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貴州生活過十五年。回憶這十五年的歲月,大半是艱辛,迷惘,和無助。那是沒有電燈晚上點一支含水的不斷爆裂的蠟燭的歲月;那是冬天一兩個月都無法洗澡的歲月;那是身上被跳蚤、虱子、蚊子、蠓飛子咬的疙瘩一年四季都不消的歲月;那是每年隻能在五一、十一、和元旦春節才能買到肉的歲月;那是縱然是醫生卻不斷被派去播種、收割,修梯田的所謂接受再教育的歲月;那是一想起上海就像夢見另一個星球的歲月。然而就是在這十五年裏,我成了丈夫,做了父親。後來乘鄧小平改革開放的機會,考取了研究生,又考取了出國的獎學金,終於一聲長歎,振翅而飛,離開了那片令人傷心的故土。
現在離開貴州那小縣城一晃快三十年了。幾年前,十幾位當年同在那縣城的朋友在上海聚會,紀念入黔四十年。觥籌交錯感慨唏噓之後,談起要不要再回去看一看。大家似乎都有點動心,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畢竟在那兒度過了四五千個日日夜夜,汗水灑在那兒,歎息留著那兒,夢想破在那兒,青春拋在那兒。
聚會過後不久,一位朋友熱情地傳來了他網上下載的幾十張我們生活過的那縣城現在的照片。我看後,想回去的念頭竟然就消了一半。原因是這些照片太美了,美得沒有一點特色,沒有一點回味。一樣的寬闊而華燈燦爛的街道,一樣的鮮花簇擁的歡樂的噴水池,一樣的“香格裏拉”大酒樓,一樣的成排成串的大紅燈籠,一樣的貼著妖豔女郎彩照的酒吧,按摩室,足療房。當年我們趕場時和老鄉討價還價的洋灰街沒有了,我們大雨後臥聽嘩嘩水聲的小木樓沒有了,我們皺著眉徘徊歎息的逶迤的小巷沒有了。眼前這樣一個現代化的縣城,上海有,江浙有,湖廣有,魯豫有,全國幾乎每個縣城都有。看著照片,我問自己,這還是那個當年令人絕望現在卻叫人掛念的我們生活過的縣城嗎?
我再打聽了一下人,發現熟人和朋友大都不在了。那“不抓政治的指導員“已於好幾年前因癌症去世,那和我一起修鐵路,一起采草藥,曾經把暈倒的我背下山的小周也不知去哪了,我當年工作的那醫院的同事也大都已隔世。人兮不在,地亦全非,我究竟有沒有必要,以鬢斑之年,不遠千裏,去那兒看一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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