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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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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子 (原創小說)

(2014-11-24 09:31:12) 下一個
良子
       
                                                                  李公尚

 

二十多年來,每年都收到良子的來信。盡管信中多是些問候和祝願,但相互通信卻似彼此心中的祭典,一直延續著忘卻的紀念。每次拆開她的信,信紙都散發著久違的溫馨,手寫的字體始終如一的秀潔工整,滿目莊嚴和恭敬。
 
認識良子,是二十多年前。那時,我被派往日本,在位於東京霞關街的一個日本官廳工作,當地人稱我是“霞關族”。
 
當時我住在代代木上原,每天乘坐地鐵千代田線去霞關上班。東京的地鐵非常擁擠,尤其早晨上班高峰時,上車的乘客需要站台工作人員吃力地往車廂裏推才能關上門。代代木上原是千代田線的始發站,從這裏上車總會有座。我和在這裏乘車的其他乘客一樣,每天在同一時間上車,相互卻熟視無睹。
 
不久,我發現一位不知從哪站上車的年輕女士,每天都在同一時間靜靜地出現在我身旁,手扶車廂把手,側身而立。她的身體經常被擠得碰到我的頭部,她不得不經常微微鞠躬向我致歉。她身上散發著清新的氣息,讓人聯想到潔淨和美麗。有時即便我戴著耳機閉目聽音樂,聞到這種氣息,就知道“她來了”,於是抬頭看她一眼,她向我鞠躬,遂將目光移向別處。她每天換穿不同顏色的服裝,樣式卻是千篇一律的西裝上衣、配套短裙和肉色絲襪及高跟皮鞋。這種裝束在日本被稱作“事務裝”。
 
當我在霞關下車時,她早已有備無患:給我擠讓出一條縫隙,讓我體麵地站起來,離開座位,然後從容地坐到我坐過的座位上,向我鞠躬致謝。
 
時間久了,我和這位年輕女士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每天我從始發站上車,盡量坐在同一車廂的同一位置,以便她上車後容易找到我。然而,即便有時我不得已坐在不同的位置,她依然能心有靈犀地擠到我身邊,安靜地緊挨著我站立。
 
大約一年後的一天,車廂裏照例摩肩擦踵。列車過了赤阪,離霞關不到兩站時,我隱約感到身邊的年輕女士發出一陣輕微的呻吟,她的嘴和鼻子裏急促呼出的熱氣,散發到我頭上。我睜開雙眼,見麵前她穿著肉色絲襪的雙腿緊並在一起,微微扭動。我抬頭看了看她,她蹙額鎖眉,雙目緊閉,上牙咬著下唇,潔白的臉上不斷泛起紅暈。
 
我立即想到她身體可能不舒服,應起身給她讓坐。當我準備起身時,突然發現在她身後,一隻男人的手伸進了她的短裙。我不由震驚。舉目四望,四周如常:人們接股抵足鼻息相仰,卻彼此冷漠拒人千裏。車廂裏十分安靜,隻有翻動報紙或雜誌的聲音。我終於忍不住怒斥一聲:“混帳流氓!光天化日之下……
 
頃刻,全車廂的人都向我投來疑惑的目光,我周圍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年輕女士短裙下的那隻男人的手,迅速抽了回去。她身邊的幾個男人相視環顧,若無其事,無法辨別剛才是哪個男人幹的。頓時我覺得芒刺在背:很多人悄悄打量著我和我身旁的年輕女士。她深深低下頭,用雙手捂著自己的臉。
 
列車到達國會議事堂前車站時,上下車的人很多,年輕女士身邊的幾個男人都下了車,我心裏推測的那位“嫌疑犯”也不見了。車廂裏又湧入更多的乘客。我起身請年輕女士坐下,她卻依然把臉埋在雙手裏,並不理我。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當眾深深地傷害了她。在日本,人們通常能忍受公共秩序帶給個人的巨大壓力,卻不容忍個人違反公共場所形成的習慣。
 
我硬著頭皮站起身,擠向車廂門口,盼著快些到站。我比車廂裏多數站立的人高出半頭,剛才聽到我怒吼的許多乘客,此時似乎更有機會對我仇視。無論我的目光觸到何處,都會發現那些偷偷緊盯著我的目光閃避別處。目光裏充滿輕蔑和厭惡。
 
