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怎麽,你們認識?周所長一走,時牢頭就問吳天,見他點頭說是,就回轉來對翁一之說,你是新進的犯人,按規矩該睡馬桶邊上,你和小吳既然認識,你又行動不方便,你可以不睡馬桶睡到小吳邊上去。又吩咐吳天,剛才周所長的話你也聽到了,他是大刑,所長要我盯緊,我就交給你,你就代我照看他了。再又回轉身向對翁一之說,你既已到這一步,我相信你什麽都能想得開了,看守所規定新來的犯人頭件事就是要背監規,這監規對你作用也不大了,就免了罷。號子裏的規矩就由小吳告訴你,你按他說的做就行了。你行動不便,輪流值日倒馬桶的事也免了。再有什麽不方便的事,提前給我說一聲。
然後就放大嗓子對所有人說,都聽好,各人犯法各人當,我們不是政府,沒有懲罰權,不能看到別人受大刑就仗勢欺人。尤其是小孫,一向跳皮搗蛋,你聽到沒有?
孫悟空就走過來說,死老頭你個老糊塗,教訓我?告訴你,我最佩服的就是大刑犯,他們才是真好漢。你看那個劉春學,我還一直看他不上眼,不曉得他倒是大英雄一個,比我敖得多。幸好走的時候還讓他穿了我的一件棉襖,到了三眼橋他就不會有那麽冷。這位新來的大哥我看又是一位大英雄,不然怎麽進來就穿戴得這麽威武。這裏的管教和看守員總是都怕他,才給他戴上這麽重的鐵鐐的。說著就走到翁一之身邊,彎下身來,大哥,我來幫你提練子。就一手拿了翁一之的被子,一手提著他的腳鐐,送他到了吳天的鋪位邊上。
吳天就仰麵望著他,你真是翁一之?
翁一之對他一笑,反問一句,你還真的不認得我了,我認得你是吳天。就把手上的鐐銬一抬,還記得嗎,那天下午一別,我們說好要到株洲見的,做夢都不會想到會在這裏見麵,還是腳鐐手銬。
吳天這才趕緊欠起身來,把自己的被子折疊起來當矮凳讓他先將就坐下來。然後才說,是啊,你若不叫出我名字,打死我都不敢相信是你,半年前我們共一口鍋吃飯,現在居然又共到這裏來了。
翁一之提著腳鐐弓著腰坐下,吳天就接著說,嗨,想想也真是的,怎麽會在這裏見麵呢?莫不是那口破缸在作祟,把我們一起都裝到這裏來了。
你們在說什麽,什麽破缸?一向喜歡神神叨叨的楊賜九,在一邊突如其來地插了句言。
對,一定是那口破缸,吳天仍然自說自話,又想起剛才楊賜九的問話,就問翁一之,那口破缸的事,我可以講嗎?
我都到這一步了,還有什麽不能講的呢。翁一之順著他的話說。
二、
吳天與翁一之相識於一年前的嶽陽地區麻紡廠供水管道改造的施工工地。兩個人都是招來的臨時工。工地在城外五公裏麻紡廠的圍牆外麵,簡單勞動,就是在自來水主管道走向劃出的石灰線內挖溝。按照廠方規定每個人一天完成三米的挖溝任務就算一個點工,溝的長寬高各達一米算驗收合格,就能得到點工工價二元四毛錢。
吳天來自市內,翁一之來自株洲,被分配在同一地段上。離家遠,中午都不回去,工友們就吃各自帶來的飯菜。先是翁一之燒了把火,把帶來的冷飯冷菜在火上煮熱,吳天也就過去把自己帶的那份也湊到一起煮,兩個人就打夥吃飯,彼此就相識了。後來參加打夥煮菜的工友越來越多,工地上就幹脆中午輪流燒火,各人帶來的菜都煮到一起合起來吃。
這種吃法本地人叫做吃和菜,吳天對這種吃法太熟悉了。他小時候要飯,經常把百家討來的剩飯剩菜,尤其是別人吃殘了的魚刺、骨頭、肉片和筍子之類都拌合到一起,再加些青菜,放在火上煮成一鍋,那味道也不比富戶人家酒宴上的大菜來得差。
直到成人後他讀曾國藩家書,書中提到曾文正公與湘鄉人吃和菜的事。這和菜其實也就是把各種菜肴煮成一鍋大雜燴,五味俱全,可口宜人。和他們現在工地上是一樣的吃法。讀到這裏吳天就想,我從小討飯就是這種吃法,這應該算成是叫化子的專利;當年曾大帥率領湘勇進軍天京時,軍營裏就是這種夥食,既節約軍費又還營養可口;所以至今湖南人還把吃和菜叫做吃曾國藩,這道菜就讓他與蘇氏的東坡肉齊名了。隻是不知這位夫子小時候是否也和要飯的打過堆。
吳天二十一,翁一之比他大兩歲,吳天就稱他叫哥。
兩人活該要有特殊緣分。那天翁一之在吳天前麵挖溝,挖了將近一半時,一個人騎了單車從廠裏過來對他喊:小翁,你姐要我來喊你,家裏來客人了要你趕緊回去。
哦,一定是株洲來人了。翁一之聽到後把鋤頭一丟,對吳天說,就請你今天辛苦一點,幫我把剩下的溝段挖完,我去我姐家了,我今天的24大毛錢就歸你了。
你姐是那個,是財務室的翁科長嗎?吳天問。
哦,你認識?
