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善齋主

書多方覺更糊塗, 名利雙休隱江湖。 閑來臥釣煙波上, 忘問東君有魚無?
正文

獨善齋主:《河東四子 - 三十五年後》之一 譚子

(2014-10-31 06:09:23) 下一個


譚子


遇到譚子完全是個巧合。他家的舊居早沒了影兒,那地方戳著一座新蓋的樓,妝點得美倫美奐,霓虹燈一閃一閃,映出個眼熟的大“M”,空氣裏流浪著一股子“油炸法蘭西”的香味。揚州變了,從當年那個纖細嬌柔的小家碧玉變成個渾身珠光寶氣闊太太,雖然眉梢眼角還藏著點秀氣,但原來那副小身子骨兒上堆滿了贅肉,有點兒讓人目眩,生怕她一下子喘不過氣來。
 
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從“文昌閣”走到“四望亭”,聽說那裏有一條“美食街”,不由地食指大動。俗話說,穿在蘇州,吃在揚州。揚州再變,吃不會變。轉過四望亭,眼前兀然湧現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大排擋”,頓時令我感到“震撼”。瓊瑤筆下的公子格格們動不動就喜歡“震撼”,這樣的電視看多了,弄的我們一家老小也被傳了染,不管什麽都瞎“震撼”。而今晚的“震撼”是由衷地“震撼”。你看,數百個架子車前人頭躦動,煙火翻騰,霧氣彌漫,香甜麻辣鹹酸臭撲鼻而來,赤橙黃綠青藍紫滿目皆是,辟辟啪啪的炒菜聲,呲呲喇喇的燒烤聲,南腔北調的吆喝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像是一支幾千人的大樂隊,演奏著一曲“吃在揚州”的交響樂。這種場麵,能讓你不為之“震撼”嗎?
 
我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擠過去,熱得渾身冒汗,薰得頭昏腦漲,看得眼花繚亂,不知道該在哪個攤前坐下來,安撫一下漉漉饑腸。擠著走著,眼前驟然一亮,迎麵的架子車上紮著一座綠盈盈的竹亭,亭裏瓏紗罩下擺著鮮篷篷的青蔥紅椒,車旁立著一個俏生生水靈靈的姑娘。她身著白底兒藍花的掐腰小褂,係著紮青臘染的團兜圍裙,紅絨繩束著黑亮柔軟的長發,鬢角還垂著兩縷細溜溜的小辮兒,點綴著幾個晶潤玲瓏的小發卡。哇塞,好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嬌娃。
 
低頭看,腳下擺著七八隻小竹凳兒,圍著兩張園竹幾,上麵放著三四個小竹筒兒,裏頭裝著胡椒辣油。再抬首,竹亭的兩個前柱上包著黃澄澄的毛竹瓦,刻著一副黑漆勾底的楹聯:
 
無緣客奔香風去
有意人逐臭味來

 
竹亭簷下,懸掛著一塊竹匾,上書五個隸體大字:
 
譚記臭豆腐

臭豆腐?酷!一個臭豆腐攤子竟有如此之雅興,對聯出得恰如其份,嚴謹工整,不卑不亢,令人回味無窮。我正在咀嚼著對聯裏的深意,耳邊傳來一句脆生生的揚州話:“老爺子,請坐下來煞,我家的臭豆腐刮刮老裏叫,你嚐一嚐就曉得啦。”那位姑娘俏立在我麵前,笑意嫣然,一臉燦爛。我一定神兒,“老爺子”,是叫我嗎?WOW,我都成了老爺子啦?仔細打量著麵前的姑娘,心裏又是一通“震撼”,怎麽會這麽眼熟,這苗條的身量,這俏麗的臉龐,這迷人的眉眼,不活脫脫地是當年的琳子嗎?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相像之人!
臭味可逐,秀色亦可餐。既來之,則安之,老爺子我坐下來,點了一客臭豆腐。

這時,車旁多了兩個人,一男一女,隱在霧騰騰的爐灶旁。隻見他們從小竹籃裏掏出炸得焦黃的臭豆腐,放在滾滾翻花的鹵水裏,頓時一股臭哄哄香噴噴的味道直衝大腦。不一刻兒,那個男人從霧氣裏鑽出來,端著一碗熱辣辣的臭豆腐,放在我麵前,“老先生,慢用。”方要轉身,我一把拽住他:“譚子?是你嗎?”那人一驚,黃濁的眼珠透過漬著水氣的鏡片盯了我半晌,突然大聲喊道:“李子,你是李子!琳子,盈盈,李子回來了!”
 
