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丁兄
十年前我在尋找他,結果扒拉出來這樣一個帖子,題目是“知道丁老師的進來下”,時間是2009-02-28 21:45:22:
數學院的,我們大一時候的線性代數老師,一個傳奇般的人物,
驚人的言論,關於ZF的……英文板書,從來不帶課本,常年一件衣服,上課還有人專門在教室外“監視”……我們都對他相當好奇。
可惜對他了解太少了,知道的同學來八一八吧?
還有,聽說他前幾天突發性心髒病去世了?真的嗎?
我不相信,他也就是五十歲剛出頭。於是我撥通了數學係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士,我說找丁老師。她愣了一下,說他已經不在了。我急了,什麽意思?她說已經去世了,心髒病。隨後她就把電話給掛了。
我一下蒙了,看來網上的不是謠言。這是2009年的九月份,按照帖子上說的,他走了都半年多了。我一下癱在沙發上,回到了一九八四年的寒假。
這是我在化學係讀研的第一年,因為做的實驗不能停下來,寒假沒能回家。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半晚時分,饑腸轆轆的我,實在不想再吃食堂的剩飯剩菜,向操場旁邊的小麵館走去。說是個小麵館,其實是個簡易的棚子,裏麵有幾張桌子,和零零散散的幾個小板凳。那裏的麵條說不上特別好吃,但是幹幹淨淨、熱氣騰騰的,再澆上一小勺肉末鹵子,在當時確實是美味了。麵館好像也賣水餃,但是因為吃不起,從來沒買過,沒有任何印象。往常這裏很熱鬧,今天因為是寒假很冷清。我兩毛五買了一碗麵條,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吃,腦子裏想著實驗中出的問題。麵條還沒有吃一半,有個人端著一碗麵,叼著煙卷兒,坐在了我的對麵。我好像見過他,瘦瘦的,眼睛大大的,炯炯有神。個子不是很高,衣服穿得很整齊,也很講究。但是翻領的呢子大衣卻很髒,領子和袖口都是黑亮黑亮的,像是打了油的黑豬皮。裏麵的白襯衫,除了袖口裏麵漏出底色外,其他地方也都是黝黑的了。他身上還有一股味兒,一種酸臭的味道。後來我在舊金山時,在露宿街頭的流浪者身上又聞到了那種味道。他開口了:“我姓丁。寒假沒回家?”,彈了彈煙頭,眼睛直直地盯著我,閃著光。我說:“我姓閆,門三閆。沒回家,做實驗離不開。”他問我是哪個係的,我回了他,也自然回問他一句。他說是數學係的,不是真正的學生,是旁聽生,準備報考北大的研究生。我問他本科在那裏上的,他說他沒有考上大學,高中都沒有好好上,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文化革命,整天和一幫文藝青年搞革命演出。他的戰友,也是他的女朋友考上了校長的研究生,他就跟著來了。學校同意他旁聽數學係的課程,本科的研究生的都可以,但是沒有輔導,沒人改作業。後來女朋友離開了他,對他打擊非常大,也沒有了居住的地方。還是燒開水的師傅心眼好,讓他住進了鍋爐房,就是大操場南邊的那個小黑屋。
麵條不久就吃完了,我起身要走。他邀請我去他那裏坐坐,我不好意思拒絕他的熱情,就跟他走進了小黑屋。裏麵確實很髒,同樣的酸臭味兒。地上有個破破爛爛的席子,上麵有一團黑乎乎的爛棉絮,這就是他的床鋪吧?他說我也沒地方讓你坐,咱就站著吧。他翻出一大疊照片,給我看他和女友的合影。都是在文藝演出時的靚照,確實郎才女貌,令人羨慕。他說:“我失去她,就失去了生命,我已經死了。活著的是數學的我。”說到數學,他把照片放回去,開始侃侃而談。真不愧是有過演出經驗,說起自己的數學理想,那個慷慨激昂、意氣風發的樣子,很難與他現在的處境聯係在一起。
從此我們就成了朋友。春節的時候我邀請他和另外一個同鄉一起過年,也正好是數學係的。我做的飯,韭菜炒雞蛋,涼拌藕片,一碟醃鹹菜,豬肉罐頭,清煮帶魚(不知道應該怎麽做,也隻會煮。現在很難想象當時是怎麽吃下去的),在食堂抓了幾個饅頭。東西很貧乏,但是無比溫暖快樂。每逢佳節倍思親,他倆在一九八五年的那個春節,就是我的親人了。
我常常和丁哥壓馬路,談他的數學理想,講他要解決的數學難題。他說他不在乎沒有數學諾貝爾獎,不在乎這些虛名。他確實像個“瘋子”,可是我能感到他那顆真誠的心。我徹底被感染,我相信他,也失去了平時的理性。我也講我的理想,講我想解決的化學問題。甚至信誓旦旦地跟他承諾,我要替他拿一個諾貝爾獎!
我們成了好朋友,一對常常在校園裏閑逛吹牛的人。有一天他告述我,他可能心髒有問題,偶爾會心絞痛。我說那你得去看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說不行,這是他研究生考試最後的衝刺了,數學是他的生命,他不能失去這次機會了。研究生考完以後,我倆也小小地慶祝了一番。又去小麵館買了兩碗麵條,加雙倍的鹵子,我請的客。丁哥沒有一點疲憊的樣子,還是那樣精神飽滿,氣宇軒昂。他說他有絕對的信心,說沒有郵寄地址,錄取通知書會寄到我那裏。我覺得自己無比的榮幸,能第一個看到他的錄取通知書。
錄取信果然來了。我掂量著這沉甸甸的信件,心情無比激動。我去年拿到自己的錄取通知也沒有覺得什麽,好像那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丁兄的完全不同了。他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完全靠自學,一個幾乎露宿街頭的人,加上情感的苦難和打擊,確實太不容易了!他讓看到了理想的偉大力量,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此言不虛啊!我飛快跑去鍋爐房,鄭重地雙手交給了他。他粲然一笑說,這有什麽,這才是第一步!
他真的走了,我懊悔沒有早一點找他。當時也是為了學習和工作,我在北美不斷遷徙,後來又去上海創業。他北大畢業後好像也出國留學了,互相就失去了聯係。等我在母校數學院找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天人永隔了。我又去了那個校園。小麵館沒有了,說早拆了。鍋爐房也沒了,搬到旁邊換成更大的了。小樹林還是原樣,二十多年過去了,樹好像也沒有長大許多。感覺一下又回到了學生時代,隻是物是人非,見不到從前的同學和朋友了。丁哥是我最難得的朋友。他出身高幹,父親是某大軍區的高級將領。可是他厭惡名利,不攀附權貴。他可以為一個女人而死,也可以為了理想而嘔心瀝血,但是他絕不苟活。這也可能是他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吧。
“小閆,你說人生沒有了理想還有意義嗎?”。丁兄的拷問,一直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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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十年代晚自修後能吃上這一碗麵會感到很幸福。謝謝分享你這段感人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