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善齋主

書多方覺更糊塗, 名利雙休隱江湖。 閑來臥釣煙波上, 忘問東君有魚無?
正文

獨善齋主:《水觀音》

(2014-10-27 13:17:19) 下一個
水觀音
第五屆海內外華語文學創作筆會”二等獎, 2010年
 
 
跑了一趟雲南,娘子便迷上了那綠陰陰的石頭,沒事兒總喜歡到玉器珠寶店裏轉悠。年關前,回揚州,吃喝得多了,肚腩見褶。娘子說,你該減減肥了。不由分辨,拽著我來到冶春河畔的古玩一條街。
天冷,街麵上人不很多。我們毫無目的,縮脖端肩,一家一家店鋪亂轉。進了明清家具店,我指著一張紫檀龍鳳雕花大床說,文革抄家時,這東西隻賣幾十塊,看看,現在標價二十萬。娘子問,那你家當年為何不買兩張?我說,敢嗎?不要命了?那可是四舊!進了泓仁珠寶齋,我指著一排色彩繽紛的水晶鼻煙壺說,像這樣的小瓶瓶,當年我家院裏挖防空洞,一鍬下去就挖出了三個。娘子問,現在都哪兒去了?我說,不知道,早當破爛丟了。娘子歎息,唉,你呀,也就是個窮命。
轉到下一個店麵,娘子眼睛一亮,匾額黑漆金字:水觀音翡翠軒。推門入內,店裏無人,幽幽的燈光灑在玻璃櫥上,閃爍一簇簇溫柔的綠。正麵的櫃台裏,擺放著一架紅木根雕,狀若覆蓮,潔白的絲綢襯底,托出一尊拇指大小的翡翠觀音,如一泓春水,平滑圓潤,晶瑩剔透,令人不敢呼吸,生怕氣息大了,將她吹皺,散作滴滴水珠。
多好的水頭,這就是玻璃種吧?娘子自言自語。這些日子,她學會了不少關於翡翠的術語,什麽玻璃種、冰種、糯種、芙蓉種,什麽正綠、湖綠、菠菜綠、柳綠,講起來口若懸河,澆得我滿頭霧水。
不對,這是龍石種。突然冒出的聲音,嚇了我們一跳。掉頭一看,一位年齡與我相仿的男人立在背後。他向我們微微一笑,拱手抱拳:歡迎光臨。
喔,您是這兒的老板?
鄙人正是。
老板,什麽叫龍石種?娘子很好學。
龍石種是翡翠中的極品,綠色嬌嫩淡雅,地子清澈純淨,色地融為一體。
和玻璃種有什麽區別呢?
玻璃種是上上品,卻不是極品。盡管玻璃種裏也有好綠,但仔細看去,可以找到色根。而龍石種的綠完完全全溶化在地裏,渾然天成,不著一絲痕跡。
那,這尊龍石種觀音一定很貴吧?
此乃鎮店之寶,無價!
看著娘子與老板對話,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似曾相識。對了,如果把他的身子骨往緊處捏捏,把他的腮幫子削掉兩塊,再把他額前皺紋裏的隱隱疤痕舒展開,他不就是
麵對我直勾勾的目光,老板的麵色也有些異樣。
我遲疑地問道:你是,水猴子?
你是小侉子?
水猴子!
小侉子!