全廠隻有一個姓翁的,我也就隻認得這一個翁科長,因為每月都要到她手裏批條後才能領到工錢。
那就拜托你了,挖完後再幫我把工具收一下。翁一之說完就匆匆走了。
吳天就抓緊將自己的工作段一上午挖完。吃過中飯後,來到翁一之挖剩下的溝段裏接著挖。剛落下去第一鋤頭,就聽到當地一響,一個物什蹦了出來,撿起來一看竟然是個銅板,再接著挖,一陣丁當亂響,居然就連挖帶刨出來了一大窩銅錢,除去夾在當中的浮土,整整裝了一箢箕。
這真是神了,吳天想,怎麽頭一鋤頭下去就挖到寶了?這麽多銅錢如何就歸我了?又仔細一想,要是喊翁一之的人晚來一分鍾,或者他多挖一鋤頭,這銅錢就歸他了。想到這裏就停止挖土,脫下外褲,將全部銅錢塞進兩隻紮緊的褲腿管裏。想了想後又將一隻褲腿裏的銅錢倒了出來,重新埋進土裏,揹著一隻褲腿的銅板提前回了家。
第二天兩人一見麵,吳天就把昨天挖出來的銅錢讓翁一之看。翁見到後就說,有福同享,你還給我留一半,你這個老弟還真仗義。然後撿起一個銅板仔細看了看說,你看這上麵有字,是光緒年間的銅錢,離現在不過就七八十年。時間既然不長,這就有文章做了。這有一必有二,有銅錢就有銀子,看樣子是我們的財運來了,到四周找找看,還有這樣的好事啵。我就想一鋤頭挖個金娃娃,發筆大財。
於是兩個人溝也不挖了,各扛了一把專門挖土的二齒到四周亂挖亂刨找財喜。老天不負苦心人,刨了差不多一上午的時候,翁一之就一臉歡喜地找到吳天說,我挖到寶了,不信你來看。就在離工地不到兩百米的一處幾米高的土墈下麵,吳天看到挖動的地方有一點綠色,刨開一看是個瓷罐,就全力往下挖,瓷罐越來越大,吳天停了下來,隻怕不是罐,是個瓷缸。翁一之仔細端詳後說,你說的對,真的是個缸,那就暫時不動,莫讓別人看到,我們今天晚上來挖寶。於是兩個人就趕緊將土重新填實後把瓷缸埋好。
天還未黑,月亮就升了起來,兩個人就回到原地,繼續輪流往下挖,瓷缸越挖越大,月光下兩個小夥子甩開膀子挖了兩個多小時,到得晚上九點多鍾,總算掘了一個大坑,整個瓷缸都浮現出來了。原來是兩個一米對徑的綠色瓷缸,缸口上下對接,合起來足有一米多高。用手一敲缸身當當響,兩個人再抱住缸體死力一搖,裏麵咚咚聲響。吳天張開大嘴笑,撿到大寶了,我們要發大財了。兩個人一陣歡喜,掄起鋤頭對著缸就砸,可就有點怪,綠色瓷缸被砸得紅星直冒就是砸不破。
翁一之就說, 我們要學司馬光,搬塊石頭來砸缸,於是兩個人又到近處抬來一塊石頭,兩個年青壯漢四隻手合力抬起石塊對著瓷缸猛力一撞,轟隆一聲,瓷缸坍塌了一大塊,現出一個坐著的光頭人,仔細一看缸裏的人低頭閉眼雙手合十,還盤著腿。
我個媽耶,是個死人!吳天一聲大叫,轉身就跑,被翁一之一把抓住,莫要跑,我看這個光頭一定是個出家人,說不定還是個高僧,我們既然驚動了人家,就還得將人家入土還原才是。
缸都破了怎麽還原?
