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善齋主

書多方覺更糊塗, 名利雙休隱江湖。 閑來臥釣煙波上, 忘問東君有魚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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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善齋主:《河東四子》之二 譚子

(2014-10-30 12:06:52) 下一個
譚子
譚子愛詩。說他“愛”詩是因為他張口閉口總要引上那麽一兩句詩一樣的東西,我們一下子聽不懂,他就會露出一副不屑的模樣,弄得我們好生惶恐,好生慚愧。
 
譚子皮膚很黑,人也很瘦,鼻粱上架著一付咖啡色眼鏡,文質彬彬的,挺有點詩人氣質。春節回揚州,到他家去玩,認識了他爸爸,一個豆製品廠的會計,也像譚子那樣,又黑又瘦,說起話來有點兒神經質。他家房子不大,卻顯著古老,堂屋的牆壁都鑲嵌著木板。正麵掛著毛主席畫像,畫像下麵供著一疊紅寶書,爿著一個歪歪斜斜的“忠”字。與一般人家不同的是,毛主席畫像兩旁掛著一付綾裱的對聯:
 
百世澤長流,開天辟地熒日月
三陽東有兆,乘風破浪定乾坤
譚子不無得意地對我說:“這對聯是我爸作的,暗含主席的名字。”
 
堂屋兩側發黃的木板上左一處右一處白乎乎的粉筆印兒,朦朧可見“秦淮曉月隨入夢,維揚夜雨細無聲”的字句。看上去,譚子愛詩乃屬家傳。那天,他爸爸強拉著我喝酒,兩杯酒下肚,他們爺倆就醉的語無倫次。他爸爸拽著我的手說:“老弟,人生何處不相逢,酒逢知己千杯少。來,來,幹杯。我這兒子可就托付給你了。”譚子在一旁歪仄著笑道:“爸,你喝高了。我和李子平輩論交。慨以當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李子,幹杯!”
 
譚子他媽長得人高馬大,帶著譚子的五個弟弟妹妹們在另一張小桌上吃飯。桌上的菜大都是缺胳膊斷腿兒的豆製品,素雞、腐竹、千張、茶幹。她一邊給孩子布著菜,一邊罵罵咧咧:“幹杯,幹杯,幹你個頭。滿嘴的豆腥味,掉個什麽文。哼,老母豬衝天叫,冒充高射炮。少灌點黃湯子,有本事多弄幾個錢來,不比那勞什子強?背槍子的,望什麽呆?吃飯!”
 
譚子他爸苦著個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譚子愛古詩,愛得拘泥。他作古詩講究得很,一定要“平仄”什麽的。我學他,也五個字一行,七個字一行的寫了不少。可我寫的“詩”經常被他貶得一塌糊塗,要麽“平仄”不調,要麽“失黏失對”。日子長了,我也略知了一二,想報複一下,挑挑他的不是。我說這句應該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你寫成“平平平仄仄平仄”,錯啦。他一翻白眼:“懂不懂?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沒輒,再挑吧。好不容易又找到一句,隻有一個平聲,這次可逮住了,不但“平仄”不對,而且是“犯孤平”,乃詩家大忌。他又翻翻白眼:“看看下一句,隻有一個仄聲,這叫‘拗春體’,下句救上句。”我也不知究竟誰是誰非,反正譚子是“墨索裏尼,總是有理”。
 
不知道“文人”是不是都這份兒德行,說得好聽點是“情緒化”,說得難聽就是“神經兮兮”。譚子就有點神經兮兮的,他會為讀了一首詩、聽了一首歌而抱頭痛哭,慘不忍睹。譬如他喜歡纏著顏子拉一段“病中吟”,顏子拗不過他,可沒拉幾句他就捂著臉跑了出去。我們抄來“知青之歌”,纏纏綿綿的,本來騷子的男中音唱得挺撩人,可搭上譚子尖細的嗚咽就變得了無生趣。高崗子上挖墳時我寫了一首打油詩:“野草覆黃土,朽木掩枯骨,誰想百年前,生龍又活虎”。給譚子看了,他發癡發呆,熱淚長流,隔天眼睛還紅腫腫的。可另一方麵,他也會促狹地捉弄人,而因此笑得喘不過氣來。
 
