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對我講,她小時候沒飯吃,兄弟姐妹六個,時時餓得要命。外婆找到一個好差使,在縣武裝部食堂做飯,常常偷偷拿些飯團回來喂孩子。
最艱苦的那幾年,外公在昆鋼當會計,沒在家。外婆說:“幸好你外公不在家,不然小孩子們都要餓死的。”
這話裏的邏輯關係讓我很困惑。為什麽如果外公在家,孩子們都要餓死呢?難道是因為多了一張嘴?
“不是啊,”我外婆說:“你外公太吝嗇了。本來就沒東西吃,如果他在,僅有的東西也舍不得給孩子吃,真是要餓死的!”
我媽媽是六個孩子裏的老大。背著一個、抱著一個、牽著一個去上學。老師善解人意地讓她坐在最後一排,靠門。這樣如果弟弟妹妹哭喊,就可以隨時走出教室去。
但我媽媽居然還是上了學,弟弟妹妹們也都是。我外婆是文盲,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得。“所以我的孩子一定要上學。”外婆說。
“你為什麽沒上學呢?”,我問:“是不是因為家裏窮?”
“不是,我娘家不算窮。我爺爺是做大夫的,我爸爸是縣長的秘書。我家裏還釀酒。不窮的。隻是我們那個時候,女孩子都不讓上學。”
外婆的弟弟上了學。四川醫學院畢業,後來成了很有水平的泌尿外科醫生,現在也八十多歲了,常常回來看望三個姐姐裏僅存的文盲大姐,順便應縣醫院的邀請指導一下年輕醫生的手術。
“哦喲,我們小時候,好吃的東西全給弟弟。姐姐們連他的碗筷都不能碰,碰一碰就挨打,說他的元氣被我們偷走了。”
排行老大的文盲姑娘在家裏幫著釀酒、去集市上賣酒,養成迄今仍然保持的好酒量。
“我背著酒壇子到鄰村的集上賣酒,路上走得渴了,就把酒壇子放下來,拿大碗舀一碗,一氣喝掉,特別解渴。”
大腳行走如飛,走山路和走田埂一樣麻利。她沒纏過腳。
十八歲上結了親。婚前沒見過男方,媒婆說得天花亂墜。反正總是要嫁的,嫁就嫁了吧,好歹是南門大姓。
嫁過來才知道雖然是大姓,卻是大姓裏最沒落的那一支。婆婆早就死了,剩下一個垂垂老的小腳奶奶和一個病蔫蔫的公公要伺候。
家裏窮得叮當響。“結婚前他們送來了一套花襖,成親那天穿。過了一段時間我想再拿出來看看,你外公說衣服是借的,已經還了!”
就在這新娘子行頭也要去借的家裏過了一生。生了六個孩子。
我媽媽說:“沒見過你女兒這樣吃飯磨磨唧唧的樣子!我們小時候,吃飯都是搶,趕不上吃飯的都哭。你二舅舅放學回來,走到大門口,看到屋裏已經開始吃飯了,就放聲大哭,一路哭進來,怕沒了自己的份。吃豆子,我把豆芯兒吃了,外麵那層硬皮兒實在咽不下去,砸巴咂巴油鹽然後吐掉,你外公的煙袋鍋就砸到我額頭上來,罵我敗家。”
我問:“那麽窮為什麽還生那麽多孩子?”
