是我姐夫使來地?”他仰著頭,以為她是仙女降凡,她地身後是深藍的天空,是閃閃發光地星子,她的臉那樣光潔美麗。叫他舍不得移開眼睛。
  王慕菲隻覺得喉頭發幹,忍不住站起來喚道:“真真。”銀子滾落一地,他也不曾察覺,似做夢一般走到尚真真麵前,伸手道:“真真。我們回家罷。”
  眾人都愣住了。
  尚鶯鶯說不出話來,李青書緊緊的拉著娘子的手,輕聲道:“當麵說開了才好。”
  相公子微皺了皺眉。看真真愣在那裏,眼角似有淚光。退後一步讓到真真左側。
  尚真真笑著流淚,道:“王舉人,真真這個名字你叫不得。”
  王慕菲看她掉淚,隻當她心軟了,走近一步。笑道:“真真,從都都是我錯了,自你走了我就沒有一日好過,你回來呀。我們還照舊過日子不好麽。”
  尚真真搖頭道:“王舉人,你有妻有妾,當惜取眼前人。”轉過頭去看姐姐。
  王慕菲順著她的視線看到尚鶯鶯兩口子,怒道:“真真,都是你姐姐想要獨吞尚家的錢財,所以哄著你回家。其實……其實那日我寫了婚書送到李家去了。可是你地好姐姐好姐夫就是不肯開門!”
  尚鶯鶯變了臉色,李青書緊緊的架著她的胳膊。
  尚真真笑起來,慢慢道:“王舉人。事到如今你還要哄我,有一邊送聘禮到你娘子家。一邊送婚書把別家地麽?還請王舉人讓兩步。須知,好狗不擋道!”
  尚鶯鶯忍不住笑出聲來。李青書也鬆一口氣放開娘子,道:“來個人,把王舉人丟的銀子撿起來還他!”
  早有小夥計撿起銀子送到王慕菲跟前。王慕菲推開他,指著相京生道:“真真,你不肯回頭,是為著他麽!”
  尚真真心裏歎息,看四下裏圍了不少人,道:“王舉人還是不大想得開,姐姐,借你樓上坐坐罷。”扭過頭上樓去。
  王慕菲狠狠瞪了相公子一眼,想擠到尚真真跟前去。早有小梅幾個圍上來,把王慕菲攔在外邊,讓相公子先上去。
  相京生曉得真真本是對他死了心,就是沒有死心,今日他說地這些話也會逼得真真死心,不如灑脫些,於是對著王舉人拱一拱手,笑嘻嘻上去。
  王慕菲氣得臉紅脖子粗,喘著粗氣跟到樓上。李青書夫妻坐在上位,相公子坐在一邊,真真隔著一張桌子笑道:“王舉人請坐。”手指著桌邊一隻孤零零的坐墩。
  王慕菲撲到桌邊,握著真真的手道:“原來我不曉得,我納了妾,不是眼睛像你,就是眉毛像你。今日再見看見你才曉得我是忘不了你。真真,咱們從前那麽窮也過了,為何我做了舉人,你就變了?”
  舉著茶碗吃茶的相公子跟李青書齊齊被嗆倒。尚鶯鶯盯著王舉人的手,眼中恨不得噴出火來。
  尚真真微微笑起來,手下暗暗用力,掙脫了王舉人地手,鄭重道:“王舉人,我合你說明白罷。我當初從你,卻是把名聲跟名節看得太重,以為跟著你逃家,若是做了夫妻就少了羞辱。如今我卻是明白了,私奔這種事,在男人叫風流小罪過,在女人叫十惡不赦!我這樣名聲不好的淫婦,原是配不得你舉人的。所以你就是中了舉也不肯與我婚書。叫你生生哄了我六七年,卻是我傻,要相信一個從一開頭就不老實的男人。”
  王慕菲漲紅了臉,強道:“我哄你,原是對你一見鍾情。遇見你,卻是前世的緣份!”
  尚真真冷笑起來,道:“成全你的一見鍾情,成全你的緣份,就叫我背著私奔的罪名,吃令尊令堂辱罵?你說你愛我,不何不老老實實把我交還我姐夫,再使媒人來說?”
  王慕菲有些不耐煩,道:“那些舊事,你斤斤計較做什麽?難道這數年的恩愛是假地麽?”
  尚真真微笑道:“數年恩愛?你沒有與我婚書,為著絕戶財去娶了姚氏,我倒想問問你,那數年的恩愛是假的麽?”
  王慕菲道:“我娶她卻是合你賭氣,誰叫你回家不理我?”
  尚真真笑道:“原來是賭氣,你現在回頭卻是氣消了?”
  王慕菲隻道他這六七年摸透了真真地性子,隻要他多說幾句好聽的,自然心軟,想了一會,慢慢道:“自然是氣消了。真真,我原不該合你賭氣,你與我回家罷,咱們照舊日那樣過日子就是。莫家巷地舊宅還在,咱們還回去住不好?”
  尚真真搖頭道:“王舉人,你做夢!就是你沒有妻妾,我也不會吃你說幾句軟話就昏了頭自投羅網。”
  王慕菲沒料到尚真真這樣絕情,想到他數年如一日對她小意兒體貼,轉眼成空,忍不住冷笑起來,道:“尚真真,你將來不要後悔!”
  尚真真笑道:“我有什麽好悔地?後悔失去了到貴府上做妾的良機麽?”
  李青書看王慕菲神情不大對,對相公子使了個眼色,道:“鶯鶯,你不是說要去買什麽?帶妹子去罷。”
  尚鶯鶯忙站起來,七八個使女不等吩咐,把她兩個圍在當中,自側門出去。
  李青書長歎一口氣,對王慕菲道:“看在你喊過我幾聲姐夫地份上,我勸你一句,好好合你家的妻妾過日子罷。沒的辜負了一個,又要辜負了第二個第三個。”拱拱手自去了。
  相京生落後兩步,笑道:“王舉人,那扇子的滋味還好吧?原是我因你要壞梅小姐名聲送與你的小教訓。”
  王慕菲想到他寫的伏罪甘結,雖然怒極,卻不敢發作,眼睜睜看著相公子笑嘻嘻的去了,推翻了一張桌子,茶碗滾了一地,碎了數隻。門外的夥計搶進來,驚道:“那幾隻茶碗可不便宜。客人,你要賠我們!”
  數了數一共碎了三隻。拉著王慕菲不肯放手,道:“這個茶碗都是八錢銀子一隻訂製的。二兩四銀。”
  王慕菲冷笑道:“休想。”伸腳就要踢他。那夥計也惱了,道:“不要以為你認得東西,就拿我們不當人。”揚起拳頭在王舉人頭上敲了兩下。王舉人吃痛,搶著跑下樓去。那夥計把他追出門,回來另一個夥計捧著一包銀子道:“這是他丟下的銀子呢。他家管家還在這裏。”
  那個夥計就當著管家的麵稱了二錢四分走,那些還叫管家拿去。
  王慕菲在街上走了幾步,看著人群的那一邊,尚真真扶著丫頭,嫋嫋娜娜的上了一隻雕梁畫棟的大船。
  王慕菲恨得牙癢癢,偏偏把柄捏在人家相公子手裏,卻是不敢妄動。他站在街邊,淋的透濕,姚家的管家才捧著銀子尋到他,問:“姑爺,還要買炭。”
  王慕菲接過銀子,怒道:“買你個頭!”大步走到一個大酒樓對跟著他的管家道:“還跟著我做什麽?”抬腿就要進門。
  偏那個酒樓的夥計眼睛生的不大好,沒有看出這位淋濕的老爺是舉人,上前攔道:“窮秀才,此處不是你能來的。對麵,對麵小館子多的是。”
  王慕菲怒道:“我有銀子還怕沒去處!”跺腳出來,猛一抬頭,偏生看見二樓一張桌子邊坐著相京生合李青書。還有一個姚家的小雷,一手執壺,一手捧隻金杯靠在窗邊看他,居高臨下對他笑了一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為了全情獎,我要堅持到三十一號,所以。。。現在每章會少一點。呃呃。尖叫,投我推薦票!
  大家一起扭啊。
  




第十四章 做妾是沒有前途滴(上)


  尚家的畫舫沿著蘇州河慢慢前行。晚秋的細雨密如絲,河麵上畫出一個又一個接連不斷的圓。因下雨,兩邊河房子都是門窗俱掩。重重的簾子擋著,什麽也看不見。真真靠在窗邊看的無趣,突然道:“姐姐,不會壞你家生意吧。”
  尚鶯鶯笑道:“你想這些做什麽?鴻升樓不過是你姐夫閑來耍子罷了。到是相公子今日說的什麽撫孤養貧,是怎麽一回事?”
  真真微微紅臉,笑道:“王舉人不是吃人拐了數萬銀子麽,是他做的,一共也有十幾萬兩,他曉得我不會要,所以這兩個月花出去了。”
  尚鶯鶯微皺眉道:“怎麽有那麽多?”
  真真苦笑道:“一個貪字,連姚氏也送了五萬多兩。”
  卻是極解氣,尚鶯鶯本就看姚氏不順眼,聽得她吃了這樣大的虧,笑道:“世上哪有銀母?偏人一貪心起來,就跟得了失心瘋一樣。你們取了來做善事,卻是替他們積陰德了。”
  尚真真搖頭道:“他是替我出氣。其實我當時心裏也極想叫王舉人狠狠吃個大虧,隻是要我自家去做卻做不出來。如今看他落魄,轉覺得他可憐。那六七年雖然窮,他可曾為銀子 操 過半點心,說起來,卻是我把他慣壞了。”說罷掩著嘴笑,道:“卻是我害的他呢!”
  尚鶯鶯又好氣又好笑,罵道:“你總是把壞的往自家身上攬。這位王舉人……罷了罷了,還提他做什麽。倒是那個王素娥,住在你隔壁,煩不煩你?”
  真真搖頭道:“一日總要唱二三出好戲。隔幾日幾個妾必要大鬧一場。蘇家大少奶奶擺張小桌,瓜子茶水坐在一邊聽戲。我這裏隔著牆聽戲也樂。”
  鶯鶯因她說的有趣,卻是有些好奇。道:“世上婦人誰是肯叫相公納妾的,似她這般大度實是少有。”
  真真道:“她也是個可憐人。已是嫁過兩回了,當時偏要死心塌地嫁到蘇家去,我心當她是叫蘇公子迷掉了魂,後來才曉得她在青浦莊上就有了孕。”歎息道:“其實她要是肯尋個平常人家嫁了,一夫一妻過日子多好?”
  尚鶯鶯冷笑道:“她想要麵子。自然就要把裏子斷送。好在她生的是個兒子,長地又像蘇家表弟,若是不像,還不曉得怎麽鬧呢。這種虛麵子有什麽好要的?外人說閑話也隻背後說說罷了,哪個敢當麵說?”
  真真笑道:“從前我覺得姐姐做事過直,如今才曉得,直也有直的好。”想到方才直接數落了王慕菲一回,覺得自己終於能夠麵對這個爛人說,全身都鬆快下來。忍不住又微笑起來。
  鶯鶯本還想問她合相三公子如何,轉念想到從前事事都是她替妹妹出頭,養成妹妹溫吞地性子。這位相公子家世人品都過得。當放手還要放手。若是妹子真是不肯,也就罷了。世上的好男兒多地是。說不定哪一天就遇到真正跟妹子合適的那一個。
  尚鶯鶯想開了。微皺的眉頭就撫平,也學妹子趴在窗邊看雨。笑道:“再這樣下下去,隻怕正月搬不得新宅。”
  一陣風吹過,姐妹兩個都伸手去擋雨滴,想到老父尋找母親,不曉得又尋到哪裏,真真就先歎了一口氣。尚鶯鶯道:“中午到你家聽戲去。”
  過不得一會到尚真真的花園,家丁們抬了小轎來接,尚真真就叫抬到東邊側院去,那裏有幾個翠收拾的一間小廳,原是她們無事時聚在一處做針線地,誰知正好緊貼著隔壁的西院。
  蘇家搬來後因手頭有錢,把東院改成五進,最後一進帶著小半個後園是老太太住。西邊卻是一直到後園,建的兩大排房,王素娥隻論少爺的寵愛,那愛的多些的,就與她三間房,那不怎麽愛的,就與她兩間,若是少爺合少奶奶都不喜歡的,隻與她一間。把這些婦人安在這個院子裏住。晚上蘇公子要在哪個妾那裏住,別個都看得清清楚楚。
  俗語說一山不容二虎,這一個大院子裏有七八個妾,還有公子愛寵過的書房使女,都擠在一處,哪一日是得消停地?偏那位蘇公子卻說娘子大人安排的極好,關了東院的門全是年輕女人,任他胡天胡地何等逍遙。若是煩了他自回素娥房裏住。
  素娥隻看著孩兒要緊,有這個孩子在手,就是蘇老太太也要讓她三分。那蘇老太太豈有不想那幾個妾生養地,可恨接二連三的小產,她私底下查了幾次又與王素娥沒有關係。好容易老夫人房裏一個叫小嬌地使女跟少爺偷了幾次有了身孕,老夫人愛如珍寶,吃住都看在身邊。
  王素娥又在幾個妾跟前道:“誰第一個有了孩兒,不論男女,不隻老夫人抬舉她,就是少爺也要抬舉她做二房,你們都與我小心些,不許再耍花招!”一邊好衣好食流水價朝最後一進送。西院偶有短少,妾們在管事地跟前抱怨,管事的得了素娥地指點,都道:“隻怪你們肚子不爭氣,誰若是有了,老夫人一樣當心肝尖尖一樣養在身邊。”
  這話卻是火上澆油了,幾個妾明裏唯唯諾諾,背地裏把那個小嬌恨得合什麽似的。還好蘇公子並不算太糊塗,雖然那個小嬌纏著蘇公子將她收房,他隻妝聾做啞,要拖到生孩子之後。那婢生子比妾生子還不如,大婦又是有兒子的,將來分家產都不會分把她。小嬌哪裏肯依。
  素娥暗樂,在西院收拾三間向陽的大房,糊得雪白的紙,極精致的擺設,又是兩個才留頭的小丫頭擺在那裏虛房以待,極是賢慧的模樣。
  這幾個妾對付少奶奶又不敢,對付小嬌又對付不了,偏偏巴望不到的二房位又空懸。在西院總鬥的合烏眼雞似地。
  這一日小嬌趁老夫人午睡,偷偷出來看她的房。因是雨天房裏黑,幾個妾都在當中一間四百都是玻璃窗的小軒裏。一邊鬥嘴一邊做針線,看見小嬌進來。一個小產過一回地妾冷笑道:“二奶奶來了。”
  小嬌冷哼一聲。道:“不敢當,原是姐姐運氣不好,若是姐姐那個孩兒沒有小產,二奶奶哪裏輪得到我想。”她已是有四個月身孕,吃得又好。胖了好些。看一屋子婦人都冷笑,也不大耐煩,轉身出門,誰料一跤跌倒,端端正正把肚子杠在門檻上,頓時叫起痛來。
  幾個妾你看我我看你,都坐在那裏不動。
  尚真真跟尚鶯鶯隔著牆聽她們鬥嘴,正聽的有趣,咋聽見一個婦人喊救命。都愣住了。尚真真不肯管人家閑事,雖然有些擔心,道:“想必就有人來求。許多人在那裏呢。”誰知聽得一會,那邊居然鴉雀無聲。隻有救命聲叫得一聲比一聲淒慘。
  尚真真想不通。尚鶯鶯看了看真真,道:“快使人去說。就說咱們這邊聽見隔壁叫救命,不曉得是不是哪個跌倒了。”
  小梅心腸最軟,忙忙地去了,尚真真使個眼色給翠墨,翠墨也跟著去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蘇中書紅著眼圈過來謝,尚鶯鶯道:“表弟,是怎麽一回事?”
  蘇中書揩淚道:“是家母房裏一個小嬌,有了四個多月的身子了,不合到妾們住的院子裏耍,失足跌倒。卻是一個男胎呢。如今小嬌又說是血崩……也是救不回來了。”
  尚鶯鶯冷笑道:“實話說與你聽,我在這廳裏坐了也有半個時辰了,方才你幾個妾說笑好不熱鬧,還合你那個小嬌說了幾句話呢,偏你那個妾跌倒了,就再無人應聲。這幾個妾要怎麽收拾,你比我明白吧?”
  蘇中書低頭無語,過了一會辭了出去,隔壁就鬧起來。婦人們哭聲一浪高過一浪。鶯鶯冷笑道:“不曉得是三姑母動手還是少奶奶動手。”
  真真心寒,道:“見死不救實是叫人齒冷,然也罪不致死,我聽著倒像是要殺人般。”
  鶯鶯看著妹子,歎氣道:“他家的情型方才你也聽出來了,隻有王素娥生得一根獨苗。這幾個妾裏有一半小產了的。那個王素娥左一個右一個地納妾,明是沒安的好心。你看看這個蘇表弟這一年瘦成什麽樣!偏他沒口子誇自家娘子好。依我看王素娥等這一天久了,若換了我,這幾個妾全數提著腳賣了她們,兩口子守著孩兒過日子不好?卻不曉得三姑母肯不肯?”
  真真歎氣道:“賣了又如何?這世上的男人,有幾個富了貴了是不想納妾的?轉過背再取了生的好的,年小的做妾。”
  果然隔壁鬧了一陣子,翠墨跟小梅兩個都紅著眼圈回來。小梅道:“都死了。蘇家老太太發作要把妾都賣了。連人牙子都叫了來,卻是少奶奶拚死攔住了。”
  真真冷笑,鶯鶯看著妹子微笑。那雨下的越發的大起來。到天黑一口棺木從隔壁蘇宅抬出來向義莊去了。尚鶯鶯要回家,真真送她出門正好看見。尚鶯鶯指著那隊人道:“那蘇公子可曾送她一送?人都說我是個心狠地,寧叫李家絕後也不肯叫你姐夫納妾。我說王素娥才是個心狠的呢。”
  尚真真苦笑道:“哪關著她的事,若是蘇中書自家潔身自愛不肯納妾,王素娥何必如此下作?牛不吃水強按頭麽?”送姐姐上船。
  上遊下來一隻船,撐船地撐近碼頭,一個穿著綢直綴,戴著六合一統帽子的人出來,那腰彎地合蝦似地,走到一個管家跟前,道:“都管,借你家碼頭靠一靠。”
  尚真真因那個人眼珠子滴溜溜亂轉,不喜他,搖了搖頭。一群家人圍著回家去。
  管家就趕他們走,還是照舊在小橋那邊停了,卻是蘇家一個管家出來。過了一會蘇宅又哭鬧起來,一條繩子捆了西院所有的妾合使女,盡數送到那船上去了。
  第二日翠墨打聽得消息,回來道:“那三姑太太真是心狠,他們少奶奶攔著不叫媒婆領去。居然賣把青樓了。”
  彼時尚真真正合相公子下棋,聽見她這樣說,相公子地眉頭皺得比真真還要緊些,怒道:“這般可惡!”
  翠墨卻是嚇著了,唬得退後兩步不敢再作聲。尚真真就把昨日她們見死不救的事說了,也歎氣道:“他家這般止非一日了。妻妾相爭,白白送了好幾條人命。”
  相京生也歎氣,道:“這個蘇家卻是做不來人家,難怪越過越窮。家嚴何嚐不納妾。”舉起一隻巴掌道:“足足的排到五十多,去掉病死的,難產的,偷人攆出去的,爭風想不開的。還有二十多個在家呢。我前月回去,他老人家因為四十三娘得男,又納了五十七娘跟五十八娘。”
  尚真真聽了心裏卻是有些不是滋味,因道:“你家這許多庶母,想必兄弟姐妹也多。”
  相京生笑道:“兒子有二十來個,女兒有三十來個。他老人家都不認得哪個是哪個?全是我大母管束。”看著真真,又道:“我已是合家裏說好了,我娶親的事自家做主,也不回家,也不分相家的一文錢。所以大母極是樂意,巴不得省下替我 操 辦親事的幾千兩呢。”
  尚真真看了相公子一眼,隻道:“今日糟的那魚想是能吃了,我瞧瞧去。”站起來棄棋局不顧,走到門檻瞪偷偷掩嘴笑的翠墨一眼,道:“你那個誰,怎麽還不使媒人來說親!難到要我家養你一輩子麽?”
  翠墨羞紅了臉,道:“他還是尚家人,我就是嫁了,也還是要小姐你養活!”卻見小姐紅著臉,扶著牆走的飛快。
  相京生咕咕的笑起來,笑完了一本正經道:“翠墨,你幾時嫁,我助你幾兩銀子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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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做妾是沒有前途滴(中)


  話說相京生明知道尚家上下都樂見他合真真的婚事,還是鄭重備了一份禮送到李家去,求見李青書夫婦,紅著臉道:“我對令妹愛慕之極……她不嫌我生得黑……我想……能不能……”
  尚鶯鶯使帕子捂著嘴隻是笑。
  李青書鄭重道:“真真雖是我小姨子,也合親妹子一般。咱們交情歸交情,還有幾條要說明白。”
  相京生紅著臉道:“李大哥請說。”
  “第一,真真要嫁,是正大光明的尚真真嫁,不是梅小姐。”李青書道:“若是藏頭露尾,不如不嫁了。所以令尊令堂那邊?”他拖長聲音問:“你要怎麽說?”
  相京生笑道:“我已合家裏說好,我的親事我自家做主。隻要是我娶回來的,就是堂堂正正的相家三少奶奶,真真……我已合家母說過了,她沒有話說。”
  李青書又道:“既然曉得了,我再說第二條,真真性子綿軟,不似她姐姐剛強。若是你們相家要你納妾,你待如何?”
  相京生馬上接口道:“若是真有那一日我家要我納,自然有我出頭,不會叫真真為難。”停了一停,笑道:“李大哥放心罷,相家的妻妾爭鬥我見得多了,若論玩心眼子,相家那些人多不是我對手。若是我的女人我都護不住,也沒臉說娶親兩個字!我曉得真真是不肯叫夫婿納妾的人,我既然要娶她,就絕不會納妾。”
  李青書聽了這幾句話,笑道:“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掉頭看尚鶯鶯。道:“娘子你可還有話要問?”
  尚鶯鶯笑道:“相三公子合我爹相處日久,又得家母讚許,人品自然是好的。隻是我妹子因為我們的緣故吃過那樣大一個虧。我們做姐姐姐夫的,實是有些挑剔。”站起來對相三公子福了一福。道:“這一年你對真真如何,我們都看在眼裏。隻是我妹子她……”說著眼淚就掉下來。
  李青書摟著娘子,勸道:“真真不是小孩子了,叫她自家拿主意罷。”把哭成一團地娘子抱在懷裏,對相公子苦笑道:“你先來合我們說。我也很明白你的心,隻是婚姻大事,還當正經使媒到尚家去說。”
  相三公子站起來一躬到地,謝道:“多謝李大哥成全。我回去稟過母親,就使媒人到尚府上去說。”辭了出來才走到他的馬車邊。
  小雷從車上跳下來,笑問他:“成了?”
  相公子搖頭道:“哪得這樣容易。我要回山東去,正經請個長輩來提親。不然真真地心結如何解得?”
  小雷笑道:“偏有這樣多的花頭。依我看你們已是兩情相悅,寫個婚書拜過天地就完了。這樣麻煩做什麽?”
  “雖是麻煩了些,也不隻為著臉上好看。須知成了親還要過日子呢。我家那幾十位庶母豈是好相與?卻是要做個尚家女兒難求地樣子把人看。不叫人看輕真真,將來真真嫁過去人才敬她。”相公子看小雷皺眉,苦笑道:“你隻看到世家子弟風光的一麵。卻不曉得若是不多長幾個心眼子,何止是活不下去。若想消停過日子。那些俗套一樣也不能少。”
  小雷好似吃了黃蓮。眉毛皺成一團,道:“你家那些人。要是嫌吵,何不敲打他們幾下。”
  相公子笑道:“我這樣合你說罷,若是將來你家的兒子要娶親,兄弟兩家都有女兒,品行相貌都差不離,哥哥家的說女兒年紀大了,等不得就嫁,你去說,一絲也不做難,速速的嫁你,你會不會覺得這個媳婦不敢討?”
  小雷笑眯眯道:“也不見得,那第二個呢”
  相公子道:“弟弟家卻說舍不得女兒,要多留她在家一二年,雖是許你,然說親下聘樣樣都極鄭重。”
  小雷搶著道:“我曉得了,世人若是不曉得這兩個姑娘地為人,隻看他兩家行事,必然說這個小的比大的好。”
  相京生苦笑道:“不錯,我雖不以為然,真真也不見得就要怎樣,然我家那個情形,不唱這麽一出,她必在我家受暗氣的。雖然說我在外的時候多。然過一輩子日子,總要回去祭祖,親戚妯娌還要來往,難不成隻許那賢的進來,把愚的推出去麽?我明日就回山東去,你是合我去山東耍還是去真真處?”
  小雷慌得擺手道:“你方才說的那些道理我都記著呢。為著真真姐姐將來,我才不要去她那裏。且等你們成親再尋你們耍罷,我自回鬆江看姑姑去。”拍拍哭笑不得相公子,道:“你還要去真真姐姐那裏吧?替我問個好。”
  相京生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我還想托你照看一二呢。那個王舉人……”
  小雷笑道:“那個人?也罷,我到他家去走一遭,隻是他現搬到何處?”
  相京生搖頭道:“如今他姐姐搬到真真隔壁住。你隻當不知道他搬了,去看他。”
  小雷笑道:“你不好同去,我自去看他去。”他合相公子分手,自回相家莊,點了七八個管家,備了兩份禮物,借相家的船坐著到碼頭下,妝個愣頭青地樣子,抬了一份禮去敲蘇家的門。
  蘇家管家聽說是姚氏娘家的表弟來尋,速速稟與主母知道。王素娥因這幾日合婆婆鬥落在下風,正巴不得娘家有個體麵人來往。
  姚家自從姚員外娶妻生子,家業好生興旺,在鬆江也算是出了名地富有,雖然還有人背後說是暴發,然當了麵誰不當他是從前李百萬家那樣敬。所以王素娥把躲在書房跟母親生氣的蘇中書請來,道:“相公,我娘家親戚來了,你出去見見他。也叫你娘曉得我娘家也是有體麵親戚地。”
  蘇中書對素娥實是愛地緊,自是依從。他兩個在前廳陪小雷坐了一會。吃了兩碗茶,說幾句閑話。小雷就說要去看姐姐,借個管家帶路。蘇中書不肯收他的禮。兩個拉扯了一會,到底小雷說話聲音響些。把禮物留下。
  素娥看見蘇公子看地緊緊的護著一箱東西回房,奇道:“這是為何?”
  蘇中書笑道:“你來瞧瞧,”把房裏的使女都喊了出去,打開箱子與她瞧,卻是一隻核桃大小地銀殼洋表、半箱洋布、一匣洋糖。一對西洋式樣的銀花瓶。蘇公子就先把洋表自小匣裏取出來,笑道:“上回在鳴玉樓,我看見一個客人七百兩問一個洋商買地這麽個小玩意兒,還說買得便宜了。”按下機簧,卻沒有樂聲,他也不惱,還是喜的合不攏嘴,道:“這個不會唱曲,一二百兩銀子也是要的。李家那樣富有。這個洋表,李家舅舅們也隻有幾位有。青書表哥都沒有呢。可見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好東西。”
  素娥自覺娘家替她掙了麵子,極是喜歡。替他解下玉佩,把表掛上去。看了看。道:“銀晃晃的,不大好看呢。”
  蘇公子笑道:“不是這樣吊法。你還把玉替我係上。”把洋表揣在懷裏一個小夾層,道:“都是這樣放地。那對銀花瓶,你送到娘屋裏擺罷。”
  王素娥卻是會做人,雖然那對銀花瓶也值不少錢,還是挑了幾塊洋布,鄭重送到婆婆房裏。就是那盒洋糖,打開來看,裏邊是各色糖塊,晶瑩剔透的合寶石一般,她也不舍得吃。隻來客時取一小把擺著待客好看。過不得兩日,人都曉得蘇家外婆家雖是敗了,然當家少奶奶的兄弟卻尋著一門好親,那姚家極是有錢,他家吃的用的,都是人見都沒見過的。不信?不信的人你去看看,蘇大少爺懷裏揣著的是什麽?老夫人房裏擺著的是什麽?蘇家少奶奶身上穿地是什麽?
  不提王素娥得意,隻說小雷將著禮物尋到梨花巷王家。姚家的管家接著,極是有眼色,請表少爺到內室去坐。
  小雷將著禮物進後宅,才踏進院子,就叫一群鶯鶯燕燕晃花了眼,還好他跑得快。幾大步邁進滴珠正房光禿禿的廳裏,卻是唬了一跳。
  姚滴珠身上金玉全無,使藍包頭包著頭,穿著一件洗地發白的舊綢襖出來。小雷見慣了濃妝豔抹地滴珠,乍一見素妝地佳人,驚道:“家表姐在哪裏?”
  滴珠含淚施禮道:“我天天盼,好容易盼到娘家來人。兄弟,你再不來,我隻怕不能活著見你們呢。”捂著臉隻是哭。
  小雷退後幾步,走到裏間門口,早有明月打起簾子請他看。那裏間還不如外邊,隻得一張舊床,數隻舊箱。窗邊架著一麵爛鏡子。窗外冷風刮過,小雷隻覺得全身寒毛都豎起來。
  “姚滴珠,你這個賤人!清天白日的,居然放個男人進來!”王慕菲得愛妾通風報信,說是有個陌生男人闖入內室,慌忙趕回來,以為拿住姚氏地把柄,極是快意的喊。
  小雷扭過頭來,笑嘻嘻道:“姐夫,好久不見你,氣色甚好呀。”
  王慕菲愣了一下,想到馬三娘的板子,改了笑臉道:“原來是小雷兄弟。好些日子不見你,哪裏去了?”
  小雷看著他身後衣著華麗的兩個婦人,笑道:“我能到哪裏去,這兩位是……紅袖招的粉頭?我說姐夫,你看看姐姐都沒有一件好衣穿,無事招幾個粉頭在家做什麽?”
  王慕菲想到那日小雷在酒樓上居高臨下的一笑,卻是按不住脾氣。他想到姚家雖然富有還是白丁,他自家是舉人,姐姐家也是官,不必怕他,冷道:“這是我的家事!馬驚雷,你雖說是我娘子的表弟,到底隔的也遠了些,我不怪你闖到內室來,你說這些怪話做什麽?”
  小雷驚訝的甩手,正好看見姚滴珠眼晴裏帶著笑意,他就曉得是姚滴珠想把他當槍使,怎肯替姚滴珠出頭?忙指著香玉笑道:“這一個我卻認得,是牡丹樓的小紅牌,正是粉頭呀。姐夫不要我管,那我不管就是,我走了。”
  王慕菲冷哼道:“不送。”
  小雷故意歎一口氣,對姚滴珠道:“如今姐姐賢惠的緊,想必姑丈曉得極喜歡的。姐夫不喜歡我,我不好再來。這些禮物我帶回去了。”咳了一聲,叫站在門邊抬箱子的管家:“還愣著幹什麽?抬走!”
  那兩個管家正盯著香玉看,實是認得有一回喝花酒這個粉頭坐在小雷身邊扭來扭去。被小雷少爺一巴掌打開三丈遠,正在那裏看得出神,並沒有聽見少爺吩咐。
  小雷眼珠一轉,暗使巧力妝做生氣踢那箱子,那箱子裏卻裝了不少零碎東西,金銀寶石的甚是惹眼,嘩啦啦撒落一地,明晃晃亮晶晶,王家幾個妾並清風明月都直愣愣的看著。
  小雷看王舉人臉上有後悔之意,喝道:“你們這兩個豬頭,為何總盯著人家女眷看!還不快些撿起來?我姐夫不要,拿去給小梅送人!”
  翠袖眼皮子最淺,看見這許多好東西要叫人抬走哪裏舍得,忙走到王舉人身邊推他,道:“請舅老爺到書房坐呀。”
  姚滴珠坐在一邊不陰不陽道:“還能做幾日舅老爺?還好今日兄弟得來,瞧瞧我在王家過的什麽日子?他王慕菲寵妾滅妻,青樓買來的妾個個都是衣裳華麗,可憐我……”使袖子擋著臉哭出幾滴眼淚來,泣道:“穿得還不如妾身邊的丫頭呢。”
  小雷心裏後悔的要死,裝這一盒不值錢的仿西洋手鐲項鏈做什麽!明明是要走,踢一腳耍人家做什麽?這卻是叫姚滴珠幾句話套住了,不替她出頭也不行了。他腦子轉的極快,忙上前拉住王慕菲,抬手就是一拳搗在舉人的眼上,喝道:“王舉人,我表姐哪裏配不上你,這般作踐她,我合你到官府說理去。”
  今天帶孩子打預防針去了,早上出門的,下午才回來。抱歉晚點了。群親一個,接著求推薦票。搬出小黑屋,拉出小二黑,投推薦票,黑驢刨坑會更歡快滴。





第十六章 做妾是沒有前途滴(下)


  王慕菲結結實實被揍了一拳,氣得要死,居然敢動手打舉人!還要扭他去見官。須知見了官他是坐著,小雷是跪著,他堂堂一個舉人豈能吃這樣的虧,惡狠狠的喊道:“你合我老婆有私情,我正要揪你去見官!”
  小雷聽到“私情”兩個字,揚手又是一拳敲在王舉人的嘴上。這一拳夾著怒火,比不得方才隻用了三分力氣。王舉人隻覺得一陣巨痛,滿嘴發麻,不自覺吐出一口血來,還捎上了兩隻門牙。
  小雷看看差不多,掉頭對姚滴珠道:“表姐,他要告呢!”
  姚滴珠走到王慕菲跟前,道:“把這幾個妾一條繩拴了,咱們到縣裏去,也叫人瞧瞧他王舉人的妻跟妾都是什麽樣的。”
  小雷本不想管她閑事,隻是他是滴珠娘家人,必要站她這一邊。姚滴珠自有主張最好不過,忙吩咐道:“還等什麽,都拴起來!”
  他帶來的幾個管家抬抬手,就把四個美妾捉住了,除去吃過板子的小憐身上隻有一兩樣金玉,那三個都是滿身珠翠,遍體綾羅,一條繩子拴上。再得兩個人一左一右夾住舉人老爺。姚滴珠看著清風明月鎖門,叫她兩個在家看守,帶著娘家人,押著王舉人合四個妾出門。
  小雷叫她坐船,她不肯,道:“咱們走著去!”小雷無奈,跟在他後頭。姚滴珠走到人多處,看人們對她們指指點點,就哭道:“鄉親們,我是這王舉人的正妻,他寵妾滅妻。把我關在房裏要餓死我,幸得我娘家人來看我才得活命,求鄉親們讓道。讓我們去縣衙告他。”
  舉人寵妾滅妻!她不說還罷了,說了這幾句。圍上來許多人看熱鬧。那王慕菲被打得嘴腫得合豬頭一般,但想開口說話,夾著他的兩個管家都用力擠他,擠得他說不出話來。姚滴珠看也有數百人隨她跟到縣衙,心中暗自得意。捂著臉隻是哭。
  眾人看那幾個妾衣著光鮮,油頭粉麵都不似良人,這個正妻破衣爛衫合個老媽子似的,都指指點點,說王舉人的不是。
  到了衙門口,姚滴珠就要去敲那伸冤鼓,小雷攔住她道:“這個不是亂敲得。但敲了,不論你有理沒理,先打二十棍。你在這裏站一站,我進去尋個相識地書辦與你寫狀子去。”先進去尋人,還好上回姚滴珠的假銀子官司他有插手。實是認得幾個人,取了幾十兩銀子打點。補了一張狀紙交上去。又請中間人說。叫知縣斷的時候偏著姚氏,就有二百兩黃金送上。
  那吳縣聽說又是王舉人家。上一回姚氏打點地他極是滿意,這回自然要給銀子三分情麵。忙忙的升堂。破衣爛衫地姚滴珠合小雷站一邊,王舉人並四個花枝招展的妾站另一邊,不必看狀紙,也是“寵妾滅妻”四個字的明證了。
  縣太爺看看王舉人的嘴臉,冷笑兩聲,拍案道:“王舉人,你真是士林的恥辱。你家娘子賢惠無比,你居然這樣待她!來人,把那幾個眼裏沒有上下地妾拉出來各敲十下,以為薄懲!”
  公堂裏打板子那是要剝衣裳露屁股的。裏裏外外數百人看著,就是娼妓也要臉麵,不肯當人露下邊這張臉的,四個人齊齊哭起來,香玉有急智,哭道:“官老爺,奴家本是個妾,我家老爺叫我們怎樣穿就怎樣穿,不叫我們穿,就是有心也不敢穿的。實不關奴家的事。”這卻是把罪過全推到舉人老爺身上了。
  四個美人衣裳半掩,露出雪白可愛的下麵來,那幾個公差都有點不舍得下手。姚滴珠想了一想,上前跪倒,泣道:“這幾個妾也是身不由己,實不關她們的事,還請大人手下留情。”
  縣太爺自然應承。
  王慕菲忍著痛道:“你這個賤人,你私通被我捉住,故意妝出這副賢惠樣子,騙鬼!”
  姚滴珠哭道:“王舉人,但有男女說話你都要這樣罵人。我嫁了你一年,你吃我的穿我的,連妾都替你養活了五個。你為何還要這樣作踐我?”
  王慕菲哪裏忍得住,撲上去打她。小雷自袖手。姚滴珠縮成一團任王舉人打罵,隻是哭泣。
  縣太爺搖頭,這個王舉人實是太蠢,拍案喝道:“公堂之上哪能這樣喧嘩,王舉人,你眼裏還有王法沒有?”叫公差拉住他,道:“你考個舉人也不容易,這般胡鬧,不怕糾察禦史麽。”
  王慕菲想休姚滴珠止非一日,不過是舍不得錢罷了。姚氏明白是不肯拿錢出來,又明明白白是給他下了陷井,他卻是想明白地,卻是不如休了她幹脆。所以他方才要說滴珠偷人,還當麵打人。他想定了就道:“我並沒有寵妾滅妻,這姚氏實是不老實,不隻跟這個娘家的表弟有私,還跟一個姓羅的房客有私。這樣地淫婦,當得起我以夫人之禮待她麽。”
  哦----許多人都道原來如此,原來是舉人娘子偷人在先,有些人就指點奸夫淫婦。看看站在邊上的那塊黑炭,就有人忍不住笑道:“就是要偷人,也要偷生得俊俏地。這位舉人娘子偏愛地合人不一樣。”
  一邊說寵妾滅妻,一邊說娘子偷人,知縣大人看小雷臉色,小雷笑一笑微點頭。縣太爺會意,叫取姓羅的上來。
  那個羅老板實是冤枉,這般沒頭腦地事拉扯上他,老實稟道:“小人租這位舉人娘子的房舍開酒坊,因她家男人不肯出頭,先以為是寡婦,所以說過幾句話。後來曉得是位舉人娘子,但有事都是請管家傳話,連句話都沒有說過。哪有那等話說!小人又生的一臉麻子,舉人娘子放著舉人那樣的俊俏長相,沒的來偷我一個麻子,小人冤枉。”
  王慕菲哼哼道:“他們有奸情。姚氏哄我說要去杭州燒香,其實在酒坊歇宿!”這卻是姚滴珠賴不掉的事,又有管家並夥計做證。並不虛。
  姚滴珠卻不曾想審來審去審出她地錯,一咬牙。道:“我那次歇在酒坊,卻是曉得他王舉人有奸情,所以假說去燒香,我沒捉到,他跟個姓張的寡婦吃張家人捉奸在床。是奴怕他吃苦,拿五百兩銀子並一座宅院贖他回來的。”
  雖然姚氏極想拖尚真真下混水,但她從王素娥處曉得相家不好惹,就不敢把梅小姐那些話供出來。從懷裏取出一張收字遞到小雷手裏。小雷轉交到師爺手裏,那師爺看了看點頭道:“確有此事,這個事我也聽人說過。”
  縣太爺看了看狀紙,那常做仙人跳地張三娘他也認得,再審下去隻怕知縣老爺都要攪在這混水裏不得脫身,忙快刀斬亂麻。道:“姚氏,你隻要休書?”姚滴珠抹淚道:“奴隻要休書。奴嫁了他幾日,他就把我一個貼身使女偷了。又愛在青樓逛。上回那假銀子官司就是他早年惹家的禍根,奴隻說他愛那幾個粉頭。就把那幾個都贖來家與他做長久夫婦。誰知他把奴地陪嫁花盡,要奴問娘家要錢子不得。就變著法子折辱奴家。這樣的人,奴家哪裏還能合他過日子,奴家什麽都不要,隻要一張休書,速速離開這個人麵獸心的舉人!”
  從懷裏掏出四張藏了許久的賣身契,雙手奉上道:“這四個妾都是奴的私房銀子買地,實是禍根,奴情願都給他。”
  縣太爺哼一聲道:“王舉人呀王舉人,這樣好的妻子你不曉得憐愛,鬧到人家寧肯拋頭露麵露麵也不肯合你過日子。依著本官說,這姚氏也合你過不得日子,你又嫌她德行有虧,不如和離。你就當堂寫一紙休書,帶這四個妾回去罷。若是老爺我判,卻與將來你的仕途有礙。”
  王舉人因為縣太爺甚是和氣,又掐到他的七寸,就當庭寫了休書,擲到姚氏臉上,罵道:“賤人,你滾!”
  姚滴珠拾起來揣到懷裏,泣道:“王舉人,清風明月原是我愛的使女,兩個都才十四歲,求你看在我的麵子上,過幾年再收房呀。”她這般唱念做哭,世人看見都憐她。個個都罵那王舉人不是好東西,一時公堂外紛紛罵起來,姚滴珠哭的越發大聲。王慕菲待要罵,一來方才說了幾句話嘴痛的狠,二來卻是看出了縣太爺是偏著姚氏的,就不敢說話。
  小雷一身地寒毛長得都有尺把長,突然想到姚員外是想把滴珠嫁他的!這一回他出頭替姚滴珠脫離苦海,姑丈不是正好順水推舟?看著一邊的羅老板時時拿眼溜姚滴珠,甚是有情地樣子。他就想到叫知縣替姚滴珠合羅掌櫃主婚。小雷悄悄走到一邊,跟一個書辦說,叫縣太爺把姚氏當庭配給那個姓羅的,就再加二百。
  那書辦搖頭,小雷脫下一隻紅寶石地大戒指把他。那書辦接了,出來寫個條子,壓在手心,捧上碗茶送到知縣大人手裏,這一手原是慣做,縣太爺看了紙條會意,這姚氏想必是合那姓羅地真有私,所以她娘家人要打發她速速的嫁出去,省得她回去再鬧是非。
  “姚氏!”縣太爺拍了一下驚堂木,道:“本官看那羅老板對你甚是有情,他又不曾娶,本官說個媒,就叫你嫁了他罷,也省得你白擔這個私通地虛名。如何?”
  那羅老板跪在一邊,卻是怕官府要敲他銀子,聽得要把姚滴配他,卻是喜出望外,忙磕頭謝道:“小人願意!大人判的極公道!”姚滴珠眼裏哪看得上這種人,止了哭聲正要說話。小雷早上前一步應道:“大人所見極是,我們姚家也願意。”
  縣太爺拍案笑道:“好,雖說是壞人親事極損陰德,本官成全了一對,卻是功過相抵了,速取花紅來,叫他兩個當堂拜天地!”
  隔壁縣學裏有現成的花紅取來,小雷就把姚滴珠推到羅掌櫃的跟前,道:“羅姐夫,我姐姐常在我跟前說你的好,縣太爺主婚。卻是極體麵的事。隻要你對我姐姐好,嫁妝我們回頭就補來,一萬也有!”
  姚滴珠心裏後悔方才不該扮賢淑地弱女子。咬著牙正要說不肯,轉頭看見王舉人臉色紫漲的跟茄子一般。一雙眼睛惡狠狠瞪著她。再看看羅老板一張臉上,顆顆麻子坑裏都透著喜歡,想想這個羅麻子對她實是極厚。她回娘家不見得能嫁這樣愛她的人,也就半推半就依了,盈盈拜倒謝縣太爺。那羅老板看她肯了,更是喜歡。披著紅合姚氏拜過天地,謝過縣太爺,牽著她地手自回酒坊去。
  眾人出來。小雷還不肯罷休,走到王舉人跟前對香玉擠眼道:“你不是說鐵了心要嫁我麽?怎麽我走了幾*****就從良?”
  王舉人捂著臉怒視小雷,小雷笑一笑道:“我要去給表姐辦嫁妝,新姐夫比你好呢,必不會娶妾的。”
  那王舉人不敢對小雷發作,上前幾腳踢倒香玉,怒道:“原來你合他有首尾。難怪在公堂上害我。”正好一個官媒站在一邊,他就揪著香玉,拉下她身上頭上地金珠。推她到官媒跟前道:“這個婊 子,三百兩賣把你!”
  香玉卻是有些名氣。姚滴珠使管家去買她。她也是衝著溫柔多金的王舉人才肯從良的。三百兩雖然貴,正好一個客商經過。覺得便宜,就道:“二百五十兩,這個粉頭跟我走。”
  王舉人怒道:“賣把你!”翻出香玉的賣身契換了一張二百五的銀票,喊了個馬車,叫三個妾坐上回家。
  且說他到了家,王老太爺坐在門房等他,忙忙地問道:“姚賤人不是老實了麽,怎麽又鬧到公堂上去了?”
  王慕菲怒道:“這個賤人故意叫我當她東西,扮出一個寵妾滅妻的樣子鬧著見官,又買通官府,當堂嫁把那個姓羅的了!”
  王老太爺忙道:“我的兒,你是舉人呢。”
  王慕菲吐出一口含血的口水,怒道:“虧得我是舉人,不然哪得這樣容易脫身,她箱籠都不肯要了,分明是早就合那姓羅的有私!”進了內室,一腳踢開清風,按住明月道:“你們小姐改嫁了姓羅的,把你們留給我了,鑰匙交出來!明月哆哆嗦嗦解下鑰匙,王舉人翻遍了三間屋,也找不到姚滴珠那私藏的三萬兩銀子,又按住明月問她。
  明月哭道:“小姐的事,要問小桃紅。我們並不曉得這些,那天小姐出門帶地是小桃紅。”
  王慕菲走到後院,遍尋不著小桃紅,正在那裏暴燥,王老夫人跟小桃紅手牽著手從後門進來。看見王舉人臉腫的合豬頭一般。小桃紅極是心痛,道:“老爺,這是怎麽了?”
  王慕菲道:“你們小姐那三萬私房銀呢?”
  小桃紅想了想,道:“那一回她打發我先回家,自家去寄存的,想是送回莫家巷嬸娘處了。老爺,小姐呢?”
  王慕菲怒道:“這個賤人去告官,要我寫休書,原來在鬆江就有二心,可恨,如今她嫁了那個酒坊老板了,我呸,那人生地那樣醜,虧她看得上!”氣得使手一揮,小桃紅站不穩,跌倒在地,就發動起來。
  王老夫人忙道:“快去叫老娘來。阿菲,我抬腳,你抬腿,抬她進房坐馬子去,”
  母子兩個把小桃紅抬回房。王老太爺又叫郎中來與兒子看嘴,不過止血消腫罷了,王慕菲收拾幹淨回前院。所有姚家的管家都卷著包袱跑地久了。小憐站在二門口,一手攔著翠袖,一手攔著繡月,看見王舉人來,忙喊道:“老爺快來,她兩個要走呢!”
  王慕菲跟姚滴珠學地好鐵砂掌,一個一巴掌打倒,拖回房鎖起,罵道:“果然婊 子娶不得!小憐,你去叫後巷的李媽媽來,我把她兩個都賣了!”
  小憐跑地飛快,把李媽媽叫來,兩個粉頭一共賣了二百兩。王舉人打發了三個妾,手裏約也有千把銀子,再有這三個妾的衣裳器皿,也值千把。這些錢夠他進京了,他心裏略為安定,摟著小憐道:“好孩子。若不是你,這兩個賤人就逃了,這些東西。你撿心愛的挑。”
  小憐搖頭道:“老爺,如今家裏窮呢。我那些夠用了,這些你拿去折變,換了銀子收起來,不是還要到京城去趕考?等老爺做了官,再與我合小桃紅姐姐做新衣穿呀!”
  王慕菲極是感動。灑了幾滴男兒淚。跟小憐兩個腳不沾灰,把幾間房都收拾清楚,小憐又要了清風使,就讓她住西廂房。小桃紅生了孩兒位份就在小憐上邊,要讓她住東廂房。那個明月卻是姚滴珠的心腹,王舉人不喜歡她,拿去跟李媽媽換了一個生得還不錯的上灶丫頭,就把明月地衣裳挑了幾件把她,打算將來也收房。就安排她住小桃紅的舊房。
  那丫頭得舉人青目,極是快活,跟小憐兩個盡心服侍不提。且說小桃紅生了一天一夜,好容易產下一個男孩來,王老夫人喜極而泣。沒得管家使,王老太爺親自到蘇家報喜。
  “王舉人當堂休妻。羅掌櫃人財兩得”的故事王素娥跟蘇公子都聽說了。姚滴珠地家世雖不如尚家,也是極有錢的。誰知兄弟居然又將她休了,蘇公子就不想合他親近,就是素娥也極是不喜。
  蘇公子就道:“從前尚家二姐姐待你們家好地不能再好,因你家說她是私奔的又不生養,你兄弟就棄了她另娶,我就覺得他是突然傻了,一個小小的舉人,哪裏就能貴易妻了?再娶的這個姚氏,又有錢鈔又肯與他納妾,若是好好待她,怎麽就過不得日子,偏要拿尚家二姐姐來比,比得這個姚氏又不好了。世上似尚二姐姐那樣的女人能有幾個?他雖還頂著舉人地名頭,卻是不會有好人家與他結親了。素娥,這兩個女人在他身上花的銀子都不少,到頭來都棄他而去,可見他是不講情份的人。這個娘家你若要管,休說我娘,就是我也不依的。”
  素娥想了想,咬牙道:“雖然我也曉得他不好,然他是我親兄弟,將來你怎麽曉得他就不能發達。還是照親戚來往,我隻不助他銀子。不然我娘家我都瞧不起,你娘還不把我踩到泥濘裏?”
  蘇公子擰不過她,隻得隨她將了些禮物去,兩口子略坐一坐回來。且不說王舉人弄璋之喜,隻說姚氏再嫁,她自有數千銀子。姚員外又把從前馬三娘許的金珠一匣相贈,花了數千金替她辦了一副體麵嫁妝。小雷幸得脫身,就要在蘇州尋間大宅送把滴珠做嫁妝,他怕那王舉人狗急跳牆去壞尚真真的好事,就要讓姚滴珠日日紮他的眼。偏在梨花巷隔著王家不遠尋了一間帶花園的七進大宅,也不過五千兩銀子而已。
  姚員外一肚子子苦水倒不出來,由著馬三娘安排,把滴珠的嫁妝搬到那間大宅去鋪陳。那羅掌櫃得了姚滴珠這樣一個美人,又得了近萬地賠嫁,喜歡的睡覺都合不攏嘴,待姚滴珠極厚,買了幾個仆婢服侍她,樣樣都聽她安排姚滴珠很是吃了些苦頭,不似從前愛使鐵砂掌,她本是當慣家的,極會過日子。就叫把七進大宅當中隔開,後四進租把一個在蘇州暫住地翰林住,自家住在連著花園的前三進,卻是正正好。
  那羅掌櫃覺得姚滴珠甚會安排,放手叫她管家,兩口子極是恩愛。轉眼就到臘月,姚滴珠想到王舉人要進京趕考,說不定就要做官。自家嫁地是個做生意地,又住的這樣近,卻不能被他比下去了,就合羅掌櫃地商量,道:“你鎮日釀酒雖然好賺,卻是不夠體麵,如今朝庭可以納捐換官,何不換個中書?也不過三千兩,我家也是拿得出的。”
  羅掌櫃道:“一個官恁般便宜,就依著娘子納一個罷。若是掛了中書的幌子,酒也賣得貴些。”他兩口子就歇了酒坊,打點進京活動,果然銀子好使,真換來一個中書。兩口子歡天喜地回家。
  正所謂無巧不成書,他們在揚州泊船,那王舉人合幾個舉人落第,合包了一條船回來,兩條船正好泊在一處過夜。
  吃晚飯時,姚滴珠聽見隔船說笑,有個人的聲音甚像王慕菲,筷子舉在半空中不動。
  羅中書關切道:“娘子,怎麽?”
  話說,咳咳,可能明朝的開庭審案不會像這麽樣是個鬧劇……可素,人家真的不是明朝穿來的,這一段是跟據一些電影胡編的,YY小說嘛,看的爽就好了,要一一還原難度很高的,不是家庭婦女幹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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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烏紗帽和綠帽子(上)


  姚滴珠對穿上新官服威武了幾分的羅中書微微一笑道:“王舉人在隔船呢。”
  羅中書在京裏合顯宦們周旋了幾日,眼界放寬不把小小舉人放在眼裏,皺眉道:“他是過氣舉人,我是新任中書,娘子,你莫怕他。”
  姚滴珠豎起食指湊到紅唇邊,噓了一聲,擺了一個側耳細聽的姿勢。羅中書有些吃醋,也停下筷子靜聽。
  隔船坐的幾個想都是落第的舉人。一個蘇北口音的道:“我們還罷了,實是福氣不夠,王兄的九篇好文章全是老師讚了又讚的,為何說是作弊貼出來?分明是欺王兄是個窮舉人!”
  王慕菲自舊年吃小雷打脫兩顆門牙,雖然尋了一個西洋巧手匠人鑲了兩顆金牙,然那西洋匠人克扣了他些金子,所以牙縫甚大,說話有些漏風,總帶著嘶嘶聲,一聽就曉得是王舉人。他惱道:“天妒我!嘶----我的文章哪裏不好了?我堂堂正正考到二甲,我的文章京師裏都傳遍了,誰不說我好?偏那個考一百年也不得中的糟老頭子說我九篇都抄的他!若是他的文章好,怎麽考了幾十年連舉人都不中!”嗚嗚哭起來,極是悲傷憤怒。
  羅中書搖頭歎息,輕聲道:“娘子,那王舉人甚是可憐呢,抄襲的事體傳的天下都曉得,卻是永不許科舉了。”姚滴珠輕聲冷笑道:“他何曾認真讀過十天書,倒是抄了無數小紙條,想來抄到進士,叫人揭了海底眼,活該!老爺。你也曉得這個人,仗著是個舉人,幾次三番要害死我呢。如今他不是舉人了。卻是到我還席的時候!”
  羅中書看著娘子娥眉倒豎,勸道:“與人且留三分地。他對你實是極惡,然老天有眼,叫他失了舉人身份,再不得科舉,哪裏還有官做?若不是他這般惡行。我也不得合你做夫婦。丟開手罷。”
  姚滴珠因羅中書對她極是溫柔體貼,不肯當他麵露出本色,輕輕恩了一聲。羅中書是個老實人,不願招禍,怕娘子去合那王舉人相罵,叫船家移船到半裏之外宿了。
  卻說王舉人合幾個同他一樣失意的舉人吃了一夜酒,發了一夜的牢騷,第二日日中醒來,相對坐著發愁。眼看就要回家。落第還罷了,偏他們幾個都是查出作弊革了舉人身份的,哪有臉回家見父母妻子?
  王慕菲坐在船邊。傷心道:“這卻如何是好?轉眼就要回家,怎麽見江東父老。”揚州本是繁華之至地地方。鈔關處船來船往。多的是掛著“翰林”、“尚書”、“侍郎”字樣燈籠的氣派官船。船頭都有挺胸凸肚子地管家,穿著綢直裰。神氣活現坐在那裏指點江山。他們這船四五個一擼到底的倒黴人看在眼裏,怎麽不眼熱。
  一個道友貼著王舉人坐,數了一會燈籠,驚道:“隻這一會,倒來來去去有三四十個中書!”
  王慕菲冷哼道:“中書算個什麽東西?一千二百兩銀子一個,你有錢子你自去納。”突然驚喜道:“咦,咱們隻是不許科考,沒地說不許捐官呀。”拍著板壁叫道:“咱們捐官去!”
  幾個人又歡喜起來,商議了許久,如今隻得中書好捐,明碼實價一千二百兩,閣內使費打點林林總總也要數百,一個中書總要兩千兩。在座的卻是沒有一個能現拿出兩千兩的,眾人快活了小半個時辰又打蔫。
  有一個性子調皮的道:“現在拿不出,不見得將來就拿不出,咱們都說是中書,別人也不曉得底細。就是那幾個中進士的回來說起,沒有革了舉人不許咱們買官不是?回了家再湊銀子去京裏活動不好?”
  眾人都道這個主意甚好,就叫船家把船駛到揚州去,個個都添置了烏紗帽並七品官服,就在店裏穿戴起來。還好這幾個人都是沒有帶長隨地,倒不怕家人透風,索性在揚州又住了幾日。一個人招了兩個長隨,又訂做了官轎,打銀腰帶,替老太爺老夫人買織造衣服,有娘子的還要替娘子買鳳冠買霞帔。
  這幾個人王大人李大人的稱呼了幾天,都說納中書極是容易的事,就真把自家當成了貨真價實的中書老爺,每個人都雇了大船,掛了內閣中書“王”、“李”字樣的燈籠回家去。船到半路,王大人合幾位回鬆江的大人分別,自回蘇州。王老太爺老兩口接著回家去,換了補子衣服在身,摟著兒子喜極而泣。
  老太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甩出來,道:“我的兒,我們王家本是山東望族,隻是我們這一枝一二百年也不曾出一個官,不曾想還有今日,咱們可以挺胸抬頭回鄉祭祖了。”
  王老夫人拉著兒子左看十分的風流俊俏,右看十分地高大威嚴,喜歡道:“兒呀,如今你得了官,結一房門當戶對的親事才好,娘明日就叫媒人去尋訪,務必要替你尋一個好娘子!”
  王慕菲想到尚真真合姚滴珠先後棄他而去,實是吞不下的惡氣,老娘替他尋親,自然要挑一個才貌雙全地佳人。隻是他這個中書卻還不是真的,還要搜羅銀子去打點才好,真得了官,什麽樣地娘子尋不著?
  恰好王素娥聽說兄弟得官回來,狠替她掙了一個麵子,除明麵上賀禮之外,還有五百兩地私房貼他使用。鬆江張家也聽到風聲,使了個管家送了賀禮來,青娥小兩口也有二百兩私贈。王慕菲再把妻妾們的衣裳首飾變賣折現,湊了二千兩銀子潛到鬆江,跟那幾位中書大人一同去走小國舅張侯爺地門路。那邊收了銀子,傳出一個“許”字,隻說要部裏行文到南邊還要數月,“中書大人”四個字就是真金白銀也沒有那麽真,幾個人由假變真。都放下心來。王舉人從此改稱王中書,王老太爺也不肯再到小雜貨鋪去賭錢,王家合這個幾個中書來往。轎子羅傘絡紆不絕,漸有個興旺的樣子。隻是王家少一個女主人。王老夫人不免有些著忙,王家的大門檻恨不得叫媒人踏平才好。
  話說小桃紅一舉得男,就壓著小憐一頭。看孫子麵上,王老夫人待小桃紅自然比小憐要厚些。王中書得官回來,照理說久別重逢當雨露均沾。可是小桃紅把兒子抱在懷裏在門口一站,王舉人的腳就不聽話移到東廂去了。小憐掩門獨睡了數日,忍不住抱怨道:“誰不會生?一年生一個,三年生兩個!偏他王家上下把小桃紅當個寶,還不曉得那個孩子是不是姓王呢!”
  清風站在一邊,隻是冷笑。偏小憐看見了,問她道:“你笑什麽?”
  清風道:“姨奶奶,那孩子跟誰姓別人瞧不出來,你還瞧不出來?”
  小憐再三地問。清風低著頭隻是不肯說。那小憐就留了心,正好她老娘過生日,吃過早飯走到小桃紅的房裏來尋王老爺。要回娘家去。
  王中書抱著孩子嬉戲,小桃紅坐在窗邊笑嘻嘻的看著他們父子。極得天倫之樂。小憐笑道:“老爺。仔細把孩子嚇著。”
  王大人笑道:“哪裏就嚇著了?”舉著孩兒移到小憐跟前,道:“來。叫姨娘明年給你生個小兄弟。”
  小憐笑眯眯道:“借你吉言。”伸手把孩摟在懷裏,抱到亮處細瞧。富人家地孩子都生得白胖富態,肉嘟嘟的看著卻是差不多。小憐心裏有了清風種下地引子,越看越覺得這孩子眼熟,隻是想不起來像誰。
  小桃紅心裏本來有鬼,看見小憐總盯著孩子瞧,忙搶過來抱,笑道:“休尿到姨娘身上。”趁王慕菲轉過背去瞪小憐。
  小憐忙笑道:“老爺,我今日來卻是有事,我娘過生日呢,叫我去耍一日。”
  王慕菲道:“你如今也是官太太,比不得從前,不好隨意出門,我正好也要到蘇家去。我合你一同去罷。”
  小桃紅不肯叫小憐占上風,就道:“奴也要去耍,鎮日在家好不氣悶。如今老夫人忙著替你說親事,我越發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小桃紅正是得寵的時候,王老爺自然應允。一家四口都換了出門的衣裳。王老爺穿著七品官服,坐自家的轎子。兩個妾兩個使女再加孩子合奶媽,雇轎子劃不來了,雇了輛大馬車。一大家子浩浩蕩蕩到蘇家去。
  彼時正是初夏地時候,天氣漸漸熱氣來,王中書要叫舊街坊見識他是新中書,就把轎簾高高拉起,一路閑看。出了城過小橋,正好瞧見幾隻船向尚家那邊去。
  那船的式樣卻合蘇州的畫舫不同,並沒有什麽花頭,就是結結實實的模樣,隻有船身上寫著字號,還有一個鳥雀模樣的擺設在船頭,不倫不類的。倒有幾分像人家說的洋鬼子的洋船式樣。王舉人看著船隊在尚家碼頭停下,卻是小雷從船艙裏鑽出來,穿得整整齊齊的進尚宅去了。
  霎時間新仇舊恨一起湧上王慕菲地心頭,那當了官的得意壓都壓不下去。他咬得牙齒咯咯響,雖然京裏極是時興金牙,還有敲掉好牙去鑲金牙的,蘇州地方卻極少有人鑲金牙----看見他地牙掩嘴偷笑的可是不少。這都是那姓馬地幹地好事!王慕菲摸摸金牙,論打他實是打不過馬家人的,隻得強忍著這口氣進二門。
  這卻是舅老爺得了官頭一回來,王素娥棄了幾個族裏地妯娌,跟蘇公子接出來讓到一間二改三的小廳裏坐定,王慕菲叫兩個妾上來與姑奶奶見禮。
  霎時眾人的眼睛都盯在小桃紅懷裏的孩兒身上。小桃紅生產比不得正經弟媳婦生子,所以也不曾洗三,也不曾辦滿月,王素娥當時隻送了一份禮去,卻是頭一回見這個娘家侄兒。
  兄弟新得官,她自然要做興,笑眯眯道:“孩子來,姑姑抱抱。”
  小桃紅戰戰兢兢把孩子交到素娥手裏,臉色就有些發白。蘇公子看了看孩子的長相,也有些不自在。世人看人家孩子,總要誇幾句的。就如誇人家姑娘,若是生的美的自然誇她是個美人。若是不美還要誇她是個才女,若是無才無美貌,少不得還要說她性子好。王素娥雖然對這個孩子不在意,到底是兄弟頭一個孩兒,抱在懷裏細瞧。沒話找話誇道:“看這眉眼,看這嘴巴,生地極好,將來卻是要發達做官的呢----生得合我們家官哥兒卻是有些像?”一句話說完,眉頭皺緊,官哥兒人都說生得像爹爹,沒得侄兒像姑父!
  她越發心驚,抬頭看小桃紅臉色發白,蘇中書捧著茶吃頭都不敢抬。忙改了臉色,笑道:“後邊還有客呢,兄弟。叫阿揚陪你坐坐,小憐。你回來是為你娘過生日罷。正好我有兩件衣裳與她,你隨我到後邊來。”蘇夫人把小憐叫到一間靜室裏。就問她:“小桃紅那孩子是怎麽回事?”
  小憐被蘇中書送把王慕菲,原也是因為王素娥容不下她,哪裏肯說實話,低著頭道:“婢子去的晚,並不曉得有什麽緣故。”她心裏卻是在猜,清風說地那些話,好像是指著大少爺,若是這個孩子是大少爺的,老夫人曉得自然極是快活。
  王素娥問什麽她都推說不知,素姐拿她無法,隻得與了她兩件衣裳打發她去。那小憐想了又想,若是打發了小桃紅去,王家就是她一家獨大,自王家打了官司休了姚氏,蘇州都傳開了也不會有人肯把女兒嫁把他,若是她再生幾個孩子,不是夫人勝似夫人,這事卻是做得。她就偷了個空子走到後邊去,要給老夫人磕頭。
  三姑太太因親戚們都奉承兒媳婦,正在那裏不自在,小憐來磕頭,卻是有些嫌她,沒好氣道:“你在王家沒有丟我們蘇家臉罷!”
  小憐看了看邊上服侍地人,笑道:“老夫人,婢子在王家,聽得一個好笑話。”停住了不做聲。
  三姑太太會意,叫邊上人都出去。小憐就跪在地下,把清風說的話,並方才王素娥問她的話都說了。
  三姑太太沉吟許久,慢慢問道:“真有此事?”
  小憐道:“婢子不敢說假話,婢子是蘇家養活,雖然嫁把王家做妾,心還是向著老夫人的。”
  三姑太太道:“我曉得了,你先下去罷。”想了一想,吩咐設宴請王舉人,前邊一桌男客,後邊三桌女客,特為替王舉人的兩個愛妾設了一桌。
  小桃紅極是後悔到蘇家來,怎麽就忘了這個孩子有五分是蘇公子地?還好孩子合蘇公子生的不大像,姑奶奶說像官哥兒,他姐弟兩個生的本就有七八分像,想來表兄弟兩個像也是常事。心裏一會一個主意,不多一會就出一身冷汗。誰知心才略定,後邊老夫人又請吃飯。她隻道老夫人是被王素娥鬥敗了的膿包貨,放心抱著孩子到後邊去。小憐從娘家來,笑嘻嘻拉著她到後邊抱廈裏一張桌子坐了。吃過一半,老夫人來瞧孩子,一眼就瞧出來,生得合她兒子小時候一模一樣!她又驚又喜,忙道:“去把官哥兒抱來,叫他兄弟兩個耍子。”
  不一會奶娘抱著官哥兒來,兩個娃娃並排,果然生得差不多,老太太心裏越發有譜,喜上眉梢,對小憐使了個眼色。小憐合房裏使喚的人都尋借口走了。
  三姑太太就道:“小桃紅,你這孩子怎麽合我家官哥哥生的這般像?”
  方才官哥兒抱來,生的並不像王素娥,小桃紅就吃驚。老夫人這樣問,她心裏也有數,跪倒在地下隻是磕頭哭。
  三姑太太上前摟住她,好言道:“傻孩子,這是我蘇家的孩子了,我叫阿揚來抱抱他親生的孩兒。”
  不多時蘇中書進來,看見小桃紅抱著孩子在地下哭,他心裏本是有數地,低著頭不敢說話。
  三姑太太揚手甩了兒子一個耳光,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你偷就偷了,這孩子是我們蘇家的,你為何不認回來!”
  蘇中書結結巴巴道:“原是兒子一時胡鬧,隻是偷了妻舅地妾,到底不體麵。”
  三姑太太怒道:“體麵多少錢一斤?這是我蘇家骨血,你要他認那個不是個東西的王慕菲做爹?”喘了幾口粗氣,吃了一口茶,又道:“孩子必要留下來,這個小桃紅,我瞧著也像是有福氣地,沒得叫她們母子生生分離。小桃紅,你可肯做我家地人?”
  一邊是精窮還要娶正妻的王老爺,一邊是極富還有老夫人撐腰地孩子生父,小桃紅不消想,磕頭道:“奴情願跟著孩子走。求老夫人賞條活路。”
  老夫人極喜歡她聽話,笑道:“傻孩子,快起來。你肯做我蘇家人,我必不會虧待你。你且站到我身後來。阿揚,去請王中書跟你娘子來。”
  蘇中書就好似就用二十斤魚膠粘了他的腳,怎麽也挪不動步子。三姑太太氣極,喚了個老媽媽子去請王大人。
  王大人正合蘇大人吃酒吃的得趣,偏老夫人把蘇大人叫去了,已是不快,過不得一會又來喊他,滿肚皮納悶到後邊來。他看見小桃紅站到三姑太太身後,忙道:“小桃,你在那裏做什麽?”
  小桃紅跟蘇中書都把臉側到一邊。老夫人笑眯眯道:“舅老爺,實不相瞞,小桃紅合你妹夫有私,這個孩子生得合你妹夫兒時是一模一樣。顯見是我蘇家的種了,這卻是我蘇家對不住你。我家有的是美貌的使女,由你挑四個去,還有三百兩銀子算是小桃紅的身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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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這個。那個那個。下章,羅老太太上場,小姚的日子,不好過呀。哎。