終於熬到了霞關,我逃也似地奔向檢票口,希望把身後的芒刺一剪兩斷。突然,我身後有人輕輕地喊叫:“李様,李様……”我以為是在叫別人,但一歪頭,卻發現那位年輕女士從後麵追上來,碎步跑到我麵前,深深鞠一躬,急切地說:“給您添麻煩了,真失禮,實在對不住得很……”我一怔,不知所答。窘迫中,詞不達意地問:“你知道我姓……
 
年輕女士捂著嘴,低下頭,斜視一下我的西裝外衣下掛在脖子上若隱若現的官廳出入證,上麵有我的姓名。我不由感到一種偷看別人隱私被抓住的狼狽,頓覺無言以對。過了好一會兒,她深鞠一躬,羞澀地說:“我叫岩井良子……想不到發生那種丟人的事,實在無顏麵對呢……給您添麻煩了,真對不住得很。”我的日語不足以讓我在這種場合表達自己,依舊緘口無言。
 
經過霞關站的還有日比穀線和丸之內線,列車往來隆隆,乘客川流不息。岩井良子和我靜靜地站在那裏,相對無語。其時,沉默是一種交流,能讓彼此心心相印,體會對方的感受。終於我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良子立刻不失時機地說:“對了,要趕時間呢。您是‘霞關族’吧?該走了。今後見麵叫我良子罷,請多多關照。”
 
第二天,我換了一節車廂,以避開每天那些熟視的麵孔。在我閉目聽音樂時,身邊又飄來清新的氣息,良子靜靜擠到我的身邊,一如既往,緊挨著我站立。我舉目朝她看去,她微笑著向我鞠躬,以目傳情。擁擠的車廂裏,人們鬢須廝磨,鴉雀無聲。良子默默注視著我,常嬌羞地低下頭,目光卻毫不退縮。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幾個月後,我要離開日本。最後一天乘坐千代田線去霞關時,我用反複排練過的詞句告訴良子:“這是我最後一天來上班,我要走了……”良子聽了,微微一驚,輕輕說:“啊,是嗎?真讓人難過啊。”
 
到了霞關我下車時,朝她鞠了一躬,算作告別。她卻深深低著頭無動於衷。我擠出車廂,大步離去。快到檢票口時,良子從身後追了上來,碎步趕到我麵前,擋住我的去路,深鞠一躬,氣喘籲籲地說:“明天是周末,是下星期走嗎?”我點點頭。她低著頭說:“代代木公園的櫻花開了,聽說去的人很多呢。周末不休息嗎?”我沒有回答。她靜靜地期待了一會兒,也就不再追問,雙眼盯著自己的腳尖。身邊列車隆隆,行人匆匆。
 
不知過了多久,我看了一下手表,她立刻說:“對了,明天一早我還要去賞櫻呢,乘地鐵從代代木公園車站下,然後由南門進入公園。”說完,向我深鞠一躬,轉身朝站台跑去。
 
第二天一早,天空飄起細雨。我告誡自己,這是一個難得的理由,一定不能去代代木公園,盡管從我住的地方走過去也不算遠。然而天氣很快豔陽高照,我終於忍不住午飯後要去那裏“散步”。心想,公園那麽大,怎麽就一定會遇到她。再說,昨天她並沒有約定時間,說不定她早就賞完櫻花離去了。
 
我懷著忐忑和期待,在代代木公園車站下車。公園南門,遊人如潮。舉目四望,花絮似雲。張望間,一位年輕女士身著粉底紅花的和服,腳穿雪白的布襪,踏著厚底拖鞋,踩著碎步跑到我麵前,深鞠一躬,低眉順眼地說:“您來了,想不到呢。能在這裏遇到您,真讓人驚喜。”
 
正是良子。我見她手持一把花色雨傘,猜想她一定是一早就來了,已在這裏整整等了一個上午。心中不由愧疚。她見我看她手中的雨傘,用手捂著嘴嬌羞地說;“櫻花開得真美,是嗎?雨過天晴,走一走一定別有情趣吧。”我由衷地讚歎:“你今天真美,第一次見你穿這樣的衣服,簡直出眾極了。”良子聽了歡欣地說:“啊!您真是這樣想嗎?聽到李様這樣說,真是高興得很啊。”
 
