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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涼

(2021-04-09 21:09:27) 下一個

酷夏的夜晚,在故園的小巷裏,兩邊,鋪滿了男女老少。男人們都是清一色的半裸,年長的穿著老式短褲衩,年輕人都穿深藍色的田徑褲。找不到地方鋪下身子的人們,隻能乖乖地坐在小椅子上發呆,都在無精打采地乘涼。

 

行路的人們受到乘涼人的夾道“歡迎”和“歡送”,接受著他們的注目禮,遇到熟識的人互相還會打聲招呼。巷民們在道路的中間隻留出了一條羊腸小道,路人和自行車隻能走,絕不能騎行,可能會騎到路邊的飯桌上,乘涼人身上。如果騎到活人身上,那可不得了,會引爆人民戰爭的。雖說鄉人們是有點笨拙,雅號“大土豆”,但武鬥打群架也還可以,3線水平總夠得上吧。

 

當時沒有電視,也沒有好聽的音樂,隻有革命宣傳廣播;也沒有人敢玩紙牌或麻將,政府不允許,發現了就鎮壓,絕不手軟!當然,也沒有人挑燈看紅寶書。 我們那裏的人,還算得上有文化的,但都不讀詩書,不惹麻煩。隻有粗大的芭蕉扇,不時地撲打在人的身上,“啪,啪,啪啪啪”,驅趕蚊蟲的聲音,此起彼伏。人們說話的聲音也很低沉,少言寡語,他們都早已精疲力盡了,酷熱耗幹了他們的精氣神,把他們加工成了一個個幹癟的皮囊。

 

小二家的院子裏,也是這樣的畫麵。從地形上看,這是一個不大的院子,但門和圍牆都沒有了。早幾年,居委會老太們說挖防空洞需要,也沒有通知院子的主人,就把圍牆大門都拆走了。原來花園洋房的院子,現在除了沒有中間的小路,與外麵毫無二致,渾然一體。

 

天色已經很晚了,外麵的氣溫依然是34度以上,而室內更悶熱,人根本無法在室內待下去。這時,任何燈光都會讓人感覺火上澆油,更加煩躁不安。這本來就是一座有火爐之稱的城市。

 

一片寧靜的黑暗世界,一片黑暗的寧靜世界。

 

“張佬斯,…,”

“張佬斯,…,”

“張佬斯哎!你在哪塊呢,我滴格媽媽哎,你出來撒!”

 

這時,寧靜的夏夜裏,從遠處傳來了慎人而又滑稽的叫喊聲。 揚州大娘娘忽然從竹榻上彈坐了起來,她立刻意識到這是在呼喚她的聲音。

 

“小二子啊,快,快答應她,說在及塊呢,快撒快撒!”,大娘娘使勁推著睡死了過去的小二。她本是自己可以回答呼救信號的,但她是沙啞的煙酒嗓,劾死人的難聽,所以她自己是絕對不會大聲呼喊的。如果她喊出來,相信也會很迷人。

 

“在介塊哦,在介塊扭,張佬斯在介塊扭!你快來嘔……”,小二像通訊員聽到了軍令,立馬把雙手做成喇叭狀,放在嘴上吹響了起來。他的“揚州軍號”聲立刻劃破了寧靜的夜空,傳到了揚州來的王佬斯的陣地上。

 

王佬斯這時停在了鼓樓二條巷與淵聲巷交匯處的十字路口的昏暗路燈下,正在發愁不知道下麵怎麽走呢,所以她才大放悲聲。

 

揚州王佬斯的聰明機智大膽放肆終於成功的解救了她。

 

小二即興的“揚州號子”,讓王佬斯立刻明白了這是張佬斯對她的呼喚,她辨別出了聲音的來源方向,輕而易舉的就摸到了張佬斯的“夏宮”,一個南京城市平民和貧民生活的地方。

 

“啊以為,真拔好找呢哦,我滴張佬斯哎,我急滴命都要拔得嘍!”,王佬斯對站在大門口迎接她的老同事張佬斯大聲的訴說著找不到地方的焦急。她並沒有等到了張佬斯的“夏宮”才說話,而是一看到張佬斯,在遠處就唱出了她焦慮。她的兩隻手說話時是向前攤開的,一邊說話一邊激動的抖動著雙手,說完了就把雙手用力一合,啪,狠狠的來了一個響亮的大巴掌,劃上了一個大大的句號。這可能是她的習慣性動作,流暢自如,一氣嗬成。這種不體麵的粗曠舉止帶著幾分滑稽,把昏昏欲睡的人們一下子啪醒了過來。他們一個個像吸足了大煙,還魂了,精神頭又上來了,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揚州來的鄉村女教師身上。

 

張老師已經把院子裏的燈打開了,把她的同事引了進來,介紹了家裏的人和鄰居,請王老師坐下,“我們慢慢說話,天太熱了”。

 

“王佬斯哎,請坐請坐,弄口茶水灌哈則,天太熱了,一動一身汗,把你現子”,小二趕緊把自己的破芭蕉扇遞給了客人。沒有茶,冷開水倒是現成的。

 