第十八章 烏紗帽和綠帽子(下)


  王大人一口氣上不來,癱倒在地,暈死過去。蘇老夫人冷笑一聲,取了三百兩銀裝了個盒子叫小憐抱著,又點了四個生的甚好的使女,合這個睡倒的王大人一船送回家。
  王素娥聽說兄弟的孩子是蘇耀揚的種,氣得要死,獨自關門在房裏過了一會,出來隻當沒有這事,對在老夫人後院的小桃紅合那個孩子不問一個字。
  老夫人本是要等她發作的,豈料她隻妝不曉得,後招卻是不好就發動。蘇公子的心卻是偏著大娘子這邊,他自有兒子,素娥行事又合他心意,那個小桃紅不過是無意中睡過一回罷了,不太想納她。隻有孩子到底是他兒子,見著了卻有幾分喜歡,不能不要。
  蘇公子合娘子商議如何安置。王素娥靜坐在一邊不言語,問急了才道:“這種事大戶人家也常有,你問我做什麽?那是你的兒子,我自然也把他當親生兒子看。難道你將來是不要納妾的,納的妾是不生孩子的?也不多他一個。”若問如何處置小桃紅,她卻不肯多說一句。蘇公子曉得他偷了小桃紅,實是打了娘子的臉,娘子不理會也是應當,偏老母親又催他,隻得把小桃紅移到西院。
  那安排給二房住的房他不敢指給小桃紅,尋了次一等兩大一小三間房與她住。老夫人愛惜二孫兒,怕王素娥做手腳,撥了兩個心腹媳婦子給小桃紅使,又與二孫子尋奶母,又替小桃紅買了一個小丫頭。因素娥那裏沒動靜,蘇老夫人越發得意,還要與小桃紅做衣裳打首飾。蘇大人不好意思,走到老娘跟前打攔,道:“罷了罷了。偏要張揚的人人都知道,咱們臉上又不好看。悄悄的養活她不好?”
  蘇老夫人想了想也是。偷親戚家的使女也不是大事,然人家生了孩兒半年再要來,實是臉上不好看,若真扶小桃紅做二房卻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橫豎現在王素娥不能挾孫子令婆婆。且慢慢鬥她,也就安靜下來。
  蘇家的事且按下不表,隻說王舉人當時下不了台,又氣又怒暈了過去,醒來正好在蘇家雇來地船上坐著。小憐跟四個美婢坐在一張小方桌邊說話。看見老爺醒了,小憐忙撲上來,哭道:“老爺,你無事呀。”
  王慕菲想到方才的情景,血朝上湧。從頭頂紅到後脖頸,怒道:“姓蘇的臭小子地欺人太甚!沒成親就偷我姐姐,又偷我的妾!不要臉!”跟前五人倒有一半是姓蘇地臭小子睡過的。聞言都低著頭不敢作聲。
  王慕菲又氣又悔,悔不該那時節把真真跟妹子哄走。強把妹子許蘇家。結下這門親叫他丟臉的親事。若是當時依了真真,青娥將來還許張家。也不會為著蘇家的親事跟真真起紛爭,不起紛爭,真真哪裏會回娘家,不回娘家怎麽會受尚家大賤人的蠱惑起意休他!若是真真還在,就是娶了姚氏,有真真在家那姚氏想必也是老實地。他此時想起真真的好來,就覺得真真當初說的話句句都是良言,果然擇婿是要看人品的,卻是他脂油蒙了心,看中蘇公子的家世要替妹子定這門親,惹下這許多事來。
  尚真真,你為何要棄我!王慕菲看著跟前這幾個女人,雖然生的都不錯,卻都比不上真真,他越回想真真的好,越後悔。跟真真在一處過日子,隻是不許他納妾罷了,樣樣都不消他 操 心,何等的快活逍遙。他惱起來,將頭撞板壁,撞得嘭嘭響。
  小憐唬了一跳,撲上來摟著老爺,替他揉紅腫的額頭,哭道:“老爺,你這是為何?那小桃紅不守婦道,是個淫婦,若是老爺你曉得,也是要打發她地。如今蘇家拿四個來換,哪一個都生得比她好,還有三百兩的身價錢呢。老爺又不吃虧!”
  王慕菲一把推開她,怒道:“你懂什麽!一邊去!”
  小憐不敢做聲。王慕菲隻覺得萬念俱灰,若不是為著蘇家的親事,他合真真向來恩愛,哪裏會鬧不合?偏生尚真真如今視他如無物,並無半分恩愛之情。王慕菲想到她也要嫁人,他頭上卻是一連扣了三頂綠帽子,忍不住怒道:“你們三個淫婦!我縱是有錯,也是你們地夫主,偏你們三個都是一路貨色,一個兩個爭著投到別人的懷裏!”
  王老爺瘋了般,四個蘇家地使女都有些害怕,縮在一角不敢說話。這般竭斯底理小憐卻不是頭一回見,靠過去抱著老爺,輕聲道:“老爺,你沒有錯,你是好人。你比蘇家大少爺好多了,姚氏跟小桃紅都是賤人。老爺,我曉得你還記著那個尚氏呢,如今你是官了,不如正經使媒去說親,她原是你地人,你有妻有妾她不肯,沒有的你空出正房來,她還不肯回頭。”
  王慕菲正是神智不清地時候,聽見小憐這樣說,先是一喜,就想掉頭去尋真真。
  然想起在鴻升樓尚真真說的那些話,遲疑道:“她不會回頭罷。”又想到相公子說伏罪的甘結。那是他一生的把柄。他傾盡家財才換得官做,若是偷寡婦的名聲傳到吏部,一萬年也選不到實缺!一來尚真真不像肯回頭,二來還要冒吃大虧的風險,他就不肯再去尋真真。長歎一聲,淚落如雨,道:“真真,當初你為何要賭氣!如今我是真後悔了。”
  蘇州河道本窄,容不得兩船並行。一隻青篷船從後邊追來,吃王老爺坐的這隻大船逼住了不得到前邊去,索性尋了個碼頭停下,艙裏走出幾個使女打扮的少女,俱打扮的珠光耀眼。小憐認得一個是小梅,她心裏算計一會,那尚小姐是不會回頭的了,不如再紮老爺幾下,若是老爺死了心不再尋親。她的日子才好過。她忙推王老爺道:“老爺,你看,那是隔壁小梅呢。”
  王慕菲看了一眼。正是尚家那群丫頭,心中又是酸又是恨。嘴裏道:“暴發。”心裏卻是忍不住想看看是不是真真出來,過了一會又伸頭去窗外看,正好看見尚真真跟尚鶯鶯兩個攜手進一家鋪子的門。
  那個女人原是他的!那些銀子原也是他地!如今擺在那裏,白白叫那個姓相的拾了去!王老爺鐵青著臉回到家,小憐抱著銀子追道:“老爺。這三百銀子還當收起!”
  王慕菲接過盒子,藏在正房小裏間,出來打發奶娘走,就把四個新人先安排在現成的東廂住。王老夫人在後邊聽說兒子從蘇家回來,趕著要看小孫孫。卻發現兒子院子裏多了四個美人,少了她地孫孫,忍不住走到兒子跟前,問他:“孩子呢?”
  王慕菲扭頭,恨道:“咱們白替你家的好女婿養成了大半年兒子!”扭頭出了院門到前邊書房去了。老夫人問小憐。小憐道:“小桃紅原不是個好地。早先就合蘇家姑爺偷上了,今日去蘇家耍,老夫人把我家小少爺合蘇家的孫少爺放在一處耍。因他兩個生的甚像,把小桃紅跟蘇大少爺一審。才曉得這個孩子是蘇大少的。”
  小憐說一句。老夫人驚一句,聽得最後一句。痛哭起來。她不去尋兒子,奔到後院拎著王老太爺揮拳,罵道:“都是你們的好主張,替素娥尋下這樣一門好親,叫那個姓蘇地偷到我家來,我的孫子呀!”
  王老太爺丟了孫子也氣的要死,忍痛挨了幾下,推開老伴道:“那孩子是蘇女婿的?”
  老夫人嗚嗚的哭起來。王老太爺先是氣,後是喜,笑道:“五兒,這是喜事呢,你想,這幾*****叫媒人去說親,後巷吳家跟賈家,不都說我家前頭有妾有子,不肯合我們家結親麽,如今妾也沒了,子也沒了,我兒子是七品中書呢,合知縣大人一樣的品級,還能尋不到好親事?正好使人去說門好親。”幾句話說得王老夫人止了哭聲,轉了笑臉,道:“可不是,那孫子是人家的人,我們白替他養活,還沒問蘇家要飯錢呢。”風風火火衝到前邊書房尋兒子,笑道:“我的兒,你休惱,小桃紅這個小賤人是個淫婦,哪裏配做我王家妾,就是那個孩子,不叫他蘇家認回去,難不成我們替姓蘇的養兒子麽!我與你慢慢尋大家閨秀為妻,必要強過姓姚地小賤人。”
  王慕菲先叫小憐勸了幾句,已不似先前那樣惱,再吃老娘說這幾句,轉念一想,可不是!若不是此時揭破,他養人家兒子一輩子,摟著淫婦過日子,才是西江水都洗不脫的綠油油。好在小桃紅是個通房,這種女人送來送去也沒什麽的。蘇家不也把小憐送把他了?隻是吃虧在替人家養成了大半年兒子!到底人家也還了他三百銀子並四個美婢,算起來還是他劃得來,也就慢慢不氣了。再者說小桃紅在他心裏還沒有姚氏重。那姚氏陷他於不義,又當他麵改嫁一個賣酒地麻子,還害他掉了兩顆門牙,這樣潑天的仇恨他也暫時隱忍,小桃紅還真算不得什麽。
  王慕菲盤算了許久,他這個中書雖然過得幾個月就有憑文下來,然要得實缺還要銀子打點,所以必要先籌劃一大筆銀子來,待做得實缺,花三五年功夫升上府道,再花上三五年轉升督撫,不隻姚家那樣地富戶,就是尚家李家那樣合顯宦有幹係地人家,也能收拾了他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王慕菲冷笑兩聲,回房取了十兩銀子交給老夫人做家用,又取了十兩給她做尋媒人的使費。
  他自家揣著數百銀子,要尋門生意做。想來想去,正是收絲地時候,從前尚真真收絲轉眼幾十變幾百,其中關竅不過是細看兩個字,又不難。不如就去收絲。就喚了他那兩個長隨,換了秀才服色下鄉去收絲。
  山東,相宅
  相夫人對站在階下的三子京生搖頭歎氣,道:“雖然我許了你,然你父親的脾氣你不是不曉得,那個尚真真雖好,畢竟從前合人私奔過。你若娶了這樣的娘子。你父親的臉就丟盡了。我勸了一回你父親還是不肯,依著我說,不如納她為妾。”
  相京生微笑道:“母親大人。我隻娶妻,不納妾。若是不能娶尚真真。我也不會娶別個。”
  相夫人笑道:“你一向是個有主意地,你不肯娶我也不會逼你。隻是你終是相家人,行事要多替相家想想,莫要失了相家體麵。”
  相京生道:“我蒙母親恩養多年,頗曉得母親持家的苦處。自不會讓母親為難。”微點一點頭要走。
  相夫人喝道:“回來,那個尚氏做妾倒沒什麽,你隻說是納她為妾,也不娶正妻,豈不兩全其美?你自過你的小日子去,就是你父親也沒有話說。”
  “母親,我要娶妻,不是納妾。”相京生笑了一笑,道:“父親那裏不行。我自想別地法子就是,母親不必擔心我會丟相家的臉麵。”行了禮退出去。
  相夫人長歎,對從屏風後走出來地相大人抱怨道:“許了他又怎地?到底是個庶出。又不叫他做官,他又不拋頭露麵。你幾十個兒子。少一個體麵親家又何妨。”
  相大人沉吟了一會,苦笑道:“非是我不想許他。那尚家二小姐我也使人打聽過,品貌都過得去,雖然是失貞,有那數十萬家私也抵得過了。隻是娶了她來家,兒媳婦們相處又豈是容易的,這些話又哪裏是能藏得住的?大兄弟十幾個,隻他的娘子不如人家,兄弟們必有爭執。與其將來麻煩不斷,叫兒子抱怨我當初心軟,不如現在叫他難受幾日。”
  相夫人對這個對她甚是貼心的兒子甚是喜歡,隻是老爺說地在理,也就不再說話。相京生又住了兩日,稟報父母親要到京裏去瞧朋友。相老爺就打點了些進上的禮物,還有京中幾個要好朋友處,也有土儀一二,打發兒子去。
  相京生將了禮物到京裏,尋著那個姓江的官兒,把與他的厚禮交割,就求江大人麵聖時替他說幾句好話,討個官做。那江大人一則收了他家的厚禮,二則相京生生的平常,索性留他住下。彼時正是大比的時候,京城裏到處都是舉子,實不好租房,相老爺那幾個好朋友家,哪個家裏沒有待嫁的女兒?所以相京生也不肯去住。他在江宅住下,再去各官處送禮,人家聽說他住在江宅,也不敢留他,隻是回禮厚了一倍都不止。相京生是個灑脫的人,回地禮都與了江大人。
  那江大人帶著他把相家進上的禮物送上,其中卻有十幾樣是相京生私自添上的新鮮西洋玩意兒,不隻貴重,而且稀罕。龍顏一見果然大悅,江大人趁機附耳美言了幾句,就賞了相京生一個候選同知,相京生大著膽子又替未婚妻求封。聖上問他是哪家小姐,相京生就把蘇州尚家小姐真真地名字報上。聖上隨口就許了。
  這個官兒是五品,不大不小剛剛好。若是不使錢活動,一輩子也謀不得實缺的。相京生求同知,一為地是相家幾個兒子隻有一個是從七品地文林郎,別個還在讀書舉業,他有了官兒做護身符,相家的生意就可以雙手交出去,從此行事由他心意。二來,他使了先斬後奏這一招,封誥上地名字都填的是尚真真,相家不能不認。橫豎尚家是肯把女兒嫁他的,真真也是肯的。有了五品宜人的身份,相家小一輩的媳婦裏邊,也無人能比她身份高貴,又是聖上欽點的,誰人敢說她不是?當今的愛妃劉氏還是青樓出身呢。
  在相京生,不過多花幾兩銀子罷了,他經商多年,卻為相家兄弟們瞧不起,原也是有一口怨氣在胸口,上年聖上南狩恰好叫他結識了江大人,他就有納捐買官的想法。這一回叫親事逼急了他,買個官兒一來從相家生意裏脫身,二來又得真真為配,正好一舉兩得。
  相三公子得官的消息傳到山東,相老爺拈著胡子笑罵道:“臭小子,去年派他兩個差使,他倒好,自己就巴結上了,曉得借力打力。還算他識相,沒有要實缺。”
  相夫人反啐他道:“可惜了這孩子,沒有托生到我肚子裏。買個官兒你做爹爹的也要挑他的不是。”
  聽說三公子新得五品同知,就有許多人家來求親,相老爺挑了幾家合相夫人商議,要與他對門好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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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如花美眷(上)


  相三公子得了官並沒有在京城逗留,使了個會說話的家人先回家報喜,他自己掐著日子在家人到的第二天才踏進相府。
  相大人早挑中濟南府一位做過高要知縣的範大人家的大小姐,隻待兒子回來,範家相看走個過場就與他下定。誰知管家回來報喜,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三少爺得了官,又得聖上賜了五品宜人與未婚妻尚家小姐之事說知,說罷就磕頭向老爺夫人道喜。
  相夫人跟相大人聽了,相對發愣。過了好一會,相夫人先笑道:“這孩子性急的,卻是要趕緊去蘇州行聘才使得。”
  相大人哼一聲,出來就到排行第十一的愛妾處。愛妾接著,看老爺不大高興的樣子,攬著老爺的脖子嗔道:“老爺,你等閑不來,來了還擺著一張臭臉,若是不喜歡奴,去別的姐妹那裏就是。偏要叫奴跟著你不快活。”
  相大人軟玉在懷,長歎一口氣道:“你到我家也有十來年,看老三怎麽樣?”
  愛妾笑道:“你隻瞧三少爺十一二歲上頭就合表叔家走的那樣近,就曉得他是個有主意的。不是奴說嘴,大太太生的那幾個,捆一處也抵不得他一隻手。”
  相大人搖頭道:“如今他想自立門戶呢。”
  愛妾奇道:“這是為何?咱們相家家大業大,但是賺錢的生意都在他手裏,相家他能做一大半的主,難不成他……”掩了口不肯再說。
  相大人是把這個愛妾視做心腹的,見這個情形,如何不曉得妾是怕三兒子的手段。笑道:“他買了一個官兒,雖不是實缺,顯見是不想管家裏生意了。如今滿府找不出一個能接手的人來。”
  愛妾想了想道:“奴雖然合三太太四太太都不對付。六郎七郎跟九郎都是能 幹地,不如叫他三個協辦。”秋波轉得一轉。露齒笑道:“橫豎老爺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就自家管起來,把少爺們都派了差使,看誰合意就叫誰一攬了去不好?也省得心思總放在那幾個妹妹身上。”
  相大人叫愛妾恰到好處的吃醋哄得合吃了半壺酒一般暈乎乎的,大樂。他心裏盤算自家別地不多。兒子實是不少,不隻六七九三個,還有三四個成年兒子都是有些才幹的,不如把家事分分,多叫幾個兒子管,倒比一個人管要好些。
  相老爺計定,在十一姨太太這裏睡了一晚,第二日起來,相夫人喚他來看聘禮。相大人細細看了禮單,道:“聖上親口賜地五品宜人,還要加厚些。再把那尊送子玉觀音並前日劉尚書送的玉香爐添上,下聘是你親自去?”
  相夫人本來備的禮就極厚。相大人加的那兩樣也值二千兩。卻是比她兒子還要厚,不免有些不快活。道:“叫老三去呀,她家六郎生的孩子也有七八個,咱們家再沒有比她有福氣地了。”
  相大人笑了一笑點點頭,回頭相三公子進門請安,甚是和顏悅色。這邊相夫人就使了三夫人去蘇州下聘,相家又請了幾位近親做接新客,浩浩蕩蕩三四隻船向江南去了。
  相公子曉得真真必許的,也不急著回去。稟明父母親,說是成了親想在蘇州住幾年,待娘子生了孩子再回來。這樣卻是想的周全,若是新嫁就來,家裏的兒子媳婦或者不伏氣,都鬧著要相大人買官哪裏招架得住?相大人也許了,隻說路遠,就叫三夫人在蘇州與他主婚。相三公子隨把曆年帳目並手下管事移交,忙了三四日交害清楚,兩袖清風追三夫人的大船去了。
  相夫人實有些心酸,這個兒子吃虧在不是她生的,借著成親先脫了這是非窩,又有五品的官身,又有合他心意的娘子,在蘇州何等自在逍遙。偏她生的幾個兒子都看不明白,一個兩個窩在家裏。也不想想,相家雖然巨富,然這許多地兄弟姐妹,將來成親生子,等到分家的那一日,一個人能分多少?卻不如早早的搬出去,年節時回來走走,與人與己兩便。她心裏拿定了主意,雖然經商名聲不好,為著將來打算,也要安排一個兒子去管家裏這些生意。相家有大兒子地妻妾們想的合相夫人都差不多,那相府地光景也不必細說。
  隻說相京生脫了身,走地卻是陸路,一路星夜兼程搶在三夫人前頭到蘇州相家莊,先使人捎了信到尚家,兩家籌備起婚事來。過了十來日三夫人到蘇州,在莊上歇了一日,原船到尚宅,尚鶯鶯請了婆婆出頭,完那三媒六聘的禮數,擇定六月二十二吉日成親。
  尚鶯鶯為著妹子地嫁妝卻是頭痛,恨不得把尚家都做了陪嫁,鎮日在家打轉安排這個,打點那個。李青書看著好笑,道:“嶽父大人雖然在南洋趕不回來,你也當問問妹子的主意,那相家是大家,兒子多媳婦也多,陪的多了也不是好事。”拉著不情不願的娘子去問妹子。
  尚真真紅著臉道:“他使人捎信把我,卻是曆年相家媳婦的嫁妝單子。妹子斟酌著也擬了一個單子,姐姐瞧瞧罷。”命小梅把單子取來給尚鶯鶯瞧。
  素白紙上寫著:四季男女衣裳各八箱,各色尺頭一百二十匹。全套明水臥房家俱並書房家俱,花瓶碗盞擺設全套。文房四寶並書十二箱。金銀珠翠頭麵各二套。妝銀二千兩。
  李青書看完了看相家媳婦的嫁妝單子,看完了笑道:“好實惠,明麵上這些也差不多,正好比最厚的那位次一等。卻是叫相家人無話說”
  鶯鶯道:“這個還不到我的零頭,怎麽使得!”
  尚真真笑道:“姐姐,圖的是大家體麵,不能叫他在兄弟夥裏為難。難道好叫人說他是圖我家銀子才娶我的麽。”
  鶯鶯這才不言語了,過一會又道:“他家規矩大。你家常使的這些人隻怕不夠。”
  李青書笑道:“你妹夫已是說了,成了親隻在蘇州居住,不回山東。他已是得了個官兒。又不肯管進項,沒有地在家穿人家的小鞋。就是他肯在家。相家那些得了他從前差使的人也不肯地。你偏要把銀子從左手移到右手去,何苦來。”
  尚鶯鶯瞪眼道:“我如何不知,隻是舍不得妹子。總是在家好,嫁了人,相公再痛愛。也比不得做姑娘時可以任性。多些嫁妝,公婆自然愛你。”拉著尚真真的泣手道:“從此以後咱們是兩家人了,叫我怎麽舍得。”
  尚真真紅著臉不好說話。李青書眼圈也有些紅,走到外間看聘禮,頭一抬就是珠冠、雲肩、霞帔合補服,叫人抬進來,笑道:“可是了不得了,五品宜人呢,可比你風光。咱們還是算算那一日請客罷。你家地又不好請柳家。隻有七八家卻不好看。”
  尚鶯鶯笑道:“合你走得近的幾個兄弟都請來就是,倒是戲,倒要合那邊商量。蘇州一共也就那幾班小戲,休要他家請了我家又去請。”
  正說話。相家使人來問他家訂的哪班小戲。尚鶯鶯忙想了兩家把名字報上。叫人合相家一道去訂。種種忙亂不一而足。到得成親的頭一日,尚家使人送嫁妝。並不學人家誇富,卻是使的中等座船,裝了六船,尚鶯鶯自家送到相家莊去鋪床。
  尚家雖然富有,卻是在鬆江十來年,蘇州人通不曉得。江南人嫁人,窮奢極欲,窮人不必說他,就是那中等人家,也要頃盡全力嫁妝,他家六船嫁妝雖然不少,也不是很多。繞著蘇州城轉了一圈,大紅地燈籠掛在船頭,又有五品同知字樣倒也惹得許多人看。
  那嫁妝船出了城自向相家莊去,前邊卻有船開道,就擋住了一些航船的道。其中就有王慕菲的收絲船。王慕菲到鄉下轉了一圈,才曉得今年的絲價賣不上來,鄉下的絲積得滿坑滿穀。比他那年去收便宜一半。他帶的四百兩銀,收了好絲,將到當鋪去當。起早貪黑收了十來日,人都黑瘦了兩圈。這一日卻是從湖州收得一船好絲回來,偏叫人家的喜船擋住了,他就走到艙外看,抱怨道:“成親就成親,有陸路不走,偏要使船送嫁妝,卻是擋人家道呢。”
  他雖是秀才妝束,然說話一掀唇就金光閃閃。邊上一船坐的都是外地客人,卻有曉得這是京裏傳來的風氣,不敢看輕他,都隨聲付合。王大人聽了得意,正要賣弄,笑著指點道:“這許地卻是個二品的官家,你看他那回避、肅靜的牌子雲頭紋都合縣衙裏不一樣,想是哪個官兒家娶兒媳婦呢。”一邊說一邊看到船上掛著地燈籠上寫著“尚”字,卻是愣了一下。他又想到真真,心中悔起來,若是當初自己沒有聽爹爹的話去娶姚滴珠,想來真真地嫁妝要勝過這個十倍吧。原來不曉得趁生活這樣難呢,看真真收絲不過動動嘴皮子,他收絲卻合防賊似地,若是一不小心,那起人就在絲裏攙陳絲,攙爛棉絲,極是可惡。王慕菲長歎一口氣,他吃了十來天的苦頭,日日在外頭勞作,卻是遇著什麽都想到尚真真,連近日一個指揮使要把妹子許他,他去瞧了瞧,都覺得人家生得不如真真一半,不肯要。
  那嫁妝船過去,兩邊地船紛紛搶著進城。王慕菲也叫船家撐船。卻聽見岸上幾個外路口音的人喊道:“那船家,你看到我們的船了沒有船家笑道:“蘇州有多少船,我們哪曉得你方才坐的是哪隻船。客人,你若要我捎你們,合這位秀才說。”
  那幾個人著了忙,聚在一處商量了一會,有一個道:“我們要到梨花巷,隻是人多些,還有十來個在後邊茶館裏解手,可能等我們一會?”
  那船家卻是這幾日王舉人包他船的,又正是順路,極想捎上他們賺幾個酒錢,笑嘻嘻央求王秀才道:“王公子,我們捎幾個罷,得了錢,明日小的叫堂客燒幾個好菜請你好沙?”
  那群人已都出來了,王慕菲看裏邊有兩個青衣少女,膚色白淨,生得一模一樣,難得又有七分美貌,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那船家大喜,搭著跳板招呼他們上船。王慕菲就請女眷們到艙裏坐。這一群人裏邊,好像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打頭。不論男婦都對她極敬畏。她們婦人坐在艙裏氣悶,過不得一會就說起話來,王慕菲在船尾貼著艙口坐著,句句不落。
  原來這一群人是來尋親的,老太太的兒子到蘇州來做生意,發達了還做了官,所以老太太帶著幾家親戚來投奔。王慕菲數數,大人孩子加一塊也有三十多人。不禁咋舌,蘇州樣樣都是貴的,這許多人來投,不隻要吃飯穿衣,還要替人家張羅婚嫁,哪裏是個盡頭?他看著那一雙姐妹花羞答答坐在一邊,忍不住一笑。太陽射在金牙上閃閃發光,姐妹花許是一回看見金子,齊齊驚歎,兩雙妙目都盯著王慕菲。王慕菲微微點頭,正想尋話說。
  那個老婦人硬梆梆的道:“客人,這裏都是女眷,你到外頭去。”
  王慕菲愣了一會,眼角掃到那妹妹嘴角邊的梨窩,笑道:“大娘,這船是我包的呢。隻是見你們誤了船,所以許船家帶你們一程。”
  老婦人看他眼睛不老實,狠狠瞪他一眼,道:“我兒子是大官呢,你休打我侄女的主意!”
  王慕菲輕蔑一笑,道:“敢問是什麽官?我還是中書舍人呢。”
  老婦人張了嘴,奇道:“內閣中書舍人,人家都說是不得了的大官,咦,你也是----哪裏能到處都是!你一個窮秀才滿嘴胡說!”
  內閣中書舍人,還是中書呀,二千兩一個。王慕菲看看船外頭,左邊一隻船上燈籠寫著中書,對過一隻船上燈籠也寫著中書,心頭卻是有些懊惱,怎麽中書這樣多!看老婦人得意洋洋瞪他,忍不住道:“你瞧外邊,中書有幾多?我是又有什麽稀奇!”
  老婦人看看半艙絲,冷笑道:“誰做了官還收絲?我兒子做了官,就不賣酒了。”卻聽見外頭有人喊哥哥,有人喊舅舅,有人喊外甥。老婦人忙走到前邊去看,卻是她兒子坐了一隻半新不舊的船來接。王慕菲心神俱在那一雙姐妹花身上,心中一直可惜她兩個生在窮人家,若托生在姚尚那樣的人家,娶一個來,才是如花美眷。
  如花美眷羞答答留著背影給王慕菲,他有些不舍,跟在後邊進艙,好容易從一堆絲裏撥出腳趕到前艙口,正好看見一張麻子臉,正是那奪了他娘子的賣酒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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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如花美眷(下)


  羅中書穿著七品的官服,戴著烏紗帽子,就把那麻子隱去了一大半。其實他生的濃眉大眼,又是一臉忠厚的樣子,合王中書站在一處,也不見得就被他比下了下去。男人麽,臉上有幾點麻子又不礙什麽事。羅老夫人看看自家兒子甚是威武,再回頭看看那個青衣秀才,白淨俊俏得跟小旦似的,哪有自家兒子看得順眼。
  偏生那對姐妹四隻眼睛都躲躲閃閃去看那秀才,羅老太惱了,罵道:“賊秀才,不要臉!”羅中書卻是個老實人,衝王慕菲拱拱手,道聲謝字,扶著老太太進艙裏坐。一個管家出來丟了五錢銀子把那船家吃酒。王慕菲愣愣的看著那船在他前頭到梨花巷方向去了,忍不住喃喃自語:“他一個賣酒的,憑什麽去買官,還合我一樣是中書,難道七品的中書都不值錢了?”
  兩船一前一後向梨家巷去,那一雙姐妹時常的伸頭出來看王慕菲。王慕菲隻是發愣,到了碼頭,自有管家去雇馬車來運絲去當鋪。
  王慕菲因羅家人都朝梨花巷去了,他是打定了主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人,自然跟著過去,驚見這群人進了前巷,那邊俱是高門深宅。王舉人看著他們走過一箭之射的青磚牆,踏進三間縮進去的大門,門上懸著四盞紅燈籠,兩盞是“羅府”,再兩盞是“中書”。王慕菲氣結,這個姚家甚是可惡,姚滴珠嫁了賣酒的,就與他買官,就與他置大宅,憑什麽姚氏合他做夫妻的時候不與他買宅買官?王舉人想不通自家哪裏比那賣酒羅差。極是不快活,悶悄的家去。
  且說姚滴珠嫁了羅老板,起初雖是有些不情不願。然這個姓羅的對她極好,又有一門不能對人說地好處。滴珠合他做了數月夫妻。漸漸覺得他比王舉人好十倍,對他實實的有幾分恩愛。因他做了官不好再做生意,所以自京城回來之後,就把酒坊租把人家,那租金還是滴珠收著零花。老羅自家又有積的兩千兩,尋了一個當鋪投做本錢,一年也有四五百兩地紅利,他們一家子過日子卻是足夠了。
  姚滴珠有心把她私藏的銀子拿出來做生意、買田地,四處托人尋訪。這一日突然有個老羅地同鄉來傳話,捎了一封信把老羅。老羅接了信忙忙的就出去門了。姚滴珠心裏起疑,走到帳房去尋信,卻沒有尋找,出來找管家。幾個長隨都帶走了。姚氏更是納悶,回到房裏尋思:難道他是有了相好的,如今富貴了。就要背著我去偷偷摸摸?這般想著,就把幾個侍兒支出去。翻妝盒。翻箱子,樣樣都在。她想若是真有那樣的人進門。自家的財物還當收藏好,忙忙地把姚員外陪嫁的貴重首飾都收起來,使個小盒子裝好了,拿板凳搭在箱子上,使汗巾子綁在箱子間的房梁上。還有貴重的衣料也都挪到幾個不起眼的大箱子裏,使大鎖鎖了個嚴實,收拾定了,正在房裏拍打衣裳上的灰塵,就聽見羅中書喜道:“滴珠,你來,我娘來了!”
  姚滴珠聽得是婆婆,那心就放下一大半,堆起滿臉的笑來,一邊接出去,一邊道:“相公,婆婆要來,你也當早些說知,好預備房舍呢。”
  羅中書嘿嘿的笑起來,扶著老娘進正房,道:“娘,這是兒子討的媳婦滴珠。”把羅老太扶到上座,就拉滴珠跪下行禮。
  羅老太仔細打量新媳婦,生地極是美貌,年紀卻有二十多,心中就有些嫌她年紀大了,不喜歡,再看她頭上珠翠,身上綾羅,手腕子上層層疊疊套著四五隻細金鐲,老人家是苦過來的人,見不得蘇樣的婦人地奢侈打扮,又添了兩分不喜。
  羅中書心痛娘子,等不及老娘喊起,就把滴珠拉起來,小兩口極是恩愛的樣子落到老太太眼裏,就成了媳婦壓著兒子,老人家又添上兩分不喜,板著一張臉坐在那裏不肯說話。
  羅中書笑道:“娘,你要來,也當先使個人捎信來呀,滴珠,你去看人收拾屋子。”羅老太太看滴珠福了一福告退,冷冰冰地道:“兒子,你就忘了是哪個養你到這麽大?老娘賣了棺材本,親戚們湊了四五百兩銀子把你出來做生意,你倒好,這樣胡花海用。”
  羅老板紅著臉道:“兒子不曾亂花。兒子販了些貨在蘇州賣,因這裏地酒都不如咱們家的好,所以起意在這裏賣一二年酒。”
  羅老太怒道:“賣酒就賣酒,你買這樣大房做什麽?還去捐官,難道銀子咬手麽!”
  羅老板地臉越發的紅了,結結巴巴道:“這房子是滴珠的賠嫁,捐官卻是嶽丈與的銀子。兒子雖然賺了有一千多兩,這樣的房子卻是買不起的,休提納官了。”
  羅老太聽得兒子這樣說,想到方才兒子護媳婦護的甚緊,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這門親事結的還好,那媳婦娘家為何這樣舍得花錢?”
  羅老板道:“她娘家是鬆江姚家,有名的織造大戶呀,家裏還有兩個小兄弟。這點子算不得什麽的。”他輕描淡寫,想把滴珠再嫁的身份掩起,忙笑道:“過幾日天氣涼了,娘到滴珠娘家去瞧瞧,她家的房子蓋的合天宮一般,隻管家就有一二百個。”
  羅老太太早年守寡,守著亡夫留來的二三百金的小產業過日子,以為有一二萬兩銀子就是巨富了,聽得說兒媳婦娘家陪嫁這樣大宅,還有幾千兩替兒子納官,必是極有錢的人家。然那般有錢,女兒又生得美貌,哪個不好配,偏要挑自家的麻子兒子配,心裏揪了一個大疙瘩,拉住想去前廳張羅親戚的兒子,道:“你且把話說明白。她家有錢,為何尋你做配。我瞧著她也不小了。”
  羅中書苦笑道:“她前頭嫁過一個舉人,就是圖她娘家有錢才娶的她,把她的贈嫁都花盡了。她不肯回娘家要錢,就把她關在家裏想餓死她。好容易告了官和離地。”
  羅老太歎氣道:“原來是個吃過苦的。隻是她是離那個舉人就嫁你還是隔了時間尋媒的?”
  羅中書紅著臉道:“他們打官司,說她合我有私,喊了我去做證,我原租地她家店麵,後來她家人說我老實。就請知縣主婚了。”
  原來如此!羅老太怒發衝冠,跳起來揪著兒子的耳朵,罵他:“你好地不學,學人家鑽狗洞,這種不貞的婦人甩把你,你還敢娶她!你是看上人家那幾兩臭銀子了?”
  羅中書護著耳朵大叫道:“娘,沒有,我從前合滴珠是清白的,隻是那個舉人胡亂咬的。若是有私情,知縣自然審得出,也不會叫她合離呀!”
  羅老太半信半疑公手。羅中書取了婚書把老娘看,道:“娘。你是認得字的。你瞧,這不是知縣大人地印?”
  羅老太太劈手奪去。看了又看,收在懷裏道:“就算是真的,這個婦人也不像個老實的!你一個叔叔一個舅舅聽說你做了官,賣了房子田地都來投你,須要好好安排才是。你領我轉轉!”
  羅中書自然依從,帶著老娘把四進院子都逛遍了,老太太心裏了數,就道:“你們西院裏那幾進都是空的?”
  羅老板道:“滴珠說我們家人口少,西邊四進打算租把人家住,隻是零碎租一二間的不好租,要租把一戶人家的。”
  滴珠說滴珠說,養活了二三十年的兒子如今口口聲聲都是媳婦說如何,老夫人如何不惱,怒道:“西院聽我分派,第三進給你大叔叔一家住,第四進給你小舅舅一家住,前麵二進收拾出來做客院。你借了親戚們的銀子還要還,不如索性請他們多住幾日,等你得了實缺都跟你到任上去。”
  羅老板苦笑道:“娘,你不懂得,這個中書雖然是七品大官,其實不能做知縣的,就是好聽罷了,再一個不必交稅,所以中書才好買呀。”
  正說話間,姚滴珠笑著尋來,道:“相公,為妻都收拾好了呢,娘在我們第四進院裏住,親戚們女著就先合娘住著,男客們就住前邊廂房好不好?”
  羅老板正想說看,羅老太狠狠地瞪他,他左右為難,想到親戚們變賣了家產來投奔他,還是住西邊妥當,苦笑道:“娘子,舅舅跟大叔都要長住呢,把西邊三四兩進與他們兩家住呀。”
  姚滴珠愣了一下,笑道:“這卻比為妻想的妥當了,我就去辦。”旋風一般帶著管家使女們把鋪蓋等都移來,叫人到廳上請那兩家親戚去,自家來請婆婆到第四進去住。那第四進卻是個五開間的樓,原是空著地。還好暑天不消多少陳設,移了床榻桌椅來,再安幾樣擺設,掛幾幅卷軸,移幾盆花木,就甚有個富貴人家的氣象。羅老夫人縱然有七八分不喜歡滴珠,也覺得她安排地甚至好。自此羅老太帶著一對雙生地娘家外甥女住在第四進,羅家大叔住西院第三進,羅老太娘家呂大舅一家十來口人住第四進。空著前兩進自然不會再有那有錢人來家居住,姚滴珠怕他們家再來人,忙忙的租把兩個小吏,連花園都隔開了租把一個來蘇州耍地富商。羅老太叫姚滴珠的富貴氣唬著了,待媳婦甚是客氣。
  待媳婦不客氣的卻是相家三夫人。這位三夫人早年肚子極是爭氣,一口氣連生了八個兒女,元氣大傷,所以相大人不愛她,偏她幾個兒女都結的好親,相大人又要讓她三分。所以相府除去相夫人,數得著的就是這位三夫人,一則有些威風,二則不受寵愛,那婦人的心思不免有些刻薄。替人家的兒子主婚雖然風光,她不在家,相三留下的那許多商鋪營生就搶不著。所以三夫人心中暗恨。尚真真的陪妝送到相家莊,她察看過又是極厚的,連她幾個兒子都比了過去,越發的心裏不快活。是以禮成第二日清早,她就端坐在堂上。合一群親戚們等兒子媳婦來敬茶。
  相京生苦戀尚真真數年,好容易抱得美人歸,又怎麽會叫娘子吃虧?第二日清早起來。真真羞答答梳妝。他看了一會,就道:“我那三娘不是個安份的。你按五品大妝起來,我也穿上官服,去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尚真真紅著臉嗯了一聲,扣了珠冠,插了翠鳳。果真大大地妝扮起來,四五個使女圍著,跟在相京生身後到廳上去見長輩。
  三娘坐得定定的,取了碗茶吃著,合幾個親戚存心要看新娘子的長相,誰知到了時辰,驚見相三公子穿著官服來。三夫人雖是長輩,還是個妾,並沒有封誥地。平常的庶子跟前還能充充長輩地排場。偏相三穿了官服出來,她哪裏好坐著,隨同眾親友一道站起來。相三就叫真真隨他對著兩個空座向相老爺相夫人磕頭行禮。又叫捧出生母的靈位來。磕頭行禮。再則引她見過眾親戚,才到三夫人跟前。淡淡的道:“這是三娘。你福一個罷。”尚真真福了一福,相三公子就拉著新媳婦回房去。
  三夫人氣得要死。對幾個親戚抱怨道:“我在相家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麽就受不得他幾個頭?”
  那幾個親戚如何不曉得這個看似體麵其實不討好的差使,是相夫人故意甩把她的?一個個都緊緊閉了口不說話。過不得一會,相三公子帶著改了妝地真真再來,笑道:“今日三娘在,還有表姑丈跟六舅父七舅父都在,京生正好有些話要說。”
  三夫人恨恨道:“你還曉得我是你三娘?我替你主了婚,你連頭也不磕一個?”
  相京生笑道:“三娘,我是大母養活的,雖然大母一向對你客氣,你也當明白你的身份,現擺著兩位舅父在此,你問問這向個頭你受得受不得?”
  相京生生母若在,三夫人這個頭實是受得的。偏相京生生母去時他已有八九歲,幾個妻妾都不肯照顧,推來推去還是相夫人自家收來管束,名義上的卻是歸了大房,自然比平常庶出的要高半等,當初叫他管相家的生意,一來是無人肯去,二來也是為著他算半個相夫人的兒子,相夫人放心。相京生正大光明抬相夫人來壓她,她哪裏敢多話,站在一邊皮笑肉不笑。
  相京生也不理她,又道:“我已得了五品官,不好再管生意。如今又是新婚,還想帶著娘子去尋嶽丈,等不及家裏派人來接手了。這個莊子裏還存了曆年積下的貨物並帳目,還要三娘跟舅舅姑丈們過目封存。”
  這句話一說,廳裏地人個個笑意盈腮,就連三夫人都說這個小三兒會做事,上前拉著尚真真的手笑嘻嘻道:“好體麵孩子,今年十幾了?”
  尚真真微微一笑,妝做新媳婦害羞不敢言語。幾個女眷逗她說話,她卻是笑不露齒,不是搖頭就是點頭,有那搖頭點頭都不行的時候,隻是微笑。三夫人看她卻是大家氣象,並不比自家那個尚書家地兒媳婦差,也就歇了要看她笑話的心思,轉把心神移到帳目那邊去。尚真真得了相公子地眼神,退到廚房去照看,親手整治出幾桌潔淨菜肴來,吃得眾親戚讚不絕口。相家莊上算了一整日地帳,個個喜歡。第三日相京生就把娘子陪嫁的物件搬到他私置地宅院去,就在李青書新宅對門,那相家眾人巴不得他搬了去。相三娘得了好處,覺得蘇州油水極多,又得了相三的暗示,隻妝病,喊她生的六少來侍病,輕輕巧巧就把蘇州管事的差使要了來,自然對相三公子極是感激。那幾個親戚也都得了好處,自然曉得投桃報李,回到相家當如何說話。相京生自此把相家的生意全盤交付,相家也有笑他傻的,也有笑他癡的。隻有相大人合相夫人心裏都覺得可惜,若是早七八年替這個兒子尋門親事捆住了他,自當替相家賣一輩子命,如今他就像那出籠的小鳥,一去不會再回頭。
  且說尚鶯鶯,聽說相京生把相家的生意都交出去,卻是有些擔心。他兩家如今住在對門,走動極近,坐頂二人小轎就過來。
  相家前門隻得一間。門兩邊按五品的份位擺著兩隻石獅子,一塊下馬石。轎子進去卻是一個四四方方青磚鋪的空院子,隻四角空出四塊來。各種著一棵大樹。西邊是轎廳,東邊是三間大敞廳。北邊五間大廳。尚鶯鶯的轎子卻不在轎廳下。直接抬進二門到一個花廳前停下。隔著花木,尚鶯鶯老遠就聽見男男女女地說笑聲,卻是相京生跟小雷兩個在樹蔭下角力,真真合幾個使女坐在一邊嘻笑。
  看見尚大小姐進來,小雷忙跳到一邊笑道:“大姐姐來了。我不合你耍。”
  相公子笑道:“你賴呀,下回不要再找我比。”三個人一齊接出來。
  尚鶯鶯笑道:“我卻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些話來問妹夫的。”
  小雷忙笑道:“我想起來了,我還有些事要請教李大哥,我去大姐姐家耍一會去。”連幾個使女都帶走。
  相京生跟尚真真相視一笑,齊道:“我們曉得姐姐所為何來。”請尚鶯鶯到書房裏坐。相京生就取了隻木盒子來,先取了一本帳給尚鶯鶯看,笑道:“這是飛升了的銀子地帳目,這一年都花盡了。也有鋪路,也有修橋----修建的新橋都叫萬福橋,還有江浙一帶藥局。每個藥局都捐了二百兩。後邊有收據地。”
  尚鶯鶯笑道:“我不是要瞧這個。”
  相京生又自盒裏取了兩個折子來,笑道:“我比令妹窮些。隻有一萬兩銀子的家產。再加上這所宅子並這千把畝的桑園水田,想來粗茶淡飯也能吃得幾口。不會叫妹子餓死。”
  尚鶯鶯搖頭笑道:“我也不是要瞧這個。”
  縱然相京生最是看得懂人心,也不明白尚鶯鶯的心思,不由愣了一下。
  尚鶯鶯笑眯眯道:“我隻問你,相家的生意你交出去了,卻是打算閑居在家?”
  相京生兩手一攤,笑道:“我是官,不能做生意,也隻照看這桑園水田罷了。”
  真真站在一邊隻是笑,尚鶯鶯忍不住嗔道:“我替你管了這幾年地錢合鋪子,你還笑,你自己管呀。”
  真真省得姐姐是怕自己家沒有進項,所以想把鋪子移交,忙道:“姐姐,咱們尚家的鋪子不是都歇了麽?”
  鶯鶯道:“隻是鋪子歇了,還有好些呢。”
  相京生搶著道:“大姐,那些是尚家的,就是把真真,也是真真的嫁妝,叫她自家管,我管了夠十年的生意,已是管的煩了,不關我事。”跟錢咬手一般逃出來,到對過找李青書合小雷去了。
  鶯鶯嚇走了妹夫,有些不好意思。真真笑道:“其實……他在我麵前合孩子似的,但是心裏怎麽想,就怎麽做,姐姐休合他計較。”
  鶯鶯笑道:“虧得爹爹還誇他老成呢。”看看外邊無人,又道:“咱們的家底別人不知道,相家卻是知道的,所以妹夫娶了你急著合那邊脫幹淨,就是怕他們手伸地過長叫咱們吃虧。然他那一萬兩濟得什麽事?不如……”
  尚真真忙擺手道:“姐姐休這樣說。我們這個小莊的出息也夠吃用,那些且留在尚家呀,或是要用錢再取,也是一般。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嫁了他,自然要吃他相家的飯,穿他相家地衣裳。寧吃相家的粥也不會回頭吃尚家地肉。倒貼這種事,有一就有二,王慕菲頭一二回何嚐不是真是窮急了不得不受,過得三四五六回他慣了就嫌你供奉地不豐厚。錯了一回是是我不懂得,錯了第二回就是真傻了。”她想起舊事,苦笑道搖頭道:“他昨日合我說,相家家大業大,一日不分家,一日就有得麻煩。將來相家有事,我的嫁難保不會拿出來,一來與情我必那樣做,二來為人子他不得不受。然那些人又與我何幹,要我拿爹爹合姐姐掙來地銀子去養活他們,還要背倒貼的名聲,叫丈夫吃人家笑話是老婆養的,不是我傻麽。”
  尚鶯鶯想了一想,點點頭,再想了一想,倒吸一口涼氣,道:“妹夫這話的意思,是好日子不長久了?”
  尚真真點頭道:“隻看當今的福氣了,偏當今又是沒有兒子的……將來的事極是難說,那三家都打算悄悄把家業移走了,隻有相家實是人口太多,我公公又是個舍不下榮華富貴的。”
  尚鶯鶯道:“這麽說來,咱們也當小心了。我回去就把鋪子都賣了,隻留一個鴻升樓做幌子罷。”想到舊年他們演了一場戲,叫人家以為李青書敗光了家產,尚家也窮的差不多,又鬆了一口氣,想必就是有什麽事,也不會尋到他們這要過氣的人家來。
  尚真真又道:“他也是今日才得的消息,說是今上在哪裏跌到水裏去,大夫看了都說不大好。隻願今上能撐得過去。”
  尚鶯鶯曉得相家是近臣,又合國舅們走的近,若是換了新君,必然沒得好日子過。還好爹爹當初看的長遠,如今省了多少麻煩,然她心裏又有些怕,坐了一會就要回家。真真送她到二門。尚鶯鶯回家一問,原來李青書請了公公在書房議事,還有相三並小雷,她就放了心去照看孩子。
  小雷被李青書留下在書房住了。相三公子到深夜才回來,真真接著,問道:“你們商議的如何?”
  相京生笑道:“嶽丈大人好安排,咱們兩家沒什麽好 操 心的,隻有小雷有些著忙,他那個姑丈如今在鬆江大做織造生意呢,將來必要吃虧的。”
  尚真真聽他提到姚家,不由想到王慕菲,就有些不自在,眉毛輕輕跳了一下,相京生看在眼裏,心痛她,忙笑道:“還好我不是個貪財的人。真真,你嫁了我,或者將來過得不如李家那樣富有。”
  真真搖頭道:“我曉得你待我的心意,就夠了。窮也好,富也好,我都不在意的。”
  相京生摟過娘子,長長歎氣道:“我原以為風風光光娶了你,就能過自由自在的好日子,誰知相家轉眼就有禍事,卻是拖著你陪我擔驚受怕。”求推薦票呀,七千大章求推薦票。





第二十一章 小梅遇母


  這日早晨,相三公子合李青書並小雷在桑園跑馬耍子,三個人的笑聲顯得又響亮又快活。尚真真跟尚鶯鶯帶著兩個孩子坐在一個草亭子裏看。尚鶯鶯還罷了,隻顧照看兩個孩兒,尚真真看著相三時常的勒馬回頭衝她露齒一笑,在三個人裏頭總是倒數第一。她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躲在一根柱子後頭不肯叫相京生看見。
  誰知相京生回頭幾次不見真真,放心不下,索性跑馬回來,問鶯鶯:“大姐姐,真真可是哪裏不舒服?”問完了等不及回話就叫人去喊郎中。
  小梅合小櫻小桃幾個坐在一邊紮花,聽見了都笑起來,眾人都推小梅道:“你怎麽還在這裏?”
  小梅指指柱子後邊紅著臉的二小姐,低頭依舊紮花。相公子瞧見他的娘子那副樣子,分明是害羞,自家也鬧了個大紅臉。他是個灑脫的人,因人都看著他們兩口子笑,走到真真身邊,笑道:“娘子,咱們是主人,且去廚房看看有什麽吃的取來。”大大方方拉著真真走了,留下一片笑聲。
  真真因邊上無人,嗔道:“你總回頭,他們都笑話我。”
  相京生捏著娘子軟軟的手,笑道:“姐夫也常回頭看姐姐的,你怎麽不笑回去?真真,從前咱們相處你並不是這樣害羞,怎麽如今?”尚真真想想也好笑,道:“從前,坦坦蕩蕩當你是朋友,我自問問心無愧。如今,合你做了夫妻,倒顯得從前是假的了。實有些不好意思見人。”
  相京生想了想,料定娘子是因再嫁心裏有些發虛,拉她到一棵大樹下。尋了兩塊石頭鋪平了叫娘子坐,鄭重問她道:“真真。我頭一回聽說了你,就喜歡你。等到見到你真人,卻又合聽說的時候不同,卻是更叫我喜歡。你呢?”
  真真看著相三公子真誠的臉,一雙飽含深情的眼睛正看著她。由不得又紅了臉,吃吃哎哎道:“我隻覺得合你在一起,極是快意,雖然我錯地時候你也說我,我聽得卻服氣。想從前……”看相京生臉上並無不悅,又道:“合王慕菲做夫妻,起頭我隻說名聲要緊,若不從了他,隻怕他賣我到那汙髒的地方去。所以從了他。我就照著書上說的好媳婦地樣子做他的娘子,心裏總想著,我這樣做。抵得過私奔地惡名呀,將來才有臉回家見爹爹……”
  相京生看真真眼中隱隱有淚花。心中大慟。摟過她,輕聲道:“從前並不是你的錯。你隻當叫小二黑咬了一口罷。我也曉得你的心,從前那些舊事你都忘了吧。”
  尚真真點點頭,道:“我也明白人人都曉得的,原沒什麽好羞的,隻是管不住自己。”說罷又紅著臉低頭揪衣角。
  相京生懂得尚真真地心,曉得是從前受傷太深,可是他愛的就是真真這樣直接幹脆敢愛敢恨敢斷絕的女子,實是不想娘子為著這些暗自神傷----總覺得配不上他。隻是他的心裏話卻不好說出來,心結總要她自家打開方好,想了許久,隻有一個法子,就是叫真真早些生個孩子。得了孩兒,想必她就不得空胡思亂想。這般想著,他手下用力,把真真扛到肩上,笑道:“試試我能不能把你扛到家裏去。”
  真真唬了一跳,不敢尖叫,隻小聲道:“叫人看見如何是好?放我下來。”一雙拳頭怕敲痛了他,隻輕輕拍他。
  相京生叫娘子拍的心裏癢癢的,踏開大步奔到內院,隨手就把院門拴上。真真看他拴門就曉得他想做什麽,臉紅的能滴出血來。
  相京生輕笑道:“羞什麽,昨晚上你說什麽的,都忘了?”
  尚真真移步要逃,卻被相京生抱在懷裏,走了幾十步丟到床上。相京生回身關門,那滿室春光也不必說。
  過了二十來日,過了日子還不曾換洗。真真又驚又喜,悄悄兒合姐姐說了,請了有名的婦科來瞧,說是有孕,相家合李家都極是喜歡。本來相京生還有些兒擔心山東相家,得了娘子地喜信,就把那些事放到一邊去了,天塌下來,整日流連花叢的老子不管,他做兒子的管什麽?還是他地小家要緊。還好真真從前做過粗活,所以並無害喜不適之感,一日比一日胃口大,又能吃又能睡。相京生一個人孤單多年,初娶了愛妻,就要得子,喜歡得傻了一般,哪裏舍得離開娘子半步兒?他二人恩愛的蜜裏調油,夾不進第三個人去,就把小雷落了單。
  李老爺卻是有些愛小雷,早叫兒子把小雷留在李家住,無事就叫兩個女兒尋嫂子耍。這是有心把女兒許他了,李青書跟尚鶯鶯因替蘇家做過一回媒不成功,這一回一邊是親妹子,一邊是好朋友,哪一邊都不好偏地,索性都妝不知道。
  小雷也有些察覺,然相家小兩口正恩愛他又不好意思去打擾,隻得借口要在蘇州尋個小宅,帶著他那兩個長隨出來耍。他那兩個長隨又合小梅處地好,有什麽好玩的好鬧地都要拉這個妮子一道,所以但出門多是四個人一路。
  這一日早起天空陰沉沉的,小雷因天氣涼快,打算進城閑走。他才穿戴好,小梅笑嘻嘻進來,後邊兩個傻子,一個大鐵牛拎著個竹編的食盒,一個小斧頭小心跟在小梅身邊說話,活像是小梅的跟班一樣。
  小雷見不得他兩個傻樣,搖搖頭道:“你們三個要去耍,自去。”
  小梅笑道:“這是我們小姐合姑爺做的點心,捎來把小雷少爺吃的。橫豎無事,帶小梅一起去呀,正好買幾段料子,我要替小小少爺做兩件小衣。”
  小雷因兩個伴當都眼巴巴看著他,隻得道:“我帶你去也使得。隻是我家這兩個臭小子少兩雙鞋穿,若是你替他兩個一人做一雙,我就帶你們去。”
  小梅笑嘻嘻應了。就是不說,她認了小雷這兩個伴當做幹哥哥的。也要做鞋把他們穿,所以不肯跟小雷計較。小雷就帶著他們出門,到前邊真真舊花園,問林管家要了隻小船搖到城裏去。
  小梅出門,家常銀紅紗衫挑線白裙子。外邊又加了件比甲,打扮的極是清爽。她坐在船頭吹風,合大鐵牛說笑,偶爾還要跟小雷少爺鬥嘴,並不曾留心路人。進了城看他們這船的人就不少,小雷先聽見有個婦人喊小梅。起先聲音隔的遠聽不真,後來就是沿著河邊地窄道追著船喊。小雷站起來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被中年漢子扶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追來。他先是一驚,怕是小梅得罪了人,正要叫搖櫓地快些。又發現那婦人生得合小梅甚像,忙道:“小梅。你看岸上那人小梅隻一回頭。就喊出一聲:“娘!”捂著嘴隻曉得哭。
  小雷忙叫把船靠到岸邊,叫小斧頭去請那兩個人上船來。小梅要下船。他拉著小梅的胳膊道:“小心些,不曉得邊上那個是誰呢。”
  小梅卻是小時候叫親老子賣掉地,聽了心裏有些害怕,停了一停,那婦人已是上了船,撲上來抱著小梅哭起。
  小雷站在一邊冷眼看那親娘傷心不像是妝的。就瞪那個漢子。那漢子搓著手,湊到小雷跟前道:“少爺,小的想把閨女贖回來。”
  小雷瞪他道:“她不是你親手賣的,贖回去?休想!”
  那漢子漲紅了臉擺手道:“我不是她那個賣女兒賣老婆的親爹。”
  小梅地娘摟著女兒且哭且訴,小雷在一邊聽的真。原來小梅的爹好酒好賭,先發狠賣了女兒,得了錢嚐到甜頭,就賣兒子。又嫌想兒女的小梅娘天天哭,索性賣給外地商人。誰知小梅娘甚有福氣,那家本是過了四十歲沒有兒子才納妾的,偏她進門一年就生了大胖小子,第二年大娘子病死了,小戶人家並沒有什麽窮講究,看兒子份上就把她扶正,日子過的還算不錯。
  小梅娘想兒子女兒,央求丈夫到她娘家蘇州來趁生活,再尋找孩兒。那人良心極好,正好長姐的兒子在蘇州發達了,就變賣了小小產業隨著姐姐來,打算在蘇州這個繁華之地久居,一來可以靠著外甥做個小生意,二來正好全妻子的心願尋她前頭兒女。
  小雷看了看邊上這個漢子,道:“你是後爹?”
  那漢子憨厚的笑起來,道:“實是後爹,小梅到底是我娘子地孩兒,如今我家事也還過得,能替這個姑娘備份小嫁妝叫她正經嫁人卻比為奴為婢好,還請少爺成全她娘。”
  小雷冷笑道:“這個使女是我心愛的,你取二百兩銀子來,我就放她回家。”
  小梅的娘雖是摟著女兒哭,耳內見小雷說要二百兩,止了哭聲眼巴巴看向那漢子。那漢子心軟,轉向小雷道:“我們全部家當隻得一百八十二兩。若是都與你老人家,贖了孩子回家她沒得嫁妝也嫁不到好人家。一百五十兩使得不?”
  小梅方才隻顧著哭,聽得這句,央求道:“小雷少爺,你休戲耍我娘。”又安慰娘親道:“這位小雷少爺是我家姑爺跟小姐地朋友,最喜說笑耍子,贖我要不得這些銀子的。”
  小梅娘不信,道:“財主哪有那樣好心,孩子,你且忍受幾日,娘去想法子,必要贖你回家。”
  那漢子雖然有些遲疑,隔了一會還是道:“我外甥有錢,先問他家借二十兩,咱們想法子還就是。”
  小雷看他們夫妻不像做偽,笑道:“原是我唬你們耍地,哪裏要這許多。我原是因小梅叫她親爹娘賣掉地,所以不大放心。大叔,你肯傾家蕩產贖妻子前頭的女兒,我敬你呢。走,上你家瞧瞧去。”
  那漢子不敢作聲,隻看娘子。小梅又是笑,又是淚,笑罵道:“小雷少爺,我娘是老實人。你莫搞怪。”取帕子替她娘抹淚,好聲道:“娘,你們住在那裏?”
  小梅娘道:“我們借住在城裏一個什麽梨子巷。離這裏還有些路。今日原是你……他想出來瞧瞧,要尋個合適地鋪麵做小生意。”想到那位少爺說的贖身銀子。隻怕鋪子是開不得了,聲音越說越小,眼淚越流越多。
  小雷已是看明白這一對夫妻都是老實的好人,心中有些替小梅開心。真真嫁了小相,別人都還罷了。隻有這個小梅是從王家跟來的,在真真姐跟前時時地打轉,好像在說:你從前是在王家呢。所以小雷跟李青書久有心替小梅安排去處,隻是不得妥當人家,所以誤到今日。今日遇見她親生母親,又看上去待她極好的樣子,小梅隻怕自家也是肯回家的,卻是兩便。
  所以小雷笑眯眯道:“走,上你們家瞧瞧去。小梅哪一日不念著你們。”
  小梅抹著眼淚點頭,帶哭帶笑道:“娘,我要見見小兄弟呢。”她一心想給小兄弟見麵禮。偏出門來沒帶什麽好東西。她本是合小雷鬥慣了嘴地,自然交情也厚。並不合小雷客氣。走到小雷跟前道:“雷少爺,借我十兩銀子前邊鋪子裏買個金鎖片。”
  小斧頭不等小雷答應。就從懷裏掏出一包銀子來,道:“拿去,多買些,還有你娘,還有你這個大叔,都買些。”
  小梅掂掂也有二三十兩,接過揣在懷裏。她自家的小小私房放在鋪子裏取利,不把這二三十兩銀子放在眼裏。然在小梅娘親眼裏,顯見得小梅是這位雷少爺地人了,不然怎麽女兒要銀子就與銀子,這位雷少爺還要上她家去!小梅娘想通了,看這位少爺就合看女婿一般,心裏好似吃了稱坨般定定的,不再為女兒將來發愁。
  船行了一會,小梅拉著她娘下船,去相識的幾個鋪子裏買了兩大包禮物回來,一路行到梨花巷。小梅娘指著前邊掛著“羅府”燈籠的大門,笑道:“孩子,咱們現在寄住在你爹的外甥家呢。”
  小雷看著這個大門忍不住搖頭,這這裏還是他尋地呢。偏偏又合姚滴珠拉扯在一處。小梅若是回父母家,隻怕滴珠娘子的日子不那麽好過。不過這合他又不相幹,所以他並不作聲。
  小梅看娘親比從前胖了許多,待跟她進了宅門,又見她合後爹的兒女們相處的極好,也就放心,把禮物一一分送,又摟著娘生的小娃娃親了又親,就合這家人像一家人一樣。、眼看日中,她曉得寄居在人家是大不易,卻不好留飯的,推說小雷公子還有事,就要辭去。
  小梅娘隻說女兒將來必是這位少爺的妾,也就把贖身的事放下不提,一大家子送他們出來,你一言我一語說的熱辣。
  他們這院裏熱鬧,東院裏羅老太聽見,拄著根龍頭拐站到院門口,問道:“小六子,你家今日怎麽這樣熱鬧?”
  她兄弟笑嘻嘻道:“秀兒總念著她家小梅,卻是小梅尋來了呢。”招呼小梅道:“小梅,這是我姐姐,她兒子是縣太爺呢,你跟著你兄弟叫大姑吧。”
  小梅笑嘻嘻叫了聲大姑,對她娘道:“娘,我不是自由身,改日跟我家小姐請了假再回來看你。”又跟後爹並兄弟姐妹一一辭過要走。
  那羅老太瞧見一個少爺打扮地人。曉得弟媳婦這個拖油瓶是賣把人家做婢女了,有些瞧不起小梅,小梅跟她道別,哼了一聲音算做打招乎。
  小雷也不介意,拉著小梅出來,走了兩步,又正好撞見出來瞧熱鬧的姚滴珠。
  兩邊都是一愣。小梅卻是沒想到她娘合這個女人沾了親。姚滴珠也沒有想到小梅會來,冷冷看了她一眼,轉了笑臉向小雷,道:“兄弟,你才到蘇州來?怎麽也不來姐姐家坐坐?”
  羅老太這才曉得這個少爺是姚氏娘家人。不由又積了一肚子氣。你說是為何?原來明朝時候講究一個“忠”字,一朝賣身為奴為婢,不隻己身,就連子子孫孫都是人家的奴隸。就是將來脫了籍,見著舊主人還要以奴仆身份行事。
  這邊小梅是她娘家親戚,連著她也降到奴仆輩去了。那邊小梅地主人卻是媳婦娘家的兄弟,可不是把她比地比兒媳婦還要賤些,所以羅老太極是不樂意。從前叫姚滴珠使銀子壓下去地不喜歡都浮上來不算,還添了一二分惱火。冷冰冰道:“男女七歲不同席,兒媳婦,就是你親兄弟,你也不當挨的人家那樣近,何況老身聽說你兄弟才三五歲?這又是哪位?”一雙眼睛狠狠地瞪著小雷,等兒媳婦回話。
  當當當當當。好戲開鑼。下一章,姐妹花的春天。