我們打破了他的坐缸,這是他的劫數要撞到我們手裏,怪不得你我。然後就對著盤腿的人說,老人家,老和尚,老菩薩,我們財迷心竅,不該驚動你老人家,不該打破你的缸。我們不曉得你老人家在這裏,不知者不為罪,我們還是讓你入土為安吧。
然後對吳天說,趕緊還原,不然的話,他要不得安,我們也寢食難安討不得好的。
於是兩個人就將瓷缸的大塊碎片全都撿起來,再盡可能地拚湊還原到瓷缸上去。然後將破了的瓷缸四周用土填緊夯實,直到所有挖出的浮土全部歸了原位,不走到麵前無人能夠看到被挖過的痕跡後,兩個人才舒了一口氣。
吳天一抬頭,天快亮了,我們回吧。
翁一之拉住他,我們功利心太重,得罪了地下的先人,還是給人家賠個罪再走。
吳天哈哈一笑,紅樓夢那句話記得不,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我本無心得罪,若作有心賠罪,那不真成了假作真,無為有了。我看算了吧,白整了一個晚上,回家睡覺才是正理。
翁一之卻不肯走,對著土墈一個人念念有詞,本人擔當在身,求財心切,無心得罪,恕我愚頑。還求老人家、老菩薩大發善心,力助我輩,了我心願。說完後又對著地下三鞠躬。吳天對他說的話感到莫名其妙,就問,你開口就說擔當在身,還有什麽心願,你求財心切是因為家裏負擔蠻重嗎?
翁一之抬頭一笑,差不多,又是又不是。你莫問了。說著拉著吳天快步急走,我們趕緊離開,千萬不要回頭看。
等到吳天到家,家裏人都吃過早飯了。
從此以後兩人交往密切,翁一之到吳天家吃過幾回飯,他姐翁乃之科長也請吳天到她家裏吃過一頓便餐。
直到那天下午。
三、
那天下午是星期四,財務科長翁乃之與財務室的出納員李豔各騎了一部單車,來到了工地,她們從銀行回來,科長順路來看看工地進展,也來看看弟弟。一見到翁科長,大家都歡喜,有人就大聲喊,翁科長我們可以領工錢了啵,家裏無錢買米,盧鍋都吊起來當鍾打了。出納李豔就笑嘻嘻地回應,明天上班就發工錢,她用手使勁拍著單車後座的一個大皮袋說,你們看錢都從銀行領回來了。
真的呀,好大一包,我們那能發這麽多錢?
你不相信是錢吧,告訴你,不光你們臨時工,還有廠裏正式工的錢也一齊領回來了。
說完後,一陣單車鈴鐺響,兩個人又一起歡天喜地騎車走了。
第二天吳天剛到工地,來了一隊民兵,不由分說就將他與其它工友一起被送到了廠保衛科。走到門口,碰到翁一之從裏麵出來,對他說,今天的工錢是發不成了,廠裏財務室昨晚被盜,出納員李豔也被人殺了。
廠裏所有的人都被召集開會,尤其是昨天下午與出李豔見過麵的人都是重點調查對象。又因為她到過工地,讓人看到了取錢的大包,供水工地上的外來臨時工更有重中之重的嫌疑。
從公安問話室出來,吳天就問翁一之,這怎麽回事呢?昨天還是人麵桃花,今天就莫名地死了。你姐與李豔最熟,她應當曉得一些情況吧。
嘿嘿,吳天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怪怪的笑,這突然發作的事,我姐又不是神仙,她又如何曉得。
昨下午她們要是不去工地,就沒人看到這袋子錢,就不會出今天的事了。吳天邊想邊說,是誰讓她們莫名其妙地突然去了工地呢?莫不是我們挖出來破缸裏的那個老和尚在作祟?
閉嘴,翁一之厲聲製止,這個事情千萬不能對外人說,這死了人的事你還往自己身上扯,你也想死?然後話語一轉說,我想明天回株州去。
明天就走?吳天感到有些意外,領了工錢再走呀。
我是想領了工錢再回的。但株洲的朋友等得急,不回不行了。說著又走過來拉起吳天的手,我在這裏交了你這個老弟朋友,還真有點舍不得你走了。你什麽時候到株洲來,就隻管來找我。
又貼近吳天耳邊說,千萬不要對外人說出那個地方,防止招來殺身之禍啊。
哪個地方?你是說老和尚的地方?