我們漫步公園,她始終距我半步,在我後側低頭跟著。我不得不經常停下來,等她並肩而行,談論天氣和櫻花。終於,她蓄謀已久地問我:“李様這次離開日本,還會回來嗎?”我說:“我希望會。”她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李様是和家人一起離開嗎?”我回答“我一個人在東京,沒有家人。”她似鬆了一口氣,繼續問:“是嗎?想不到李様是獨身呢。那麽不在日本的家人一定等待著您早日歸去罷。”我知道她是在打聽我的家庭情況,便答:“人生在世,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她點點頭,接著問:“李様經常一人在外,遠離家人不感到寂寞嗎?”我沒有回答,但她一定在想我有難言之隱。日本人和人交往,善於聞其言,察其色,觀其行,測其果。
 
於是我們沉默下來,靜靜地走著,像身邊許多日本情侶,夫行妻隨。這樣走了很久,我突然想起良子還沒吃午飯,心中一陣內疚,趕緊提議去餐館。良子聽了,感激地停下看著我,想了想,向我鞠躬說:“雖說是離別在即,但也絕沒有麻煩的理由。該回去了,李様離開前一定有很多事要做呢。真希望能幫上忙啊。”
 
我們默默地走向地鐵站。進了站台,良子突然說:“李様離開後,一定會寫信來吧?希望能夠經常通信罷。”說完,向我深鞠一躬:“拜托了。一定常聯係。務必請寫信來。不勝期盼啊!”她乘坐的地鐵來了,她欲言又止,深鞠一躬,轉身跑向擁擠的車廂。
 
我乘坐的列車駛進站台的另一側,由於是最後一站,乘車的人不多。上車後,我回身望著對麵開動的列車,突然發現良子並沒有上車。她站在月台上目送我,當看到我發現了她時,立刻高舉手臂,熱烈地搖晃。我乘坐的列車開了,她追了幾步,掏出一條手絹,遠遠地晃動。
 
離開日本不久,我給良子寫了一封信。輕描淡寫別後的一些情況,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信。接著相互連續通了幾封信,大都談論天氣季節和風土人情,卻始終心領神會地避談各自的感情生活。隨後漸漸疏淡下來,但通信卻成了一種儀式,一直伴著年節持續著,每次我都用打字機代勞,她卻從一而終用手寫作。
 
大約一年後,從良子來信的字裏行間,我猜想她結婚了,又過了一年,她似乎有了孩子,在東京做了家庭主婦。我們的通信減少到每年一封,但依舊“年年鴻雁鳴春風”。
 
兩年前,良子來信說她回到了她的家鄉平戶,平戶是日本西端的一個海島,靠近佐世保。她在家鄉開了一個魚丸店,經常有前往觀光的遊客光顧。我猜想她可能離婚了,獨自回到了出生的地方。她曾在前麵的信中說過:在日本,很多女人在孩子長大離家後,等丈夫退了休就會離開丈夫,獨自一個人過日子。因為她們厭倦了伺候了一輩子的男人。
 
前不久,我要到日本東京去,寫信告訴良子,希望順便去看望她。她回信說:平戶離東京遠著呢。已經是老太婆了,還是請在心中保留過去那些最美好的印象吧。不過,離開日本二十多年,變化實在也很大。如果真的要到平戶海邊觀光,請打聽岩井家的魚丸店,來品嚐一下平戶的魚丸呢。
 
我從東京先到福岡,然後轉車去佐世保,最後輾轉乘汽車到了平戶。一路顛簸,卻賞心悅目:良田美池桑竹之畔,房舍儼然,交通阡陌,雞犬相聞。真乃世外桃源。
 
在綠翠疊嶂的島上,我打聽岩井家的魚丸店,路人好奇地看著我,向我鞠躬說:“您是說岩井家嗎?這裏很多人姓岩井啊,魚丸店也有好幾家。不過前麵不遠就有一家。”說罷躬身引我前行。
 