第二十二章 羅府(上)


  小雷卻是不想替小梅惹麻煩,拉著小梅急奔出幾步,把那位羅老夫人威嚴的數落聲拋在腦後,出得門來,笑道:“小梅,我瞧你親娘過的還好,後爹也是個好人,隻這個姑姑不大好說話呢。”
  小梅低著頭不作聲,默默跟在小雷身後不說話。小斧頭拉她衣袖,指給她看,原來小梅娘倚著門一邊看她一邊抹淚。小梅的眼淚也止不住流下來,不住回頭。小斧頭看著心酸,道:“小梅妹子,叫我們少主跟你家小姐說呀,放你回家去。”
  小雷瞪他道:“小梅是自由身呢,不過在相家做活罷了,想走想留,她自家拿主意!”這也是提點小梅了。小梅哭了好大一會,看船是朝家去的方向,抽抽噎噎道:“我雖是想回去跟我娘一起過日子,可是他們那一大家子人,都是寄居在人家家的,怎麽好回去的。”
  回到家真真看小梅眼睛紅腫,問得她是遇見母親了,卻是替她喜歡,又聽小雷說她後父是個大好人,笑道:“這妮子天天想娘,怎麽見著了反這樣傷
  小雷就把她的委屈處說知,笑道:“小梅雖然皮了一些,卻是會替人著想的。隻是那羅家兒子娶的是姚滴珠,卻怕小梅去了惹是非。”
  小梅道:“我不會,隻是……小姐,我取買個小房叫娘他們搬出來住好不好。”
  相公子正好進門聽見,跟小雷相視而笑,看真真如何答她。
  真真雖是有些不舍小梅回家,然小梅回了家將來對親事就不是奴仆身份,卻是大好事。替她打算,微笑道:“你的房子,與你後父來說。住著還不如住外甥家體麵呢,休說他們必不肯搬。就是肯搬,將來你出嫁了,這房子擱在那裏,婆家怎麽想?你是舍了給娘家,還是不舍得帶婆家去?”
  小梅想了想。搖頭道:“我不曉得將來找什麽樣婆家。再者說,他們對我雖好,到底隻有一個是我親兄弟,把那些人我卻是舍不得的。”坐在一邊苦想不肯說話。
  真真剖析的明白,相公子極是滿意,坐到娘子身邊笑道:“我卻有個主意,小梅,方才聽說你娘是想要開鋪子的是不是?那梨花巷我原是想在那裏買房,卻是曉得些。後巷上有好幾處妥當鋪麵。雖然不臨街,開個雜貨鋪卻是不難,你去買個鋪麵----若是不夠。我合你家小姐替你添些兒。你自開店,人手不夠請他們來助你。過些日子。再助他們也開個鋪子,一來合他們銀錢上不相幹。二來你也助了他們,也不叫他們臉麵上難看。你在他們家住著日子就好過了。”
  小雷忙點頭讚同道:“這樣極好。就是這般罷,隻是那鋪子不能太大,後邊有三五間房就使得。”
  真真微笑道:“叫你們說地我興起,也想開鋪子打發辰光,索性叫經濟來,多尋幾個咱們挑。”
  她自嫁給相公子,家事都是相京生管,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實是閑的。她尚家花園那邊雖然相京生不管,然沒有主人的宅院,合老宅一樣,家人都是舊人,樣樣照規矩來,不過每個月有一定地開銷罷了,不消她 操 半點心。實是閑的慌。
  相京生也曉得娘子閑地,其實他自家本是個大忙人,自把相家的生意交出去,也實是閑的無聊透頂,開個小鋪子打發時間卻是有趣。他笑道:“娘子想開什麽樣的小鋪子?”
  真真道:“這一二年叫稅監鬧的織戶都活不下去了。哪一樣不是貴地。今年置辦織機的又多起來,我想著,織大件或者太顯眼,不如自織料子,製些小東西,荷包啦,包頭啦,衣帶啦。再去城裏尋間小門麵貨賣。就是貴些,想必也是有人買的。”
  聽得是做這些小東西,小雷不耐煩道:“這般瑣碎,花的都是細功夫,不好不好。”
  相公子笑道:“這個雖然好,隻是那些小東西,花色式樣都是一陣風一陣風的,你製做的再精良,若是過了那陣,,積下許多來卻是要虧本的,不如換個罷。”
  真真想這個法子原是因為家裏的女孩子們抱怨市買的荷包不好,聽得他兩個反對,抿嘴笑道:“還有個法子,你們男人必是喜歡地,就是釀酒,賣不掉你們自家喝,再不濟埋一二十年刨起來還能喝,就是氣味不大好。”
  提到這個小雷眉開眼笑,道:“真真姐,你家的桂花露極好喝,就照那個做。”
  相京生盤算了一會,笑道:“釀酒倒沒什麽,也不難,哪一日煩了,要轉手也容易。就是這個罷。娘子,你想好了,我就去叫房經濟尋房子。”
  真真點頭。相京生在蘇州人頭極熟,早上他說要尋個鋪麵,中午就有許多人來薦,到了晚上就擇定三四家離家近的。他們幾個人也是閑地,就要第二天去看房。順道去替小梅買鋪麵。
  到了第二天,走到頭一處,相京生合真真相中一處極大的鋪房,離著碼頭隻有一裏多地,前邊三間門麵看著不顯眼,後邊院場極大,別地先不論,倉房就有十幾二十間,又有三四畝大一個荒園,還有一眼好井水。此處原來是個車馬店,改做酒坊倒是正好。他們兩口兒都看中了。經濟約了房主人第二日去寫文書。就直奔梨花巷替小梅看鋪麵。前回說過,梨花巷分前後巷,前巷隻有幾十戶高門大戶,後巷卻擠著足有上千戶中小戶人家。那隔開前後巷地橫巷又是一邊通著河碼頭,一邊通著大街,是個鬧中取靜的所在。相京生還不曾下船,指著碼頭這邊就道:“這邊市口最好,隻是要找個小些地。”
  這一邊小酒店、茶館、綢緞鋪、竹木器,點心鋪子等等擠成一塊。沿著河道還有個不小的菜市場,人來人往的。真真住慣了高門大戶地,極是喜歡這裏熱鬧有趣,小梅更是看得目不轉睛。相京生看幾個女人的臉色。就曉得是了,等經濟上去找房主開門。一群人把真真夾在中間上岸。
  那鋪子門麵是個小樓,樓下兩小間打通,後門口一架樓梯上去有兩小間,還堆著些雜物。後門出去一間小院,兩棵大柳樹。還有幾棵花木,蘇州城裏本是地界小,他這個院子留的大些,就隻有一間大平房,又是做廚房又是做飯廳地,挨後牆二間小樓,樓下正好做倉庫,樓上兩間住人正好。這個院子樓上樓下加廚房隻有九間房。有些銀錢的人家,上上下下總有十幾二十口人。這九間房。有錢開鋪子地住不下。不想開鋪子的,那個價錢再朝後走幾十步,買十幾二十間房子足夠了。所以市口雖好,卻一直賣不出去。
  小梅看著心動。就問要多少銀子。經濟笑道:“三百五十兩。”
  小梅算算自家的錢。昨日還了小雷二十多兩,還有二百七十兩銀子。若是再把那幾間妝點門麵的珠玉當了,肯定是夠的,就道:“小姐,我要買。我錢夠。”
  她這般說,自然無人攔她,小梅回家把家私盤點清楚,把投到尚家鋪子裏地本利都結清提出來,又把自家的幾件華麗首飾送到李家當鋪去當了。湊出三百七十多兩銀子來。相京生又替她還價,三百二十兩與她簽了合同文書。真真怕她把文書帶在身邊不方便,就與了她幾隻中空的銀鐲子,教她要緊的物事都使油紙卷起藏在鐲子裏,又教她道:“你回去合母親居住,雖說他們對你極好,銀錢上的事也要分明。休要胡亂貼用。再者還要看多人家眼色,他們家想是那位老太太做主,多哄著些兒,那位姚氏,她不找你就罷了,若是找你,你休合她直來直去,她還有婆婆呢。”
  真真說一句,小梅應一句,說到半夜,兩個抱頭大哭一場。第二日早晨起來,小雷使了個人把小梅娘跟後爹喊來。相三公子高高坐在廳堂上,對下邊站著的兩個人道:“小梅一向服侍的小姐好,如今年紀也不小,我們也想她能尋個體麵人家出嫁,好好過日子。所以要放她回家……”
  小梅娘起先隻說女兒做妾,不必贖,人家叫她去接女兒,她隻當女兒在主人家過的不如意,卻是一心要把女兒贖回的。聽見這樣說,是不要身價銀子了,喜出希望之外。自那日女兒來了之後,羅家婆媳已是爭吵了幾回,羅家外甥勸轉了這個,又去勸那一個,兩邊都受氣,實不好開口去他家借銀子地。他們兩口子一早上拚拚湊湊不過多尋了二兩銀子,都帶了來,生怕不夠,心都是提著的。
  聽說不要銀子,呂大舅也大鬆了一口氣。他姐姐聽說他要傾家蕩產去贖老婆的拖油瓶,很是勸說他:一來一個小丫頭不見得要這許多銀子,二來她是要做妾地,你贖回來不隻白花銀子還要替她備嫁妝,你自家的兒女跟前可能這樣花?休叫孩子們寒心。三來,人家地孩子,割下來地肉貼不到身上的,你何必這樣老實。
  呂舅爺曉得大姐不肯借銀子把他,低著頭中吭聲,心中自有算盤:將心比心,誰家地孩子舍得送把人家為奴為婢?還當贖回來為好。然他也擔心自家的孩子們心裏不快活。正是左右為難之際,聽說不要銀子的,就發自內心的鬆了一口氣,臉上現出笑來,連屏風後偷聽的真真都看出來了。
  相京生打了一會官腔,叫他們曉得小梅的舊主人家是五品大官,小梅又甚是得寵,才把小梅叫出來,交到她母親手裏,吩咐道:“將來說了親,還當合我們說知。以後無事常回來走走,尋你家小姐說說閑話耍子。”就叫人帶他們一家三口出門。
  呂舅爺出了門,摸摸身上一身是汗,偷偷合娘子道:“怪怪,好大的氣派。我隻當外甥家有錢,今日才曉得抵不過人家一指頭。他哪裏有這樣的氣派。”
  小梅曉得姑爺是怕她到後爹家吃虧,所以替她立身份,抿著嘴兒隻是笑。拉著母親上船。幾個姐妹合老林管家都來送她。小梅娘看到女兒原來不是在人家家吃苦,在主人跟前又是得寵的,那滿懷歉疚揪成一團的心才慢慢攤平了。也笑嘻嘻跟女兒地小姐妹們說話。
  老林管家實是喜歡小梅的,一路跟著送到羅家。拉著呂舅爺的手數說小梅地好處,又道:“小梅在我們家也掙了些銀子。她是個要強的,不肯回家白吃你們地,有心要開個小鋪子過活。就在你家左近尋下鋪麵了。小梅呀,你開了店但有煩心事不要悶在心裏。多合你爹娘說。”
  送他們到碼頭,又叫撐船的家丁替小梅把四五個大小箱子搬到羅家去。
  呂家也有十幾口人,除去小梅娘後來生的一個小男孩兒才四五歲。呂家還養活著長兄留下的四個兒子,大兒子已是娶了妻,生了兩個孩兒。二兒子也娶了妻,有一個兒子,三兒子十九歲,還不曾娶妻,還有四兒子十一。自哥嫂先後過世,都是他一力承擔當親生孩子養活。呂大舅前妻親生的大女兒嫁把給羅家大叔地兒子,二女兒十三。,小女兒九歲。這麽一大家子人。自然人心是不齊的。聽說公公要拿家裏全部的錢去贖後娘的女兒。兩個媳婦免不得有些不快活,在後院相對抱怨。叫大兒子聽見了,勸道:“咱們若是有個做婢女的親戚也不體麵。銀子都是人賺來的,難道咱們要靠老子娘過一輩子呀?老二已是合妹夫看織機去了,回來咱們買幾根木料照著做起來,一二百兩銀子也不難賺。留著那些,一個人能分幾兩?”
  這卻是實話,呂家人丁興旺,二百多兩銀子要養活這許多人,實是不夠的。兩個媳婦是覺得老頭子偏著後娘不伏氣罷了,若論身份,小梅是拖油瓶,她們卻是侄兒媳婦,這個話卻是說不響的,所以幾個人說得兩句各自走散。
  待小梅搬來,兩個兒媳婦冷眼看她換了布衣,係上圍裙,做起活來比她兩個還要麻利,就有幾分喜歡她,心道銀子花了也罷。再聽說她是自贖身,轉覺得她極是懂事,越發合她親近了。所以小梅到了呂家,隻過了半日,就合呂家上上下下極是親近。
  呂大舅又帶小梅去見長姐。羅老太先是冷冰冰的,聽說她自贖自身,就轉了笑臉,再聽說她存了銀子要開鋪子,就當她是親戚了,笑眯眯道:“你有多少銀子要開鋪子?”
  小梅卻是沒有想到她後爹一家都是極好地人,居然有這樣一個看錢變臉的姐姐,開口就問銀子,愣了一會道:“也有幾十兩銀子的本錢,鋪麵已是尋下了。這一二日就要辦起來。”
  她在尚家跟幾個翠處久了,說話簡便俏麗,又挺胸抬頭地甚有個樣子。難怪人家都說寧娶大家婢不娶小戶女呢,羅老太看她比看那嬌滴滴的滴珠順眼多了,點點頭笑道:“你娘是個老實地,我看著你倒比她強些,若是本錢不夠,叫你表哥助你些。”等小梅跟她娘辭去,留兄弟坐,道:“這個孩子倒好,生地也好,說話也好,在人家幾年掙得這許多銀子,是個有本事的。”
  呂大舅道:“實不想主人家是大官。家裏收拾地合天宮一般。孩子回來跟著我們,倒是過苦日子了。”
  羅老太呸道:“你是個沒出息的,做人家奴婢有什麽好的?就為著不必你 操 心衣食,不隻自己點頭哈腰,子子孫孫都見人矮半截,你這樣老實,原就做不得生意!還是老實在家罷,兩個侄兒也大了,叫他們當家不好?”
  說得呂大舅隻是傻笑,除了兩個大的,還有一群小的沒嫁娶,哪裏是能放手叫他們做主的。他看見外甥拉著不情不願的娘子來請安,笑了一笑。羅中書喊了聲舅舅,姚滴珠心中有氣,隻當沒看到。呂大舅也不惱。
  他笑嘻嘻到家,一家子聚在一張舊方桌前,正說的興高采烈,都在給小梅出主意說做何生意好。呂大舅道:“你們也當問問小梅呀。”
  小梅早請教過尚家做生意的管家了,隻是家人替她出主意原是好意,所以笑眯眯的聽著。
  孩子們聽見爹爹這樣說,大郎就問道:“妹子想做什麽生意?”
  小梅笑道:“我打聽過了,這一片隻有兩家雜貨店,那邊一家還不是正經賣雜貨的。所以我要開個雜貨鋪。從前我們小姐家也有雜貨鋪,我也瞧了幾年,會做的。”
  呂家原來在家卻是木匠,他們到蘇州來,還是想重 操 舊業,小梅要開雜貨鋪。大嫂就笑道:“那卻容易,箱櫃那些叫你三個哥哥替你打,包管比外邊買的好。”
  大郎也道:“我們正要買木料呢,正好打幾樣與你做賀禮。”他也是個實在人,尋了皮尺就道:“走,與你量尺寸去。”一家子說笑聲傳到老遠。
  姚滴珠請了安,婆婆就打發她出來。自婆婆來了之後,姚滴珠家事通不得自主。萬事婆婆隻合她兒子說,偏廚房做活又要兒媳婦親自料理。滴珠從小也沒做過幾回飯,看了一中餐回房,舉著燙了一溜大泡的手,伏在羅中書懷裏隻是哭。
  羅中書心痛如刀割。然他們家鄉媳婦都是要在廚房做活的,就是那大戶人家,公公婆婆的衣裳飯食都是兒媳婦親自料理,老實人逼急了也會說假話,隻叫滴珠妝病,才免了娘子的苦役。然羅老太又立了新規矩,早晚要請安。滴珠還想不去。羅中書覺得她對母親不敬,心中就有些不快,板著臉道:“哄騙我娘不做飯,已是不應該。這早晚請安,大戶人家都是這般,難不成要叫人家笑話你不懂規矩?一定要去的。”
  姚滴珠這才不情不願每日早晚問安。羅老太起先對她還好,自小雷來了一次之後,就有些懷疑她合小雷不清白,言語間常帶出些話來。姚滴珠豈是白挨人家針紮的人?自然反唇相譏。每回吵起來,羅老太想著兒媳婦的嫁妝豐厚,都先讓步,然事後必與她小鞋穿。就是羅中書,在房裏對滴珠萬般愛寵,出了房門卻是站在他老娘那邊。所以姚滴珠吃了暗虧,就學乖了,請了安先出門,由著婆婆不當她是一回事。橫豎她的銀錢掌在自己的手裏,吃穿用度都是羅中書張羅,從不叫她 操 半點心,比合那中看不中用又沒錢的王舉人過日子,卻是容易好許多倍。
  姚滴珠看在相公疼愛她的份上,也不曾認真合婆婆對著幹,今日卻是撞見賴在她家吃住的大舅,想到他自家有銀子要拿去贖小梅卻不肯自去尋房住,她就惱火。她出來偷偷走到人家院牆後偷聽,聽了一會聽明白小梅贖了身回來要跟呂大舅住,還要開鋪子,姚滴珠心裏不快活起來。那小梅是尚真真的舊人,又是從來擺著一張“我瞧不起你姚滴珠”的臉,若是叫她在婆婆跟前把舊事一一翻起,卻怎麽好?她越想越心驚,這小梅是不能在她家住了,若是連呂大舅一家都趕走才好,相公就不會有機會說“親戚們看著呢,你總要做個好樣子吧”這種話。所以她想了想,擺出一張笑臉道,招呼道:“大舅,你們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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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羅府(中)


  姚滴珠極少在親戚麵前這樣熱絡的,她一出場,滿院子歡聲笑語齊齊掐斷,大家都看著她。姚滴珠心中惱火,麵上越發笑的甜了,又道:“大舅,去哪裏呀?”
  呂大舅笑道:“我們出去逛逛,大嫂,中飯我們不回來了吃呀。”揮著大手叫孩子們出去。姚滴珠僵在那裏,看小梅跟幾個小的勾肩搭背走在一處,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樣的窮人自家都養不活自家,偏還要回來投奔。她悶悶不樂回家,跟羅中書道:“大舅一家出門逛,說中午飯不回來吃。”
  羅中書聽說,忙道:“哎呀,我還叫廚房加菜了呢,我去說,叫他們移到晚上。”把紗帽丟到滴珠手裏,忙忙的去廚房。滴珠曉得他這一出去,家裏大小事體必是事無具細都要打理,隻怕要到中飯時才會回來,悶悶的取了本《西廂記》坐在後門口有風處看,看得脖酸抬頭。院子裏石榴花正紅,細風漠漠。姚滴珠掩著書本長歎,論身家長相她自問不比那崔鶯鶯差,偏生就不曾叫她遇見那樣一個知情知意的好書生,可以過吟詩弄月的風雅日子,如今回想莫家巷的時候,就似天上神仙了。
  尚真真過地正是神仙般的日子,她說悶要開鋪子耍,相京生就與她買鋪麵。她說要一手一腳親曆親為,相京生就束著手站在一邊笑眯眯的看她忙。從前在王家,做哪件事都要先思量那王舉人會不會不樂意,真真隻說那是男人常態,隻得自家姐夫是個異數,卻是她沒福。豈料老天有眼。也叫她遇見這樣一個好男人,初嫁兩三個月又有了身孕,更是喜上加喜。如今她想做什麽都使得。怎麽不越看夫婿越滿意?
  真真想,相家三夫人帶著六少爺還在蘇州。若是叫相京生出錢,隻怕那邊傳到公婆耳裏會有閑話,就要猜相京生貪墨了公帳銀子,因道:“既然是我耍,我自拿零花錢出來耍。好不好?”
  相京生卻是一點就透的人,明白真真是替他著想,笑道:“原來娘子要攢私房錢,為夫隻好妝不曉得了。不過娘子自家掏錢,就要省著些用呢,休要花得明日無錢買胭脂。”他兩個一句一遞的調笑,真真就拿定了主意,自取了銀子把那個鋪子買下。又合相京生斟酌釀什麽酒,好配家什。
  相京生笑道:“你是初做。攤子起小些,咱們家的桂花釀極好,偏又辣口了些。蘇州人都有些女氣。還要一樣軟綿綿好喝的酒才好。”
  尚真真想了想,笑道:“桂花釀卻要好桂花。若是大做起來。家裏那幾棵桂花樹卻是不夠。不如做梅子酒吧,這個婦人都愛吃。再得一樣。我記得你們相家莊上有拿玉米番薯釀地燒酒?”
  相京生笑道:“是拿各種糧食攙一塊造的,你要賣甜絲絲酸津津的梅子酒,再賣這個入口燒,卻不大配,依我看,我們山東地秋露白不錯,造法卻容易了許多。咱們改一改,加一兩味新東西進去,可不是新酒?”
  真真笑道:“我爹是愛吃酒的,新舊酒方搜羅了許多,且一樣一樣試釀起來,哪個又中吃又省事,就是哪個呀,這般商量卻是難。”就先叫管家去收拾鋪麵,前邊三間要打櫃台,要打架子,要重設帳房,她想到小梅說她繼父家是做木匠活地,就叫管家去找他家來做。
  相京生本是想問薛家討幾個木匠來要做的精致些,想想卻不如真真安排的近人情,也就做罷,由著真真頑。
  林老管家領了差使直奔梨花巷尋到小梅的鋪子。他們一家正在熱火朝天的做活,小小兩間鋪麵裏滿地都是刨花水屑。已是有一個貨架子貼著牆豎起來了,合平常地平架子不一樣,卻是做成坡形的,下邊還有一塊小小擋板,木料雖然平常,做的甚是用心。老管家看小梅一張小臉紅撲撲的,站在一邊抱著小兄弟合她娘說話,就先笑起來,道:“小梅,小姐使我來問,你家爹爹呢?”
  小梅讓過一步,赤膊的呂大舅舉著刨子,笑道:“林老叔?你怎地有空來耍?秀啊,給林老叔搬個板凳。”
  老管家笑眯眯道:“你們這裏要收拾幾日?”
  呂大舅原是開店的,聽著這個口氣像是有生意照顧的樣子,忙道:“若是細細的做來也要幾日。”
  小梅機靈,忙道:“阿爹,咱們自己家的,慢慢做不要緊。”把小兄弟交給母親,請老管家在有風吹坐,笑道:“可是有生意要照顧我們家?先說好,手藝實是不比不得明水木器作。”
  老管家笑嗬嗬道:“二小姐不是要開酒坊麽,也有好些木匠活,自然要找自家人來做。一總包去,可使得?”
  呂大舅披了件小褂出來遞茶,笑道:“使得使得,怎麽不使得,隻是不曉得趕不趕?”
  老管家笑道:“不趕,隻是地方不小,我們姑爺家又是有木器作地,所以比平常的還要嚴些個,一總包把你們,若是人手不夠……”
  小梅娘忙道:“夠的夠地,還有親家一家呢,他們家的手藝不比我們當家地差。”
  老管家聽說還有一家,有七八個人,卻是足夠了,橫豎釀酒也要時日。尚家又是講究地,隻怕費的日子更多,由著他們慢工出細活,方才大家臉上有光,就應道:“那樣極好,呂老板,你合我去鋪子裏瞧瞧,我聽說你侄兒也辦過酒坊地,想必要哪些家夥都曉得罷。”
  呂大舅一邊換衣裳一邊點頭道:“都曉得,原來我家又有木匠鋪子,又有酒坊的,嗬嗬。”招呼三郎道:“三兒,你也換了衣裳,帶著紙筆合我們同去。”
  那呂大舅真是個實在人。在鋪子裏轉了半個時辰,合兒子比比劃劃劃大半日,又算了小半個時辰。方道:“林老叔,都交給我一家?”
  林管家點頭道:“自然。”
  呂大舅笑著遞上一張紙道:“那我就不客氣了。木料要這些,人工要這些,大約要花二十來日功夫,若是趕日子,還得再請四五個小工。我不曉得蘇州工錢如何。”
  林管家收下那張紙道:“你算得這般清楚,我將去問問姑爺小姐呀。不如你們合我同到相府去。”
  呂大舅看了三郎一眼,笑道:“小三兒跟林老叔去,他還上過幾天學,說話明白,我趕緊回家把小梅的鋪子做起來。”
  林管家由他自去,帶著呂三郎回家,把那張紙交到小姐合姑爺跟前。尚真真伏在相京生身後,看了笑道:“可是稀罕。頭一回見這樣的木匠。”
  相京生心裏算算用料跟工時,笑道:“這家人真是老實的,合他們說。木料管夠,工時不限。隻要用心做就是。咱們這裏也不管他們地飯食。一總包在工錢裏吧。娘子,這個木料為夫孝敬你。工錢你自付好不好?”
  真真羞紅了臉啐他,道:“休胡說什麽孝敬不孝敬的,翠墨呢,支五十兩做工錢與他。”
  相京生笑道:“這個不叫他們去,卻是怕他們去買吃蘇州人賺陌生人錢。叫那個小子領了錢等著,我換了衣裳帶他去挑木料。”
  梨花巷的羅宅。羅老夫人有些不快活,呂大舅一家,已是一連二三日不曾在家吃飯,隻說替小梅打家具,都在店裏呆到天黑才回家。偏生兒子媳婦都沒有想到送點心茶水過去瞧,她拄著拐走到兒子住地院子裏,聽見屋裏嬉笑聲,沉下臉來,站在院門口喊道:“兒子,媳婦,合我去看看你舅舅舅媽。”
  過了許久,羅中書一臉的“剛才很失敗”地表情走出來,請老娘進去。羅老太輕聲啐道:“清天白日的,你也好意思,以後白天不許把丫頭們趕出去。”
  姚滴珠睡在床上,使綢被掩著麵。羅中書呐呐道:“滴珠她有些不快,才睡下,滴珠,娘來了。”
  羅老太瞧不上她睡美人的樣子,也不問她是不是哪裏不好,轉身出來。羅中書跟著出來,紅著臉不好意思說話。老太太回到房裏,對低頭做針錢的姐妹花道:“金姝,銀姝,表哥來了。”
  姐妹花忙丟了針線,笑嘻嘻招呼:“大表哥。”她兩個卻是羅中書小姨的雙胞女兒,小姨十年前去了,姨丈娶了新人,極是能養,這兩個賠錢貨就甩到妻子娘家。羅老太原是挑一個把兒子做媳婦地,然兒子不肯,指著做生意在外久不歸,所以她兩個都十七八歲,都不曾許人家。又隨著姨母遠到蘇州,嫁人不是呂家,就是羅家,所以她兩個害羞,隻在後院,寸步不肯出院門。
  羅老太看著他們三個,長歎一口氣,兒子是叫姚氏那個狐狸精迷住了,偏這對姐妹又不曉得事,多說一句話都不肯,少不得帶她們出去走走。就吩咐道:“咱們去瞧瞧你們大舅家的鋪子,兒喲,你去廚房拎桶綠豆湯來。金姝銀姝,無事常到你大舅家走動走動。總在家悶著哪裏使得?”
  兩個管家在後門春凳上睡的正香,不去使家人,偏要支使他,羅中書拎著桶綠豆湯跟在後邊,心裏有些不快活。
  姚滴珠偷偷從門縫裏瞧見,也是不快,家裏多的是管家使女由著婆婆使,偏什麽事都愛叫兒子動手,須知他如今是七品官人呢,誰家縣太爺要拎綠豆湯的?過得一會羅中書一頭是汗舉著一碗紅灩灩的湯回來,笑嘻嘻道:“那個小梅煮的酸梅湯甚是中吃,娘子,你嚐嚐。”
  姚滴珠把汗巾子丟到他臉上,嗔道:“看你,一身是汗,去洗洗去。”接著小碗,吃了兩口,雖然好吃,合她從前在王家時王素娥與她吃的一樣。想來都是小梅做的。想到王家,她地心裏緊了一緊,她把明月都狠心留在王家了,奶娘也打發了,就是不想新夫家裏曉得她的舊事。如今這個小梅跑出來在她眼皮底下晃。怎麽是好?這般想著,那酸梅湯就變得澀口起來,她揚起手一潑。都澆在花盆裏。
  “相公,婆婆呢?”姚滴珠緊皺著眉頭。甚像那什麽那什麽的時候地樣子,羅中書想到被老娘打斷的好事,小腹又熱又漲,轉身關了房門,把滴珠摟在懷裏。道:“我舅舅接了個活,他們合我大叔都在一處吃綠豆湯呢,吃完了要一齊去瞧。今日隻得我們兩個在家,娘子。咱們不是不是……嗯?”
  姚滴珠閉著眼睛倒在他懷裏,心裏微微歎了一口氣,若是他生得俊俏些就好了,若是他會吟詩做對就好了……然這些不足之歎,隻過得一會就淹沒在羅中書溫柔地親吻裏、多情地撫摸中。她發出快樂的呻吟,伸出雪白地胳膊。緊緊的抱著羅中書緊繃繃的背。得到娘子的回應,羅中書越發的快樂,覺得身下地椅子輕輕擊打板壁的咚咚聲。都極是動聽。
  過了許久雲消雨歇,姚滴珠小睡了一會起來。推推羅中書還在酣睡。她喚使女進來,洗了澡換了衣裳。聽見臥房裏還有呼嚕聲,心中一動,正好趁著這個機會去瞧瞧小梅的鋪子,看看是什麽樣一個情形。她走到鏡子邊挽起頭發,插上兩枝紅榴花,自覺容顏比那花還要嬌豔些,又取了西洋香花露灑在身上,香噴噴的出門。那橫巷卻是她從前常走的,滴珠扶著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頭站在巷口,朝左看去,王家大門口那個不是王老太爺?卻像是從前還要黑瘦。朝右看去,正好瞧見一群羅家人向碼頭走去,隻有小梅一個站在一間小鋪子門口相送。姚滴珠等那群人上了般,慢慢走到小梅跟前,對低頭掃地的小梅道:“小梅。”
  小梅還不曾抬頭,外邊一個油腔滑調的聲音喊道:“哎喲喲,這是誰家的小娘子兒?”
  她兩個一齊回頭,卻是一個京城打扮地書生,帶著幾個奴仆,一雙眼睛隻在姚滴珠臉上,胸上打轉。姚滴珠紅了臉,那書生越發得了意,上前拉著姚滴珠的手道:“小娘子,方才合誰睡過了?”
  小梅的掃把吧答一聲掉到台階下。跟那個小丫頭一樣,嘴巴張地多大。那書生一邊摸姚滴珠的玉手,一邊笑道:“小娘子,你是哪個院子地?”
  姚滴珠漲紅了臉,甩了他一巴掌,因前門叫他擋住了,就朝後邊逃去。小梅驚叫道:“表嫂小心。”
  那書生原是撈著姚滴珠地紗衫,聽得這聲“表嫂”卻像是個良家,一驚之下用力,姚滴珠的衣袖就叫他撕了下來。調戲良家婦人終是不大好,眼看小梅舉著斧頭衝上來,那書生抱著頭衝出去。小梅快手快腳關了鋪子門,走到後邊尋姚滴珠,道:“羅夫人,你要出門也當帶兩個管家地。”
  姚滴珠摸著光禿禿的袖子,又羞又怕,道:“我哪裏曉得會這樣。隻有幾步路,所以穿插著家常衣裳就出來了。”
  小梅打量她這一身,也不曉得是姚小姐自家買的還是羅中書與她買的,裏邊是大紅的主腰,外邊紗衫是銀紅的,比平常的料子還要透還要亮,下邊都不曾係裙,隻一條白紗褲,偏她頭發又是挽一半散一半的,還插著兩枝花,實不是個良家模樣,也難怪方才那個書生調戲她。小梅歎了一口氣,不想說她,冷冰冰道:“我的衣裳你穿不下,叫你使女回去與你取去。”姚滴珠打發走了小丫頭,看看這裏隻小梅一個,也不顧不得剛才害臊,上前拉著小梅的手,道:“小梅,你自有去處,為何要在我家?”
  小梅甩脫她的手,拿掃把掃地,道:“不是我娘嫁了你相公的舅舅,你當我願意在你家啊。”
  姚滴珠想了想,咬著牙把胳膊上一對玉鐲擼下來,遞到小梅跟前道:“這對鐲子也值三四百兩,隻求你離了我家,回尚真真身邊去罷。”
  小梅退後一步,冷笑道:“為何?”
  姚滴珠漲紅臉道:“見著你,總叫我心中不安,怕你合我婆婆說起從前舊事。尚家極有錢,養活你們呂家不在話下……”
  小梅冷笑一聲,道:“隻你一人想著舊事會心中不安麽?”停了一停,又道:“我不是那等搬舌的小人,你自放心。待鋪子收拾好了,我自在鋪子住。”
  姚滴珠訕訕的,伸出去的手不曉得是再伸長一點,還是收回來。小梅的掃把輕輕打了打她的腳,道:“羅夫人,讓讓。”
  過不得一會,羅中書臉色鐵青抱著衣裳來,趁娘子到後進換衣裳的時候,謝小梅道:“妹子,多謝你。”
  小梅看見他遞把姚氏的還是那種透亮料子的衣裳,想到呂家人待她真心實意,忍不住好意道:“羅家表哥,方才卻不能全怪人家孟浪,表嫂也是不大講究,她穿的這們個樣子走在街上,實是……”
  羅中書笑道:“她喜歡呢,等閑又不出門,隨她呀小梅看他十足老婆奴的樣子,也不理會,掉過頭去照舊掃地。羅中書也就幫著抬櫃子移架子。待店堂收拾清爽,姚滴珠方扶著小丫頭出來。
  羅中書原來不曾想到,隻覺得娘子這樣打扮又美又媚,極是動人,叫小梅提醒了,回想在蘇州河上見過的粉頭,果然晚上差不多都是這樣打扮的,麵上一紅,脫下外衫披到姚滴珠身上,招乎了一聲小梅就摟她出去。
  誰知姚氏的黴氣來,城牆都擋不住。羅老太太因沒有尋到船,帶著一大家子人回轉
  正好看見兒子摟著一個粉頭的背影。這還得了!她衝上去揪住粉頭的頭發,用力一推,把粉頭推到道邊,就甩兒子耳光。罵道:“自從到了蘇州就不學好,如今連嫖都學會了?”
  金姝扶起表嫂,輕聲道:“姨母,是表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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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羅府(下)


  呼啦啦圍了一圈路人來瞧熱鬧。就有人認姚滴珠來,指著她道:“喲,這不是王舉人家的小娘子?聽說王中書把妾都賣了,怎麽連正頭娘子也打扮成這幅德行出來攬客?”
  羅中書漲紅了臉,一手拉著老娘,一手夾著姚滴珠要回家去。羅老太聽見方才那人說話,怒道:“你把嘴巴放幹淨些!”待要爭說那是她家兒媳婦,實是方才兒子多事解了外衫蓋在滴珠身上,她老人家眼花,看見合花船上差不多的打扮的女人,就以為是粉頭,此時叫人家指著粉頭罵,卻不好回嘴。
  呂大舅跟羅大叔兩家人相對看了幾眼,呂大舅就把女人們都引到小梅的鋪子裏。兩家男人把羅中書夾在中間回家。方才那個多嘴的見他家人多勢眾,就不敢回嘴,拉同伴的衣袖悄悄道:“難道那王舉人精窮了,連老婆也賣到青樓去了?”
  同伴敲他道:“你才回來不曉得。王舉人心黑,因這個娘子不肯回娘家要錢,存心要餓死她,幸好她娘家人來瞧她,告到縣裏替她主持公道,卻是合離呢,如今那小娘子想是嫁的不如意,所以下了海。她生的倒是美貌,不曉得是賣到牡丹樓還是鳴玉樓。明日咱們去吃酒去?”
  那人嘿嘿笑起來,道:“舉人睡過的婦人,不曉得什麽滋味呢。”兩個勾肩搭背尋歡去了。
  路人漸漸散開,從一家鋪麵裏走出一個老婦人來,衝著姚滴珠一行的背影,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罵道:“賤人。你嫁到我家不老實,又盜財物又偷漢,還有臉嫁奸夫。天也不放過你!”
  小梅聽見那聲音甚是耳熟,伸頭出去看。卻是王老夫人,全身上下收拾的極是光鮮,邊上扶著她的就是小憐,婢學夫人的樣子極是可笑,她忍不住笑了一聲。
  小憐回頭見是小梅。驚地直扯王老夫人袖子。王老夫人扭頭見是小梅,那尚真真是嫁不出去地主兒,若得回轉不好?不禁滿麵堆笑走到小梅跟前,道:“小梅呀,你們小姐呢?”
  小梅笑道:“大娘可是要買東西,小鋪過幾日才開張。”
  王老夫人甩脫小憐的膀子,伸出兩隻手似老鷹縛兔一般緊緊縛住小梅的手腕,親親熱熱道:“真真呢,自她離了我家。哎喲喲,婆婆我沒有一日不想她,我苦命地好媳婦。”原是想鬆手抹眼淚的,偏握著地手一直在掙紮。她隻得依舊緊緊握著。道:“如今阿菲是中書呀,堂堂正正七品內閣中書舍人。合知縣都是平起平坐的,昨日到縣衙,縣太爺親自接出門來,合他親親熱熱說話。她們尚家不是一直想叫阿菲做官的麽?”
  那散開的人又漸漸聚起,就有人小聲指點說:“方才那個被打的婦人,就是她家媳婦,鬧了一場官司才另嫁人家。說起來,他家笑話多著呢。”
  小梅不肯站在這裏叫路人編排她家小姐,惱道:“我早贖了身了,不曉得小姐家地事,你放開我。”
  王老夫人咂嘴,做出一副長者慈祥的樣子來,歎道:“這孩子沒大沒小的,一日為奴,終身為奴,你生死都是我王家的人呢。”
  一隻拳頭穩穩的砸在老夫人的肩上。呂家幾郎並羅家幾個兒子一齊過來,大郎把王老夫人砸得打了一個趔趄,冷笑道:“死老太婆,你家住在哪裏?”
  王老夫人因兒子近日販絲發了財,正是得意的時候,說話比平時還要高些,大聲道:“我是誰?我是王中書的親娘王老夫人,你敢對我不敬,我兒子寫個五指闊的貼子送你到衙門打板子!”
  羅呂兩家地兒子都把拳頭捏得咯咯響,大郎把小梅拉到身邊,哂道:“老太婆,你方才拉著我家妹子,是不是想拐她?”
  小梅忙用力點頭道:“就是就是,她哄我呢,叫我去她家,說她家有好吃的好耍的。”因她說話俏麗,小模樣極是討人喜歡,四下裏一片哄笑聲,就有人起哄說是。
  王老夫人看到這七八個高頭馬壯地小夥子,一陣心虛,道:“胡說,這個小梅是我兒子買的使女,跟著……”
  王中書擠進人叢中,死命把她拉出來,百忙裏狠狠瞪了小梅一眼。小梅嚇了一跳,想到姐妹們教她地話,突然笑喊道:“桃紅姐姐生地孩兒前日會喊爹爹了呢。老夫人何時再來呀?”
  眾人都納悶為何蹦出這樣一句來,王慕菲跟王老夫人聽見差點跌倒。王老夫人看著扶她的小憐有氣,掐她一把,罵道:“養你們一群不下蛋地母雞!”
  王慕菲拉他老娘道:“娘,這事做的人家通不曉得,咱們莫惹小梅了,這個死妮子從來嘴緊,不是說這種話的人,她這般張揚是叫你不要惹她呢,你以後離她遠些,還嫌兒子我的臉丟的不夠麽?”
  王老夫人方才人多時似軟腳蝦一般,進了家門就硬起來,定定的站在門邊,怒道:“小梅在我家哪般兒對她不好,好吃好穿好供著,怎麽敢這樣對我說話。”
  王慕菲跺腳道:“娘,你生怕蘇州人不曉得鬆江事麽,張揚的滿城人都曉得我一連吃兩個女人棄掉,我還怎麽討生活?你以為銀子是好賺的?”----他這些時間一門心思要掙錢,吃了好些苦頭。
  王老夫人因兒子提起銀子,伸手問兒子討錢道:“給二兩家用。”
  王慕菲奇道:“這才幾日?不是才與你老人家二兩銀?”
  老夫人笑著抱怨道:“你這幾個愛妾,不要吃不要穿?吃的略差些,就做出一副半死不活的臉色與老娘瞧,快給。”
  王老太爺神出鬼沒。不曉得從哪裏鑽出來,也手背朝下。道:“與我本錢翻本。”才說得一句,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王慕菲自荷包裏取了兩塊碎銀子,一塊把老娘。一塊把老爹。王老夫人抄在袖子,眉開眼笑拉小憐道:“走。咱們去買那塊帕子去。”
  王慕菲氣得說不出話來,合王老太爺各退一步讓王老夫人出去。王老太爺越發的瘦了。自腿傷好了之後,他就迷上了葉子牌,沒日沒夜泡在小雜貨鋪後邊地賭場上。他若是贏了錢就把銀子藏起,第二日問兒子要錢再賭。輸了的話不必說。更是要問兒子討要的。
  還好王慕菲學著真真販絲,狠是賺了一筆,手裏也有近二千兩地銀子,然他自家出力出汗掙的銀子,是舍不得亂花地。對如今幾個妾出手比從前小氣許多,隻有一個小憐還成個模樣,那幾個就叫他分了上下兩等,不是女兒的兩個打到耳房合那個上灶的一起睡做粗使婢女。來時還是女身的兩個安置在原來小桃紅住的東西廂房裏,算做近侍通房。
  王老夫人因兒子富了。親事上越發上心,一連尋了十來戶人家地姑娘,王中書都是高不成低不就。一來他心裏有尚真真合姚滴珠兩個富家女兒做比。家境略差些的都看不上。二來他王舉人休妻美名蘇州揚,好人家縱有女兒也舍不得嫁把他。
  王慕菲不曉得是他人品不好人家才不許女兒。隻說他的官小了又不是實缺所以人看不起他。等他有銀子活動覓個實缺縣令,想必蘇州有錢人家的女兒就等他挑。也不急,隻一門心思賺錢。
  話說姚滴珠被羅中書摟回家,羅中書百般的哄她都不住聲,伏在床上隻是哭。羅中書急得一頭是汗,圍著娘子打轉轉,正在為難之際,羅老太使個管家在院子門口喊他。
  一邊是受委屈的娘子,一邊是生氣的老娘,羅中書左右為難,站在門口掙紮許久,還是偏到老娘那一邊。聽見他出去,滴珠收了哭聲,咬牙切齒道:“你們家就沒一個好人!”隨手取了隻銅花瓶丟去,正巧砸到羅中書頭上,留下一個青包。
  羅老太合呂大舅坐在一處,見他頂著一個大包進來,都心痛道:“這是怎麽的?”
  羅中書笑道:“不小心在門框上碰了下。”躲躲閃閃不肯叫娘瞧。
  羅大叔接他到一邊,叫取藥酒來替他揉,笑道:“大福,這是你娘子打的吧。你家小娘子凶地緊呢。”
  羅中書叫叔叔說破,不好意思的摸著頭笑起來,道:“不算什麽,不疼,叫她打兩下出出氣也好。”
  羅老太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的把一個茶碗摜在地下,茶水四濺,碎磁片明晃晃地,片片好似路上行人的白眼。“大福,你老實說,姚滴珠是何等樣人,她從前嫁地又是什麽人?”羅老太想到方才還慪。
  羅中書吞吞吐吐道:“她是一個王舉人地娘子。那王舉人不事生產,家事都是她打點,我租她的鋪麵開酒坊,起先當她是寡婦,所以……”
  “所以你就看上人家了?”羅老太蹦地多高,怒道:“你兩個表妹生得也不比人家差,清清白白的女兒不要,你看上一個有夫之婦!她是不是合你有私,所以那個王舉人才休了她的?”
  羅中書漲紅了臉道:“沒有,是她合那王舉人鬧到公堂上去。因她們搬家是從酒坊裏搬過去的,我幫忙打了打下手。想必因為這個那王舉人心中妒恨----娘,那姓王的不是個好東西呢,他相與的粉頭把滴珠假銀子,哄得滴珠將去錢鋪,結果惹上官司賠了一萬五千多兩銀子去。滴珠陪嫁花盡了,那王舉人就叫她去娘家要錢,她不肯,就想害死她另娶!”
  羅老太冷笑道:“她如今是你娘子,你自然要把她說的合花朵一般。雖是你娶了她,到底不曾經過長輩的眼,沒有三媒六聘。再者說,你也是七品官,我不說娶門當戶對人家的娘子,怎麽著也要娶個清白的。兩個表妹挑一個,做平妻罷!”
  羅中書急的說話都不清楚了,忙道:“若沒有滴珠去尋門路花銀子,我哪裏會得官?娘,做人不能這般忘恩負義。我有滴珠就夠了。不要提什麽平妻的話。金姝銀姝是我妹子,慢慢與她兩個擇兩個小女婿不好?”
  他這一套話說的一個舅舅一個叔叔連連點頭,就是羅老太。實是叫姚滴珠氣地。兒子這樣說,她慢慢吃盡一碗茶。道:“我們又不貪她家的錢,這是她自家賤,要倒貼的。如今家裏吃穿用度不都是用地我羅家的?難道花著她姚滴珠一分了?”
  羅中書極是老實,道:“房子……”
  羅老太哼道:“我呸,你真是吃人家地嘴軟。你自有兩千金,蘇州的生意又好做,不靠她姚滴珠,難道你掙不得錢?娶不得美貌娘子?分明是你貪圖日子過得舒服,半推半就在公堂上娶她的,是不是?”指著兒子的額頭,戳道:“咱們窮也要窮的有骨氣!住娘子地房,睡娘子的床,你自然說話不響。由著她打扮的粉頭一樣在街上亂晃,這是叫自家人撞見,若是那等登徒浪子對你娘子動手動腳。或是汙了她的清白,你還要不要臉?”老人家越說越怒。把桌子拍地嘭嘭響。
  羅大叔勸道:“嫂子慕氣。這個侄兒媳婦聽說從小沒娘,所以教養上差些。隻要侄兒好好管教呀。”轉過頭對羅中書道:“你娘卻是為你著想,咱們沒的在蘇州住一輩子。總還是要回家鄉去的。你這個蘇樣娘子到了咱們那個小縣城,可是藏得住的,沒的叫人日日指著鼻子說她的不是。你還當好好勸她,把那些花頭收起來,學著你娘,好好過日子呀。”
  羅中書聽了覺得有理,實心實意點頭道:“我回去說她。”他是個老實地,回了房就把老娘怎樣說,老叔怎麽勸一一講給娘子聽。
  姚滴珠不聽還罷,一聽就惱,按著性子聽羅中書說完,冷笑道:“原來你們羅家窮人是有骨氣的,那莫住我的房子!你娘還罷了,你叔叔跟你舅舅,叫他們做有骨氣地人,馬上給我滾!我這嗟來嗟去的所在,可是汙辱他們!”
  羅書中一忍再忍,也惱了,道:“他們怎麽了?他們是我親叔叔親舅舅,在我家住住怎麽了?我娘不過抱怨你幾句,你就要趕人,是真瞧不起我們了?”黑著臉站起來,跨過了門檻,又回頭道:“我自去尋房子去,不住你家!”
  姚滴珠合他成親這些日子來,頭一回見他發這樣大火,唬得哇一聲哭道:“你欺負我,我要回娘家去找我娘家表弟來合你說理。”
  提到娘家兄弟,必是那個小雷了。羅老板雖然是個老實地男人,卻不是死木頭,想到那小雷公子生得隻是黑些,年紀又輕,為人又灑脫有風度,聽說家裏還有錢,又在公堂上替姚滴珠一力主張嫁人。難不成娘子真合他有私,是把了綠帽給他戴?生氣地人,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他脫口而出:“你娘家表弟為何一力主張叫你嫁我?他樣樣都好,對你又好,怎麽不把你娶回家去!”
  姚滴珠在心裏也不是沒有想過,若是不嫁他羅中書,爹爹必要替她擇配,什麽樣的人家都會比這個羅家好,然她自家心虛,人家再好,待她這樣名聲壞了地婦人,也不會有多少,所以她心裏對公堂上做主把她嫁給羅家的小雷表弟甚是感激,時常的在羅中書跟前提起。卻不曾想叫羅中書誤會她了,不禁漲紅了臉道:“我若有錯,也是當初瞎了眼要嫁那個王舉人,叫他害了我一年。我合小雷表弟清清白白的,你若不信,你去問小梅!”看到桌上擺著一把銀剪,奪在手中比著喉道:“你去問明白,若是我合誰有私情,我就死在這裏!”
  此時她小臉發白,一滴一滴的眼淚順著臉頰滴到衣服上。羅中書瞧那衣服,卻是趁他方才走的時候換的舊布衣,心中一軟,好聲道:“原是我氣糊塗了亂說話,你莫放在心上,心肝肉肉,把剪子放下來呀。”
  姚滴珠比著剪子強撐道:“你去問,問好再說!我姚滴珠清清白白的人,不擔那等汙名!”
  羅中書沒得法子,退出來叫幾個使女看好夫人,又請舅舅去請小梅來。
  小梅正在鋪子裏忙,聽說羅家中吵嘴,冷笑道:“他們小兩口吵嘴,與我何幹?不去!”
  小梅娘扯女兒袖子,勸道:“去呀,雖然那個侄兒媳婦看咱們不起,總不能叫他姑姑臉上不好看。”
  小梅也曉得不是使性子的時候,收拾了鋪子請三郎看著,隨母親回羅家去。羅中書在後院羅老太房裏坐著,一見小梅忍不住站起來,道:“小梅,滴珠是個好女人,對不對?”
  小梅先在羅老太並羅大叔跟前請了安,方道:“這話一時說也說不清,我也不好背著表嫂說,不如請她來,叫她問我,她問我答,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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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馬桶記(上)


  羅中書把小梅拉到他臥房裏,姚滴珠見到人才肯放下剪子,軟軟的扶著小丫頭走上前,哭道:“你問問小梅,我是不是那等不貞的婦人,合小雷兄弟有沒有首尾?”
  小梅娘臊的滿臉通紅,原先小雷送女兒回家,她們隻當女兒是小雷的近侍,這幾日旁敲側擊問得女兒還是清白之身,極是高興。姚滴珠是個婦人,怎麽好對姑娘家說這個混話?不隻是她不快,就是羅老太的臉,也搭拉下來。
  小梅紅著臉道:“表嫂為人如何我是不大曉得。那小雷少爺合我家姑爺是朋友,常見,卻是個正經人,不會做那等不清不白的事體。”
  小梅隻說小雷好不說她,姚滴珠急道:“我們是表姐弟,原就比常人走的近些,也沒什麽的。”本來小梅那樣說,就是把她撇清了,偏她心裏慌張,添得這一句,羅老太聽了甚不是滋味,看羅大叔合呂大舅都朝外退,老人家沒奈何,又羞又惱,扭過頭隻妝看不見。
  姚滴珠先還暗喜,隻當她辯白開了人家理虧都站不住,誰知婆婆合相公的臉都漲紅。小梅娘站在一邊,又想去又怕女兒吃虧,臉上一會紅一會白的。
  房裏靜得能聽見外邊風聲,她看著小梅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才回過味來,原是她把話說錯了,急的滿臉通紅。小梅心疼她娘為難,想了一想,笑道:“表嫂若是沒有什麽問我的,我就回去了。”強拉著娘的手出來,到呂家住的小院子裏。請呂家後父合母親坐到一處。鄭重道:“我曉得爹爹是個極好的人,我有幾句話要說。”
  那大哥大嫂極有眼色,就把幾個小地都喊到羅大叔家耍去了。小梅心裏越發覺呂家的好來。紅著臉道:“這事關係著我主人,所以本不想說。可是若不說明白。他們今日鬧了明日鬧,沒的叫他們拖著我們也過不得好日子。”
  小梅娘沒說話。呂大舅道:“好孩子,不當說地話就別說。你家主人實是好人呢。”
  小梅苦笑道:“我家小姐實是極好的人。我回家時她還囑咐我叫我萬事忍著些,休合那姚氏一般見識,偏姚氏這般不曉得事。我實說了。姚氏在鬆江有個好名兒叫賽嫦娥,還有個才女地名頭,風評就不大好,還牽連著死孩子的官司,到如今都沒有結呢。因她家當時隻得她一個女兒,人都當她家是絕戶,所以王舉人看在銀子份上求她做妾,……”小梅頓了一頓,對目瞪口呆的爹娘道:“可是姚氏真把自家當個嫦娥了。偏不肯做妾。那王舉人實是無良,隻說原配娘家真是窮了,姚家有幾十萬金銀。那絕戶財將來都是他的,真個使媒人去求聘。那原配聽說了。自請下堂求去。”
  呂大舅道:“這個大娘子做的好!這種人守著他做什麽!”心裏猜大娘子必是那相家地少奶奶。然相家待小梅這樣厚,又看小梅麵上與他生意做。那些猜問的話卻不好說出口,隻是心裏感歎好人總是被人欺負,長長歎氣。
  小梅苦笑道:“那姚氏原來合王家是住對門,王舉人也常到她家走動,她也常使人來請王舉人去,公子小姐們聚在一處吃酒做詩取樂。後來他們結了親,姚家老爺卻帶著填房馬夫人合兩個兒子來家,王家丟了這注大銀子,他們兩口子就常有吵鬧。小雷少爺卻是馬夫人的娘家侄兒。聽得馬夫人私蓄甚多,還與了姚氏數萬兩銀子做私房的。”
  呂大舅合小梅娘都叫這馬氏夫人隨手就是幾萬兩與前妻女兒的大方嚇著了。小梅笑道:“那姚氏不知足呢,一個騙子跑他家隔壁去,說是燒銀母,一兩銀子能變十兩銀子。王家就把銀子都攏了送去,那姚氏也把她幾萬兩的私房背著夫家送了去。誰想那些銀子沾了仙氣都升到天上去了,凡人卻是無福享用呢。想必是王家也曉得些風聲,以為姚氏手裏還有不少私房,所以……後來那些事,卻是大家都曉得的了。若論有私,她從前合王舉人或者不清白,然合小雷少爺是清清白白的,小雷少爺行事都是看那位馬氏夫人的麵子地,背地裏說起來就沒有喜歡她的。”
  呂大舅聽了,許久才道:“依著這般說來,有些話還是要合他姑說說的。這個姚氏我看她也不像個安份地,咱們在他家卻是住不得了,好在我手裏還有些銀子,孩她娘,我們去賃個小院搬呀?”
  小梅忙道:“到我鋪子裏去呀,擠一擠,還是住得下的。”
  呂大舅笑道:“傻孩子,要搬到你那裏,合不搬有什麽兩樣,反叫外甥臉上不好看。原就當尋宅子別住呢。豈不聞遠香近臭?借居親戚家不過一時之計罷。那一回我合你娘出門遇見你,本就是要看房子地。”
  小梅娘也道:“我們比不得親家,他們自姓羅,住在侄兒家沒什麽。我們住著,多有不便,不能叫外甥為難。”心裏卻是不想叫女兒為難,看情形羅家小兩口爭吵隻怕常有,若是每次吵起來都把她家一個清清白白地女兒夾在裏邊問這個問那個,圖好名聲呢!
  呂大舅卻是不想趟羅家的混水,這個媳婦大姐是不喜歡,外甥卻是極喜歡。想必做親這頭幾年必是要爭吵地,偏這房子又是人媳婦的私產,他們借住在這裏,大姐說話都不硬氣。他原就是要另尋房子住的,隻是叫小梅的事耽誤了。此時動了念頭。就把別事放下,去隔壁把兩個大的叫來,商量租房。
  小梅因他們家務事,知機去換呂三郎回來。過了兩日,他們要搬家的事體叫去酒坊看他們的做活的林老管家曉得,就替他們打聽,在梨花巷後巷尋了二進小院,隻是房舍舊些。前後兩個院子極大,也有十來間房,一年要十二兩銀子。呂大舅歇了半日工去看。盤算前進左右四間廂房住四個侄兒,後進左右四間廂房住女兒。就是將來子侄都娶親都夠用了,又合姐姐家近又離小梅近,極好。就寫了契約租下,再收拾得幾日,就搬過那邊。
  姚滴珠這幾日正合婆婆慪氣。她不肯到婆婆房裏請安問好,婆婆也不叫她。聽說大舅家搬走了,巴不得羅大叔家也搬了去才快意。羅中書跟老娘送舅舅暖宅禮回來,看見滴珠臉上微有笑意,滿肚子夾心氣都撒出來,惱道:“鬧的親戚在家住不下去,娘臉上甚是過不去呢。”
  姚滴珠冷笑道:“我不過合你背地裏抱怨幾句罷了,又不曾真趕人家走!是他們自家嫌這裏住地不自在,你也來怪我?”
  羅中書悶悶的道:“若是你跟娘和和氣氣的。大舅怎麽會搬?”姚滴珠將脖一扭,哼道:“哪一件不是你娘合我過不去?我不是想著合你好好過日子,為何肯嫁你?我又做錯了哪樣?偏你娘樣樣都挑我毛病。”
  羅中書叫娘子說地五內煩燥。擺著手道:“罷了罷了,我住在你的房裏。你有理還不成麽?我明日就去找房子搬。省得娘總說我是吃軟飯地!”
  若是搬到他羅家的房子裏。還不曉得這個婆婆會怎麽挑她毛病呢。姚滴珠心裏打著小九九:若是住在這裏,相公凡事還要讓她三分。若是搬了去,相公必是偏到婆婆那邊不會回頭,還是在她的地盤裏住著安生,明日就寫信回去,叫爹爹尋幾房忠心的家人來。她想了想,笑道:“兩口子說話,多是口不應心,相公,那一日原是我合你說的氣話。其實我地不是你的麽?我兩個何分彼此,你合婆婆賭博氣真要搬,卻是趕大叔一家走了,大叔豈不心寒?又要叫婆婆生氣,隻怕還要怪到我頭上來呢。快休提這話。”
  滴珠這個話說的甚有道理。羅中書說了幾句氣話心情也平定,點頭道:“娘子,你明白的時候還是極明白,這回卻是你說的是。咱們從此不要提搬罷,大叔比不得大舅,當初我來蘇州販貨,多是他張羅的,卻是欠他極大恩情,如今我闊了,就是養他們一輩子也應當。”
  姚滴珠聽說要養活大叔家一輩子,恨的咬牙,這個人是傻了,借了銀錢還他們就是,為什麽大包大攬要養活人家一輩子。從前羅中書對她極好,她隻說羅中書人好。如今才發現羅中書對誰都是那樣好法,她心中實是惱。
  那羅中書看娘子低著頭不言語,以為說服她了,摟著她笑道:“我曉得你心腸是極好的,養活一二十人也不難。滴珠呀,你休怕花了家裏的錢。你相公是有本事地呢,若是不買官,我還去開那個酒坊,一年掙三五千兩極是容易。”
  這個人做了官還是不忘賣酒,姚滴珠又好氣又好笑,道:“昨日那租酒坊的又來抱怨生意不好了?”
  羅中書提到酒坊就有精神,笑道:“娘子,賣酒有什麽打緊,誰說的做了官又不做賣酒了?那等好市口,幾千兩銀子叫人家賺做什麽?不如收回來依舊我管呀。雖說中書是個官,咱們去交錢地時候,那個內相不是說了麽,捐中書的人極多,叫咱們不要打實缺地主意。不過圖個名頭好聽罷了,咱們還是賣酒呀?”
  姚滴珠想到要養姓羅地一大家子人,隻怕還有他大舅家,他那兩千兩能花幾時?不情不願應了。
  羅老夫人聽說兒子肯去重 操 舊業,倒有幾分快活,喜歡道:這才是做人家呢,白花了許多銀子做不得縣太爺,在家遊手好閑像什麽話!這滴珠還不算太糊塗,想來真是依他大叔說的打小沒人管她,以後少不得為娘費心,替兒子好好調教。”
  羅中書這回學了乖,不曾在娘子跟前搬舌,他家忙著退房錢,買糧食,洗酒甕。還好東西現成,待他家羅記酒坊重開張,生意卻是大不如從前。你道是為何?
  原來尚真真開著耍地那個酒莊,自開業以後生意極是興隆。大戶人家本來衣裳飲食就比平常人要講究,相京生合尚真真又都是有錢的。不做那種攙水的事,老老實實做生意,雖然酒賣的比人家地貴著三成。卻是越賣越紅火。羅家的酒坊原來生意極好,後來轉把人家做。那人做生意又不大老實。外人隻說還是羅家酒,就不大信他們,再開張,一來另有好酒不消來他家,二來卻是有些怕他家酒裏攙水。所以開張了半個月。抵不得從前五六天。
  這一日羅中書從酒坊來,心中煩悶,又不想回家聽母親的抱怨,信步走到小梅地鋪子裏。小梅係著圍裙在稱糖,看見改了生意人妝束的羅中書進來,笑道:“表哥來了呀,爹在後邊呢。”
  羅中書走到後院,呂大舅一家都在,還有他那個娶了呂家表妹地堂弟。正圍坐在一張大桌前,桌上擺著幾樣小巧的妝盒,並臉盆腳桶等物。大家夥聚在一處說的熱火朝天。
  原來他們在尚真真的酒莊裏做完了活。相京生驗過極滿意,除豐厚的工錢之外。還把多出來地木料送把呂家。一共也有七八車碎料。做不得大家俱,當柴燒卻是可惜。正在想法子要做些什麽來。看見羅老板進來,呂大舅拉著他坐下,就問他。
  羅掌櫃道:“木料呢?”
  大郎把後樓兩間房門都打開,笑道:“都在這裏。”
  羅中書也是會木匠手藝的,拾起幾塊細瞧了瞧,他是在蘇州久住的,見識自然還好,想了想道:“蘇州什麽都貴,木料極是難買。這些都是好木料呢,我看那些料一大半做洗盆腳桶實是夠用的,就是刨花,賣把頭油鋪子做刨花油也使得。正好小梅妹子的鋪子市口也好,就借她的鋪子貨賣呀。”
  呂大舅本就是想做盆桶的。外甥這樣說,越發拿定了主意,他做爹的一拍案叫幹活,兒子女婿都忙起來,羅中書也手癢,脫了長衫取了斧頭鋸子,使出從小學會的本事,到得天黑,就做得一個散發鬆木香味地馬桶,笑道:“蘇州果然好,若是在鄉下還是烤蔑箍桶呢,這裏的鐵圈十個錢三個,真是方便。”他看著極是得意,美滋滋拎回家,送到娘子跟前現寶,笑道:“看看,娘子,為夫的手藝沒有丟下呢,這個馬桶圓地多周正,丟到魚缸裏泡幾日把你用,好不好?”
  若是送首詩詞把姚滴珠,羅門姚氏夫人想必會笑一笑,合你說說字兒寫的好不好,用地是誰家地紙。偏偏她的良人送隻馬桶!姚滴珠氣地說不上話來,好半日才道:“先泡著吧。”丟過一邊不提。
  誰知羅老太聽呂大舅說她兒子打了一隻好馬桶,想是替她老人家打的,就等著兒子送來。左等右等等不著,這一日早晨忍不住,趁著兒子還不曾出門,走到兒子院中來,一眼就看見養金魚的大缸裏泡著一隻新馬桶,兩塊青磚壓著,數尾中看不中吃的金魚在裏邊遊來遊去。
  羅老太心痛馬桶泡壞了,挽起袖子拎起來,責備接出來的兒子:“這個是上等鬆木料,泡兩日就使得,你的心意娘領了。”拎起來看了看,得意起來,道:“不錯不錯,比你爹爹卻是強多了。再做兩個與你表妹,那蘇樣的馬桶,紅漆銅箍的是好看,偏生舍不得用好料,再涮洗都有氣味!”
  姚滴珠落後羅中書一步出來,婆婆已是拎著她的馬桶走遠了。羅中書正比劃院子中的桂花樹,要尋鋸鋸開了給表妹做馬桶。跺腳,攤手,今天兒子便便到身上了,所以。。。馬桶是個好東西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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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馬桶記(下)


