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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文革經曆 (終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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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文革經曆

洪洞縣裏無好人

一九七〇年三月,全國的“一打三反”運動進入高潮,中國兩千多個縣級以上的城鎮都舉行了公捕公判大會,按照黨中央指示,對於階級敵人實行殺一批、關一批、管一批,每個會場都有一批反革命分子,在革命群眾一致高呼“槍杆子裏麵出政權”“革命是暴動”和“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的口號聲中,被就地槍決;為了無產階級革命需要必須實施的紅色恐怖,讓每個縣城的所有會場在那一天被殺掉的反革命一般都在十人以上,全國估計總數最少也有兩萬多人;而同一天在會場上被抓捕的反革命分子,至少在被殺人數的十數倍之上,估計少說也該在三十到四十萬人之間;我就是那一天在嶽陽城第一個被抓捕入獄的現行反革命分子,那年我二十四歲。

在三月十八日這一天的之前和之後,這樣的公捕公判會還召開過好多回;究竟殺了多少人至今還是一個諱莫如深的數字;新上台的接班人林彪為什麽要這樣地大肆殺人呢?為什麽要在鮮血淋漓中來慶祝他的登基盛典呢?其實這也不能怪他,林彪也真還是迫不得已而為之,正如國歌中所說,中華民族當時確已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北京城裏發出的最高指示說,目前,在國際上,蘇修美帝亡我之心不死,所以要時刻準備打仗;而國內又是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所以階級鬥爭必須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加之黨內又出了個資產階級司令部,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少奇就睡在我們身邊,致使中國的政權不說全部,也不說絕大多數,但至少有一個相當大的多數,政權不是掌握在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手裏。更危險的是後來在偉大領袖家裏最親近的人當中,又冒出來了個反對老人家革命路線的四人幫;這真正成了洪洞縣裏無好人,普天之下反對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階級敵人,果真是無處不在,見人就有了。

這樣嚴峻的形勢,如果再聽之任之發展下去,豈不一定會要亡黨亡國了嗎?於是,為了挽救中國革命,為了全世界三分之二以上的勞苦民眾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老人家不顧七十多歲的高齡,在中國毅然發動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而老人家的親密戰友林彪副主席受命於危難之中,也就理所當然地實施他認為的政權就是鎮壓之權。在一九六九年黨的九大會議上,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已被徹底打倒,林副主席被正式確定為老人家的接班人;上台伊始,他就回過頭來,對在四年多“文化革命”中趁天下大亂之機跳出來的造反派頭頭,紅衛兵小將,國民黨的殘渣餘孽,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現行反革命分子來了個總清算、一鍋煮;

於是在一片叫殺聲中,槍聲猛起,牢門洞開,城鄉各地的大街小巷中層層疊疊地貼滿了打著密密麻麻鮮紅大 × 的殺人布告;紅色政權在新中國成立二十年後,又一次以革命的名義實施紅色恐怖,真真的以鮮血塗地實現了全國山河一片紅。

早在一九六八年,偉大領袖在對城市青年發出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指示之後,繼而又對城裏無工作的人說:“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於是,青年學生,還有凡是沒有被安置的待業人員 ( 待業人員中 90% 以上是因為家庭出身不好而不能被單位接納的失業人員)一股腦地全都打起行李背包上山下鄉了,光我們家就去了三個。

長期失業在家的苦悶引發了我一時衝動,使我下決心遵照偉大領袖指示,自己主動報名申請上山下鄉,心甘情願當農民去。

可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在我身上發生了,別的人上山下鄉無論是學生還是城市閑散人員,一般都是居委會幹部三番五次地屢屢上門作工作,動員他們上山下鄉,並強製性地注銷他們的城市戶口後讓他們不得不去;我的主動申請卻被擱置下來,居然沒有得到批準,居委會幹部說,我不必去農村。

而在當時能夠得到這種不去農村優待的隻有經政府特準的老弱病殘人員,我這種年輕力壯的板車司機就是出身好的也難幸免。

正當我為自己的一時性起感到後悔,又為自己沒有被批準感到幸運時;我又聽說我之所以沒有被批準,是因為新來接管公檢法的軍管會有人說了,嶽陽城裏有兩個人不許到農村去,其中一個就是我;後來又聽說不許我去鄉下的原因,是怕我到農村去組織農民造反,我聽了後隻是感到好笑,我是個什麽人物啊,本人沒有能力更沒有興趣去摻和什麽造反的熱鬧,決不會去當陳勝吳廣;所以也沒有把這話太放在心上,卻不知災禍的種子在當時就已經深深地埋了下來。

兩年後的三月十八日,我被作為嶽陽地區最大的反革命糾合集團組織首犯,在萬人公捕大會上五花大綁地公開逮捕,並且還成了當時第一個要殺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大街小巷貼滿了革命群眾寫的強烈要求槍決現行反革命分子劉飛虎的大標語,大標語上劉飛虎三個字還無一例外地被打上三個大紅×,並且還享受到了和叛徒、工賊、內奸劉少奇一樣的待遇,劉飛虎的名字除了打上 × 外還被顛倒後與劉少奇的名字一起貼在牆上。當天和我同時被抓的還有以我為首的反革命集團中的主犯王衛明和李向武,三個多月後又還抓了個從犯丁安青。至於在監獄外被各種形式專政班關押的與我有關聯的反革命成員大概總不下三十人之多。

這樣一個人數不算少的反革命組織,其反革命行為當然是劣跡昭然;軍管會在抓捕了我們幾人之後,嶽陽地區還因之出了個簡報,題目是反革命成員打入了地革委(因為主犯王衛民擔任過當時嶽陽地區革命委員會主任、地委書記張月桂的秘書)。並組織了一個內查外調的專門班子,對我們所有的人進行了嚴厲的審訊;我這個首犯自然是首當其衝了,花了大約二十個月的時間,我的反動行為和事跡按照軍管會的調查後大約是這麽些罪狀,本人也供認不諱,述之如後。

 

走資派培養的黑苗子

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你和你父親一樣,生來就仇視共產黨,你的一舉一行都在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在專政班裏麵好幾天,你口口聲聲隻承認自己隻有對現實不滿的情緒,沒有反革命行為,你知道為什麽要把你單獨關押在這裏嗎,就是為了讓你好好地反省自己的過去;不準說你什麽都想不起來,現在我問你,幾天前你是不是到過這裏?

審訊員趙玉成腰間別了兩支手槍代表軍管會第一次和我見麵,他將兩支槍啪地往桌上使勁一拍,就單刀直入地提了個讓我不能不說的問題。

五天前我確是到過這裏,這裏是南區婦產院,我愛人在這裏生孩子。

你知道這裏現在為什麽連一個醫生和產婦都沒有了嗎,就是因為你才才讓那些人都離開的,你應該明白你的問題有多大了吧,這裏成了你個人的專門住地,我們也算是給足了你的麵子了吧。提醒你一下,不要妄想逃跑,我們這裏樓上樓下日夜有八個民兵輪流看守,就算你是飛虎也莫想能飛出去,孫猴子還能翻得過如來佛的掌心?告訴你,你老婆現在也被革命群眾看管起來了,你的問題你不說她還得說,你先就從你和你老婆是怎麽樣認識的說起,這總不會說想不起來吧。

聽到趙玉成提到老婆張國瓊,我不由心裏一緊,看來他是有的放矢,他提審的這件事情不能不說了;不由就想起幾天前的事情。

就在五天前的南區婦產院,也就是現在關押我的隔壁房間裏,張國瓊睡在病床上,臉色蠟黃,頭上黃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滾,肚裏的胎兒就要出世了,她死力地摳住我的手,盡力忍著陣痛不讓自己叫出聲來,看到她痛成這樣,我嚇得不知要怎樣才能減輕她的痛苦,隻好跪在病床邊對她說,我們以後再不要伢崽了,再不要伢崽了。從早上八點陣痛發作,一直到晚上八點,直到聽到哇的一聲響亮的啼叫,我們的蘭兒這才出生了;

也許這娃兒生下來時就知道有大禍要臨頭,哭聲越來越大,而且啼哭一直不止,直到接生的三婆婆趕來,抓著蘭兒兩隻小腿把她頭下腳上地倒提起來,然後在她的背上自下向上扯下來好些根黑毛,蘭兒在一陣狂叫後才止住了啼哭。

蘭兒出生後的第二天,我就接到民兵送來的軍管會通知,要我馬上自帶行李去南區區公所辦的學習班報到(在當時凡出身不好的人上學習班雖說不是什麽好事,也還不是什麽少見的事);我看了一眼正在醫院床上熟睡的蘭兒,對張國瓊說了聲那我就去報到了,她對著我淒然一笑,我就回身走了。

現在她們母女倆也不知是什麽樣,盡管我耳邊好像還響著蘭兒出生時的陣陣哭聲,心裏卻不得不按趙玉成的審問去努力回想兩年前和張國瓊相識的那件事。

一九六八年三月二十五日下午六點多鍾,我坐在窗口的書桌前正看一本書;正逢初春,天色到這時候差不多就要黑盡了,我剛拉開電燈,忽然覺得窗口前麵有個人影一晃,一個姑娘站在我家門前。

請問你找誰?因為我自己的身影遮住了光亮,看不清來人模樣,我有些疑惑地問,我是和小清一個隊上的。來人說。

小清是我下放在農村的妹妹,我連忙將來人讓進家中,燈光下,看見她身著一身暗呢格子的上裝,領口上襯著一件紫色碎花襯衣的翻領,一條軍綠色的布褲下是一雙軍綠色的解放鞋,齊耳的短發在腦後又紮成了兩個短刷把;我看她一身標準的知青裝著,不由一下子就想起來了,這不是一個月前和妹妹小清一起來過我家與她同隊的知青張國瓊嗎?那次來,因為素昧平生,我隻是和她打了一個簡單的招呼。臨走時,妹妹小清代她要向我借石頭記去看,我當時聽了後心裏有些很不高興,正是“文化革命”白熱化的階段,所有原來出版的古典著作都屬於封建主義糟粕的四舊之列,大部分都讓造反派們搜去燒掉了,我好容易僥幸保存下來的一些書生怕被人知道,妹妹倒好,她不但到她們隊上替我到處招搖生事,而且還帶著人上門來借,借的又是“文革”

前也不多有的布麵精裝石頭記,怎不叫我心裏冒火?我本想一口拒絕,但看見張國瓊低眉信眼老老實實坐在一邊的樣子,我想也不好傷一位頭一次上我家來的年青姑娘的臉麵,於是就找出來了另外一種十幾本一套而又殘缺不全的簡裝本石頭記給了她,好在她們兩人誰都沒有查看一套應該是多少本,從我手裏紅著臉恭恭敬敬地接過書,慌慌張張地就出門趕車走了。

請坐,我客氣地招待她坐下,心裏想她這次到我家來,是來還書的還是又來借書的呢?看來都不像;果然,她剛坐下就向我說,你能馬上幫我找到李向武嗎?什麽事?我也連忙問,我當然能替你幫忙找到他。李向武是我前不久新結識的一位朋友,能否找得到他其實我心裏也沒有底,不過能為一位初相識的姑娘幫點忙,我心裏也還是滿樂意的。

那就請你告訴他,我已經跑出來了,要他今晚不要再去湖濱大堤上接應我了。

跑出來了,你從那裏跑出來了?我覺得有些雲山霧罩。

唉!姑娘深深地歎了口氣,我在農場專政班裏挨整受批判的事情你一點都不知道?小清沒有對你說過?

