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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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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東江

(2018-08-31 18:37:31) 下一個
朋友東江

 
    李公尚

 
   東江是我多年的朋友。前不久,中國一位朋友和我通電話,問我:“還記得東江嗎?小時咱們住一個院兒……”讓我突然有了淒惶的閃念。朋友說:“前幾天東江從美國打電話來,找你的聯係方式,可能有事找你。真奇怪,你們都住在美國,怎麽會沒有聯係……”

   其實我一直在聯係東江,但他的電話和住址經常變。有次見到東江,問他為什麽總不願聯係,他說經常換手機,熟人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保留不下來。我聽了悵然。我按照這次國內朋友提供的信息,給他打了幾次電話,似乎打通了,但始終沒人接。我有了不祥之感。

   東江小時是眾所周知的“小能人"。一九七零年學校“複課鬧革命”時我們上初中,正值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發射不久,學校裏興起了“航空模型熱”。物理老師帶領同學用竹簽、紙板、塑料布、橡皮條等材料作航模,全校隻有東江製作的航模能“上天”,而且飛得最遠。那時航模“上天”,主要靠同學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在自行車不斷加速的情況下,順風用力投擲,大多數同學把模型投擲出去,滑翔個四五十米就算不錯了。有的投擲出去,滑翔十幾米就摔下來粉身碎骨。東江製作的航模,讓我手舉在空中,他用自行車內胎割成的膠皮做成發射器彈射,最遠一次兩起兩伏滑翔了一百多米,然後平穩著陸。當時帶著我們追著滑翔的航模跑的物理老師氣喘籲籲地說,東江製作的模型符合“空氣動力學原理”。

   當時我們剛學“杠杆和滑輪的機械原理”,無以想象“空氣還有動力學”。東江製作的的航模被物理老師放在學校“文革成果展覽室”裏展覽,東江不以為意,悄聲告訴我:“這是隨便弄著玩的,我真心想做的不是這個。”後來,有個同學把東江製作的航模偷走,拿回家玩兒時摔壞了,物理老師非常心疼,東江看了毫不在乎說:“我正在做更好的東西。”

   不久,東江自己安裝了一台半導體收音機。二極管三極管等元器件,都是他用積攢的文革前的郵票和搜集到的軍隊獎章等,去舊電子管市場換的。物理老師曾組織同學在物理課上,用他安裝的半導體收音機,收聽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從太空發回的信號《東方紅》。

   初中畢業上山下鄉,東江和我在一個生產隊插隊落戶,他幾乎沒幹過農活。他會釘鞋掌、修手表、做衣服、針灸推拿等,村裏的電燈、水泵、喇叭等壞了,讓他去修;有人跌打損傷、背疼腰酸,也讓他去針灸拔罐。當時村裏很多家庭都有了自行車,修車補帶更是他的強項。大隊在副業隊辦了個鐵匠鋪,經常讓他去幫忙設計和加工五金農機具;鄰近一些大隊把騾子和馬牽到五金鋪,他也幫忙釘馬掌修馬鞍等。很多人誇他是“能人“、“巧手”,他嗤之以鼻:"切!三分手藝七分工具,隻要工具順手,誰都能幹。"那時是他最充實的日子,但他仍覺得一天到晚晃來晃去沒意思,於是去公社的供銷社門前支了個攤兒,修理手表、眼鏡、鋼筆和收音機等,每天交給隊裏一塊錢。那時社員在隊裏幹活,一天掙一個工才七分錢。

   後來農村“批判資產階級法權,割資本主義尾巴”,東江支的攤兒給撤了,他就回隊裏搞起縫紉。他用被關停的維修攤兒換了一台廢舊的縫紉機,悶在宿舍裏鼓搗了兩天,改造成一台電動縫紉機,就開始做衣服。當時國家外貿部門從發達國家進口生活垃圾作為工業再生原料,其中有很多是穿用過的衣服,大都是半新呢料的。這在用布票買布的年代裏,顯然是稀有物品。縣裏把這些物資分配到各公社供銷社,用來獎勵交公糧、賣餘糧多的生產隊。

