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遊人生

小散文回憶旅遊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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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無夢

(2021-03-28 09:51:08) 下一個

《今夜無夢》

        女人已經好久沒做夢了。

        身邊躺著的老公睡得昏昏沉沉的, 還打著呼嚕, 女人想, 這一過就是32年了。

         前些日子, 他們一起去拜訪朋友, 朋友夫婦都是法語教授, 退休後搬到了薩爾斯堡居住, 倆人在那裏上的大學, 談的戀愛。

        這對夫婦膝下無子。男的長得高大, 身子骨挺挺的, 雖然有點削瘦, 卻也是顯得風流倜儻, 看得出年青時的英俊瀟灑。女的美貌動人, 有一雙深不可遂的棕綠色的眼,  幾絡金發垂在額頭, 臉龐俏似德國名模海蒂•克魯姆。倆人又都是學法語的, 骨子裏就散發著別人攀不上的浪漫。

         深到骨髓的浪漫是超世脫俗的清新, 容不得屎布尿布, 所以自然而然地摒棄了生兒育女, 隻顧享受兩人的世界, 倒也怡然。

        每次到他們家做客, 總是讓人女人舒心卻也操心。一塵不染的客廳, 再嚴謹的人, 套著白手套, 也不會在任何旮旯都抹出一丁點灰。每一幅畫都掛得整齊, 左右上下的距離必是用尺量過, 肉眼見就是絲毫不差了。精心挑選出來的古典和現代裝飾品, 各自擺放在那裏, 卻渾然天成, 多一點不行, 少一點也不行。綠色植物綠碧綠碧的, 從來找不到一片枯葉。

        一切都是那麽整潔又有品味。女人每次去他們家都會自慚形愧, 自己的家是多麽的雜亂無章啊, 沙發上扔著來不及疊好的毛毯, 窗台上鮮花盛放的和半枯的綠植交叉成長, 茶幾上總留有些餅幹的渣子, 到處都是亂丟一氣的玩具。

        雖然羨慕別人家的高級感, 但女人並不喜歡這樣的屋子, 幹淨的過於壓迫, 女人一直小心翼翼的, 生怕一不小心, 隨手打翻了紅酒杯, 灑在那昂貴的地毯上, 就太尷尬了。和丈夫一起去, 丈夫總是大大大咧咧先上去擁抱女主人, 這時, 她總會狠狠地拉丈夫一把, 提醒他先脫掉鞋子。

        還是日本的玄關設計巧妙, 像一條防線, 隨時提醒客人, 脫了鞋才能進入。

        這樣的家, 精致是到了極點,  女人有點豔羨, 但更多的是不自在, 就像進了一個博物館, 展品美倫美奐, 卻隻能遠遠地欣賞, 不得摸更不能生氣了由著性子摔。

        人總不能每天生活在博物館, “美則美矣,  但肯定很弊氣, 提心吊膽不好”, 女人心裏念著, 但轉而又釋然了, 自己畢竟隻是一介主婦, 世界對她而言, 巴掌翻來覆去, 也隻有家這麽大。別人的世界, 她看不懂, 也不想費力去懂, 管好自家的一日三餐就行。

        如今女人雖說洗手做了羹湯, 年青時卻也受過良好的教育, 忙裏偷閑, 也會和三、二閨蜜逛逛展覽什麽的, 以顯顯昔日的雅趣不湮。不過, 再有名的博物館, 裏麵都是靜悄悄的, 訪客都沉浸在各自的藝術氛圍裏了。女人看來, 這都有些死氣沉沉,  就像一個家,  少了孩子們的尖叫哭喊打罵聲, 生氣也就隨著去了。

        隻是每個人都有他的居家方式,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女人也曉得, 她和她的朋友夫婦, 方式雖然不同, 但大家都是在尋求最適合自己的幸福。

        女人長在中國, 多子多孫就是福的概念根深蒂固, 但別人的人生就是別人的, 由不得去說三道四, 隻要大家快樂, 就好。

        看朋友夫婦倆, 活得是有滋有味, 在普羅望斯的陽光下倘佯, 在熏衣草紫色的波浪中翻騰, 踏遍了法蘭西的旮旯角落, 鬆露鵝肝魚子醬,  嚐遍了人間的美味, 香檳幹邕波多紅, 醉盡了世界。

        女人也向往這樣的無拘無束, 但孩子、老公瑣事羈絆著, 哪有工夫脫身啊。即使老公說他會管好孩子, 即使孩子說會照顧好爸爸, 女人還是不舍心離開, 丟下家庭, 和好友們去逍遙一番。