好像聽她提起過,如今到處都是專政班學習班什麽的,我也就沒在意,

再說好像你前不久來我家借書時還根本沒有說到這回事,對嗎?

我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得這麽快,如今出了麻煩,事情升級了。

原來她在“文革”開始前是嶽陽地區下放知青中的先進代表,是她所在的國營農場知青中的共青團幹,湖南日報還專門登載過她的先進事跡。“文化革命”開始後,她們農場的領導一下子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原來培養過她的場長首當其衝,她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走資派培養出來的修正主義黑苗子,受到了衝擊。

本來在“文革”初期,這種事情差不多每個單位都有,原來的領導和先進人物一夜之間忽然就成了造反派的革命對象;但後來隨著鬥運動的不斷深入,這些被革命的對象發生了變化,鬥爭的矛頭主要隻對準那些用階級鬥爭觀點分析後,認為有曆史問題的階級異己分子。而不幸的是她的父親曾在解放前集體參加過國民黨,而培養她的場長自身就是一個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於是場長成了農場的頭號階級敵人,她也當然地跟著場長升了級,進了專政班不說,還派了民兵專門看守,受到了特殊待遇,成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重點對象。

知青之間總是互相同情和支持的,她被單獨關押後,妹妹小清和其他一些知識青年總是要設法騙過那些看守民兵去看望她。就在昨天上午,一位知青帶了李向武來偷看她,臨走李向武忽然輕聲對她說,今晚你幹脆從專政班裏逃出來,我晚上在去湖濱的大堤上接應你。還不等她回過神來李向武就匆匆走了。而剛好當天下午她母親又專門到農場來看望女兒,在她母親離開專政班時,她就對看守她的民兵說,她要送她母親出門;看守民兵一時大意就答應了她的請求,讓她們母女倆出了門,剛好走出民兵的視線,母女倆就飛腳而逃;一口氣跑到湖濱鐵橋的過渡處,剛上渡船,就看見追趕她的民兵跑過來了,母女倆一迭連聲地大叫船家開船,等到民兵趕到河邊,船已離岸一百多米了,氣得那些追趕的民兵在河沿上哇哇大叫;渡口河麵並不寬,渡

船來回一趟也就不過二十分鍾,她就抓住這二十多分鍾的時間一口氣跑進了城。

進城後自然不敢回家,也不敢到平日裏熟識的同學和知青家中去,怕追趕她的民兵跟蹤而至;想了想,隻有和我是初識,除我妹妹小清外農場裏的其他人誰也不知道,到我這裏來可能會要安全一些,並且還可以通過我去找李向武,她已經從專政班裏逃出來了,要他晚上不要再去大堤上接她了。

弄清了她眼下的處境後,我知道事不宜遲,立刻要她到後麵母親房裏去,放下門簾,不讓外麵進來的人能夠一眼就看見。我這裏平時晚上來家閑聊神侃的朋友實在多多,今天晚上倒好,不知為何一個都沒有來。我將她安頓了一下後就匆匆地出門去找李向武。

李向武家在嶽陽樓河下,離我家大概有四五裏地,等我氣喘籲籲地找到他家,家中卻隻有他妹妹在,他妹妹告訴我,哥哥下午去幫別人搬家後又喝酒去了,不知今晚還回不回來。

原來我的想法是找到李向武後讓他給安排,既然是他約她逃跑出來,想必一切都安置好了;現在搞清楚李向武其實隻是隨口說說,根本沒有打算去堤上接人,我知道,這個難題落到我身上來了。

麵對一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年青姑娘,我能拒之門外見難不救嗎?

回來後我把去找李向武的情況委婉地告訴她,要她今晚就在我家住下,明日裏再想辦法;眼見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鍾了,她也無法再說什麽了,隻得在母親房裏睡了下來。母親雖然同意她住下來,心裏卻是十分害怕,本來我家的成分就高,屬於關、管、殺之列,是軍管會或者造反派可以隨時抄家的對象,並且已經光顧過兩回了;而今收留一個女逃犯在家,還不知會惹來什麽禍。等她睡下後,雖然是初春天氣,母親卻把蚊帳給放了下來,覺得還不放心,又找來一塊破門板擋在床頭,為的是萬一抄家的來了不讓他們一眼就看見家裏有外來人,卻沒有想到這樣做成了不打自招,反倒會更惹人懷疑,可憐的老人!

第二天晨起,沒等到吃早飯她就要走,她不忍心看到老人家為她擔驚受怕。我問她打算去那裏,她卻一時自己也說不上來,我想了一下對她說,我帶你去個安全地方先躲一陣,然後我再設法把你送出城去。她默然了一陣,點了點頭;天上下起了毛毛細雨,我家僅有一把雨傘,我把傘給了她,然後在她前麵帶路向魚巷子走去。有好幾次她都從後麵趕上了我,我就馬上加快了腳步,我知道她趕上我是想把雨傘讓給我打,我又怎麽能自己打傘而讓一個姑娘家去淋濕頭發和衣裳呢?而兩人共一把傘我和她又還都有有些不好意思。

李勞之家住在魚巷子下河的口子上,這裏已是巷口盡頭,來往的人不多,他又是和我一起拖板車的鐵朋友,也是一個關管殺的子弟,平日裏緘口慎言,但卻是一個明大義又敢擔鐵擔的血性漢子;我把她帶進他的家門,簡單地把情況向他一說,他馬上就從他那隻有五六個平方米的小屋裏退了出來,讓她進去後,再給她找了幾本書放在桌上,然後就和我一起出來,再又從外麵把門給反鎖上了,以表示沒人在家,防止造反派光臨。

我和勞之把身上僅有的錢湊了湊,還不到三十元,想想還不夠她逃出去後的生活用費,我又去找李榮生,他也是和我們一樣的出身成分高的子弟,我向他借錢,他紅著臉磨蹭了半天,隻拿出了不到五元的零錢,我知道他生性有些小氣,也沒有再為難他,就起身向外走,倒是他妹妹李小梅趕出來,掏給我她身上全部不到一元錢的毛票後又塞給我二十多斤糧票,也算是解決了點問題。

我回到家裏,李向武在聽他妹妹講張國瓊因為聽了他的話已經從專政班逃出來的事情後,就自己找到我家裏來了,和他同時來的另外還有兩位,一位是和張國瓊一同下放在農場的男知青丁安青,也是因為出身不好挨整在農場裏待不下去了,另外一位是下放在梅溪農村的知青龍天龍;雖說都是和我第一次見麵,卻都好似一見如故,講起話來

也就一拍即合。幾個人一商量,決定讓張國瓊和丁安青一起逃到長沙去,丁安青在長沙湖南大學有同學,那裏是青年學生和紅衛兵的老家,落腳比較安全。然後幾個人又設法湊了些錢和糧票,商定今天晚上就護送張國瓊逃出嶽陽城。

到了晚上天黑盡了後,我和李向武、李勞之還有龍天龍四個人一起護送張國瓊和丁安青出城,我們從勞之家出來後不敢走大街,而是下了河口順著河沿朝北走,怕在街上碰到什麽同學和熟人,更怕碰見農場的民兵,也不敢去火車站和輪船碼頭,怕農場的民兵守候在那裏給逮個正著。我們從河沿下穿出了城,然後上了鐵路,順著鐵路往北走,一直走到離城十幾裏地的城陵磯,這裏有一個很小的火車站,從這裏上火車就要安全多了。可是就因為車站太小,大多數火車也就不在這裏停,直等到下半晚四點多鍾,總算停了一趟慢車,看著張國瓊和丁安青上了車,我們回到城裏,天已大亮,幾個人來到我家中,大家卻都不曾在有睡意,雖然沒有誰向我打聽張國瓊為什麽要逃跑的具體情況,我卻從大家的眼神中看出來了,他們都為自己成功地救助了一個人感到高興,更為救的是一位年青姑娘而覺得興奮不已。

趙玉成在聽我講述時,沒有插一句言,直到我全部說完後,半天,他才似笑非笑地開口,看來你們這班人倒還是蠻講江湖義氣的,為一個不相識的人盡心盡力;不過你倒好,事後白撿了個漂亮老婆。但是,他的口氣一下子嚴厲起來,你應該明白,你們幫助被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逃跑,就是在和無產階級專政作對,就是在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行為。

不對,我馬上把他的話截住,張國瓊根本不是什麽反革命,農場對她的專政是錯誤的,因為她和丁安青逃到長沙後沒幾天,江青同誌三月三十日的330 指示就發表了,明確反對對知識青年的迫害和專政,張國瓊也就隻在長沙待了幾天後就回來了,農場民兵再也不敢對她怎樣了。

江青在“文化革命”中的所作所為令人發指,但在對待知青問題上她卻往往是網開一麵而采取了一些保護政策的;不少的女知青在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時被公社、大隊和縣區的黨員幹部誘奸、強奸的事情不斷地上報到中央,她自己的婚姻和在中央的地位讓她深切了解到黨內權力的淫威是何等的強大,她個人有著這方麵切膚之痛,以她對黨內當權者的痛恨,使她自覺不自覺地站到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知青這一方的立場上來了,往往就是她的一句話就保護和改變了不少下放知青的命運。

拉大旗作虎皮,你倒是能言善辯,趙玉成搞不明白江青的 330 指示究竟說了些什麽,隻好說,好,你剛才交代的這件事就暫且不論;你精心組織策劃的埋葬現行反革命分子謝廣平的事情,難道還不算是在和無產階級專政公開為敵嗎?你必須老實交代;當然,他口氣又緩和了一些,你今天的交代還算比較徹底,希望你能在明天的交代中能和今天一樣,竹筒裏倒豆子,把謝廣平的事情說清楚,爭取寬大處理。

 

知識青年反迫害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李向武跑來對我說,廣廣死了。你聽誰說的?我連忙問。從黃沙街茶場回來幾個下放知青都和我說了,廣廣是真的死了。向武說,是上吊自殺死的,死了已經有兩天了。

向武走後,我一個人站在窗前發呆,眼淚不知怎麽就流了下來;廣廣就是謝廣平,他哥哥謝黃冕和我相交至深,他是隨他哥哥一起到我家來和我認識的;他父親解放前是國民黨掃蕩報的編輯,作為國民黨中央機關報的報人,盡管是文人,解放後還是被當成了國民黨特務,判重刑於勞改農場,後在勞改農場死於非命;好久之前,就聽說他在茶場被當作知青中的重點對象遭整,原因是參加“文化革命”中的知識青年的造反派組織“反迫害”,而且他又是反迫害組織中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骨幹,反迫害被中央文革小組給宣布為反動組織後,他就成了重點打擊對象;被關在農場專政班裏好幾個月,不許任何人和他見麵,更不許他回家。

半個月前,他忽然來到了我這裏,你被解放出來了?我十分驚喜地問。

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對我說,隻給了我兩天假,讓我回家看了下媽媽,拿了些東西,現在我必須馬上就回去;走之前來看看你,你還好嗎?

我好,你呢?聽人說,你們黃沙街茶場當地的農民都喜歡習武操打,心又特別狠,整起人來都是把人捆吊起來朝死地裏打,你在專政班裏沒有吃苦頭吧?