媽的,弄了半天,眼前這個溫文爾雅、談吐不凡的古玩店老板,原來就是當年那個幹巴巴、瘦嘰嘰,跟在我屁股後邊拎水桶的水猴子,真應了那句老話,眼睛一眨,老母雞變成鴨。不過,這眼也眨得夠長的,一眨就是四十多年了。
說起來怪不好意思,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的大名,隻記得他叫水猴子。認識他的時候,我才十四歲。那是1966年的冬天,天也很冷。我站在掛滿冰淩的屋簷下,揚了揚手裏的兩隻竹殼熱水瓶:喂,打兩壺水。
他站在老虎灶後麵,翻了我兩眼,裹了裹棉襖,一聲不吭。
喂,聽見沒有,打開水。我心裏正憋著氣,好不容易加入了紅衛兵糾察隊,可大隊長把別的同學分配到偵察班,偏偏把我發配到警衛班,給他當勤務員。我問為什麽,大隊長說,你長了個傻大個,不適合幹特務工作。我這個氣呀,個兒高怎麽啦,憑什麽個兒高就不能搞偵察?大隊長瞪起眼,少廢話,服從命令。然後丟給我幾個零蹦兒,指著兩隻空水瓶說,去,到對麵茶爐打兩瓶水,我要泡茶。大隊長我惹不起,隻得忍氣吞聲。可眼前這個瘦不啦嘰的小毛孩子也欺我,不由得氣上加氣,嗓音就拔高了幾分:喂,你聾啦?
你才聾了哪。跟哪個說話呢?哪個是煞?他的聲音很尖銳。
跟你說話呢。怎麽啦?我又不知道你叫什麽。
你懂不懂禮貌?至少叫個同誌吧,沒得家教。他故意捏著老腔老調。
小猴子,又和誰鬥嘴呢?後麵的門簾一掀,走出來一個女人。光線暗,瞅不真,隻覺得這個女人的聲音很好聽。
 “媽,哪個鬥嘴啦。一個北方小侉子,逗他玩呢。
女人來到老虎灶前,白淨淨的一張鵝蛋臉,笑盈盈的兩彎柳葉眉:喲,紅衛兵小將,別和這孩子一般見識,他就好鬥嘴。你要打什麽水?
我望了望這個女人,也不知道為什麽,竟不敢多看,低下頭扭捏起來:打什麽水?我,我打開水。
打什麽水都不曉得,白長了個大個子。那個被稱作小猴子的家夥又刺了我一句。
去,別瞎說八道。女人輕輕地拍了小猴子一下:聽你說話侉裏侉氣的,是北方人吧?
嗯。
難怪呢。北方人哪刮曉得煞,揚州人用水名堂多呢。
不就是開水唄,還有什麽名堂?我嘟嘟囔囔。
女人輕輕一笑:喲,那我說把你聽聽。人有三教九流,水也有個三六九等。就說泡茶吧,山泉水老大,江水算老二,最差也要用井水。自來水有漂白粉,泡茶是不靈光的。揚州的好水在大明寺,天下第五泉。可惜老和尚們看得嚴,尋常人想喝也喝不到。好在揚州靠長江,長江流到揚州,經過六個省,我們叫六省水。過去有錢人家講究,專門雇船到江心取水。用六省水泡茶,茶葉高興,會在杯子裏跳舞呢。老百姓喝不起江心水,就到我們老虎灶上打江水。我們灶上的水都是水車運來的,每天下午起潮時,長江水倒灌,從運河裏汲水,也可以假馬假馬地當作江心水。你看看我的七星灶。女人伸出一隻粉白的手,把我的目光引向灶台,七隻大湯罐,排成北鬥狀,冒著騰騰霧氣。我這塊有六省水,有井水,還有洗涮用的自來水。江水兩分一瓶,井水三分兩瓶,自來水一分錢一瓶。還曉得啦,要打什麽水?
女人溫溫軟軟的一番話,真好聽。我心也順了,氣也消了,卻陡然冒出個歪念頭,鬼嘻嘻地笑道:好吧,那就給我打兩瓶洗腳水!
 “好地煞。女人一邊打著水,一邊和顏悅色地說道:下次來,不要喂喂的,要講禮貌。我家姓水,小孩子都叫我水娘。他麽,女人指了指身旁的小孩子:你叫他…”
我知道!他叫水猴子!
呸!那我就叫你小侉子!
水猴子!
小侉子!
哈哈哈。
接過水猴子端來的一杯茶,我揭開杯蓋,趕了趕湯麵上翩翩起舞的三叉旗槍,啜了一口,清香滑潤,不禁問道:水猴子,噢,該叫水老板,還用六省水泡茶嗎?