  姚滴珠看了一眼魚缸,小聲抱怨道:“一個馬桶也要搶,真是沒見過世麵。”那馬桶雖然她不想要,然她的東西,婆婆說都不合她說一句就提走了,心中實是不快。
  羅中書卻不這樣想,一邊是老娘,一邊是娘子,在他心裏一樣重。雖然那個馬桶是他做把滴珠的,老娘要提去就是,他另與娘子做個好的沒什麽打緊。方才老娘叫他再做兩個把表妹,他想著院子裏這棵大桂樹冬天擋太陽,占了院子一小半的地盤,不如砍了種柿棗。聽得娘子小聲抱怨,笑道:“不值什麽,我再與你做個好的。”拍拍桂樹,道:“這樹礙事,砍了它,做三個馬桶是夠了。”
  姚滴珠聽得要砍樹,眉毛就跳了一跳,道:“不行,我隻愛這棵桂花,不許你砍。”
  “娘子愛它,那就不砍。”羅中書脾氣極好,看娘子抱著樹合小娃娃不許人家搶她糖塊一般,走到牆邊又去敲梧桐樹,笑道:“砍這棵也使得,枝杈還能燒柴。”
  姚滴珠惱道:“那個也不行,我就是因為這幾棵樹,才要住這個院子的,你要砍了去,叫我哪裏再尋這樣清雅的地方?”
  羅中書搓著手道:“中看不中用,依著我,不如種柿棗了,”看著姚滴珠嘟嘴,忙改口道:“你喜歡就留著呀,我問大舅要木料去。”
  姚滴珠一笑,道:“站住,回來。”
  羅中書一腳已是跨到院門檻,娘子大人有話怎麽不從?就抬腿回頭,笑道:“做啥?”
  姚滴珠道:“蘇州的木料極貴。你大舅哪裏來這許多木料?”她卻是起了疑心,猜是相公背著她助舅舅。
  羅中書笑把呂大舅替小梅的舊主人家做活,工錢極厚。又把用剩的木料相送一事說明,笑道:“原來我合娘都猜。小梅那妮子就是再能 幹,也積不下來那許多銀子,難不成是做了人家通房?呂大舅說起那相家,真正是大家行事做派,待下人極厚的。你不曉得呢,他家一個老管家都有成千上萬地身家。”
  姚滴珠聽得是相家,就曉得那尚真真是嫁了相公子。一樣都是離開王慕菲的女人,尚真真嫁的是大家公子,她卻合個賣酒地廝混。姚氏甚不是滋味,偏要擰著說話:“相家也平常,那位相公子不是相老爺的嫡子,不過是看中尚家有錢罷了,怎麽有什麽好。”轉念想到尚真真開店。忍不住問道:“那相家開地什麽店?”
  羅中書笑道:“也是個酒坊,卻是在城外,碼頭那邊。遠呢。”
  姚滴珠聽了驚道:“了不得。我說我家生意這樣差法,想必你舅舅吃裏扒外助人家去了。”
  羅中書心中略有不快。想了想道:“舅舅不是那樣的人。我隻說隔的遠。沒什麽的,釀酒又不是什麽難事。咱們家是叫接手的黃二毛搞壞了名聲。隻要我多多地在鋪子裏打轉,人家曉得是我回來了,生意自然會慢慢好起來。”
  姚滴珠道:“你真是老實呆!隻是一片真心待人,我說不過你。不如這樣,我們換了衣棠去他家瞧瞧,你買幾瓶酒回來,吃一兩鍾就曉得了。”
  羅中書道娘子說的在理,依她先出門雇個小船,等娘子換了出門的衣裳,扶著娘子坐船到碼頭。
  高高挑出的青布酒幌隔老遠就能看見,叫風吹的飄來飄去,那買酒的人川流不息的出入。羅中書覺得合他家生意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饒他是個老實人也生疑。
  他兩口子在門外看了一會。才明白人家隻賣兩種酒:一個叫琥珀露的就是梅子酒,一個白酒卻取名叫蓮花白,價錢可不便宜,一瓶一斤二兩抵得上他家最好的酒三斤地價錢了。羅中書擠了一身汗,擠上前每樣買了兩瓶,再擠一身汗出來,笑道:“眼看日中,咱們尋個館子去。這些時候可是苦了你了,我那兩個表妹下廚,不是鹹就是辣,比不得蘇州口味輕淡,想來你是吃不慣的,吃完了咱們再去尋個蘇州廚子去。”
  姚滴珠叫他說的心裏又酸又溫暖,隨他走到一個酒樓裏邊,尋了間小閣兒坐起,點了七八個菜,一半是她自家愛地,一半卻是羅中書愛的。
  羅中書卻是有些著急,等不得上菜,先去了蓮花白地泥封,對著瓶口就嘬了一口,慢品了一會,長吐一口氣,又吸了一大口吞下肚,笑道:“果然好酒,難為他想得出來。”
  姚滴珠把玩酒瓶,那蓮花白使地是白蓮花色的瓷瓶,紅泥封,上邊戳著“尚記”兩個小字,一看就是尚真真地手書。姚滴書見了這個字,就想起尚真真自請下堂時與她的那封書信,祝她合王舉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彼時她隻說把一個風流俊俏的王舉人搶來了來極是得意,那尚氏沒用才說那些話。如今回頭想想,這個話多麽像是嘲諷她,合那王舉人生兒育女過一輩子,卻是日日在火坑裏過活了,難怪她得了機會走的飛快!
  “娘子,你嚐嚐,這梅子酒酸酸甜甜的,好吃呢。”羅中書已是拍開泥封,取大酒盞倒了一盞琥珀露遞到出神的滴珠跟前。
  姚滴珠抬頭看見相公憨厚的笑臉,心裏一陣溫暖,他不過醜些、老實些,對她卻是實實在在的好,那姓相的是世家公子,將來必也合姓蘇的一般要左一個右一個納妾的,哪裏有她小兩口過日子舒心?滴珠接過吃了一口,恁般酸甜,不由的也道聲:“好吃。”再吃得幾口,又道:“卻是不夠酸,再酸些就好了。”
  夥計上菜,羅中書左一筷右一筷替滴珠夾的都是她愛吃的那幾個菜,口內還道:“滴珠,我曉得你不會廚活。這一向委屈你了。你且想開些,娘是年紀大了呀,莫合她一般見識。”
  姚滴珠點點頭。道:“我曉得了,不是一直讓著她嗎?回頭雇廚子的錢我把。他才肯聽我的話呢。”取了一塊她愛吃地紅燒雞,咬在口內隻覺得腥氣的緊,吐出來取茶漱了又漱,再換一樣紅燒帶魚,還是難吃。不禁惱了。道:“這是什麽廚子燒的,怎麽一樣比一樣難吃?”
  羅中書正眯著眼品酒,聽得娘子這般抱怨,把她碗裏地帶魚夾來吃了一口,咂摸了半日,奇道:“滴珠你這是怎麽了?”
  姚滴珠握著酒杯又嚐了一口梅子酒,卻是不酸,順手在她不喜歡的一碗黃瓜炒肉裏挑了一片黃瓜吃著,卻是好吃呢。不由地笑道:“怪事,怎麽這個黃瓜倒變好吃了。”
  羅中書忙把黃瓜移到她跟前,把那雞合魚移走。姚滴珠吃盡了一瓶梅子酒。興致頗高,拉著相公的手要去雇廚子。羅中書帶著她到櫃上算帳。一個夥計托著盤雪菜肥腸經過。那個菜也是滴珠喜歡的。香氣飄來時滴珠忍不住吸了一口氣,突然就覺得惡心。忍不住扶著柱子幹嘔。羅中書急切間找錢都不要了,一疊聲叫找大夫。
  那掌櫃的看出來,笑眯眯道:“尊嫂想是有喜了,恭喜恭喜!”
  羅中書還罷了,姚滴珠捂著胸口喜上眉梢!她嫁到王家一年多沒有動靜,沒少受王家兩個老的抱怨,那小桃紅有喜地時候,她也曾想是不是她不能生,心中實有些害怕。嫁到羅家這才幾個月,她就有喜了,怎麽不喜!
  姚滴珠喜歡的淚花閃煉,笑道:“相公,咱們家去找個郎中來瞧瞧。”
  媳婦有喜了!羅老太把郎中請到她房裏細問,是男是女,幾個月大,又有什麽能吃,什麽要忌口,不厭其煩,她守著兒子過了三十來年,好容易唯一的兒子要添孫兒,極是看重。羅中書在一邊笑嘻嘻的聽著,一一記在心裏。
  姚滴珠在臥房裏卻是喜極而泣,提筆給娘家寫信報喜,又張羅著打點禮物。又要打點給孩子做毛衣。羅老太母子送走了郎中,到滴珠房裏。
  滴珠甩掉了“不能生養”的擔心,極是暢快,笑嘻嘻接著讓坐。羅老太也是伸手不打笑臉人,隨尋了個借口把兒子合底下人都支走,正經說:“滴珠,雖然你沒個媳婦樣子,卻是從小沒娘慣的,不能全怪你。我如今看在孩子份上也不過責。且等你生下來孩兒來,咱們慢慢立規矩。我們雖是小戶人家,媳婦的規矩也不能少,你隻看你幾個妯娌就曉得了。這是我羅家頭一個孩兒,務必要小
  姚滴珠正是極喜歡的時候,叫婆婆一盆冷水澆下來,惱得說不話來。婆婆看她不言語,曉得打消了她的氣焰,又把她房裏地使女都喊來吩咐了一通,又問兒子:“滴珠從前不曾生養過,這是頭一胎?”
  羅中書隻看娘子。姚滴珠漲紅了臉點點頭。羅老太道:“頭一胎卻是更要小心,你們從今日起分房睡吧。大福呀,少粘著你媳婦!”
  羅中書送走了老娘,笑嗬嗬回來,就叫使女在西屋鋪床。姚滴珠本以為她有了孕,這羅家必是她一人的天下,誰知婆婆居然說了這些氣人的話,還叫相公合她分床睡,這是何道理,不由汪了一肚子氣,偏又不好發作地,隻得悶在心裏。
  羅中書是個老實人,記掛著老娘說的要替表妹做馬桶,安撫好了撒嬌撒癡地娘子,逃一般去小梅鋪子裏討木料,就便把滴珠有喜地事兒合舅舅說了。
  呂大舅也替他喜歡,笑道:“你媳婦是嬌小姐,隻怕針線上也不能,叫你舅媽跟兩個弟妹替你做小衣裳去。”
  羅中書笑嘻嘻應了,提了一捆木料回家,把金魚缸移到一邊,就在院子裏擺上一張長板凳,取出祖傳的木匠家什施展起來。
  姚滴珠睡在床上正惱呢,一會子聽見鋸木頭“滋滋滋”,一會子聽見刨木頭“絲絲絲”,一會子聽見敲木頭“當當當”,掀了被出來瞧。卻是堂堂七品內閣中書舍人在做馬桶!
  “你是七品呀,”姚滴珠深悔她買官地幾千兩白拋,這個官兒遮不得風雨。婆婆不愛,相公不當回事。惱道:“相公,誰家知縣大人在家打馬桶?”
  羅中書樂嗬嗬道:“知縣大人就不拉 屎了?拉 屎就要用馬桶!娘叫我打兩個把金姝她兩個使,我再與你打個寬大結實的,你有了身子,坐那蘇樣小馬桶隻怕不便。再打個子孫桶與你生孩兒使。”他心愛的女人要替他養孩子。世上再沒有更叫他喜歡的事了,喜歡地眼睛眯成一道縫,彎下腰刨木板,那刨花似雪片一般歡快飛舞。
  姚滴珠叫羅中書擋不住的喜歡感染,那抱怨的話就說不出來,轉了笑臉道:“你要做也使得,隻是我如今嫌那聲音煩人,你搬到空院子裏做去。還有,我寫了信要回家報喜。問你討一兩個人送信回去。”要使人回嶽家,羅中書不敢怠慢,洗了手親自把禮物裝了兩個大竹籮。叫他家老家人揣著信押到鬆江去,轉過背依舊去打馬桶。呂大舅搬走。那院子裏幾棵鬆樹都叫他鋸倒,打完了馬桶又要替孩子做搖窠。姚滴珠此時滿心都是孩子,也不合他理論,隻要眼不見心不煩就罷了。
  羅老太說話算話,那一日起對滴珠就再無閑話,羅中書又請了一個蘇州廚娘來家燒菜做飯,隻挑姚滴珠愛吃地做。羅老太也並無話說,還叫金銀二姝在廚房跟著學,怕廚娘背主人做活不盡心----羅中書覺得老娘待滴珠實是極好。姚滴珠聽說,嘴上不說,心裏卻是有點異樣,雖然羅老太不叫她日日去請安,早晨她起不來,每日晚飯前還是隨著羅中書去婆婆院子裏走走,也合金銀二姝說得上幾句話。羅中書看在眼裏喜在心裏,待滴珠越發的好了。
  姚員外得了女兒書信,卻是有了外孫,雖然覺得這個羅中書還不如那個王舉人,然到底是親生女兒,又新得孩兒,還是極喜歡地。前些時日馬三娘生第三個孩子他不得脫身,此時得了空閑,正好去看看女兒。
  馬三娘隻妝做不知,不是顧著兩個大的,就是抱著小的,也不問。姚員外使銀子如流水,做了男女共三百六十件小衣裳、還有搖車等物,裝了滿滿二十四箱,還來問馬三娘,可還短了什麽。
  馬三娘笑道:“你這些都是孩子生了才好送的,如今還是一個血泡,急什麽?且換些別的罷,依我看,你帶兩房聽話老實地管家去與她使,比金子銀子都強,還有陪嫁的使女,當初她不肯要,如今她有了身子,還當送兩個貼心的與她,省得女婿分房這幾個月不老實,偷誰不是偷?自家的總要聽話些,閨女不吃虧。”
  姚員外一一聽從,就另挑了兩房家人,並兩個生得好些的使女,又私自揣了二千兩的銀票在身上,那二十四箱衣裳也沒有拉下。一隻大船向蘇州去了,直接在梨花巷的碼頭下船。
  平民小戶人家多的地方,眼皮子都淺,看見一隻一隻朱紅漆,黃銅鎖的大箱子抬下船,就哄動了許多人來看,不曉得地人還以為是羅家娶新婦,傳的後巷都曉得了。王老夫人原是在家吃中飯,聽說羅家娶新婦,極是快活姚氏被休,捧著碗出來瞧熱鬧,不知不覺擠到小梅鋪子門
  小梅合她娘也站在門口瞧,小梅娘奇道:“滴珠不是才有孕麽,怎麽路人都說羅家另娶,若是另娶我們怎麽不曉得?”
  小梅認得姚員外,指著那個衣裳華麗,腰間吊著一塊碧玉佩的道:“那是姚氏地爹爹。想是她有了孩兒,所以來瞧女兒。他家真是做不來人家。我們小姐有孕,也不致這樣張揚,叫人掂記上了,但有事就要破財的,何苦!”
  王老夫人先聽說姚滴珠有了,已是一驚,再聽得真真也是有了,更是驚。這兩個媳婦在她家都不曾下過半個蛋,偏移到人家,接連有孕,真是氣死人!她狠狠瞪了小梅一眼,怒道:“姚滴珠從我家出門,才得幾日?說不定是我王家地種呢!”
  小梅娘變了臉色。小梅提起掃把,怒道:“滾,休亂說,你們一家沒一個好人!”
  王老夫人悻悻地還要回嘴,裏邊衝出來四五個打赤膊的青壯漢子。王老夫人忙忙地避走,遺了一枝筷子都不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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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豔福無邊(上)


  話說王老夫人聽說尚氏合姚氏都有孕,她卻是有急了,姚氏還罷了,尚真真合她兒子在一處六七年都不曾生,理當是她不能生養才對。怎麽一嫁到別家就有了?難道是自家兒子不能生?王老夫人越想越惱,家裏那幾個不下蛋的雞都是蘇家送來的,說不定都吃過素娥的“斷子絕孫散”,還當與兒子正經娶門親才好。還好她家正在有錢,常常的召媒人各處尋訪,也有來相看王中書的,王老夫人也去相看人家,每日忙的腳不粘灰。
  中書老爺鐵了心要找掙錢的門路,自然叫他尋著一幫誌同道合的朋友,每隔幾日聚一次。今日正是會期,他打發了送上門來的兩個媒人,叫長隨看守好門戶。自雇了個轎子坐到常聚的朋友家。
  此處本是常來的,門房直接讓進去。一群朋友坐著吃茶,有一個就問他為何來晚了,他歎氣道:“卻是為著本官的婚事,家母拉著本官的手再三的說一位小姐的好處,我卻嫌她家贈嫁太少,不曾應,所以來遲。”
  王慕菲是個中書,姐妹都嫁的極好,自家又有二千兩銀子,在這夥人裏也算是好人家。其中一個油坊李老板就動了火,道:“王大人,我卻有一門好親說與你聽,隻是他家門第高,要的聘禮不少,也隻你家做得起這個親。”王慕菲笑道:“我不急呢,不提他們。今日有什麽新消息?”
  一個頭帽店的老板老周道:“有一個什麽候補知府要去京裏,借一千兩,我沒應他,叫他京裏借去。一千兩值得什麽?誰耐煩跟著他在京裏排班,再守著他到任上去等銀子?”
  王慕菲輕蔑一笑。一千兩還不夠他從前添幾件冬衣。想到那些好衣裳都化做一疊當票,他又有些憤怒,姚滴珠把他的好衣裳盡數當了。如今他穿的平常。幾次去訪一個王狀元,門房都隻敬衣裳不看人。絕不替他通傳。他淪落到合這些小老板廝混,全是姚滴珠做的好事,那姚氏現在在他心裏比尚氏還要可惡!
  自蘇家把小桃紅奪了去,他家就合蘇家斷了來往。然尚真真再嫁他是聽小憐說過地,雖在他意料之中。還是極是不快活,那求官的心思就越發的堅定了。若不是那相家是個官壓過了他一頭,尚真真這種虛榮女人怎麽會棄了他另適!這兩個女人都有叫他惱火處。他握著茶碗出神,待回過神來卻聽見眾人都不做聲。
  王慕菲奇道:“怎麽了?”
  老周道:“老吳方才說,才傳來地消息,聖上駕崩了。叫換孝衣呢,想來素白絹合白布都要漲價。”
  王慕菲想到他家後院堆了兩間耳房的布料,都是姚氏趕巧買下來地,忍不住喜上眉梢。道:“要趕著回家換素服呀,咱們各自走散吧。”拉著老周一路走,問他是不是真要漲?
  老周道:“必定要漲的。這一二年歇了多少作坊?鬆江的織機都拆了做柴賣!咱們蘇州還罷了,過幾日各州縣少貨來販。更是要大漲特漲。”
  王慕菲拿定了主意不馬上出脫。果然過了三五日。那素白綾絹的價線趕得上好寧,就是白布的價錢都打了兩個滾,都是有價無貨。王慕菲打聽了一圈喜不自勝。忍不住到布商常聚地茶館去,說他有貨,馬上就有十來個商人跟著他來,一千一百兩銀子買的貨物,轉眼換成四千兩白花花的銀子!
  王慕菲摟著銀山卻不喜反悲,大哭起來。那幾個新來的婢妾都不曉得緣故,問小憐:“老爺是不是失心瘋了?”
  小憐聽著上房王中書的哭聲音,取了茶慢慢吃著,冷笑道:“他是傷心,不論是姓尚的,還是姓姚的,都是有銀子的,生生叫老爺自家打發走了。若是姓尚的在家,自有幾十萬地金銀隨他花用,若是姓姚的在家,自會算計替他賺錢,哪消他日日夜夜奔走?這是哭銀子呢。”
  這幾個人比不得小憐能在老爺合老夫人跟前說得上話,都低著頭不敢接話,各自散去。小憐聽見王中書這樣哭法,覺得這個人隻重銀子不重人,在王家比在蘇家還沒有投奔,心中也生了悔意,然王素娥連她的賣身紙都與了王家,她生生世世是要在王家為奴為婢了。
  小憐並沒有猜錯,王慕菲實是想到了尚氏合姚氏地好處傷心。這兩個婦人,隻要有一個肯在他身邊不走,這幾千兩銀子算什麽?若是兩個都肯留在他身邊,就是皇帝老子都沒得他快活。
  王慕菲不隻傷心,這幾天為著銀子四處奔波又累著了,他在床上睡了兩天,細細想過從前,還是他心軟對女人太好,不論是真真還是姚滴珠,若是他早日擺起主夫的架子來,壓製住她們,想必一個也不敢動彈地,自然萬事順他心意。
  王中書傷心了幾時,摸著銀子心裏又塌實起來,如今又有銀子打點,瞬息萬變前程萬裏,將來自然有高門大戶地小姐合他結親,美人合銀子都不會少,想著想著,心情又“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想到他將來做了高官,得了許多美妻,那姚氏尚氏說不定合朱買臣的妻子般要回頭,他卻是連水都不會潑這兩個賤人,轉歡喜起來。王舉人支使出使女,把他地銀子裝箱藏起,照舊過日。
  這一日睡過午覺,他鎖了正房的門要去會朋友,才走出夾道,就見小憐幾個站在後院牆邊偷聽。
  王中書走過去看,原來老夫人的後院擠了七八個媒人,有官媒也有私媒,把他老娘圍在當中,正說的熱鬧。
  “老爺,這是來與你說媒呢,不如你老人家自去問個明白。”小憐酸溜溜地說。
  王慕菲笑一笑。隨手拉住家裏生得最美的一個婢女南風走到後院,打著官腔道:“若是生得不如我這個使女的,還是到別家去呀。”
  媒人們齊唰唰的瞅南風。除去一個,那幾個多變了臉色辭了去。那一個坐得定定地。笑嘻嘻道:“我說的人家,中書老爺若是曉得,必是極喜歡的,生得就是畫上地美人也不如她。”看王慕菲揚眉,曉得吊到他的胃口。越發要叫他喜歡,又道:“纏得一點點小腳,還有一個貼身地大姐,也生的美貌,合這位大姐比不差什麽,今年隻得十五歲。”
  這卻是買一個送一個的好買賣,王慕菲心動,道:“是哪家的小姐?”
  那媒人瞧科六分,笑道:“說起來也遠。後巷嚴守備家的大小姐,還認得字呢。隻是她家聘禮要地極多。也隻府上這等人家出得起。”
  後巷那姓嚴的?王慕菲依稀聽人說起過,守備任上短了銀子回來的。家事卻是平常,他微微一笑道:“她家贈嫁如何?”
  媒人的臉色微一變化。轉笑道:“守備老爺欠了些銀子。正打點要還銀子尋起複呢,贈嫁上卻有些難。”停了一會。笑道:“中書老爺不如見見?姑娘實是真的好,極是溫柔文靜,一點也不像武官家裏出來的姑娘。如今正立新君,一朝天子一朝臣呀,就是花的銀子多些,老丈人轉眼起複,與你老人家也有益處的。”
  王慕菲笑道:“雖然這樣說,國孝不是耍子,極少也是一年不能嫁娶的,且慢慢瞧著罷。”
  那媒人本是衝著銀子來地,聽得這樣說,就失了興頭,要去尋別家。王慕菲卻是叫“生的美貌、溫柔文靜、一點點小腳”勾住了,不舍道:“也罷,我親自相看一回。明日叫小姐到寧福寺去燒香,你陪著,我若相中了再說話。”不理會那媒人滿麵不快活,打著哈哈回房。
  那嚴家實是銀子缺的狠了,第二日真把女兒拉到寧福寺去燒香。王慕菲站在一邊細細打量,果然生地好,尤其是那一點點小腳,比真真還小一二分,隻年紀大了些,約有十八九歲,然又是個少女裝扮,不像是嫁過的,那個使女卻罷了,臉盤生地還好,身子卻是有些粗笨。
  待媒婆再來王家,王中書就問她為何年紀這樣大。那媒婆道:“大小姐是前頭娘子生地,一直在鄉下等著守備老爺與她婚聘,誰知嚴老爺在北邊久不得回來,就誤了她。”
  王中書聽說不是回家守寡的,還是女孩兒,甚是中意,就道:“他家要多少聘禮?”
  媒婆笑眯眯道:“不多不少二千兩,折銀子,國孝嘛,大家方便。”
  “這是不多。”王慕菲冷笑道:“她家贈嫁也有二千兩?”
  媒婆叫他說地有些惱火,怒道:“就是那高門大戶的小姐,一千二千的贈嫁也是極厚的,他家一個窮守備,還欠著許多銀子,哪裏有這許多贈嫁?老爺若是不想娶,就罷了。”
  王慕菲慢慢道:“我的銀子也不是天上吊下來的,隻有五百兩的現銀,你去問他家,肯就肯,一抬小轎抬了來,大家省事。不肯叫她找別家出二千兩去。”
  媒婆因他這一刀殺的太狠,賭氣去了幾日都不曾來。然那位嚴守備窮狠了找不到出路,畢竟是國孝的時候,等閑人家不敢嫁娶的,使人傳話隻要一千兩,王慕菲算了算若是正經辦場婚事也要這個數,守備雖是武官不值錢,也是正五品,正經官家小姐,配他也過得了,丈人將來若是升了將軍,他也有體麵,就應了。
  他掏了一百多兩銀子買了些床、箱櫃、妝台等物,把三間正房收拾起。其實南邊比不得北邊人老實,說是國孝不得嫁娶,那偷偷嫁娶的也不在少數,不過大家睜隻眼閉隻眼罷了,不是什麽大事。王舉人得一兩個朋友助他,半夜去下聘禮。嚴家急瘋了的人家,賣女兒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收了銀子就一頂小轎把嚴小姐抬了來。
  王慕菲看見果是那日見的少女,欣然收貨。睡了一晚起來驗得喜帕上有喜,倒有幾分喜歡她,帶著見王老太爺合老夫人。又叫幾個妾來見過主母。那個嚴小姐果然是個大家閨秀的樣子,安安靜靜不多話,每日早起到後邊問過公婆安。自回她三間正房,不是替老爺做衣裳。就是替老夫人做鞋,賢惠得來,襯地小憐幾個越發的不招王老爺愛了。
  王慕菲隻道得了個寶,極是快活。三朝回門,也是傍晚去地。丈人嚴守備紅著臉遞酒,問他借銀子周轉,肯出三分利。王慕菲想了想,問他們要借多少?嚴守備道:“咱們是一家人,不說假話,實是欠了餉銀五千兩整,再加上二成的使費火耗,如今還欠五千兩。女婿若是肯借把我,利錢照算。我到了任上就還,難道我們不是一家人麽,肥水也不流外人田。”
  王慕菲不想借。推辭道:“小婿本是個窮人,何況我在部裏排了班。明年就是選期。也要使費。”
  周守備長歎一聲做罷,勸酒勸菜還是照舊親熱的緊。突然外頭傳來少女地嬌笑。活潑潑地極是嬌憨可人。嚴守備紅著臉道:“那是二小女,自小她母親慣的,不大曉得規矩。”
  一會二小姐捧著一隻壽字銀酒壺進來。隻得十五六歲地年紀,生得合她姐姐有五分相像,然一雙眼睛極美,眼白似青鴨蛋殼,眼珠子又黑又亮,一笑一邊一朵深酒渦,王慕菲還不曾吃她的酒,就先醉了。暈暈乎乎的吃了小姨子敬的兩杯酒,丈人再說借錢,他就應了。嚴守備是武人的性子,辦事幹脆利落,當場寫下借據,就到王家把銀子抬了去。
  王慕菲酒醒了甚是後悔,拿這個妹妹合姐姐比,就把姐姐襯得和木頭似地,早曉得嚴家這樣喉急,當娶妹妹才是。他轉念一想,這個小妮子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姐夫長姐夫短的叫,不如先下手為強,到時候嚴家不許也隻有許了。若得姐妹共侍一夫,也是一段風流佳話。是以他對嚴大小姐極好,對嚴二小姐也極好。
  嚴家搬了銀子去,合王家走的熱絡,管家使女流水般來來往往。二小姐常來瞧姐姐,合姐夫說說話兒,大小姐也常回家去。王舉人得空就是王舉人接送,若是不得空,就是嚴家備轎子來接送,王慕菲因一心係在二小姐身上,就是不得空也是要陪娘子回去的,如是過了個把月,眼看就到秋涼,正是做秋衣的時候。
  這一日嚴二小姐來約姐姐姐夫一齊去買料子做秋衣,王慕菲取了十幾兩銀子在身邊,自去雇車。一輛驢車,擠了姐妹兩個並姐姐的使女小雪,還有中書老爺的愛妾小憐四個,已是滿滿當當的,偏王中書還要坐在當中,但抬腿動胳膊,都要碰到女人地好所在。他偏合小姨子擠的近,那般美妙滋味不必說,是男人都能體會。
  經過小梅的鋪子時,王慕菲忍不住叫小憐掀簾子,正好看見小梅合一個十八九歲地少年並排站在櫃台後,一個包貨一個找錢,生意顯見的比他家邊上那個雜貨鋪好地多。他忍不住重重哼了一聲。
  二小姐笑道:“姐夫,你怎麽又不快活了?笑一個嘛,你不笑就是惱我,我要回家去。”
  王慕菲笑了一笑不做聲,嚴二小姐貼著姐夫安靜坐了一會,又說要看花船,隻要馬車沿著蘇州河走。王慕菲叫二小姐一雙鴿乳貼著胳膊,麻麻酥酥地已是有些神仙都不如他的光景,然人心從來不足,這般香豔他還想念那一對羅家地雙生姐妹,暗道:嚴家姐妹雖然生的好,卻不如那日瞧見的羅家姐妹花,難得生得一模一樣的雙生美人,若是也能攬來正可並稱四美。
  突然嚴二小姐笑道:“姐夫,你瞧,糖葫蘆,我去買來吃!”從小荷包裏摸了十來個銅錢出來,嘟著紅紅的小嘴數道:“姐夫一個,姐姐一個,我一個,小憐姐姐一個,小雪一個,一共十文錢。”
  王慕菲看著她合百靈鳥一樣可憐可愛,恨不得把她揉到心肝裏,捉住小姨子的小手,笑道:“我曉得有一個地方,燒得好素齋,我帶你去吃。這個東西酸的,沒什麽吃頭,咱們前頭賣糖炒栗子去。”就叫車夫揚鞭。
  嚴二小姐偏不依,扭糖一樣猴在王中書的身上,嬌嗔道:“不嘛,就要吃那個。人家還要親自去買。”
  王慕菲叫她揉搓得恨不能把她就地按倒,正想答應,卻見賣糖葫蘆的那邊有一個麵攤,並不是飯時卻有七八個人在吃麵。有一個抬起頭來打了個照麵,生得合小雪卻有七八分像,甚像是嚴家的管家!王中書這幾個月合想發財的朋友們數日一會,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也曉得些騙局。他心裏就猜是嚴家的管家帶了人來要拐二小姐?越這般想就越像,不由用力拉住小姨子的手道:“叫車夫去買。”
  嚴大小姐難得開口,輕輕柔柔道:“那車夫的手髒,你不放心妹子去,那我去呀。”王慕菲另一隻手就握緊了娘子的手腕,冷笑道:“你們這是為何?”
  誰知他說了這句話,那個小雪就似挨了針紮一般,飛一般跳起來下車,喊道:“來呀!在這裏!”
  王慕菲當機立斷,把嚴二小姐壓在身下,另一隻手用力摟著嚴大小姐,喊道:“車夫,回梨花巷,十兩銀子!”
  車夫正愣間,得十兩銀子的厚賞,忙揚起鞭子抽馬,那馬不要命的跑。後邊一夥人追了一會追不上,眼睜睜看著他們拐進鬧市。
  王慕菲隻道嶽丈家出了內鬼,一心還要到嶽家去報信,隻叫車夫快些。卻聽得嚴二小姐在身下道:“姐夫,你起來,我有話合你說。”
  王慕菲道:“妹子莫怕。我們去尋你爹爹。”
  嚴二小姐冷笑道:“我冷眼看你對我姐姐其實極好。我姐姐也情願真嫁你,不然,你以為你製得住我們?”在王慕菲身下輕輕使力,王中書就被她推倒。小憐要叫,吃嚴二小姐一拳搗昏。王中書吃過一回仙人跳的苦,唬得動都不敢動。
  




第二十八章 豔福無邊(下)


  嚴二小姐冷笑道:“你可有什麽不走動的親戚?咱們到那裏去避幾時。”
  王慕菲搖頭道:“我家並無親戚可以走動。且回家去罷。”他心裏卻是打定了主意,把她姐妹兩個賺回家穩住,再去縣衙報官,不能叫他的六千兩血汗錢白白丟到水裏。
  嚴二小姐突然笑起來,貼著王慕菲道:“姐夫,我曉得你打的什麽主意,是不是要把我們穩住,再去出首,好把銀子要回來?”
  王慕菲隻覺得全身毛孔都豎起,先是一熱,再是一涼,小姨子笑的甜蜜蜜地,他卻實有些怕。
  “你要是去出首,先想想那板子會不會打到你身上,國孝娶親哦。”嚴二小姐用力推開他,笑的越發快活了:“不隻烏紗帽兒不保,還要刺配三千裏!”她小臉一繃,咬著牙道:“看在你對我姐姐極好的份上,我隻說一次,我們借你脫了那個火坑,你與我姐姐好好過日子,那幾千兩銀子我自想法子賠你,如何?”
  論說,嚴二小姐說的極好聽,銀子還他。論打,十個中書老爺隻怕也不如這個小妮子一根手指頭。王慕菲摸著剛才撞的生疼的頭,撈著一根“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救命稻草,結結巴巴道:“銀子還我?”
  嚴二小姐輕聲笑道:“你做了真姐夫,合我是一家人,我騙你做什麽?若是要走,我一拳敲暈你,哪裏去不得?”
  到了王宅下車,嚴二小姐提著小憐進去,合大小姐坐在臥房不出來。王慕菲尋了個借口到嚴家去。卻見大門敞開,一個眼生的老蒼頭在那裏掃落葉,問他。卻說是這宅子租把人家住也有兩三個月,卻是早晨才搬走的。
  王慕菲出門來。經過左鄰一個燒餅鋪,還沒有問,打燒餅的就道:“你丈人啊,借了你的銀子去京裏活動去了,說是怕得了官回來搬家眷花冤枉錢。就不曾見過這樣急地著想當官的。”
  王慕菲聽得人家這樣說。卻是一絲破綻也無。若是他去出首,人家先要追究他娶親的事,那國孝頭上偷偷娶親地盡有,官麵上都是合起眼睛妝看不見。然你若去告,牽連起來大家都要倒黴。這就是騙子的好手段了,吃定了你人財兩空也不敢去告官。王慕菲摸摸他地屁股,那裏曾經吃過板子,若是再吃一回,隻怕小命不保。他是不敢去告的。
  他悶悶不樂回頭,隻拿得了兩個美人來寬解自己。還好這夥騙子甚是與他麵子,四下裏曉得他合守備家結了親。並不曉得那兩位嚴小姐是西貝貨。
  王慕菲回家,在小憐屋裏坐著發愁。他好容易賺下這六千兩銀子。一兩一錢都是他的血汗錢,偏生又叫人騙了個精光。這一回痛的比尚真真休了他。姚滴珠棄了他還要痛的狠些,靠牆坐在椅子上,臉色發白,隻有出地氣,沒有進的氣。
  小憐還在昏睡,那嚴大小姐合中書老爺做了一個月恩愛夫妻,甚是向著他。聽得他去嚴家打過轉回來,扶著妹子到小憐房裏來瞧他,看見他這樣,也有些酸楚。二小姐氣沉丹田,伸出一隻小胳膊就把王舉人拎到床榻上。
  王慕菲淚痕滿麵,指指娘子,又指指自己的心窩,仰麵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隻是流淚。嚴大小姐見了,越發舍不得,對妹子道:“我自嫁他,從沒一句重話對我,為著愛我,叫他丟了六千兩,也難怪他這樣傷
  嚴二小姐道:“你哪一回不心軟?不過這一個實是對姐姐好的緊,我來勸他。”拍拍王慕菲,笑道:“姐夫,你坐起來,我問你,你這銀子丟的是不是極容易?”
  王慕菲怕她的拳腳,一骨碌爬起來躲到娘子的身後,才道:“至親不過夫妻,丈人家有事,我自當相助,誰知你們這樣壞,做成圈套哄我!”
  嚴二小姐笑道:“這樣的銀子去的快來地也快。姐夫,我做這一行也有二三年了,從來沒有失手過。”看王慕菲眼皮動了動,好像有了些精神,忍不住啐道:“要銀子花差本極容易。從前我們姐妹做不得自家的主,所以沒有存下銀子來,如今我姐姐合你三媒六聘見在----嚴家去京城裏謀起複去了,你可是正經娶了周守備家的小姐,隻少幾兩銀子罷了。我姐姐自然好好做你家地夫人。
  你合我說說,哪一家有銀子,但合他家做個相知來往,就是騙不來,我認得他家的門,也能半夜去拎了銀子來,必與你把這六千兩地虧空補上,好不好?”
  王慕菲這才曉得這位見人不笑不說話地小姨子是個狠角色,還好他窩伴住了她姐姐,她兩個借他脫了身並沒有遠走高飛,反倒肯留下,還要找補他銀子,卻還不算虧本。隻是這樣的壞事他是不肯沾手地,王中書閉著眼睛不言語。
  過得一會小憐醒來,看見二小姐,尖叫一聲。嚴二小姐揚手就是一拳,喝道:“休嚷!”一腳把她踢出去,道:“從今日起這屋我住了,你抱著你那幾件破衣裳滾到對麵去。”
  小憐低著頭收拾衣裳箱子,偷眼看王慕菲一動不動,隻得委委屈屈去了。二小姐掩上門,拉起裝死地王慕菲,指著自己的鼻子,笑道:“我叫柳青青,我姐姐叫柳如茵,這是真名字。我爹爹原來還真是守備,我姐姐嫁你不冤枉,你休擺出那一副要死不活的臭臉,你說說,這蘇州城裏哪一家是又好色又有錢的。”
  王慕菲抬了抬眼,這滿蘇州城裏,他最恨的除去姚滴珠,就是尚真真。若要禍害,自然是叫眼前這個小賤人去害她們家!他想定了,慢慢道:“我卻曉得有一位公子有錢好色,他家一個心愛的婢女放出來,就在我們橫巷那一頭開了個雜貨鋪子。你從那裏入手,或有幾分指望。”
  柳青青笑道:“正主兒姓什麽?”
  “姓相,叫相京生。”王慕菲咬牙切齒念著。又道:“這個人,喜歡……你姐姐那樣的。”
  柳青青笑了一笑。到姐姐臥房裏取了妝盒和兩件衣衫,洗了把臉重上妝,換了素淡衣衫,端端正正朝王慕菲行了個禮,細聲細氣道:“姐夫。這樣子可使得?”
  要拿王慕菲遇到的幾個女人做比,雖然個個都人美人,卻各有各有不同。尚真真貞靜溫柔,好似十五的圓月。那姚滴珠卻是紅玫瑰,又香又紅惹人愛,偏刺兒紮到手極疼。這個柳如茵實有幾分尚真真地影子,然一雙眼睛微微眯起,比尚真真多出七分媚來,所以王慕菲一見就愛上了。這個柳青青活潑靈動卻在她姐姐之上。眉眼更要生的好些。
  王慕菲看了又看,想到她自說的行騙二三年都不曾失手,又背著她姐姐常跟他摸一下掐一下。想來也是不清白,現成地綠帽他卻不想戴。且由著叫她去鬧得那相家跟姚家不安生。所以不舍的看了她一眼,道:“妹子這樣極好。”掉頭看看大地。心道還要把大的攏絡好,等小的從相家哄出銀子來,再想法子把銀子藏起,再把小的尋個人家嫁了,他就好安心過日子。
  那柳如茵看妹子說動了夫婿,長歎一口氣,晚間合王中書上床,事畢也不穿衣,赤條條伏在王中書懷裏,泣道:“我們原是好人家的女兒,因為爹爹瀆職被斬,我們被官賣,若是不做這一行,就要去做那倚門賣笑地粉頭。相公,你隻口內應著妹子些,她實是個有本事的,若隻顧她自家早逃了,都是為著我才留下的。如今我得了好歸宿,能合你一生一世。休叫她重 操 舊業。”
  王慕菲心道:你們哄我銀子時怎麽不會心軟?若是不把這銀子找回來,我這一大家子怎麽過日子?任由娘子哭泣,他隻閉著眼睛妝睡著。那柳如茵沒奈何起來穿衣,抱著膝在窗邊看月,王慕菲怕她起離心,銀子就沒了著落,忙披衣起來,柔聲道:“娘子,你也知妹子是個有本事的,她若想去,豈是你我攔得住的?再者說,我全部家當隻得六千三百多兩,為著你花去六千兩,隻得三百多兩,這一大家子人怎麽過日子?”
  柳氏從前原是千金小姐,自入了這一行,行騙如吃茶吃飯見慣不怪,雖然有心脫了黑手,然再叫她過苦日子卻是不能。王慕菲這般說,她順水推舟應了一聲作罷,從來男人是女人的天,她已是勸過了。相公要怎麽做由他就是。
  第二日清早起來,王老太爺照舊例問兒子討銀子去賭,王慕菲因手頭隻得數百兩,就不肯與他,王老太爺惱了,道:“你叫媳婦迷住了,好容易掙下幾千兩,不曉得自家拿去活動個官做,盡數借把人家卻是傻了。我合你住日日受氣,你與我幾兩銀子買禮物,我到你妹子家住去!”
  王慕菲道:“爹爹,你要去,娘怎麽處?也當問她一聲。銀子我就有也不與你的,又要去賭。”因猜老頭子箱子裏必藏著數十兩,偏不與他。
  王老太爺見要不著,說道:“素娥家去不成,我隻到青娥家去,素娥比不得青娥好性子,說不定哪一日把我送回來呢!”
  王慕菲道:“胡說,她不是你生的?你嫌我窮了,不想合我住,你自去投奔她就是,哪裏來這許多怪話。”
  柳如茵看他父子兩個漸此要吵起來的光景,脫了胳膊上一隻銀鐲子遞把公公,道:“爹爹,休合菲郎賭博氣,他在氣頭上呢,這隻鐲子也有四兩重,爹爹將去買些禮物,到大姑子家去住就是,哪日想回來就回來。”
  王慕菲原是一時氣極,想到還要安撫娘子,不能叫娘子以為他薄情寡意,忙把鐲子奪回來,笑道:“娘子,休這樣,我合爹鬥幾句嘴罷了,自然要與他銀子買禮物地。”在袖內掏了半日,掏出一兩六七錢銀子交把爹爹。又叫從門口經過的南風去喊老夫人來,道:“娘,爹爹要去看青娥,你要不要同去?”
  王老夫人笑道:“去看青娥做什麽,我要去看素娥呢,卻怕你惱我們。老頭子,咱們去素娥家住幾日再來。”扯著王老太爺的胳膊,一陣風樣出門去了,連衣衫都不曾帶。她打地主意卻好,正是要做秋衣的時候,兒子家無錢,正好到女兒家打秋風。素娥聽說分了李老太數萬地私房,肯定比青娥大方,自然是要去素娥家地。
  王老太爺合老夫人是一家人,不消點撥,走到半路上就想通了,老兩口買了一盒板栗到女兒家去。素娥留飯款待不提。
  且說王慕菲打發了老爹老娘,把後院鎖起,因如今窮了,那四個蘇家送來的使女,並上灶地那個都喚媒婆來打發去,轉買了兩個才留頭的小丫頭來,還落了七十多兩銀子入袋,家務柳如茵小腳做不了,雇了一個婆子來煮飯。那兩個長隨要撐門麵,自然還要養著,卻是無可奈何。然娘子賢淑,小姨子又能 幹,王中書的日子過的卻是不壞
  柳青青換下小姐的大紅衣裳,收拾的甚是賢良淑德,每日裏帶著姐夫家那個老婆子去菜市場買菜,到小梅的鋪子裏打醋打酒,買針買線,漸漸就合小梅熟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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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是小王的親媽,捂臉,這回這個媳婦不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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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真麵目(上)


  小梅在尚家學了不少生意經,將雜貨鋪打理的有模有樣。再加上呂家做的盆桶都放在她這裏,由小梅娘坐在鋪子裏貨賣。那來買酒醋的看見盆桶好,就要買一兩個;那來買盆桶的,見著她鋪子裏樣樣都收拾的極潔淨,也要給孩子捎包點心,生意極是興隆。所以她第二個月算帳,兩個月居然賺了足足有六兩銀!
  她喜歡的一夜睡不著,第二日央娘看鋪子,自家買了些做點心的材料,做了兩大盒點心,半盒送與呂家孩子們吃,半盒請母親轉送羅家。還有一盒,她使了個藍底白花小包袱包了,請呂大舅陪她到相家去。
  呂大舅想著那位相公子極是賞識三郎,就叫三郎陪小梅去。三郎要雇個驢給妹子騎,小梅笑道:“我是大腳呢,日日在鋪子裏打轉悶的慌,正好逛逛,咱們走著去呀。”
  三郎就把那個小包袱要過來背著,人多處在前邊開道,且走且逛走了小半個時辰到相家。幾個翠出來把小梅接進去了,那三郎自有人管待他不必提。
  真真的肚子卻是有些大了,這一日正想新鮮點心吃,相公子忙叫人做,小梅就捧著點心盒子笑嘻嘻進來。相京生看見是小梅,笑了一笑道:“如今小梅是客呢,我且回避下,你家是誰陪你來的。”
  小梅道:“三哥。”相公子就曉得了,正經換了件長衫出去尋呂三郎說話,當他是客待,問他小梅鋪子生意如何,他家是要開鋪子還是要趁活計,日長正好閑說消食耍子。
  真真見了小梅。卻極是親熱,叫搬凳子與她坐,問她:“你在家好不好?”
  小梅看她家小姐胖了兩圈。珠圓玉潤的,想必過的極好。放下心來笑道:“我娘跟後爹對我極好,他們家人對我也好。我小兄弟在後巷石秀才家上學呢。”
  真真看她下巴都圓了,說話神氣比就是個當家拿主意的樣子,可見回家她娘跟後爹是待她好的,也放下心來。笑道:“你也有十六歲了,你娘替你張羅親事沒有?”
  小梅紅著臉搖頭道:“呂家跟羅家都有兒子都不曾婚配,要叫我娘張羅,必是羅家了。我不要合那個姚氏做妯娌。”提到姚滴珠,她有些擔心地看了看真真,真真一雙手擱在凸起的肚子上,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眼睛裏極是好奇“姚滴珠現在過地如何”的樣子。
  小梅看看邊上服侍茶水地使女。那兩個人原是她用舊的,看她眼色就知機退了下去。小梅是個忠心的。小姐要聽,她就說,笑道:“小雷少爺卻是做了一件好事呢。那位羅家表兄極是個好人,把姚氏當成仙女一般寵愛。隻是羅家姑母是個正經人。有些瞧不上她。如今看在她有了身子的份上也不管她。如今那羅府裏,隻她最大。前幾日姚員外來。搬了二十多箱娃娃的衣裳來,轟動地梨花巷的人都當羅老爺再娶呢。”
  真真抿著嘴兒笑道:“她倒是想開了,如今回頭想想,倒是要謝謝她的,不是她,我不見得能早脫身呢。”
  因真真神色安祥,提到那姓王的語氣輕鬆。小梅想到王舉人日子過的好不如意,忍不住道:“那王舉人花了銀子買了中書,不曉得哪裏又發了一注小財,手裏有了銀子居然娶了外頭一個不曉得來曆的嚴守備的女兒,結果嚴守備借了王家五六千兩銀子,忽然有一日不知所蹤。如今他家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他那個小姨子,從前出門是趾高氣揚的嚴二小姐,如今也換了布衣,帶著個雇來的老媽子買米買菜打醬油。常在我們店裏耍”
  真真好奇道:“那家也是奇了,怎麽把女兒留下了?”
  小梅笑道:“街坊們都猜是騙子來騙錢地,拚著不值錢的女人做餌,做了親再借錢,過得幾日尋個由頭來接兩個女人遠走高飛。大家都在等著看他家那兩位守備小姐逃走呢。”
  真真因小梅把“守備小姐”四個字咬的重重地。越發好奇了,追問道:“這麽說,那兩位小姐也是假的嘍?”
  小梅點頭道:“有些兒像,平常人家地小姐能拎隻盒子就不多。那位小姨子,極是力大,我有一回撞見她買米,隻怕也有幾十斤,那個婆子扛不動,她隻使一隻手提著,輕巧地跟拾針似的。哪家小姐那樣壯法?”
  正說著,尚鶯鶯帶著兩個孩子來尋妹子,瞧見小梅,忍不住笑道:“可是巧了,小梅,正要尋你呢。”
  小梅忙從小板凳上站起來,請安問好,方笑應道:“大小姐尋我做什麽?”
  尚鶯鶯笑道:“我們前幾日到酒坊去,瞧見你們家做地那個貨架子甚好,正好當鋪要打架子擱東西,你家可得空?”
  小梅曉得這是大小姐照顧她生意,忙笑道:“這個我卻做不得主,我三哥在外頭候我呢,我去問問他呀。”
  真真道:“生意要緊,你去問明白再來。”
  待小梅走了,尚鶯鶯笑道:“有好事說與你聽,咱們家的貨船回來了,因為要守國孝,所以太倉那邊的商行都不敢接貨,我想著,我們家屯一二年也不打緊的,不如運到蘇州來,正好在你那個花園裏存放,一路都是水路,不消經別人手的,怎麽樣?”
  真真點頭道:“使得,隻是收倉寫檔子這些事我不大在行,還要勞動姐姐多教我。”
  鶯鶯笑道:“我教你呀,從前你總說這些事情俗,不肯經手,如今可是到用時方恨不會了?”
  笑眯眯道:“我們舊年投了二十萬銀子的本錢,別的不論,隻各色香料也有一大船,今年立新君,明後年必要選妃立後。想必香料又要漲呢。”
  真真摸著肚子笑道:“姐姐,你休把我孩兒教壞了,每日不是銀子就是銅錢的。”
  鶯鶯也好笑。道:“叫我外甥快快長大,好替姨母算帳做生意才好。”
  正說笑間。小梅笑嘻嘻進來,回道:“我三哥說隻怕手藝粗笨見不得人,若是大小姐不嫌棄,把我們家做,就請指位管事合我們說。”
  鶯鶯笑嗔道:“這妮子才做了幾天生意。說話這樣甜蜜蜜地。休跟我胡扯,就交把你家,明日叫你爹跟你那個三哥去鴻升當量地步算木料。”說得幾句閑話,就是飯時,真真要留小梅吃飯,小梅看她嗬欠連天,想是困了,不肯道:“我去瞧瞧舊姐妹,合她們一處吃罷。小姐還是安安靜靜睡會子。”辭了出來也不曾吃飯。忙忙的想要把好消息合爹娘說,這個活接完,想來就有錢買房了。她哪裏坐得住,請幾個翠得閑到她那裏閑。又許了得空再來。就來尋呂三郎,兩個一路飛奔回家。
  呂大舅聽說又有活接。喜上眉梢,就到羅家尋羅大叔。誰知羅家院子裏靜悄悄地無人,隻後邊有吵嚷聲,難道又吵起來了?
  他走到後邊去看,卻是羅家把臉上有紅痕的金姝圍在當中,他家老姐姐指著姚滴珠數落:“你怎麽能下這樣毒手?,若是我兒子不曾叫那個不長眼的狗官賜婚,怎麽會娶你這樣不曉得敬婆婆地妒婦!你娘家想必從來不曾管教你。”
  姚滴珠原先伏在羅中書懷裏隻是掉淚,偏老太太說話連槍帶刺,紮得她疼。那妝了幾個月的賢惠柔弱畢竟不是天生地,一時忍不住,跳起來針鋒相對道:“我娘家怎麽了?你也曉得我娘家對我如何,鬆江一等一的有錢人家!前日我爹爹來你不是極客氣?若不是那狗官亂斷,我會嫁到你家?憑我的身家,尋著誰不比嫁你家強?”掉過頭來指著羅中書的鼻子罵道:“你個沒出息的,你全家吃我地,住我的,還要踩著我,我都忍了,如今又說我有孕,要替你娶平妻,你沒有良心!”
  羅中書看看氣得喘氣的老娘,再看看臉色發白的滴珠,移到娘子一邊,扶著她道:“休要氣壞了身子,金姝我隻當她是妹子,並沒有想過要娶她的。”
  滴珠看相公偏著她這邊,越發得意了,冷笑道:“你不想,有人想!我眼裏也見不得這樣的女人,速把她兩個打發了嫁人!”
  羅老太怒道:“我呸,休想,我羅家的事,哪裏輪得到你插嘴!似你這般不賢,在鄉下不是吃族長板子,就是休了!”
  姚滴珠冷笑道:“我還嫌你兒子長的醜呢!要休,也是我休他!羅大福,你帶著你全家人,給我滾!”
  這話卻把羅大叔一家都捎上了,在場姓羅的臉色都不好看。
  羅老太氣地嘴唇都發白,哆嗦著道:“大福,你都聽見了?休了她!休了她!”捂著臉嚎啕大哭。
  休說滴珠有孕在身,就是一輩子不生,那羅中書也是不舍得休她的。這樣的美人兒,識得書來斷得字,娘家又好,他上輩子必是敲破百八十個木魚才修得,然老娘生他養他幾十年,也不好忤逆她老人家。羅中書一雙眼睛現出求助地神情來。羅家人因方才姚滴珠叫他們走,臉上都下不來,誰都不肯勸。卻是呂大舅來的正好,接著外甥地臉色,扶著老姐姐道:“姐姐消消氣,咱們屋裏坐。”左手扶著老姐姐,右手把金姝一帶,拉到臥房裏去。羅大叔一家人都跟了去。
  羅中書把姚滴珠半接半抱哄回臥房,道:“我合金姝真地沒有什麽。我離家時她兩個都十六了,生的也不醜。若是肯娶,我早娶了,哪會等到今日。滴珠,我娘那是老糊塗了,你休跟她一般見識。”
  姚滴珠摸著肚子,冷笑道:“她哪一回對我滿意過了?我隻一句話,這個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你看著辦!”她還想再說,看羅中書臉色發白,張著嘴地樣子又有些可憐,生怕自己心軟,甩開他護上來的手。進了臥房就把門用力拴上,無力的靠在床上。前幾日她爹爹來,與她幾個美貌使女。背著羅家人合她說,叫她把這幾個使女與姑爺收房。當時她就氣的要死,尋了借口把這幾個使女都打了幾下,爹爹無法,隻得又帶了家去。誰知叫婆婆曉得了,居然動了歪心思。日日叫金姝送吃送喝過來,合羅大福眉來眼去,分明是欺她軟弱。
  姚滴珠想起來就後悔,她妝什麽不好,偏要妝柔弱,叫婆家人都以為好欺負,真是傻了。她惱地把桌子用力捶了幾下。
  羅中書在外邊聽見,顧不得再賭氣,撲到門上喊道:“滴珠。你有沒有事?”
  姚滴珠隔著門板道:“這個家有我沒她,你若是真心愛我,還有我們的兒子。就把你媽打發到鄉下去。”
  羅中書為難道:“我娘養我幾十年,好容易我出息了。原是當她享福的時候。怎麽好叫她回老家?”姚滴珠冷笑道:“你出息了?你不是娶了我,能住這樣大房?能是七品中書?你隻守著你那幾壇子酒過日子罷。能有什麽出息?如今你出息了,你娘就該看不起我了?”
  羅中書忙道:“我娘是老糊塗了,滴珠,你是讀書識字地明白人,休合她一般見識?”
  姚滴珠又道:“原來明白人是當吃虧的?是當由著婆婆胡鬧地?什麽金姝原就是許了你的,要與你做平妻還是委屈了她。羅大福,你娘什麽時候當我是一家人了?從頭到尾,我就是個出錢的冤大頭!你滾,帶著你那一大家子人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羅中書無話可回,走到門口,對姚家後來送來的幾個醜丫頭道:“好好勸勸她,我出去走走。”低著頭走到夾道,聽見後邊又哭又罵,卻是他娘親的聲音,極是無奈走到後邊。
  呂大舅正勸他老姐姐,道:“大福已是明媒正娶娶了親,那親事自然是說不得了。難道叫咱們自家地孩子做妾?”
  羅老太一邊抹淚,一邊道:“她哪裏好了?晨昏定親愛來不來。我們縣裏,哪家婆婆沒有穿過媳婦做的鞋子衣裳,沒吃過媳婦煮的飯?隻有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喲,寵的媳婦都爬到我頭上做窩。”
  呂大舅勸道:“你媳婦是大家小姐,大福卻是前世修來的才有福娶她。大姐,你想開些,我們縣裏有幾個媳婦有這樣豐厚的賠嫁?且看開些罷。你跟前也有兩個媳婦子使喚,煮飯有廚子,衣裳鞋腳兒子有的是銀子與你買,何消計較這些。”
  他說的這些話羅老太聽在肚裏,慢慢消了氣道:“其實你說地我也明白,隻是看不慣她那個嬌滴滴的狐媚樣子,初來在我跟前穿的還有個人樣,後來穿成那個樣子,怎麽見人?若是傳回縣裏,人家都要笑話我老羅家娶了個粉頭!錢再多有什麽用?大福又不是不會掙!娶個有錢地媳婦,事事都叫她壓你一頭,我這個婆婆,說話行事還要看她臉色不成?”看見大福站在門口,捂著臉又哭起來:“指著鼻子叫我滾呢。”
  羅大福靜靜的站著,不言語。羅大叔叔看這個情形,曉得羅家他們是住不得了,站起來道:“親家,我們找了幾處房都不中意,如今在大侄兒家也不好再拖,且到你家暫住幾日可好?”
  呂大舅點頭道:“搬去就是。金姝銀姝兩個我也接過去住罷。大姐,你若是不想見這個媳婦,不妨搬到我們家去住。”
  羅老太冷冰冰看著兒子道:“大福,你當是一家之主,人都說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我隻聽你地。”呃,求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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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真麵目(中)