他對著我淒然一笑,沒有作答,隻是四處張望了一下說,你的二胡呢?

好久沒有拉琴了,讓我在你這裏試一下,看看我的手還能不能拉琴。

聽他這樣說,我就知道他的手一定被人捆吊過了,我把二胡拿來給他,

他把內外弦都鬆開後重新定弦,邊試音邊對我說,你幫我聽一下,看我的音定得準不準?也不知我的現在耳朵還行不行。

我明白他的頭部肯定也被人重打過了;耳朵恐怕受了傷;我要他試著拉了一曲當時最流行的二胡曲江河水,這是他原來在文藝宣傳隊演出時最受人歡迎的獨奏曲,一曲未了,他把右手使勁地甩了甩,對我笑了一下說,我還是拉賽馬,氣氛熱烈些,也好看看我的手腕運用快弓還行不行。可是剛拉開幾下,他又忽然嘎的一聲停住了,不拉了,就算還能拉又怎麽樣,我該走了。

我拉著他的手,在他的手腕上輕輕地摩搓了幾下,廣廣,既然他們這一次已經準你回來,那我們下一次見麵的時間就一定不會要等好久了,那時你的手也一定全好了,我再聽你的賽馬。

下一次?他苦笑了一下,還不知下回什麽時候才能準我回來,不過我相信我們會盡早見麵的,春節不是也快了嗎?

他臨行前對我說的話聲猶在耳,可為什麽現在說死就死了呢?不行,我得要搞清楚,於是我去找他哥哥謝黃冕;一進他家門,冕冕連忙捂著自己的臉要我出來說話,廣廣的事情你總該是知道了,你千萬不能在我家裏談這件事,不能讓我媽曉得,我媽現在也正被整得要死,讓她曉得了隻怕她就不想活了。

從冕冕那裏我才搞清楚,廣廣回去後就被軍管會實行了專案審查,要他交代反革命組織的問題;原來他在專政班裏交代問題時,讓那些貧下中農們又吊又打,被整得死去活來,實在受不住打了,他突發奇想,隻有把自己的問題說大,編造一個反革命組織,把矛盾上交,讓軍管會來審訊,他就可以免遭這些農民的毒打了。

正是由於他的奇想作出的交代,專政班認為他態度有進步,才準許他回來了兩天。不料回去後,他的交代成了當地農村深挖階級敵人的一大成果,被軍管會當作了重案,由軍管會派來的專案組和專政班的人一起,日夜對他輪流審訊,一定要他交代出反革命組織成員名單;他原來胡亂編造的那些人名根本無法落實對號,他交不出真人真名就遭到了比原先更慘烈的毒打,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好在單獨關押他的號房裏上吊自殺了。

他自殺後,當地的貧下中農們覺得受了他的愚弄,就把他的屍體吊起來開了一次反革命分子謝廣平頑抗到底自絕於人民的批鬥會,會後把屍體拋棄野外,不許人埋葬;還是當地的一些好心人實在於心不忍,把他的屍身從路邊上給抬送到山頭上一個廢棄的土坑裏,在他的屍體上蓋了些薄土,就這樣算是草草地掩埋了。

廣廣的媽媽原來是嶽陽城裏的名牌教師,“文革”一開始教育係統首當其衝,她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教育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權威;去年清理階級隊伍時又查出來抗戰時她在掃蕩報報社裏搞過校對,於是在反動權威上又加上了一項國民黨特務,成了雙料的階級敵人,是專政班裏的重點對象;唯其她是重點對象,不許她與外界接觸,所以兒子在茶場遭整的事情她至今一無所知。

廣廣上次回來倒是和媽媽見了一麵,可這才十幾天的時間,他人就不在了,我怎麽向媽媽說呢?眼下又快要過年了,要瞞也難瞞過春節呀。冕冕一臉苦相,他現在最大的苦處還不是失去弟弟的哀傷,而是如何要在媽媽麵前裝作若無其事,掩飾自己的痛苦,盡量不讓媽媽知道這件事情。

你就說廣廣參加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演出,去了外省,過年也不能回來,等過了這個年後再想法讓你媽慢慢曉得這件事,你看行嗎?無奈之中我給冕冕出此下策。

也隻好這樣了,隻是廣廣,我的弟弟,他一個人在荒郊野外過年,我怎麽能忍心讓他一個人拋屍荒郊野外呀!媽媽不在身邊,冕冕一下子淚流滿麵,抱著我放聲大哭。

看到冕冕放聲哀號,我也禁不住淚眼淋淋,不行,不能讓廣廣拋屍野外,我堅決地對冕冕說,不要哭了,你能不能先去茶場一趟,搞清楚廣廣屍身在什麽地方,我們去那裏收屍,老話說的入土為安,還是得讓他有個墳地,死了後魂魄有個歸所。

這樣就按我所說,冕冕去了茶場,我去李勞之家,他慷慨地表示,撬我家的樓板,然後我再找木匠給加工成一副簡陋的棺木;在冕冕從茶場回來後,我邀上李向武、李榮生,還有廣廣生前好友吳天健和他的姐夫胡四菊,加上冕冕共六個人;然後將做好的棺木拆作六塊,每個人抱著一塊棺木板,在廣廣死後的第三天晚上,從嶽陽火車站出發,六個人分從六個不同的車廂上了車。

卻不料忙中有錯,我們上的那趟火車不停靠黃沙街車站,火車過了黃沙街直到桃林車站才停下來,我們下車後一問,才知道桃林到黃沙街相距有二十多裏地;已經是下半夜兩點多鍾了,天上下起了小雨,怎麽辦?是在這裏坐等回頭的火車,還是走路去黃沙街?我估算了一下,如果等車那就會要到第二天上午才能到茶場,不如連夜走路,天不亮到茶場,趁冬天人們起床晚,抓住清晨的時間搞完事情,盡可能不要讓人知道,快去快回,少給自己惹麻煩;於是,六個人各抱一塊棺板,順著鐵路頂風冒雨朝北走,好在大家都是自願來的,誰也沒有怨言;冬天身上衣多,下雨隻是讓外麵淋濕了,裏麵卻因為走路發熱,襯衣還給汗濕了,但誰也不覺得冷。

還是因為天黑下雨路難走,二十多裏地走了三四個小時,到得黃沙街天已經亮了;在剛開張的小吃店裏買了一包饅頭,胡亂塞下肚,就讓冕冕帶路一直來到廣廣拋屍的山頭。

山頭的上那個拋屍的土坑倒還不小,因為不許埋葬,土坑裏隻有很薄的一層土,用帶去的鋤頭不幾下就把掩蓋在屍身上的浮土給清理幹淨了;廣廣的身體被一床被單裹著,背部向上臉部朝下給拋在土坑裏,我們將六塊木板用帶來的大釘拚合成棺木,然後再將廣廣的遺體抬上來裝斂,可是誰下去將廣廣的屍身抬上來呢?

我們同去的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誰也沒有碰過死人,雖說是大白天,但心裏都還是有些發怵;冕冕和他姐夫早已相互抱著哭成了一堆,見大家都不吭聲,我隻好自己跳下坑去,抱起被單的一頭,要上麵的人給抓住,然後再去抱另一頭,可不知為什麽,使了幾下力卻是紋絲不動,向武見狀,也跳下坑來,兩人使力同抱,還是紋絲不動;冕冕見此就停止了哭泣跑了過來,對著坑裏叫一聲,廣廣,廣廣,是我來了啊!聲音剛落,我就覺得手裏的被單好像抖動了一下,便和向武同時一使力,不知為什麽,這一次輕輕地如同托雲彩般就把廣廣的身體托了上來。

被單裹著的廣廣給翻過來後臉麵向天地放在土坑邊上,冕冕又一次哭得蹲在地上;有人把帶來的衣服拿了出來,要給廣廣換衣了,可是誰來換衣呢?大家更有些緊張了;隻好還是我蹲下身去,先把裹在他身上的被單揭開。

人是上吊死的,死了後又被倒撲在土坑裏,死了又有了四天了,身體早已發硬,被單裏的廣廣現在該是什麽樣子呢?想想我也有些後怕,就試著先從腳上的被單揭起,隨著被單慢慢向上揭開,周圍的人都不由得把臉轉到了一邊,被單揭到胸口後,我把眼一閉,牙一咬,使勁一下把被單全部扯開了。就在被單扯開的一瞬間,我看見廣廣鼻孔內一股鮮血一衝,鼻血流到了他的臉上。

看見鼻血,冕冕一下子哭得在地上打滾,邊哭邊喊,他是看到親人來了才流鼻血的呀,廣廣,是我來了呀!

我見他不要命地大哭大叫,就要他姐夫胡四菊趕緊止住冕冕,怕他的叫聲太大讓山下的人給聽見,然後就準備換衣。

可是廣廣的模樣也太讓人出乎意料了,由於是身子向下,臉也就倒撲在土裏,又過了四天時間,土坑底又太不平整,所以他的臉已經完全變了形,成了半邊大半邊小的陰陽臉,大的半邊是因為頭部瘀血腫脹,脹成了一個茄子的形狀;整個臉色也成了半邊紫紅半邊慘白,因為是自縊的,半截紫脹的舌頭突出在嘴唇外麵。

看到廣廣成了這種慘狀,所有的人不由得都鼓大了眼睛,誰也不覺得再有什麽好怕的了。一股悲憤不由得從我心底湧起,這就是半個月前在我家拉琴的廣廣嗎?這就是和我約好了要在春節見麵的廣廣嗎?我不禁大聲地問,是誰把人整成了這個樣子?四周的人誰也沒有回答我。

大家默立了半天,後來還是我說,誰去弄點水來,我來替他洗個臉;天健答應了一聲我去,就向山下走了。誰知就是我這無意中的一句話,招來了以後的禍患。

就開始換衣,可是身體已經完全僵硬,身上的衣褲根本無法脫下來,幸好預先帶來了剪刀,翻來側去地將原有的衣褲連剪帶扯地脫下來,把帶來的褲子好容易穿上去了,衣服卻是怎麽樣也穿不上,屍身太僵硬了,要拉開他的手臂穿衣,除非將手臂拉斷,沒辦法,隻好把上衣將就裹在他身上了。身體已經這樣僵硬了,為什麽還會流鼻血呢?已經四天了,難道血液還沒有凝固嗎?我問大家,可還是沒有人作回答。

天健從山下提來了一桶水,我將廣廣臉上的血跡給擦拭幹淨,又仔細地清理幹淨頭發中的泥土,將他身上新穿的衣服上的紐扣一顆顆扣好,大家圍著他的遺體默哀了幾分鍾後,就一齊動手將他裝進了釘好了的棺木;隨著冕冕撕心裂肺的哭聲再一次響起,幾個人動手又將廣廣送回到了原來的土坑。

帶去的一掛鞭炮也不敢放,就隨著棺木給一齊埋到了土裏。在原來的土坑上大家一齊動手壘起了一座新墳;卻不敢留下任何文字記印,就到附近挖來了一棵小鬆樹移栽在墳前權作墓碑。

然後就趕快下山,一行人走到路邊,天健去山腳下小屋裏送還借來的木桶,那借桶的老人原來就是把拋在野地裏的廣廣,移屍土坑的好心人中的一個,她隨著天健走出屋來,一定要我們在他家歇腳,喝杯水再走;我們沒敢停留,向老人鞠躬道謝後,匆匆地就往火車站跑,隻想趕上最近的車趕快離開這裏。