一天晚上,我們都坐在河東宋大爺家屋前的空地上抽旱煙。宋大爺家的兩個遠房侄子,一個叫宋銀元,一個叫宋美元,也和我們一起湊熱鬧,胡天海地的瞎聊。這哥倆都二十郎當歲,父母在"三年自然災害”時餓死了,小哥倆要了幾年飯,才保住小命。家裏窮,沒錢娶媳婦。弟弟美元到江西幫工割稻子,拐回來一個贛南小姑娘,明鋪暗蓋地合了房。家裏就一間草屋,哥哥銀元沒地兒睡,鋪蓋一卷上了河工。可這不是長久之計,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哥倆兒輪換著外出打工,那江西小媳婦也就“共產共妻”了。這事兒村裏人人知道,動不動指著銀元美元,問小媳婦懷裏咂著奶頭的孩子誰是他爹。今個正輪到他哥倆換班的時候,一人捧著一大鬥碗大麥碴子山芋粥,蹲在地上,呲溜呲溜地轉著邊喝,不時地同我們瞎掰咧。
 
銀元說:“知道不?‘文攻武衛’上天了。”我們一頭霧水,不知道他說的個啥。銀元看我們沒反應,補充道:“公社話匣子裏說的,還會唱‘東方紅’哩”。譚子鬥然哈哈大笑,撲倒在騷子身上,我們一楞神兒,也大笑了起來。“什麽‘文攻武衛’,那是‘人造衛星’”,騷子一口旱煙嗆得直咳嗽,邊笑邊糾正。
 
銀元臉上有點訕訕的:“唉,還是知青能。要上點學,也不遜你們。農民苦,老天爺派的,命中注定!”銀元話音剛落,譚子尖細的笑聲又冒出來,揉著肚子半天才緩過氣,指著銀元美元說:“你們窮的不是命,窮的是名。你瞧你倆的名字”,譚子用旱煙鍋敲著美元手裏的大鬥碗,像說快板兒似地:
宋銀元、宋美元,  
銀元美元都是錢,  
哥倆白白把錢‘送’,  
不怨名字反怪天?  

說罷又笑絕在地。我們雖然也陪著笑,心裏卻覺得譚子有些尖酸刻薄,拿人家老實人咂味兒。
 
也許是先天不足,也許是後天營養不良,譚子的身子骨夠薄弱的,動不動會暈過去。隊裏不敢給他派體力活,就讓他曬個草,看個場,轟個麻雀,一年下的工分連個口糧都掙不回來。逢年過節的,我們回揚州,他一個人留在隊裏,那是因為連船票都打不起。他爸爸一個人賺的那三十幾塊錢要養活七八口子,譚子即便回去,他媽媽也不會給他好臉子。我們知道他家窮,沒錢買肉,就時不時地給他捉點田雞、河蚌什麽的補補,可這些玩藝兒沒醬沒油的怎麽做都不好吃。自打那次在高崗子“遇鬼”後,譚子愈發病重了。他不止一次地告訴過我,他真見過鬼,那鬼是他死去多年的外祖父,不說話,光向他招手。他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自言自語,哭一陣兒,笑一陣兒,讓你瞅著汗毛直豎。
 
秋裏,大隊結了幾條船,披紅掛綠地到公社糧庫交公糧。我們男知青都上了船,把譚子也捎上了,不讓他撐篙搖櫓抗笆鬥,隻靠在船頭一堆稻草上打草把子。公糧入了庫,我們打道回村。河東小隊的小隊長拿著簸箕把倉底的稻子掃出滿滿兩笆鬥,路過代銷店時換了兩掛子肥肥囊囊的豬肉。這是每年交公糧的保留節目,用“倉底子”換肉,然後大家美美地撮上一頓。譚子打的草把子立馬兒派了用場,把一座土坯爐子燒得紅旺旺的。小隊長切著肉,一邊嚷嚷:“嘿,都來瞧呀,五指膘,比得上河西張寡婦那團腰”。
 