是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地方,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如果再驚動了那個老菩薩,再打破了他的坐缸,就真要招來殺身之禍的。然後翁一之又哈哈一笑,我們就此別過了,以後株洲見。
半年前的話聲猶在耳,吳天就真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遲疑了半天才問,人真的是你殺的?
翁一之微微一笑,我身上這十六斤重的腳鐐還不能證明麽?又反問一句,你倒是告訴我,你是為什麽也關進來了?
我,我是真冤枉,就因為打夯時無心中一句唱詞,說我是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把我關了進來的。
話剛說到這裏就聽到一聲大吼,小鬼頭還有什麽好看的,要想看就回去看你媽你姐去。跟著又一聲低吼:媽拉個巴子,要女人當眾脫褲,這些狗屁流氓幹部簡直丟盡了共產黨的臉麵。老子要在外麵都一個個地給斃了。”
“嘿嘿,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時牢頭你也罵起共產黨來了?”牢頭對麵鋪位上的邵長林冷不丁地感歎了一句。
吳天就打住話頭,這兩個共產黨員又會要吵起來了,我的事情以後再慢慢給你說。就離開翁一之走向時老頭。
四、
老子革命一輩子,當然可以罵這些共產黨的敗類,你就不許,你個共產黨的叛徒!”
“叛徒?”邵長林一聲冷笑,“虧得我及早地脫離了中共,你看看這都是些什麽黨員?國家讓這個黨搞成什麽樣子了,你個老革命參加中共三十多年了還不也和我關在一起了,你的這個黨是沒得救了。”
“不許你汙蔑我們偉大光榮正確的黨,我們中國共產黨是為了天下勞苦大眾得解放,你那個狗屁勞動黨都是些什麽東西?”時牢頭真正發火了。
你那個黨口口聲聲為了天下勞苦大眾,卻一下子餓死了四千萬的窮苦農民。四千萬哪!我們中國勞動黨就是為了這四千萬死去的勞苦大眾呐喊申冤,我們反對共產風,反對階級鬥爭,反對人民公社。要用和平民主的方式,爭取勞動人民的權益,促進社會主義的實現。
餓死了那麽多人,我們勞動黨就是要代表勞動人民找人民公社算賬,找幹部算賬,懲辦那些吊、捆、打、罵社員的官僚主義幹部。
尤其是你那個黨的中央領導,有幾個不是從農村出身的,明明知道糧食畝產萬斤是騙人鬼話,卻一定要當成大躍進的成果,結果餓死幾千萬人還要繼續三麵紅旗萬歲的口號,把講真話實話的彭黃章周打倒在地。我們勞動黨才是真正為人民服務的政黨。
不要吵了,吳天趕緊出麵止住老邵:萬一把死老頭惹火了,他去周所長那裏告一狀,弄個手表戴就劃不來了,他這個老革命發起橫來就連周所長也要讓幾分的。
我已經在這裏關了五六年了,所長換了三個,那個所長的手表都戴過,還在乎這一點。告訴你,我們中國勞動黨受莫斯科領導,我受北京的直接指揮,讓他盡管去告,看誰敢判我的刑。
小吳,你別聽他胡說,他是中共的叛徒,蘇修的死黨,時牢頭說完後轉身又對老邵說,信不信再關你五年看誰來救你?
為共產國際獻身,總比你這個糊塗黨員強百倍。關到這裏來了也還不曉得你當年革命究竟是為什麽?
他姓邵?聽他們吵過後,翁一之就急著問吳天,他是中國勞動黨的?
對呀,他生怕別人不曉得,見人就說他是中國勞動黨的。我從進來起就一直見他與時牢頭吵,兩個都說自己是共產黨員,都說自己偉大光榮正確。隻是一個歸毛主席領導一個歸莫斯科管。
你知道勞動黨是幹什麽的嗎?
我隻曉得越南、朝鮮兩個社會主義國家中的共產黨都叫勞動黨,中國勞動黨我是在這裏才聽說的。
我倒是想知道一點勞動黨的消息,你能告訴我麽?翁一之問。
莫非你也是勞動黨員?