黃沙街車站很小,候車室沒有幾個人,這裏停靠的車也就不多;進去後一打聽,最近的車也還得要等兩個小時之後;幾個人往候車室的靠背椅上一坐,倦意就襲了上來,連續十幾個小時的辛苦讓我急忙找了一張長靠椅,舒服地往上一躺,迷迷糊糊地就合上了眼。

睡夢中忽然隻覺得頭皮一緊,我被人抓著頭發給提著坐了起來,睜開眼一看,候車室裏鬧哄哄地盡是人,而且還都是帶槍拿棒的民兵,候車室外還圍滿了人,我知道,我最怕發生的事情出現了。

原來在天健去山下借水桶時,那借桶的老人就發現山上來了外地人,剛

好那天黃沙街茶場召開公捕大會,所有的青壯年和民兵都去場部開會去了;

貧下中農高度的革命警惕性讓老太婆趕緊要他的小孫子去場部報告,她自己在山腳路口守候我們;但等到場部來的民兵趕到現場時,我們已經離開;場部離車站不遠,回到場部的民兵向正在開會的領導報告後,正主持公捕大會的軍管會特派員就指派了一百多民兵馬上將車站包圍起來了,我們幾個也就一個不漏地被抓到了場部。

那天的公捕大會正好是抓捕知青中的現行反革命,會場裏的人聽說抓了幾個來安葬現行反革命分子謝廣平的外來人,一下子群情激憤地開了鍋,貧下中農們操拳挽袖,幾個民兵一迭連聲地大聲喊叫要把我們吊起來打,知青們則嚇得麵如土色,看見我們從會場邊走過時都把頭轉向一邊去,生怕我們認出他們當中的熟人。

我們幾人被帶到了一個房間裏,隔壁就是軍管會特派員的住地,幾個民兵拿來一堆繩索,把我們一個個都綁了起來,正準備要把我們牽到會場裏去時,軍管會的人進來了;廣廣的姐夫胡四菊一眼就認出來那打頭的特派員就是他原來在部隊時的戰友,複員後胡四菊去了自來水公司任保衛科長,他的這位戰友則到了軍管會;特派員和胡四菊打過照麵後,就要民兵給他鬆了綁,然後就把他叫到隔壁房間裏去了。

過了一會,來了一個人又把我們幾個也都鬆了綁,然後就來了一位身著軍裝的人,拿了一張紙,對我們每個人進行了詳細的登記,登記倒也沒有什麽,我們幾個的個人出身無一例外都是嶽陽城裏的學生,但家庭成分卻也無一例外的都是黑五類分子;搞登記的人黑沉著臉,登記完後恨恨地罵了一聲,都他媽的反革命!

後來是胡四菊和特派員進來了,四菊向那特派員戰友反複地說,是我要來埋葬我的內弟謝廣平的,他們幾個人都是我請來幫忙的,事情和他們不相幹;責任在我。特派員把我們登記的情況全部看了一遍後,陰沉著臉又一個個地照單點了一次名,輪到我時,還有些不相信似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就是劉飛虎?然後就出去了。

他出去後四菊就數落我們,你們也太傻了,為什麽不報假名字呢?還一定要說出自己的家庭真實成分;這下弄得我都不好對他們求情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來叫四菊出去,要他寫了一個檢查,又為我們幾個人寫了一份擔保,一直鬧到下午三點多鍾了,就聽見特派員在隔壁打電話,大約是在請示什麽人,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民兵打開門讓我們出來了。出來後四菊對我們說,你們回去吧,我還得留在這裏,一切事情都由我來承擔,你們就趕快走吧。

說完了?趙玉成問我,我點點頭;

不對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行蹤我們了如指掌,這件事情並沒

有結束,事情還有個尾巴,你還是如實招來。趙玉成緊追不舍。

尾巴?我的頭一下子大了,這後來的事情他們難道也知道了?

事情確如趙所說,真的還有個尾巴;但趙是如何知道的呢?這件事情革命群眾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知道的呀,難道還讓自己人給揭發了不成?老實說,這件事本身我倒不覺得如何嚴重,隻是尾巴讓自己人揪出來,我不由得感到一陣心寒。

 

自己人的揭發

從黃沙街回來後沒幾天,就進入了舊曆臘月;時局不好,母親一定要我在春節成親,吉日定在正月初三;這段時間忙結婚的事情去了,冕冕家裏也就去得少,隻知道他一直在哭臉裝笑臉,他媽媽也就被蒙在鼓裏,一直不曉得廣廣的事情。轉眼就到了臘月二十四農曆小年,專政班恩準他媽媽回了一次家,一到家媽媽就說自己心驚肉跳,家裏一定要出事,然後就不停地念叨廣廣的名字;盡管冕冕再三說廣廣是外出搞宣傳去了,過年有可能回不來,媽媽卻總有些不相信,回去後就向專政班要求請假去黃沙街看兒子,幸好她是特別專政對象,不準她的假才未成行。

但是據說專政班也要過春節,可能會有三天假讓班裏的牛鬼蛇神們回家過年;這下冕冕著了急,廣廣的事情學校老師們後來都知道了,他媽媽回來後住在家裏,萬一讓老師們無心中說出來讓她曉得了又如何得了呢?她在專政班裏被關押了一年多,好容易有三天年假,本想讓她舒心幾天,但若弄不好這年就沒法過不說,搞不好還會又出一條人命。冕冕去和他姐夫胡四菊商量,姐夫說那隻有讓他姐姐回來陪伴媽媽;他姐在廣興州鄉下教書,本來已經放了寒假,但趕上冬季征兵,被抽調去搞征兵宣傳隊了,廣廣的事情也就一直沒有讓她知道,據他姐從鄉下來信說征兵任務緊,要過革命化的春節,春節放假倒是還真有可能回不來;現在離過年隻有幾天了,事情急,不如讓她知道家裏的情況,看她能不能回來招扶媽媽。但是誰去通知她姐呢?鄉下

沒有電話,寫信沒有十天半月收不到,姐夫是保衛科長年關時刻是不能離崗的,冕冕更不能離開媽媽,於是冕冕就想到了我。

已經是農曆臘月二十七,他到我家時見一家人正忙著收拾結婚的新房,就坐在一邊苦著臉半天沒有說話,還是我問起來,他才吞吞吐吐地說了他的難處,我聽他說完後就立刻放下了手頭的活,對他說,那一刻也等不得,隻能是我馬上動身了;於是和家裏人說了一聲,就往輪船碼頭跑。臨出門時,母親要我換了一件厚的工作棉衣,張國瓊又把她的圍巾解下來,盡管是女式的,還是給我圍在棉襖衣領裏麵後,才讓我走。

廣興州在洞庭湖對岸,距嶽陽城不到三十公裏,卻因隔了水,坐船得

五六個小時;我坐中午的班船,到岸後已是晚飯時分;這裏是湖區,沒有山巒隔阻,雖是冬天,血紅的殘陽卻還掛在地平線上;顧不上吃飯一下船就趕緊跑,我要找的學校還在廣興州鎮外十幾裏地的許市公社;走路本是我的長項,一個多小時連走帶問路,天剛黑盡的時候找到了學校,但向人一打聽,剛好今天是新兵由各公社向廣興州鎮集中的日子,我要找的謝代蘊老師隨同新兵們去了廣興州鎮上;雖說聽此言後心情有些沮喪,但也無可如何,肚子雖然咕咕在叫,但正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怕什麽,緊緊褲帶又是一百裏;邁開大步掉頭又往回走。

往回走就難了,將近年三十了,天黑得如鍋底;好在湖區路還算寬,十丈內外還能依稀辨得清地上的那條白帶;可我這人走路雖快,卻對方向的辨別能力極差,走到分岔路口就不知如何辦;來時走得匆忙,分岔路口完全沒有記憶,黑地裏連問路的人都沒有了,隻好瞎估摸著往前走,走了好久才見到燈光,趕緊去人家一打聽,正好走反了方向;隻好又返回到原來的岔路口再往前行;如是者三番五次,十幾裏地讓我走成了幾十裏地;走多了冤枉路還在其次,黑夜裏幾次問路都差點給狗咬著,幸好冬天褲厚,咬破了外褲卻沒有傷及皮肉;直到後來找一戶人家要了根棍子,才算能安然無事地幾次衝出了狗們的包圍。

一個人走夜路,總聽見好像有腳步在跟著自己走,沙沙的聲音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盡管自我提醒這是自己走路腳步的回聲,但走著走著時不時總要打一個冷噤,汗毛就跟著往上豎,走路的熱汗和受驚嚇的冷汗一齊都在背心裏爬。這時我就想,廣廣,我是在為你跑路,你若是在天有靈的話就一定會來保佑我。這樣一想,心裏就安然了許多;也不知這樣想過了幾回後,忽然看到前麵一片燈火,廣興州總算到了。

征兵站倒是好找,小鎮上一下子就打聽到了;等我找到謝老師,她已經睡下了,這時已經過了午夜。她從被子裏爬起來,為我的半夜到來感到震驚,我低聲地把廣廣的事情向她說了,她一陣低咽,差點讓自己哭出聲來。見她如泥胎般地呆坐不動,我就對她說,我還是昨天吃了中飯的,實在餓得在點受不住了。她這才有如夢醒般地起身,到隔壁小賣部敲開門,為我買回了一包吃食;待我吃過後,她知道我太累,要我就在她的床上睡下來,我也顧不上許多了,和衣往被子裏一滾,昏昏黑黑地睡了過去。

一覺醒過來,看見謝老師坐在床的那一端,屋裏燈還亮著,照見她清瘦的臉龐上兩行清淚還在往下流,也不知她獨自哭了好久了;隻見蓋在她身上的被子角濕了一大片;見我醒了她就說,天才剛亮,你還能睡一會兒。我一個激靈起了身,對不起,占了你的鋪,你也睡一會吧。

謝老師搖搖頭,又說,你真的不睡了?我點頭。那好,我們這就回嶽陽。

就走?你是不是還向領導請個假呢?