肉下了鍋,香氣四溢,幾條船上的老少爺們都攏了過來,鼻子糗糗地,一個個迫不急待。才燒到六成熟,小隊長就揭了鍋,順手還加了一瓢河水,說是去去火。既無筷子也無碗,且不管燙不燙,大家夥伸著手往鍋裏撈,油糊淋拉的大肥肉塊亮晶晶的,吃起來嘎支嘎支帶著響兒,可真過隱。不少日子沒見葷,嘴巴裏都淡出鳥兒來,我們幾個知青一點兒不比農民們遜色,一晃兒那一鍋半生不熟的豬肉就被搶了個底兒朝天。
譚子唆著手指頭,吟道:
無竹無肉半年長,  
乍遇佳肴措手忙。  
饑腸不辯生滋味,  
入口饒饞二分香。  
 
看上去意色闌珊,興猶未足。
 
我們唱著歌,搖著櫓,興高采烈地回村。還沒到“采花溝”,一個個就覺得肚子咕裏咕嚕不對勁兒。小隊長把櫓一扔,擄下褲叉子,連稀帶屁地噴薄而出,還不好意思地解嘲道:“媽媽的,吃滑腸了。”不一刻,船幫上撅出一排白晃晃的屁股,弄得滿川河道都是臭氣,船尾的漣漪裏泛著黃漿,水波上漂浮著油花子。這一來,譚子打的稻草把子又派了一回用場。怪得很,我們都拉得不亦樂乎,譚子卻像個沒事人似的,一隻手捂著鼻子哧哧地笑,另一隻手左一揚右一揚地給我們扔稻草把子。
 
回來的第二天,金子夾著鋪蓋到了我們組:“沒法住了,沒法住了”。原來譚子半夜裏開始上吐下瀉,竟然虛弱地出不了門,全嘔在自己的小屋裏,整個茅草房裏腥酸惡臭,怪不得金子躲到我們這來了。兩天後,美元家的江西小媳婦來找金子,說你們得想想辦法,再不譚子就要死了。
 
我們喊上大隊“赤腳醫生”到了河東,知青屋裏靜悄悄地,門大敞四開,幾隻麻雀在桌肚底下飛來跳去,看來騷子也逃出去避難了。譚子的小屋裏一片漆黑,還散發著一股酸腐氣。我們點起煤油燈,看到譚子鬼一樣佝僂在床上,滿臉青煞,眼窩像兩個黑洞。“赤腳醫生”給譚子打了兩針葡萄糖。譚子含著淚,拉著我們的手:“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我們紮了個擔架,抬著骨瘦如柴的譚子到了縣城,打了張船票,送譚子回了揚州。那年年底,我回城進廠當了工人。忙亂過一陣,就去看譚子,他爸爸說譚子恢複得不錯,已經返回興化了。不久,我收到譚子從村裏寫來的一封信,裏麵夾著一首淒涼的詩:
寒夜驚殘夢,  
孤飛雁遠聞。  
遙知方向失,  
更惜伴群分。  
 
獨影空隨月,  
悲聲報與君。  
鄉音難托寄,  
望斷萬重雲。  
 

五年之後,我讀完大學,留校當了老師。一天下班回到宿舍,門口守著一個黑瘦瘦的身影,是譚子。他還在興化的那灣小村插隊,至今都七年了。二十多歲的譚子看上去像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行動遲緩,眼神木然,當年那份兒瀟灑的詩人氣質蕩然無存,隻是還帶著那副咖啡色的眼鏡,眼鏡腿兒上纏著烏灰的白膠布。他要我幫個忙,寫一封信證明他患精神病,這樣才能辦理“病退”回揚州。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譚子。他走了,帶著我給他的五元錢,五斤糧票,還有那封證明他有精神病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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