自打最後一次遇到譚子,已經二十七八年了。乍一看譚子似乎變化不大,還是那黑瘦的樣子,帶著一副咖啡色眼鏡,但額前多出了幾條皺紋,鬢角也變得稀疏斑白。煙霧裏,那俏丫頭攙出一位頭發花白的女人,慢慢走到我麵前。我的天,這就是我們年青時都在夢中臆想的琳子嗎?我想起她被金子從“采花溝”救上岸時那個嬌柔嫵媚的笑厴,猶如海棠含露;我想起她哭訴華子的身世時那種楚楚可憐的模樣,恰似梨花帶雨。那個琳子哪兒去了?是眼前這位麵色蒼老目光呆滯的婦人嗎?我看看這女人,又看看依在她身邊的那個姑娘,依稀辯出琳子過去的影子,果真是她!
 
“琳子,這是李子,咱們一起插隊的李子。還認得嗎?”譚子拉著我的手,興奮地朝琳子說。

琳子木呆呆的大眼裏閃了一絲光,嘴裏喃喃著:“李子?李子。”隨即又暗淡謨然,轉身朝爐灶走去。

譚子似乎對琳子的表現習以為常,他拉過那位姑娘的手:“這是我女兒,盈盈。叫李伯伯。”

盈盈俊俏的小臉上帶著一抹兒羞澀,含笑的眼梢裏透出一點兒好奇,脆津津地說:“李伯伯,很高興見到你。從加拿大回來啦,要住上好些天吧。我爸爸經常提起你,說你是他年青時最要好的朋友,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他,他一直想找機會報答你。我們家這個樣子,能報答什麽?”盈盈黑長的睫眉忽閃了兩下,俏皮地一笑:“好地煞,我就去買瓶酒,回過頭來弄兩個小菜,讓你們小雅下子。”說罷,輕盈地離去。
 
譚子顯得很激動,拉著我的手說:“李子,總算又見麵了。老嘍,老嘍。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你白頭發比我還多,當教授用腦子用過度啦。”我覺得訥悶兒,二十多年沒見,他們怎麽知道我的狀況呢?一問,才知道是金子告訴的。金子是我家二老的世侄,逢年過節的總要登門送個禮作個揖。金子也是“譚記臭豆腐”的常客,隔三差五的就來看看“二妹子”和盈盈小侄女兒,順便擄兩碗臭豆腐。
盈盈回來了,一雙靈巧的小手麻麻利利在竹幾上布了四碟小菜,兩套酒杯碗筷,打開一瓶“洋河大曲”,回眸一笑:“李伯伯,爸爸,你們聊吧。我幫媽媽照顧生意。”弄得我心裏好生羨慕,好生遺憾,我怎麽就沒一個這樣乖巧的女兒。
 
“譚子,說說吧,這些年你是怎麽過的?”三杯酒下了肚,我急切地想知道譚子這二十多年的故事,尤其是他怎麽和琳子成了一家子,而琳子又如何變成今天的那個模樣。
 
譚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喝幹了杯中酒,又滿滿地斟了一杯:“幹了!”我倆對飲之後,譚子眼圈兒有些發紅,顫聲說:“李子,我不講,金子騷子他們也會告訴你。我命苦,琳子命更苦哇。”趁著酒勁兒,譚子給我講了這二十多年前發生的故事...。