他們逼死了我的弟弟,我還在這裏替他們宣傳征兵,我他媽的還算不算人?謝老師一聲大叫,再也不管隔壁是否有人聽見。

我也就不再提請假的事,兩人匆匆洗過臉後,到出街的口上買了點吃食,就上路了。這裏回嶽陽的船要到下午才有,我們都不想等船了,就打算順著河沿向北走,大約走四十裏地,就可到嶽陽城對岸的蘆席灣渡口,那裏有渡船直達城西的嶽陽樓。

剛走出不多遠,天上下起了牛毛細雨,湖區的土質細膩,小雨淋上去,

路麵上就像刷了一層油;溜溜滑滑不說,那小雨淋在身上,頂著湖麵上過來的北風一吹,衣服上就結了一層冰淩末,冰淩末結在頭發上,謝老師成了白毛女。好在昨晚上我用了的打狗棍沒丟,謝老師拄著棍,我和她互相攙扶著,跌跌滑滑地往前走。謝老師見我倆渾身冰淩和泥水,歎了口氣,想不到平日裏在宣傳隊裏演出的長征路上的紅軍,今天算是真真的領教了,大概也不過是如此了。也虧得她一個女同誌,那樣單瘦的身體,居然能和我這拉板車的男人相拚,四十多裏的泥濘地,頂風冒雨中連一口氣也沒有歇息,中午,居然一步不落地隨著我走到了蘆席灣渡口,對麵就是嶽陽城了。

你說完了?趙玉成問,完了。

你說說你去廣興州的反革命動機。

反革命?這也成了反革命?我不過幫忙去叫一個人回嶽陽來,就成了反革命?我真的大惑不解。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在裝糊塗?你知道嗎,就因為你和謝代蘊那天早上出逃,致使那天的征兵宣傳大會沒有如期舉行,你難道不曉得廣興州的征兵宣傳活動原來一直是由謝代蘊在主持嗎?你們撒手一跑,就是在明知故犯地破壞征兵,就是毀我鋼鐵長城。告訴你,謝代蘊因為私自出逃,現已被抓回了廣興州隔離審查,你去廣興州的事情就是她交代的;你不要妄想隱瞞什麽,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下別的人不會和你一樣頑固不化的,你的問題才剛開始,你必須老實交代,才是唯一出路。

你現在有什麽要交代的嗎?見我久久無語,趙又追問一句。

容我好好地想想再說。我的心理防線其實早就垮了,這種幫忙的事情居然都讓人給交代出來了,還有什麽事情能瞞得過軍管會呢?

你是得好好地想想了,我給你提個醒,你不是還有個 240 戰鬥隊嗎?

240 戰鬥隊?聽趙玉成提到這個名字,我不由心裏一陣竊喜,原來的緊張心情一下子又放鬆了,原來他們也不過是在捕風捉影,好,明天我一定詳細

交代這個問題,爭取政府的寬大處理。

 

如此批鬥會

240 戰鬥隊成員有七八個,我隻是其中的成員之一,隊長叫李紹雄。隊伍的前身原來是南區搬運站一排,成立了也有兩三年之久。隊員都是自願申請後由居委會安排來的,多數都和我一樣,家庭成分高,父親或是母親帶有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的四類分子帽子;唯有隊長李紹雄出身好,屬於苦大恨深的雇農、貧農、下中農的三部分人的家庭。我們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弟按黨的政策應屬於可以教育改造好的子女,可李隊長說,你們這些人既不屬三部分人,又不是四類分子,所以他管我們叫作不三不四的人。

我就稱他為少爹;他其實年齡也就四十多歲,原來別人都叫他做紹胡子;頭一次和他見麵,我就發現他隻要一開口講話,下嘴唇就有些向左別,尤其是在開會喊口號時向左歪得更厲害;他人長得精瘦,臉上兩邊顴骨突起,中間一根高瘦的鼻梁,說話時下嘴唇隻要往左一撇,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少字。

少爹的名字被我一叫開,就不脛而走,好在少和紹隻有音調之分,不是隊裏的人也不知其所以然,他也就安然接受了我對他的封號。

隊裏和他年齡差不多的隻有一個老黃,少爹的嘴唇向左別,老黃的腦袋卻是向右偏,據少爹說,這是老黃他爹媽在製作他時使多了力,生下來就是個歪腦殼;好在歪得不厲害,我們就叫老黃為十二點過五分。

這一左一右年齡不相上下,遇事就免不了喜歡各自作主,也就有點互不買賬,經常無風也起浪地鬧些摩擦。

有一回隊裏開會學習中央兩報一刊社論,少爹要我讀報,念著念著下麵有人放了一個屁;大家就借故放聲笑起來,少爹就說,現在是讀報時間,誰要發言到外麵去講。誰也不承認是自己在發言,笑聲也就小了下去;可當我繼續向下念時,又是一個屁,比原來更響,聽得出是故意在惡作劇。少爹一下子站起來,是誰?誰在故意搗蛋?誰在打屁?大家就互相指認,哄堂大笑,報紙當然也就讀不下去了。

笑聲中,老黃偏著腦袋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將手一挽說,我曉得是那個打的屁,你們聽我說,劉備和關公在一起下棋,關平在一邊伺候,大家一聽老黃講古,馬上就都支起耳朵不再作聲,笑聲也戛然而止,老黃也就得意地往下說,下著下著棋,不知是誰打了一個屁,劉備怪關公,關公怪劉備,兩弟兄扯不清楚了,關公隻好要兒子關平去請教軍師,要軍師算一算究竟是誰放的屁;於是關平就去找孔明,孔明掐指一算,你們猜他向關平怎麽說?

老黃打住不往下講,大家就起哄要他不要賣關子快講,老黃就回過身來指著少爹說,孔明向關平說的是,打屁的非別人,乃是你的父親也。這一下笑聲陡起,有人大聲喊好,還有人對著老黃鼓起了掌。

掌聲中少爹漲紅了臉,我見他的下嘴唇直往左別,卻半天沒有聲音我

知道他是氣得說不出話了,就趕快出來解危,大家不要吵了,聽我把報紙念完。卻不料少爹止住了我,今天的學習就到這裏,下麵由我來說,我也和大家講個古。好!我知道有好戲看了,就使力拍了拍巴掌,大家安靜,聽隊長講古。

少爹臉色恢複了自然,不緊不慢地說了起來,一位大戶人家的太太帶著小姐去廟裏進香,在菩薩麵前許願時,小姐忍不住打了個屁,被正在念經的小和尚聽到了,小和尚停止了敲木魚,對小姐說,罪過,佛殿上放屁是要遭佛祖五雷轟頂的。小姐聞言大驚,連忙說我該如何向佛祖贖罪呢?小和尚講,按我們廟裏的規矩,隻要你今晚上到我師父房裏睡一夜就可免災;太太在一邊聽見了趕緊說豈有此理,那有和老和尚睡一個房的規矩;可是小姐覺得性命要緊,非要在廟裏住上一晚,於是就讓小和尚領著她去見老和尚去了。

第二天早起,太太見到小姐,連忙就問,昨天晚上那老禿驢沒把你怎麽樣吧?小姐說,母親放心,那老師父一夜打坐到天亮,女兒在一邊睡得很好,他沒有動我一個指頭。太太就心裏不信,哪有貓兒不吃腥的,和尚又是色中餓鬼,待老娘來弄個明白。

於是在大殿裏行佛禮時就故意放了個屁,當然又讓小和尚聽到了,於是又少不了一番褻瀆了菩薩要和老和尚睡覺才能贖罪的話,於是太太也隨小和尚去到了老和尚的經房裏;到了晚上,老和尚在一邊打坐,太太就上床睡覺,下半夜時分,忽然覺得有人抱緊了自己,睜眼一看

是老和尚上了身,太太一見大怒,說:我女兒昨天來,你一夜都沒有把她如何,為什麽老娘來了你就要動手動腳呢?你們大家猜猜那老和尚是如何說?

少爹講到這裏,也和老黃一樣,賣起了關子,不往下說。

老黃見狀,起身就向外走;少爹也就不再等人問,連忙自己往下說,那老和尚說的是:我不通打屁的女,就是要通打屁的娘!

這下好,本來往外走的老黃回轉身來,我日你媽!一記老拳對著少爹揮了過來,兩人相互扭抱著一頓好打;會場裏亂了個一塌糊塗。

不過打架歸打架,關鍵時候,少爹還是胳膊肘朝內拐,設法維護自己隊裏的人。

老黃喜歡鼓搗些東西作點小買賣,當時正是社會上大反資本主義的時候,老黃住的對麵有一家農業生產資料公司,公司的招牌按人們的習慣喊法縮寫成了“嶽陽市生資公司”,這招牌的意思誰都明白,也就一直掛了多年;可“文革”一起來,招牌卻惹了禍,紅衛兵小將們看見招牌上的幾個字氣就不打一處來,反了反了!毛主席號召興無滅資,這裏卻在公開寫著生資,和主席革命路線唱對台戲。一聲大喊砸!不但招牌被摔成了八瓣,生資公司的大門也被貼上了封條,市政府辦公室還趕忙派人來表態,紅衛兵小將們砸好!堅決支持小將們的革命行動!

在這種情況下,老黃卻還不死心,作著生資發財的夢。也不知他從那被封存了的生資倉庫裏托人弄了些什麽東西出來,不敢在嶽陽出手,就偷偷地弄到了汨羅,在汨羅車站倒賣時被當地的造反派逮住了,掛了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投機倒把分子的大牌子給送回了嶽陽。

老黃和我們不同,不是什麽可教育好的子女,他自己解放前就是小業主,其身份僅次於地富反壞四類分子;於是搬運站的造反派就立刻組織我們召開大割資本主義尾巴,狠批投機倒把的批鬥大會;這下子老黃慘了,他和一個流氓犯一起被押上了台,他的胸前掛著一塊特製的有半人高的大牌子,上麵寫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投機倒把犯黃少康一連串打有紅 × 的大字,低頭哈腰地站在台上;

少爹把我們都帶去開會,對大家說,我們都是做工的,和尚不親帽子親,雖說老黃這個人平時討人嫌,總歸還是自己隊裏的人,不能讓他

太吃虧,大家到時候看情況說話。

先是批鬥那個流氓犯,由三八排的婦女排長上台講話,女排長先領著大家高聲念了一段最高指示,人民靠我們去組織,中國的反動分子,靠我們去組織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然後就指著那流氓犯大聲說,這個家夥一貫流氓成性,隻要一看見女人一身都軟了。

少爹就在下麵大聲喊,不對,總還有一點是硬的。

台下人就哄堂大笑,那發言的婦女排長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會場氣氛一下子就輕鬆了許多。

等婦女排長說完後,少爹就主動要求上台發言,他大聲地說,我們要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一定要大割資本主義的尾巴,黃少康,我今天就是代表革命群眾來割你的尾巴的;你轉過身來,讓革命群眾先看看你的狐狸尾巴。老黃隻好老實地回轉身來背對台下,把屁股弓起來,讓革命群眾看清楚你的資本主義尾巴。少爹又大聲發令。半人高的牌子掛在身上,老黃根本腰就弓不下去,於是少爹又指示,自己把牌子取下來,屁股弓高。於是那塊從汨羅戴回來的大牌子總算從老黃身上給摘了下來。

少爹走攏去,使勁地把老黃的屁股拍了一下,大聲地問台下:老虎的屁股摸得摸不得?

我們幾個就趕緊大聲回答:摸得!

老黃的屁股摸得摸不得?少爹又再次大聲問。

摸得!這次是許多人和我們一同應答。

劉少奇的屁股摸得摸不得?少爹聲音提高了八度。

摸得!全場人齊聲大吼。

王光美的屁股摸得摸不得?