   我們隊裏得到了十幾套衣服,有男式西裝和女式長裙,但是穿起來都不合身,這就顯示出了東江的才華,他一夜之間把這些衣服全部拆掉,然後因料製宜,重新設計重新縫製,很快就給隊裏的五保戶每人做了一套新衣服。與此同時,他收集各生產隊用過的尼龍化肥袋,把化肥袋拆洗幹淨,染成藍色或黑色,蓋住麵料上原有的圖案和字母,用來做工作服。幾個月的時間,各生產隊下地幹活的社員,每人都穿上了他用化肥袋量體裁製的“尼龍工作服”,成了公社裏的一大風景。

   一九七七年全國恢複高考,東江考上了一所農業機械化學院,畢業後分在農業部工作。兩年後他結婚時我去祝賀,他悄悄告訴我,“日子過得沒意思,結婚是換個活法。”那時他住在北京和平裏,他妻子也在農業部機關工作。

  八十年代中國興起了“全民經商熱”和“幹部下海熱”,東江坐不住了,不顧妻子反對,義無反顧地辭職“下海”。他的領導認為他辭職離開太可惜,就和他商量調他去農業部直屬的一個農業機械進出口公司去“搞業務”,那時他妻子剛生了個女兒,需要他照顧。他權衡再三,同意了。當時,“王安電腦”開始在中國走俏,他在鬧辭職的那段日子裏,跑到“王安電腦”去幹了幾個月。聽他父母說,他的意願是到深圳去,創辦一個像“王安電腦”一樣的公司。

   一九九一年,他隨農業部一個團組來美國采購一批機械設備,同時接受為期三個星期的培訓。東江是團組的技術監督,並負責保管團組十二個人的出國經費。到達紐約的第二天晚上,一位中學時期的同學到旅館去看他,向他和團組人員推銷照相機、錄放機、刮胡刀、按摩器等當時對中國人來說彌足珍貴的電子產品。這位同學就是上中學時偷東江製作的航模給摔壞的那位。下鄉後他曾把東江在鐵匠鋪製作的無金工具偷出去換酒喝,一次被副業隊長抓住,要開他的批鬥會。東江不以為然,說:“鼠有鼠道貓有貓路,都是混,何必計較?”這位同學一九七八年考上了一所大學的中文係,畢業後分在一個報社當編輯,兩年前因參加“六四動亂”,來到了美國。他鄉遇故,情意篤切。同學告訴東江,他正在創辦一個“大型國際電子公司”,希望東江能和他“共襄大業”。東江對他渲染的“國際電子公司”很感興趣,尤其被他吹噓的公司“精密電子產品”激動得熱血沸騰。那位同學提出向東江借一點錢幫助公司“臨時周轉”,一星期後歸還。東江未及多想,就把自己保管的三萬多美元,留下五千備用,其餘悉數借給了他。他臨走信誓旦旦:一星期後還錢。

   一個星期後那位同學沒有露麵,東江起初認為同學可能會晚幾天來。兩個星期之後,團組要用資金,東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借錢的同學又聯係不到,他隻好如實向團組作了匯報。團組知道了這件事非常著急,催促東江抓緊找這位同學要錢,但同學杳無音信。

   直到東江即將離開美國的前一天,那位同學才電話約東江外出見麵。見麵後他告訴東江,錢他花完了,還不了。東江聽了不知所措。他對東江說:發生了這種事,你回國後一定會有很大麻煩。與其回去坐監獄,還不如留在美國。我能通過熟人,走“民主渠道”,幫你拿到美國身份。

   事已至此,東江無計可施,隻好給團組寫了一封信,連同身上保管的團組的錢,一起讓人轉交給團組,他留在了美國。後來那位同學幫東江辦理政治庇護,理由是東江在中國參加民主運動,受到了政治迫害。東江聽說後考慮再三,覺得還是以他第一個孩子出生後,單位推行獨生子女政策,他不得已做了節育手術為理由更說得出口。因為他身上確實留著他女兒出生後,他去醫院做絕育截紮手術的疤痕。

   東江在美國滯留不歸,當時在國家中央機關算件大事。單位把他定性為“出逃”,兩年後他妻子帶著孩子和他離了婚。東江獲得庇護後,用申請到的生活補助金進了一所社區學院,學了兩個學期的電腦編程,就到處找工作。他先後進過幾家不錯的大公司,但都幹不長。他的性格變得暴躁,稍與上司不和,或者上司對他業績不滿,他就甩手辭職,甚至不辭而別。

