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此文寫於五年前。最近打開博客,突然發現說刪除了或不存在了,不知為什麽。因為這是一篇我自己看重的文章,特全文重貼一次如下:
《悼念一位瑞典教授》
星期一早上,在研究所走廊裏碰到我們消化科的主任,他告訴我,Bengt去世了,是在昨天南方日報的喪葬版裏看到的。我聽後很難過,整天都無法將心思放在工作上。我認識Bengt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的往事一齊湧上心頭,我哪還能安靜地工作呢。
Bengt的全名是Bengt Borgstrom,一位瑞典的消化生理學家。他對消化生理的貢獻,可以歸結到幾個第一。是他第一次闡明了膽鹽在脂肪吸收中的作用,第一次發現了胰輔脂酶以及胰輔脂酶和胰脂肪酶的相互關係,第一次深入研究了膽固醇吸收的生理過程,第一次描繪了腸道中各種因素在脂肪消化吸收中的協同作用。他在脂肪消化吸收領域裏的貢獻,使他多次獲獎,蜚聲世界。為了表彰他的貢獻,1988 年曾在他居住的小鎮召開過一次國際學術討論會,僅美國來的教授,就有二十餘人,都是他的學生。他們排成一長隊,唱著歌向他表示祝賀。那種桃李滿天下的場景,至今都曆曆在目,令人難忘。
Bengt令我敬重的,還不止是他的科學成就,還有他的人品。我常常對我的老伴和孩子說,在我所有認識的外國人中,真正的Gentleman, 隻有Bengt一人。
我1984年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就不順利。我到瑞典還不到一周,世界衛生組織安排的我的導師就去生孩子了,隨後還得休六個月的產假。更有甚者,我是來學胰腺腺泡的製備方法的,這位導師卻從未做過胰腺腺泡的分離。沒人教,也沒處學,我隻得自己摸索,因此每天都搞得很晚。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大約七點左右,我還在實驗室裏,有一個人靜靜地走了進來,輕聲問:“還在工作嗎?”我一看,是Bengt。他那時是我們大學醫學院的院長,兼我們研究所的所長。我站了起來。他人很高,二米左右,腰板又挺直。我站著還不到他的肩部。他笑著問我:“聽說你從上海來的,沒滑過雪吧?”我說沒有。他說:“明天跟我一起去滑雪吧”。想到工作,我有點猶豫。他笑了,說:“ 人有時需要放鬆一下,滑雪挺有趣的”。我隻得答應了。他於是問清了我的宿舍住址,臨走時說:“明天十二點我來接你”。但走後不到十分鍾他又回來了,說:“忘了問你鞋的尺寸了”。我告訴了他,他笑著說,“我家有付滑雪板,你正好可以用”。
第二天是一個晴朗的冬日。中午十二點,他正點準時按響了我的門鈴。一起來的還有他太太,一位謙和的瑞典女人。車子出城不到十五分鍾,就到了一片雪原。天藍得醉人,雪白得耀眼。孩子們鮮豔的滑雪衫,映著皚皚的雪地,竟像盛開的花圃一樣美麗。這是我第一次滑雪,Bengt幫我穿上滑雪板,告訴了我滑雪的要領。特為關照初滑時腰部不要太硬,膝蓋要微屈,以便緩衝平衡。我在他的指導下,雖摔了幾個跟鬥,出了一身汗,但很快就能滑行了。他說:“你很聰明啊”。其實,這歸功於我對體育的愛好,自小籃球排球都愛打,觸類旁通嘛。
那天滑雪後,他請我到他家喝咖啡。他問我:“你是怎麽和你導師認識的?”我說我其實並不認識她,我隻是要學胰腺腺泡分離方法,世界衛生組織和我們衛生部就把我派到她這兒來了。他皺了下眉,說:“她是搞生化的,沒有接觸過動物,也沒有分離過胰腺腺泡。我幫你了解過了,全瑞典也沒人在做這方麵的工作”我輕聲說:“這我已知道了”。他說:“不過你不必灰心,我可以幫助你,我們一起來摸索吧”。從此以後,每星期的第一天,我都坐到他辦公室的沙發上,向他匯報,和他討論。作為院長,他事情很多。但我一進去,他就把他門外“暫勿打擾”的信號燈打開。他把這寶貴的時間給了我。他待人很謙和,總仔細地聽我說,從不插嘴打斷我的話。我有什麽問題,他如果不能解決,會幫我我聯係幾個人,叫我直接去和他們討論。在他的幫助下,我終於很快解決了方法問題,而且用這方法作了兩篇論文,開創了我在國際雜誌上發表論文的先例。後來我博士論文答辯時,他是我答辯委員會的主任。答辯那天,他特為走過我身邊,輕聲說:“不用緊張。話說得盡量慢一點”。我知道,我和很多中國人一樣,一緊張,英語就說得太快,元音發得不夠長,雙元音有時有吃音現象。別人常不能聽清楚。
在那研究所裏,我和Bengt是兩個下班最晚的人。他每晚總要到六點半以後才走。臨走時,總會到每個房間查看一下,將恒溫房間的門關緊,將人們忘記關的電燈關了。看到我還在做實驗,有時就勸我得放鬆一下。凡是學校有什麽招待國外學者的活動,如演出,組織參觀,他常會弄張票給我。Bengt不但關心我,也很關心我的家庭。我兒子讀高中時,學校裏有一個讓學生了解社會的活動,讓孩子們自已聯係一個單位,去觀察學習兩個星期。當別人都在聯係飯店超市時,我兒子卻想到大學實驗室來看看。我和Bengt說了,他雙眼一亮,說:“好啊,讓他來吧”。孩子第一天去見他時,想到Bengt是大院長,很拘束,雙手垂著,畢恭畢敬。Bengt看著他稚嫩的臉,笑了,和我兒子說了幾句笑話,兒子一下就放鬆了。一年後兒子高中畢業了。在瑞典孩子高中畢業可是件大事,家長要到學校去接,要用彩車如接新娘一樣把孩子接回家,然後家裏要開Party,學生們還會通宵狂歡。因為高中畢業後,孩子就算成年自立了。這盛大的慶祝活動,是他們的成年禮。我兒子畢業那時我正好在美國,打電話回瑞典,我愛人告訴我,說那天接孩子回來,走到家門口,看到門前一大束鮮花,一看,是Bengt特地快遞送來給我們兒子的。他仍然記得這個曾經在他實驗室學習過兩個星期的孩子,還特地了解了他畢業的日子,特地送來這一束鮮花。一位大學的院長,世界知名的科學家,送花給一個異國的中學生,這事我們每每想到都十分感動,因為我們由此感觸到了他那一顆真誠的心。Bengt後來看到我們,總問起我兒子,聽說他讀了大學,讀了博士和博士後,他就感到非常高興。孩子走上這一條學術之路,除了我們的教育外,是不是也有Bengt的影響和熏陶呢?