  羅中書低著頭,許久才道:“娘,滴珠她自有了身子,脾氣就差了許多,本當讓著她些。你老人家偏要合她歪纏?”
  “這是我兒子?”羅老太指著兒子的手都哆嗦,傷心道:“果然是娶了媳婦忘了娘。金姝,咱們不要理他,大姨給你另找好婆家!都收拾東西,咱們到你大舅家去住。”
  羅中書結結巴巴道:“娘,你休鬧,滴珠不過孩子脾氣,又愛亂說話。過兩日消消氣就罷了。”
  羅老太冷笑道:“她是個什麽東西?做姑娘時就有死孩子的官司,爹出了門自家就把自家嫁那姓王的,是個好女人?你靠媳婦養活呢,說不得硬氣的話,挺不得腰做男人。我們來投奔你,原是瞎了眼。”掉頭回房收拾衣裳鋪蓋。
  呂大舅衝女兒女婿擠眼,叫他們幫著收拾。過不得一會,就把羅老太合金姝銀姝三個人的衣箱被臥都捆起,羅中書攔著不叫走,羅老太把他推開,帶頭出門。羅大叔看了大侄子一眼,帶著全家人也去收拾。
  然家裏實是住不下這許多人,呂大舅想想小梅那裏還有兩三間空房,羅家人多住不下,倒不如叫大姐跟外甥女都到那裏去,就叫女兒女婿幫著搬箱籠到小梅店裏。小梅娘遠遠看見上來接,道:“這是為何?”
  羅老太惱道:“我兒子不要老娘呢!”
  呂大舅對老婆使了個眼色,笑道:“小梅一個人住著怪不放心的,每常都是你帶小寶來住,今日叫她兩個來做伴。”
  小梅看見羅老太氣得臉白似牆壁,也放下生意接出來。笑道:“大姑姑裏邊院子裏坐。外邊人多。”就把銀姝手裏的衣包搶過來,笑道:“到樓上去瞧瞧,隻得兩間屋。可是沒的挑了。”
  因前邊還有生意,把人送上樓她就回來照管。呂大舅隨著小梅腳後跟追來。笑道:“這一回吵的厲害,她姐妹兩個隻怕要在你這裏住些日子,卻是偏勞你。”
  小梅笑道:“爹爹這樣客氣做什麽,方才聽大姐說,羅大叔家也要搬。都在一處哪裏擠得下!”
  呂大舅看小梅笑嘻嘻地不像惱的樣子,放心回去叫老姐姐跟外甥女長住,就把女兒女婿打發回去收拾行李,自回家去騰房子。
  卻說羅中書看著羅老太頭也不回的出門,再看著叔叔合堂兄弟們板著臉扛著箱子出去,想去攔,又舍不得嬌滴滴地娘子合她肚子裏孩子,為難至極。他抱著頭蹲在牆角大哭起來,嗚嗚的傷心聲驚地兩隻在牆頭打架的貓彎起脊背跳下牆。
  姚家的管家媳婦從廚院出來。瞧見姑爺傷心,勸了幾句姑爺不理,到內院敲小姐的房門。喊道:“小姐,不知為何。羅家扛箱子要走呢。姑爺在牆邊哭。”
  姚滴珠從床上跳起來,道:“真了?”忍不住笑出聲來。巴在窗口看了看,偏叫院牆擋住了,又問:“老的跟那兩個小賤人走了沒有?”
  媳婦子去後院看了看,回來道:“都走了,如今那院空地。姑爺還在哭呢。”
  姚滴珠有些不忍,轉念想此時卻軟不得,這樣的好機會,叫他把婆婆送回老家去最好,若是他曉得自己心疼他,必要把婆婆接回,那方才豈不是白鬧了?
  從前婆婆沒來時,他兩口子過日子好不舒心。偏婆婆自家來也罷了,還帶著兩個外甥女,還說是兒子的原配!你曉得兒子娶了親,還總說原來是合你家金姝訂的親!分明是不把我姚滴珠看在眼裏!滴珠越想越惱,哼了一聲開門出來問:“姑爺呢?”
  小丫頭回道:“姑爺在後院。”
  姚滴珠待想叫人去喊,還是忍住了。那老羅在外邊傷心了到天黑,想到他年近三十,娘子才有身孕,“不教有三,無後為大”,還當忍讓娘子一二,回房並不作聲,兩個照舊過日不提。
  這一日王慕菲要合一個生意朋友約好要同去鬆江販棉花,卻是有些不放心兩個女人在家----怕柳青青趁他不在拐了他的家當合小憐、南風兩個美妾,使人去喊王老夫人回家。那王素娥早就款待兩個老的不耐煩,忙把娘老子兩個都送回來。她手中有錢,打發的極是大方,王老太爺兩口子一人兩箱秋冬衣裳,還給王慕菲做的八件綢衫、夾衫,買的官靴紗帽等物,也是一箱,隻中書老爺這箱也值得百把兩銀子。
  王慕菲翻了翻,惱道:“就與這點東西,她也好意思拿地出手!”掩了收在一個他放貴重東西的廂房裏,鎖了裏屋鎖外屋,出來對滿臉不快活的爹娘道:“兒子合一個朋友要去做生意,也要幾日才得回來,等我回家,再送你們去大姐家。”
  王老太爺哼了一聲,摸摸腰裏還有一兩多地銀子,急不可耐到賭場去了。王老夫人抱怨道:“我們在素娥家好吃好穿供著,你叫我們回來與你守這破屋,你算得來帳?我們在她家也替你省幾兩飯錢!”
  王慕菲惱道:“你若是不肯,自去大姐家,從前你們怎麽對她的?若不是看我份上,她能對爹有好臉色?我出門不是為了掙錢?”甩袖子出門。
  王老夫人翻眼白,小聲道:“你隻會敗家,真真那樣有錢,你若早些與她婚書,錢也有,好媳婦也有,偏想著娶官家小姐。這個官家小姐門第倒好,六千兩買一個,還送小姨子,什麽好東西!”
  小姨子扶著姐姐來請安,正好一字不落聽在耳內,姐妹兩個笑了一笑當聽不見,問過好自回去了。
  王慕菲因爹娘不頂事,還是不太放心,想了想這兩個女人還是要帶在身邊。若是丟在家裏,隻怕全家老小都叫她兩個賣了。一個小地他招架不住,不如把大地一同帶去。就道:“娘子在家也無事,不如合我一同出去走走。也好消悶耍子。你問問妻妹可願同去?”
  柳如茵就去問妹子。柳青青笑道:“我不去,我替姐夫看內院,也省得那兩個美妾跟人跑了。姐姐你合他去罷,聽說他家在鬆江還有個妹子,也去走動走動。”
  這是真心要合他王慕菲過日子了。王慕菲略放下心。將了些禮物,帶著娘子租個船,合朋友前後船到鬆江,朋友自去投舊主人家。他雇了個車,帶著新娘子尋到張家。守門的認地----他合少奶奶生地有幾分像,再聽說是舅老爺,不敢怠慢去稟報。
  張秀才聽說是他來了,回房先合奶孩子的青娥說:“你哥哥來了,將著兩盒禮物。還有一個眼生的女人。說是新娶地娘子。你要不要見?”
  青娥愣了一下,流著淚搖頭道:“不見,王家人我一個都不要見。如今你幾個姐夫鬧的厲害。你已是極為難。我娘家把尚家跟姚家都得罪了,不能連累到你們張家。”
  張秀才歎氣。道:“看大舅地光景不大好。我們助他幾百兩銀子罷。”
  青娥忙開箱取出他們的私蓄,翻出一匣金子來。先取了四根金條,想了想又放下,另取了一對重十六兩的金鐲子,使個帕子包好遞給相公道:“休說我知道,我哥哥的脾氣我最曉得,給慣了下回少給都不成。這個,就說是給新嫂嫂的吧,隻說我病著,怕病氣過人,不見他們了。”
  張秀才接過,又歎了一口氣,到上房合爹娘說知。張員外道:“媳婦說地也有理,然也不好卻他的體麵,你問問他是來做什麽的?若是能幫得他,就幫一把,到底是你孩子的親舅舅呢。”
  張秀才得了老父的話,出來先叫個管家把大舅子兩口兒引到他家開在隔牆的一個客棧去,然後又到他家的綢緞鋪去挑了八個綢緞裝在盒子裏,叫人挑著去客棧。
  王慕菲在客房裏正不耐煩,聽得妹夫來了,忙笑著接出門,道:“這一向不曾回來看你們,青娥生了?”
  張秀才笑道:“又生了個小子,桃紅姨娘生了沒有?”
  王慕菲咳了兩聲,道:“姚氏不守婦道吃我休了,小桃紅隨她家小姐走了呢。這是我新娶的嚴氏,是蘇州嚴守備家的大小姐。”
  柳如茵上前福了一福,喊一聲妹夫。張秀才回禮,笑道:“青娥病著呢,怕過人,所以不曾讓大哥合嫂子去內院。這是青娥與嫂子地,還有幾個尺頭請大哥將回去給泰山泰水做兩件衣裳。”他叫王慕菲那金光興興的金牙嚇著了,把金鐲子移到桌上,指了要回去與青娥煮藥,就辭了去。
  他去了,王慕菲掂掂那金鐲子,惱道:“我妹子嫁到他家也有上萬的嫁妝,這個做見麵禮,他也好意思。”把鐲子緊緊握在手裏,對娘子道:“我將去換銀子做本錢呀,這客棧是我妹夫家開地,想必吃住是不要錢的。”
  柳如茵點點頭,道:“生意大事,相公自去,奴在這裏候著就是,等你販好了貨,陪奴去耍一日半日可好?”
  王慕菲摸摸娘子地下巴,笑道:“那是自然,妹夫家送來地幾塊料子,你瞧瞧,挑出四塊來,你合青青一人做套新衣穿。”
  柳如茵輕輕點頭,送相公出門,回身掩上門長歎,這王家實不如自己想的那般好,一個姐姐一個妹妹都是不想合他王中書來往地,想必有些緣故,不曉得妹子這幾日趁他不在家會不會去打聽。
  其實柳青青早就打聽了王中書為人,隻是她覺得這位王官人十來歲就曉得拐大家小姐,也算是個有本事的,倒合她們是道友,正所謂烏龜笑老鱉,都在泥中歇,誰也說不得誰是不清白。這樣的人家比尋清白人家的子弟成親要來得安心。那一對公婆又甚是無用,收拾起來也不費事,所以就把打聽的消息咽在肚內,不叫姐姐曉得,隻勸姐姐安心過日子。似她們這般的女人,生的又美,又無來曆。哪裏有的挑撿?
  她因聽見王老夫人抱怨地話,就打算好要趁姐姐不在家。好好收拾這兩個老的。所以王中書前腳出門,她後腳就叫做飯的老婆子去買了兩百斤蘿卜回來,隻說要曬蘿卜幹,喊長隨在後院洗蘿卜,她自家看著。婆子洗淨了幾個大匾,叫搬到井邊,自取了把長菜刀坐在井邊磨
  王老夫人在房裏聽見“霍霍”磨刀聲,嫌煩,出來喝道:“這是做什麽?耍地滿院子都是水!”
  柳青青取了隻大蘿卜,輕輕一拋,橫手一刀,當空削成兩半,再拋。橫手兩刀削成四塊落到匾裏。
  王老夫人正擼袖子,張著嘴看那守備家的二小姐把一把菜刀耍地跟雪片一樣,一筐蘿卜“撲撲撲”變隻一堆蘿卜幹。就有些膽怯,心道果然是武將家的小姐。這般厲害。
  柳青青也是不許不曾活動。切完了一筐,隨手就把那刀拋起。雪亮的菜刀擦著老夫人的鼻尖,叮在柱子上,戳進去一半刀身,隱隱還有嗡嗡聲。
  王老夫人張著嘴,好半日說不出話來。那兩個長隨也吃了一驚,一個把水桶掉到井裏,另一個幹脆,一簍帶泥的蘿卜滾了一地。柳青青吐舌笑道:“我就忘了這不是自己家。”踮進腳尖,亮出她那雙天足,輕飄飄踩在一隻圓溜溜地蘿卜上,那蘿卜沒聽見聲響就碎成一團,連汁連肉踩成一個餅。這要多大的力氣,王老太太倒吸一口涼氣。
  柳青青又吐笑道:“哎呀,這要是半夜瞧不見,踩到誰的手腳,卻是怎好?”把那刀撥起來,塞到王老夫人手裏,道:“親家太太,你幫我切呀,我去買鹽來。”
  王老夫人還來不及說不,已是身不由己被大力的柳青青推到蘿卜堆裏坐。柳青青略一動力,那坐人的骨牌凳四條腿就折了兩對。王老夫人朝後一仰,蹬了好半日的腳也無人來扶,隻看見藍瑩瑩的天空,萬裏無雲陽光燦爛,果然今日當曬蘿卜幹!
  柳青青拍了拍手上的灰,袖了幾錢銀子笑嘻嘻出來,買得一包鹽,想著死老太婆切蘿卜隻怕還要切兩個時辰,轉到小梅的雜貨鋪裏來耍。
  她本生地美貌,進來先甜蜜蜜叫聲大嬸,合小梅娘打過招呼,就自來熟坐下,對小梅道:“小梅姐,怎麽不見大叔?”
  小梅打發了兩個來打醬油的孩子,方笑道:“做活呢。二小姐你倒是閑。”
  柳青青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小梅笑,天真無邪地樣子叫一個路過的小廝看到,失神跌了一跤。小梅轉身理貨,柳青青就笑嘻嘻湊到小梅娘身邊與她說話。問呂大叔到哪裏去了。自那一回小梅合呂家說開了,小梅娘曉得這個姑娘是王家地親戚,就有些提防她,不是嗯就是啊。那柳青青正覺得無趣想走地時候,偏羅老太跟銀姝捧著兩春盤菜出來,招乎小梅跟小梅娘吃中飯。接著又是銀姝提著隻裝飯的桶來。
  這一雙姐妹花一個穿著靛青地夾襖,一個穿著品藍的襖襖,雖然都是平常人家的打扮,卻難掩天生麗質。
  柳青青覺得眼前一亮,她隻道自家生的極好了,卻不想在這個破雜貨店裏居然叫她遇見一對生的比她還要好的美人,這樣一對雙生的美人或是賣,隻怕一千兩也有人買。可惜如今她單身一個人,做不得那樣的事體,就是哄了這姐兩去大戶人家賣,隻怕人家連她一路收了去都有,柳青青歎一口氣,笑道:“這位大嬸是小梅姐的親戚?做的飯菜好香呢。”
  羅老太在小梅這裏住了兩日,也不見兒子低頭來接,本是氣極,還好小梅合小梅娘都勸著,叫她看孫子份上,才慢慢氣消。偏小梅合小梅娘都不是話多的人,她老人家悶的慌,抬眼見了這樣喜洽的姐兒,不曉得深淺,隻當是她們老家鄉下,張嘴就道:“這孩子嘴甜的,可吃過中飯?在我家吃呀?”
  柳青青笑眯眯道:“好呀,大嬸,我本來不餓,聞見這香味卻是真餓了。”幫著清桌子,擺板凳。羅老太遞了碗筷與她。她接過一碗飯又撥回去,隻吃了淺淺半碗飯,每樣菜夾了一筷就放下。笑道:“可是吃飽了。呀,我是來買鹽的。大嬸,我家去了,回頭來耍。”告了個罪,尋著她的那包鹽,一路小跑出門。
  羅老太對這個風風火火的姑娘是越看越喜。笑道:“人家都說蘇州是天堂呢,這麽一個小姑娘,都是討人喜歡的。”看著低頭吃飯地小梅,雖然能 幹,生的卻平常,再看看她家的金姝銀姝,白生得一副好皮相,偏生軟地合糯米粑一樣,歎氣道:“你們兩個賢良淑德是夠了。就半點沒有小姑娘的活潑樣子!”丟下飯碗回房生氣發愁。
  她去了,小梅娘才肯說話,替兩個姝布菜。笑道:“吃,多吃些。你兩個吃飯那樣秀氣做什麽?”
  銀姝活潑些。笑道:“舅媽,你也吃。”替小梅娘夾了一塊肉。又要替小梅夾。小梅把碗移到桌子下邊,笑道:“世上哪有客人給主人布菜地?”替她姐妹兩個一人夾了隻小魚。金姝就忙替舅媽添飯。四個人推讓著把飯吃了。
  小梅娘又取大碗盛飯夾菜給羅老太送去。金姝低著頭收拾飯桌。小梅輕輕拉銀姝,道:“姐姐,替我娘看一會攤子。”
  銀姝留下來,等姐姐走了,笑問道:“你要說什麽?”
  小梅笑道:“這幾日我都不得空問你,你姐姐是怎麽合那姓姚的鬧起來的?”
  銀姝翹嘴道:“她不曉得聽誰說的,說我姐姐合大表哥訂了親的,大姨帶我們去是要替他兩個完親事,所以看我們兩個極是不順眼。偏那一日大姨熬得一碗安胎藥,自家抹不下臉送去,叫我們送。我姐姐就送過去了。那姚氏說我姐姐送地是打胎藥,就抓我姐姐的臉。大表哥擋著些,就嗔我大表哥是想討平妻。”
  小梅冷笑道:“她真是會鬧,不是搶人家的男人,就是怕人家搶她的男人,誰娶了她都不得安生。”轉了笑臉道:“我就說嘛,大姑姑不是那樣糊塗的人,從來最愛你們兩個,大表哥已是有娘子了,怎麽還會把金姝姐姐與大表哥做妻妾?”
  銀姝苦笑道:“原是我娘離世時大姨許了我娘的,說必要好好照看我們一生一世。她老人家實是舍不得把我們嫁到別家去吃苦。所以要把我姐姐嫁大表哥。大表哥合我們親哥哥似的,哪裏想得到那上頭?從前為這個打了多少饑荒,偏她老人家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到蘇州來,又總是看大表嫂不順眼,常在我們跟前提要是我姐姐嫁了大表哥就好了,也不怪大表嫂惱。”附在小梅耳邊輕輕笑道:“你等著看我姐姐的姻緣,看這幾日誰來的最勤快。”
  說曹 操 曹 操 就到,呂三郎合羅六郎兩個結伴進來,這樣秋涼地天氣,兩個都是一頭的汗。三郎把一個白手巾包著的小包遞給小梅道:“東家與地稀罕點心,你收著,等小寶放學回來,你兩個吃。”
  羅六郎站在門邊合銀姝道:“你們吃了沒有?”眼睛卻在東張西望尋金姝。
  銀姝掩著嘴隻是笑。小梅會意,低著頭妝算帳,也是笑。笑的兩個小夥子都漲紅了臉,齊齊地走過一邊,三郎尋了塊板刨,六郎沒搶到刨子,隻得取了掃把掃地,其實地下幹幹淨淨。
  小梅忍不住,走到門口背對著他兩個笑。
  那個守備家地二小姐卻是包著一個小包袱,笑嘻嘻走來,道:“小梅姐,我方才吃了你們家的飯,來謝你們了。”小梅跟銀姝齊齊翻了個白眼,都不理她。
  柳青青也隻當看不見,走進店麵喊大嬸,就想到後邊去。羅六郎忙攔她道:“客人,後邊是住家,你進去做什麽?”
  “我方才吃了大嬸煮地飯,特為取了幾樣點心來謝她。”柳青青把小包袱一揚,歪著頭笑道:“這位哥哥眼生的緊,三郎哥哥,是你朋友呀?”
  這一聲“三郎哥哥”又糯又哆,麻的呂三郎情不自禁退到小梅身邊,擺手道:“你莫亂喊,我們還要去做活。小梅,我要去相家找林管家去買木料,你可有東西要捎?”
  小梅想起她抽空做的些小鞋小帽,忙道:“我去取來,你等著。”轉身上樓取了隻腰籃下來,翻了一會翻出六雙鞋來,取個大帕子包了遞給三郎道:“三哥,你交給二門,隻說是我送與小姐的,就使得。”
  柳青青在小梅的鋪子裏,為的就是找機會貼到相家去,聽得這樣說,忙道:“三哥,聽說相家的花園極好,我想去耍,帶我去嘛。”
  羅六郎因方才被小梅合銀姝笑話,巴不得就走,拉三郎出門。那柳青青也不顧小梅瞪她,跟著出去。
  銀姝奇怪道:“這是怎麽說?”
  小梅冷笑道:“這位二小姐打錯了主意,咱們等著看笑話罷。”那相家豈是她進得去的,小梅冷笑兩聲,並不把她放在心上,
  銀姝隻當那姑娘是看上了三郎,對小梅的古怪笑了一笑,也不再提,拈著一個小肚兜,看繡的蓮蓬極是鮮活,就要小梅教她。





第三十一章 真麵目(下)


  柳青青海果然如她說的“二三年都沒失手”過,一路上行來,“三哥、六哥”叫的極親熱,哄著他兩個答應讓她妝成羅家的女兒,帶她去相家見世麵。
  深秋時節,桑葉雖落,漫山都是金燦燦的野菊花。越朝桑園裏邊走,越是噴鼻的香氣,柳青青忍不住掐了兩枝菊花插到頭上。漸漸桑林變成竹林,紅黃紫白的菊花深一叢淺一叢在青磚鋪的小道邊怒放。若得在這樣的宅院住著,死也甘心!柳青青微笑起來,棄了黃菊花,重掐了兩枝紫紅的大菊花插在頭上。她看見相家莊園一色青磚到底,猜測想相家是極富有的人家,騙財的心思漸熄,動起哄住相公子嫁入相家的念頭,說話就秀氣起來。
  那相家的大門不過一間,偏還緊閉著。呂三郎熟門熟路帶他們轉到東邊側門。東側門處有兩個膀大腰圓的管家守門,卻是認得呂三郎的,都笑問:“小梅姐不曾來?”
  呂三郎笑道:“鋪子裏走不開呢,叫我捎幾雙小鞋來。”那守門的笑著讓他們進去,指著一邊的小廳道:“那邊坐,我進去通報一聲。”
  呂三郎帶著東張西望的羅六郎合柳青青到小廳坐,早有當班的小廝送茶合點心上來。三郎來過幾次,還不怎麽的。羅六郎一邊看一邊嘖嘖道:“這才是有錢人家呢,休看我哥房裏擺的明晃晃的,就是不如這裏好看!”
  柳青青是見過世麵的,看看案上擺的香爐,敲敲桌椅,笑道:“這是他們管事待客的地方呀。又不是正經主人待客的廳。”
  羅六郎叫她說地臉一紅,就不肯再說話。柳青青蹭到呂三郎跟前,拉著他的胳膊道:“你帶東西把相夫人。不如把我呀,我是女子。正好借著送東西進去見識下有錢人家房裏的擺設,好不好嘛。”
  呂三郎約略曉得些王家合相家地幹係,怎麽肯叫她如意?護著懷裏的一包小鞋躲開,道:“小大姐,你莫鬧。”
  柳青青咯咯笑著。做出嬌媚可人地樣子貼著呂三郎要搶,羅六郎紅著臉走過一邊去。呂三郎也是個正經人,覺得這個小大姐甚不正經,心中極是後悔帶她來,緊緊捂著小鞋避到門外。
  翠墨聽說小梅使人捎東西來,先合真真說了,真真就叫人把給小梅留的幾樣衣料並釵環合她喜歡吃的幾樣點心裝了個盒子,叫翠墨送出來。那翠墨走到外邊來,正好看見這副妹追郎的情形。忍不住冷笑一聲,道:“呂家三哥,這是誰?”
  呂三郎跟羅六郎看見來人。都鬆了一口氣,呂三郎笑道:“是街坊王家的小姨子。偏要跟來耍。姐姐來地正好。這是小梅與小少爺做的幾雙小鞋,煩你捎與小姐。”掏出那個手帕包來雙手遞上。
  翠墨瞪了柳青青一眼。把小包接來,就把盒子與他,道:“這是捎把小梅的。裏邊有與小梅的幾樣釵珠,看緊了些,休叫人摸了去。”想了想,又道:“你們是要尋林大叔同去買木料?我們姑爺合李姑爺都去了呢,用不著你們,你們且回去。”
  呂三郎唱個諾道謝,辭了翠墨,就喊六郎同去,並不肯理會柳青青。柳青青因人家對她起了防備,又打著相家的主意,隻微微笑著跟在他二人後邊出門。翠墨看著她的背影,冷笑一聲,回來合真真說:“小梅的那個三哥哥,想是叫個小姑娘纏住了。”
  真真笑道:“就是你姑爺誇的那個呂家三郎?”
  翠墨點頭道:“就是他,帶著什麽街坊王家的小姨子!生地嬌滴滴的,偏一雙眼睛看人躲躲閃閃,就不像個正經人。”
  真真想到小梅提起這個三哥極是親熱,卻是有些擔心,把小梅做的幾雙小鞋擺在桌上看了許久,叫人收進孩子地小衣箱裏。相京生回來,看見娘子抱著肚子在窗邊發愁,出來問幾個翠:“你們小姐這是為何?”
  翠墨笑道:“呂家三郎來問木料的事,我打發他們回去了。還有個小姑娘跟著來,看著就不像安份地。小姐這是替小梅發愁呢!”
  相京生一笑,回來勸娘子道:“你愁什麽?小梅有疼愛她地親娘,後爹也是個老好人,親事她自家又不是不能拿主意。”
  真真展眉笑道:“我何嚐不曉得我是瞎 操 心。隻是……總想她過的好。你總誇那個呂三郎懂事能 幹,隻怕想把女兒嫁他地人家不少呢。”
  相京生伸著手,由幾個使女替他脫去大衣服,換了件家常穿的青衫,又換了鞋,方走到娘子跟前,摸著她的肚子笑道:“就是親兒女,你也不能替孩子 操 一輩子心,想寬些。”正說話間,卻見翠墨神色古怪的進來,回道:“方才那個小姑娘,提了兩包點心來,說是小梅使她送點心來的,還有話要合姑爺說。”
  相三公子失笑道:“她是個什麽東西,你還來回,大棍子趕出去!”
  翠墨含笑道:“已是打發了去。”
  真真愣了一會,奇道:“好怪的人,又是合小梅有些關係的,使個人問小梅,打聽清楚,若是這個小姑娘想作怪,也好對付她!”
  翠墨應了一聲退出去,想想叫別人去不放心,她自坐了輛小車去尋小梅。半道上就看見方才那個小姑娘提著兩包點心坐在碼頭邊,兩個油頭粉麵的閑漢在逗她,吃她兩腳就把那兩個人踢到河裏。原來還是個有點本事的人,翠墨記在心裏。
  呂三郎回家才一會,小姐就使人來,小梅猜測是隨他們同去的守備家二小姐惹的禍事,忙請翠墨到二樓去坐,自去煮了茶,又到對門切了二斤棗糕,端著上胡梯。
  “那個街坊王家的小姨子。是怎麽回事?方才打著你的招牌要見姑爺呢!”翠墨掩了門直接問。
  小梅嚇了一跳,道:“那個,就是王慕菲地小姨子!”變了臉色惱道:“她真不要臉!死乞白賴跟著三哥後邊!”
  翠墨皺眉道:“原來是那姓王的小姨子。就是那個六千兩賣兩個女兒賣姓王的那個?”
  小梅漲紅著臉點頭,咬牙切齒道:“真是不要臉。我開門做生意,她無事就在我家打轉,我跟我娘也沒好臉色給她,偏她叫地極是親熱。這般說來,卻是藏著不利小姐的壞心了。你回去合姑爺家地二管事說。叫他去打聽她們的底細去。她們家姓嚴,說是北邊來的守備,住在後巷,門首有個燒餅鋪。”
  翠墨一一記在心裏,又合小梅說了一會閑話,兩個手拉手下來,正好看見那王家小姨子坐著一頂竹轎從口門經過。
  小梅忍不住氣惱,搶上前拉住轎夫,喝道:“姓嚴的。你下來。方才你說是我使你送點心到我舊主人家,我們當麵對對謊!”
  柳青青在相家吃了那位管事大丫頭的閉門羹,正在想法子要從小梅處入手.聽見小梅這樣說吃了一驚,不動聲色笑道:“哪有地事。我急著家去呢,回頭來尋你。”
  翠墨怕小梅吃虧。也從店裏走出來,冷笑道:“你是那專長坑蒙拐騙偷的王家的小姨子?你想打我們家主意?小心些!我已是合小梅對過了。誰使你上我們家送點心的?”
  柳青青不曾想相家居然會使人來問。對出謊來,她小臉不過微微一紅。笑道:“其實我是有心合姐姐們結交,偏……”
  “使的這種不要臉的手段來結交,我呸!”翠墨冷笑道:“你要行騙你自去尋別人,休找上我們家!”翠墨甩著袖子上車,小梅瞪了她一眼,也道:“休進我家門,我家也不要做你生意!”掉頭回鋪子。
  柳青青看兩個人都走了,笑了一笑,對轎夫道:“接著走,前邊王中書府上就是!”她積年行騙的人,怎麽會叫這兩個不頂事的小丫頭打倒。正主兒還不曾見過呢,豈能罷休?她回家想了又想,那相家聽說在碼頭處開了個極賺錢的酒坊,須要打聽明白那位相公子地脾氣,改日去那裏撞他,正好避過這兩個相夫人的心腹。
  卻說翠墨回來,先尋了相公子回話。相三公子微皺眉,叫專管打聽消息的二管事來,吩咐他去查,又怕娘子擔心,叫翠墨不要合真真說,待料理好了再說不遲。
  其實相家正值多事之秋,一連幾封信催他回去,相京生不得不回,偏那王家好像不大安份地樣子,他哪裏放心走。晚間陪著真真吃了飯,走到書房裏候著。
  二管事打聽清楚,回道:“那王中書娶的娘子自稱是嚴氏,姐妹兩個原姓柳,是前幾年因為吃空餉吃地太狠滿門抄斬地柳將軍,卻是他外室生的女兒。官賣地時候叫六指王小六買了去做媒子。這幾年也幫著王小六騙了不少錢。上一回騙那個王中書六千兩銀子,卻叫她姐兩個明目張黨在王家留下來。
  王小六正惱呢,偏那柳家姐妹鐵了心不肯回頭,那個小的又有些本事,強迫不得。正求曲駝子出頭呢。”
  相三公子聽了,歎息,道:“我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看在她們也是可憐人的份上,你叫曲駝子傳話給那個柳二小姐,叫她老實些,不然,她伸手剁手,伸腳剁腳。”
  柳青青實是後悔那一日做的有些過,所以極老實在家過日子,門都不肯出。
  這邊曲駝子等不到她出門,卻是無法,隻得使個小子在門口轉。這一日二更,柳青青在床上滾來滾去,想到她姐妹兩個替王六指賺了數萬銀子,自家手裏卻沒有存下幾兩,將來可怎麽過日子?這王家姐夫看著卻不像個能養家的人,還要她設法。
  柳青青睡不著,索性爬起來穿上緊身束腿的衣服。她原是小時候苦練過的本事,在王六指手裏又是藏拙,所以人多不曉得她的本事,此時為了一輩子的榮花富貴。自然要拚一拚。她出來尋棵樹兩下就翻出牆,再貼著牆走到碼頭處,正是夜深人靜地時候。隨手偷到條小船,取了艙裏的鬥笠擋著臉。劃了小半個時辰到相家附近的小碼頭。
  柳青青憑著記憶摸進桑園,就聽見狗叫聲連成一片。她自以為苦練過幾年功夫,何怕區區幾隻會叫地狗!撿了根長樹枝在手大膽朝前闖。
  她進了竹林,叫竹葉擋著月亮的光亮,一時什麽都看不見。隻得停下認路。偏偏有幾隻不叫地狗臥在不遠的陰暗處,聞見陌生人的氣味,一齊撲上來,都是撲到柳青青身上才叫。
  若是一兩隻狗,柳青青左手一拳打倒一隻,右腿一踢踢翻也容易。偏生七八條狗接連撲上來,她哪裏招架得住,就吃一隻惡狗咬到小腿,忍不住“哎呀”喊了一聲。拚命掄樹枝,把狗都打退了掉頭飛跑。一時間群狗都飛奔而來。相家守夜的聽見狗叫的異樣,十幾個人點著燈出來瞧。柳青青吃了虧。哪敢再留,拚著命逃到河邊。跳進水裏。在小船底下伏著,追上來地人合狗尋不著她。才罷了。
  柳青青心中卻悔在小梅那裏不曾下功夫套話。原以為好色有錢的公子多是敗家,家事必定荒廢,卻不曉得相家這樣嚴密,居然養了這許多惡狗。她聽得久無人聲,方拖著冷的打抖的身體爬上船,忍著腿痛劃回去。
  好容易掙紮著到梨花巷,她費了許久的功夫才翻回兩重院子。柳青青取燈照看,小腿處血肉模糊,偏又浸了水,痛得已是麻木了。她不敢聲張,咬著唇取酒澆過,灑了些七厘散,又拿酒衝了些七厘散吃下,就流了一頭的汗,倒在床上喘不過氣來。第二日近午,小憐來請吃中飯,她硬撐著起來吃了半碗飯,卻是頭暈眼花,卻是忍不得了,叫長隨去請郎中。那個曲駝子得了消息,花幾個錢買通了長隨,妝個郎中進來。
  柳青青見了曲駝子大驚。
  曲駝子因她房裏無人,正好說話,板著臉道:“聽說昨日有位相公子家遭了賊,放狗把那賊咬了一口,想來就是你了。相公子是什麽人?你師父張三娘到他跟前還老實的不敢動彈呢,你要自尋死路,休拖我們下水,那相家我們是惹不起的。”
  就這幾句話功夫,柳青青已是換了六七個主意,此時她若招了,將來這些人還要來尋她們姐妹,卻是一輩子在泥水裏打滾。好容易才跳出來,豈肯再合他們有來往,雖然心裏害怕,麵上卻妝出一副又臭又硬的樣子,冷笑道:“郎中,你瘋了,說這些糊話。我爹爹現在京裏做官,我姐夫是中書舍人,你再亂說話,仔細你地皮。”大喊小憐,叫人請他出去。
  那曲駝子傳了話就是把自家撇清了,這個毛丫頭有沒有聽進去合他沒關係,隻要他不得罪相家就使得,對著柳青青冷笑一聲,掉頭而去。
  柳青青嘴上說的硬,心裏卻後怕,這個曲駝子積總銷髒,連他都怕的人,想來那相家是惹不起了。還好相家既是叫人傳話,就是不肯合她一個小姑娘計較。隻要自己遠著相家,可保無事。
  可是棄了相家,哪裏再得有錢又好哄地冤大頭?她想來想去,梨花巷裏極有錢的也多,都是插不進手去地,隻有那羅家,王六指原來也打聽過,那姓羅地好性子,心腸又軟,可以下手。那羅老太又是住在小梅的鋪子裏,要從這條路子上著手極是容易,他家暴發在蘇州沒根基,想來動他也無人管地。柳青青想了許久,打定主意就是羅家,想到將來有數千銀子在手,或是自家買田置地坐產招夫,或是辦份體麵嫁妝嫁人都容易,就放了心去睡。
  她吃苦止非一日,雖是浸了冷水,又吃狗咬,若換了是她姐姐隻怕都是一病不起,極少也要將養一兩個月,偏她一來自家有藥會治,二來身體也好,睡了六七日起來,一餐吃了兩碗飯,又活蹦亂跳出來閑走。看到小梅不在鋪子裏,她就貼進去尋小梅娘,或是在門口曬太陽做活的羅老太說話。一連叫小梅當羅老太麵趕了兩次。羅老太忍不住說小梅道:“你這孩子心腸硬呢,她一個小姑娘家,來耍耍又不擋你生意,為何總要她走?”
  今天臨時有事。。。大汗,很抱歉更的晚上,明天爭取早點更。臉紅紅求推薦票。





第三十二章 登堂(上)


  小梅合羅老太處的久了,也曉得些她的脾氣是越扶越醉,從前當慣了一家之主的人,到老投奔兒子還賭氣搬出來住,是個傷心人,看她待自己娘好的份上,凡事順著她罷了,笑了一笑丟開手不再管。
  那柳青青隻道小梅開店的本錢是羅家的,所以小梅事羅老太甚恭,委委屈屈道:“嬸嬸,不幹小梅姐的事,原是我笨手笨腳,打壞她一隻碗。”
  一隻碗值得幾何?羅老太就覺得小梅有些小家子氣,道:“那你隻在鋪門口耍呀,休進去。”
  小梅冷眼看她粘在羅老太身上,就跟涮了蜜糖一樣,卻不好就說破。那呂大舅忙著生意,久不來店裏,小梅娘卻是承了羅老太大情的,更不會說她。
  過得幾日,柳青青就順順當當認了羅老太做幹娘,常與幹娘坐一處,與她梳頭,與她穿針,陪她說閑話耍子,極是親熱貼心。羅老太叫她哄得覺得那兩個嫡親的外甥女還要靠後,隻這個幹閨女是她的心尖尖。銀姝常看著一老一少在巷子口親熱,跟小梅兩個相視而笑,隻有金姝,因為姚滴珠罵她的那些話,很是不快活,隻在後院不肯出來。
  一連落了兩天雨,好容易天氣放睛。吃過中飯羅老太搬著板凳,板凳上架著隻針線籮到巷道裏曬太陽。老太太不知怎麽的越曬越冷,再看人家都換了新棉衣,才省的她還穿著夾的。老人家想到兒子住著高宅大門,合娘子親親熱熱過好日子,哪會把她這個老娘放在心裏。兒媳婦連件新衣都不會替她做,傷心的眼角滲出淚來。縫幾針就要使袖子揩兩下。
  柳青青捧著個大包袱來,遞到幹娘跟前,笑道:“幹娘。女兒與你做了兩件衣裳”解開包袱與她看,卻是一件青綢襖子。一條絹棉褲,一條青綢裙子,手工甚好。羅老太捧在手裏,暖在心裏。柳青青又拉她就去換。
  小梅的鋪子裏正是熱鬧地時候,銀姝也在幫忙。看見柳青青拉著她大姨的手穿後門去了,對小梅道:“你瞧,又粘上來了。”
  小梅把客人都打發了去,才道:“這個姑娘現住在她姐夫家,就是咱們表嫂前夫那個王家,我略勸了勸,姑母就不樂意,也不想想人家能安什麽好心,偏說我是想多了。所以我也不說她。你合你姐姐說。有事無事離她遠些。”
  因她合大姨這樣親近,大姨總在她們兩個跟前誇嚴家小姐,所以銀姝心裏也有些不快。看著她們上樓總不下來,就有些不放心。道:“我去瞧瞧。”先把後院門拴緊了。又取了盤瓜子端上去。羅老太換了新衣,正拉著柳青青的手抱怨她兒媳婦極是不賢惠。銀姝聽這些早聽厭了。放下盤子笑一笑出來。隔壁金姝坐在窗邊埋頭繡花,聽見動靜,輕聲道:“我合你一同下去。”
  小梅看見她兩個都出來,就曉得老太太又在抱怨了,笑道:“今天手伸出來都涼了呢,你兩個還穿地夾衣?”
  小梅娘也穿的是夾衣,聽見女兒這樣說,笑道:“卻是我們昏了頭呢,當初走地時候,怕行李太多,差不多的都丟下了,棉衣都散把親戚們了。沒成想下了兩日雨這樣冷法,還要買布緊著做出來才好。小梅,我們去對麵布店瞧瞧去!”因銀姝常替小梅看鋪子,也不多話,拉著小梅的手就走。
  小梅叫老娘一口氣拉到布店裏,道:“娘,你怎麽這樣急法?”
  小梅娘道:“我們家還有些積蓄,她姐妹兩個卻是精窮,都靠著老太太過日子的。若是在羅家住著,少不得大侄兒要替她們換季。老太太來了沒幾日就把積的一點點銀子與兒子了,手頭卻是無錢。”
  小梅算了算,呂家雖然接了兩場活計,又賣了不少盆桶,然賺地錢打算尋店麵開木匠鋪子,若是全家老小齊換季,卻是有些難。然娘開口了,她又不好不應的,就道:“新做的或有些為難,舊的我還能設法,娘,舊的可使得.小梅娘本是想問女兒借些錢替羅老太娘三個做新衣,聽女兒的意思是卻是全家都捎上,忙道:“你有是你有,我們家是我們家,我想問你借幾兩銀與她娘三個換新的,我們自家若是能得舊的,卻是比新的又好些了,你去哪裏尋?”
  小梅笑道:“當鋪有呀。如今棉花又貴起來,我瞧著能做新棉衣地人家也不多,正想去進些舊衣來賣呢。”
  女兒這般說,小梅娘才安心,合掌念佛道:“阿彌陀佛,這樣極好,可是省下一大塊來。”
  小梅也是個急性子,就道:“天冷了呢,我就去鴻升當問去,莫要去遲了叫人家把便宜的買了去。娘你回鋪子去,小心防著那個王家的小姨子。”
  小梅趕到鴻升樓,正巧尚鶯鶯在跟掌櫃們算帳,聽說她想買些死當地舊棉衣,就叫管事的帶她去倉房挑。小梅挑地都是布麵、棉花多地,足足挑了有上百件,管事的因是自家人,隻與她按本錢算帳,不過三十一兩銀子。尚鶯鶯因她懂事,還道:“與你爹娘一人挑件皮襖,你爹一家活做地極好,算是我謝他們的。”
  小梅笑道:“兩件皮襖雖不值什麽,然做活是呂家合羅家一道的,隻有我娘家有羅家沒有卻不好,不如換兩床厚被與我,還便宜些。”說完了覺得自己小家子氣,不停的笑。
  尚鶯鶯也笑,就叫把被絮挑十二床出來,歎氣道:“窮人家過日子不易呢,卻是我著相了,我瞧你過的倒不錯,家裏人都好?”
  小梅忙應道:“都好,我爹合羅大叔正商量著要在碼頭那邊典幾間房開鋪子呢。”
  尚鶯鶯突然想起來道:“前幾日對門的酒樓金老板說要開新店,才使的人來問我們家的木活是誰做的,我叫他們來個管事。合你一同去呀!”
  小梅忙道:“好呀,我替我爹娘謝謝大小姐!”鶯鶯就叫人帶她去對麵。小梅是尚家舊人,尚家幾個管事哪裏要小梅 操 半點心。都與她料理妥當送到家半日了,她才合那個金老板家地管家到梨花巷。
  尚鶯鶯料理完了當鋪的事。卻不回自己家,先到妹子處察看問候,把小梅曆練的很有幾分能 幹地事說與真真聽。
  真真替她喜歡,笑道:“昨日安排冬衣,我就想著她了。難為她自己想的明白,倒不似我……”
  尚鶯鶯擋著妹妹地嘴道:“從前舊事提他做什麽?妹夫什麽時候回山東?”
  真真皺眉道:“那邊見天的催他,他偏不肯去,說現在回去,倒像是回去搶錢的。我卻曉得他多半是怕我隨他回去婆家有人會為難我,所以才拖著。”
  鶯鶯微皺眉道:“你回去做什麽?情形不大好呢,你公公合國舅家走的近了些,如今已是收拾國舅了,薛家大老爺跟二老爺都辭了官。正亂著分家呢。”
  真真擔心道:“這麽說我們家也是要分家了?他雖在我跟前提過,我就不曉得這樣厲害。”
  尚鶯鶯笑道:“不妨事,隻怕你公公舍不得叫相家那幾人做官的回來。若是能想開些,也分個家就使得。如今回想起來。還是爹爹想地長遠。老早就打出敗家的招牌,如今人家都以為我們尚家合李家是敗了。就是你嫁了妹夫。也是個窮的。”
  真真微笑道:“他也這樣說,總誇說爹爹好安排,他的日子才這樣好過呢。”
  說話間相三公子合李青書一道進來。相京生板著臉道:“真真,我三娘那邊明日回山東去。我打算合他們一船過去。你還是留在蘇州罷,隻說你動了胎氣要養胎,好不好?”
  真真想了想,猜想相家必是有大變故,相公要回家自不能拖他後腿,忙道:“我在家,隻是你……”
  相京生苦笑道:“若是事情真到那一步都是要走的,你合姐姐姐夫在一處我也放心。我麽,你放心,哪怕天塌下來,我也要回來尋你的。”
  李青書看兩個女人都變了臉色,忙笑道:“天威難涮,這是朝最壞的那頭想了,也說不定一點事沒有。倒是馬驚雷,還有用他處,偏他又回鬆江。我又怕合他說了,他姑丈嘴不緊,張揚的滿天下都曉得,那卻不如不尋他助我們。卻是為難處。”
  真真想,姚家合相家為著一個王慕菲結下心結,不如自家去尋那姚滴珠化解開來。休叫相家合李家、尚家因為自己的緣故吃了大虧,這事她卻是做得來地,就道:“合他說就是,他姑姑是個明白人,什麽當說,什麽不當說拿捏的住。”
  相於庭長歎道:“姐夫去尋小雷吧,真真,有事無事我都捎信回來,你自家身子要緊,休要亂想。”言罷回臥房子,叫人收拾了幾樣東西,就去挑人手。
  李青書對著娘子合小姨子,許久才道:“方才當著妹夫有句話我沒有說,其實都是相大人惹的禍事,那幾家都叫他連累了,還好妹夫知機抽身地早。咱們家不會有事的。薛三哥說地,想來不會有錯。”
  真真急切地問:“那相家?”
  李青書苦笑道:“要看相家人是保財還是求命了。可惜你相公做不得相大人的主,又是他兒子,不得不替他奔走去。”
  真真方才明白尋小雷,是要去山東接他們相家人地,心裏越發拿定了主意要促成此事。既然自家相公無大礙,她臉色就好看多了。
  第二日相京生帶著幾個心腹並問李家借的幾個人登船,合哭哭啼啼的三夫人並無可奈何的相六公子一道回山東去。
  尚真真拿定了主意要尋姚滴珠,一天早晨妝做無意,道:“不曉得小梅過的如何,我要去瞧瞧她。”換了青布衣、藍包頭,帶了些從人到梨花巷。
  小梅從當鋪進了許多舊棉襖。自家把極厚的二三十件挑出來自用,還有一些,就換上新布麵放在鋪子裏貨賣。因為她家本錢便宜,賣的比成衣鋪子裏要便宜三分。就是明說是舊的,也不少人來買。所以如今呂羅兩家不做盆了,男人們都在外邊趁活計,女人們都忙著翻新舊衣裳。羅老太是個要強地,呂家合小梅好衣好食供著她。她不肯吃閑飯要幫著做活,也在一處做活。
  是以尚真真跨進小梅的鋪子時,正遇見一群女人在店堂裏做衣服,唧唧呱呱極是熱鬧。真真看了看沒有小梅,忍不住問道:“小梅?”
  小梅卻是在櫃後理貨,從櫃台下邊鑽出來,驚喜道:“小姐,你大著肚子呢,怎麽還亂跑?”看前邊無坐處。就把她往後邊讓。
  尚真真忙笑道:“你住的哪裏,我到你住地屋子裏瞧瞧。”小梅看看小姐的肚子,料想那樓梯並不十分地窄。還可上得,央銀姝替她看鋪子。扶著小姐上樓去。翠墨就打發一個小的在樓下等。別人隻叫他們在對麵小茶館坐,安排妥當才上樓去。
  樓上兩間。一間想是做貨倉,放著些箱子櫃子架子。另一間是小梅住處。安放著床帳等物,靠窗還有一張桌子,磊著幾本書,一疊紙並筆墨之類。此時真真靠在床上的被上,小梅貼著真真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兩個人正有說有笑。
  看見翠墨進來,小梅就要讓茶讓點心。
  翠墨看看圓桌上有草編的五更雞,一隻茶碗正冒著熱氣,邊上有兩盒細點心,笑道:“原來你上邊什麽都有,我要什麽我自取。”也搬了個小板凳坐下。她差不多是真真的內管家。真真行事從不避著跟前這兩個。
  真真笑道:“我有事,想尋姚滴珠說話。”
  翠墨早就猜到,小梅卻吃了一驚,停了停,道:“那姚氏有了身孕,跟婆婆鬧了一回,如今連羅老夫人都搬到我家來了呢,那個羅中書連來看都不敢,不曉得她現在有多麽得意!”
  尚真真想了一會,道:“這樣,我寫個條子,你替我送去,她肯來便罷,不肯來就算了。”小梅忙站起來扶真真,翠墨就去研墨拂紙。
  真真寫了幾行字,小梅忙收起揣在懷裏,想了想,從箱子裏翻出兩雙小鞋,兩件和尚衣,笑道:“到不好空手上門去地。他家離著這裏才幾步路,我去去就回來。”
  小梅下樓,小梅娘早就急了,拉住女兒問:“那是誰?”
  小梅小聲笑道:“是我們小姐,有事要見一個人,借我這裏說話。”
  小梅娘道:“那我要上去磕頭呀呢。”
  小梅推娘道:“娘,休鬧,小姐不看重那個的,方才還合我說呢,本想跟你問個好兒,又怕你行大禮,索性就不合你老說話了。你老磕個頭謝她是沒什麽,當著大姑姑合羅家嬸嬸,她們臉上不好看!”
  小梅娘道:“怎麽會,我們兩家都靠小姐賞飯吃的。你當如今的活好接麽,你爹爹接一個活,養活兩家人呢!”
  小梅惱道:“娘,她改了妝來的,自然不想叫人曉得,你鬧什麽呢,下回我專程帶你去磕頭行不行?你做活去,看著些,要是嚴家那個不要臉的來,尋個法子打發她。”
  這樣還罷了。小梅娘坐回去做活,心中還是不安,縫兩針就要抬頭看看。
  姚滴珠聽門上說小梅來瞧表嫂,冷笑道:“這才幾天,她也受不了?叫她進來。”
  小梅進來行個禮,喊聲表嫂,把禮物送上。姚滴珠接了,也照樣謝過她。因羅中書不在跟前,小梅笑道:“這裏有封信捎把你的。”從袖子裏抽出張紙送到姚氏跟前。
  姚滴珠滿懷疑惑取來看,上麵寫著:“聞姐新嫁有孕,當喜之賀之。妹有要事相商,在小梅處立候。相尚氏”
  姚滴珠想到她嫁了就有喜,那真真嫁了姓王的六七年也不曾下過蛋,卻是她勝過尚真真了。她自打曉得有這個尚真真,明明論學問論容貌都比那尚氏強,偏樣樣都落在下風,如今好容易勝過一頭,正事且不論,就憑這個,也要去她眼前轉轉。
  姚滴珠存了爭勝的心思,開了箱櫃取新做地紅狐裏豆沙綠大皮襖來穿。
  小梅卻是存心想替他們婆媳取和,姚滴珠穿成這個樣子去哪裏使得?忙道:“表嫂,大姑姑她們都在我家呢,大表哥一直不曾去瞧她老人,你要去,還當叫大表哥臉上好看些。換件棉衣呀。”
  羅中書自老娘走了之後,雖然照舊對娘子百依百順,然眉頭常鎖,但有好吃好穿的捧到跟前,都是要歎氣的。滴珠原以為羅老太在蘇州立身不穩,必然要回頭來尋兒子,正好叫大福把她們送回鄉下老家去,豈料他們居然在蘇州長住下了,越是住地久,羅大福越是不快活。姚滴珠心中正有悔意,想要解開這個結,聽提小梅提醒她,順水推舟,就叫人打點禮物。
  小梅看她打點禮物甚不在行,忍不住又提點她,道:“大表嫂,你有老氣花樣的皮襖子,挑一個出來,再是灰鼠皮裙,鞋腳幾樣挑老人家能穿地又花頭搶眼地,取個大包包上,再有點心取兩盒,叫老人家臉上有光。別人不消打點的。你到我那裏,喊聲婆婆,我就拉你上去。她曉得你有事,自然不會上來說話,看了你精心備地這幾樣禮物,老人家當著親戚們的麵,自然不會給你沒臉。”
  姚滴珠遲疑道:“這樣也行?”
  小梅怕小姐等急了,道:“她老人家的性子吃軟不吃硬的,你又有身子,必不會為難你。”
  姚滴珠摸摸這個肚子,忍不住笑起來,然叫她依著小梅的吩咐那等低身下氣她卻不肯。叫人開箱,親自挑了件寬大厚實的皮襖,又配了條皮裙,並首帕包頭等物,叫個使女抱著。小梅因她肚子也不小了,就扶著她的胳膊肘出門。
  到了小梅的鋪子裏,小梅推滴珠,滴珠輕輕喊了聲:“媽。”滿屋子靜得都能聽見掉針聲。羅老太低頭縫衣裳,隻是一針比一針慢。
  姚滴珠漲紅了臉要發作,小梅推她一把,笑道:“大表嫂樓上坐呀。”把她推到樓梯口,提著那個包袱送到羅老太跟前,道:“這是表嫂替你老人家做的,一直拉不下臉送過來。我去時,她正替你老做一個勒額呢!”
  小梅娘合羅大嬸都會意,紛紛提起姚滴珠的好來。隻有金姝變了臉色,看了小梅一眼,到後邊去了。銀姝對小梅搖搖頭,提起皮襖抖了兩下,笑道:“大姨,這可比布草衣裳暖和,快換上,這件皮襖也要不少錢吧。”
  小梅會意,笑道:“這是小羊糕的皮,比尋常的皮襖還難得呢,大姑姑,快穿上叫我們瞧瞧。”
  一件羊皮襖少說也要三十來兩銀子,又是極好的天藍底織金折枝花卉的花樣,金閃閃的摸上去就暖和,羅老太嘴上不說,心裏是喜歡的,半推半就脫去柳青青與她做的棉襖,換上皮襖,果然暖和的耐不得,小梅娘又趁熱打鐵叫她試皮裙,換包頭。一陣一陣的笑聲傳到樓上。
  尚真真合姚滴珠才說完客氣話,正要說正事,叫她們的笑聲打斷。尚真真微笑,姚滴珠惱了,漲紅臉道:“真是吵的慌,叫人正經話都說不上。我下去說她們去!”
  呃。。。兩大女主會麵,氣氛友好和諧,賓主雙方就一係列問題進行了友好,深入,熱烈的交談,達成了……請看下回。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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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登堂(上)

  第三十三章登堂(下)----臉紅紅對指頭,打錯字了。

  姚滴珠這般耐不住性子,休說尚真真,就是翠墨也微微搖頭。

  真真不想姚氏誤了正事,微笑道:“你家人極是和氣的,親親熱熱的叫人羨慕呢。”

  姚滴珠沒見到真真的肚子時,原是以為在養孩子上頭會勝過尚真真一頭,卻不想尚真真的肚子比她還要一圈,心中有些泄氣,如今尚真真這般說,臉上稍稍好看些,笑道:“你不曉得,人一多,事就多。”

  真真微微咳嗽了一聲,軟軟的靠在床上,道:“親戚們在一處,不是你幫我,就是我幫你,和氣才會如此呢,不比我們尚家,幾代單傳到我爹爹頭上,他老人家又不愛在家,但有事,我們姐妹兩個連個娘家人都沒有?”

  姚滴珠聽出尚真真話裏的意思,想必是有求助她處,所以才來尋她,可見尚真真家勢是不如她家了。她得意起來,就覺得窗外呼呼刮過的風聲都好聽,姚氏挺了挺肚子,笑道:“姐姐有為難處?合我說說,若能幫必是要幫的。”

  尚真真道:“卻是我尚家有借助小雷兄弟處,然還要避著人些,所以我有兩封書信,想借你的手捎把令尊並馬家。”

  送信卻是小事,隻是偏要借她的手送,難不成是奸情?姚滴珠看看站在一邊的大丫頭,再看看捧著熱點心上來的小梅,若是奸情怎麽會讓這許多人曉得,想來就不是了,必是別的緣故。姚滴珠笑應道:“我正好使人捎信回娘家的。正好順手。”

  尚真真見她應了,笑道:“那我回家就叫人送些到府上。”

  婦人家但有了孩兒,多半就要改性子。變得愛說話,若是提著孩子自是滔滔如黃河之水。就是無人提,她自家也是要提起來如長江三萬裏地。姚滴珠整日悶在家裏,偏生老羅在家越來越不愛說話,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個尚真真卻可以說得幾句,姚滴珠就道:“真真姐。你幾個月了?”

  尚真真笑道:“七個月了。你呢?”

  姚滴珠摸摸肚子,滿意的歎息道:“上回郎中來,說是三四個月,我問是男胎是女胎,他偏不說。姐姐這個是男是女?”

  真真笑道:“卻是沒有問過,再得三個月就曉得了。”想到相京生三個月以後不見得能回來,眉頭微皺,現出不開心地神情來。

  姚滴珠正待問她是不是她家出大事了。就見銀姝滿臉不高興在樓梯口伸頭喊:“小梅,那個王中書家的小姨子又來了。我問她買什麽,她丟下二兩銀子買塊麻餅!”

  小雜貨鋪子裏,多使地是銅錢。銀子都是小梅收在樓上的。小梅隻得從抽鬥裏取了一包碎銀子並等子下樓去。

  翠墨看提到王中書,自家小姐臉色紋絲不動。那姚氏卻是先發白後漲紅。還看了她一眼,想是有話合小姐說。她忙笑道:“我合你同去。”

  小梅站在拐角處丟了一個不放心的眼色,翠墨微搖頭,比出一個無事的手勢,銀姝看她兩個打啞謎,都看呆了。

  房裏此時隻剩她兩個,姚滴珠就道:“從前,原是我瞎了眼,隻說他王慕菲小意兒溫柔,又是舉人,又常到我家去合我說說笑笑,下棋耍子,就叫他迷住了,拚著叫人恥笑,叫家人抱怨,也要嫁她。倒累姐姐受苦。”

  尚真真驚訝,這個姚滴珠怎麽會講出來樣的話?

  其實姚滴珠最悔地就是嫁王慕菲,縱然那老羅待她極是溫柔體貼,賺的銀子又雙手捧到她跟前,她說要星星,決不肯摘月亮的,然她心中想到從前合王慕菲做過夫妻,還是極不快活,那一口怨氣又不能合人說,恨不得把王慕菲擰成渣,燒成灰,再叫滿天大風吹散開。這些心思合別人說都使不得,隻有尚真真跟前可以說得。

  是以迎著真真瞪大的眼,她接著道:“那個姓王的又娶了老婆,你曉得麽?”

  尚真真明白她的心思,笑眯眯道:“六千兩,買了個賢惠娘子,還捎上一個小姨子。”

  姚滴珠忍不住冷笑道:“他怎麽會舍得花錢娶老婆?”

  尚真真笑道:“那位王夫人的來曆不好說,手段卻是極好,哄他幾兩銀子算什麽?”掩著嘴笑道:“且看呀,她們沒有油水撈又是何手段。”

  姚滴珠想了一會,方想明白那姐妹兩個必是人家設的局,哄王慕菲銀子的,想通了,就想起王慕菲一回是醉娘送地假銀子,一回是那八仙祠偷奸被捉,卻是累她丟銀子。便道:“我心裏還有兩事要問你。那個醉娘為何要與王慕菲假銀子?”

  姚滴珠還是放不下舊事,尚真真心裏歎息一聲,其實眼前這個她曾經恨過的女人,合她一樣,都是錯嫁了王慕菲的可憐人。

  真真想了想,道:“那個醉娘,原是清倌人。彼時王慕菲在濟南將了我地金珠去貨賣,不曉得為何就合她勾搭上了。王慕菲哄我說她是老家的表妹,淪落風塵自然要搭救,將出八百兩來替她贖了身。

  誰知有一日半夜我聽見醉娘哭喊,又要上吊,跟我說王慕菲對她用強。王慕菲卻合我說是那醉娘想嫁他,故意誘他去,做出醜態來要把我氣走。那時我隻說煙花巷中無好人,並不信醉娘。

  此時想來醉娘說地才是真地,她說她本是有個情投意合的表哥在借錢要贖她地,必是叫王慕菲破了身不得正經嫁人又重淪為娼。所以醉娘後來遇見他,就拿假銀子陷害。”

  原來如此,姚滴珠回想她住在莫家巷的時候,那王慕菲也常見,從來都是笑眯眯的好脾氣。自己偏叫他好皮相迷住了,不由自主就想合他說話。他本是有恩愛的娘子的,為何喊他。他就來?請他吃茶就吃茶,請他下棋就下棋。從前以為是他叫自己迷住了。此時才想明白,分明是他把自己迷住了。姚滴珠地臉不由自主紅起來,又有些不甘心的看了尚真真一眼。

  尚真真卻是從醉娘那件事推想,自己心裏對王慕菲並不是太相信。所以後來對姚滴珠才會那樣防備。就是姚滴珠正經嫁了王慕菲,她也對姚滴珠也並無多少恨意。隻是後悔自家糊塗,明明曉得王慕菲拖著不與她婚書是有異心,偏還要抱著“從一而終”四個字苦守。為著婚書,還要費了許多心計,真真是糊塗透頂!此時回想起來,王慕菲這樣的男人實是少見,又要花老婆地錢,又嫌老婆不替他留體麵,你與他事事 操 辦妥當。他還要嫌你辦的不合心意,你不 操 他地心,他又要抱怨你不愛他。

  然這種人也隻得姓王的一個。真真把自家認得的男人數一數,姐夫合相公那樣的好男人極是少見不必說。就是這個姚氏嫁的男人。雖然生地醜些又窮些。也是不肯用娘子錢的,每日賣酒。打理家務,也不肯叫娘子為生活 操 半點心!再者如小梅的後父,也是極好的人。偏偏她前世不修,遇到王慕菲這種人。

  真真不由歎了一口氣道:“遇到王慕菲,卻是把你我都害苦了,還好這世上似王慕菲那樣的人極少有。我自再嫁,才曉得什麽叫做男人對你好呢。”

  姚滴珠想到羅中書,忍不住合尚真真一樣嘴角朝上,笑道:“你嫁的相家,兄弟極多,婆婆跟妯娌相處難不難?”她想想自家如今過的日子跟從前在王家比,不曉得美滿多少倍,在心裏不知不覺就和尚真真親近起來。

  尚真真微搖頭道:“相家我不曾去呢。他家人多口雜,又因為我是二嫁的身份,若是在相家住著,男人不能日日在家,我在他家少不得是要受暗氣的,所以我們成親都不曾回去,大母派三娘過來主婚,叫我生了孩子再回家去。”

  姚沒珠歎道:“大戶人家做事果然是替你留體麵地,你這個婆婆極好呢。不像我婆婆,聽得兒子發達了,將來二三十口人來投奔!眼裏哪有我這個媳婦!她也不想想,沒有我姚家的銀子,她哪裏住那樣高樓大廈,她兒子哪裏能得官做!偏她還要日日說嘴,說金姝才是正房!”

  這卻是倒貼婆家,所以婆婆瞧不起她。真真想想從前自家也是一樣傻,怕王慕菲吃不好穿不好,娘家送來的金銀先盡王慕菲用,娘家捎來地綢緞先與王慕菲全家做衣穿。供奉的王家都當她是腳底地泥。尚真真忍不住勸姚氏,道:“雖然你花地銀子多些,然他羅家到底比不得那王家,唯恐你不把娘家搬給他們。我聽得小梅說,你婆婆覺得她兒子是吃軟飯呢,想必老人家不喜歡這個,偏生她兒子她舍不得說,隻好與你生事。”

  姚滴珠覺得這話說的有些兒像,難怪她家相公越來越不快活,難道與他銀子花不是對他好?難道他是不樂意花我地銀子的,忙問道:“世人沒有不愛銀子的,他花著我的錢,為何還不樂意?”

  尚真真歎息道:“我原來合你想的一般,隻說我百般的對他好,他自然愛我敬我,卻不曾想過,從古至今都是男人養家,也是有緣故的。”

  姚滴珠奇道:“男人養家,也要他有本事才使得,若是男人養不了家,難道要叫妻子兒女都隨他一同餓死麽?”

  真真微笑道:“我從前也這般想呢,隻說王慕菲要考取功名,庶務是不通的,將來他功成名就做了官自然會養活我,如今我將出些銀子養他合他全家也沒什麽的。

  就沒有想過,人心都是那樣,頭一回吃軟飯或者有些養不活老婆反叫老婆養他的羞愧,多吃幾次,一來軟飯吃的可口。二來,那羞愧積多了,他不說是他沒本事,隻說是你比他強,世上哪個男人肯叫女人踩在他頭上?自然要生事把你踩下去。我想王慕菲不肯寫我婚書。就是這個緣故罷。他從一開頭就花我的錢習慣了,後來雖然窮了兩年,也是我紡紗織布養家。他覺得無用才要去讀書掙功名。”

  姚滴珠冷笑道:“可是他掙了功名嫌你窮了。就要換妻!”

  尚真真笑道:“嗯,他在我跟前擺不得大男人的架子。可是在你跟前,那是頂天立地的王舉人,是不是?你仰慕他,你站的低低地抬頭看他。”

  姚滴珠回想當時,可不是。驚出一身的汗來,道:“原來如此。我這一回又做錯了呢。”想到她這一回嫁羅大福,還有了孩兒,若是金姝總在大福跟前打轉,說不定大福也會變氣,急的眼淚都掉下來了。

  尚真真先是發愣,轉念就想明白,笑道:“王慕菲這樣地人極少的,你怕什麽?我聽說你家相公為人極好地。你隻待婆婆客氣些。好吃好喝把她供著,大家體麵。再替他把兩個表妹好生嫁出去。好好的花他的錢,叫他曉得做男人必要掙錢把你花。養活老婆孩子不容易,他哪裏有閑心去勾三搭四。就是有那個心。也不見得養得起!”

  姚滴珠半信半疑道:“你如今嫁到相家,就是這樣子?”

  尚真真掩著嘴笑道:“我家二門之內歸我。二門之外是他。他掙的錢都交到我手上,他管掙,我管花。我娘家的銀子,要留把孩兒呢。”

  姚滴珠得尚真真提點,方才明白自家錯處,惱道:“我說他為何越來越不快活,原來是嫌我地銀子咬手!我回家就叫他尋房子搬來接婆婆,我也到新房去住!”

  尚真真微微笑道:“我從前隻覺得你嬌縱,今天日合你說了這許多話,方才明白你想必是從小失母,好多人情來往令尊都沒有教你。”

  姚滴珠漲紅了臉,咬著唇,雖然心中不快,她也不是那十分傻的,曉得尚真真合她說的都是有用的好話,謝道:“多謝姐姐教我,妹子還有不明白地方,姐姐要提醒我呢。”

  尚真真苦笑道:“我比你能好多少?原也是一樣從小失母無人教我,所以從前吃那樣虧,多是我相公開導我呢。”提到相京生,甜蜜就蓋住了那一絲絲苦澀,轉而微笑道:“我要回去了,就使人送信把你。姚滴珠忙道:“我也回家去打點,我後娘又生了個小兄弟,此時也當滿月了,正好送滿月禮。”

  尚真真記在心裏,喊翠墨扶她下去,出門時小梅娘追上來,把兩件百衲衣交到翠墨的手上,道:“這是我家小寶小時候求的百福衣,不是小寶爹做木匠四鄉走動,也求不來,鄉下人都說這個難得,與小少爺穿呀。”

  小梅在一邊笑眯眯看著,道:“小姐,收下吧,有老人家的福氣壓著,必定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翠墨忙接過來,行禮謝小梅娘:“我家小姐身子沉重,我代她謝你。”小梅娘送她們上車,回頭跟姚滴珠打個照麵。姚滴珠紅著臉叫了聲舅媽,扶著小丫頭飛快的走了。

  姚滴珠在家,打點好禮物,尚真真已是叫人送了兩箱禮物並沒有封口的書信過來。她好奇拆開來看,卻不是尚真真地筆跡,與馬三娘的不過是些問好的客氣話,與小雷地,卻是請他到到李家去耍。姚滴珠因尚真真好心好意教了她許多,心裏有些感謝她,就把這些並在一處,叫個管家送回鬆江。

  到了晚上羅中書從店裏回來,姚滴珠不等他開口說話,就道:“你去尋個宅院,把你娘跟你表妹們都接過去住,我也隨你搬去,省得你娘再說你是吃我的住我地。羅中書不敢相信,結結巴巴道:“滴珠,你不惱了?”

  姚滴珠道:“我還惱,所以你要把你兩個表妹都快些兒嫁了。不然……”

  羅中書覺得娘子大人此時嘟著嘴薄嗔地樣子極是可愛,嘴巴咧到耳朵根,摟著娘子不住口的叫親親,道:“我一直不敢合你說呢,其實金姝跟我家老六早眉來眼去,她哪裏肯嫁我。隻是我娘因為從前把她許了我,我另娶她臉上下不來罷了。”

  姚滴珠看都叫尚真真說中了,羅中書這樣地喜歡,她又有些傷心,歎氣道:“從前原是我沒有想明白。趁你娘不在,我先合你說好。搬到新家去,我的陪嫁自是我的,不會拿出來花用,省得人家說你花老婆的,可是我是你娘子。家裏是誰當家?”

  “當然是娘子當家!”羅中書樂嗬嗬道:“我管生意,你管家!”

  姚滴珠道:“我當家,你娘要管怎麽辦?”

  羅中書略有些為難,然想到老娘擠在小梅那樓上他日夜懸念,能在一處住著比什麽都強,想了想道:“我自合她說。你本就是會過日子的。她老人家來是來享福的,叫她 操 心做什麽!”給自己找到一個說服老娘的理由,生怕姚滴珠翻悔,握著娘子的手道:“我就去尋房子!”飛一般跑出去。

  他跑到半夜回來,摟著娘子曲意溫存,姚滴珠看他眼裏眉梢都是快活,比前些日子大不一樣,又喜歡又心酸:原來他從前都是妝的,婆婆在他心裏極重呢,幸自己不曾一條道走到黑!

  羅中書本就是個能人,第二日就在離梨花巷半裏遠的仁義裏尋下一間院子,東院前後四進邊上套著一個二進的西院,六百多兩銀子買下,姚滴珠不舍得花冤枉錢,就叫把家裏的家俱移過去,羅中書收拾了幾日先請娘子去看。東院第一進做廳,後邊她住,正好還有後院隔出來與管家們住。西院二進也有十來間房,就是連那羅家都住得下。他兩口兒先搬到新宅住著,姚滴珠管了兩日家,覺得諸事她都拿在手裏了,方叫羅中書去小梅鋪子接他娘回來。

  羅中書換了新衣裳,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連臉上的白麻子都閃光,樂嗬嗬雇了個車到梨花巷小梅的鋪子裏,喊道:“娘,我自花錢買了新宅,你跟我回家呀!”

  做針線的女人們都抬頭看他。羅老太又驚又喜,流淚道:“真的?你哪來的銀子?”

  羅中書笑道:“真的,你老不是不喜歡我花娘子的錢麽,我不花她的,那房子是我賣酒買的,如今天冷,生意極好呢,似這樣的房子我再買幾間也夠!”