   後來他在一家台灣人開的小公司工作,搞硬件開發,倒做得風生水起。那段日子應是他最得意的時期:一是他“在給中國人自己幹”;二是他更喜歡搞硬件,不擅長搞軟件;三是他喜歡從小公司做起,把公司做大。不久他交了一位女朋友,一年後結婚。妻子是位跟他學中文的美國白人,比他年輕七八歲。婚禮時我去祝賀,問他是不是為了“換種活法。”他不屑置評:“切!三分幹七分哄,拿捏好了,女人都一個熊雞巴味道。”

   在婚禮上我遇到了當年借東江錢不還的那位中學同學,我對他說:“你從小就坑東江,他這輩子算是栽到你手裏了。”那位同學脖子一耿,一臉壞笑地說:“要不是我,他能抱上這麽耐看的洋女人?我要是東江,你天天坑我我都願意。”他貪婪地盯著東江的妻子,低聲笑著在我耳邊說:“瞧她那屁股那麽豐滿,一定性大,肯定不是雛,東江怕不是她的對手。”——他朝我擠擠眼:“這次是喝喜酒,下次見麵就說不定怎麽樣了。也就是圖個新鮮,長不了。”

   這位同學來美國後,靠給美國媒體的中文部寫文章掙些稿費,後來估計寫不出什麽東西了,就成立了個什麽“中華民主黨”,弄幾個人時不時製造點兒“民主影響”,拍一些照片或錄像作為證據,上美國政府的有關網站去申騙經費和福利。近年來看準此道的一些新移民蚊蠅爭至,光起名叫“民主黨”的就突然冒出來十幾個,為了獲取美國政府的經費,相互惡毒攻訐,讓他飽一頓饑一頓地不得安生。他亡命美國後和中國的妻子離了婚,一晃多年過去,閱盡風塵,但始終旱澇不均,顆粒無收。

   東江的婚姻,不幸被他言中。隻過了三四年,東江和老板鬧僵了:一是那位台灣老板並不把自己當成中國人,他的公司開發的很多遊戲和視頻軟件充滿了對中國人的侮辱;二是東江開發的硬件設備老板不舍得花錢投資;三是老板怕公司做大後,持有股份的東江尾大不掉。於是東江一氣之下掛冠而去。老板派人給他送去兩個月的工資,他對來人說:“請幫我辦件事,回去當麵把錢甩在老板臉上。”

   東江辭職後她的家庭很快出現了危機。婚後女方曾提出收養一個孩子,最好是去中國收養。東江不同意,他不願意撫養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他來美國後一直都給女兒寄錢,她女兒後來在美國上大學,也都由他出學費。但他女兒畢業後在美國工作成家,卻鮮有和他往來。東江從台灣老板那裏辭職後,在家裏閑呆了半年多,和妻子的矛盾日益突出。後來,他介紹妻子到中國的一所學校去教英文。他妻子去了中國,樂不思蜀。一年後,她妻子向他提出離婚,東江看完離婚協議輕輕罵了一句:“切!用洋漢堡打土狗,招致一哄而搶。”欣然簽了字。

   東江後來做的職業就複雜起來。當過導遊,幹過裝修,賣過汽車,開過出租車,還在修車鋪幹過一段時間。全憑自己的喜好。前幾年聽說他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四川的大學老師,狀似“未婚職業女性”,小東江二十多歲。兩人在網上談了幾個月,東江飛到四川去見她。女方見了東江竭盡溫柔風華,盡顯清純風騷。東江和他相處了幾個星期,就登記結了婚。

   東江回到美國後就為妻子辦理配偶移民,一年後妻子的移民手續辦好了,東江興高采烈地飛到四川去接嬌妻來美國,順便去拜見上次未及謀麵嶽父嶽母。小別勝新婚,妻子見了他,竭盡柔情後,說暫不急著去美國,她正在教課,要等學期結束才走。東江敬佩妻子敬業負責,想了想說也好,他可利用這段時間先回美國去租個像樣的房子,置辦家具,然後過兩個月再回來接她。

   兩個月後,東江再去中國去接太太,卻找不到他的嬌妻美人了。問學校,學校說她早已辭職離開了。東江按照女方提起過的她父母的家庭住址去找,女方的父母說,隻知道女兒兩個月前移民去了美國,但是沒有聽說過,這兩年她又和什麽人結過婚。東江一聽傻眼了。

   在這段日子裏,東江的父母先後去世,他在中國料理完父母的後事,回到美國一直憂鬱沉悶。半年後,他接到了一位律師從加利福尼亞寄給他的信,是他妻子委托律師寄給他的離婚協議,他看完協議自嘲地說:“這回是用肉包子打洋狗,都不知道把包子扔到什麽地方去了。”他簽了字把信寄走後一直耿耿於懷:“這世上真是無奇不有啊!為了出個國,都不怕把自己給搭進去!