開國際玩笑。現在的江水,尿湯子,還能入口嗎?水猴子一如當年,說起話來依然那麽尖銳。
那是井水?
外行!連水都品不出來。告訴你,這是真正的山泉水,從觀音山背麵的泉眼裏取的,一桶五塊錢呢。
娘地,吃個茶還要買山泉水,這小子活得也忒講究了,都是跟他媽學的。我細細地品了品味兒,咂咂嘴,由衷地讚道:的確好水,和我平時喝的茶就是不一樣。
水猴子得意地笑了:也就是你吧,聽我母親講過水經,才讓你見識見識。換了別人,才沒得這個福分呢。
那可多謝了。對了,水娘呢?你母親還好吧?
家母已經過世多年了。
過世了?
我知道,水娘如果活到今天,也應該是一位古稀老人了。可是,在我的記憶中,那模模糊糊的影子還是那麽動人。
本來,我很懶,用我媽的話,油瓶子倒了都不帶扶的。可自打認得水娘那天起,我變得勤快了。不用大隊長招呼,水瓶裏還沉甸甸的,我也倒掉,屁顛屁顛地跑到水娘的老虎灶。水灌滿了,還舍不得走,一邊和水猴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鬥嘴,一邊斜著眼偷看水娘。她懶懶地依在灶邊的木柱旁,手持篦子梳攏著黑亮的長發,眉眼忽閃著來往的行人,唇齒流露著甜津津的笑意。見我呆得時間長了,水娘便會轉進屋裏,一忽兒又掀開門簾,遞給我們一把瓜子,一捧炒米。
轉眼就是個把月,我成了水娘家的常客,水猴子也成了我的好朋友。一旦大隊長他們出去革命了,水猴子就大搖大擺地來到大隊部,和我們警衛班的幾個半大小子們鬥雞、打彈弓、捉迷藏。大隊部設在一座古廟裏,原來掛著佛教協會的牌子。我們進駐後,便把牌子糊了一層紅紙,塗抹上紅衛兵糾察隊幾個大字。廟裏三進大殿,有的空了,擺放著桌椅板凳,有的還是老樣子,豎立著泥胎佛像。橫眉怒目的金剛羅漢,紅紅黃黃的流蘇帳幔,是我們藏貓貓最好的去處。一日,我和水猴子碰巧躲到一尊半人高的菩薩身後,地盤兒太小,兩人挨挨擠擠,竟然在菩薩背上頂出一個洞。伸手進去摸摸,裏麵有東西。掏出來看看,七七八八一堆物件,玉環、戒指、銅錢、鐲子,還有畫著符的黃紙卷兒。這下子,我們迷藏也不玩了,登上爬下,在高高矮矮的佛祖菩薩背後挖洞掏心。不一會兒,每個人的手上都捧了一堆花花綠綠的寶貝。
我要拿回家,給我媽看看。水猴子扒著我耳朵。
都是四舊,有什麽好看的。
我媽喜歡。
那你當心點,別讓人看見。
水猴子高高興興地跑了出去,才幾分鍾,就哭喪著個臉轉回來了,腦門上還捂著塊透出血跡的白紗布。
怎麽回事兒?
我媽打我啦。
憑什麽?
我媽說,菩薩身上的東西不能碰,有神靈,拿了要遭報應。
你媽封建迷信。
我媽從來沒有打過我。嗚嗚…”水猴子抽泣著,好像特別委屈。
疼不疼?我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
這不是她打的,是我跌到灶台上,自己碰破的。水猴子一邊說著話,一邊爬到泥胎菩薩背後,從褲兜裏掏出那幾個方方圓圓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放進洞口。不知為何,我也跟著爬了上去,把口袋裏的東西放回洞裏。興許,我不是怕什麽報應,隻覺得這是水娘的話,我應該聽。
過了幾日,冷清清的大隊部裏突然熱鬧起來。兩邊的偏殿變成了牛棚,關進一大批牛鬼蛇神,都是各單位送來的,男男女女幾十號人。大殿裏堆滿了抄家沒收的四舊,東西太多了,裝不下,隻好在天井裏堆了幾個籮筐,陽光映照,滿院子耀眼的珠光寶氣。
傍晚,我去打開水,水娘叫住我:小侉子,等一刻。讓小猴子一道去,給裏麵的人送點溫水。
我疑惑地看著她:給誰送水?
