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線之藝術也。點有向背,其向背正在行筆動線中。以點代畫,連點成畫,均不離線。點尚且如此,橫竪撇捺更是線之運行。逆鋒起筆,回鋒收筆;欲下先上,欲右先左;蠶頭雁尾,一波三折;長畫微曲, 賦彈性張力;曲筆寓韌,如百鍊之鋼。線條之韻,萌於用筆。
真草隸篆,筆順各不相同,蓋因運筆動線不同也。筆順依從行筆動線,以行草為最為多變,甚至不惜減省。因此,草法多樣,筆順多種,韻味多致。
史稱大令創“一筆書",謂其“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講究通篇筆意連綴,即使蘸墨分行,運行動線仍須筆斷意連,綿延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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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王羲之《大道帖》(或可謂“一筆書”之祖?)右:王獻之《中秋帖》。
線之韻不限於二維平麵。筆有提按輕重,墨有燥潤濃淡,畫有粗細虛實,此乃第三維相也;筆有疾緩暢滯,有刻劃頓挫,線有驟然而來者,有悠然而去者,波瀾起伏,風雲激盪,時間留墨跡,此乃線之第四維相也。
線之行也,韻之呈現。迴環往復,伸縮收放,快慢相間,剛柔相濟, 錯落有致, 變化無窮 。旖旎處,風舞絲帶;跌宕時,水漱澗石。
姿之韻
字有姿態,故書法有別於印刷體。筆畫有疏密、部首見開闔、重心分高低、撐拄別偏正,字姿由是而生焉。字有姿態若人有舉止,左顧右盼,下蹲上躍,前跼後弓,坐臥行立。字之姿態,既因結構而異,也因書者而別。 一字之姿, 在同一書家筆下,甚或在同一作品中也不同。為何不同?一避免重複,二契合環境。此狀以行草最為明顯。字大多依序而寫,從第二字起,須顧及前字之姿,從第二行起,又須顧及前一行所餘空間。草法多樣,筆順多種,其用在茲。顧及彼此,韻致生焉;各不相幹,齟齬其韻。
由是可知,姿態韻致更見於行間, 一字疾步向右, 一字急轉向左, 一字踽踽下行, 一字巍巍挺立, 一字悠然回首, 一字怡然俯身。字與字揖讓性和,顧盼情生,行與行軒輊款洽,大小融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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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顧盼,字姿之韻。左起王羲之(一、二)米芾(三、四)王鐸(五、六)
字之姿態固然可以事先設計, 即所謂“意在筆先” 。然而行筆之時,纖毫感觸, 或致筆端大異,倏忽意念,可令墨跡改轍。上下字之間不得不隨機應變,即興成章,是謂“字在筆後”。上字欹斜不意,下字也許出奇製勝。此書韻之難,亦書韻之妙也。
隸書三大古碑,曹全秀勁,張遷雄渾,石門恣肆,品格各異,韻致各臻其妙。北碑張猛龍俊拔,石門銘飄逸,韻致不同,難論高下。書體同在楷隸之間,小爨、嵩高靈廟與泰山經石峪、四山摩崖,又大異其趣。正書向以顏柳為楷則,而《瘞鶴銘》作者年代均無定論,卻被冠以“大字之祖”。
東瀛“少字派”興現代書法,惟其字少,字姿之韻尤彰, 線條之韻尤顯,空間之韻尤著。現代書法更有注重水墨技巧者,枯溼濃淡、潑破積暈,氤氳淋漓,水墨韻味尤為酣暢。現代書法風格多樣,大多以畫麵氣象為首要,以率意表現為主旨,閱讀依字句之序已退居次要甚或全然捨棄。看似如西方抽象藝術,其實傳統書畫韻致仍為精髓所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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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島右卿少字數書法“崩壞”(1957)
品格之韻,見書者器宇。或可刻意追求,仍須修養潤澤;雖為稟性所規,可因閱歷而易;自信何妨狂縱,歲老更形率真。但得雅韻高致, 不再以技法分軒輊,更不依妍醜判優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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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師早年深得魏碑神采,自遁入空門,書風大變,絕塵去俗,稚拙天真。
既成品格,定有取捨。如捨“妍”以求 “質”, 或棄“方”以就“圓”,或求“拙”而失“工”,或得“意”而忘“形”,等等。從心所欲,誌在“踰矩”:野徑獨遠,韻致添新。“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
品格自立門戶, 韻致偏執一端, 觀者初以為奇,日久或敬其特。書法自古有奇正之辨,謂當奇而正、正而奇,又謂當由平正入奇、再由奇返歸平正。然就觀者言,豈無欣賞習慣之更迭耶?世有乍見以為奇者,其韻致漸為人所識進而為人所效,甚或終得正果,煌煌然開一派風氣之先。正不異奇,非奇無正。
董陽孜“清斯濯纓濁斯濯足”
邱振中少字書作品
穀文達作品
張大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