摸得!偏要摸!台下的人哄然大笑,跟著一陣亂叫,邊叫就邊有人笑得彎了腰。

等笑聲過了,少爹又帶頭喊起了口號:敵人不投降。

我們就趕緊跟著重複:敵人不投降。

就叫他滅亡!少爹喊。

就叫他滅亡!台下全體回應。

黃少康不投降,少爹又喊。

黃少康不投降,台下再次全體回應。

就,就,就通他的娘!少爹手臂一劃,使勁一聲大叫。

嘩啦一聲,全場轟動,大家都齊聲哈哈大笑,誰也沒有再跟著少爹喊口號了。連老黃也跟著笑了起來。批鬥會眼看太不成體統,會議主持人隻好草草散了會。

 

惡毒攻擊

但是少爹沒有想到的是,他設法保了別人,卻沒有保住自己,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他這個根正苗紅的三部分人,沒過多久,也讓革命群眾揪上了台。

那是隊裏又來了個三部分人,新來的人姓方,是個癩痢頭,年齡也和少爹差不多;我們叫他老方,少爹喊他方癩子。

方癩子一來就以他的三部分人的好出身驕人,就要壓我們這些人一頭,首先就拿我開刀。

我們這個隊主要是從事搬運和土石方工作,和農村生產隊一樣,做工評工分,多勞多得;少爹就指派我為隊裏的記工員;方癩子在知道我的家庭出身後就明確提出來,一定要堅持階級路線,隊長、記工員、保管員是生產隊裏的三條鐵扁擔,隻能由三部分人家庭出身的人擔任。而我們隊裏的三部分人除了少爹就是他,我也就隻有老老實實地交出我的記工薄了;少爹開頭不肯,可我卻堅持要交,我還真巴不得交出去才好,我當了這麽久的義務記工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當了記工員後方癩子又開始和少爹較勁了,先和少爹比,同是三部分人,看誰的苦更大,仇更深。老方說,你們不要看我是個癩頭,我這個癩頭卻是有來頭,我是真正的苦大仇深,解放前,我討飯討到一十八歲。

少爹就擋住了他的話,那是你好吃懶做,那有十八歲了還好意思去向人討飯的?

方癩子無言可對,就轉了一個話題,我和趙冰岩是老朋友,趙冰岩,知道嗎?當今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

那又怎麽樣?隻怕你認得他,他不認得你。少爹又把他的話頂回去。

他不認得我,他敢不認得我?你莫看到我現在也和你們一樣,我是不出門,我要是去長沙,趙書記一定會要用他的烏龜車來接我,你信不信?

不信!這回是大家異口同聲了。

那我就說個事讓你們見識一下,也省得你們小看人,當年,方癩子擺出一副李奶奶痛說革命家史的樣子,也不管有人聽沒有,自管自地說起來,那是一九四九年,我在梅溪橋炸油餅,當時和我在一起炸油餅的還有一個人,你們猜是誰?就是趙冰岩;他和我在一起炸了一年多油餅,我就不曉得他是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的頭頭,嶽陽一解放,他這個炸油餅的一下子就成了縣裏的軍管會主任,又是嶽陽的第一任縣委書記;我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了。老方自我感慨。

你那炸油餅的夥計當了大官,怎麽不封你個小芝麻官呢?怎麽還和我們一起來當苦力呢?少爹問,見老方不作聲就又說,隻怕還是吹牛不上稅。

吹牛?你吹給我看看,莫說是你個紹胡子,就是嶽陽城裏幹部當中,有幾個曉得趙冰岩是炸油餅的?還真莫說,有一回,老趙還上過我一回當,吃過我一次虧。

他上你的當?共產黨上了你的當?少爹嗤之以鼻,更不信了。

快莫亂講,我這個三部分人那會去欺騙共產黨?那回事在四九年之前,我當時哪曉得他是共產黨呢?

據老方說的那回事,講的是解放前的四八年底,那個時候老方炸油餅,

老趙剛來,在他的攤位邊炸油它;初來乍到的油它炸得不好,賣不出去,老方就說你還有多少油它沒賣完?老趙說大概還有三四十個;老方說,不多,我一個人可以吃下去,老趙就不信,他說老方你就這麽個矮個子,想來食量有限,我的油它又貨真價實,每個油它有半個拳頭大,而且都是糯米粉做好後經油炸,外麵還裹了一層茴糖,正常人一般能吃五個就算不錯了,你還能當幾個人吃不成?老方就說,那我吃給你看,吃完了你可莫心疼。老趙就把所有的油它都拿了出來,足足有一籃子;老趙說,還是得定個時間,必須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吃完才算數;老方說,那就定一個鍾頭。

於是就開始吃,就有一群人圍在邊上看。老方真有狠,他拿出了原來討飯時的功夫,一口氣就吃下了差不多二十個,然後對老趙說,我吃了一半了,這才花了十分鍾,我現在去趟廁所,你們大家等下子,我馬上回來把剩下的吃完;於是就走了,走了不到十分鍾,就回來了,回來毫不哆嗦地就把剩下來的油它全部吃了個精打光,吃完後問老趙,你還有嗎?驚得老趙和周圍的人一樣,嘴都合不攏來了。後來老趙對人說,這是他生平碰上的一件奇事,人居然能有這麽大的肚量,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你們不信就到長沙去問趙冰岩,隻說吃油它的方癩痢,他還能敢說不記得了?老方在說完後又得意地補上一句,他摸著自己的頭,覺得頭上的癩痢似乎真成了寶器而果然在放光了。

聽他講得有鼻子有眼,也就有人把老方吃油它的事情和別人去宣講;後來老方參加武鬥打傷了人,被關押起來接受審訊時,審他的人剛好知道這回事,就要他老實交代和走資派趙冰岩的關係,他就隻好把吃油它的事又述說了一遍;人家根本就不信他的鬼話,誰能有本事吃完一籃子油它呢?他也隻好說了實話。

原來他是雙胞胎,他有個孿生弟弟不但身材長相和他毫無二致,就連頭上的癩痢也一模一樣,除他老娘外,大概沒有人能分得清兩兄弟誰是誰;那次吃油它其實就是他玩了個障眼法,借上廁所的名回去把他的弟換了來接著吃,吃完後問老趙還有沒有。不過也還真虧這兩弟兄多年要飯練下來的工夫,他們都能做到餓幾天沒事,吃一餐能管幾天,不然的話兩兄弟加在一起也還是無法消齋這一籃子油它的。

少爹和方癩的衝突後來究竟還是因我而起。

那是少爹去軍分區接下了一筆土方業務,任務是把一座小山頭打平後用來建倉庫;那山頭都是風化岩,我們又沒有挖土機械,全靠肩挑手挖愚公移山;風化石挖不動,隻好動用炸藥,好在軍分區炸藥不成問題;但這炸藥雷管是危險品,必須嚴防階級敵人用來搞破壞,隻能掌握在三部分人手中;我們這些不三不四的人也是防範的對象,不能接觸炸藥。

每天午飯時分,趁人們吃飯的空隙時間,將周圍的人疏散開,由少爹和老方去到我們打好的炮眼裏裝藥放炮,就聽見通通通幾聲悶響,再硬的石頭也給放了下來。我的任務就是打炮眼,每天除了掌釺就是打錘,每次聽見炮響,心裏就癢癢,隻想自己也放上一炮過過癮。

那一天老方沒來上工,少爹就叫上我,要我中午時當他的下手替炮眼裝藥,裝好藥後少爹就叫我離開,他一個人在現場點炮;我就提出來讓我也來放一炮試試,少爹說你敢點炮?我說我其實在你們背後偷看過好多次了,還有什麽不敢的呢?於是少爹把引信和雷管都交給了我讓我過放炮的癮。隻聽見轟隆一聲巨響,我高興地跳起來,我的頭炮成功了。可少爹一聽聲音,就連說隻怕不好,聲音太脆,你放的是空炮;我們去到放炮的地方一看,就傻了眼,石頭沒炸下來多少,不多的石頭倒是騰空而起,一塊半個立方大小的石塊飛到了二十多米開外,把旁邊新建的一座軍用倉庫的外牆給撞了個大窟窿。

這下麻煩了,隻聽見一陣緊急軍號聲,就來了一隊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把倉庫周圍全部給戒嚴了,又來了一個身有四個兜的青年軍官,走來就把少爹叫走了;我見此狀當時就要和少爹同走,這炮是我放的,責任在我,可少爹對我使個眼色,然後吩咐說,組織大家把現場清理好,工具收拾好,等我回來。

當天少爹沒有回來,第二天,那青年軍官還到了搬運站詳細了解了少爹的情況,直到後來知道少爹三代貧農出身,本人從無劣跡,也不是造反派,這才讓他回家。回來後,少爹什麽也不說,大家也不多問,我們都清楚,少爹一人把責任擔起來了,這事要擱在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階級成分不好的人身上,事情隻怕就嚴重了;這回我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直到十多天後,方癩子來上班時無意中從別人口裏知道這事的責任其實在我,就偷著到軍分區的領導那裏去作了匯報,說少爹隱瞞了事實真相,喪失了階級立場,包庇出身反革命家庭的子弟;卻不知為什麽那位處理此事的年輕軍官聽了老方講的事情後,非但沒有照老方所想去繼續追查,反倒免去了那被炸壞了的倉庫外牆要由我們賠償的修複費用;老方這才無奈作罷,但卻和少爹結下了怨恨。

後來的事情就更加白熱化了,而事情的起因還是由我引起。

那是響應毛主席農業學大寨的號召,城裏人都去支援人民公社興修水利;我們就去了離城不遠處的南津港大堤,因為是義務工,每個人還非去不可,尤其是我們這類不三不四的人正好是接受貧下中農教育改造的機會。

大堤上倒還真是紅旗翻舞,熱火朝天,我們去了後分給我們的事情是打夯,八個人一隻石硪,把別人擔上堤的土給打緊夯實。石硪重,八個人抬起來必須要同時用力才行,這就要唱號子來協調動作。少爹就要我帶頭唱號子;我從來沒有唱過,想了想,就唱起了慶祝國慶十周年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裏麵生產大合唱的歌詞,

“解放區嘛——嗬嗨!大生產嘛——嗬嗨!全體軍民——希哩哩哩嚓啦啦啦索羅羅羅呔!齊動員嘛——嗬嗨!”

本來這調子還不錯,比那些農民的土號子要好聽多了,又是時興的革命歌曲,我不禁為自己的創意得意起來。可沒唱多久,大家就都喊吃不消,原因是這歌詞的第三句的接應詞“希哩哩嚓啦啦”一連有四個節奏,這就意味著要把石硪連舉四下,當然大家就不願幹了,這畢竟是沒有報酬的義務工啊。

於是少爹就要我改一個,我說我也不會別的,那就唱《東方紅》。

於是我就唱:東方紅嘛——喲哩嗬,喲哩嗬!太陽升嘛——嗬嗨,嗬嗨!中國嘛出了個——喲哩嗬,喲哩嗬!毛澤東嘛——嗬嗨,嗬嗨!

剛唱了兩遍,老方突然大喝一聲:“停下!”然後指著我說:“劉飛虎

你這個反革命,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大家都為之一愣,我更是摸不著頭腦。少爹過來說:“癩子你發神經,這個帽子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我開玩笑,你們也不聽聽,那最後一句是怎麽唱的,毛澤東嘛——禍害,禍害!這還不是惡毒攻擊?”

“咦,這倒還真是的,”少爹不禁也語咽了,不過他馬上就反問了一句:

“怎麽大家都不覺得,就你聽出來了?”

“這裏隻有我的階級鬥爭覺悟高。”

“好,就你高,我們不這樣唱了行不?”

“還什麽不唱了,已經唱過了,劉飛虎就是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現行反革命!”

“放屁!”少爹一聲大喝:“劉飛虎隻唱了前麵的毛澤東三個字,後麵

的是大家一齊跟唱的,難不成我們不都成了反革命?”

“對,未必我們都成了反革命?”

“你在血口噴人!”

“你才是真反動!”