給裏麵關著的人呀。
他們都是牛鬼蛇神,階級敵人。
水娘的目光很柔和:不管怎麽說,他們也是人。尤其是女人,晚上要用水。
我癡癡地看著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從那天起,每晚水猴子都跟在我身後,吃力地拎著一隻大木桶,桶裏晃蕩著溫燙的水。
眼見快過春節了,一個陰冷的下午,我正在值班看管牛鬼蛇神,突然聽到外麵鑼聲陣陣,口號喧喧。忍不住好奇,把偏殿上了鎖,偷偷溜到大門口。水娘家灶台前擁滿了人,都是戴紅袖章的老頭老太太。水娘被圍在中間,胸前掛了個紙牌子,寫著一排大黑字打倒反屬水觀音。一個老頭敲著鑼,一個老太太揮動著一把剪子,嘴裏罵罵咧咧,你個狐狸精,剪了你的頭,看你還敢勾引男人。水娘直挺挺地站著,嘴角露出微笑,眼眶含滿淚水。我怕水娘看見,轉身跑回廟裏。日落時,我又偷偷溜到大門口,巷子裏冷清清的,人沒了,水娘家的灶台上了門板。
我無精打采,遠處傳來的老鴰叫更讓我心煩意亂。站在廟堂天井裏,看到巷子對麵老榆樹上棲落著兩隻黑烏鴉。狗東西,你們也來湊熱鬧。我從屁股後麵拔出彈弓,又隨手從身邊的籮筐裏抓了一把紅紅綠綠的石頭
這家翡翠店就是我母親開的。她老人家過世後,我才接手。喂,小侉子,想什麽呐?
嗬,對不起,走神了。我在想,那年水娘被批鬥後,你和你母親一下子就不見了,你們去哪兒啦?
我們回鄉下老家了。
怪不得的呢,後來幾年我從你家門前路過,也沒見到你們。對了,你說這翡翠店是你母親開的,水娘不是開茶爐的嘛,怎麽想起來做翡翠生意啦?
水猴子瞅了我一眼,神秘地笑笑:看見那尊龍石種觀音了嗎?都是從她起的由頭。
是嗎?說來聽聽。我很喜歡聽故事。
你知道,我母親人心善,左鄰右舍的沒少得到她的好處。街麵上好事之徒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她水觀音。文革那年,人都瘋了,居民區的紅衛兵批鬥我母親,還剃了光頭。她一生好麵子,便有了輕生的念頭。那天傍晚,她打發我出去買東西,自己弄個根繩子掛在我家後院的老榆樹上。才把脖子套上去,突然眼前閃了一道光,從樹頂上掉下來一塊綠盈盈的石頭,仔細一看,就是這尊翡翠觀音。她覺得,這是菩薩顯聖了,觀音娘娘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自己還有兒子,日子再難,也要活下去。於是她把我帶到了鄉下,跟一個親戚學玉石手藝,後來就開了這家店鋪,這尊翡翠觀音也就成了我們的鎮店之寶。
不可思議,天上掉下來翡翠觀音,聽上去像個傳奇。娘子在一旁感歎不已。
從水猴子的店鋪出來,我深深地歎了口氣。
娘子奇怪:見到老朋友該高興啊,你歎得哪門子氣?
於是,我給娘子講了水娘的故事,最後說:你知道嗎?那個龍石種的觀音,那天晚上,就是我一彈弓射出去的。
真的?娘子愕然。
我苦笑著點點頭。
娘子也笑了:唉,我說的吧,你呀,窮命。不過還好,救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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