  羅老太極怕的就是兒媳婦壓在兒子頭上作威作福,聽見兒子這樣說,自己就是回去合兒媳婦一處住,也能直起腰說話了,然想到舊事,還是板著臉道:“我不去,再叫你趕我走呢!”

  柳青青站在門邊,把羅家母子的話都聽在耳內,她花了這些功夫,好容易能接近姓羅的財主,豈肯放過,忙笑道:“幹娘,我要去瞧瞧你新家呀。這是幹哥哥替你老人家買的,自然是你老的房子,誰能趕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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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入室(上)

  雖然小梅娘一直對羅中書使眼色,羅中書笑是笑嗬嗬的請嚴二小姐去他家耍。羅老太還要羅大叔一家同去。

  羅大嫂就道:“我們每日還要做活,住在這裏方便呀。倒是你,哪一日暖居,我們去賀?”

  羅中書笑道:“後日呢,後日我來請嬸嬸跟舅媽。”扶著羅老太出門,叫金銀兩個姝搬箱子。

  銀姝衝小梅擠眼,道:“我們不去了,沒的再叫人大耳括子甩到臉上。”

  羅老太跟羅中書都鬧了個大紅臉,嗆的一聲都沒。金姝把老太太兩個衣箱提出來,轉過背又回後邊去了。羅老太待要說話,小梅娘把銀姝也推到後邊去,打圓場道:“這兩個孩子不大懂事,叫她們跟去做什麽?不如跟小梅做伴,每日大家一起做活,也能掙些嫁妝呢。”她把嫁妝兩個字咬的重重的,羅大嬸一直把金姝聘她家六郎,曉得這是親家給她台階下,就道:“她兩個也不少了,嫂子,我正想合你說呢,金姝合我們六郎也算要好,不如許我們家罷。”

  羅老太心裏極不是滋味,打從金姝姐妹兩個抱到她家來,親生女兒一樣養活這麽大,偏生兒子樣樣都好說話,就是不肯娶表妹。她還在惱,羅中書已是接過話頭笑應道:“正是良緣呢,難得又是親上做親,隻是還要她兩個都肯才好。”

  銀姝從後門伸頭喊道:“我姐姐嫁六哥,極是肯的!”

  羅大嬸其實還想把銀姝說給七郎,然看老嫂子臉上不大好看,知機笑道:“我家六郎央我幾個月了,嫂子。你既然肯了,我索性明日就下定?”

  羅老太氣惱的看了兒子一眼,道:“你們都商量好了。合我說做什麽?她兩個大了翅膀都硬了,哪肯要我管她們!”想到帶著三個孩子。守著一個小鋪子過的那些日子,不由心酸掉淚。

  柳青青看在眼裏,擠上來扶著老太太的胳膊,道:“幹娘,姑娘長大了都要嫁人地呀。這嫁給自家人,一來親近,二來放心,你老傷心做什麽?依著我看,不如索性把銀姝姐姐配給呂三哥。這定了名份,你老帶她兩個回我哥哥家,我嫂子自不會惱。”

  差不多就是兒媳婦趕走,這回去她大肚子不來接也罷,偏一大家子人都叫她丟下了。老太太一輩子要強的人,如何肯。金姝叫兒子快嘴許出去,那銀姝不如也替她定個人家才好。羅老太太拍拍身邊這個伶俐的姑娘。轉了笑臉問小梅娘:“他兩個也配,我把她許你們家?”

  這一回從門後出來地卻是金姝。漲紅著臉道:“妹子說她不肯。”

  小梅娘心裏一陣失望。羅大嬸笑道:“那還是許我們七郎呀,辦一次親事也省好多事呢。”

  金姝紅著臉又進去了。小梅機靈。知道老太太要替銀姝定親事,想是還要叫她兩個同去羅家住的----不然她孤零零地怎麽好回去?就拉著娘去後邊收拾箱籠,把姐妹兩個的鋪蓋提出來,笑道:“既然定了親,我可不留你們住了,大姑姑帶把她兩個領了去。”

  小梅娘一手一個牽著她兩個,笑道:“這定了親可是不一樣,不能見麵的。”

  羅中書本來還在苦惱銀姝的婚事,她兩個都定了,那心就放寬了一半,一口一個妹子,叫她兩個陪母親上車,自家扶著車,對舅媽並嬸娘揮手,道:“撿個日子我們下定呀。”

  柳青青本是想借著扶羅老太的機會到羅家去地,偏生那對姐妹花定了親事又肯同去,小小一輛馬車擺著許多箱籠,再擠著三個人,她哪裏擠得上去。委委屈屈站在一邊對幹娘揮手:“幹娘,得空來看我呀。”

  兩個姝雖然都板著臉,嘴角都微微上翹,想是對親事極滿意。羅老太正是傷心的時候,事事都不順她老人家的心,哪裏顧得上什麽幹女兒濕女兒。金姝隻看自家手指頭,銀姝瞪了柳青青一眼,揚聲道:“表哥,走呀。”

  羅中書是老實人,看人家小姑娘說話無人理會,極是委屈的在那裏吸鼻子,心中不忍,笑嘻嘻道:“莫哭,過幾日請你吃喜酒。

  柳青青正要說話,那駕車的一聲吆喝,羅中書扶著車就走遠了。她氣的想跺腳,突然聽見身後有冷笑聲,忙鎮定下來,回頭笑道:“小梅姐姐為何總看我不順眼?”

  小梅抱著胳膊站在台階下,冷笑道:“把你那幾爪子收起來,柳依蓉,伸過界了當心叫人剁了下酒!”

  柳青青的大名是叫依蓉,卻是那個死鬼爹爹替她取的,自離了柳家再無人知,叫小梅這樣一說,她隻覺得背心涼嗖嗖的好似有雪亮地鋼刀刮過,強撐著笑道:“不知道你說什麽。”無精打采回家,遙遙聽見有個溫柔的聲音叫她。抬頭一個,卻是她姐姐,扶著王中書的手,兩口子笑嘻嘻地看著她。

  柳青青看看他們身後,卻是有十來輛裝棉花的大車,忍不住撲到姐姐懷裏發抖。

  柳如茵奇道:“瞧你跟掉了魂一樣,怎麽了?”

  柳青青貼著姐姐道:“沒什麽,姐姐,你們到鬆江去收了這許多棉花,可是要做什麽?”

  王慕菲極是得意,笑聲爽朗,道:“今年棉花極貴,幸虧我們去地早,搶了十七車,過些日子天冷了,一轉手就是兩三倍地利息。小妹,姐夫賺了錢與你做新衣一斤棉花也要一錢五分銀子,他王家搬了座棉花山回家,就轟動了許多人來看。有那跟王老太爺一起賭錢的小生意人,就要零買回去做棉襖,彈被臥。

  王老太爺在兒子跟前提,王慕菲擺手道:“他要買幾千斤?若是不夠一千斤,叫他免開尊口。”雌地老太爺一鼻子灰。摸著鼻子掉頭就走。王慕菲看著腳夫們把棉花包都搬進他們空著的幾間廂房裏,就叫長隨去淘漿糊,又摸錢叫去買皮紙裁封條。自家先把一間一間廂房的窗都拴好封起,又點過棉花包地數目。方親手鎖門,再貼封條,收拾到天黑方才妥當,就是柳青青這樣的體格,也累的夠嗆。到晚上柳如茵偷了個空子到妹子房裏來,問她:“白日裏是怎麽回事?”

  柳青青皺眉道:“姐夫不是說那個相公子好色有錢麽,我去探了一回,卻是吃了個大虧,原來相家是惹不得地。今日那個小梅居然喊出了我的大名兒,卻是曉得我們海底眼了。或者,是姐夫跟他有私仇,想借……”

  借刀殺人!姐妹兩不約而同打了一個寒戰,對看一眼。柳青青就道:“他這回賺了多少錢?”

  柳如茵答道:“並沒有賺錢,都換了棉花搬回來,隻還有一百多兩銀子。說是要留著退步,不肯再花地。然他那個嫁到有錢人家的妹子。像是不肯合他有來往。我們在鬆江住了兩個月,隻送了我對金鐲子。走時送了兩盒路菜。”

  柳青青道:“鐲子呢?”

  柳如茵笑道:“他將去變賣了銀子做本錢呢。妹子,我原是想著他若是還好,不如我們姐妹兩個一起嫁他。咱們這樣的人,還能怎麽樣?如今看起來,他這個人也隻配我合他胡混了,妹妹你……”

  柳青青笑道:“我省得,他這樣是防著我們呢,安能一頭跳進去,這些日子,我常合姐夫前頭娘子的婆婆相與,已是認了她做幹娘。那羅家隻梨花巷這個大宅就值四五千兩,過幾日撞著機會,我們做一場戲貼到羅家去,我把那姚氏的箱子底都與她掏空嘍。想必姐夫也是樂意地。”

  柳如茵擺手道:“他防著我們呢,也當留一手,你若是得手了,尋駝子大叔出脫,把銀子換了折子藏起,若是落到相公手裏,隻怕……你看他對他老子都不大舍得。”她姐妹兩個商定,齊心服侍王慕菲, 操 持家務。那柳青青也安靜下來,整日都在家做針線,隻每日早晨帶老婆子出去買菜。

  且說姚滴珠送走了相公,想到婆婆進門,她再替兩個拖油瓶辦嫁妝,老太太必要說她不好,添這樣補那樣叫她花錢找罪受,不如趁著她沒來先辦好了,老太婆要不樂意,隻叫她自家掏銀子添。羅家的管家一半姓姚,又是姚員外著意吩咐過,姚滴珠使起來極是順手,吩咐叫管家去尋兩副中等人家的嫁妝,不過半個時辰,管家就帶著七八個抱著貨物的夥計回來,回道:“蘇州有個嫁妝一條街呢,什麽都有,小的撿中不溜的喊了幾個來。”

  姚滴珠就把一個雇來的婆子喊來,問她小戶人家女兒辦的嫁妝,老婆子數與她聽:兩櫃,一床,一套盆桶再加一個子孫桶。妝盒牙梳……

  姚滴珠道:“他們家就是做家俱的,木器都折銀子好了,買兩隻大箱子,把賣家俱地都打發了。”又算妝盒嫁衣等物,一個人花上三十兩,再一個人折三十兩妝銀。想了許久,隻與她姐妹兩個一人買了一身紅嫁衣,並妝盒頭油頭花等物。嫁衣有的是她穿不了又嫌花頭不好料子過時的,一人與她十二套,再有那布料等物,把兩個大箱子裝地滿滿當當,再得一個小箱子,裝著妝盒等物,姚滴珠稱了兩包共六十兩銀,使紅紙包包著丟到小箱子裏,再舍上兩把黃銅好鎖,又與她一人四床新被,把西院的一間廂房都堆滿了,料得婆婆不會說她小氣。

  她正得意,相公已是帶著老娘回來,姚滴珠走到婆婆跟前,微微萬福,喊了聲娘。

  羅中書就等不得一聲,忙忙地說:“娘子,方才我娘把金姝跟銀姝許給六郎跟七郎了。”

  姚滴珠一聽心花怒放,笑道:“我猜必是許把六弟跟七弟,已是替你把妹妹地嫁妝都備好了。你來瞧瞧。”拉著羅中書到廂房看。

  羅老太心中略惱,然叫嫁妝兩個字打動,此時不是合媳婦賭氣的時候。卻是要好好瞧瞧都備了些什麽。她老人家招手叫金姝,金姝說:“我去毛房。”再叫銀姝,銀姝說:“我也要去毛房。”姐妹兩個齊齊地鑽到正房後尋毛房去了。羅中書瞧那廂房裏的被子。跟開著箱蓋地大箱子,鎖著的小箱子。忍不住喜歡道:“娘子辦的好,那小箱子裏是什麽?”

  羅老太冷哼一聲,道:“箱子要成雙成對,你怎麽一大一小?還有盆桶,還有櫃。都在哪裏?”

  羅中書極是為難看娘子,他娶姚滴珠,陪嫁是現成擺在大宅裏地,並不曉得一定要有哪些。

  姚滴珠忍著怒氣,笑道:“娘你忘了大叔家是做什麽的?箱櫃容易,咱們買不如折了銀子叫妹妹們帶去,想打什麽花樣都使得。”拍拍小箱子道:“這裏我一箱放了三十兩銀。”

  老太太心中覺得滴珠安排地還算妥當,然她偏道:“陪送什麽,都是老規矩。”

  羅中書忙道:“娘。滴珠這是會過日子呢,大叔現住在大舅家,哪裏有地方排嫁妝?不如銀子實在。”拉著老娘的手到大箱跟前。翻出來的都是四季綢緞衣服,布料等物又多又好。那大箱子裝的滿滿的。哪裏插得進手去。羅老太太粗粗掃過一眼,覺得沒有六七十兩銀子怕拿不下來。倒是有七八分地喜歡,覺得姚滴珠做事比從前實在,轉了笑臉道:“難為你,大嫂,明*****大叔家來下訂,還要辦兩桌酒呢。”

  姚滴珠的眼中釘盡數撥去,頓時歡喜非常,笑道:“容易,我就寫菜單叫管家去備辦,再請幾個瞎子女先兒來說書,叫娘好好樂一日。”扶著個丫頭一陣風樣走了。

  羅老太愣愣的看著羅中書。羅中書愣愣的看著娘子的背影,好一會,兩個才緩過勁來。羅中書喊金姝跟銀姝收拾臥房。羅老太把一屋子的嫁妝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從袖子裏抽出一條帕子來,捂著臉大哭一場。

  羅中書聽見老娘哭,還要過去勸,銀姝拉他道:“休去,打小她老人家就想把金姝嫁你,叫大姨哭哭也罷了。表哥,不是我不害臊,下了訂,趕著些把我們嫁過去也罷了,我姐姐受的委屈還不夠呢?”

  羅中書愣了一下,笑道:“我省的,其實不關你嫂嫂的事,都是娘她老人家多嘴,無事提那些做什麽!”想起來又問:“娘哪裏收地幹女兒?你們成親還要送請貼去呀?”

  金姝突然微笑道:“表哥,你自是要請。她住在橫巷那一頭,門口掛著“王”字。是王夫人的妹子。”

  那一家是王慕菲家,原來她是王家的小姨子,羅中書摸摸鼻子,歎一口氣,忍不住抱怨道:“娘怎麽招惹上他家了。罷了罷了,不去惹她。”

  羅中書不想惹王慕菲,王慕菲聽說羅家要嫁姐妹花,想到那花朵一般地雙生美人也不曉得送把權貴,偏偏許把做木匠的堂兄弟,他忍不住跟柳青青道:“這個姓羅地,極是可惡。”

  柳青青笑道:“姐夫,我曉昨你前頭地娘子叫他接手,落了一注大財,不如我們想個法子,取了來?”

  “怎麽取?”王慕菲似針紮一般跳起來,又泄氣道:“我雖然極恨那淫婦,然犯法的事卻是不肯做地,你莫要引誘我。”

  柳青青笑道:“姐夫你妝什麽?明日他們羅家去下定,你叫個長隨盯著,看羅家在哪裏,我備個禮去賀幹娘,他們不好不讓我進門的。”

  王慕菲卻是巴不得柳青青去找姚滴珠的麻煩,忙點頭道:“你這個妮子,就愛胡鬧,正經送禮就是,偏要說這些!倒是我們家這宅子原是租的,眼看著又要給房租了。你若有銀子,借我些。”

  第二日王家探得姚滴珠的新居,柳青青在王慕菲的指點下,照著姚滴珠平常的喜好打扮,帶著幾色禮物到羅家門口,說是要看幹娘。

  姚滴珠不曉得深淺,待進了門才曉得是王中書的小姨子,心中極是後悔就是席上的女眷們,臉上都有些異樣。隻有羅老太太,幾日不見她幹女兒,極是想念,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

  羅大嬸跟小梅娘要辭去。羅中書想到成親的日子還不曾訂,忙道:“嬸嬸,成親的日子訂在後日如何,都是客中,又是自家人,也不必那些排場。”

  姚滴珠巴不得一聲,笑道:“今日本是個吉日,不如索性鋪床吧,不然明日還要費事。”

  他兩口子這樣急法,羅大嬸跟羅老太都有些不樂意,然羅家原是為的金姝吵鬧的婆媳不合,此時想早早的嫁出去,嫁妝也豐厚,羅大嬸也轉過彎來,笑道:“那樣極好,那這小曲更聽不得了,還要煩親家做一回娘家人去鋪床呢。”

  小梅娘自是應承,姚滴珠忙叫人雇了幾個車來,把兩份嫁妝送走。柳青青握著老太太的手站在一邊閑看,眼睛一掃就看得出這兩份嫁妝是拿姚氏的嫁妝湊的,想必這個姚氏真如姐夫說的極有家底,就留心他家的門路。

  正都客走了,姚滴珠就送客道:“嚴二小姐,我們還要趕著請吹打雇花轎,你老請回罷,再代我問你姐姐姐夫好。”

  柳青青笑嘻嘻道:“好呢,你們後日辦喜事?我後日再來討喜酒吃。”羅老太送她到大門外,甚是不舍這個幹女兒。自到了蘇州,跟她最親的金姝銀姝兩個都離她日遠,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隻得這個姑娘合她說得來,偏又是不好相與的人家。羅老太長歎一口氣,悶悶不樂回去。

  羅中書都看在眼裏,心道:“歹筍還能養好竹,滴珠合我娘合不來也罷了,這個姑娘甚討她老人家喜歡,就做個相與來往也沒什麽的。後日辦喜酒我就尋她說說話兒,請她常來合我娘說話,卻是個極好的主意。”

  東張西望,誰手裏還攥著票?投我,投我,故意不投地,看俺飛刀,小李牌滴,西瓜刀、大菜刀,指甲刀,搬出來,叫柳青青坐你家門口削蘿卜!

  




第三十五章 入室(中)

  羅家新搬來莫仁裏,左右鄰舍因他是個中書,又有宅有鋪,是個富戶,都極是客氣,才暖過居又來送人情幫掛紅辦酒席,聽說是替表妹辦喜事送嫁,都讚羅大人是極好的人,羅夫人還將出自己的嫁妝替表妹們添妝,更是讚她賢惠。

  姚滴珠無意間走到廚房外,聽見兩個幫廚的婦人誇她,驚奇無比,站在那裏愣了許久,回到房裏笑的了不得。第二日她 操 辦更是盡心,過了中午,就動了胎氣,下邊有些見紅,肚子痛的緊,卻是慌了。

  老羅正看人安放租的桌椅,聽說娘子肚子痛,慌得飛奔去請郎中。羅老太聽說媳婦 操 勞過試動了胎氣要靜養,心下也有些過意不去,過來瞧滴珠,道:“孩子是第一要緊的大事,你隻安心養胎。我曉得這蘇州風俗不比我們鄉下,我也 操 辦不來,不如請個人來替你 操 辦呀。”

  姚滴珠要安胎,又不敢動彈,又不想叫婆婆在這個當口接過管家的權去,蘇州並無合適的長輩替她出頭,鬆江卻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她正是為難。叫婆婆這樣說卻是提醒她了,滴珠想了一會,就想到尚真真,才欠自己一個人情可以尋她相助,寫了幾行字叫人送到相家,請真真使個老管家來助她忙。

  尚真真讀完信,靠在軟榻上樂不可支,喊翠墨來看信。幾個翠圍著翠墨把信看完了,翠依就抱怨道:“這個姚氏真是給兩根麵條就當胡梯,就這麽著巴結上來?”

  自家小姐笑的嘴都合不攏,翠墨揣磨小姐的心思,笑道:“小姐想是不要借人與她使?”

  尚真真笑著點頭道:“虧她想得出來。她就忘了小梅是我家出去的人,我使個管家去,她主不主仆不仆的。當如何自處?”

  幾個翠聽了都抿著嘴笑,翠依道:“叫林四叔去呀。”

  翠墨打她一下道:“你就不看小梅。也當替馬少爺要臉,哪能叫四叔去?依著我,有那專替人辦喜事地鋪子,什麽都替人 操 辦的,請一個送過去。再兩邊各備一份賀禮送去,就完了。”

  真真笑道:“一個可不夠,叫林四叔多請幾個,好不好,他們家挑,我們家人,送了禮就回來呀。送禮兩邊都要使人去,你們誰要去?”

  上一回隻有翠墨陪真真去瞧小梅,翠依跟翠月就要去呂家送禮。翠墨老成些,就合林四叔同去羅家。尚真真回尚家花園那邊開倉庫,先挑了花開富貴的織金緞子被麵四床。再有鬆江結花棉毯四床,又配上兩對琉璃花瓶。兩對錫罐。分成兩份送到呂家去。這邊羅家,卻是六兩賀儀。使了大紅錦帕包著,想了想,對翠墨說:“薦個蘇州出名安胎地婦科把她。”

  翠依看人裝箱,掩嘴笑道:“若是那姚氏曉得,她那邊隻有幾兩銀子,必氣死了。”

  真真笑道:“那姚氏偏要唱這一出,不分個厚薄,她哪裏曉得規矩?你們兩個去,休說是我一家的,隻說是相家跟李家賀羅家,他們家原是替我們兩家做過活地,要娶媳婦,去送份禮也是人情。”

  翠墨因還要去尋人,不曾要車,跟林四管家要了個有前後的隔斷的船,她們帶著兩個小丫頭坐在後艙,到了羅家附近尋個碼頭上岸,翠月自去呂家。

  她站在林四管家身邊,雖都是奴仆本等服色,也合那富商帶小姐出門差不多的氣派。羅家的司儀本是一個左鄰充當,看見他們幾個,不曉得怎麽喊,林四叔與他做了個揖,道:“羅夫人央我家夫人與她尋兩個人來助忙,還請讓我家這個大姐進去說一聲。”

  翠墨帶兩個看熱鬧小丫頭,大搖大擺進了姚滴珠地內室,請安畢,說家裏人手不夠,替夫人尋了幾個專替人 操 辦喜事的人來,都是訪過為人老實可靠的,可以放心用,再把賀儀送上,又說小姐薦了個出名安胎的郎中來,就在外邊,說完了要告辭。

  姚滴珠問人家借一個,人家送了幾個來,倒是沒挑處,道過謝還留她們吃喜酒。翠墨笑道:“我們夫人也有七八個月了,所以大家都有些著忙,寸步不離的守著呢。婢子怕誤了差使,不敢領賜。多謝羅夫人好意。”再三的辭了出來,二門處就遇見著意妝扮過的王中書小姨子,翠墨瞪了她一眼,眼看著她露出一副被人捏了臉要哭不得出聲的表情向羅老太住的西院去。翠墨留心,想了想,這個王家小姨子原先到相家想見姑爺,吃姑爺警告了不見她再來。她再到姚家來,想必是合那姓王地有幹係。必是王慕菲記恨小姐跟這個姚氏先後棄了他,所以支使這個慣騙男人的柳小姐來生事。她在相家沒有討到好,又到羅家來搗亂。雖然那姚氏也沒人喜歡她,一來要與馬少爺麵子,二來若是羅家鬧出事來,說不定牽出王家就連起尚家,相家正是有事的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卻是要跟那姓羅地提醒一聲。她想了想,出來合林管家說了,林管家深以為然,道:“我去合那個羅中書說呀。你們先回去罷。”

  他尋到羅中書,就道:“小老兒有兩句閑話要說,可得借一步說話?”

  羅中書看他板著臉,極是疑惑的帶他到帳房。林四叔就道:“方才我家大姐在貴府看到一位客,好像是王慕菲中書老爺地小姨子,這位小姐卻有些名氣,從前姓過黃、姓過江、姓過王,這三家,都是嫁了女兒不久,女婿家都叫人搬空了地好人家。”看羅中書張著嘴發呆,拱拱手自去了。

  羅中書是個極老實厚道的人,想不明白人家管家為何鄭重跟他說這些捕風捉影地事,,就去問他的娘子。姚滴珠一聽就明白人家是提醒她們這個姓柳的打主意打到她家了。她柳眉倒豎,怒道:“姓王地家裏。再沒一個好人,不許合他們來往,你快趕她走!”

  羅中書為難道:“我也曉得不好合她來往的。然人家好意來賀,又合娘相與的好。還認了幹娘,隻慢慢疏遠她呀。”

  姚滴珠氣極,就動了胎氣,肚子又疼起來,忍著痛道:“我為著你嫁表妹。反要賠了孩兒,你反給我氣受。不成,今日必要叫她滾出我羅家,以後不許她進我家大門!”

  羅中書叫娘子逼地無法,到老娘的院子裏去。金銀姝兩個躲在廂房裏不肯出來,卻是小梅在那房裏陪著地,這邊老太太屋裏坐著仁義裏幾戶人家的太太奶奶們,那個王家的小姨子,正嬌嬌怯怯坐在羅老太手邊。抿著櫻桃小口笑。

  看見兒子進來,羅老太就問:“滴珠找到人幫忙沒有?若是找不到,說不得還要我出頭的。”

  羅中書老實答道:“她去尋了個朋友。找來幾個司儀,都交把他們安排了。”

  羅老太本是拿定了姚滴珠在蘇州沒有親友。所以賣個好兒。才好跳過媳婦把管家的大權攬過來,聽見這樣說。失望道:“司儀都是外人呢,你要小心看著,到女眷這裏來做什麽?”

  羅中書看看柳青青,要他趕這樣一個小姑娘走,他哪裏開得了口,為難道:“也沒有什麽,就是來看看娘。”退了幾步出來。

  他不肯招惹那柳青青,柳青青卻不肯放過他,附到羅老太耳邊問毛房在哪裏,老太太指指後邊道:“你從東側門到後邊去,一個紅門地就是了。”

  柳青青慢慢出門走到一邊,提著裙子追羅中書,脆生生的喊:“幹哥哥,等等我。”

  羅中書住腳,回頭睜眼看是她,想到娘子不喜歡她,忙道:“小大姐,幹哥哥不是亂叫的,你放尊重些。”

  柳青青的大眼睛擠出兩泡眼淚來,說話都帶哭腔,道:“青青打小沒有親娘,我爹到任上去嫌我是個女兒累贅,就把我丟在姐夫家。好容易有幹娘疼我,哥哥不喜歡青青,嗚嗚。”就使袖子使勁擦眼睛。

  院子裏人來人往,羅中書怕人家誤會他欺負小姑娘,拉她回西院角落裏,好言道:“小大姐,你這是做什麽?你認我娘做幹娘自由你,滿大街叫人聽見你喊我幹哥哥,不怕汙你清白麽。”

  柳青青“撲哧”一聲破啼為笑,上來八著羅中書的胳膊,笑道:“怕什麽。”秋波一把一把甩出來,含著羞道:“我在姐夫家沒皮沒臉的住著,我那個姐夫,你也曉得不是什麽正經人,若是哥哥心痛人家,不如就娶了我呀。”

  羅中書如同五雷轟頂,用力把柳青青甩脫,正色道:“你才多大點小姑娘,怎麽淨說混話。”退後兩步看見街上車馬行送花轎來的李管事路過,忙喊道:“李老板,煩你喊個小轎來,送這位大姐回梨花巷。”

  柳青青氣急,她是頭一回遇到這麽不曉得風月的老男人,明明這個姓羅的還偷姐夫前頭地娘子,那個女人生的也不比她好多少,怎麽自己就哄不到他?

  色誘無用,想必下回也不好進羅家門,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撕破了臉鬧一場,他家要辦喜事,自然不肯叫人鬧事的,然鬧了這一場,在蘇州名聲就壞了,不如……柳青青兩隻眼睛咕碌碌打轉,正想主意。一抬小轎到跟前,羅中書帶著兩個管家,請她上轎。她無計可施,使袖子掩著臉,紅著臉去了。

  王慕菲跟娘子在家,雖然嘴上都不說,其實都在等這個柳青青地好消息,柳青青灰頭土臉回來,王慕菲忍不住道:“你吃虧了?”柳青青沒好氣道:“姐夫,你不是說那個姓羅的好色無德麽,哄得我去尋他,蹭了一鼻子灰,叫他使人押著送我來家。他家地大門,是不好再進去了,枉我花了許多水磨功夫,都白費了。”

  柳如茵道:“這倒奇了,他要是個正經人,也不會偷相公前頭地娘子,想是你法子用的不對。”柳大小姐忘了王慕菲是她相公,差點就要說出:“不然我出麵去試試”地話來。還好及時吞了回去,取了一碗茶遞給妹妹吃。

  王慕菲卻道:“你們可還有別的法子,這奪妻之恨不共戴天。豈能由著這一對奸夫淫婦逍遙快活。”

  柳青青跟姐姐對了個眼色,轉笑道:“姐夫。我是不能了,你可有什麽好法子?”

  王慕菲笑道:“你不是說她跟婆婆不對付麽,她嫁我之前,在鬆江惹下一個官司,牽連著人命呢。你隻想法子把他家地錢拐出幾千兩來,我就去鬆江尋人把舊官司翻出來。他家無錢打點,自然要吃官司。”

  柳青青笑道:“這個釜底抽薪的法子實是好,隻是如今人家都不在家裏藏銀子,俱是送到錢莊取利息。我能擠多少現銀?你先想法子叫他們打官司,自然要多備金珠打點,我抽個空子把金珠拐來,不是順手?”

  王慕菲合他那些放債攬官司的朋友們處久了,也長了見識,從前隻說要等做了官報仇“十年不晚”。如今連活動地銀子都沒有。叫他想出這又能擠銀子,又能報仇的法子來,他心裏其實有些得意。他出主意妻子跟小姨子都點頭。可見他地法子是不錯的。因道:“這樣極好,我今日就去鬆江。房東這幾日來。你們合他說,叫他再等幾日。我賣了棉花就與他交房錢。”

  大仇指日可報,他看陰沉沉的天,都覺得心裏鬱悶之氣一掃而空,收拾個包袱,與娘子幾兩碎銀,又到後邊跟老娘說,叫她看緊前邊兩個女人,快快活活向鬆江去了。

  王慕菲被支走,晚上柳家姐妹兩個同床睡下,到了一更時分,柳青青就爬起來,道:“姐姐,我白日已看好門路,你在家尋下可以收藏金珠的地方來,看我借幾兩銀子來使。”她從箱底翻出迷香,又換上了緊身衣衫,因為上回在相家吃狗咬了,這一回還在懷裏揣上幾個肉包子,又揣上一把小刀,行頭備齊方才出門。

  她出來貼著牆,深秋的晚上道上無人,不過一柱香功夫就到羅家,輕手輕腳翻過去,隻有西院老太太屋裏點頭燈。柳青青輕鬆跳下二門地高牆,覺得腳下軟軟的,移開腳一看,卻是隻墨黑的大狗,也是一身酒氣,想是誰灌狗吃酒耍子,她隨手就把包子丟在狗跟前。

  羅中書住的內院連燈都沒有,柳青青在臥房窗外聽了好一會,隻聽見男子打呼嚕的聲音,這卻是天賜良機了,一個有孕的婦人就是醒著,也不敢合她動手的。柳青青摸摸懷裏使油紙包好的迷香,這個東西得來不易,能不用還是不要用它。她使小刀戳破糊窗紙,伸手進去撈著窗拴,隻輕輕一撥,那窗戶就開了。

  柳青青跳進房,打起火石點著燈,先照床,床帳掩的甚是嚴實,她放心去翻姚滴珠地妝台,把妝台上幾根珠釵丟進妝合,還特為把不值錢的紗花挑出來拋在桌上,連盒子都係在腰間,又摸到箱子間去,輕輕掩了門放燈放在一個高台上,使出高人開鎖的本事來開了她幾隻壓在底下地箱子,撿那值錢的料子包了兩尺高地一大包,方小心替她把箱子理好,出來又把燈放回原處。這一趟極是容易,她翻牆出來,氣都不喘一下。尋了個背光地角落,又把妝盒裏的地金珠簪環盡數倒進包袱,那妝盒雖然極是精致,卻是留不得的,隨手甩進路邊一間破院裏。柳青青平安到家,姐妹兩個歡天喜地在燈下,把金珠都一樣一樣看過,估了估也值得一二千兩銀子,那料子都是上好的,一塊也值七八兩到十一二兩不止,可惜是賊髒,隻能折現。第二日柳如茵候公公出門,就到後邊把婆婆拌住。柳青青妝做買菜,把家人都支使開,提著一個大包走了兩條街雇轎子到城裏,尋到曲駝子的下家,把姚滴珠的金珠綢緞換了張一千二百兩的折子,藏在一個中空的銀鎖片裏,貼肉掛在衣內,才笑嘻嘻買了幾樣肉菜回來。

  王老夫人叫媳婦拉著在廚房包了大半天的餃子,心裏也怕她們耍花招。老太太出來看了兩回,小憐並南風在內院牆根底下曬太陽,棉花都在廂房裏,封皮都是好的,隻有那個小的不見蹤影,她是常在外邊耍的。王老夫人放心,過不得一會柳青青又帶了肉菜回來,她就不做聲音了。

  話說羅中書第二日早晨醒來,看見窗戶大開,就道:“這幾個丫頭怎麽這樣不小心,窗都不會關?”爬起來看看,房裏好似少了什麽,然各處又不像動過的樣子,推娘子道:“滴珠,你起來瞧瞧,房裏好像少了什麽?”

  姚滴珠正是渴睡的時候,迷迷糊糊睜眼,滿頭的瞌睡蟲都飛起有三丈高,驚道:“我的妝盒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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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入室(下)

  一語驚醒夢中人,羅中書慌的撲到妝台邊,上好黃梨花木雕著富貴不斷頭花樣的妝台上,隻有七八枝堆紗明水頭花,他娘子那個價值千金的妝盒隻留了個淺淺的印子在妝台上。翻抽屜,翻櫃櫥,移妝台,羅中書忙的滿頭大汗。

  姚滴珠到底從前曾丟過六七萬兩銀子的人,心痛了一會就放下了,倒是看見相公累的一頭是汗,溫柔道:“你歇歇,妝盒裏也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想是來了賊撈走了,你且扶我到後邊箱子間看看。”

  老羅心痛的嘴都哆嗦,一邊扶娘子一邊道:“怎麽會丟,怎麽會丟?這要賣多少斤酒才賺得回來?”

  姚滴珠啐他道:“一二千兩罷了,又是金珠首飾,回頭咱們寫個失單,到衙門去,再花幾個錢央兩個官差到各當鋪去訪就是啦,必能訪得出來的。倒是要好好查查都丟了什麽。”她看了看箱子間,擺在上麵的幾隻箱都略移了位子,忙取了鑰匙叫羅中書一隻一隻開過驗視,衣裳都不曾動,隻丟了小半箱衣料。羅中書再把箱子移開,打開安在牆裏的一張櫥門,他家的銀子都還在,兩口子都鬆了一口氣。

  姚滴珠道:“還好,隻丟了幾塊料子,倒不值什麽錢。”她的值錢之物,是幾張房契並錢莊的銀折子,都藏在鐲子裏,貼著肉。大頭都在,不傷筋不動骨丟了幾根金銀釵環,還是能尋回來的,就放下心來要合相公出去查看。

  羅中書想到他老娘,喊使女來陪滴珠,自家一路小跑到老娘院裏。羅老太早起來。正在玻璃窗下烘火做針線,看見兒子吃喘籲籲跑進來,臉上白一陣黃一陣。通沒個氣色,唬了一跳。驚道:“可是滴珠有事?”

  羅中書先搖頭,又點頭,老太太急的夠嗆,跳起來道:“走,瞧瞧她去!”

  羅中書拉住老娘道:“她人沒有事。隻是她妝盒丟了,值二千多兩銀呢。娘,你丟東西沒有?”

  羅老太聽得媳婦丟了兩千多兩,心中一陣絞痛,隻覺得天旋地轉,傷心道:“我的天喲,一個小妝盒,也值那許多錢?真是丟了?”

  羅中書點頭道:“翻遍了都尋不著,還少了半箱好衣料。我不放心娘,來問娘可丟了什麽?”

  羅老太忙把她臥房跟金銀姝住的廂房都看過,正道:“並沒有丟什麽。”

  姚滴珠使了使女來請他二人到內院牆根底下。指著將醒未醒地黑狗道:“那包子是誰丟給狗吃的?”

  羅中書撿起一個,湊到鼻下聞聞。又掰開看看肉餡。道:“這不是咱們家的肉包子,誰家包肉包子還要放蘿卜絲?”

  王慕菲家包包子為了省肉。就愛放蘿卜絲,姚滴珠從前認王老夫人做幹娘地時候,沒少吃王家的蘿卜絲肉包子,忙道:“你再撿一個與我瞧瞧。”

  黑狗已是醒了,嗅了嗅地下地兩個涼包子,打了個噴嚏,對常喂它飯的羅中書搖了搖尾巴

  ,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子讓過一邊,撿包子的使女把兩個包子拾起遞到姚滴珠跟前,姚滴珠一眼就認出有一個包子是王老夫人包的,包子尖上那一小截叫她掐去了,還要拉一拉。滴珠就道:“你把手裏兩個包子都剖開。從底下剖。”

  果然,沒有尖地那個包子裏,盡是蘿卜絲,沒有多少肉。姚滴珠怒道:“這個包子我認得,是那個姓王的賤人家的。”

  羅中書想到昨日嚴二小姐,也點頭道:“那個小大姐甚不老實,說不定是她呀。”

  羅老太大怒,道:“我呸!頂好一個小姑娘,你們平白說人家是賊!她哪裏是賊了?分明是你們看不過我對她好。”

  姚滴珠惱道:“她是什麽人?婆婆也當去訪訪,昨日相夫人使的管家來,認出她來,還提醒大福的,大福你說。”

  羅中書道:“實有說她,”因老太太瞪他,縮了縮脖子,小聲道:“說她名頭極響,常變換姓名,人家還說……”

  羅老太本是半信半疑,然兒子站在媳婦那一邊指滴她,她老人家的心就偏到那個喜洽和氣的小姑娘身上了,怒道:“人家說人家說,人家說你媳婦說的才好聽呢,你怎麽不信。”

  姚滴珠漲紅了臉,也怒道:“婆婆,我有什麽?你直說。”

  羅中書打圓場道:“娘子,你回房去呀,休叫娘在底下人跟前下不了台。”

  姚滴珠冷笑道:“這是誰讓誰下不了台呢?,且報官好了,叫青天大老爺審一審,自然曉得是幹女兒還是濕女兒做的好事!”

  羅中書跟羅老太齊齊擋道:“不能報官,經了官斷,還要賠吃喝送潤手,官差們隨指個由頭來要吃要喝。”

  姚滴珠想到娘家繼母地老本行,卻是使個人回去合爹爹說,叫爹爹拿主意才好。也不跟他母子兩個爭,寫了書信要叫管家送去,偏生羅家是沒有馬的,這等十萬火急的事體,借人家車馬店地騾馬哪裏等得。她想了想,隻有尚真真家富有,養的好馬可以借得,正好又看著婆婆有氣,不如眼不見心不煩,還能問尚真真討主意,就叫人雇轎子,要到相家去。

  羅中書無法,跟著去了。到了相家,尚真真接著問明緣故,借了匹俊馬與她家地管家,免不得要留姚滴略坐閑談,聽得姚滴珠說是王家趁她家辦喜事盜了她地妝盒,也有一二千的金珠。若是別人家也罷了,偏偏是那王家,尚真真對姚滴珠無恨,然若是王家真做出這樣事體來,輕輕助他們一把何樂而不為?她想了想,微笑道:“羅夫人,你地失單與我一份。我叫個管前去我姐姐的當鋪打聽打聽去。”

  姚滴珠並沒有什麽失單,尚真真這樣說是要幫她呢,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良機。要不紙筆一邊想,一邊寫。寫了三四十樣出來。真真就叫翠墨抄了一份拿出去叫二管家去問。

  這個二管家問明緣故,笑道:“這必是那個柳小妮做的好事,我找曲駝子去。”把失單位揣在懷裏,去尋曲駝子。

  曲駝子唬地屁滾尿流把小柳兒前幾日送來的金珠並綢緞奉上,老實道:“並不曉得她盜的是貴親。隻當是尋常人家地東西,所以收下,既然是貴親,好說好說,雙手奉還。”

  二管家揣磨主人跟夫人的脾氣,笑道:“這個卻不忙,雖然這事我們出頭了,然也不能叫你們吃虧是不是,這個小柳兒你且叫人看著。等正主兒發落。”

  二管家怕夫人等地著急,曲駝子留他吃酒都不肯,飛快的回來稟報主母:“小的去當鋪問過都沒有。李朝奉指點了幾處接贓的,小的去了頭一個接贓地鋪子。就訪得了。金珠綢緞俱在。他們也認得去當當的就是王中書的小姨子柳氏。那柳氏是個慣犯。因不曉得羅夫人是要報官要私了,小的沒做聲就回來了。”

  姚滴珠聽說尋著了失物。想到後母的本事,就不肯告官,笑道:“私了是怎麽了?”

  真真自是不想她告官的,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牽出那個王慕菲容易,連累到相家極是不便,正要小心從事,也笑道:“私了麽,自然是叫那個柳氏把銀子吐出來。把你的東西贖回來完事。”

  姚滴珠看了真真一眼,想:我對王家是恨之入骨,她隻有比我更恨的,若得她相助,叫王慕菲這個賤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好。因道:“姐姐可有法子?”

  真真微笑道:“這個你不是使人捎信回去了麽,你們先妝做什麽都不曉得,你婆婆不是認她做幹女兒麽,叫她來陪你婆婆住幾日,等你娘家人來了,再慢慢的哄著她說了,寫個伏罪地甘結。不就好了?”

  這主意甚好,姚滴珠站起來道:“姐姐指點的是,我就回去辦。”

  尚真真叫人送她出去。羅中書在外邊廳上等的不耐煩,看見娘子興高采烈出來,奇道:“怎麽樣?”

  姚滴珠冷笑道:“已是查出來了,曉得贓物在哪裏,我馬家表弟合這些人常打交道,且等他使人去要。原是合你幹妹子不相幹地,我去婆婆跟前認個錯,替她接幹女兒來陪她住幾日,好不好?”

  羅中書笑道:“這就是了,一家人和和氣氣的極好,隻是接她來住不必,那個小妮子,有些不正經,這樣地人,離她遠些才好。”

  姚滴珠聽到相公說不正經,想到她在鬆江做姑娘時也常有人說她“不正經”,不由地微微紅了臉,道:“必要接她來的,娘從前有兩個表妹陪著,昨日表妹才嫁,今日我就惹她惱了,請你幹妹妹來,正好賠罪。你嫌她不正經,出入多帶些從人也就罷了。”

  羅中書無法,隻得依她。到家姚滴珠真個到婆婆跟前陪不是,說是錯怪了人家,要請那位嚴二小姐來陪娘說說話,住幾日耍子。

  羅老太不知就裏,點頭依了,姚滴珠就使個管家去王家下貼子請。柳青青接了貼子冷笑道:“這是猜到了是我做地手腳?我隻當他家去告官呢。沒的我把自己洗涮幹淨送他家鍋裏煮吃。”跟她姐姐說:“隻說我病著,改日病好了就去陪幹娘。”

  柳如茵出來客客氣氣回說妹子病重不能出門。羅家也隻得罷了,姚滴珠見這計不成,隻得叫她姚家一個管家坐在小梅鋪子裏,遠遠盯著王家,還好王家的房子無後門,隻看著些兒,倒不怕她們走脫。

  且說姚員外到蘇州小住幾日,看那姓羅的女婿極是老實,婆婆也還客氣,家裏住著的親戚也都和善,也就放了心回家。自立了新君,原來的稅監跟織造都換了人來,對鬆江幾個大戶雖然算不上客氣,然也說不得有多嚴厲,鬆江的布匹買賣眼看著又要興旺,姚員外兩口子每日看著他們家三個兒子。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力氣。就是馬驚雷,本是想回南海重 操 舊業,也叫馬三娘留住他。苦口婆心勸他:“咱們好容易脫了那營生,又不少吃。又不少穿,姑姑與你在江西也置下田地,你想做生意也好,你想怎麽樣也好,為何還要回去過那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你若真要去。也使得,替我娶房媳婦,生兩三個兒子,馬家有後了,你愛去那個什麽威尼斯,什麽巴黎,都由你。”她是正經舊主人,叫手下把少主人看地嚴嚴的,小雷想動也動不了。又張羅著替侄兒娶一個才貌雙全的娘子。滿鬆江尋訪。小雷恨不得找張大餅一頭撞死。

  幸好前幾日尚家托姚滴珠送信來,小雷才得了脫身地機會。馬三娘收拾了禮物送與相家並李家,又備了一份與滴珠的。正要打發小雷去蘇州,偏滴珠又使人快馬加鞭送信來。

  小雷笑道:“姑姑不必去。還是我出頭罷。一個小*****罷了。若是相三哥在家,伸出個手指頭就把他們碾死了。”著意點了幾個新投來地人。那舊仆,一個都不曾帶,尋了幾隻船分路到蘇州去,小雷叫伴當們在碼頭處候著,他先到李家去,聽說了相家的事,也嚇出一身冷汗的,道:“這麽說來,怕是大禍臨頭了呀。”

  李青書搖頭道:“且看妹夫可能尋到門路。尋你卻是留個退步的意思,我們家的船隊盡有,然是經了世人眼地,不能動,所以對你。若是不濟事,不隻要船,還要有落腳的地方,數千人要吃要喝要住,還要能藏的起。”

  小雷算算吐舌道:“這麽多人,隻有再朝南邊去了,要尋個大海島,你們還要備種子農具並生鐵等物。我們家那個小島原住的有一二千人,卻是擠不下。”

  李青書點頭道:“我們已是著手在做了,幾隻船隊都是今秋出海的,並沒有捎搭船的客人,貨物都是運到琉球變賣,就地換糧食存在瓊州。不論相家能不能轉危為安,那幾家都不打算在中原了。”

  小雷笑道:“我說呢,今年太倉好多客人抱怨,我姑姑家的絲綢壓了一成價都不好出脫,原來是這個緣故。這是大事,我先叫人去召人手,舍親處還有些事,須得我親自辦,倒是請尚大姐姐陪我去見見真真姐。”

  李青書笑罵:“你如今倒會立規矩,我們陪你走一遭就是。”叫人喊出鶯鶯來,陪著小雷到相家。真真見到小雷,那為相家提著的心,就放下一半來,不住微笑。

  小雷直接道:“真真姐,我家那個表姐,又惹出什麽是非來?”

  真真笑道:“這回卻不是她,是那位王舉人王中書,他遇到一夥騙子,吃人家騙了六千兩銀子去,偏那夥騙子裏的兩個媒子看中了他,大地合他假戲真做成了夫妻。”她捂著嘴兒笑起來。

  她說一句,尚鶯鶯搖一次頭,啐道:“這個姓王的,真該千刀萬剮。”

  李青書跟小雷都不好做聲,由著真真說話。

  “那王舉人的小姨子卻是不肯棄了舊業,先粘著小梅鑽營到我家來,叫相公尋人說了她兩句,不敢再來,又尋你表姐地晦氣,叫她認了你表姐的婆婆做幹娘。前幾日羅家嫁表妹,你表姐就丟了一隻妝盒並占子東西,我們去銷贓地所在問過,正是王家小姨子將去換銀子地。”

  尚鶯鶯忍不住拍案道:“這個姓王的從頭壞到腳,我們不去尋他晦氣,是他燒了高香,偏來尋我們。依著我說,打殺了幹淨!”

  李青書按著娘子,安撫她:“你惱什麽,從前我不是說與他一個了斷,偏你又有害人性命有傷天和。留著看他倒黴才有趣。”

  真真微笑道:“姐姐卻是替我惱呢,姐姐休惱,我替令親出主意,叫她把那位小姨子拘到家裏去,卻不曉得如何。”

  李青書聽見小姨子這樣說,忍不住衝娘子擠眼。尚鶯鶯也覺得心裏地鬱悶之氣消散了好些,疲乏:“你還打聽了些什麽?”

  尚真真道:“我聽說那王舉人做生意倒有幾分得意,又是買絲,又是販貨。從前我合他一刀兩斷還罷了,如今他家那個小姨子還想打我相公的主意。我自然不會客氣,若是叫蘇州跟鬆江兩地不合他姓王的做布匹生意,可使得?”

  李青書跟小雷對視一眼。都笑道:“容易。”

  尚真真笑道:“王中書不在家呢,現他家還有不少棉花。聽人說看守的甚緊,若是叫人趁他不在家買了去,待如何?”

  小雷拍掌笑道:“我去,這樣好耍地事,我卻要去的。真真姐。我船上還有送我家那個表姐的禮物,煩你使個人送去,就說這事我要替她出頭,等辦好了再上他家門。”

  真真就命人去抬禮物,叫翠墨送去,就便看他家是不是把柳青青誘在家。

  尚真真從小性子溫克,是挨了針紮也不曉地哎喲一聲的人,居然開了竅會還禮。尚鶯鶯極是喜歡,照看了妹子小睡。出來看小廳上小雷跟李青書正在吃酒,她滿麵笑容走近,對李青書笑道:“我家真真長大了呢。”

  李青書也樂。笑道:“想是做了母親地緣故,如今跟護小狗似的護著她家相公。”

  尚鶯鶯忍不住敲他道:“你胡說。我妹子天生溫吞的脾氣。從來都是有苦自己吞,如今人家手伸長了。她不再說息事寧人的話,反而能想到報複,可見是真長進了。”

  小雷吃了杯酒,皺眉道:“從前我因真真姐不曾嫁相大哥,不好收拾的那個姓王地。倒不如就此了斷,永無後患。”

  尚鶯鶯忙道:“使不得使不得,雖然我恨不得叫那姓王的去然,然他總是一條人命,就是他不知悔不改過,殺了他又如何,白叫你真真姐心裏背上一條人命?隻想個法子叫他做不成生意,搬到別處去就是。”

  小雷歎氣,道:“真是麻煩。”連連搖頭,正好翠墨跟二管家在廳外站著,召他們進來。那二管家就把打聽來的事體細細數說一回。翠墨笑道:“那位柳小姐在家妝病呢。王中書卻是又到鬆江去了。正好他家無人。”

  小雷眼珠子轉了幾轉,問道:“這麽說來,兩個柳氏也哄了不少青年男子?”二管家看著自己的手,低頭稱是。小雷笑道:“李大哥,能把王家兩個老的白日支開否?”

  李青書想到王素娥,點頭道:“使得,我就去辦。”

  他們三個議定依舊吃酒,到了傍晚,蘇家就送信到王家去,說蘇家老家來了親戚,擺酒唱戲,請親家老爺一家都去聽戲。

  王老太爺頭一個好賭,第二個是好戲,王老夫人不必說,一聽說聽戲,魂都不在家。偏兒子叫他看著兩個媳婦的,卻怎麽處?想了又想,那個小的她招架不住,就把大兒媳帶在身邊,叫柳青青看家,他們婆媳幾個,連家裏的使女都帶去蘇家聽戲去了,隻留個煮飯婆並一個長隨看門。

  柳青青一個人在家,又不敢出門,打發婆子去買菜,她就潛到王老太爺房裏翻,翻出六七十兩現銀來,記著位子又放回去。極是無趣轉了許久,隻得鑽大門門縫裏看行人耍子。

  卻見一個生的漆黑地富家公子,穿著大紅的長衫,織金的帽子,雪白地雲頭履,耍著一把灑金大折扇,搖搖晃晃走過來,在巷口盯住一個有些美貌的婦人地屁股,呆呆地跟到路那一頭去。

  柳青青看的直吞口水,這個肥羊,隻腰間吊地那塊碧玉佩也隻三四百兩,可惜姐姐不在家,不然隻消丟個眼風兒過去,包管拖了進來剝光他!偏那個長隨有些煩人!柳青青想了想,摸出一塊銀子與長隨道:“我想吃狀元樓的燒鴨子,你去買兩隻來。多的錢把你吃酒。”

  那長隨接了銀子開門去了。柳青青摸摸頭發不亂,打開半扇大門,妝出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來,等那隻肥羊上鉤。

  大汗一個,今天孩子鬧的,白天一個字沒寫成。明天精彩大戲不容錯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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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香餌(上)

  初冬的太陽照在巷道的青石板上,正好沒有風,陽光照在身上暖哄哄的,柳青青忍不住朝太陽下靠了靠。一群孩子眼巴巴跟在一個賣糖葫蘆的老漢後邊,打門口經過。那個富家公子眼看就要過來,柳青青急中生智,脆生生的喊:“老伯,我要買糖葫蘆。”她的聲音又嬌又嫩,好似春天溪水邊的黃鶯,叫聽見的人都以為春天來了。一個挑擔子賣燒餅的放下擔子回頭看她,幾個拖著鼻涕的小毛頭也回頭看她。賣糖葫蘆的老漢回頭,眼睛喜歡的眯成一道縫,笑道:“小姐,一文錢兩串。”

  柳青青抿嘴一笑,摸出一把錢來,指著草棒下邊一圈小的嬌聲道:“可是這個麽?”老漢道:“這一串兩個的,一文錢五串,一串五個的,一文錢兩串。”又指著頂上一串十個沾芝麻花生碎的大串道:“這個是三文錢兩串的。”

  柳青青眼角瞥到那富家公子停在不遠處,妝著數錢,數出三文錢遞給老漢,那隻手在袖內一彈,一枚銅板跌到地下,撒著歡兒滾到富家公子的腳邊,還極是調皮地跳到他雪白的鞋幫上。

  小雷輕輕抬腳一踢,反手把銅板撈在手裏,極是知情知趣的送到柳青青鼻子底下,笑道:“妹子,你的錢。”

  柳青青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如受驚的小兔般縮回大門,又伸出半邊芙蓉麵嬌滴滴道:“老叔,煩你把糖葫蘆送進來。”那秋波對著公子的手轉了那麽一轉。

  小雷從善如流,笑道:“我這個錢,妹子不要了?”在草棒上取了兩隻大的,握在手裏大步踏進門。

  柳青青漲紅著臉道:“你進來做什麽?我家沒有人。你休進來。”她這般欲拒還迎,好似隔著布在那一邊衝你招手:“官人,無人才好行事。還等什麽呀?”

  小雷略停了一下,正色道:“原來府上無人。卻是小生唐突了,男女授受不親呢,這兩枝糖葫蘆就當小姐請小生了。”掉頭就要去。

  柳青青頓足,嬌嗔道:“你這個呆子,還我!”伸出一隻在陽光下又白又嫩的小手。擦著小雷的手指,奪了一隻紅豔豔、甜蜜蜜糖葫蘆,舉到那比糖葫蘆還要紅三分、誘人五分地小嘴邊,輕輕咬了一口,小巧秀氣的舌尖在唇邊一卷,誘人至極。叫人恨不得化身成佳人口中粉身碎骨的糖渣。

  小雷雖然吃過幾盞花酒,卻不曾經過在良家婦女身上經過這樣陣仗,那黑麵上老實不客氣地現出紅來,極想掉頭而去。

  然眼前這個小花娘原是個積年騙子。風塵裏煉就一雙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他是個沒有經過風月的雛兒,哪裏會放過他。又跺腳道:“還有一隻,還我!”

  小雷定了定神。老老實實把手伸過去。她極是調皮地在小雷手腕上彈了一下就縮回去。把手中糖葫蘆的一個山楂淺淺咬在口內,含混不清的笑道:“傻子。請你吃呀。我一個人在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小雷心裏厭惡她輕浮,笑道:“那謝謝妹子了,妹子有話請說。”眼睛著著柳青青的櫻唇做出一副恨不得化身糖葫蘆地樣子來,隨著柳青青的動作,也含著一粒山楂在口內,癡癡的看著柳青青,卻不曉得嚼。

  柳青青自問十成功夫裏已是做成了兩成,秋波又轉得兩轉,拉小雷的袖子道:“這裏風大,我們到後邊曬太陽去。”

  拉著他一路行到內院,不知不覺地,兩個已是手牽手。那富家公子的手,又寬又大又溫暖,鬆鬆的叫柳青青牽在手裏,不知道怎麽的,柳青青的心裏一軟,不由自主的在那手心裏扣了一下,抿著嘴兒偷看他,覺得他生地雖黑,眉眼卻是極俊俏。偏又不經引逗,小臉黑裏透著紅,一副老實呆的模樣,待進到臥房請他坐下,那手足無措的樣子更是叫人愛到心肝裏,柳青青看了一眼床帳,笑道:“好哥哥,這個有些酸地,我去取些茶與你吃好不好?”小雷警覺,不欲吃她的茶水,忙笑道:“極甜地,不酸,不酸。這是你家呀,怎麽連個服侍地人也沒有?”

  柳青青立時就紅了眼圈,含著兩點晶瑩的淚花,輕聲道:“這是我姐夫家,我爹娘不要我了。”

  小雷想到自家扮地是不學無術地暴發公子,忙道:“妹子,你莫傷心,你爹娘不要你麽?那你隨我回家去呀,我娘生了我一個兒子,就想要個女兒呢。”

  “幹哥幹妹,天生一對”,柳青青覺得又多了一分把握,忍不住就盤問小雷的家底,道:“哥哥,你家在何處?”

  小雷做出一副天底下我家最有錢的樣子,笑道:“我家麽,有田有地又有錢,是鎮江數得著的人家,家裏有個大織坊,這一回原是要去鬆江收棉花的,偏我去的遲了,白扛著兩三萬的現銀去,一團棉花也不曾收著。”

  兩三萬的銀子都交在他的手裏!柳青青喜歡得兩隻腳在裙內暗跺,心道:發達了,發達了。那臉上就忍不住現出笑來,這麽一個財主,必要攬在手裏。柳青青想了想,姐姐箱子裏收著一包奇情合歡散,不如先誘他一誘,做成夫妻才好說話。她清了清嗓子道:“我去沏茶來,哥哥,你等等我呀。”

  小雷忙道:“我隨你去。”緊跟著柳青青出來,柳青青不得做手腳,老實在茶水房沏了壺茉莉香茶,看院子裏擺著半桌並幾隻板凳,笑道:“這裏坐!太陽好”

  小雷坐下,因陽光刺眼,微眯著眼吃茶的樣子落到柳青青眼裏,極是招人愛。柳青青忍不住問道:“好哥哥,你成親了沒有?”縱然她撒謊如放屁般容易,然當人麵放這樣的又臭又響亮的屁自家也曉得不當說出口的,羞地抬不起頭來。

  小雷心中暗笑她妝不得三句話就現狐狸尾巴,偏色眯眯看著她道:“小生還不曾娶親,家母因隻有我一個孩兒,所以由我擇配。正想尋妹子這樣的佳人呢。”

  柳青青恍然間覺得得歡天喜地的鑼鼓已經敲起來,接親的花轎就要抬進來,她定了定神,忍著喜歡低聲道:“小妹願意,隻是哥哥還當請媒來說親,妹子不是那樣隨便的人。”

  小雷笑道:“那是自然,妹子,我明日就使媒人來。不過,我要求親還要你姐姐姐夫許我,你姐夫是做何營生的?”他指著院子一角曬的一堆上等好棉花,笑道:“這樣金貴東西就隨意擱在這裏,若是叫鳥兒落下糞來,極是可惜呢。”

  若是自家能嫁得眼前這個人,就合他一身一世又何妨?柳青青就想到姐夫屯的這些棉花,若是趁他不在家賣了,叫姐姐把銀子收起,那王慕菲就是再奸滑,也做不出勾三搭四的事體來。又在他跟前討了好,又替姐姐去了後患,卻是兩便,就打定了主意要把棉花賣他,笑道:“我姐夫是個不走時運的七品小官,無事販幾斤棉花賣,對了,你是來買棉花的?”

  小雷笑著點頭,道:“這卻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偏叫我遇到你了。你姐夫幾時在家?我來要問他買棉花。也省得回家我娘說我隻捎回去個媳婦,卻不曾辦成正經事。”

  柳青青掩著嘴兒笑,道:“這個我卻不曉得,我姐夫不在家,去鬆江販貨去了,晚上等我姐姐回來,我問她。”

  小雷笑道:“賣把人家不如賣給我,你帶我瞧瞧有多少。我好備銀子去。”

  柳青青羞答答拉著小雷的手,把幾間裝棉花的廂房都看過。小雷算了算,笑道:“也有兩萬來斤,我與三千兩銀好不好?那多的幾兩好叫你姐姐喜歡喜歡,也與你買朵花兒戴。”

  柳青青心中急轉,她跟姐姐做好做歹幾個月,才在王慕菲這裏賺得六千兩,已是獲利最厚的一回,還要把姐姐陪上,合人家睡。倒不如貼上眼前這個人,若是自家能嫁他就是當家少奶奶,憑她的手段,自然能把他家上上下下都拿下。因笑道:“壞人,你休哄人,往年棉花七分銀一斤,今年就是貴,也不過一錢二,哪裏要得這許多?倒是備著二千四五百兩就夠了。”

  小雷笑嘻嘻道:“妹子,你的心生的有些兒偏哥哥呀。看這日頭正好,不如合我去碼頭租隻小船,我們到城裏逛逛?”

  那啥,現在上下眼皮打架了。一句話有七八個錯別字,今天少更一些,我先去睡了。群親。。。





第三十八章 香餌(中)

  柳青青待要推辭又恐他這般好哄的叫別人哄了去,羞答答點頭道:“我與你同去,且叫小妹去後邊吩咐家人一聲。哥哥,你在前邊等我。”

  小雷遂移步到前邊。過不得一會,柳青青換了一身淡紅的衣衫,頭上無半點妝飾,隻少少的擦了些香粉,點了絳唇,娉婷走到小雷跟前,微笑道:“哥哥,走呀?”

  小雷約略也曉得些女光棍的手腕,似她這般不帶首飾就合你出門,就是要你問她:“妹子怎麽珠釵也無?哥哥帶你去買好的。”所以他隻讚:“妹子,你這般不妝扮,比那妝扮還要好看呢。我們去花滿樓吃千層糕跟鬆子糖好不好?”

  那花滿樓卻是姑蘇頂呱呱有名的點心鋪子,他家的招牌點心千層糕並鬆子糖,是女人孩子,沒有不愛的。柳青青久聞其名,卻從不曾吃過,聽見小雷這樣說,那糖糕還不曾到口,心裏已是甜的似浸了蜜,垂著頭跟著小雷經過橫巷,到小碼頭小雷喚了一隻結彩花船,細心服侍她坐到船上。一路搖櫓行來,柳青青趴在船窗上,隻覺得迎麵吹來的都是春風,臉上一直都在笑。

  小雷穿的本是極時興的大紅,除了那個金晃晃的帽子,馬上就俊俏五分。他靠在船頭,合柳青青恰似一雙璧人,不隻柳青青的秋波一把一把甩出來,就是那來來往往的花船上的花娘,都有秋波相贈。小雷有來就有往,和女人們的眉眼官司打個不停,略有平頭整臉些的,就要衝人家微微一笑。攪得柳青青年紀不大,卻吃了一肚子的老陳醋,那個小臉蛋子。就皺巴巴的不好看起來。還好花滿樓卻是近了。

  小雷身手敏捷地跳起來,微笑道:“妹子。當心人多氣味熏壞了你,你在船上坐著,我去買點心。”不等柳青青說話,撐著板壁就跳了有一丈多遠,輕輕巧巧落在石階上。一轉眼就擠進人叢中。

  金龜婿離了眼前,柳青青就從春天又落回冬天,腦筋轉地比眼珠快,因小雷一路上是個母的都要招惹,她就熄了長相守的心思,轉念要大大地在他身上撈一筆。待小雷捧著一個點心紙盒子來,柳青青的心裏又是一重天了,接著盒子,輕聲道:“出來時久。須得回去了。”

  小雷方才妝浪子妝地也有些惡心,正想尋個僻靜處吐幾口,看她沒什麽興致的樣子。索性與了那搖櫓的幾個錢,叫他送柳青青回去。他自家就另雇了隻船坐了。對柳青青招手道:“我明日去你家買棉花。須叫你家留個人呀。”就把帽子忘在船上。

  柳青青點頭,抱著點心盒子隻側著頭微微笑。目送小雷轉過一條水巷,收回目光就看見那頂瑞氣千條,霞光閃閃的帽子,忍不住道:“哎呀,大叔,我還要買幾根絲錢,就在這裏下船,你另覓生意去!”左手把帽子抱在懷裏,那隻盒子不舍得丟,拎在右手裏,遠遠的隨著小雷那隻船,看他停在一個大商號門前地碼頭,下了船進那個商號的客舍。她就略等了一會,才到客舍門口,對管事的笑嘻嘻道:“你們這裏有沒有一位穿大紅衫,戴織金帽子的公子住?”

  管事的看那個華麗麗的帽子,卻是見過,笑道:“實有一位,那位馬公子方才回來,小大姐,可是這帽子丟在你處了?”

  柳青青紅著臉點頭道:“他說他是鎮江來的,來收棉花的,是不是?”