我什麽都不是。
那你去摻和個什麽?管它共產黨也好勞動黨也罷,都是以共產主義為信仰。我沒讀過資本論,不懂什麽剩餘價值就要導致剝削的大理論。我隻曉得共產黨成立的初期,就是靠打土豪分田地,用武力剝奪富人的財產起家的。不通過勞動就有所得,中國曆史上曆次農民起義都是這樣做的,利用農民狹隘自私的本性,使用暴力剝奪富人的財富。將不勞而獲這種人性中最卑鄙無恥的一麵發揮到了極致。
但打土豪是真,分田地是假,通過打土豪,不但平空裏得到一筆橫財,更重要的是讓參與打土豪的貧下中農們曆經一次搶掠他人財富的洗禮,在搶掠中讓他們認為搶掠有功搶掠有理。這樣當第二次搶掠來臨,以國家名義再次將農民土地歸公時,那些參與搶掠認為搶掠有理的廣大貧下中農們也就無話可說了,隻好悔之晚矣地老實交出已經到手的土地給國家。
通過這種戲法將天下土地全部收回歸已,這種兩次搶掠藝術空前絕後,在建立封建王朝過程中居功至偉。
吳天越說越激動,所以共產即是不勞而獲,最反人性。老邵的那個勞動黨,他口口聲聲為民請願,其實反對的隻是餓死那麽多人的現象,而並不反對土地公有的共產本質。
你慢慢講,我好好聽,翁一之好像忘記了坐在牢裏的事,饒有興趣地問吳天,那你跟我說說什麽是共產的本質?
共產就是公有,反對共產就必須確保個人財產的私有。
嗯,有道理,翁一之回應,你接著說。
這個道理誰都懂。如果社會財產公有,你的財產就會全部被被剝奪,個人沒有自主的財產,就不能自主地活命,就不能作一個獨立的人,就成了掌握財產人的奴隸。人民的私有財產,全部以國家名義公有的時候,人民就成了國家的奴隸。
而且無論國家還是個人,你的財富在那裏,你的心也就在那裏。古人說的人無恒產則無恒心。孟子有一個重要的治國思想,就是必須讓老百姓擁有固定的產業和穩定的收入,這樣百姓才會有好好過日子的長久的信念,才不會去胡作非為。他說: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苟無恒心,放僻邪侈,無不為已。
嗬喲,掉書袋了,在外麵時我還不曉得你讀過這麽多書,翁一之蠻感興趣地望著他,講得不錯,我喜歡聽。
吳天就口若懸河起來。
反過來看,少數人一旦以公有的名義占有了全部社會資產,就想要長期占有為已有的恒產。那麽他們所製訂的所有政策,都一定會為保護他們的恒有產權出發,並且還要把這個恒有產權的保護的以公有的名義寫進憲法。秦始皇巴不得自己子孫世代當皇帝,這些執政黨的領袖們也巴不得自己子孫世代占有天下財富。這種集體貪婪之心,以國家名義世代占有全民財產的恒心才是最可怕的。因為最大的公有其實就是最大的私有,全民所有就是最少數人所有。
翁一之似乎忘記了自己身上的鐐銬,對吳天的滔滔不絕不但沒厭倦,反而滿懷興趣地又問,你這樣反對公有,主張私有,那你說說私有財產的好處在那裏?
而吳天正好是一發而不可收。
私有財產的觀念是伴隨著人類文明史而形成的。財產權是人的天賦權利,而不是動物的天賦權利。這是說,享受財產權是人的權力。失去了這個權力,人就被貶到動物的地步,人的自由和生命就可能危在旦夕。享受財產的權利是人之所以成為人的首先要件之一,是確保人之所以被當作人的基本權利。從這種意義上說,完全有理由把財產權看作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權利,或者說,天賦人權很大程度上是指天賦財產權。
文明社會的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在“你的”財產與“我的”財產之間有一道明確的界限。取消了這條界線,就等於取消了人類文明自身。見到一塊肉,所有的食肉動物都會撲上去搶,沒搶到的甚至要從別的搶到肉的口裏,再又搶回來。但是人不會這樣做,是誰的肉就歸誰,即使是原始人也要遵守一條規矩,就是看是誰先發現的就歸誰,或是誰先狩獵到的就歸於誰。這就是人與野獸的區別。而“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這種公有的思想,比野獸還不如。至少野獸在搶奪時機會均等。而主張公有者之所以結黨,主要就是要製造人與人之間的不均等。所以要提出所謂的階級鬥爭暴力革命來實施這種不均等。正是這種野蠻的強盜邏輯讓個人喪失財產權,使得搶劫與掠奪就成了英雄的壯舉。所以,財產權又是道德與善行的催化劑,是野蠻與文明的分水嶺。
而共產黨宣言裏是這樣說的:共產黨人可以用一句話把自己理論概括起來,消滅私有製。所以共產黨宣言最後一句: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聯合起來幹什麽呢,宣言裏沒有說,而毛澤東給接上,他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無產者造誰的反?造有產者的反,就是消滅私有製,攫取別人的財產為已有,並且不要任何理由。
消滅私有是理論,造反有理是行動。
這是什麽邏輯?
