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紅》
講山水畫的書幾乎不講顏色, 若有, 也隻就是青綠山水圖。
其實, 我不懂古代文人用色為什麽這麽吝嗇, 讀到清代鄒一桂《小山畫譜》提出:“畫忌六氣。 一日俗氣, 如村女塗脂......."
這才恍然大悟。太過鮮豔, 就是國畫理論中俗氣的一種了, 而文人畫講究“文氣”, 水墨可表現文人的清勉之氣。 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 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 展卷便是一種人淡如菊的清逸。
這種飄然的仙氣也隻有文人士大夫能欣賞, 民間的凡夫俗子家中貼的, 還是大紅大綠的年畫, 俗雖俗氣, 但喜氣洋洋。畢竟中國山水畫太高雅寂靜了。
我剛開始學畫時, 有一種感覺, 就是顏色可以彌補素抽的缺陷。素描的功夫在於點和線, 就比如常聽說的達芬奇畫蛋的故事, 撇開真假, 但越簡單的東西越不客易畫得好。塗上顏色後, 且越多越好, 人的眼光總是最先被鮮豔的色彩吸引的。
在自然界, 如動物求偶, 光鮮亮麗的雄性總是最先得到雌性的青睞。
這也是我喜愛顏色的一個原因。
顏色雖無生命, 卻能讓畫說話, 讓畫活起來, 因為顏色是有個性的。紅得火熱, 黑得陰沉, 藍的得沉靜, 黃得大度, 紫得雍容。
其中最難弄的, 我以為是粉紅。
粉紅是很純、很嫩的顏色, 稍不小心, 就會弄髒, 不易修補, 是很難駕馭的。
粉紅又是很容易引起臆想的顏色, 清純些的如蘿莉, 複雜些的就可同誌了。臆想是比喻引起的, 所以粉紅色若使用不當, 就如占錯了隊, 有口說不清。
粉紅是有性別的, 是女性的, 正如藍色總是被聯想到男性。我兒子出生時, 隔壁鄰居送了我一箱舊嬰兒服, 她女兒穿過的, 除了粉紅色的, 什麽顏色的嬰兒服兒子都可以套上。及至我女兒出生, 她穿的雖然都是哥哥的舊衣服, 但就不需要分什麽顏色了。
粉紅還是有階段性的。好似所有女孩幼時都有一個粉紅時代, 做著女孩的夢。到了反叛期, 便實實地摒棄了粉紅, 黑色、棕色, 越冷越酷, 就是不能溫柔。等她不再叛逆, 粉紅還會卷土重來, 不過隻是這時不再是那麽純粉紅了, 那樣純色了。
可以說, 粉紅是所有顏色中最性格分明的一色。
然而, 這粉紅又有多重性格, 很難說是靜、是動。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的第一句:“桃花難畫, 因要畫得靜。”這靜字指的就是靜氣, 雖然指的是他的文章, 但比得奇妙。
桃花是粉紅色的, 粉中帶紅。寫意時是紅中加白粉, 工筆重彩是曙紅塗上一層又一層的白粉, 。紅色是火熱的, 是跳躍的, 薄薄的一層粉很難壓住紅的熱情, 紅的跳躍, 這大概就是桃花難畫的緣由吧。
櫻花也是粉紅色的。
這幾天奧斯陸的藍天下, 櫻花開得正盛, 前天看到有人發了幾張在櫻花盛開的日子“滑雪”照, 不禁感概。
簇簇櫻花開得絢麗燦爛, 極富生命力。然至櫻花飄落, 落在紙上, 卻是靜寂一片。櫻花是日本的魂, 大和魂雖躁動不安卻亦有禪宗的靜謐。
胡蘭成在段末又翻過來說:“春事爛漫到難收難管, 亦依然簡靜, 如同我小時候”。
這句話仿佛就是櫻花的寫照了。
能把張愛玲這種如桃花般妖嬈, 自恃甚高在春日裏蠢蠢欲動的女人壓得住, 也隻有如胡蘭成這般懂得春事雖如櫻花般爛漫, 但骨子裏還是靜的男人了。
胡蘭成真是一個高, 因為他懂顏色。
而粉紅色, 是所有顏色中最純、最嫩、最難定義亦是最難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