  那管事的點頭道:“你打聽地倒仔細,實是鎮江來的馬公子。”

  柳青青就把帽子遞把他,道:“方才他落在我們船上了,煩大叔交還他。”生怕後邊有人追她一樣,一口氣跑出半裏地才停下,一邊喘氣一邊傷心,好容易遇到一個富家子,偏生這樣好色無行,難道我柳青青一輩子都不得一個好男人嫁麽?她一步一步走回家去,叫老婆子沏了熱茶,取盒子來看,一盒好點心都碎了。

  到了晚間柳如茵回來,看妹子紅著眼圈睡在床上不肯動,問她:“你可是想聽戲?明日我帶你去吧,那蘇家極是客氣呢,親家太太極好說話的,拉著我地手,說了許久的話。”

  柳青青搖頭道:“明日有事,你也去不得。”把姐姐拉地近一些,輕聲道:“我今日遇到一隻肥羊,帶了二三萬銀子來買棉花,為人卻是好相與地,不如我們兩個做一注大的,把他地銀子拐來。”

  柳如茵聽說有二三萬兩,吃了一驚,道:“有這許多,就是現銀,也搬不動的。妹子,你莫要太貪心,將就些,哄他三五千兩,他不至於警覺,我們還能在蘇州長住。就是我們把他二三萬的銀子都哄了來,我們兩個女人帶著巨資,也過不得安穩日子。你姐夫雖然從前名聲不好,偏他又是個愛色的,對我也算恩愛。我把定他,在他家親戚裏與你尋門親事,正經過日了不好麽?”

  姐姐說的話甚是正經,柳青青點頭道:“姐姐這樣安排極好,妹子自當依從。然就是要正經嫁人過日子,我們女人手裏也不能無錢。”

  柳如茵點頭歎道:“這倒說的是,我今日聽小憐說,原來這個蘇家,原是相公妹子說與他家的,不曉得為何,叫大姐嫁了他。那大姐也有數萬的銀子的贈嫁,又極是爭氣生了個孩兒,居然把蘇家這樣的官宦人家吃的定定的,如今世人隻敬蘇夫人,倒把親家太太排在第二位了。”

  柳青青笑道:“那這注大財更要落在我們手裏了,這樣的傻子不取了他的來,也是白填在那些粉頭的無底洞裏,不如取來我們正經過日。”就把馬公子年輕好色,家裏打發他買棉花一事說知,又說自己的打算:“姐夫跑了娘子,原防你就防的緊。偏又有些吝嗇。姐姐,這麽些棉花,不如賣把他。那銀子你隻把本錢留下,隻說保了本的。與他幾百兩就是,那些,咱們收在手裏不好?”

  柳如茵心動,推妹子道:“依你依你。”束。驚倒了七八個使女,在他跟前不敢錯了待客地禮數,然一個兩個都指了他事出去,在茶水房裏笑地東倒西歪。尚鶯鶯也有些兒忍不住,對李青書道:“叫人取兩件你的衣衫來,替小雷兄弟換下罷,等會子你爹瞧見,不定怎麽嘔呢。”

  小雷反笑道:“世伯要見我?那這身更不能換了。”

  李青書笑道:“這身原是蘇州最時興的打扮,然穿著上大街地卻是沒有。到底國孝呢。兄弟,還是換了吧。你今日做戲辛苦,咱們好好吃幾鍾酒。”

  尚鶯鶯使人送點心到真真處去。真真聽說小雷在姐姐家吃飯,她就曉得小雷必是有什麽話說。哪裏忍得住。扶著翠墨過來,笑問:“小雷兄弟可吃虧了?”

  小雷想起來還覺得好笑。道:“還好還好,賺了柳二小姐一隻糖葫蘆,我約定了明日去買他家棉花,還要借幾個不常出門的從人。”

  尚真真笑道:“這個我們有,撥個在行管事合你同去壓價去。”

  小雷笑道:“我瘋了,又不是真買。明日必是她們姐妹兩個在家,我多帶幾個人去,製住她們,叫她們把賣金珠得來地銀子交還,也就罷了。留著那些賣不掉的棉花,叫王家人著急上火去。”

  李青書笑道:“這樣的人也有幾個,回頭叫他們來見見你,聽你調配就是。然這個事卻要快,那位王中書的從七品,卻是走的國舅爺地路子,雖然是真的,他卻是劃到張黨的,當今新即位,已是開始收拾舊人,就要從他這樣的不在行人收拾起。我聽說他在鬆江張羅要把姚氏舊案翻起,他是瘋了麽,見不得別人過好日子也罷,偏把自己捎下水。”

  真真聽見這樣說,倒吸一口涼氣,驚道:“這個人果真是瘋了,若他不是有壞心,姚氏當初那樣肯嫁他的,怎麽會告他寵妾滅妻。”

  李青書看著小姨子,道:“那傳話的人已是打點過了,我叫他把這事壓下來,另抄了個名單叫人漏把他,若是他知機,過一二天必潛回來,若是不知機還要鬧,少不得那鬆江府要拿他做個大功勞的藥引子。你姑丈家少不得還要花些銀子。”

  小雷皺眉道:“我說這個人留不得的,叫人一刀砍碎了帳,李大哥,我使個人家去說聲?”

  尚真真跟李青書一齊搖頭道:“不必不必,這時候送,是你家心虛了,正愁找不到肥肉呢,隻怕還要把你拉扯到國舅那一黨去好慢慢的擠。等事出來再打點罷。”

  小雷信他們,就把心事放下,吃過飯跟李青書去挑人。這裏尚鶯鶯陪妹子吃了點子掛麵,又陪她說閑話消食耍子。

  真真因從人都不在跟前,歎息道:“若是我老實從了爹爹嫁把那柳表哥,也不會有這許多事。”

  尚鶯鶯道:“胡說,那主意原是我出地,那時候我跟你姐夫都膽子小,不會辦事。要換了如今,帶十來個人搶上去,把你從他房裏搶出來,再幾棍子敲暈他賣到南洋去,還能有什麽?原是我們想的不周全,叫你一個大門都沒出過的人去翻牆。豈能都怪在你身上。妹妹。你莫想多了,這世上有許多路,你挑得一條走到底就是,總想著走那條好些,能走多遠?”

  真真隻是歎氣,偏生胎兒在肚內踢她一腳,忍不住哎呀一聲,苦笑道:“也是我自己不爭氣,每常想想,當時總把從一而終幾個字看地太重,以為就是他再不好,也當合他過一生才是,何況他對我還算不錯。如今才明白我是大錯特錯。一個一見麵就起心哄騙你的男人,話兒說地再好聽,再怎麽說他喜歡你愛你,還是個騙子,本就不當對這種人有什麽指望地。”

  尚鶯鶯扶著妹子微豐的膀子,輕聲歎氣道:“你說地極是,還好你明白過來,還有好姻緣等著你。”

  尚真真微笑道:“他是個極好的人,願意因為我就是我娶我,我嫁他,也隻是因為他就是他。”

  尚鶯鶯笑道:“你還是傻了。雖然你隻認得一個他。你看,他家出了事,他一樣要奔走,聽說相家他這一輩裏,也隻他一個能 幹,那些個兄弟們,都不濟事的。將來那一大家子人,都在他肩上也說不定呢。你可不能小看相家人。”

  真真點頭道:“我合王家兩位老人相處,約略也明白些,隻是當時占不住身份,一味苦忍。如今我正經是賜婚的,誰能強得過我去?就是他一大家子來住在一處,我自是我,尚家自是尚家,相家自是相家。他們能怎麽著?”

  尚鶯鶯道:“不錯,世人都是先存了親近的心思,往往事與願違,反生出怨恨來,若是一開頭就離的遠遠的,間或與你援手,你反謝他。我也是做了幾年生意才悟得的,所謂救急不救窮,就是這個道理了。真真,你真是長大了呢。”

  真真微笑道:“那幾年,我學做飯,學紡紗織布,學做農活,也學做人呢。其實都看地明白,然自家陷在泥裏撥不出,隻說一生一世的夫婿,就是女人吃些委屈,也要叫做丈夫的在人前有光彩。偏我這樣行事越賢惠了,那不良的人越想壓你一頭,可見,就是想賢惠,也是要看人的。”

  尚鶯鶯笑道:“原來你存了這個心,難怪你還肯合那個姚氏來往。”

  尚真真道:“我若早得她的長處,隻初見麵,遇見王慕菲,就甩他兩耳光,再拚著大喊大叫起來,也不是今日這樣,是不是,偏我想著事敗你合姐夫要吃棍子,又想著,我遇見陌生男人了,已是不清白……”

  尚鶯鶯不忍妹子再說,堵住她的嘴道:“都過去了,你休多想,我已是合同行們都說過了,此後王家想要賣棉花,當棉花都是不能了,早些把他們擠走,也就是了。”

  真真微笑點頭道:“莫逼的太狠了,叫他又去禍害別人。”推薦票了。






第三十九章 香餌(下)

  清早王家上下就收拾整齊,王老太爺去喊了輛車來與女眷們坐,偏兒媳婦總不出來。老夫人抱怨道:“她不來麽,小憐?”

  小憐道:“方才出去時瞧夫人梳妝呢,想是要來。”又等了一會,柳如茵紅著眼圈出來,道:“婆婆,我妹子病了,燒的說胡話呢,我在家罷。”

  王老夫人急著去看戲,揮手道:“我不能陪你留下,你在家也好。”帶著小憐跟南風同王老太爺一同出去。轉眼王家隻有柳家姐妹並一個看門的長隨合燒飯的老婆子。柳如茵又取了比平常多的菜錢叫老婆子去買菜。又取了錢要長隨去請極有名的葉天慈來瞧妹子的病。她們要講脫身,其實都是做慣的。似那老婆子,跟著柳青青去買菜,然一個錢也不叫她落下,偶爾柳如茵叫她自家去,給的錢卻是多的多,偏買的菜隻要那幾樣。老婆子有了私心,就慣把落下的錢買些什麽回家去。這個長隨,叫他去請有名的郎中,哪裏就請得到?銀子又把的多,就是叫他在外邊多耍,本等能請得到,那長隨也要多轉轉,才來家。

  柳如茵打發了礙眼的兩個人,親自打了盆水捧到妹子房裏,笑道:“起來罷,要趕著收拾呢。”

  柳青青跳起來,一邊洗臉,一邊笑道:“早知道他們不進來,我就擦這個粉了。”她這邊梳洗,柳如茵也不閑著,因曉得那個馬公子輕薄,就換了件扣身衫兒,好顯她那隻又圓又緊的俏臀。

  才收拾妥當,就聽見外邊有人敲門。一個少年清亮的嗓音喊道:“敢問這裏是王中書家麽?”

  門口兩盞燈籠上寫的五寸見方的大字。居然還要問是不是王中書家,柳青青對柳如茵道:“這是他來了,我去開門。姐姐,你待怎麽誘他。”

  柳如茵咬著嘴唇想了一會。道:“這裏不成,你帶他到後邊廚房去,一來地方好,二來,就是有人來撞見。從後門出去也方便。”

  柳青青開門,小雷卻是換了身銀灰綢麵地滿皮襖,軟唐巾後一對碧玉環,引得柳青青的眼睛都挪不動。襯得他一張小黑臉極是精神。

  柳青青看他身後,還帶著兩個帳房樣打扮的人,並八個抬箱子地家人,在門口站了好長一串。她看見四隻沉甸甸的箱子,必是裝銀子地,心中一喜。這是真來做生意的了,引他們到前邊廳裏坐下,笑道:“我姐姐在後邊廚房做點心呢。我去請她出來合大哥談生意。”去後邊轉了一會,又到前邊來。抱歉的笑道:“哥哥。我姐姐占住手呢,你隨我到後邊去說話呀。”

  小雷就叫管家們看好銀箱子。笑嘻嘻隨著柳青青就朝後邊走。他兩個才轉過夾道。這裏的家人們就分了兩個跟在後邊,那八個分散開來,守門的守門,提著繩子搜房地搜房。

  柳如茵得妹子通風報信,聽說連銀箱都抬來了,聽妹子勸,狠狠心取了一包蒙汗藥摻進十碗酒釀點心裏,正在那裏朝盤子裏擺小碗,就見妹子引著一個少年書生進來。她本穿的簡便俏麗,為了要哄人上勾,特為把爐子燒提旺旺的,緊身衫兒上邊的銅扣也解了,袖子也擼到胳膊上,露著半截白嫩嫩的脖子,還有一雙玉藕似的胳膊。

  小雷見了這個,唬地一跳,笑道:“姐姐。”

  柳如茵因聽說他輕浮,存心投他所好,眯起眼笑道:“這孩子,八字還沒一撇,倒會占我便宜了?”把光光的胳膊朝他身上一搭,笑道:“來,裏邊暖和。”又喊妹子:“小青,把酒釀荷包蛋送到前邊去。”聲音又嬌又嗲。合柳青青少女樣的天真不同,柳如茵這樣放蕩,更像是顆熟透多汁的水蜜桃,自以為叫人一見就想咬一口。

  偏生小雷不是個解風 情地,遇到這種粉頭都不如她的婦人,偏板起臉來,道:“姐姐莫鬧,姐夫在家呢。”

  “小冤家,你說是姐夫,我還說是妹夫呢。”柳如茵拉著他讓妹子捧點心出去,一隻腿已是極不老實的貼著小雷地大腿蹭起來。

  小雷不曾想她這樣無恥,退後兩步擋在門口驚道:“妹子,這個是你姐姐?”

  柳青青出不去,隻得把托盤放下,掙出紅臉來,羞道:“我姐姐合你耍呢。”腳下慢慢靠近小雷。

  小雷眼角掃到她的左腿微曲,又打聽過曉得她是有功夫地,然柳如茵卻是個三腳貓,哪肯放過。正所謂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秧,他妝做迎上去地樣子,伸出一隻胳膊想拉這個小的,其實長衫擋著地右腿已是抬起。等柳青青抬起腿來要踢他。他已是發力把柳如茵踢出,正好撞上柳青青的腿。

  柳如茵挨了妹子的窩心腳,慘叫一聲:“是我。”倒在地下,柳青青看見院外兩個健仆,曉得今日不能善了,就要退回灶台取刀,然已是遲了。小雷一個手刀斬在柳青青的脖子上,柳青青側讓了一下,就叫小雷一腳踢倒。本待爬起來,她是女人中力氣大的,卻不如小雷。叫小雷踏著她的胸不得動彈。

  小雷也有些吃力,腳下加了兩把力氣,還好兩個跟來的管家,一個解開腰帶捆手腳,一個端起那碗裏的點心,略嚐了一嚐,因頭有些暈,笑道:“這是個賊窩呢,連這個都有。”

  小雷笑道:“把她兩個捆的結實些,提到他們內院去。”

  柳青青跟柳好茵以為遇到同道,不約而同做出楚楚可憐的樣子。柳青青睡在地下笑道:“好哥哥,原是一場誤會,我師傅人都認得的,叫做張三娘。我與你陪個不是罷。”

  小雷冷笑道:“你再說話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柳青青因他凶神惡煞的,倒不像是同道的騙了,反像個響馬。轉念笑道:“哥哥,你們是外地來地,可知道曲駝子?”

  小雷道:“不是他供出你來。我怎麽曉得尋你。上一回你不長眼,偷的羅家金珠。我今日是請你吐出來的。”

  柳青青道:“賣了一千多兩銀子,錢折子在我胸口鎖片裏,不敢瞞馬大哥,一文不曾花。”小雷使個眼色,外邊地管家出來一個。搜走她的銀鎖片,取出小折子,道:“這是見印記可支地通折。”

  柳青青因他在行,這才慌了,哭求道:“哥哥,那日原是我財迷心竅,他家銀子也不少,我隻偷了一隻妝盒,不值什麽的。求哥哥看在我師傅份上,放過我們罷,那印記是我頭上的金頭銀簪子。”

  她話音未落。早有人取了她的簪子,對著亮處看了看。道:“是這個。可以取錢。”

  小雷不說話,等著四處搜過的管家們都來報無人。他方冷笑起來,道:“若是我不與你們留些記號,你隻當相家合羅家好惹。”親手取了一把尖刀,剔掉柳青青地半截小食,對咬著牙忍痛的柳青青道:“我是南海馬家,我們家是有名的不傷人命。今日不過給你個小小的教訓,以後遇著那兩家,與我遠些兒。”

  再看看柳如茵閉目在那裏,朱唇微顫,做出一副惹人憐愛的樣子來,招地兩個年青的管家忍不住去看她,他就有些惱火,喝道:“你們兩個狼狽為奸,你比你妹子還要下 賤幾分!也剔你一指!”

  把刀子甩下,就有管家拾了斬去柳如茵半截小指,姐妹兩個想是吃不得痛,前後昏過去。小雷想了想,叫把她兩個抬到正院臥房,使繩子緊緊係在床上。叫她們一時半夥不得脫身。他們出來,一個管家就小聲道:“小的們有個主意。方才這兩個女人都吃了小虧,不能叫那位王中書絲毫無傷,不如把他的棉花裏摻些東西。”

  小雷對這個王呂書並無好感,聽管家們這樣說,忍不住笑道:“你們要怎麽做?”

  那管家一揮手,幾個人出去把銀箱子都抬了來,除去一箱子是假銀子,叫他們抬進正房裏,藏在箱子間。那三箱,大半箱是平常衣裳並一隻雨綢的大包袱,兩箱半卻是些壇子。管家們取大桶地取大桶,開了壇子把那壇子裏的水倒了些,就開了房門潑棉花包。每包都淋的濕透了,那壇子還有兩三隻貼了紅紙頭沒有開。小雷好奇道:“這個是什麽?”

  管家笑道:“沒什麽,不過是小地們連夜煮的濃糖水。”

  小雷好奇,在一隻打開地壇底子沾了一點,哪裏是糖水,分明是糖漿!這個東西淋在棉花裏,一來棉花要變色,二來又引蟲蟻,端地是禍害人的好東西。小雷猜不是尚真真就是尚鶯鶯做地,多半就是尚鶯鶯,忍不住一笑道:“咱們收拾了走人罷。”那幾個管家都換了衣服,偏把換下來的衣服使刀砍爛,都堆在一處,把那幾隻壇子丟在上邊使棍子包著布敲爛,原來裏邊是幾壇子牛血,腥氣撲鼻。卻不曉得他們使的什麽法子血不曾結塊,淋得衣衫上到處都是,大家都捏著鼻子把這些東西東丟一塊,西藏一片。

  小雷看著有趣,笑道:“這個包袱裏,想必也是什麽了。”提起來一看,卻是半爛的幾片豬腿,看著卻像是人手似的。雖然天氣冷了些,隱隱還有臭味。他正發愣,早有管家在井邊淺淺刨了個坑,把這幾片臭豬腿都丟下去,胡亂埋了埋。笑道:“明日再叫幾個大姐到小梅的鋪子裏耍,轉些梨花巷有狐精吃人的故事,就齊全了。”

  小雷忍不住笑道:“原來你們說的不入流的,說的卻是這個!”

  帶著的管家苦笑道:“我們老爺心地極好,是不許我們害人性命的,雖然這位王中書,大家說起來都恨不得砍他幾刀,然,家規在那裏。不用些小計謀不得叫他速走,卻是煩人。”

  小雷想到那個笑起來眼睛都找不到的胖老頭,歎一口氣道:“尚大叔實是個好脾氣。不肯殺生呢。”

  大家一齊收拾,小雷脫了外間的衫袍翻出藍布麵的裏子來穿好,又把帽子跟玉環除去,變成一個灰撲撲的平常少年,方前後各分一半,趁人多的時候擠出去。蘇州本來人就多,外地人更是多的不得了,他這十一個人分兩批撒進人海裏,哪有人注目。散到城外無人的河邊泊船處,大大方方回李家去,叫人取銀子贖金珠,又叫個人送去羅家。小雷連羅家的門都不曾踏實半步,直接去太倉了。

  且說他們出門許久,到了中飯前半個時辰,那買菜的老婆子先回來,淘米煮飯洗菜切菜的忙活不必說。那個原是守門的長隨卻是在外邊吃了一個時辰的酒才去尋的大夫,還好那一日大夫有空,坐了個小轎隨他到梨花巷來。那長隨因自家在外遊蕩,雖然大門一推就開心中起疑。也不敢說什麽,把大夫引到內院道:“病人在裏邊,請先生略等等,我去請夫人來。”

  他進了正房尋不到,想起家中無人,夫人必在她妹子房裏看顧,就出來載廂房。才進得門,嗅得滿屋血腥氣味,再看得兩團粽子,就叫得一聲苦也。

  那個郎中聽見尖叫,飛奔進來看,驚見兩個婦人吃人捆在床上,請他來的管家睡在地下說不出話來,忍不住叫道:“求命啊!”

  柳青青睜眼,喊道:“我們是遇到強盜了,莫喊,先把我們解開。女人家的怎好上公堂。郎中,你的診金自然把你。”

  這話說的有理,那郎中也是個老好人,忍著驚恐就與她姐妹兩個鬆綁,又開了兩副養氣補血的藥,正在那裏寫藥方,王中書慌慌張回來,先看見他的長隨蹲在院門口發抖,並不在意。待進了妻妹的臥房,看見柳青青臉色發白,包著一隻手站在桌邊。屋子裏一個郎中打份的人在寫藥方。他的娘子卻是睡在床上,忍不住道:“這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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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遁-滿堂嬌

  柳青青撲到姐夫懷裏,嚶嚶的哭起來,把他不在家,家裏遭了強盜的事哭訴一回。王慕菲好容易安撫了她二人,取五錢銀子與郎中打發他出門,回頭就看見牆頭露著半截男人衣裳。王慕菲本來心中就起疑,柳家這兩個積年騙子,今日穿的都極嬌豔,說地不見得就是真的,難不成是趁他不在家去哄男人反吃了虧?他走到近前輕輕一拉,拉出一個沾血的袖子來,又帶出三指寬一片染血的衣襟。王慕菲又驚又怕拉出來,還有隻袖子!這三塊,就看著像三個人的衣裳。

  王慕菲看看長隨在門房裏沒出來,把這三塊破布抓在手裏奔回房,丟在姐兩的麵前,喝道:“這是什麽?你們是不是害了人命?”

  柳青青看這幾塊料子眼熟,想了一想,就想明白,這是馬公子使的離間計,好叫王家人對她們姐妹二人起疑,叫她二人在王家不長久。可是她兩個離了王家又能去哪裏?這個王姐夫雖然不濟事,到底是個做官的男人,可以擋風雨。她腦子轉地極快,馬上就道:“姐夫,我昨日晚上去盜羅家得手,今日有一個姓馬的尋來替羅家出頭,把我盜的一隻價值千金的妝盒又奪回去了,還斬了我跟姐姐的手指!”說罷了跟姐姐兩個抱著頭痛哭。

  小姨子一提姓馬的,王慕菲就不由自主摸一摸他的金牙,那馬家有錢有拳頭,他就是實授的七品縣令也得罪不起。

  王慕菲前日到鬆江,先去尋舊日合他一起買官的幾個朋友,不是出遠門去了,就是避門不肯見他。隻有一個叫他在街頭撞見,與他說了幾句體己話,塞把他一個紙條叫他回去看。他開了看卻是官府尋訪他們幾個中書。再等他到張家妹夫的客棧裏留宿。妹夫星夜尋他,道:“大舅。如今風聲大不好,你還回來做什麽?”

  王中書因這個妹夫不怎麽和他親近,不肯和他說實話,隻說來看看有什麽生意好做。張秀才歎氣良久,道:“大舅。你得罪了姚家呢。前兩日馬夫人生日,知府夫人都去了。如今姚家是鬆江數一數二的大布商,就是我張家也要看他臉色行事,”留下一包一百兩地碎銀子道:“這是青娥叫我給你的。大舅若是無事,還請早日回去罷。”

  王慕菲本來就心虛,由著妹夫把銀子留下,坐在桌邊也不送。張秀才回頭看看他,跺腳歎氣去了。王慕菲得了一百銀子,心中又實是怕。第二日早晨潛到桃花鎮,尋到舊日助他的秦老家。

  桃花鎮並沒有變樣,依舊是戶戶織機忙。家家無閑人。看見王慕菲孤身前來,秦老微皺眉道:“原來是王貴人。敢問王舉人來有何事?”他女婿是在縣裏地。自然曉得王舉人那些舊事,一想到尚氏娘子恁般賢惠生生叫他逼走。哪裏會有好臉色.

  王慕菲道:“有些事兒,還請老丈去貴女婿處打聽打聽。”

  秦老苦笑道:“不消打聽得,前日小婿還來問過小老兒,要訪你的下落呢。王老爺,咱們是多年舊識,也不害你,請你離了鬆江罷。”站到門邊送客。

  王慕菲氣極,本待拂袖而去,畢竟虧吃地多了,就長了些知識,忍著氣道:“我就是不明白為何訪我。”

  秦老道:“老爺的中書是托了什麽人?如今他不是當今皇上的親舅舅,偏還如從前那般,正是老天有眼呢。”

  這話說極明白不過,王慕菲聽見,唬得連道別都不敢,狂奔到鎮上尋了隻船回蘇州來。他仕途無望,已是覺得了無生趣。偏生一回來,就聽見這樣噩耗,怎麽不傷心?沒了做官的想頭,還怎麽去報複尚家跟姚家?王慕菲越想越傷心,蹲在地下也痛哭起來。

  他這一哭,倒把姐妹倆的哭聲止住,兩個人四隻眼看著他哭,都莫名其妙。柳如茵畢竟合王慕菲做了幾個月恩愛夫妻,忍痛過來,摟著他道:“相公,你莫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柳青青也道:“姐夫,這個姓相地,姓羅的咱們惹不起,可是天底下有錢的又不止這兩家。咱們又沒破相,怕什麽?”

  王慕菲得了佳人的真心安慰,一時感激,忍不住道:“我的中書沒有了,官府正查來曆呢,鬆江知府正到處尋我。”

  這個事若是擱到別人身上說不得都要合王慕菲一起痛哭,隻有眼前這兩位行騙數年,那海捕文書上留的芳名沒有十處也有八處,都道:“無妨,咱們搬個家就好了。蘇州城這樣大法,明日把你的棉花賣了,另憑個宅子居住,誰能尋得到你?”

  王慕菲嗚嗚哭道:“你們不明白我,我從前做王舉人,何等風光有錢,那個尚氏……”突然住口。他到了這等走投無路的時候,身邊還有數百兩銀子,已是覺得天都塌下來,想起從前帶著尚真真回到桃花鎮,真真白日合他一起下地做活,晚上還跟著鄰人學紡紗織布,她從前過的日子何等尊貴。自跟了他,那樣窮那樣苦都不曾棄他,卻在他最富貴地時候離開他,難道錯的那個是他?。王慕菲抬頭看著眼前的兩個女人,苦澀地說:“我如今一窮二白,連官也丟了,你們走罷。”不等她兩個回話,長歎一口氣,失魂落魄出來,在院子裏轉了一會,又看見幾處有染血的破布。

  王慕菲對跟在他身後地柳青青道:“你還跟著我做什麽?”

  柳青青咬著嘴唇道:“姐夫,我姐姐是真心想合你過一輩子,我們不走地。”她雖是斬去了一個小指,卻是很能吃痛,說完了這句話,四下裏尋了尋,拚出十來件舊衣來。藏在臥房裏,又去後邊取火。

  王慕菲卻是頭痛欲裂,一言不發回正房睡倒在床上。柳如茵跟妹子打個照麵。回房靠在相公身上,兩個都不說話。無言的依偎在一起。

  柳青青把血衣都燒了,方回房換了新衣,重洗臉梳頭,出來張羅了一桌中飯送到姐夫臥房裏,輕聲道:“姐姐姐夫。多少吃一點。”

  柳如茵推王慕菲道:“相公,我們出來討生活,也常有失手,若都是這般天塌下來,可是怎麽好?正所謂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木前頭萬樹春。咱們改名換姓,或是去杭州,或是去揚州,相公本有大才。要討生活何等容易。”

  勸地王慕菲略有些力氣,起來合娘子並小姨子一同吃飯,吃完了柳如茵又推他道:“相公。要搬宜早不宜遲,你先去尋買家來。把棉花出脫了。咱們不是正好房子到租了?正好說另覓了房舍要搬。”

  王慕菲隨換了衣裳出去。蘇州幾大作坊並鋪子都得到知會。若是有個姓王的或是姓柳的出來賣棉花,那是賊贓。經手就要吃官司。所以王慕菲奔走了七八家,人一聽說他姓王,連談都不肯合他談。他後來改說他姓蘇,冒了蘇姐夫地名字,約了一個鋪子的都管來家,那都管見了他家大門上一個王字,掉頭就去了。王慕菲曉得這必是馬家做的手腳,惱地要不得,回來怒道:“他們這是要把我往絕路上逼呢!”

  柳青青問明原委,道:“你不是有個姐姐有錢麽,就說你急等錢用,求她買下罷。”

  王慕菲到了這等田地,病急亂投醫,想到張妹夫還曉得送他銀子,這些棉花正是天冷的時候,是值錢地,素娥必肯幫他。正好打著接娘老子的招牌去蘇家。

  素娥接著,道:“兄弟,爹娘合你兩個妾方才都送回家去了,你來做什麽?”

  王慕菲道:“兄弟等錢用,然上回去鬆江販的棉花一時不得脫手,曉得姐姐有些閑錢,想請姐姐借我些銀子,我拿棉花做抵。”

  素娥盤算一會,道:“你妹夫又納了兩個妾呢,我如今銀子也不夠使。再者說,我掌著蘇家,遠遠近近也有幾十門親戚,若都似你這般,我哪來銀子借,若是不借,人家又要說我偏著娘家。兄弟,你就好看你姐姐在婆家受人褒貶?”

  王慕菲道:“姐姐,鬆江正訪我呢,說我是國舅黨。我得了消息要避風頭,如今沒有銀子,怎麽避得?犯到官府手裏,你是我親姐姐,蘇家就能脫身麽?”

  王素娥冷笑道:“你這是擠兌我呢。”然她心裏實有些怕,還是退了一步道:“也罷,我將銀子把你的棉花買下,也助了你,也不致叫蘇家人說我閑話。”約定了照時價把兄弟的棉花都買下,明日使個管家先去瞧瞧。

  王慕菲卻不怕她瞧地,他從前吃過虧,所以買時每一包都查驗過地。到了第二日,蘇家那位親戚辭了家去,自家無戲無酒,素娥想到兄弟辦事向來不大靠譜,並沒有使管家來,親自帶著幾個心腹回來娘家。新娶的弟媳婦接著引她進內院。

  素娥細心瞧她一隻手是包紮的,就有些疑心,待看到那個拖油瓶的小姨子一樣也包著一隻手,就更懷疑了,使個眼色叫個媳婦子去打聽,自家坐下來合弟媳婦話了一會家常,王慕菲就道:“姐姐,我去叫人雇船並腳夫來?”

  王素娥道:“不忙,我已合一個開鋪子的親戚說好了,回頭他們自使人來運走,我隻瞧瞧成色。”

  姐姐這樣生份,王慕菲甚是灰心,強顏歡笑道:“一等一的好貨色。”親手搬出一包棉花來,隻覺得手裏有些濕,不隻是他,就是素娥都看出來了,就叫管家把棉花包打開。

  這一打開,裏邊已是捂了一夜,裏邊濕答答粘糊糊的,王素娥立刻變了臉色,一言不發,帶著管家掉頭就走。

  柳如茵再三的攔道:“姐姐,我們也是叫人家騙了。不是有心欺騙姐姐。”

  王素娥叫她攔的不耐煩,冷笑道:“我兄弟生生是叫你們這對賤人帶壞了,連親姐姐都騙!”拂袖而去。

  王慕菲瘋了一般把棉花包都割開,每一包都是濕地!數百兩銀子就這樣打了水漂。王慕菲連哭的力氣都沒有,朝後一倒。

  柳如茵跟柳青青扶他回房。前院動靜王老太爺跟王老夫人都聽見了。趕過來正好看見大女兒怒氣衝衝的背影,老兩口站在院門口看兒子發瘋。王老夫人沒了主意,問老伴。王老太爺自從吃老夫人開揍之後。已是老實了許多,雖然堅吝還似從前。然兒子地事卻是不敢再管,哼哼道:“這又是哪裏吃了虧來了,咱們隻怕還要女兒養活呢。”

  王慕菲聽見,坐起來怒道:“爹,兒子要吃官司了。正要逃命呢,你還是去尋你女兒去罷。”

  王老太爺聽見,愣了一會,問道:“媳婦,是真的?”

  柳如茵抹著眼淚點頭,婆婆還罷了,這個公公卻是個老討物,自然有三分也要說到十分地,柔弱地說:“鬆江已是發了海捕文書了。我們正要變賣家當換銀子呢。”

  王老太爺當即朝後走。王老夫人站在院門口,看看兒子,看看老伴。一言不發追老的去了。少時就聽見王老太爺喊守門地長隨去雇船雇腳夫。

  王慕菲聽見,越發灰心。打著結巴道:“我中了秀才。他們就貼過來,我中了舉人得了財物。他們就要奪去。我倒黴了,他們就棄我。”說到傷心處,那男兒淚彈個不停,珠玉四濺。

  柳如茵也曾經家敗人亡,至親如親生爹爹還曾打過把她們姐妹賣入青樓的主意,若不是官府動手更快些,她們連當官發賣的福氣都沒有。此時轉生了同病相憐的心來,過來摟著王慕菲道:“相公,你還有我呢。”

  王慕菲此時才覺得天上的太陽射在身上有些溫暖,緊緊摟著香軟地娘子,心裏不由自主想到從前落雪的冬夜,他跟真真緊抱在一起取暖,真真替他打氣說的那些話,喃喃道:“咱們換個地方,從頭來過,掙些銀子買幾畝地,再生幾個孩兒,好不好?”

  柳如茵含淚點頭道:“好,都依你,我替你生十個八個孩子,再叫妹子就近尋個夫婿,做個親眷來往,熱熱鬧鬧過日子。”

  柳青青看他兩個如膠似漆,想到昨日那個馬公子,心中突然一痛,道:“我們到劉家港去吧,聽說太倉那邊,備一二百兩銀子的貨出海到南洋,若是運氣好,回來就是幾千兩。”

  王慕菲叫小姨子說動了,跟前這兩個女人都是有本事的,卻不肯棄他,還要合他一同去南洋做生意,覺得自己又長了些力。抹淨眼淚道:“我去把衣裳首飾都變賣了。你們在家收拾。”

  那小憐跟南風兩個,在房裏聽見風聲不對,兩個相對痛哭道:“夫人姐妹本是積年的騙子,這一回老爺又窮了,隻怕要賣我們兩個。”

  那小憐有些主意,哭了一會道:“現在他們顧不到我們上頭來,我們逃走罷。”

  南風搖頭道:“我們兩個女人能逃到哪裏去。老爺一向對我兩個好,不會那樣薄情。”小憐見勸不轉她,隻得假妝聽從她,抹了眼淚出來,還好柳青青姐妹都在正房,她就到後廚去,跟煮飯的婆子說了一會話,一個眼錯不見,開了後門溜走,她常跟從王老夫人出門,大街小巷路能認得,淨挑近路進,不消一會就回到蘇家,藏在家裏,過了幾日娘家替她尋了個夫家悄悄兒嫁了,此時後話不提。

  隻說那個南風雖然生的美些,其實不如小憐得寵,小憐連幾件家當都不曾要就悄悄兒走了,她還在房裏苦守。那王中書賣妾原是賣慣了的,出門先尋了媒人來家,要打發她兩個。誰知房裏隻有一個南風,卻不見了小憐。王慕菲尋了一圈,尋到後門口,對門說他家小憐出去了,他曉得這個小憐是逃了,沒奈何隻有一個南風賣了三十多兩,又打發了兩個長隨摘了家門口地燈籠。

  他們嫡親三口兒就把箱籠聚在一處,挑出三箱得用的衣衫,卻是意外之喜,居然還翻出一箱銀元寶來,看著銀光閃閃的極是喜人。王慕菲隻當是姚滴珠地收藏,也不理論,因這些元寶成色甚好,差不多也有一千兩,打散分裝在三個箱子裏。別的都盡數變賣,連那濕棉花攏共也換了四百多兩銀子,連他身上原有地二三百兩都換成金子纏在腰裏。一日清早打發煮飯婆去買菜,又支使兩個長隨出門尋新宅租,他們三個喊了個車來,悄悄兒到城外碼頭,尋了個船朝南邊去了。

  那個老婆子買了菜回來,家裏靜悄悄地一個人都無,她隻照常做飯,待兩個長隨回來,尋主人不著,幾間房裏都是些不值錢的家俱。問到後院,就有個眼尖地看見井邊的泥土好像新翻過,略有些臭氣,他使根棍子搗了一會,搗出幾根帶爛肉的骨頭來,不由大驚。三個人對麵無語,歇了一會,一個道:“這幾日主人變賣家產,想是逃了,卻閃得我們呆呆守著,不如也逃了罷。”各人撿了些不值錢的小東西,打了個大包袱,各自走散。留著空蕩蕩的宅子,等原來房主來討房租。

  話說王家就這樣悄悄兒散了,一時流言四起,不消小梅傳什麽有的沒的,就有人猜王家是惹了狐仙怪罪,所以如此。等原房主聽說,傳地方保甲來查看,翻去那爛骨頭,又在後院灰堆裏尋出好些沾血的布碎,哄動的滿城都傳說梨花巷有一戶人家,一家老小都是狐精,吃人無數。

  羅老太去瞧金姝銀姝,聽羅大嬸當笑話說起,想到自家媳婦合那王慕菲是做過夫妻的,沾了妖氣在身,那兒子豈不是活不長了?明明人家羅大嬸是笑話世人傳話不真,她心痛兒子心切,偏當了真,在羅大叔家急得團團轉,吃了兩碗茶就朝回趕,進了家門直接問姚滴珠:“你前頭嫁的男人真是狐精?”

 

 


第四十一章 流言-滿堂嬌

  姚滴珠看著婆婆,恨不得拿刀砍婆婆,她從前是嫁了那姓王的沒有錯,卻是當公堂休了的,早合王家無幹係,偏老太太無事就來紮她幾下。羅老太看不見兒媳婦的臉色,猶自問她。

  姚滴珠冷笑兩聲,道:“婆婆,我就是狐精。”

  羅老太叫兒媳婦一句話噎著了,結結巴巴半日說不出話來。姚滴珠冷著臉看人收拾房間,也不說話。羅老太搭訕著自己走開,回到她房裏坐著,想到往日合羅大叔家並兄弟家在一處,每常得空娘兒們在一處做活說說笑笑春是熱鬧。如今每日隻有她跟兩個半大不小的小丫頭,雖然吃的好穿的好,然每日獨坐空房,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那羅中書忙著生意,嬌妻又有孕,瑞是兩頭著忙的時候,不過每日晨婚二省,略打個照麵罷了。

  這一日偏回來的又有些遲,羅中書記掛娘子,隻說自己親娘,回頭吃晚飯時再見不遲,就先奔回臥房尋娘子。他還在街上買了胖阿福,進了房門就自懷裏掏出來,笑對娘子道:“滴珠,來瞧,我給你買了個好耍的。”

  姚滴珠在婆婆那裏吃了虧,正等著相公回來發作呢,聞言冷笑道:“你娘才當我是好耍的,今日不曉得在哪裏聽人家胡說,巴巴的跑回來問我你從前的男人是不是狐精”羅大福愣了一下,這個娘子又有才又有美貌,偏那個王舉人虐待,才陰錯陽差嫁了他,他是何等有福氣。這回叫姚滴珠直直的挑著舊事,他哪裏直得起腰來說話。忙笑道:“滴珠,你莫惱。如今外邊說王家的風言風語也不少,想是娘抽冷子聽了幾句叫人家唬慌了。”

  “她分明是見不得我嫁你是二嫁。所以無事就挑出來說說,生怕人家忘了!”姚滴珠抱著肚子。惱道:“你若是嫌我,與我休書就是,還要我替你羅家養孫子,還要這般不消停合我鬧。羅大福,你去娶個又嚨又啞的做娘子才合得。”

  羅中書低聲下氣哄她。偏姚滴珠扭著背就是不理他。眼前這母子二人都是他羅大福的心頭肉,少了哪一個也使不得地。羅中書隻得道:“娘子,我去合你娘,叫她下回休煩你。”

  冬天日頭短,羅老太房裏早點上了幾個燈,羅中書打窗下過,看見老母親印在窗紙上的影子,正那裏打納鞋底,隻聽得麻繩拉過鞋底的“滋啦”聲。就不見老娘挹頭歇歇。羅中書方才在肚內想地一篇話就說不出口,喉頭滾來滾去,道:“娘。一雙鞋不值什麽的,天都黑了。你老歇歇罷。”

  羅老太看見兒子。她悶了一天地好容易見著兒子的麵,欣喜的拉兒子到鋪了軟墊子的羅漢床上坐。笑問道:“今日生意好不好?是不是有大生意?賣把哪家的?賣了多少?都是什麽人來?”

  羅中書無奈道:“娘,你問這些做什麽?我一日也要賣幾百斤,哪裏記得這許多。”

  羅老太吃兒子說她,突然傷心起來,丟了針線,一邊抹眼一邊掉淚,道:“早知就不當讓你出門,在我們縣裏呆著,不過銀錢少些,金姝銀姝就是都嫁你也無妨,咱娘四個還在一塊過日子,哪像如今,你們嫁地嫁,不在家的不在家,閃的你老娘悶殺。”

  羅中書叫老娘說的一點脾氣沒有,好言勸道:“娘,你悶了,或是小梅妹子那裏耍,或是大嬸子那裏耍,都使得的。隻是……”他想到娘子還在臥房生氣,咬咬牙道:“隻是有些事體,外人不知道的瞎傳就罷了,你老人家聽聽笑笑就罷了,休回來傳到滴珠耳朵裏。她正有孕呢,脾氣本就比平常差些。”

  羅老太盯著兒子良久,歎氣道:“你回來先去見你娘子,她合你告狀了?”

  羅中書紅著臉道:“娘,那王家的事體,本來就是世人亂傳的,小梅不是說她親眼看見王家兩個老的坐著車先走,過了一二日那王舉人帶著妻妾也走了,還有兩個妾,一個逃了一個賣了,就是他家地管家婆子,也是親眼見著走出門地,你跟人家亂說什麽?”

  其實他也是聽說了那些傳言,心裏也怕那王舉人真是狐精,萬一真是,變化了來害滴珠怎麽辦?所以白日裏抽了個空去尋小梅,打聽得明白才放心。

  羅老太惱道:“你成親才幾日,就叫媳婦教地會教訓老娘了?再過幾日,怕不是還要趕我走呢。”

  羅中書叫老娘這等胡攪蠻纏,哪裏招架得住,告饒道:“娘,你安生些,滴珠的胎有些不穩,你老人家非要合她鬧什麽?”

  羅老太板著臉道:“我問問她怎麽?她嫁過兩遭難道是假的麽,人家傳成那樣,我也是怕你沾了邪氣,她嫁得我就問不得?聽說嫁那個姓王地,原是她爹媽都不在家,她自家搶著就嫁了。這等婦人能是什麽好的,隻有你傻,當她一個寶!”看兒子都像是要哭出來地樣子,改口道:“我地兒,但是你急氣些,凡事壓著她一頭,我替你 操 什麽

  羅中書不言語,羅老太就叫擺飯,要合兒子一處吃。羅中書想去陪娘子,偏老娘東一句說舅軌,西一句說堂妹,他就走不成。吃了晚飯羅老太拉著兒子的手說了許久地的舊事,說的累了才放兒子回去,還叮囑他:“她的胎不穩不能同房,你隻在西裏間睡,叫兩個丫頭子陪著她就是。”

  羅中書隨口應了,飛奔回房,圓桌上擺的滿滿的一桌子菜,都不曾動過,姚滴珠麵朝裏睡在床上。羅中書走近了摸娘子,卻是睡著了,那重身子的婦人渴睡,他是曉得的,替娘子剝了衣衫鞋子。就取了床錦被替她蓋上。床上睡不得,又舍不得拋下娘子去西屋睡,他輕手輕腳洗了腳。在床踏板上鋪了床被睡下。他白日裏勞累的狠了,起來看了兩回滴珠都是睡著的。那裏忍得住,就在腳踏上睡著了。

  姚滴珠半夜醒來一回,身上卻是有被,爬起來看羅中書睡在地下,正要喊他。羅中書已是醒了。跳起來問她:“是要吃熱茶,還是要小解?餓不餓?”

  姚滴珠那一肚子氣就冰消雪化,嬌嗔道:“冤家,你吃了沒有?”

  她自有孕,隻略長了些肉,又無浮腫,雖然不曾打扮,燈下看著依然美麗。羅中書看地癡了,

  不自覺伸出手來。緊緊握著娘子的手,笑道:“我去下些掛麵給你吃罷。”

  姚滴珠搖頭道:“不要你去,你喊人去下兩碗雞湯麵來。我怕你在你娘那裏沒吃好,叫人在廂房熱著雞湯呢。”

  羅中書也舍不得放手。喊起在外打盹的阿碧去下麵。回來在火盆裏取了熱水遞把姚滴珠吃,又替她打水洗臉泡腳。極是盡心服侍。過了一會阿碧提著一隻小吊罐進來。姚滴珠卻是餓了,揭開蓋子,裏邊大半罐湯,小半罐麵,撒著嫩綠噴香地蔥花,還有一大勺切的細細地酸豆角。羅中書取大碗替她盛了一大碗,居然還不夠,又吃了一小夾子,那些卻是羅大福吃了一半,還有小半丟在桌上不曾收拾,兩個都打著嗬欠滾到應酬上去,轉眼睡著,天亮都不曾起。

  羅老太早晨起來光梳頭淨洗臉,房裏地下並家俱都打掃揩抹幹淨,泡了茶等著兒子來問安。誰知等到茶涼也不見兒子伸頭。老太太想到昨日兒子那神情,甚是不放心,走到兒媳婦臥房門口,聽阿碧說老爺跟夫人還不曾起,她就惱兒子不聽話又跟姚滴珠同睡,拍門喊道:“大福,起來,你今日還做不做生意?”

  羅大福聽見娘喊他,打著嗬欠道:“還困呢,娘,一日不開鋪子不打緊。”姚滴珠巴在他懷裏睡得正香,他看看娘子的微微笑的小臉,再看看那個越來越大的肚子,哪裏舍得抽身。

  羅老太喊了一聲,聽見裏邊沒聲音,想了想不再做聲,回房去了。姚滴珠睡到日中方起,羅中書起來忙忙的梳先了去鋪子照看。打聽得兒子出門。羅老太方自家走到媳婦房裏來,把說話地口放的軟軟的,道:“滴珠,你們還當分房睡,身子不穩,正當靜養,他男人多少有些兒粗心,睡夢裏撞著碰著,叫你怎麽樣了,可是白吃苦。”

  姚滴珠聽見這樣說,愣了一會,麵無表情應了聲:“知道了。”

  羅老太訕訕的道:“我問你那個姓王的,並不是存心要氣你,隻怕你沾了妖氣呢。”

  姚滴珠心裏略好過些,再加上羅中書對她實在是沒話說,也放軟了說話,道:“那是人家瞎傳的,並沒有那樣的事。”

  羅老太想到兒子三十多,姚滴珠又是頭一胎,忍著姚滴珠的冷臉,與她說些生孩子的事,又道:“你月份還大,無事當常走走,或是小梅那裏,或是你那個舊朋友那裏,一來走動走動將來好生,二來也散個悶。”

  姚滴珠極少得婆婆好言語,愣愣地,不曉得怎麽合她說話。羅老太有些灰心,指著一事出來,回房叫人看著院子,自去羅大叔家耍去了。

  那姚滴珠想了想,婆婆都叫她出去走走,那走走又何妨?備個轎子抬到酒坊裏。羅中書就放下生意陪她逛,她想到婆婆說的那些話雖然不大中聽,卻像是有個意思的,就是不給老地麵子,也要給身邊這個好男人麵子。就替婆婆挑了兩身好衣料。這等團壽折枝花卉紋的料子一看就是與老太太做衣裳地。羅中書捧在手裏,抬眼看滴珠對他嫵媚一笑,覺得這幾塊布比金山銀山還要重。

  

  




第四十二章 相家四太太(上)-滿堂嬌

  轉眼將近過年,相三公子從山東使人捎信說過了年才能回來,相氏家族有一大半人恐怕還要在蘇州暫住,相家莊那邊住不下許多人,要娘子使人在桑園多擠一兩個院子出來。尚真真重身當產,原當放手叫幾個翠去做的,偏她怕家人拿捏不住分寸,事事都要自己經手。相京生蓋的這個桑園占不小,屋舍卻不多。她想相家人搬來,必都是有仆婢的。她就先把尚家的管家們都遷回她的花園。跟前隻留了幾個近侍,就騰出來兩三個偏院,又有她裝嫁妝的一個後院,安放著她所有陪嫁,想來那相家也是要搬箱籠來的,就把她的箱籠也盡數搬走,那個後院挪出來,收拾了幾日除她兩口子住的一個正院帶一個給她陪嫁的貼身使女住的偏院,還有一個相家舊人住的大雜院,別處都空了下來,若論住人也住得下十來家。尚真真因沒有跟老家的婆家人打交道,心裏還不放心,叫人灑掃除塵糊紙。把那過份華貴的陳設都收拾起,另換了平常的。方才鬆一口氣。誰知她勞碌了幾日無事,歇下來就覺得肚子痛。尚鶯鶯趕著來瞧了一眼就叫請穩婆。還好真真從前紡紗織布下地做活,很是能苦頭。這一回生孩子,雖然是頭一胎,生的卻不艱難,隻痛了兩個時辰就產下一個女嬰。尚鶯鶯因她母女二人平安,極是喜歡,重謝了穩婆,看著妹子吃了些湯水睡著,又安排兩個奶母看護孩兒,方回家歇息。

  因尚員外不在家,李家就是真真的娘家人,李青書在家收拾外婆家的禮婆。正要使人去打聽,娘子已是回來,忙來問她:“可平安?”

  鶯鶯鶯一雙小腳站了兩個時辰。累得都無力說話,有氣無力點點頭。叫使女喂她吃茶。

  李青書笑道:“這個臉色,看著比你生孩子那一回還白些,敢問令親府上是弄璋是弄瓦?”

  尚鶯鶯聽相公提起,突然道:“壞了,我就顧著喜歡。就忘了相家人要來。真真生的是個女兒呢,隻怕要吃人家說她閑話。”

  李青書想了想,笑道:“咱妹夫不是肯吃半點虧的人,先開花後結果也沒什麽不好,你這不又懷上了麽。”

  尚鶯鶯紅著臉呸道:“不正經。”

  李青書大笑去照著李家小姐地份例備禮物,送了過去又把管家們喊來吩咐了一回。

  尚真真原是以為自己不生的,自嫁了相京生隻一年就生孩兒,自是歡喜非常,孩子雖是奶母帶著。卻是在她身邊睡著的。睡到半夜孩子醒了,真真忍不住就想喂奶。雖然幾個翠勸著,哪裏勸得住。奶娘指點她抱孩子喂奶。這樣過了幾日,真真已是慣了自個喂孩子。雖然尚鶯鶯來瞧妹子也說她幾句。然一來她自己也是奶孩子地。二來大家規矩雖多,並不是家家都不許做娘的親自奶孩子。想來相家到了難中縱有講究也不至於跟真真過不去,也就由著她自家 操 持。

  洗過三就是滿月,相京生風塵仆仆帶著數船人回來,合相家三夫人不對付地幾個姨奶奶並孩子們,都不肯住相家莊去,就在桑園住著,又是箱籠,又是家人,擠得糟糟的。還好真真安排得好,雖然才住進來就有吵鬧的,卻沒的好抱怨主人家。

  那相家大夫人並她親生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卻是先叫小雷接走了地。留下來的一邊是相三夫人為首,一邊是相四夫人為首,兩邊沒了大夫人壓製,幾十年的積怨忍不住就要潑灑些出來,家人們背後也嚼舌頭。幾個翠聽說了都愛在真真跟前說。

  這一日真真正合幾個翠說笑。相京生抱著小女兒笑罵道:“這些事體哪個大戶人家沒有?偏你們當做新聞。”

  尚真真微笑,叫幾個翠下去做活,接過女兒,把臉貼在女兒的臉蛋子上,笑道:“還好不像你爹爹這麽黑。”

  相京生因娘子生產他不在身邊,又是他頭一個孩兒,極是疼愛,歎氣道:“我們閨女卻是吃了虧,這要是祖母在跟前,必定要替她取名,與她極大的體麵。如今隻得我兩個替她取名。她這一輩男孫們都帶個水字旁,我們女兒麽,也不見得就不如她堂哥哥們,索性就取個子淇罷。”

  真真笑道:“這是大名,也當有個小名才好。”

  相京生笑道:“我已是替她取了大名了,小名自然是叫親娘取,你取麽。”

  真真扭頭看窗外白雪皚皚,幾枝紅梅自牆頭挑出,想了許久,低頭看到女兒圓鼓鼓的小臉蛋,抿著嘴笑道:“圓團團的臉,不如就叫小團子罷。取個俗氣的名字才好養活。”

  相三公子笑應道:“好,將來生了弟弟妹妹們,還有小包子、小饅頭、小花卷、小燒麥,都一並取了,倒是省事。”伸開手連妻子並女兒都摟在懷裏,感歎道:“我家算是敗了。饒是這樣,幾個兄弟還舍不得那頭上的紗帽兒。”

  真真替他擔心,道:“你呢。你也是五品。”

  相京生笑道:“我不妨事,我這個不過是先皇金口玉牙賞地。不過先帝南獰,蘇州地界是我接駕,從前我借著辦差沒少跟人打交道。這起子人裏也不見得個個都是好漢,還是要避一避的。真真?”他把娘子轉過來,鄭重看她的臉道:“當時原是我想多留條後路,蘇州上上下下都著意打點過。所以你不必擔心,咱們還能安安穩穩住幾日,張國舅那邊想還能撐一二年,畢竟還有張太後呢。”

  真真道:“我家老宅趁過年那幾日,已是悄悄兒在官府換過手了,明麵上不是尚家地東西,差不多的都運到南邊去了。如今我手裏隻得那個酒坊並花園,看著不顯地。”

  相京生歎氣道:“我家這些人。哪一個是舍得地?說是大家地事,並無幾個肯掏私房銀子出來墊補。偏三娘跟四娘又不齊心。三娘要把蘇州地產業盡數換錢,四娘偏攔著不肯。正爭的厲害。”

  正說著,翠月進來道:“三太太使人送信來。請姑爺去那邊有事要商量。”

  相京生冷笑一聲,道:“不去,合他們說,三娘四娘都在,若是她們兩個都不能斷絕。還有四五個姨娘可以商量,我們做兒子地,聽著就是。”

  真真因孩子又哭,喂了一會奶放小團子到床上去睡,因道:“咱們將來是不是也要跟著去?”

  相公子點頭道:“自然是要去的,這群人辦事利索地一個都沒有,我要隨他們同去,怎麽辦心把你娘兩留下。倒是你們那些家人,可以去路?”

  真真微笑道:“有的。你不必擔心,我爹爹都安排好了,我們家在湖南有個莊子。除去跟前得用的,都分散開搬去了。如今我姐姐跟姐夫正猶豫呢。姐姐想出洋。姐夫怕二老坐不了海船,。”

  相公子合計。李青書還有兩個小妹子不曾嫁,若是去了湖南鄉下不好婚配,所以尚鶯鶯情願出海,跟這幾家混在一起,總是嫁得掉的。因道:“我回頭去勸勸姐夫,還是一處走放心些,你娘家人多,也不悶。”

  真真心裏也是巴不得合姐姐一家在一起的,也就點頭依他。相京生安頓了家裏,將出一萬兩銀子托人去京裏打點,每日裏不是訪這個,就是去托那個。偏他這樣奔忙,三夫人跟四夫人兩個都說三少爺滑溜,放著家事不管。這一日四夫人火氣大了些,賭氣從相家莊回來,在她那個院子裏罵兒子女婿不爭氣。那兒子是她老人家生地還罷了,女婿吃嶽家連累了,又叫丈母說他,哪裏受得,關著房門就衝娘子揮拳。一時鬧起來,擠了一院子的人。

  真真聽說鬧的大了,也不得不出來瞧,到了院子裏隻見那個女婿叫幾個相家的公子捆著,相小姐坐在一邊隻是哭。邊上擠著一圈子相家的孝子賢孫。

  那四夫人看見真真來,就把對相三的氣都撒到她身上,有些氣惱的說:“小三兒呢?他妹子生生叫人欺負了,他都不曉得替他妹子出頭?”

  真真站的直直的,笑道:“相公去尋人情了,四娘有事尋他,媳婦就叫人去找去。”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吩咐去找人。

  “他存心躲著我,你哪裏找得來。”四夫人對著真真地背景說道。這個打也打不得,甩也甩不脫的女婿叫她有些為難。偏她生的那個女兒又隻曉得哭。

  眾人冷眼看尚真真越走越遠,就有個相八羨慕相三從前掌管家裏進項,忍不住道:“三哥出門打點,也當喊幾個兄弟與他一路,人多才好說話呢,偏他這個事都要吃個獨食。他又是合三房好地,不然怎麽就把蘇州這一大塊的好處都讓出來給三房子?”

  四太太聽了越發惱怒,心裏抱怨:“一般兒是相家子孫,他又不是大太太肚子裏鑽出來地,偏一心抱緊大太太地粗腿,賺了個五品官去!還就是隻有他無事,真是惱人的緊。”看那個不成器地女婿越發礙眼,叫家人把他淨身趕出門去,親自執著棍。站在大門口道:“我相家不要你這種低三下四的賤人,你給我滾。我的女兒我另與她婚配,不會再把你這個總打老婆婆的汙爛貨。”

  待真真聽說,一邊使人去攔,一邊使人去尋相公子,她親自追去,那位姑爺偏不回肯頭。真真忍著羞下車,在大街上勸他道:“姑爺,你放著好好的家裏不住,跟著嶽家到這裏來為何?你回去又能如何?不如先回去,咱們慢慢商議。”好容易勸轉了這位姑爺,讓車讓把他坐,自家叫管家另雇的轎子跟回去。

  相京生辦完了事回來,那位姑爺跟他妹子又合好了,手牽著手來謝哥哥嫂子。道:“我丈母的性子也隻大丈母才壓得住,們想問三哥三嫂借些銀子,我們自家去尋大丈母。”

  相京生笑道:“人家人哪有不吵幾句嘴的,妹子妹夫不必當真,回去住著就是,我這裏再料理幾天,等他們海船回程,咱們就一路起身去鬆江走海路。”待人走了,忍不住抱著真真謝道:“多虧你追回來,不然走了這一個,是曉得我們去哪裏的,無論如何也要看緊了他,不然將來去南洋也住不安心。”

  真真頭痛道:“你三娘雖說是厲害的人物兒,說話也還和氣顧大體,這位四娘能跟她分庭抗禮,論理也當不差才是,為何這樣行事不顧頭腦?”

  相京生笑道:“她是再紮手,也要看不紮手的那一邊握在誰手裏。這是我們相家鎮宅之寶,屢敗屢戰的主兒,橫堅我們大娘是出來打圓場的。你隻不理她就完了。”

  真真想到白日裏四娘說的那些氣話,搖頭道:“今兒當著那麽多人抱怨你躲著她呢。住在我家的這十來個兄弟姐妹並幾位夫人,都是一黨吧?”

  相京生皺眉道:“我就忘了她是個耳根子軟的,這又不知是哪位在她跟前挑撥呢。他們要賣相家莊,誰都想分一份又誰都不肯擔名聲,依著我說,不如直接把房契送到閣老守在老家的兄弟那裏。然這些人哪裏舍得。”跺跺腳,安排人手看緊了前後門。

  誰知這晚三更,那位挨了姑爺揍的小姐真個叫姑爺說動了,兩個偷跑到後門,叫守夜的發現了。相京生聽說,隻叫把人交到四夫人手裏,連過去看一眼都不想,第二日清早起來依舊去打聽消息。

  那四夫人氣得要死,一來恨自家兒子不如這個小三兒有出息,二來恨女婿不爭氣,三來恨那個三太太合她做對。她原是相夫人手裏指到哪紮到哪的一杆好槍,因使地順手所以四夫人的位子坐地也牢。離了大夫人,雖然一樣彪悍,紮起人來就失了章法。第二日早晨起來,她就到真真院子門口堵相京生,豈料相京生早出門去了。翠墨引著她進房,真真正坐在西間圓桌邊給孩子喂奶。邊上兩個奶子跟翠依翠月都在吃早飯。還有一雙碗筷擺在那裏。

  看見四太太來了,真真一邊拍著孩子一邊笑請四太太坐啊啊啊,真真做大家媳婦可不大容易。

 


第四十三章 相家四太太(下)


  相四太太把臥房細細打量了一圈,合她住的那幾間房比並無兩樣,顯見著這個小三兒手裏無錢,她想到家裏都傳小三兒娶了這位尚二小姐,隻陪嫁也有幾萬兩,忍不住問道:“真真,都說你娘家有錢,怎麽房裏這樣寒傖?”

  幾個翠並抱著孩子的奶娘都相對翻眼。隻有四夫人常使的兩個小丫頭想是見慣了主母如此,隨侍左右兩邊紋風不動。

  真真微笑道:“這是相家,不是我娘家。”正好使女送茶上來,她上前一步親手捧茶到四夫人手邊,道:“四太太吃茶。”

  四太太坐下來,翹著腳捧著茶碗,就有些輕飄飄地。看真真安安靜靜站在一邊,微點頭道:“三媳婦坐。”

  真真趁側身坐下的機會給翠墨丟了個眼色,翠墨會意,出來在窗邊略站一會,果然聽見四太太抱怨一路上不曾好吃好睡,到了蘇州還攔著不叫她們逛逛、又說幾個兄弟極是能 幹,三兒當帶著幾個兄弟一同出門打點,也有幫襯等等。翠墨出來,叫個小丫頭進去把奶娘跟孩子叫到西裏間,就親自過來,附到真真耳邊笑道:“小團子又尿了。”

  真真忙站起來,露出不得不去瞧瞧的表情,對吃茶的四太太微微一笑,就到西裏間去了。四太太好容易尋著個老實媳婦要倒倒這幾十年的苦水,因真真方才甚恭,隻當她去去就來,誰知真真瞧了孩子,就有媳婦子請去廚房。去了兩柱香工夫回來,才進臥房的門又叫管家娘子請去了。翠墨在一邊服侍,極是客氣。添茶添點心服侍的無微不致。四太太耐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問:“三少奶奶呢。誰家把客這樣晾在那裏?”

  翠墨笑道:“哎喲喲,我們少奶奶怎麽敢把太太晾在哪裏,家裏住著也有一二百人,柴米油鹽樣樣都要加倍 操 心,生怕怠慢你老人家呢。”

  四太太看了她一會。方道:“你也是個小油嘴兒,是我們相家的人?”

  翠墨搖頭道:“婢子是打小跟著小姐地。”

  四太太又把她上上下下瞅遍了,誇她:“生的好模樣兒,似你這般大大方方的,就說是個小姐也不為過。你們姑爺可曾收用?”

  翠墨搖頭道:“我們姑爺在這個上頭不講究。”因四太太想纏著她地樣子,正想尋良機脫身,那四太太早一把拉過她的手,笑地越發親切了。

  “你們姑爺打小就死拍拍的,不是個隨和人。我瞧你倒是個明白的,隻怕在你們小姐身邊不得意,不如跟著我。我家小八還不曾娶親。我叫他收了你,你就是我半個兒媳婦。如何?”

  翠墨笑的也甜。微紅著臉道:“謝四太太抬舉,隻是婢子已是嫁了人。因我男人病著還不曾圓房,所以不曾改妝束。”

  四太太訕訕的把手放下,因房裏還有幾個小丫頭站著,她就有些坐不住,在椅子上挪了一會回去,屋裏地小姑娘們都與翠墨道喜,取笑耍子。

  翠墨冷笑道:“這一開了頭,你們都是姨奶奶,休想將來一夫一妻過日子,把我們院子裏的人都叫來!”

  少時幾個翠並真真都回來。真真好笑道:“這又唱的哪出?”翠墨把四太太想討她給什麽八公子做通房的事說了,道:“隻怕她明日還要討哪個。”笑嘻嘻看著幾個姐妹。

  尚真真想了一會,道:“這是想拉幾個知我家底細的人去呢,休理會她。”

  相京生這一日回來的本早,才進二門就叫一個兄弟拉到四太太那裏,說到天黑才回來。真真看他滿麵疲憊,心痛他道:“你每日在外奔走,我想那壞信兒也不會因為你去尋就變好信,不如在家歇兩日。”

  相京生搖頭道:“哪裏能歇,我在家裏不出門,人家必猜我家出事。如今我應酬如常,人家心裏還要猜我家是不是還有靠山。”

  真真聰慧,曉得看這個情形必不能善了,想了想道:“京裏情形如何?”

  相京生苦笑道:“我爹,並幾個做官的兄弟都在呢,哪裏是走得脫?偏我爹上京裏把家裏的錢都提走了,如今他老人家不舍得花,蘇州這邊兩個姨娘又不懂事。當初我表叔再三的勸他老人同去南洋,他再三地說故土不肯離……”

  真真伸手撫摸相公緊皺的眉頭,微笑道:“公公想是另有主意,雖然我們不想他老人家有事,也當謀劃一二。”從袖內掏出酒莊的房契,道:“這個雖然不值什麽,想來也有點用處。你直接送出去罷。我這幾日已是叫人把帳都盤好了,那邊現今隻留了一個守門地。”

  相京生漲紅了臉,停了一會,咬牙道:“我收下,真真。”他接了這張紙,叫家裏備了馬,連夜去一個黃貴妃娘家去了。

  第二日四太太又來堵三少爺,才進院子,就見真真抱著小女孩兒在背風處曬太陽,就揚著手裏的手絹子喊道:“小三兒呢?”