所有的人都憤怒了,大家一齊向老方開火。

“好你個李紹雄,你帶了這麽一幫反動分子攻擊毛主席,攻擊貧下中

農!”老方招架不住,隻好恨恨地說了這麽一句後就落荒而逃了。

“老子三代貧農出身,不怕你扣我的帽子,看你又能把我如何!”少爹對著老方的背影高聲大叫。

等老方走遠了,少爹對我們說:“這件事是有些錯,但又不是故意的,

不能怪那一個人,要說有份,大家都有份;硬是要追查責任,就怪我好了;”

少爹拍拍自己的胸口,又補充了一句,“也隻好怪我了,你們這些不三不四的年輕人,那個又擔當得起這個罪名呢?”

自那次之後,老方就沒有再來隊裏上工,之後沒幾天就加入了造反派;

本來他早就要造反,隻是因為他一腦殼癩痢實在有失觀瞻,不管哪一邊的造反派都不願要他;這回他受了我們天大的氣,回去後就找了造反派頭頭,口口聲聲要階級兄弟們為他報仇;可那位造反司令一聽說是少爹,就擺手作罷;這些造反起家的頭頭們原來也都是嶽陽城裏的工流子,大家互相認識,不認識的也都聽到過少爹的大名。

老方一見告狀無效,就拿出了解放前要飯的能耐,一屁股坐在人家司令部不走了,人家開飯他幫著擺桌椅,人家開會他幫著喊口號,實在無奈,人家就發了他一個紅袖章,於是他總算正式造反了。

 

方癩子造反

老方造反不久,革命就進入了高潮;在中央文革小組文攻武衛的指示下,城裏的造反派高司(高校紅衛兵司令部)和工聯(工人造反聯合司令部)兩派就真刀真槍地打了起來;大街上原來兩派互相攻訐的大字報都被一把火給燒盡,相互對罵的宣傳車成了運兵車,高音喇叭裏成天放的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毛主席語錄歌,老方的癩痢頭上也戴上了柳條帽,肩膀上還神氣地挎著一支槍。白天,冷冷清清的大街上不時有叭公、叭公的槍響,那是造反派們在打冷炮子;夜晚槍聲就如炒豆般地響起來,那是兩派人都在借著黑幕互相偷襲對方的司令部。

學校停課,商店關門,工廠停產,連車船都不敢開動了;不論白天黑夜,大街上總在戒嚴,這樣的日子持續好多天了。

這樣下去,如何得了?少爹找到我家裏來了,他家裏快要揭不開鍋了,

他有三個孩子,大的才十三歲,個個都要向他要吃;我們又不是國營單位,不做事也拿錢,我們又沒有誰給發工資,得想辦法。

那就隻有造反。我說。

那不行,尤其你們這種不三不四的人更不行,我還差不多。我祖宗三代貧農。

沒得飯吃了還怕什麽?就以你為頭,我們就成立一個“老婆孩子要飯吃戰鬥隊”。

好是好,隻怕毛主席他老人家不答應,依你這麽叫,不是在給“文化革命”抹黑麽?隻能另外設個名字;先不說這些了,我和你另外說個事,他話頭一轉,城陵磯那頭有個大隊成立革命委員會,要新架一條低壓線路,你看能不能接下來幹?

隻要有錢,什麽事情都能幹,何況我原來和別人一起立過電線杆。我肯定地說。

那好,我馬上就去回信,那頭要得急,我們明天就去。少爹高興了。

明天去?這街上戒嚴,明天出得了城啵?我有些不相信地問。

莫管它,明天跟我走就是。少爹信心十足地走了。

第二天,我們七八個人背了工具,頭戴安全帽,就跟上少爹出發了,可剛走出了不多遠,就讓人給截住了。

誰?幹什麽的?對麵街角上忽然轉出來幾個手持武器頭戴柳條帽的文攻武衛戰士。

是我們,革命群眾!少爹領著我們腳步不停地大搖大擺往前走。

站住,不站住開槍了!大概看見我們頭上也帶有安全帽,對方十分警覺,都給站住不許動,隻準過來一個人。少爹就要我們停下來,他一個人走上前去。

你們是什麽人?對方出來一個頭戴黃軍帽身著黃軍服的年輕人,大約是個分隊長,他向少爹大聲斥問。

240 戰鬥隊的。少爹大聲回答。

240 戰鬥隊?對方疑惑了,你們是什麽觀點的?怎麽從來不見你們表過態?

我們是什麽觀點?少爹哈哈一笑,我們是麻子作報告——群眾觀點。要說我們的態度嘛,我們的態度是為了培養革命接班人,培養祖國的花朵,使革命後繼有人,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世世代代進行下去;我們 240 戰鬥隊的全體戰士誓死捍衛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當好無產階級革命隊伍的總後勤!少爹聲調鏗鏘,鎮定自若,滔滔不絕。

那你們到底是哪一派的?對方給弄糊塗了。

那一派?當然是無產階級革命派。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我們抓革命、促生產,要文鬥,不要武鬥;我們 240 戰鬥隊的全體戰士為了革命的後一代,為了無產階級接班人,為了祖國的花朵,為了……他又念到剛才那段話上去了。

你們究竟是幹什麽的?分隊長終於不耐煩了,打斷了他的話。

幹什麽的?少爹這才亮出背在屁股後麵的電工鉗插,抽出別在上麵的鉗子、扳手,在對方眼前一揚,我們就是這個的幹活,喏,他做了個爬電杆的動作,登杆架線的,你搞清楚了麽?我們要是一天不幹活,老婆伢子就一天沒飯吃;幹一天,兩元四毛錢,所以我們叫做 240 戰鬥隊,懂吧,我們這也是抓革命,促生產!

胡扯!分隊長為自己受到戲弄不禁勃然大怒,放你媽的屁,你還口口聲聲是抓革命,促生產,還什麽 240 戰鬥隊;你說你一天不幹活,老婆孩子就一天沒飯吃,你這是汙蔑“文化革命”的大好形勢,是反革命!抓起來!

一聽說要抓人,我們趕緊圍了上去,不能抓人,我們出去做工犯了什麽法?他一家五口,全靠他做工吃飯,抓了他全家人就隻有餓死了。他祖宗三代貧農,怎麽成了反革命呢?我們做工的人,你就做點好事,讓我們走吧!

分隊長根本不為我們的言詞所動,他指派兩個持槍的戰士,把這個家夥給送到司令部去,我倒要看看他是 240 還是 250 ?(250 即傻瓜之意。)

這下我們也火了,一看我們把扳手鉗子抓在手裏,擺出要打架的陣勢,

少爹怕真打起來隻能是自己人吃虧,就連忙說,都是嶽陽城裏幾個人,低頭不見抬頭見;我貧下中農去一趟無產階級司令部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事;這樣吧,我跟你們走,他又指著我們說,你們也得讓他們幾個走,人家大隊成立革命委員會還等著他們去架線送電呢。

少爹一去,就逢上了平時說的無巧不成書,那司令部裏關押他的看守人員正是方癩子;老方一見少爹,心中一陣狂喜,心想好你個李紹雄,你也有今天,看你還敢在老子麵前神不神;少爹一見是他,心裏也一驚,真是冤家路窄,怎麽就碰到他了呢?還得想辦法對付才行。

於是少爹就主動和老方說,前幾天一個算命的對我說,我這幾天要出點事,但不要緊,會有貴人相助,不過要破點財,要我準備一千元錢退財消災;這不,今天出門就碰到鬼了,無緣無故讓他們給捉了進來,這一進來就碰到你這個熟人了,你隻怕就是我命中的貴人,怎麽樣,你去給我擔個保,讓他們放我回去,我那一千元錢就給你這個貴人了。

你還會有一千元錢?老方不信。

你以為我這幾年隊長包工頭是白當的?這段時間你們搞武鬥我倒還發了些洋財,說給你怕你不相信,不到兩個月時間我賺了三千多元。也可能是我賺多了冤枉錢,是活該要出點血了。

那要是把你放了後你不認賬呢?我去找鬼要錢。老方心動了,他幹革命隻有不要錢的飯吃,平時一個大子也見不到。

你要不相信我也就沒有辦法了,那也隻能說你不是我的貴人了;我就不信拿了一千元錢就找不到一個幫我的貴人,我另外找人去。少爹故意回轉身去,不再理他。

老方仔細想了一陣,最後終於說,是不是你的貴人我也說不準,我去幫你說說,萬一說成了你可不能賴賬;你要曉得我是叫花子出身,睡到你家裏我也會要把一千元錢討到手的。

到了晚上大概是司令回來了,把抓來的人一個一個親自詢問;輪到少爹時,他按老方教的,問話時也不先回答自己的姓名,隻是一個勁地裝傻,問東答西;鬧得司令要發火時,老方就說,這個人我認得,我們都叫他員外。

員外?司令不明白,他還會唱戲麽?怎麽叫員外呢?

就是嶽陽人說的底子厚,他還有個名字叫二四九。

二四九?什麽意思?司令更迷糊了。

就是二百五隻差那麽一點點了。

真是亂七八糟,連這種人都抓進來了,司令總算明白過來,不禁大光其火,趕走趕走,快給老子趕走!於是當天晚上少爹就被趕回了家。

 

智 鬥

一個月之後,方癩子發難;因為他的一千元錢連一分錢也無法到手。

盡管癩子手裏有槍,他卻沒有膽量將槍口對準三部分人,他又不敢向他們司令要求以革命的名義去把少爹抓回來,隻好到新成立的街道革命委員會告了一狀,告的是少爹大搞資本主義地下黑包工,一個月時間賺了三千多元錢,比毛主席周總理的工資還要高。

正是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新生的紅色政權就把少爹定為階級異己分子,作為新生的資本主義分子進行清算。於是就在上回批鬥老黃的地方,少爹被請上了台。

李紹雄,你趁“文化革命”幹部靠邊站的時機大撈油水,現在我們新生的紅色政權絕不許你們這種人大發社會主義國難財。無論什麽人,都要秋後算賬,都得老實交代。主持批鬥會的是個女的,街道革委會副主任,講起話來聲音不大,臉色卻是十分嚴肅。盡管你也是三部分人出身,舊社會受過苦,但是你明目張膽地大搞資本主義單幹自發,搞地下黑包工頭,就是剝削人民的血汗,就是個路線鬥爭問題,雖然你和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沒有直接聯係,可是你是為個人發財,走的就是資本主義道路,就是蔣介石、劉少奇那幫人的社會基礎,所以你的問題不能小看,必須老實交代。女副主任又從路線鬥爭的高度對少爹曉之以理;並對他的問題定了性。

見少爹久不吭聲,一邊戴眼鏡的革委會秘書就不耐煩了,你在“文革”

開始以來就搞地下單幹,你老實交代,一共搞了多少錢?這也是今天批鬥會的主要目的。

本人一貫聽毛主席的話,從來沒有搞過單幹自發,就是做事,一天也隻有二元四毛錢;少爹這才開口說話,我原先的確有資本主義思想,隻想跟著那些走資派到資本主義道路上去走它一回,發點財回來,可就是那些走資派都不肯帶我去,也就一直找不到從那裏走,也就死了心,不再想發財。

這裏有革命群眾對你的檢舉揭發信,你一個月就搞了三千多元錢,眼鏡從身上掏出了一封信,高高地揚起:鐵證如山,你還敢不認賬?