        如果她真的去做的話, 家人說不定還挺欣喜的。但她自己會有種隱隱的罪惡感, 仿佛是成了拋家不顧的自私女。雖說是這樣, 其實更重要的是, 她覺得比起那些浪漫, 似乎和家人在一起才更甜蜜。那些罪惡感之類的話, 也不過是為了使得自己渺小的奉獻顯得更偉大些而找的感覺, 畢竟誰也不需要她的救贖。

                           #               #              #

        “罷了罷了, 牆角八年前種下的薰衣草開的正盛呢, 摘一把曬幹了, 和普羅旺斯的有何不同呢”, 女人想著, 努力地嗅著花香, 竟覺得自己已飄在萬株花海中。

        香還是此香。一萬株的香味和一株的香味無什麽更濃更鬱, 人能嗅著的香也隻來自身邊的那株。

         女人之所以浮想翩翩, 是因為她記起那件事。

         那對法語教授朋友有一次從普羅旺斯回來, 給她帶來了好幾個小巧精致的薰衣草袋, 麻布的袋上繡著幾朵玲瓏剔透的小花, 可愛極了。他們坐在花園喝酒聊天, 夕陽湛紅, 餘暉透過樹葉, 燃燒著的整塊成了碎碎的, 灑在人間, 帶著溫度卻已相當地柔和了。他們歡快地談天說地, 背後牆上的葡萄也跟著悄聲地膨脹。

        “嘭”, 就聽見一聲脆響, 女人5歲的兒子從隔壁鄰居家回來, 撲進媽媽的懷裏, 手裏的劍鞘帶翻了葡萄酒杯, 紅酒灑了一桌, 染紅了薰衣草袋。

        “唉, 你們好不容易帶來的東西, 這麽就弄壞了, 真可惜。唉唉, 小孩就是不省心”, 女人一邊抱歉一邊擦去酒水, 又忙不迭地撒上一把鹽, 以防白桌布上留下漬點。

         世上哪有省心的孩子。孩子是父母的愛, 愛何曾不是一種負擔。因為愛, 所以擔心, 因為擔心, 所以煩心, 且是無窮無盡的,  哪有兩人世界來得瀟灑。

        可即便曾經一千遍被小孩氣得咬牙切齒, 即便一萬遍想狠狠扔下手中的活, 女人也從未有過一刻的光陰, 想去交換朋友的生活。

        朋友的生活光鮮浪漫, 井井有序, 隻是生活中少了磕磕碰碰、少了爭吵打鬧, 便缺了些味兒, 女人想, “柴米油鹽醬醋茶, 總是自家的實在些, 就是天天高級餐廳, 也得吃膩”。

         至於小孩嘛, 頑皮的時候就像辣椒, 辣得讓媽媽哇哇叫, 可愛的時候就是蜂蜜了, 甜得讓人淹沒。

        這便是生活, 五味雜陳, 若五味不俱全, 總會讓人心裏有些惶惶。

                         #               #              #

        後來有二次, 那位美麗的夫人對女人說她很後悔年青時不生孩子的決定, 但知曉時為時已晚, 她很沮喪, 甚至一度有些憂鬱, 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在考慮是否去領養一個孩子。

        “領養的孩子是否真能彌補沒生孩子的遺憾?這也許是你絕望中的一根稻草吧。但你仔細想想, 在這個年齡, 你做好準備從頭做起嗎?養孩子是一件美麗的事, 但絕不是件浪漫的事”, 婦人誠心地對朋友說。

        夫人苦笑了一下, 她也知道這是彌補人生缺陷的無奈之舉, 而這都是她和他共同造成的, 她說那種懊悔吞噬著兩個人的心靈, 讓人窒息, 仿佛唯有領養才能讓他們緩口氣。

        “領養的欲望越來越濃, 我們差點就去登記了。但後來去了一次維也納朋友的家。

        朋友夫婦和我們都是大學同學, 因為要工作, 就拖著一直沒生小孩, 等到想要時, 已經晚了。兩人便去俄羅斯領養了一個小男孩, 金發碧眼, 可愛極了, 任何一張照片都可以用作模特。

        夫妻倆潛心培養男孩, 送他去最好的私人學校。每次, 我們在老同學家留宿, 也一直在觀察那男孩, 男孩講話就像演戲劇, 雖說抑揚頓挫, 卻總讓人感到做作。

         有一次男孩想吃酸奶, 家中的幫工給他拿了一罐, 不料男孩立即摔在地上, 並忿忿地說, 給他的酸奶要舀出放在水晶杯裏, 再用銀托盤送給他, 他這才吃。

        這個男孩當時才七、八歲吧, 最讓我們詫異的是, 他的養母, 我的同學, 就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看著, 根本不去阻止, 也沒和男孩講理。