  因她老人家作派不大好,幾個小丫頭都忍不住微笑起來,翠月忙道:“都在這做什麽?還不去搬圈椅來給四夫人坐?”把她們一一都打發出去,因昨日翠墨借孩子叫小姐脫身地,今日這一招就用不得,她一邊吩咐小姑娘們做活,一邊走到後邊耳房尋翠墨。

  翠墨這一日本不當值,在她房裏繡嫁衣,聽說四太太又來了,苦笑道:“我替你一替罷,莫叫她把你討去了。”

  翠月冷笑道:“就那位八少爺?房裏一個十七八地,一個十四的,聽說都是通房,聽說昨兒還爬到誰地床上去了呢。說是大家子,也看不出來。倒合那蘇家表少爺差不多的品行。”

  翠墨笑道:“你忘了老師教我們地時候說的那些話了?隻咱們自己小心罷。我昨日聽小櫻說。大小姐那邊親家老爺跟大姑爺吵嘴了。親家老爺不肯搬,大姑爺沒得法子,隻有勸大小姐不要走。你送個什麽東西去尋小櫻。看大小姐怎麽打算。”翠月隨尋了個什麽拿在手裏過去。翠墨收拾了針線,理好衣裳出來。果然四太太又在院中坐著高談闊論。其實這位四太太原是個小唱,當年在酒樓賣唱的,因她唱地好小曲兒生的又不壞,相老爺幾十兩銀子買回去半妾半婢過了兩年,因她會討大夫人地好。又是個老人,就排了第四,其實也隻大夫人待她極厚。從前她對三少爺也是極好的,然相三推了家裏的差使,賺了個官名又娶了娘子,算是在老爺眼皮底下分了家出去,她一則妒,二則曉得這個三兒子在老爺跟前不再得重用,自然不肯合他親近。

  偏大夫人此去隻帶著她親生的幾個兒女。相家所有姬妾中,不曾生養的都丟在濟南老家,那生了孩子地都移到蘇州來。四太太跟三太太是過不去的,偏三太太把相家莊當了私產一樣。卻是三少爺縱容的。所以四太太還有些怨氣。三少爺惹不起,隻好在這個三媳婦跟前抱怨磨牙。

  因提起桑園小。房子不夠住,四太太就道:“聽說你娘家有個花園在左近,這裏擠著實有些氣悶,不如我搬到花園去住罷。”

  真真微笑道:“四太太也說是我娘家了,世上哪有婆婆來兒子處住著,反推到媳娘家去的理?四太太休叫姨娘們笑話我做媳婦的不懂事。”

  四太太的笑容僵了一會,又道:“那叫我家小八跟小十一過去住,還有你兩個小姑,我嫌他們吵的慌,倒不如眼不見心不煩。”

  真真因她死皮賴臉纏著要住到她家去,心裏格登一下想明白,想是相家以為那花園也是相京生的。相三夫人占了相家莊,必是打得把相家莊做私產的主意,所以這位四夫人就想把花園占下。已是大廈將傾地時候,她們還在這裏爭奪,可憐相公為了保全相家還在奔波,真真微微歎氣,笑道:“四太太還請暫耐幾日。我爹聽說這兩日就要來家,等我稟過他老人家再收拾屋。”

  那四太太豎起眉道:“你怎麽這樣不懂事。”

  真真白了四太太一眼,站起來把孩子交給奶娘抱走,冷冷的道:“尚家的房子豈是相家人說要住就住地,不當問問主人麽?”

  相三已是一路飛奔進來,喊道:“真真!”他臉色蒼白,臉上還有淚,真真跟四太太都唬了一跳,猜到京裏必有凶信,一左一右扶著他。

  相京生泣道:“四娘,叫家裏人都去莊上罷。”又吩真真:“你使人速去買白孝布,叫廚房備三牲。”

  四太太使帕子捂著臉哭起來,坐在地下不肯起來。相京生歎氣,叫人去喊那幾位姨太太來扶她。拉著真真避過一邊,道:“快使人合你姐姐說知,馬上就走,等不得小雷來接了。叫她們自去避一避。我今日才曉得原來我們家生意一大半是國舅家的。如今我爹跟兄弟們都在大理寺,我們還不曉得能不能脫身呢。叫你姐姐她們自去回避去,休叫我們牽連了。”

  真真本來害怕,到了退無可退地時候,不曉得哪裏生出來一口氣頂上來,鎮靜地點頭道:“你去莊上,家裏交給我,我安排好了,就去尋你。”

  相京生深情的看了眼娘子,聽見院外邊一陣一陣地哭聲傳來,跺跺腳道:“我去了。”接出去。

  真真退到臥房,把使女們都召集起來,道:“翠墨,去叫人照著兩邊人頭備孝服,再多一二成備吊孝,翠依,去碼頭跟林大叔說,今日晚上把小船都劃過來。翠月呢?”

  翠墨道:“翠月去大小姐那邊了,聽說親家老爺合大姑爺吵,不想去南洋。”

  真真苦笑道:“不去最好,吉祥你去那邊說,叫我姐姐她們不要顧著這邊了,速收拾東西晚上悄悄兒坐船走罷!”吉祥一溜煙去了。各人都領了各人的差使散開。

  真真想到相京生穿的還是色衣,忙忙的開箱尋素服。一邊叫使女送過去,一邊自家換衣裳。

  她這裏還沒有換完,相鶯鶯扶著李青書如飛般尋來。問道:“妹妹,怎麽了?”語音才落。看真真已是換了素服大家明白。

  李青書歎一口氣道:“相家人多心雜,想必南洋是去不成了,你們兩口兒合我們同去湖南罷。”

  真真略一思索,點頭道:“好,我這邊箱籠現成。我已是叫林大叔晚上劃船到小碼頭。姐姐,我還要去相家莊,我家小團子交把你。”

  尚鶯鶯會意,道:“叫奶娘收拾跟我走。”

  真真看著姐姐把孩子抱在懷裏,帶著幾箱衣服並奶娘出門,方才兩腿一軟,坐倒在門檻上。翠月過來扶道:“小姐?”

  真真擺手道:“叫翠墨來。”

  翠墨一路小跑進來,道:“都吩咐下去了,小姐。你還在院子裏略坐坐,那邊院子裏的人還沒走光地。都在收拾箱籠。”

  真真苦笑搖頭,想到相京生晚上出門。那黃貴妃娘家離著蘇州也有八十多裏地,他連夜來回隻怕撐不住。取了隻參切成細片煮了一碗水。取西洋小銀酒壺灌了兩壺叫一個使女帶著。聽得打聽相家人第一撥才動身,第二撥還在守箱籠。她轉回來又到廚房。看著廚娘們烙了幾張餅,想了想,叫她們多做烙餅。

  這裏第二撥相家人才走,買的孝衣白絹白幔帳等物才運到,真真到船上看驗過,一邊發銀子,一邊叫送過相家莊去。李青書勿勿出來,送真真並翠墨翠月兩個去相家莊。真真就把家裏都

  托給姐夫搬,連也不回坐車過去。

  且不提這邊李青書兩口子看著兩邊搬家,隻說相家莊上哭聲一片,一共也有十一二位姨太太,大大小小二三十位相公子,聽說相老大人並幾位相小大人都在大理寺自盡,唬得隻有哭,都拉著相京生的手問去南洋地船何時來。

  相京生一夜不曾睡,又是滴水未進,心裏又急又怕,叫這群人擠在當中七嘴八舌哪裏忍得,眼一花就暈過去。相三夫人跟相四夫人沒得法子,隻得把他移到外書房裏小睡。真真一進大門聽說她相公暈倒,吩咐翠墨道:“那些物事隻怕還有一會才到,你去碼頭處接著。”奪了放參湯並點心的小盒子徑去外書房。

  相京生睡在外書房一張軟榻上,隻有一床薄被搭在身上,房裏雖有炭盆,卻是熱氣。真真撲到相京生身邊,輕聲道:“相公,醒醒。”

  相京生沒有睜眼,輕聲道:“你叫翠月在外邊守著,關門。”

  翠月聽見,早帶著針兒線兒退出去關門。

  真真帶淚笑罵道:“我隻當你是病了。”一邊抹眼,一邊取酒壺與他。相京生爬起來,擰開蓋子喝了一大口,原來是參湯,雖然他不愛這個,卻是大口咽下。真真早取了一小塊糖與他,道:“含著,這裏還有幾塊餅。”

  搬出一個厚錦盒,揭開來看時,還是熱地。相京生狼吞虎咽吃了大半盒,又把那壺參湯也喝下,才緩過氣來,打了個飽嗝道:“又能撐一天了。你合李家說了沒有?”

  真真點頭道:“我姐姐他們去湖南莊子上。我把小團子交給姐姐了,叫連我們家一同搬去。”

  相京生心頭一鬆,點頭道:“這樣極好,等會叫你幾個翠帶人回家,這裏隻我們兩才好脫身,叫他們使個小船在這邊接我們。”

  真真臉色才變的紅潤,聞言又轉白,不覺得牙齒咯咯打戰。

  相京生把娘子摟在懷裏,歎氣道:“真真,是我對不住你。我原不當把三娘四娘她們帶到蘇州來,要是直接帶去鬆江就好了。”

  真真搖頭道:“天有不測風雲,隻是就咱們兩個走,他們怎麽辦?”

  相京生苦笑道:“他們原先都是不肯去南洋的,隻說爹還在京裏,還有許多銀子打點必能無事。這一回要看老家的二堂叔可有骨氣了。若是他還能擋一擋,咱們這邊一時還不得散,他們要分這個相家莊並蘇州的產業,我們在這裏做什麽?”

  突然門外傳來翠月罵針兒地聲音,真真忙道:“有人來了。”

  相京生重又睡下,真真坐在他身邊隻拿袖子揉眼睛。來的卻是相八公子,推開門看相京生還睡著,問道:“三哥還不曾醒?”

  真真紅著眼圈點頭。相八跺了兩下腳道:“偏是這樣急的時候,三嫂,三哥醒了叫他到廳上來。”一路搖著折扇去了。還衝翠月飛了個眼風兒。

  待他走遠了,翠月安排針兒守在外院門,帶著線兒進來。真真就叫她們兩個去尋翠墨,又叫備隻小船在左近候他們。翠月跟針兒都白著一張臉出門。相京生吸一口氣,拉著娘子的手道:“走罷,咱們也去廳上等消息去。”

 



第四十四章 再見(上)

  相家苦候了數日,老家傳來消息:堂叔進京 操 辦後事去了,因大夫人不曉得去了哪裏,叫三太太或四太太回去主持大局。十幾位相夫人的戚麵都改了愁容。三太太極是想回去,又放不下相家在蘇州的產業。四太太曉得她的出身低,幾個兒女的嫁娶都不如那幾個,回去是討不到好入的,極是不想回去。兩個坐在上首相對無言,都等對方先開口。

  相京生歎氣,並不言語,牽著娘子的手從人堆裏退出來,道:“真真,咱們走。”他兩個裝做閑走,出了莊子後門,就見一個挑著三隻紅燈的小船。真真見了道:“是了,那船頭是我們家的管家林三叔。”

  相京生忙揮手,船上想必也看見,嘩啦嘩啦撐過來,才靠岸就有兩個小夥子遞跳板過來。相京生把娘子扛在肩上,一路小跑經過窄窄的跳板,他腳後跟才離,那跳板就抽回來了。幾個人一齊發力,船越行越快。

  翠墨並翠月都在艙裏候著,捧出熱水與小姐姑爺洗臉。相京生舒服的歎了一口氣,道:“你們兩個怎麽沒走?”

  翠墨笑道:“不隻我們沒有,就是大小姐一家也沒有走呢,船泊在太湖裏邊候姑爺合小姐一路。”

  真真是個老實的,放不下相家莊那些人,問道:“我們就這樣走了,待如何?”

  相京生道:“我們要去捎信給大夫人,大夫人自然是要回來的,她要出頭自然有人要尋她,我不在跟前,萬事推在我身上就使得。我原是在家管生意的。我家生意又有大半是張國舅的,我此時不躲做什麽,瘋了麽。等在那裏叫兩個糊塗的安排我去京裏。人家正好審我。如今我兩個是尋不著了,由著大夫人編排。等過幾年大赦天下,我再認祖歸宗就得。這都是跟大夫人定好了地。”

  真真此時才明白廳上那兩位原是相家擺出來的幌子,把她們從山東移到蘇州來,想必是怕她們在山東礙事。她放下心來,吃了點熱食就忍不住嗬欠連天。翠墨跟翠月都退出去。讓她夫妻兩個小睡。到天黑他們起來,小船已是搖到太湖邊一個大碼頭處。

  碼頭一帶聚集了無數大小船隻,他們這隻船擠進去轉得幾轉靠上一隻大船,真真才出艙門聽見孩子哭,搶在相三公子前頭,扶著翠墨的手飛一般到那邊去了。

  相京生看著娘子這般,搖頭微笑,跟對門接出來地李青書見禮,同到大船前艙去。

  前艙坐著的除李員外之外。還有幾個站著地人,想是尚李兩家的管家。李青書笑道:“我嶽父在湖南長沙城外置了兩個小莊,尚家的家人移過去的也不少。倒是不愁吃穿。”

  相京生笑道:“我卻是還想做生意的。離著長沙近最好。”

  李青書也笑道:“隻是得按下性子來先種幾年田。”兩個相對一笑。他兩個都不是把功名放在心裏地人,不做生意又能做什麽?

  一路光景不必細說。他們數十隻船到了長沙。尚李二家積的貨物自有兩家的管家去照管。尚員外多年前在離碼頭十幾二十裏遠的含浦鎮買地置宅,替兩個女兒一人置了一個五進小宅並一千畝水田。交把忠心的管事照管,李相兩家搬來,樣樣現成。李青書還有幾家親戚一同來,嶽丈替他安排的五進宅院不夠住,恰好隔壁有個劉待郎孫子要賣七進大宅,他就將出四千兩買下,打通了住家。

  相京生雖還有些資財,遠在蘇州一時也帶不來。住在嶽家這個五進小宅裏,上上下下四五十個人,一日開銷也要一兩銀,怎麽好意思再花娘子的錢?是以一在含浦鎮安頓下來,他就問娘子借了五百兩銀,帶著兩個長隨去二十裏外的碼頭做掮客,每日早出晚歸賤買貴賣,過了三四個月大夫人那邊托人轉送了五千兩銀子過來,相京生交到娘子手裏,笑道:“借五百,五千,你收著罷,且看我拿這五百再賺個五千與你看。”但得了閑,照舊去碼頭處打轉

  這一日豔陽高照,相京生看收稻穀回來,因暑天日頭長,還要去瞧瞧可有生意。真真心痛他,送他到門口,吩咐他少曬太陽多走蔭涼等語。翠月等姑爺走了,勸真真道:“小姐心痛姑爺,為何不叫姑爺歇幾日?這樣熱天,大姑爺跟大小姐在家擺著冰聽小曲,不知怎麽樂呢,偏咱們家有銀子也不用。”

  真真微笑道:“我尋了個窮姑爺,隻好隨著他過窮日子了。”她走到帳房,翠墨坐在桌邊在算家用帳,因這個月請短工,多花了七、八兩的銀子,正皺著眉頭在那裏核帳。看見小姐進來,忙站起來笑道:“小姐,這個月多花了不少呢。”

  真真看過每筆都有來有去,放下來笑道:“原當有這個數。這比蘇州可是省多了。”

  翠月吐舌道:“這一點點,還不夠小姐一件紗衫,有什麽好計較地。”

  真真笑道:“我陪嫁的衣裳料子也夠用了,想是這幾個月沒做新衣把你閑的,過幾日打發你去長沙開個小鋪子去。”

  翠月擺手道:“不去,又要算本錢,又要算人工,還要管夥計,打發進貨招呼客人。還要打點上上下下,這事婢子可做不來,我去給小小姐做新鞋去。”一溜煙走了。真真想起倉庫頂上當叫人去查查漏不漏水,正想出門尋管家,卻見相京生笑容滿麵回來,手裏捏著幾封信,道:“真真,有小梅與你地信。”

  尚真真一眼就辨認出小梅的筆跡,含笑抽了小梅那封。她才攤開來信紙,相京生已是貼著她地後背要與她一同看。真真邊看邊笑,原來小梅地後爹尋到了她的小兄弟,小梅娘替她做主。跟呂三郎訂了親,明年正月成親。

  相京生看得小梅過地不錯,就不看了。笑道:“這個孩子倒是福氣好,好在還有大半年才成親。倒是要備份賀禮與她。”

  真真翻過一頁,後邊卻是小梅聽說地傳聞,說蘇家大少奶奶娘家兄弟不曉得犯下什麽事體,連累的蘇家花了不少銀子打點官府,蘇家住不穩蘇州搬回湖州老家去了。又說姚氏生了個女兒。羅老太甚是不快活,四處尋生兒子的秘方。真真長歎一口氣,一個婆婆就那樣麻煩,若是相京生帶著她跟相家人住在一處,她地日子隻怕更不好過。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若是沒有算錯日子,第二個孩兒想必也有一個月了。

  對麵看信地相京生仿佛曉得她的心思,笑道:“大夫人那邊有信來,說我爹帶到京裏的七八萬兩銀子隻化了一小半。那些叫京裏幾位姨娘私分了,各自走散,正在尋訪。家裏已是分過家了。各人都差不多是五千的數,我在蘇州打聽消息走關係花的那二三萬兩。要等那幾個姨娘尋回來再說。”

  真真微笑道:“大婆婆要當這麽大一個家。實是有難處地,不如索性大方些。尋個由頭把這個虛人情讓出去罷。”

  相京生笑道:“說起來,那幾萬兩來的也容易,從相家來的,花在相家我問心無愧,隻是帶累你苦心經營的那個酒坊叫我送出去,總覺得對不起你。真真,等我再掙個酒坊與你,好不好?”

  尚真真抿著嘴笑道:“好。”想了想,又道:“我又有了。”

  相京生愣了一會,咧嘴笑起來。

  真真又道:“我聽說長沙有個麓山寺,裏頭觀音閣極是靈驗,咱們家雖是遭了事,卻是一直平安,不如去燒燒香罷,我也好出門散散悶。”

  相三公子大笑起來,隨問對門姐夫家借了車,叫翠墨打點些行李,帶了兩個管家騎驢在後邊跟著,安排翠墨跟翠月陪著真真,也不問日子,就向長沙去。

  那長沙本是個水陸碼頭,雖然比不得蘇州繁華,也是人煙湊集之處,官道兩邊綠柳成蔭,雖然是暑天,撩起簾子來吹著風,並不算頂熱。相京生心疼娘子,親自替她把門簾掛起來,也不騎驢,就坐在車夫後邊,扭著頭跟真真兩個說說笑笑。這般,有他擋著,外人也看不見裏邊的女眷,他的娘子又不氣悶,端是設想的好。走了兩個多時辰到了麓山寺,租一個和尚的偏院住下,天還不曾黑。

  翠墨跟管家們出去張羅晚飯跟洗澡水,相京生牽著真真的手道:“留翠月在這裏看行李,我們在山上轉轉,方才行來,瞧那邊有個小湖,我們去瞧瞧有魚沒有。”

  真真想起那一回他合小雷捉魚叫爹爹跟她撞見,不禁微笑起來,問道:“這一回可還捉魚不捉?”

  相京生不語,牽著娘子出來,一路經過七八個院子門口,都是住滿了人地,內眷也不少,都出入隨意,不論男婦身上都掛著小香袋,看妝束俱是來燒香的。真真被相京生拉過一邊,走出後門,吐舌道:“原來這裏這樣熱鬧。”

  相京生笑道:“你可是會挑熱鬧的地方瞧,這裏是誰合你說地?”

  真真搬指頭道:“是翠墨的婆婆地妹子,跟鎮上地地保結了親家,聽說一同來這裏燒過香,回去好不讚歎,哄的翠墨地婆婆天天說要等媳婦嫁過來,帶媳婦去燒香。據說求子極是靈驗的。”

  相京生方才明白他的娘子是想求子,啞然失笑道:“生男生女都是老天定的,若是燒柱香就能如願,那世上就無傷心之人了。我說怎麽這麽多女眷,原來都是求子的。你肚內已是有了,不如讓肚內沒有的求去,我們明日逛長沙城去?”

  真真搖頭道:“我本有心替公公做場法事,但是一來不敢聲張,二來麽這個時候有了孩子,怪羞人的。”她越說臉越紅,映著晚霞,嬌羞動人。

  相京生回想初見她時瘦弱蒼白的樣子,那握著她的手輕輕用了點力,笑道:“男女居室,人之大倫。生孩子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我爹在天有靈,必是喜歡你為相家添孩兒的。至於是兒是女,倒沒什麽打緊。”

  真真嗔道:“不合你說這個。”想掙脫相京生的手偏掙不脫。相京生笑道:“我說的本是正經,倒是你等不及的,一年要生一個,實是有些勞碌,不如二三年生一個罷。”

  真真突然停住了腳步,指著湖邊一個草亭,聲音有些顫抖,道:“王慕菲在那裏。”

  

 

 



第四十五章 再見(下)

  此處上有密林,下有深潭,離著寺廟隻怕有三四裏遠,安靜得蚊子嗡嗡都能聽見。相京生看了一會來路去路,都是無人。他看中一處可以藏身的所在,正想輕聲問娘子要不要瞧熱鬧,突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忙把娘子帶到一叢密竹後邊,輕聲道:“小心些,好像有人過來了。”

  果然兩個女子結伴打前邊的小路過去,行為鬼祟,想必也是不想驚動亭中人,卻不曾想還有人伏在暗處看她們。

  真真細看那兩個女子,生得甚像姐妹兩個,一個纏著小腳的像是年紀大些,風流外露,站在那裏無風也似楊柳般嫋娜,另一個大腳的,身手極是便利,扶著那一個,兩個行一會歇一會,漸漸朝草亭靠近。

  相京生看她們走遠了,輕聲笑道:“這兩位想必就是柳氏姐妹了,可惜了。”

  真真明白他的意思是可惜她們明知王慕菲是何等樣人,偏還要跟他在一起,忍不住歎息一聲,苦笑道:“她們不像我有還有娘家可以倚仗,不是可惜,是可憐。”

  相京生略有些不自在,停了一會,緊緊握住真真的手道:“我起先想娶你,實是因為你是良配,後來被嶽父拒絕,還納悶呢。後來合你相處,是真真正正覺得你的好來,合你是不是有娘家不相幹。”

  真真微笑點頭道:“我明白的,我嫁你也隻是因為是你。”

  他兩口兒相對微笑,還有許多話想說,卻被亭子中越來越激烈的吵架聲打斷,都轉頭看那邊看去。卻見一個少女捂著臉隻是哭。她身邊婢子模樣的人指著王慕菲破口大罵。柳氏姐妹在一邊勸說。

  山間安靜,雖然隔著幾重樹竹,也聽得分明。

  那使女道:“胡公子。你原是許了去提親的,我家小姐方才事事依從你。如今你又哄我們小姐隨你私奔。哪有這個道理。”

  王慕菲微笑道:“不是我不想去提親,實是家貧,我請了左鄰方嫂子到你家,一說是窮秀才提親,令堂就趕她出門了。方嫂子在此。你問她就是。”

  那柳氏也道:“我實是到府上去替胡秀才提過親地,你家不許,不能怪胡秀才啊。依著我說,你二人已是無名有實的夫妻了,不如隨他去哪裏住得一年半載,生個孩兒抱回來,你爹娘原是愛你的,到時自然心軟。不然,你已是失了身。難道還能嫁別人麽?”

  那小姐掩著臉哭地越發傷心,那個使女漲紅著臉不言語。王慕菲極是溫存,把那個小姐攬在懷裏。安慰她道:“原是我的錯,我不能娶你。自當為你守貞。隻是你非完璧,可怎麽嫁人?就是嫁了人也要受婆家明裏暗裏地氣。如玉。是我對不起你。”他兩個抱頭痛哭。

  那柳氏姐妹都勸他們私奔。說了一會,那個如玉小姐像是肯了,止了哭聲扶著使女慢慢出來。相京生覺得娘子的手漸漸發冷,體會她的心思,輕聲道:“我去揭穿他去!”

  真真搖頭道:“不必去。”話音未落,隻聽得撲通一聲,緊接著有人高聲喊道:“求命啊,小姐投水了。”真真歎息道:“那位小姐必要尋死的。她叫人撞破了,就是救轉回來,還要再尋死路。”

  相京生在長沙未久,此時手邊無人可使,雖然也替那個少女氣憤,卻是不好就出手相助。看真真的樣子卻是又惱又怒,安慰她道:“這樣一鬧,不見得人家就不曉得他們是做什麽地。”

  真真打斷他道:“不好!”相京生再看,卻是那個使女軟軟倒在地下,柳氏姐妹正取繩捆她。那位如玉小姐在水中沉浮。相京生看看娘子,正在遲疑要不要出頭,真真已是推他,道:“我在這裏守著,你去喊人來。”

  相京生看到王慕菲已開始脫衣,像是要下水的光景,道:“使不得,且再看看,看情形他們不像要害命的樣子,隻怕是想拐她們兩個去賣。”

  王慕菲跳下水去,等了一會才遊到那個小姐的身邊,提著她的頭發上岸。柳二小姐照舊例一掌砍在後脖上,把她倒在石頭上瀝水。

  柳大小姐的聲音雖然嬌媚,卻似刀片一樣叫人心裏發涼,“這個的性子這樣烈,必是不肯回家偷金珠的,不如就這樣賣了罷。大胡子那裏正少女人呢。”

  柳二小姐冷笑道:“大胡子那裏可不要婦人,已是叫姐夫破了身,能值幾個錢。姐夫,一連幾個吃你沾了身子都不曾拐到錢,你這招不靈了呢。”

  王慕菲冷笑道:“你們兩個懂什麽?十個裏頭但有一個肯帶著金珠與我私奔就是大賺。”

  柳大小姐想是有妒忌之意,冷笑道:“都似那個尚氏麽?”

  王慕菲的臉變得鐵青,厲聲道:“提她做什麽?”

  “那提姚氏好不好?”柳二小姐似笑非笑道:“這兩個不都是巨富麽?都是舍得在你身上化錢地。”

  王慕菲咬著牙道:“不許再提那兩個淫奔的婦人!”

  柳二小姐笑的越發甜了,在使女跟小姐後脖又各補了一下,道:“每回叫你做餌引誘,你必要把人家吃個幹淨。當我們不曉得你打地什麽主意?若是人家小姐真取了金珠與你私奔,你必要甩了我們姐妹合人家做長久夫妻去。如今你可不是什麽舉人中書,也沒有什麽相爺閣老揀你做女婿,隻要人家錢多些想來你也是肯與人家婚書的,是不是?”

  柳大小姐拉住妹子,道:“如今他是做不得那樣地美夢了。阿菲,咱們布一回局也要幾十兩銀子地本錢,再美貌的女子吃你睡過,能賣個一二百兩就是上上簽了。你……”

  王慕菲麵上陰晴不定,搶著說:“我待如何?你們又是好地?在南京跟漢口都是你們故意留下破綻把人家。叫人出海捕文書訪我,不就是怕我甩脫你們兩個麽?再補一下,如玉像是要醒了。”……

  相京生聽了一會明白:原來這三人心不齊。雖是一起行騙,總是相互扯後腿。是以一直賺不到錢。看他三個吵地辛苦,忍不住好笑,道:“這三個人倒是天生一對半,都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總想著還能到手更多。真是可笑。”

  尚真真輕聲道:“他本就是個不知足的人。不曉得叫他禍害了多少姑娘,阿京,我不信老天有眼,卻要想個法子……”

  相京生原是怕他們心齊,既然不齊,那王慕菲跟柳大小姐都不足懼,這三個人當中隻那位柳青青紮手,或者可以就收拾。眼看就要天黑,不想法子把這幾個人趕走。他們也走不成地。他想了一想計上心來,小聲道:“何須再想法子,我走開幾步學貓叫。你就使袖子掩著臉叫救命,許人家送你回家就有厚賞。聲小些

  真真道:“若是認得我的聲音呢?”

  相京生笑道:“就是要他認得。不然他不來地。我先過去。你喊的時候不可太響。”他輕輕走到草亭邊。學了兩聲貓叫。那還在爭吵的三個人都住了口,神情緊張的四下查看。

  尚真真喊道:“救命。送我回家必有厚謝。”她一則是怕,二則是想到王慕菲行事心裏不能不恨,聲音又尖又顫,自家聽著都覺得不大像自家的聲音。她想著相公說地,就是要王慕菲認出她的聲音,大著膽子又喊了兩聲。

  王慕菲恍惚聽到尚真真的聲音,臉上就變了顏色。那柳青青聽見聲音猜是美女,喜歡道:“又有生意上門了,姐姐,你守著這兩個,我合姐夫過去找找。”

  王慕菲暗想:不見得真是真真,若真是,落在他手裏卻是天理循環,活該報應。他看柳青青已是抄他前頭走,忙抬起腿朝前跑。柳青青不曉得他的心事,讓他在前,自家落在後邊察看還有沒有人。

  相京生看那王慕菲跑的飛快,心裏卻是有些急,他帶娘子出來耍,並沒有帶趁手的家夥,急中生智拉下身上的玉佩輕輕擱在山石上,又撿起一塊石子拋出去引人回頭,忙忙的撿了塊大石並一把小石子躲在一邊。

  王慕菲略一回頭就朝真真那邊走去,他怕還有人不敢鬧大動靜,速度就慢了下來。柳青青冷笑一聲,一眼看見山石一角有白光一閃,想必是方才有人在那裏丟了什麽。她想到方才吵嘴叫人聽去了,卻是怕人走了消息,不免有些兒慌張,隻朝草木搖動處走,卻不防動靜都是相京生丟的石塊,一時不察走過了相京生蹲著地地方。

  相京生靜候她路過,猛的站起,把大石頭拍在她頭上。柳青青雖然學過些功夫,卻是沒有學過鐵布衫並金剛罩這樣的外門硬氣功。隻一拍就頭破血流,尖叫半聲就叫相京生再補一下暈了過去。相京生顧不得她是死是活,朝真真那邊飛奔。

  王慕菲聽見柳青青地慘叫,曉得她著了人家的道,心裏猜是這八成是人家設地局,真真嫁地那個姓相的心狠手辣又是有大靠山地,他心中害怕,一雙腿就不由自主抬起來,換了個方向飛奔。相京生沒把時機掐好,隻得挑了王慕菲那頭去追。

  柳如茵聽見妹子尖叫,又看見王慕菲逃跑,後邊有個人在追,極是心驚。她看看昏睡倒在地下的如玉,錢財雖好卻不如親妹子,柳如茵隻得自懷裏取出一把雪亮的小刀藏在袖內,扶著竹樹一步一步去尋妹子。

  相京生本是頭一回來這個地方,因王慕菲拐上一條小道不見蹤影,他怕真真有失不肯再追,回來輕聲道:“真真,快走。”真真早嚇得兩腿發軟走不動路,相京生隻得把她背在背上,疾行兩裏多路,山道上有了行人才把娘子放下,喘氣道:“我扶你走罷,你可是又長肉了。”

  真真在他肩上,心中實是替人家著急,放她下來頭一句就問道:“那兩個人怎麽辦?”

  相京生苦笑道:“是我思慮不周。看她們造化罷。此時出頭,人家小姐家裏隻怕要拉扯上我。我們在長沙還沒有立穩腳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真真想到人心險惡。也是無奈,總不能助人反把自己助成壞人。想到那位小姐的性子剛烈必是有死無生。不住歎息。他們到客房,天已經黑透,房中早擺上晚飯。

  然相京生跟真真兩個都吃不下,各自捧著一碗粥慢慢呷著,不約而同道:“那個投水的……”

  相京生笑起來。道:“我知道你的……”正要說話,外邊已是有人敲門,知客帶著一眾管家進來,站在門口道:“客人,有事相求。”

  相京生聽見是知客僧的聲音,忙叫人開門,他接了出去,那知客僧道:“董家丟了兩個使女,聽說客人方才曾在後山閑逛。可曾看見?”

  一個管家模樣地人已是搶著道:“有一個穿綠衫係白裙的,還有一個卻是妝了小姐打扮的。”

  相京生情知是那兩個,偏裝想了許久地才想起來的樣子。笑道:“我帶娘子去散悶,倒是見過兩起婦人朝那個方向去了。”他不肯說是潭邊。隻指相近地方向。

  知客僧道聲:“壞了。想是去了烏龍潭,萬一貪耍跌到潭裏如何是好?咱們快去尋。”

  相京生道:“天黑人少隻怕不成。我還有兩個管家可供驅使,叫他們隨你們一起去。”把兩個管家喊來。那董家的管家甚是感激,帶著人去了。因丟了兩個人,各院子都查問過,又查出來少了兩個婦人。過了一個多時辰兩個管家就回來,說是尋得了,雖是受了罪,四個人都活著。

  真真聽說了不曾出人命,才安心上床歇息。第二日清早起來,翠墨她們去大廚房打洗臉水,取早飯,就聽了一肚子新聞回來,說把小姐跟姑爺聽。原來並不是什麽兩個使女,實是董家的小姐心情煩悶閑走。在潭邊遇到無賴,小姐不從投水,幸好老天有眼,叫使女把她救下,因天黑她兩個不敢動彈,靜候家人去尋。翠墨說的活靈活現的,最後笑道:“都誇說小姐智勇雙全呢,使女忠心為主呢。”

  真真跟相京生都不言語。那董家當日搬走了,才有流言傳出來,說並不是什麽無賴,卻是租董家房子住地一個窮秀才,求親不得糾纏董小姐的,又有窮秀才的兩個姘頭尋去,合秀才鬧了一場,那兩個婦人一個頭被打傷,一個手被打斷,那個窮秀才也逃走了。又說董家已是告了官,長沙城門處貼著那個窮秀才的繪像,若有知下落的去告官,官府跟董家都有厚謝。

  相京生跟真真第三日下山時,在寺門口就看見那張人像。那個王慕菲居然畫的極像,看筆跡柔媚,倒像是個女人畫的。

  真真猜測是那位董小姐的手筆,歎息道:“想必他們爭吵的那些話叫那個小姐聽見了。”

  相京生後悔道:“卻不曉得他又要到哪裏去害人。那日我要是手重些,先結果他也罷了。”

  真真沉思了一會,道:“我們地女兒教養還要用心。”

  相京生明白她的意思,笑著把她緊緊摟在懷裏。

  兩年之後

  李青書從長沙回來,連家都顧不得回,衝進相家的書房,大聲笑道:“大赦,大赦,京生,我們可以回家了。”

  相京生跟尚真真都丟下手中地筆,驚喜的站起來。真真摟過相京生手裏地大女兒,笑道:“相公,我們回老家罷。”

  相京生看了李青書一眼,李青書衝他點頭道:“我們還要搬回蘇州去住地,那邊的事有我,你放心回家住幾年。”

  相京生也不多言,鄭重謝過,就便收拾家當。他在長沙二三年憑那五百兩也掙下了七八千兩,不過把手頭地生意交接給忠心的管事,把小莊托給尚家老管家照看,收拾了些風物土儀,帶了金銀並衣箱等物,嫡親兒五口回山東濟南去。

  相家雖然分家,大多數都在濟南城外七八裏一個大鎮上居住,如今都曉得當初三公子逃走是合大夫人商議過的,是為著相家少受牽扯把罪名都拉到他身上,所以人人對他客氣,相夫人出私房贈三公子一個四進的小宅,人都無說。相京生坦然受之,合尚真真兩口兒帶著孩子們上墳、做法事、走親戚,忙到十月才得消停,才能略在家閑坐,曬曬太陽逗逗孩子。

  這一日正當正午,兩個小的鋪了地氈叫他們在地下爬,小團子卻是搬了小桌小椅叫她坐在管家娘子翠墨身邊學寫字。相京生自家跟真真一人占據方桌一邊,一個奮筆疾書,一個埋首作畫,偶然抬頭對視。

  日頭正好,偶然有風吹來也是熱的。相京生寫的得倦了,抬頭笑道:“生日頭這樣好,不如咱們出門走走?”

  真真正要說話,卻聽見外邊一片喊打聲,好奇道:“從來安靜,這是為何?”

  相京生笑道:“瞧瞧去。”

  小團子正是喜歡熱鬧的時候,撲到爹爹的懷裏拍掌:“瞧熱鬧瞧熱鬧。”兩個小的也似團子一般滾到真真腳下,伸出小胳膊齊喊抱。真真隻抱得一個,兩個要抱抱哪一個都舍不下另一個,瞪了一眼相京生。

  相京生把小團子架在脖上,又把大兒子摟在懷裏,笑道:“走嘍。”真真這才把小的摟在懷裏跟著去。

  原來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戲弄一個穿長衫的乞丐。那乞丐身上全是泥點子。孩子們從撿起石頭泥塊如雨般砸過去,罵他“小偷,偷我們家的饅頭,不要臉!”還有個七八歲的吸鼻涕娃娃,走到相家後門口處要撿青磚,看見門口站了幾個人,不敢上前。

  那乞丐使袖子掩著臉,脖頸一伸一縮,想是拚著挨砸也要把偷來的饅頭吃下。翠墨看不過,從懷裏取了幾個銅板,道:“打什麽,這個要飯的偷了你們幾個饅頭?與你們錢!”

  那幾個孩子有說兩個的,有說三個的。正要為兩個還是三個爭吵。翠墨不耐煩道:“誰拾的誰得。”揚手把一把銅錢甩向遠處,咣朗朗滿地落錢的聲音極是動聽。

  孩子們都棄了那個要飯的去追錢。那個要飯的聽見錢響,冷哼一聲道:“幾個銅錢算什麽?舉人老爺我也曾經闊過,金山銀山算什麽?美人算什麽?”突然停下自牆邊拾起一枚黃澄澄的銅錢,眉開眼笑納入懷裏。又自懷裏掏出一本髒兮兮的小冊子來,移到有太陽處坐下,左手執饅頭,右手執書本,嘴裏還道:“這個李甲是個豬腦子,當留下她的妝盒再賣她麽,活該他人財兩空!”

  尚真真跟相京生看見這個乞丐這般行事,都有些驚訝,真真聽他說話卻是有些耳熟,正想問相京生可認得這個。

  偏管事的尋來,稟道:“薛老爺跟馬少爺還有狄少爺來了。”

  相京生對真真一笑,道:“他們怎麽來了?”兩個並肩回院,朱漆的門板悄無聲息的閉上,真真就把那個乞丐拋到腦後,在心裏策劃備辦酒席。

  孩子們的歡笑聲遠遠傳來,溫暖的陽光灑在長街的乞丐身上,也灑在相家後院的方桌上。一陣和風吹過,一本跟乞丐手中一模一樣的小冊子跌在地下,現出“醒世桓言”跟“尚氏印書局”兩行醒目的黑字。滿堂嬌的故事完了。明天晚上前傳。感謝蔣勝男大人的批評教育,感謝秋李子大人的教育批評。感動ING。

三色柳大人的番外:春花秋實之落葉


 春花秋實之落葉(三色柳大人,嘻嘻,是《半路情緣》的作者哦,那本書很好看的)
  李五兒十四的時候,做木匠活的爹爹做主給她定了門親。
  五兒親娘早喪,為度日更是將早喪的親娘留下的些許妝點賣得一幹二淨的。有那勢利眼的人家知道李木匠家窮無力置辦女兒的嫁妝,即使感歎五兒溫柔賢惠也不著媒人去說。李木匠眼見女兒大了卻沒有正經人家來陪,愁了又愁。有族中好事的嬸娘可憐五兒無母教養如今又婚事艱難才說了,李木匠不若出去做活的時候自行探訪相宜的人家,然後再托長輩去說。
  李木匠挑著木匠行頭走村串戶的,也識得幾個人家。他細心看了,鄰縣有個姓王的教書先生,隻得一個獨子,家裏窮些,也無力置辦兒子的婚事。他又細心打聽了王家為人,那教書先生除了窮點,為人還算豁達,隻那兒子因早當了家,有些摳門。李木匠想,這樣的家庭,兒子不摳門些,也無法過得,自己思量了幾回,覺得是門好親事,回去就給那嬸娘說了。
  嬸娘自己貼錢著媒人去說合,這一下兩家可真是看對了眼睛,都滿意得不得了,早早地就定了婚事,說定開年五月草長鶯飛之時就來接。
  五兒做完家事就坐在家門口的小河岸邊想,不知那未曾見麵的夫君可是良配?
  她雖窮,衣服也不鮮豔,但是勝在年輕鮮嫩,一頭烏油油的頭發披在腦袋後麵,遠遠看去趁著河邊的綠樹紅花倒也是個美景。有那好事之人就取笑了,五兒姑娘,難不成等你做了王家的娘子也這般拋頭露麵地在外麵思春?五兒羞得自個回家,那嬸娘就來說了,因五兒從小無娘教養,她便在這個把月中教導五兒為人媳為人妻的道理。五兒含羞聽嬸娘說了,嬸娘又把與她幾個樸素的銀簪子,說是私房,讓五兒偷偷收好,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拿出來使。
  “女人家若生在那富豪家庭,兄弟繁多,自然有父兄做主婚姻,嫁妝頭麵整齊,也不會叫婆家小看;可若生在窮困之家,又無父親兄弟撐腰,今後的生活就全靠自個兒做主的!與你這些物件兒也是怕你今後無路可走時,有點東西防身,別失了女人的體統!”
  五兒隻覺得嬸娘這番話大有深意,可是究竟有何意思卻又不得而知的。李木匠因解決了女兒的婚事,肩頭上的擔子輕了幾分兒,得了幾個錢就去吃酒,完全不知與女兒做幾個箱籠當嫁妝。嬸娘實在看不過眼,著自己的丈夫去說了木匠,木匠這才忙慌慌找了些許不堪大用的木頭胡亂做了幾個箱子櫃子,待到王家迎親的隊伍到了李家門外時,木匠還在給家具上漆。
  那幾個還散發著油漆味兒的箱籠被人抬著走在路上,路邊看新娘子的人家指指點點說笑不已的。五兒坐在轎子裏,輕易不敢揭開紅布蓋頭,但聽得抬轎子的人與路邊的人說自家老爹不曉事,不知置辦茶水與接親的人吃,也不曾有賞錢,待看得這幾個箱籠才知道原來是個窮酸鬼。
  五兒自小長在鄉村,兄弟姐妹少,何曾聽過這等刻薄的話,坐在轎子裏就嗚嗚地哭開了去。等到了王家,在床邊幹坐了半日,才有人進屋。
  五兒嬌羞,想知道自己終身靠的是哪般人物。待揭了蓋頭,五兒隻見一個中等身高著紅衣的後生站在屋子中央,麵上有些不耐之色,也不看五兒,隻道:“過來行禮吃酒完婚!”
  五兒羞答答與夫君吃酒行禮,然後共赴巫山雲雨。五兒躺在床上不敢動彈,隻聽憑夫君任意而為,皺眉忍受了半夜才昏昏睡去。
  天還未亮五兒便被相公用腳踢醒,說是該起來做飯敬茶了。五兒勉強起身,拖了酸痛的腿腳出了臥房,這才好好打量自家的屋子。簡單的一個小院子,正對大門一排房舍分成四間,東頭是公公的房間,西頭是小夫妻的房間,中間是堂屋和會客的地方。一溜小小的耳放做了廚房,後麵更有一個豬舍,幾頭肥豬在圈裏哼哼。
  五兒進廚房揭開米罐子看了,半罐糙米,五兒皺眉頭,她家雖窮,但爹爹是個大方人,有錢便買精米白麵的,偶爾還有些肉菜,何曾吃過糙米?她又翻了翻其餘的罐子,這才找出一升藏在最裏麵的精米來,量了一盒,洗淨了在柴鍋裏熬粥兒。
  飯做好後,五兒回房換了幹淨衣裳,羞怯地招呼夫君起床吃飯並給公公敬茶。夫君眉眼間有些歡喜氣兒,誇獎五兒賢惠懂事。五兒得了誇獎歡歡喜喜將飯食搬上桌,又找了新茶來泡。相公一走進飯廳,那眼睛就盯在白生生的一盆粥上,瞬間變了臉色,喝道:“誰讓你做白米粥的?”
  五兒見夫君頃刻間變了臉色,眼睛裏銳利的光芒恨不得要吃人,想起嬸娘教育自己要尊敬夫君的那些話來,忙道:“我找著了一升白米……”
  相公恨恨道:“全不知持家節約,那白米是這樣日子吃的麽?好容易才省下那麽些來,生生讓你浪費了!”說完自顧自地坐下來,大大盛了一碗自己喝起來。
  公公出了房門,勸道:“今日是新婦上門第一日兒,吃好些又何妨?”說完笑眯眯衝五兒看了,道:“敬茶吧!”五兒見公公笑眯眯的樣子,知他是個好人,誠心誠意倒茶請他喝了。教書先生一口喝幹,給了一個小小的銀手鐲,道:“也沒什麽東西給你,這是他媽留下的,就給你了!”
  五兒歡喜接了,放在手中摩挲著。相公見那茶色清澈,又道:“茶也是新泡的?”
  五兒心知又有不妥,眼圈兒紅紅的淚水就要下來,公公忙道:“不妨事!你教著她點兒!”
  王家家業不多,隻幾畝水田在房子邊上,不過聽人說起原來曾是良田上百的大戶,隻不過分家的時候吃了叔叔們的虧,田地都被占用了的。
  五兒過門,時刻緊記嬸娘的教導,做飯持家,收拾房舍,喂養後院的幾頭肥豬,日子倒也算和美,唯一稍微不爽快的是相公節約太過,日日吃的都是咯牙的糙米飯。三朝回門後,五兒便成了王家娘子,而不是李家的五兒了。
  五兒過門將將月餘,天大旱,田地裏莊稼都幹死,各家各戶都吃緊,也無閑錢請先生給孩子教課,因此一家人等整日在家裏愁眉不展。五兒更是不敢上堂屋去,隻在後院收拾豬舍,偶爾看到別人家裏夫妻和美隻得暗自垂淚的。她不多的幾個箱籠早被相公翻遍,相公還曾抱怨說,“怎麽壓箱的銀子也未得?”
  五兒隻得將嬸娘給的幾個銀簪偷偷埋在豬圈邊上,日日查看一翻,就想著有一日能逃走。不久,李木匠因得了個巧宗兒掙了些銀錢,買了米麵送將過來,見五兒麵目黃白,全部似在家的青春可人,大驚,問了。五兒哭哭啼啼說了,李木匠隻得道:“這女婿雖說摳了些,但比起那些整日打罵老婆吃酒*的好了許多,你安心度日,我有了餘錢便來支助你些許,等生了兒子會好些兒!”
  果然,相公得了丈人的銀錢,對五兒又好了許多,溫柔體貼的,五兒更巴不得爹爹一日一來。大旱過後,田地全無收成,一日裏連糙米都沒得吃,木匠也有半月未來。相公在家裏摔打,五兒隻有一邊兒哭泣。
  相公無法,對五兒道:“前邊的二叔叔家裏最富,你卻打些饑荒,借點米來!”
  五兒無法,隻得去。二叔家的娘子見五兒一來,說了些客套話,後聽得五兒要借米,臉色就變了,隻說天幹無收成,哪裏來的米?家裏又添了人口,小孩連米湯都沒得喝得,五兒在一邊聽得臉紅燥熱,恨不得立即走人。那二嬸也不好做得太過,量了幾升糙米給五兒,說隻得這麽多的,算送的,也不要還了。
  五兒拎了那幾升糙米在田埂上哭了幾回,天色晚了才慢慢回去。相公早拿了棍子坐在堂屋中等候,隻公公在一邊勸解。五兒此時已不怕了,將糙米丟下,道:“隻得這些,二嬸子做人情,不必還得!”
  相公聽得說不必還,丟了棍子,道:“既然不必還,就該得多借些兒!”
  五兒知道相公不願意去受人白眼,卻拿自己衝前頭,道:“嬸子家也難過,她米缸裏的都給我了的!”
  幾升糙米總有吃完的一日,李木匠卻還沒有消息兒。五兒耐不住了,著人問了,卻說木匠好久都沒見人影兒了,怕是在外麵發了財了。五兒知道爹爹的性格哪裏能發什麽財的,怕是有意外了。她也不敢給公公和相公說,隻一個人垂淚。
  五兒懷孕了,天天早晨吐酸水兒,想吃雞卵,可家裏哪裏有那東西。公公見媳婦瘦得不成樣子,兒子也沒說要給改善夥食,偷偷將自己存了些年頭的玉筆杆賣了,得了幾個錢買了三隻母雞,日日撿蛋給兒媳吃。
  五兒每日吃蛋流淚,指望生下來的是個兒子自己日後才有靠的。
  冬日裏飛雪,一家人又冷又餓的,相公這才道:“這鄉下是沒法過了,不如賣了田地到城裏去,也好謀事做做!”
  三人拿了賣田地房舍的銀子到城裏租了個小院子住下,因無錢雇人使,五兒隻得在大冬天裏挺著大肚子給一家人做飯洗衣,一雙手凍得通紅。胎兒在肚子裏長,五兒日日餓得沒法,廚房裏翻遍了也沒得可吃隻物,聞著隔壁做飯菜的香味口水直往肚子裏咽。
  
春花秋實之落葉(下)


 王先生在城裏一個好點的人家坐了館,年節的時候好歹送了些年禮過來。五兒看著那肥膩膩的豬肉就吞口水,想著做一個紅燒肉美美吃上一頓。相公卻前手接了禮物,後手就將東西全搬到對街的店鋪裏賣了。五兒坐在漏風的廚房裏恨恨地想,她肚子裏還有著王家的種子相公都這樣對待他,更不用再指望以後了,便將嬸娘教她的那些賢惠淑德的話拋到腦後去了,隻求得一個溫飽才好。
  相公將賣年禮的錢換了幾尺布一斤棉花並一些柴米挑回家的時候,看到五兒滿頭滿臉鮮血坐在廚房中,腳下一地淩亂的雞毛並雞骨頭。相公大驚道:“你這是做了什麽?”五兒咧開嘴巴笑,道:“隔壁的雞子從廚房的縫裏鑽進來,我殺了煮著吃!”
  相公忙探頭見隔壁無人,跳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隔壁的潑婦,趕緊收拾東西,不要叫人看出來了!”
  五兒是橫了心得,一手拍著肚子一手指著相公道:“我肚子裏是你王家的種,卻連口熱飯也吃不上的!就是抓人一隻雞隻了怎的?就是吃盡你家的也是該!”
  相公平日裏就知妻子溫順,再大的苦也就隻皺皺眉頭而已,哪裏知道今天魘了,居然變了個人似的。雙手丟開拎著的東西,一把抓起五兒就是兩個巴掌,隻打得五兒頭昏眼花撲到在地。往常裏五兒最是愛幹淨的人,何曾有過躺這樣髒地方的時候?可是她今天就這樣躺地上,盡覺得舒爽愜意無比,幹脆就不起來了,隻在地上道:“你就打死我啊!比在這裏餓死好!好歹死前還吃了隻雞的!”
  相公也有些許而愧疚,不好再計較,道:“我是怕人尋來說你偷雞,名聲不好!趕緊起來收拾!”說完轉身出了廚房。
  五兒在地上躺早半晌,見相公丟下的幾個包袱,忙翻身起來打開了看,卻是些布和棉花,麵上就有了喜歡的顏色,再加上肚子裏不餓了,心情好的大半,更以為得計使這樣的法子能降伏了相公。她笑嘻嘻起身拿掃帚打掃幹淨雞毛雞骨頭遠遠扔在別的院子外麵,不使人看見,再收拾了布和棉花給自己和相公做新衣衫。
  卻說鄰家丟了雞,也不好大吵鬧,可與鄰居聊天之時聽說看見過貌似王家娘子的人丟雞毛,心裏就多了幾分計較。再留心看那瘦不啦嘰的女人這幾日仿佛心情很好,麵色紅潤的樣子,心裏更疑了幾分,在衣服裏藏了跟棍子就跑王家門口叫罵。
  五兒聽人叫罵,先是怕的,後聽習慣了居然皮笑肉不笑地開門,道:“嫂子,丟了雞就該找那偷雞的人說去,在我家門口吵鬧有啥用?”
  聽得五兒的譏笑,隔壁娘子怒火中燒,又見她肚大如鬥活動不方便,更狠心撩起袖子就和五兒廝打起來。五兒是幹慣了活計的人,雖然不熟悉打架的套路,但是力氣是有一把的,捏住了隔壁娘子的手就用力甩開了巴掌。五兒感覺這幾個巴掌打得爽快,心中鬱鬱之氣一掃而閃,她又見有鄰居出來瞧,忙扯散自個的頭發,一把躺地上道:“哎喲,打死我了!嫂子念在我還有身子,打輕點兒!”
  隔壁娘子先愣了楞,不敢失了先機,忙也躺下打滾,奈何自己沒有肚子,也得不了外人的可憐。
  五兒見眾人都幫她說項,隔壁娘子隻有灰溜溜回家的份,更覺得自己做得不錯,得意洋洋回家做衣服,待相公回家便盡數說與他聽。相公聽完了,看看五兒的肚子,道:“年關難過,若是能詐她幾分銀錢使使,也好給你添點妝!”
  五兒早就羨慕別的婦人頭上手上的金銀寶石,隻自家相公沒有銀錢,作罷。今聽得這一番話,就起了心思,道:“相公,我肚子痛,去找她去!”
  相公見五兒臉上雖作出痛苦的樣子,但麵色還好,笑道:“你若要詐,也得裝裝,去廚房用涼水拍拍臉,麵色青白點才好!”
  五兒出了房門,有些猶豫,但見屋舍簡陋,若自己不依計行事,怕是連年飯也置辦不出來,便狠狠心將那冰涼的水往自己的頭發和臉上拍打。她眼角含淚從廚房出來,冷風一吹,果然頭腳冰涼,全身顫抖。相公見五兒縮著肩膀回來,麵色蒼白眼角有淚珠兒真真一個虛弱婦人的樣子,心中滿意了幾分,忙將五兒扶上床,就直奔鄰家去了。
  五兒心緒不寧在床上躺了半晌,果然聽得隔壁吵鬧不斷,之後就有人開門進來,五兒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隻得輕輕哼著,不斷拍打自己的肚子。
  相公氣勢洶洶地拉著隔壁漢字往臥室裏衝,口中道:“你家娘子誣陷我家娘子偷雞,這一帳先不算了,為何又廝打我家娘子?她身孕已有七月,行動不便,這是我王家的頭生兒子,傷得起麽?”
  那漢子瞧瞧五兒,濕濕的頭發粘在額頭上,臉色發白,嘴唇烏青,雙手緊緊抱住肚子,的確不大妥當。他雙眉緊皺,轉身拉了躲在後麵的娘子進來,一巴掌打過去,道:“你還狡辯沒有打,這是怎麽回事的?”
  那小娘子頓時被打翻在地,嗚咽著道:“我真沒打她!是她自己躺地上的!”
  漢字雖說有幾分詳細,但目前這個情勢也由不得他,隻得到:“王兄弟,算我對不住你!我馬上給你家娘子請大夫,補身體的銀子我就送來!”
  隔壁娘子馬上死死抱住漢字的腿,道:“好容易掙了幾個銀錢,就把與別人,你叫我娘幾個吃什麽的!”
  五兒聽得心中不忍,強撐道:“大哥,都是我不好,算了!”
  相公聽得五兒言語就要咳嗽,不成想那漢子是個憨厚人,聽五兒說這樣的話更覺得是自家娘子的錯,忙奔回家著大兒子請大夫來,自己又取了幾兩銀子交與相公。
  大夫仔細給五兒看了,也看不出大毛病來,隻說孕婦身子弱,需要將養。
  相公得了這一注財,大大誇讚了五兒一番,五兒心中的愧疚也煙消雲散的。隻後來聽得隔壁因無錢過年,那漢子去碼頭坐了幾個月的苦力,許久不見人影的。五兒出門,那好事的婆子也有取笑的,五兒先還不安,後說得多了,心腸也硬了起來,哪裏有多大的事情,不過尋常罷了。
  此後五兒合相公兩個又做了幾番哄人的事情,因兩人膽小不敢做大,雖說銀錢不多,好歹能度日。
  瓜熟蒂落,是個女兒。五兒歎氣,相公也直說是個賠錢的,又見女兒小小的臉團在素色的繈褓中有幾分可愛,幹脆就起名叫素娥了。
  王先生因年老困頓,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隻有辭館回家,不多久便過了身。安排後事花盡了錢,這下更連買糙米的錢也無,五兒思量著相公如今對她說不上多好,但也有幾分看中,便把嬸娘給的銀簪去當鋪換了錢,買了米麵回家。
  相公見五兒拿出銀錢來,又將五兒打了一頓,將家裏每個角落翻遍,剩下的幾根簪子一並奪去自己收好,道:“窮困之家,不能開源隻有節流,能多省就多省的!”
  五兒心中怨懟,日日與相公製氣不說,更是打雞罵狗,家中事務也不理睬,得閑就與人閑話占人小便宜,隻自己吃喝得飽便足夠。隻偶爾想起自己坐在樹下期待良人的春花歲月,恍然如夢般。
  轉眼十幾年過去,五兒成了五娘,素娥成了大姑娘,家了搬了幾遭,依然是窮的。
  相公眼見著兒子長成大人,小女兒也要吃喝,對五娘道:“得想個法才能過日啊!”
  五娘哼哼道:“落地的果兒是你家的,長不長得成苗苗還要看你!”
  相公道:“慕菲是要入學做狀元的!”
  五娘一生的指望就在這個兒子身上,做了狀元的娘自然不比往日,安歇受了的白眼都要要回來的,隻道:“無法,家裏實在沒有銀錢的,不若你再出去尋個巧宗兒,也好吃頓飽飯!”
  相公哪裏有本事,隻道:“那位太爺說是要尋一門娘子,就說咱家素娥好了!”
  五娘笑道:“聘禮多少?”
  相公伸出手來比劃,五娘深吸口氣,她這輩子就沒見過那麽多的銀子,瞬間動了心腸,去尋了素娥來說,素娥哭道:“家中窮,我自做活養家,又何苦將我把與那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五娘見女兒青春可人,又想起自己年少來,道:“將你把與年輕的後生就是好了?一個銀錢也無,吃喝也無,若不是老娘拚了老臉不要,能養活你們三個?現在爹媽要你做點子事情你就推三阻四的,你弟弟妹妹湯水也喝不上一口,你與年輕的相公就快活?不若嫁一個有錢的,雖老些,卻也能有幾個銀子貼補家裏!”
  素娥與弟弟年歲相差較大,可以說這弟弟就是在她的懷裏背上長大的,又如何不心痛,隻得含淚嫁了。
  五娘收妥貼了素娥的聘禮,道:“誰曾經不是在枝頭豔豔的花骨朵兒,等你嫁了就知道,花開敗了,結果子了,那花就變成了葉子,改掉下來將養大樹了。自個兒活得自在舒爽,有飽飯吃,還能有點餘錢,哪裏能管到別人的死活!你也別說娘不疼你,這些話而,娘隻給你說,你好好記了,就有好日子過了!”
  
真真與姚妞,覺醒早與遲(那是年紀小)


 感謝那時年紀小書友的長評
  真真和姚小妞這兩女人,生命裏遇到遇到王鳳凰並愛上王鳳凰的時候便都注定要經曆一場磨難。可兩個人不同的是,真真醒悟的早,姚小妞暫時看不到醒悟的跡象。
  如果說兩人都喜歡王鳳凰的話,那麽真真經曆了這麽多年同甘共苦,確確實實是愛,而姚小妞卻更多的是女孩子的虛榮心在作祟,是女孩對於愛情的朦朧愛慕,還沒有成長為真正的愛情。這就注定了兩個人抽身的早與晚——我是說麵對愛情的抽身。
  真真是愛王鳳凰的。她是個純真而癡心的富家女,當她決定為愛付出一切的時候,就注定了對理想愛情的高標準嚴要求。她說了,就算王鳳凰和姚小妞沒什麽,可他早存了納妾的心,她不肯!不肯回頭!這個女子外柔內剛,如今可算是飽受了內外交加的痛苦和磨難,其心力要越發的堅定與堅強,王慕菲要采取行動想辦法見她了,見她做什麽呢?自然是要想辦法讓她回心轉意。有的同學說真真要心軟!我看必然不會,她對於王慕菲的愛,是建立在王慕菲是個好人,是個體貼的丈夫的基礎上,然而,王慕菲變了,就在她以為王慕菲要補齊了婚書庚帖,她能理直氣壯做他的妻子的時候,陡然間傳來了他要另娶的消息,這對於滿懷期待的真真來說不啻於晴天霹靂,同天堂到地獄,不過如此~休書之舉做了出來,暫時的快一下她的心意,可恐怕那時她的感受還是不真切的,是朦朧模糊,等她看到王慕菲騎著高頭大馬,意氣風發迎娶新人的時候,真真就算對王慕菲仍然尤有餘情,怕也要真正麵對著淋漓的鮮血和慘淡的人生,等到王慕菲去找真真要小梅的時候,如果兩人能夠見麵,她內心的煎熬將到達頂點,在這內因和外因的促進下,真真的經驗槽要滿了,她要升級成長為真正的勇士!寧願內心泣血,也絕對要拿出她自己就的自尊自傲,冷冷的站在高處俯視王慕菲將來所必然麵對的悲劇。
  聞君有兩意,故來想決絕。這不是故作姿態,要他回心轉意,而是真正的要慧劍斷情!我們為她喝彩的同時,也深深的祝福她能有一段美好的婚姻和愛情。
  而姚小妞,我說了,她對王慕菲海沒有成長為真真那樣的愛情,當初的王秀才,她看來有些呆,但是老實實在對妻子溫存體貼,這讓青春妙齡的姚小妞正值青春思慕愛情的時候,在少女不斷偷偷在內心深處刻畫自己的良人的時候,就淡淡的印上了他的剪影。接下來的王慕菲成了舉人,姚小妞成了他妹妹:這個阿菲哥哥雖然肉麻,但是她叫的實在。王慕菲不可謂不少年得誌,才貌雙全,不可謂不上姚小妞這樣閨中少女的思慕對象。大家看看姚小妞的周圍都是什麽樣的男人:處處是陳家豬哥。姚小妞傲氣不傲氣,越是她這樣傲氣的人,越對愛情充滿了浪漫的幻想。她身邊總是出現這樣一個貌似忠厚,生的俊秀,又有舉人這金光閃閃的頭銜的青年,在陳豬哥的對比下,原本六分半的王舉人一站出來也變成了紫霞仙子那個駕著五彩祥雲的孫悟空,變得金光閃閃瑞彩千條,恍的她睜不開眼睛,於是,姚小妞,她萌了......
  她自己也知道,她的財產給自己加了不少分。所以才會說出我家財幾十萬,尋個上門女婿何等容易的話。所以說,她的這種愛慕是何等的不成熟——愛情,難道是金錢可以買來的嗎?可她一嫁過來,就是打著要風風光光做舉人娘子的打算,不僅是在外人的麵前,就是王慕菲,她恐怕也是要壓上一頭。
  然而王慕菲是什麽人,好麵子如同好命!他即使知道她沒有被人近身,難道還要整天跟人解釋說我老婆的那條元紅手帕李媒婆都都看到了雲雲?恐怕,新婚的新鮮消退,官司還未完結,他就要對姚小妞過去的行為翻舊帳了。未必是明著提,但內心深處,他其實還是瞧不上姚小妞的。
  娶姚小妞是因為知道姚小妞愛慕他,對男人來說,這等豔遇能讓他走路發飄,在考慮到真真不讓他納妾的情況下才娶的這個送上門來的美人。人財兩得固然重要,但他娶妾要得是貌美財高。猛然間,由於真真的斷情,他渾渾噩噩的娶了這女人做正室,一要報複真真,二是負氣而為,後來聽人家讚他們金童玉女,就又飄飄然感到他是被人羨慕的,我離開你真真一樣活得好好的,這個貌美才高又家事豐厚的女子對我如何如何...在真真那裏受到的挫折,又在這裏得到了補償。
  但風水總會輪流轉的。不知道姚爹回來後會對他們的婚事如何?但是,王慕菲是個口口聲聲不花老婆財的男人,真真那時如此,換了姚小妞,他也一樣要高舉這一偉大旗幟!姚小妞何等人也?自高自傲,即使能像真真那樣刻意作小伏低的,時日也必不能長久。王家,關於錢財的矛盾,關於姚小妞名聲的傳聞,關於王慕菲對真真所報持的態度,這一切都是這對新婚夫妻之間的定時炸彈
  接下來爆炸的時候姚小妞就能看到王慕菲的表現。當新婚之夜主動拿出的白帕顯出了她內心深處的自傲和害怕被王慕菲鄙視的自卑。姚小妞是帶著粉紅色夢想嫁過來的,她要繼續用著少女的嬌羞對待王慕菲,還可以把感情延續一段時間。可她是抱持著法家思想來到這個家的,她的浪漫多情和現實狠辣,她的高傲自信和自卑陰暗,總會把她的愛情遞給王慕菲撕的粉碎,她不是為愛犧牲一切的女人,自私自利是她骨子裏的信念,恐怕到時候要與真真掙個覺醒早與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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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書要頂,出書了我一定要買的 -新葉子- 給 新葉子 發送悄悄話 (10 bytes) () 02/02/2009 postreply 22: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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