“拔能坐,我拔能坐下來啊,身上都是汗,先站哈則”,王老師人高馬大,頭上沁出了密密的油汗珠子,站著說話爽快,也涼快。她很使勁地用破芭蕉扇向著自己狂扇,掀起了一陣一陣的熱風。

 

“孫悟空”,小二沒說出聲。 他很得意,把好的芭蕉扇藏了起來。乘涼的人們都是緩緩的搖著芭蕉扇或者羽毛扇,正如扇麵上說的那樣,“清風徐來”,但王老師身上的汗水越扇越多了。

 

人們很快就從王老師急速的話語中知道了她是從鼓樓廣場那邊“拴過來滴”。她在另外一個也叫“鼓樓”的地方下了公交車,相信應該是在口腔醫院附近。走過來也不遠,就十分鍾。但她“拴”去了相反方向,越走越遠,所以她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摸到這裏。而張老師的住處是在32路電車“鼓樓”車站附近,非常好找。

 

“我關照過學校裏的孫會計,乘32路電車,到鼓樓下來,在馬路對過巷子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就是,多少人都來過,都沒費事就摸到了”。張老師又對王老師說了一遍怎樣過來的話,她把自己洗刷了一遍。

 

“張老師哎,你拔曉得扭,我是心裏砸急,你的錢裝我身上,怕出事,就想早點格見到你。看到朝鼓樓跑的車子就上了,問了司機才知道不是32路,但鼓樓就一低夠則大,好找,下來問問人就可以了。那曉得我問了格南京小狗日的,他把我指到新街口去了”。

 

王老師的話一出口,眾人哄堂大笑!

 

“弄媽媽格南京小狗日滴”!王老師氣不過,狠狠地又追了一句,周圍人笑得更厲害了。

 

王老師在後來的路上害怕再次上當受騙,問路都是找上了年紀的人,還要分別問兩個人才放心。“南京小狗日滴”讓她對南京人的印象壞透了,她感到寒心。“以前的南京人沒有這麽壞啊”。其實以前現在都一樣,以後可能更壞。

 

王老師這時才把一個小包放下來,原來她一直都背在身上,貼在前麵肚皮上。她把沾著汗水的包包打開,從裏麵摸出來一個用“手捏著”裹著的信封,把信封鄭重的遞交給了張老師,就像中共地下黨員向組織遞交介紹信或者烈士遺物那樣。電影裏都是這樣表演的,但她們沒有把手緊緊握住,搖一搖的場麵。

 

“謝謝,謝謝,太感謝你啦王老師。我手頭上早就很緊了”,張老師接著“組織”上帶來的“活動經費”,很高興,說著虛偽的客套話。

 

張老師就一個人過,每到學校放假,她總是去南京上海親戚家度過,從來不留在揚州鄉下。所以學校就把她的工資托人帶給她。

 

“啊矣為,我滴張老師哎,瞧你這個客氣話說滴,就是揚州城裏頭銀行都枯幹了,張老師都是不愁錢用滴”,旁邊看熱鬧的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張老師確實是不缺錢,她不但工資是學校裏最高的,還有海外關係給她寄來外匯,這些“秘密”大家都是知道的。張老師是當地的首富。

 

張老師收下了信封,拿在手裏,沒有拆開。王老師還是要她把錢數一數,“對個數字”,“用拔咋,我放心嘔”,她很肯定的對王老師說。

 

“既然你很放心,那我也就很放心啦,我的任務就算圓滿完成了”。王老師要告辭了,雖然張老師一再請她“坐幾分鍾,歇哈子,吃兩塊西瓜,我們也說說話”。

 

“揚州人都是孫悟空嗎?你倒變一個西瓜試試?”,小二心裏想,他是個誠實的孩子,這次沒有嘴快,變得聰明了一點。

 

王老師還是要現在就走,張老師隻好送客。就在王老師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又轉過身來,對著身後的張老師伸出了她的一雙大手,把張老師的手緊緊握住,“張老師啊,我終於找到你了,錢也安全送把你了,壓在我心裏的大石頭終於落地了”!張老師望著王老師,她不知道再怎樣說話了,她的一隻手還被王老師緊緊的握著。王老師好像怕張老師會隨時消失在眼前的茫茫人海或是沉沉的黑夜之中……

 

這時,樹梢搖動了起來,啊,風來了。

 

曬月亮的人們,散了。

 

這是一段曆史慢鏡頭回放,雖然過去了幾十年,終究難忘。

 

小二是目擊者。他覺得好生有趣,“這個揚州鄉村女教師說話何等之有趣?應該是一見麵時就說的話,怎麽放在最後才說出來呢?”,於是這個少年觀察就伴隨著疑問,像塊石頭背在身上幾十年,一個粗俗的鄉村小學女教師和她的一顆善良之心。

 

如果能用揚州話寫出來一定會趣味多一些,口惜,我拔會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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