路人殷勤地把我領進一家門麵不大的日式餐館,熱情幹練的老板娘盛情不怠。一會兒,一碗誘人的魚丸和各式精致的調料端上桌。我看著老板娘和藹可親的麵孔,卻無法和當年清純秀麗的良子重疊。我向她打聽良子,老板娘先是一驚,然後喜眉笑眼地說:“您是說良子嗎?我們這裏叫這個名字的人可多著呢。”我說是年輕時曾在東京工作過的良子,前兩年才回到家鄉這裏。老板娘笑著說:“我們這裏出去的女人,到了大地方,都喜歡改一個家鄉人不知道的名字。既然回來了嘛,也就不會再用過去的名字。”
 
我有些說不出的惆悵。老板娘跪坐在我對麵,一邊為我調製小菜,一邊關切地問:“是過去的情人嗎?”我低頭笑了笑。她歎口氣說:“人都是這樣!年輕時,就那麽不經意地過去了。回想起來,過去一定有過很多美好的時光罷。”我喃喃地:“我們通信有二十多年了。”老板娘聽後為之動容,激動地說:“啊!相思二十多年哪!也真怪難為的,大老遠找來,要是那個叫良子的女人知道了,一定會高興得流淚呢。”說著她掏出手絹擦起了眼淚。
 
吃完魚丸告別時,我誇讚魚丸味美,說要買一點帶回旅館。老板娘為我精心地裝好飯盒,還配送精致的調料和小菜。送我出門時聽說我要留作晚飯吃,急忙碎步跑到我麵前,擋著我的路,深深鞠了一躬,說:“真對不住得很,給您添麻煩了。如果是那樣的話,實在不能賣給您。魚丸等到晚上才吃,就沒有鮮美味道了。那樣嘛,大家會說平戶的魚丸不新鮮呢。實在失禮,務請原諒。晚飯要吃的時候,我可以讓人給您送去新鮮的……
 
老板娘把錢退還給我。對我說:“往前走不遠,是島上的旅遊協會,去那裏問一問,或許能找到你要找的良子。我真替她感動啊!”
 
我沿著老板娘指的一條路走了十分鍾,看到前麵有位四五十歲的女士在路口發送地圖,每遇遊客路過,必先深鞠一躬,解釋說,地圖是免費的,如果看不懂,她可以帶路。
 
我上前向她打聽旅遊協會,她抬頭看我一眼,深鞠一躬,熱情地說:“是打聽良子嗎?剛才前麵魚丸店的老板娘已經打過電話給旅遊協會了,大家聽說後都很感動呢。已經通知了所有姓岩井的開的魚丸店,大家都願意幫忙呢。”
 
我向她致謝,請她轉達我對旅協工作人員的謝意。她笑著說旅協沒有工作人員,在旅遊景點服務的都是各家開餐館、旅店或禮品店什麽的,大家自願組成旅遊協會,輪流在景點做誌願者義工。
 
正說著,一位開輕便電瓶車搜集景點垃圾的中年婦女過來,停下車,向我深鞠一躬,說:“是那位來找良子的先生嗎?我是旅遊協會的召集人,失禮了。先生還沒有住旅館吧,剛才旅協開會說,歡迎先生到平戶來,並為先生安排好了旅館。費用嘛,由所有開魚丸店的岩井家分擔。”
 
我深為感動。她又鞠一躬說:“先生來找良子的事,真讓人感動啊。大家羨慕極了。這島上的女人啊,年輕離開的時候都是獨身,年齡大了回來了,也還是獨身,辛苦了一輩子也沒人知道。唉!哪還有人記著來看看喲。”
 
說著,她紅了眼圈。過了一會兒她說:“呃,對了,至於先生要找的良子嘛,大家都說那是過去的名字,隻要記在心裏就行了。今天晚上,這裏所有岩井家開魚丸店的老板娘,都會去您住的旅館,送去各式自家的魚丸,免費請所有的遊客品嚐……

 
                                                   20141120

                                                             於美國佛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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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無名小綠草 回複 悄悄話 很有味道的好文。
醫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過路客123' 的評論 : 郵寄地址改成一個公共郵箱就說得通了。
過路客123 回複 悄悄話 不是有通信地址嗎?不然如何寫信給對方的。
灜客 回複 悄悄話 可惜是一篇小說,如果是一篇真實的散文那就更加感人了。
源寶 回複 悄悄話 好感人!熱淚盈眶了。
blueflame 回複 悄悄話 好,不過很惆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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