   其實,出國把自己搭進去的正是東江自己。

   前年,我家的兩個車庫需要更換新門,我按照一份華文報紙上刊登的廣告,打電話請人前來換裝。第二天聽到門鈴聲,我去應門,開門一看,門外站的竟是全身披掛的東江。我見了大喜過望,趕緊請他進門。他後退一步看看門牌,說:“怎麽,是你要換車庫門?我說怎麽看到這個地址覺得眼熟呢。你看我,別人的地址我從來都不記。早知道是你,還費那些事幹嘛!”

   我見他雙眼深陷,兩腮塌凹,身上骨瘦如柴,就開玩笑說:“東江,減肥是年輕人的事,咱都這麽一把年紀了,幹嘛還趕時髦啊!”我妻子也迎出來,驚訝地說:“東江,幾年不見你怎麽瘦成這樣了?三年前你來我們家,可不是這樣!這幾年也見不到你,你身體還好吧。”東江哈哈一笑說:“有錢難買老來瘦。我瘦是瘦,不顯皺。沒事!”但他形容枯槁,我妻子和我猜度,他一定有什麽大病纏身。

   東江當天幹完活,我執意留他在我家住下來。他欣然應允。我們對酒當歌,開懷暢談,我妻子勸他盡快找個伴侶,好有個照顧。東江聽了,顧左右而言他。第二天,我留東江再住一天,他有些猶豫不決,最後還是推掉了兩個客戶,留了下來。

   第三天東江離去,又杳無音信。後來聽說,東江迷上了網戀,在網上又認識了一位女友,是陝西一所大學的英語老師。仍然小他二十多歲。他這次去女方家裏住了一段時間,把女方家的情況了解清楚了,才不惜重金,和女方結婚。蜜月過後他和女方一起去廣州申請配偶移民,但是他的申請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因為他上一次的婚姻,妻子到美國不足一年就和他離婚,移民局懷疑他利用假結婚販賣人口。

   東江回到美國後,繼續在美國為妻子申請配偶移民,但屢遭拒絕。半年後,女方也毫不留情地給他寄來了中國法院的離婚判決。判決的理由是他利用出國騙婚。

   聽說這事對東江打擊頗大。

   前天,我收到了一個大包裹,打開一看,是一幅鑲在畫框裏的油畫。我想起上次東江住在我家時,指著起居室壁爐上麵的牆壁說:“那麵牆上應該裝飾一幅油畫。下次我來時給你帶一幅來。我給一位美國老太太家更換地下室鍋爐,做完後她沒有錢支付我,給了我一幅名畫。”

  我按照包裹的郵寄地址,查到電話號碼,打了過去,對方竟是東江租房的房東。我向他詢問東江的情況,他問我是東江的什麽人,我說是東江的朋友。他猶豫了一下,告訴我本月一號,東江在他租賃的房子裏去世了,直到五號才被發現。因為找不到他的親友,警察局把他的遺體拉走後,連續登了兩個星期的布告,也沒有找到他的親人,一個星期前給火化了。

   那幅油畫是房東前幾天去收拾房間時,在壁櫃裏發現的,畫框背後用膠條貼著一張紙,紙上寫著地址,房東猜想應該是東江送給別人的東西還沒送出去。東江有三個月的預付房租和保證金在房東手裏,房東就按照畫框背後粘貼的地址,打包寄了過來。

   我聽了不勝唏噓。東江的日子過得如此顛三倒四。我猜想他從我家離去後,怕把我家地址和別的客戶混淆,回去寫下來就貼在了那幅油畫上了。後來他一直沒有機會再來我家,時間長了,他想起還有一幅油畫要送我時,竟找不到他寫下過的我家地址。

   如今天人永隔,我想起我們倆在最後相處的日子裏,同榻而臥,醒醉由心,我揮毫寫過一段話給他:有些事故,除了隨緣,誰也不能解疑。有些感情,除了回憶,誰也不會提起。有些無奈,除了沉默,誰也無法驅離。來了,去了,聚了,散了,一如縹煙緲雨。聽了,看了,想了,忘了,全然雲散霧息……

   2018年8月30日
   於美國華盛頓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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