        這樣的事發生過很多次, 都在我們眼皮底下, 你想想, 我們隻是去拜訪他們, 大概衝突是每天發生的, 已習以為常了。

        事實上也是, 最近同學打電話訴苦, 說剛滿十六歲的養子吵著鬧著要搬出去獨立住。朋友們在維也納市中心有近200米的大房子, 一家三口住是綽綽有餘, 我那同學說, 她和她老公是頭疼得不行, 拒絕吧, 恐怕傷了男孩的心, 順從吧, 這可是一筆不菲的開銷, 且實在是不合理, 真是想打想罵卻是打罵不得。”

        那位夫人停頓了一下, “我們本來都快作出最後的決定了, 但看到領養家庭的這些諸多麻煩, 便打了退堂鼓。

        畢竟領養來的孩子比較敏感, 你隻能對他好, 打他罵他就是虐待了, 所以養父養母真的不易, 要付出更多的心血。隻是領養的孩子若能體會到這一點, 便是養父母的福。養育之恩, 恩重如山, 但攤上一個忘恩的孩子, 做養父母的隻能自己傷心了”。

        女人自己有二個孩子, 對夫人所言深表讚同, 便勸她放棄此念, 繼續享受逍遙的生活。且兩位都是頂尖的教授, 學識淵博, 日子決不會無聊。

                            #               #              #

        事實也是如此。夫人的做得一手好菜, 又很好客,  親朋好友滿座, 審時度勢, 高談闊論, 日子過得精致有趣。

       而關於領養孩子的話題, 至此以後, 便再也沒有提起過, 女人也沒有刻意地問過。

       這期間, 女人自己也經曆過“閉門恐慌”, 德語叫Torschlusspanik。那是她在40歲生日前, 問丈夫“ 要不我們生個老三吧”, 丈夫說“ 我們已經有兩個健康的孩子, 三個孩子, 汽車要換一部大的, 出去旅遊家庭套餐都隻是包含兩個孩子的, 不過”, 丈夫停了停, 又充滿自信地說, “如果你要, 我服從你的決定, 養總是養得大的”。

        女人想, “把責任全推到我身上, 沒門”。再後來, 生個老三的想法就撂下了, 一把年紀, 女人也不想去折騰。

        日子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著, 女人卻覺得雖不如朋友夫婦的精致, 卻也有些小甜蜜。

        後來教授退休了, 他的夫人也決定提前退休, 從他們工作的城市搬回薩爾斯堡, 他倆在那裏相識, 在那裏讀的大學, 那是一塊浪漫之地。

        女人和老公一起去拜訪他們城裏的新居, 新居也如舊屋, 一切都是經過細雕精琢, 擺放到位, 一絲不苟。隻有女人驚奇地發現, 兩人分床睡!

        女人是個直心眼的傻瓜, 就禁不住多問了一句“你們這是.....”

         “沒有沒有, 我們沒有分開, 我們一直在一起幾十年了, 也不會分開的。但他打呼嚕, 打得我睡不著, 所以我們就一人一房”。

        “我們的感情還是相當好的”, 夫人補充了一句。

                          #               #               #

         再過了幾年, 女人的老公也開始打嚕, 雖然大家害羞沉默, 但上了一定的年紀, 人人都免不了。

        剛開始推他幾把、踢他一腳, 他嘟噥著說一句sorry, 安靜了五分鍾, 便再接再厲呼嚕起來。

        女人想到那對夫婦, 但同床共枕了幾十年, 女人實在是不想獨枕孤寢, 既然魚和熊掌都不可得, 那隻有忍受。

        這樣想著, 心中便豁然了。人真是很奇怪,自己不在乎了, 這呼嚕聲便再也成不了事。

        人們常說習慣了就好, 對女人來說呼嚕聲就像催眠曲, 聽著聽著就會沉沉地睡去。

        有時半夜醒來, 聽不見呼嚕聲, 她竟會去瞧瞧一切是否正常。身邊這男人, 是她兩個孩子的父親, 孩子就像一根臍帶綁住了兩人, 她想, “ 我再踢他, 也踢不下床的”。多少年了, 女人青春不在, 有個男人在身邊, 心裏就很踏實。

        踏實到幾乎不再做夢。不再夢見初戀的情人, 也沒有曾經刻骨銘心的男孩在夢中對她微笑, 連父母都漸行漸遠。

        女人也不再想夢見任何人。她想起別人有次問她, 倘若有時光飛船回到過去, 你想見什麽人?

        她微微地一笑“我沒有想見的人”。

        女人想自己是幸福的。人們都說有所思有所夢, 女人不再有思, 也不再需要夢。

        她的日子, 白天充滿了柴米醬醋, 充滿了對孩子的掛念, 她哪有時間去做夢啊。

        隻是她還需要夢嗎?這白天的一切難道不是她夢寐以求的嗎?她的夢就在白天, 就在現實中。

         夜夜無夢,  今夜也注定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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