“有什麽辦法呢?沒有任何別的娛樂活動,又要省蠟燭省火,天黑就上床,兩口子總是窩在一起。又不懂得避孕。”
正是這種尋找溫暖、尋找娛樂的本能,使兩個完全沒有感情基礎的、包辦婚姻的男女也能生出一堆孩子來。生出來就得養啊。我小姨出生的時候,外婆已經年過四十了。60年代,正是最艱苦的時候。我小姨一口奶都沒吃過,東家借西家湊,要來幾顆糖果,化在水裏,一點點喂給她喝。居然還是無病無災地長大了。
這個吃糖水當母乳的孩子現在五十歲了。自從丈夫車禍去世,已經守寡十年,靠東一勺西一瓢的各種小生意養大了兩個孩子。小女兒去年考上了大學。
人生的苦難是一波一波的、出其不意的、風格多樣的。有的源遠流長,有的突如其來。有的在碗裏,有的在心中。在真正的苦難麵前,哭泣是浪費時間。我隻見小姨流過一次淚,是因為忙了一早上回來,孩子沒有按時把米淘好。我沒見過我外婆哭。哦,可能有一次,是曾外婆去世的時候,外婆作為孝女,頭上蒙了孝布,跪在棺材經過的路上大哭:“阿姆……阿姆……”等棺材過去,站起來,撩起圍裙擦擦眼淚,轉身囑咐我媽媽:“煙不夠了,你再去買五條煙。幹海帶和幹竹筍也再買一點。”
我當時還是一個小孩子,很多細節都不記得了,唯獨對這一幕印象非常深刻。三十年來常常回想,越想越覺得悲從中來。
連哭都不能專心哭,或者說,連哭都隻是應景,這才是真實的人生。想起我小時候因為摔了一跤,可以在太陽底下坐著哭一個小時,我覺得自己真奢侈啊。
什麽東西可以支撐人,讓人有活下去的勇氣?也許是愛情。我丈夫的舅舅四十出頭時中風,從此生活不能自理。舅媽貼身照顧二十多年,無怨無悔。而且還活得很帶勁。推著輪椅去美國、澳洲旅遊。還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每天笑逐顏開。兩個孩子都順利養大了,陽光而健康。
舅媽的勇氣來源於堅貞的愛情、母親和妻子的責任心、基督徒的犧牲精神、自己樂天的性格,但也許更多地來源於健全的社會保障製度和醫療製度所營造的安全感。如果我的外公年輕時遭遇同樣的不幸,我外婆一定也會不離不棄地對他。但是外婆會不會也活得這麽瀟灑帶勁?我不知道。
在苦難麵前最難保持的不是鬥誌,而是快樂。如果吃了上頓沒下頓,每天披星戴月隻為了活著,連哭都沒力氣哭,還有什麽力氣笑?
然而我的外婆是很容易笑的,就像我的小姨一樣。“一個病人到牙醫診所,要求醫生給他鑲顆西班牙”這樣的低幼級笑話,她們都會發自內心地放聲大笑。她們心安理得地聚眾傳播家長裏短,對自己的八卦碎嘴和見識短淺並不以為恥也不以為榮。她們提一隻豬腿去看望坐月子的親戚,也為大門口的空地被占了而去找鄰居吵架。她們腳踩大地,走路、奔跑。躺下就睡著,起來就幹活。高聲吵架,哈哈大笑。
“現在比以前,生活可是好多了!”我外婆常常說。
是的呀。她不用從縣武裝部食堂偷偷拿些飯團回來喂孩子了。她也不用下田幹活了,還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可以跟老姐妹們去廟裏燒香拜佛搞集體迷信活動。那些老姐妹很尊敬她,尊敬的表現就是把家裏各種雞毛蒜皮的破事都向她傾訴,因為她德高望重、頭腦清晰、記憶力驚人。
“我外公名叫何長泰,在四川做過官。我媽媽年輕的時候是小姐呢。”她說。
老鼐聽了這個名字,如獲至寶,連忙記在他研究多時的家譜上。
90歲的外婆用彩紙剪出一雙小鞋,仔細在鞋麵貼上指甲蓋大的紅紙花。“我剪的紙衣服比別家的多點裝飾,好看,別人就願意買。”
她揚聲叫我小姨:“七月十四還有十幾天。明天你就可以趕集去賣了……什麽?賣不掉?你沒賣怎麽知道賣不掉?”
她那個做過嬌小姐的媽媽,在她這個年紀,孜孜不倦製造的是一些端午節裝飾用的布紮動物和人偶,做出來就催女婿挑到集市上賣。
生活就是這樣。許多人明明已經離開,卻恍然依舊;許多情景似乎已經俱往矣,卻又反複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