我博士畢業後,在他手下工作了一年。他送了我一本他寫的專著《脂肪酶》,上麵題了字:“以此紀念1992年在Lund 實驗室的美好日子”。後來我到美國去讀博士後,是他給我寫的推薦信。兩年後想回瑞典,也是他給我作的安排。記得我回瑞典不到半年,他打來一個電話,說美國AOCS出版社要出一本新版的《脂肪的消化和吸收》的專著,出版社按慣例還是請他寫脂肪酶這一章。他電話裏和我說:“我想,這次我就不寫了,想推薦你來寫好嗎?”我聽後有點吃驚,感到自己還沒有到那個檔次。他笑著說:“其實你知道得不少,特別是新的關於分子生物學的內容,比我知道得多”。我說:“我在這領域隻是個新人而已”。他說:“這就對了,科學總是在期待新人嘛。”。看到他說得那麽誠懇,我知道,推脫不是他所期望的。再說,這是多好的機會啊。於是我說:“那你得給我把關”。他說:“行,稿子寫好後,我幫你看看”。Bengt的期望,給了我動力;他的支持,也給了我信心。兩個月後,我給他看初稿,他提了不少建設性的意見。我改後再給他看,他再提意見。如是幾個往返才定稿。當我要同時署上他的名字時,他卻將自己的名字從作者裏劃掉了。他說:“這是你的工作,我隻是提了點建議而已。你隻需在致謝裏說幾句就行了”。我很珍惜這本書,現在還常常翻看,因為它使我想到老一輩科學家那種“關心最是後爭先”的風懷和言行,這也成了我後來行藏舉止的榜樣。
不知為什麽,從我認識Bengt第一天起,我就感到我麵對的是一位朋友,而不是一位官長。他話不多,也不隨便開玩笑,但他藍色的眼睛裏傳遞給你的,總是一種尊重,一種平等和友善,一種人們常說的君子的風範。我請他到家裏吃過幾次飯,甚至當我還是一個窮學生時,就在那簡陋的學生宿舍裏,沒有餐桌,我還得坐在床上,我買的也隻是普通的啤酒。他們按時而來,隨遇而安,決沒有半點驕矜。他也請過我們多次,特別是他七十歲生日時,到他家中,來的大都是大學的上層人物。我隻是一個剛拿到PhD的新人,他對我也沒有絲毫的淡漠。他還告訴大家,我馬上要到美國讀博士後了,還說我兒子非常聰明,在瑞典的物理,化學競賽中得了大獎。每當回憶和Bengt的交往,我就會想到古代三國時程譜說周瑜的那話:和公瑾相交,如飲醇酒,不覺自醉。Bengt就有那種魅力,使人高尚,使人感到透明和純潔。
我最後一次看到他大約是六年前,在大學醫院的候診室裏。那時他瘦了,挺直的腰也有點彎了,顯出明顯的老態來。他告訴我,他得了一種病,喪失了寫字的能力。他還說,他們很快會把他們在大學城的房子賣了,然後搬到故鄉去養老了。再後來,也就是三年前,他的兒子,我們大學的一位很有才華的外科教授,竟得了胰腺癌先於他去世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說,這對他真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後來聽說他連話都不太能說了。我們大家都有一種隱憂,都不想明說,知道他可能不久於人世了。所以周一當噩耗來臨時,我感到的並不是突然,而是一種心靈的傷痛。多麽好的一位生理科學家,多麽好的一位長者,為什麽天不假年啊!
Bengt的夫人在報上的喪葬通告中說,根據Bengt的意願,葬禮僅限於家庭成員參加,不邀請任何客人。大家不必遠道而來,也不必寄鮮花和花籃。如有悼念之意,請將這筆錢以紀念他的名義,捐給他故鄉的植物環保基金會吧。這是Bengt想對故土做的最後一份貢獻。我看到這些文字,心裏感到一種說不清的感受,是崇敬,也是傷感。當多少人在追求生的顯赫和死的哀榮時,他卻願意為生他養他的故鄉再灑一把雨露,而後悄悄地離去……。
我們消化科的主任,會同我和另外三位瑞典同事,寄了一筆錢給了他故鄉的基金會。我們都曾是他的學生,我們得遵照他的遺願,以此表達對他深切的悼念。
(090825於瑞典)
Lund大學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