插隊六、七年後,我們一幫知青都陸續離去,有的上了學,有的當了工人,村裏隻剩下琳子和譚子。他們實在忍受不了那份兒辛勞和艱苦,孤獨與寂寞,想方設法地要離開農村,要回家。然而,琳子家庭出身不好,譚子父母無權無勢,回城之事如同泡影。常常兩個人對著煤油燈以淚洗麵,痛惜青春已逝,前途渺茫。萬般無奈之下,譚子走了一步絕棋,裝“瘋”,辦理“病退”回城。琳子勸譚子不要走那條路,即便回了揚州,一個精神病人也找不到工作。但譚子決心已定,一意孤行。他那次到南京,就是要我的一封信,證明他確有“精神病”。
 
哪知譚子從南京回到村裏,看到一幕他再也想象不到的慘狀:琳子赤身露體,一絲不掛,篷頭散發,渾身汙穢,嘴裏哼著不成腔的小調,在“采花溝”的大壩上蕩來蕩去,身旁還圍著一群光屁股娃子,笑著罵著,朝她身上吐啐沫扔土塊。震驚之下,譚子忙問村裏老鄉出了什麽事兒,村裏人都有些慌恐不安,躲躲閃閃,隻說這閨女得了“花癡瘋”,有個把兩天啦。譚子匆匆忙忙扯下床單,趕到大壩,把琳子團團裹住,連拖帶拽地帶回河東的茅草屋。
 
自此後,琳子隻認譚子,隻吃譚子喂她的飯菜,隻穿譚子給她的衣服,隻讓譚子為她清洗,隻睡譚子墊好的床鋪。但她確實瘋了,要麽滿地轉來轉去,嘴裏不停地哼著小曲,要麽一個人坐在那兒,兩眼直空空地瞪著前方,問她什麽話,都像沒聽見一樣。就這樣過了一個月,譚子的“病退”報告被打了回票,說是理由不充分,證明信都非醫院所出,不能生效。多麽辛辣的諷刺,多麽殘酷的現實,想裝“瘋”的沒瘋,不想裝“瘋”的倒真瘋了。
 
其實,就算上麵批準了譚子的報告,譚子也不會一個人離去。這些年來,譚子已經不知不覺地愛上了琳子,每當看著琳子那清麗脫俗的臉龐,譚子都會心疼心悸。隻不過譚子自愧不配,再加上琳子平日裏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那份清高,譚子隻得把一段刻骨情思深深地埋在心裏。如今琳子瘋了,譚子除了昔日對她的疼愛,又增添了幾分憐憫。琳子離不開他,他也舍不得遺棄琳子。在征得琳子父母的同意後,譚子娶了琳子為妻,並以照顧病人為名,雙雙“病退”回了揚州。
 
“琳子到底怎麽發病的?”我冒然地問。

譚子拎起酒瓶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就是大隊民兵營長那個狗娘養的,他半夜裏從窗戶鑽進去,把琳子給...。”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沒等譚子說完,我打斷道:“你們沒有上告?”

“怎麽告?誰去告?琳子當時就瘋了。”譚子摘下眼鏡,撩起圍裙,擦了擦臉,那上麵混合著淚和汗:“這事還是河東宋大爺偷偷告訴我的。媽媽的!我離開前,給了半截吊五毛錢,讓他半夜裏把民兵營長家一把火燒了。”
 
“半截吊?他也老大不小的了,他敢幹?”

“他敢!你看半截吊傻,他心裏明白著呢。他恨死了民兵營長,那狗娘養的把半截吊沒過門的小媳婦也糟蹋了。”

“這狗日的!”我狠狠地罵了一句許久沒用過的粗話,接著問道:“沒燒死人吧?”