哪裏沒有私有財產權,哪裏就沒有正義,這句話所反映的真理像歐幾裏得的幾何定律一樣顛撲不破。公有與私有財產權受到同等的公平保護的程度越高,社會的文明程度就越高。私有財產權是人類文明特有的標識。失去了這一標識,人類將回到野蠻蒙昧狀態。否定了財產私有的正當性,也就否定了人類文明。可以說,哪裏沒有財產私有權,哪裏就是強權壓倒正義,野蠻壓倒文明。
侵占私有財產的方法林林總總,但大致可歸納為以下幾類。
我們平日說的盜竊可恥,其實偷盜分幾個層次,最常見的個人偷盜是最小的偷盜。最大的偷盜是國家的偷盜。此所謂竊鉤者銖,竊國者候的道理。
偷盜的第一個層麵就是最常見的個人偷盜。這種偷、扒、盜、搶,出現在人類社會的一切活動中,雖然眾多,但因個人能力有限,就像皮膚搔癢,為害不大。
其次是道德偷盜。比如拾物歸已、偷漏稅收、不贍養父母、不幫助窮人,從道德層麵上看,也是偷盜。
第三是權力偷盜:利用權力貪汙腐敗是典型的偷盜。這在專製社會裏比比皆是。
第四才是國家偷盜。國家之間的戰爭是國家參與的盜竊行為。如八國聯軍占領中國,政府使用價格剪刀差剝削農民。過度向老百姓征稅、用政府文件無償獲取企業利潤,大量印製鈔票,都屬於竊國者盜。
第五是最大的偷盜,就是設立一種共產的理論後,再建立共產的社會製度,以製度來全麵地侵犯個人私有財產,消滅私有。並且將一黨獨裁寫進憲法,使之合法化。
見吳天口若懸河了無止境,翁一之就打住吳天的宏論,好了,你講了半天共產的壞,那我問你,相比之下,你覺得勞動黨如何?
隻共產不生產這就是最大的罪惡。而勞動創造世界。所以從字義上說,勞動比不勞而獲的共產不可同日而語的,當然要好得多。
那如果我是中國勞動黨的呢?
吳天不由得一怔,你剛才都還說不是的?
那是因為聽你講這號子裏也有一個我們中國勞動黨的同誌,我就不打算向你隱瞞了。因為我想與他認識一下,但我又是一個死刑犯,一身腳鐐手銬,目標太大,不方便與他接觸,你能幫忙替我傳個話,讓我與他溝通一下麽?
你說的老邵?要我幫你與他認識,嗬嗬,那你算是找對了人。換一個人恐怕就難了。
此話怎講?
我告訴你,這個號子裏有幾類反革命,一是像楊賜九這樣戴有四類分子地主帽子的曆史反革命,二是我這種年輕的現行反革命,三是文革武鬥中被中央文革小組認定為反對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造反派壞頭頭,也冠以反革命帽子。四是具有特殊身份的共產黨員,時牢頭和老邵。至於像你這類殺人犯,還有公牛伢子與小馬營長的強奸犯,還有自號孫悟空的偷摸盜竊犯,屬於刑事犯罪份子。在整個號子裏,反革命分子占了多數。老實說,雖然都是犯人,也分有三六九等,區別看待,周所長第一相信時老頭,畢竟他是個老共產黨員。所以他是牢頭,而邵長林,雖說原來也是共產黨員,但後來他參加了勞動黨,就與時老頭楚漢相爭,各自捍衛自己的政黨,時不時針鋒相對。而我這個真假難認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夾在當中,反倒與他們雙方關係都還不錯,當然這也是我比他們都年輕,又還多少讀了點書的緣故,就連牢房裏年紀最大學問最深的老地主楊賜九也對我也是另眼相看的。不瞞你說,我在這裏是公認的除了時牢頭外的二牢頭。你要有什麽事情找我就對了。明天我就代表你與老邵談一下,看他願意不願意認你這個勞動黨的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