“人沒死。家燒的一光二淨。村裏人站著看相,沒人幫他。”
正說著,盈盈輕飄飄地走過來,送上兩碗才出鍋的臭豆腐,甜甜地一笑:“李伯伯,多喝點煞,難得回來一趟。老爸,媽媽說你肝不好,差不多就打住吧。”
 
譚子親昵地拍了一下盈盈的小手:“好丫頭,你別管,爸爸今天要一醉方休。”說罷,又和我幹了一通酒。

“回城後,我們的日子過得更艱難。我分配在社辦廠看倉庫。我家裏人多,沒房子住,就在倉庫邊搭了個披子,我和琳子像是流浪的叫花子,縮在那狹小的蘆席棚裏,沒水沒電,嚴冬臘月似寒窯,酷夏三伏如蒸籠。真還比不上插隊的那間茅草屋。一個月才二十四塊錢,隻留幾塊作夥食費,剩下的全花在給琳子治病上了。過了幾年,琳子的病穩定了,也能基本自理了,就是腦子不好使,隻能教她幹一些糊紙盒子那樣的活。85年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一年,我們有了盈盈,我也頂替了退休的父親,到豆製品廠當了正式工人。好不容易才把日子走上正軌,廠子又出了問題,經營不善,負債累累,關門大吉。我這又下了崗,沒了生計。一家人要吃喝,盈盈要上學,我真絕望了。多虧了騷子幫忙,給我搞了個體餐飲許可證,這幾年就靠賣臭豆腐謀生了。”

 
聽了譚子這淒慘潦倒的故事,我感慨萬分。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一聲歎息:“真難為你了!”

“我這人,一生倒運,活的膩味、無聊、發黴、長毛。看過個美國電影,叫個什麽來著?對,《阿甘正傳》。那個傻不拉幾阿甘說,人生是一盒巧克力。胡說八道,有誰生活的那麽美?也許他名字起得好,叫個‘阿甘’,所以一生一世甘甘甜甜。我們呢?”譚子敲打著酒瓶子,念道:
十五六時打砸搶,  
二十郎當下了鄉。  
三十出頭進工廠,  
四十來歲又下崗。  
沒有本事沒學問,  
又沒攤個好爹娘。  
街頭叫賣臭豆腐,  
讓人越想越窩囊。  



譚子悶了一口酒,歎道:“唉,人生原本就是一場戲,別人演的是阿甘正傳,我卻在台上演了個阿苦正傳、阿臭正傳。叫我說,人生絕不是一盒子巧克力,人生是一壇子臭豆腐,聞起來真臭,恨不得倒在茅坑裏。哈哈,譚子,壇子,一壇子臭豆腐。這名字起得真好。李子,還記得我們在農村,有一次我挖苦宋家兄弟嗎?我說他倆窮是因為他們的名字,一個宋銀元,一個宋美元,白白把錢都送給別人了。其實我的名字又好到哪兒去?譚子,裝臭豆腐的壇子。笑話別人,自欺欺人!可是怎麽辦呢?苦歸苦,臭歸臭,人生的戲還沒演完,日子還得照樣過。就像這臭豆腐,丟在油鍋裏炸炸,鹵水裏煮煮,撒上點兒蔥花胡椒,再慢慢地細細著嚼嚼,還滿有滋有味。李子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挺阿Q的?”

“不錯,是挺阿Q的。”我說:“但不同的是,阿Q到死都沒搞懂,而你卻已經把人生悟透了。一旦悟透了,也就不阿Q了。”

盈盈倚偎在譚子身旁,眨著一雙清純天真的大眼睛,對我們的話似懂非懂。譚子撫摸著盈盈的秀發,有些自嘲地說:“爸爸是一壇子臭豆腐,你媽媽是油鍋鹵水,我的盈盈就是那蔥薑辣椒。這日子聞著臭,吃起來香。老天待我也不薄啦。”
 
“饑腸不辯臭滋味,入口饒饞二分香。”我篡改了譚子當年一首詩的最後兩句。吟完,我倆舉杯對飲,哈哈大笑。
 
半夜時分,我戀戀不舍地告辭了。回家的路上,我腦海裏還浮現著譚子一家的身影,回味著譚子苦澀的人生哲理,鬥然間打了一個飽嗝,胃裏翻出一股臭豆腐味兒,一使勁兒又強咽了回去,舌津裏殘存著一絲說不清道不盡的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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