那肯定是方癩子搗的鬼,他的話你們也信?少爹根本不以為然。

還信你的不成?眼鏡看來是個斯文人,講起話來卻是點滴不漏,針鋒相對,告訴你,這裏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天下,你要不老實,就是與人民為敵,就可以把你捆起來再說;三千元錢的事,有沒有?我看你還是老實交代,省得我們對你實行無產階級專政!

你要硬說我有,好,就算我有這回事,行了吧。少爹讓眼鏡一嚇,居然也就老實了。

這才是正確的認識態度,女副主任點點頭,我們歡迎你能回到革命路線上來,你再接著說。

有一必有二,你絕對不光這一回,還有比這更多的,不要我們幫你擠牙膏,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見少爹的防線已經打破,眼鏡乘勝追擊。

幸虧你提醒我,是還有一回,少爹遲疑了一下,就是記不起是好多錢了。仔細想想,應該記得起來的。眼鏡有些喜出望外了。

總有七八百元錢吧。少爹吞吞吐吐。

絕對不止這個數,你要相信黨的政策,坦白從寬嘛!

那就是一千六七百元錢。

竹筒裏倒豆子,一次交代清楚。

三千二百元!少爹下了決心,十分痛快地說。

成績越來越大,眼鏡和女副主任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一下子神情嚴峻起來,據你自己交代,你每次都能拿到三千多元錢,那當然就不是一般的小事情,你老實交代,除了這明拿的外,你暗中還私分了多少?

對,除了明的,肯定還有暗的。老實講,暗的還有多少?

講,快講!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台下的民兵們七嘴八舌地給眼鏡助威。

天地良心!你們要我說多少才夠呢?三千二不行,那就六千四,還不行,就一萬二千八,隨你們說要多少我就認多少,行吧?我倒是想發財,可實在沒有發過財;我口袋裏從來沒有超過五元錢,哪來的成千上萬的錢呢?少爹給逼急了,忽然一迭連聲地大叫,一下子完全改變了口供。

這下子令眼鏡們始料不及,大家麵麵相覷,一時竟無話可說,批鬥會竟給冷了場。

還是女副主任深有城府,隻見她把桌子猛擊一掌,杏眼生怒,粉臉發威,李紹雄,你這個新生的資產階級分子,這樣囂張,這還了得!多少錢的問題,以後再說,今天先要打下你的囂張氣焰。長期以來,你搞單幹自發,就是在搞資本主義複辟,你今天在這裏先深挖你的資產階級思想根源,交代你的犯罪思想。

報告上級領導,我祖宗三代沒有念過書,資產階級思想我也深挖不出來,少爺忽然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倒是我可以挖出我的後台來,是他們死力支持我搞資本主義複辟的。

一巴掌擊出了這麽個意外效果,女副主任的眼睛瞪得的溜溜圓,臉色立刻由陰轉晴,變得和顏悅色但又小心翼翼地說,你能主動地向組織交出後台,那才是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徹底地決裂,是立功贖罪的表現,我們當然表示歡迎;你就講講,你的後台都是誰?

這?少爹左顧右盼了一陣,欲言又止。

是不是這裏人多嘴雜,你不方便講?眼鏡馬上明白了少爹的意思。

正是正是,少爹走到女副主任身邊,十分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我家離這裏不遠,有些問題是不是到我家裏去說,我可以向你們一次交代個清清楚楚。

可以,隻要你能真心靠攏組織,我們可以上你家去。女副主任連連點頭。

於是批鬥會也就收場,一行人隨著少爹來到火車站的鐵路家屬區,在家屬區的後麵有一個很大的堆場,這裏是專門供蒸汽機車頭卸放煤渣的地方,煤渣裏有不少未燒盡的煤核,不少人也就每天在這裏以揀煤核為生,久而久之,這裏就形成了一個以這些人為主居住的棚戶區,少爹一家人就住在這裏。

這裏的房子自然比別處要差多了,走進少爹的屋,一股硫磺氣味直衝鼻,那是撿來的煤核被衝水後發出的味道;屋子倒還不小,但僅有一間,既是臥室,也作廚房,房中間打了一根戧,支住一邊牆壁,地上濕漉漉的盡是水,窗戶上糊了一層又一層藍的、紅的、花的各色半透明的塑料紙,房間自然也就很暗;這個幫別人裝電的人自己家裏竟然沒有電燈,這是因為整個這個地方沒有供電線路。進屋仔細看一陣,才能看清屋裏有一張大床,一張吃飯用的桌子,還有一隻買來的立櫃,這就是這個家裏最好的家具了。屋裏沒有人,門卻大敞開。

人都死哪去了?少爹招待進來的幾個人在椅子和床沿上坐下,你們稍等,我馬上就來。

不一會,他就與一個蓬頭垢麵的婦女走了進來,他們後麵跟了三個不等大的孩子,大概看見屋裏有生人,三個孩子都一溜排地站在門口不肯進來。

都過來,少爹回轉身去牽著那個最小的孩子,指著另外兩個大點的,對坐在屋裏的人說,你們都看見了,這是我的大伢崽,二丫頭,三毛它,這是我老婆,後麵欄裏還有一頭豬,加起來五張嘴巴,都要找我要吃的。你們不是要我交出我的後台嗎?少爹伸出一隻手掌,喏,五個,他們都是我的後台,就是他們天天都在支持我搞資本主義複辟的。

看到這樣五個髒兮兮的後台,還有什麽好說的呢?屋裏的人都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後來還是女副主任使勁擺了一下手,幾個人同時起身,從屋裏魚貫而出,悄無聲息地走了。

一個個又髒又黑,長得和我一個相,真是名苻其實的黑後台!一行人走出了老遠,還聽見少爹在高聲大叫。

兩天後,搬運站大門前貼出了一張通告,勒令新生的資產階級分子李紹雄,交出從事地下黑包工,榨取人民的血汗錢三千二百元,限期七天內本人自動送繳至街道革命委員會,否則後果自負,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決不輕饒!

通告一出,不但少爹的老婆見人就嚎,幾千元錢,賣兒賣女拿命還吧!

就連我們也都為少爹著急,隊裏人幾個人一湊合,也隻湊了幾百元錢,讓我與少爹送去,少爹卻不肯收,這點錢反正也少了,幹脆一個不交,看他們把老子如何?了不起把我抓去,讓我老婆給送幾天牢飯。

五天後,見少爹沒有動靜,街道革命委員會又貼出了第二張限期交款的最後通牒;可通牒剛貼出來,少爹卻一把將它揭了下來。這樣做,你不是在火上澆油嗎?我提醒少爹,可他卻詭譎一笑,沒得辦法了,隻好借它一用,也許還能有點救,山人自有妙計。他把那張揭下的通告揣進懷裏,一個人去了人民醫院。

這是全城唯一的一家縣級人民醫院,少爹去醫院門診部要求賣血,抽血的護士一見他麵黃肌瘦的樣子,還當是來看病的病人,自然就不許他賣血,他卻不走,站在一邊看別人如何抽血。

過了一陣子,隻聽門口幾聲汽車喇叭響,從一輛黑色烏龜車裏鑽出了一位戴墨鏡的領導,幾個人前呼後擁地隨著領導走進了醫院大門;少爹見此,突然一下子擠進那些正在排隊抽血的人當中,一把抓住護士,大呼小叫地要護士給他抽血,護士當然不肯,他就放聲大喊起來,我要賣血,為什麽不讓我賣血?冤有頭,債有主,血債要用血來還!

那下車的領導是新任省革委副主任毛致用,他原來是本地的父母官,這次從省裏回嶽陽是來看望住醫院的老同事,卻不料進醫院門就聽見有人在喊血債要用血來還的話,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使他馬上停下了腳步,於是少爹就讓人帶到了這位省裏領導的麵前。

你有什麽冤,還要用血來還?毛致用輕言細語地問。

我們這裏街道上的領導們說我搞了單幹自發,欠了人民的血汗錢,他從懷裏掏出那張最後通牒,把事情的原委作了一通講解,然後就哭喪著臉說,我祖宗三代貧農,隻因家中太窮才養不起這五張嘴巴,現在我做了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情,欠了人民的血汗錢,我就隻有用我的血來還。說著撲通一聲就要下跪,領導們就趕緊把他拉住,他死活不肯起來,我向毛主席老人家請罪,向領導請罪,我就賣光自己的血也一定要還清人民的血汗錢。

毛致用見狀不禁皺了皺眉頭,什麽了不起的事情,怎麽把一個三代貧農逼到要賣血的地步,我們決不能當新社會的黃世仁,查查看,是誰搞的,逼得貧下中農賣血,這政治影響多不好。

於是就有人趕緊去打電話查問,過了一會兒,就見眼鏡帶了一幫人打起飛腳趕到了醫院;那奉命打電話的人虎著臉,當著少爹的麵把眼鏡一頓好訓,你們做的好事,把貧下中農逼得在醫院賣血,告訴你,毛書記都發火了!

我的天啦,我們幾時要他來賣血,我們真的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做。眼鏡叫苦連天。

我不賣血哪來的錢還你們的閻王債,我也是被你們逼得沒法子了。少爹黑著一張馬臉,在一邊冷冷地說。

你們怎麽不考慮這樣做的政治影響呢?你們趕緊把他帶回去,不許再發生今天這種事情了。那人對眼鏡不客氣地下命令。

好好,我們趕緊帶他走,保證今後不再犯這種錯誤。眼鏡連連點頭。

可少爹不動身,那你們馬上就要我交的錢又如何辦?

不要了,錢不要了,我的老人家,你快和我回去,我算是服了你了。眼鏡一迭連聲隻向少爹說好話,這樣少爹才隨著眼鏡們離開醫院。

你是如何曉得那天毛致用會到醫院裏來呢?事後我問少爹。

你不曉得,如今的幹部也不好當;今天還是革命派,明天就成了走資派;所以幹部們有事無事都喜歡往醫院裏跑,老說自己有病,萬一被造反派揪出來,就以有病為由可以免遭批鬥;現在找領導,尤其是大頭頭,最好到醫院裏來找,張三李四王五麻子總會碰上一個;至於那天遇到了毛致用,也是瞎貓碰上死老鼠,我那天去醫院,原本打算隻要看見是坐烏龜車來醫院的,見誰就逮誰,哪曉得一下子就讓我逮到了一個省裏來的大官呢?

那我明天也和你去醫院看看,我也有事要找領導。我向少爹說。

不許再往下說了,趙玉成打斷我的話:要你交代你的問題,你倒好,和我們擺起龍門陣來了,說了一天了,盡扯些別人的事情,你是不是也想用少爹的那一套來糊弄我們?

我不這樣說,又怎麽能說清楚呢?

是呀,聽他這麽說也還有頭有尾的,就讓他這麽講下去,看守的民兵在一邊倒是聽起了味。

你這個同誌的階級鬥爭覺悟都到哪裏去了?你讓他講這些,三天三晚也說不完的,他們就總是用這種辦法來避重就輕,掩蓋自己的真正罪行。從明天起,趙玉成提高了聲音,你隻能按我們規定的提問回答問題,不許你再這樣東拉西扯了。

 

反潮流的紅衛兵頌

今天你交代和王衛民的問題,你和王衛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趙玉成聲音冷峻,明顯地表露出對我昨天的不滿,問一說一,不許東扯葫蘆西扯葉的。

我和他是從小長大穿開襠褲的朋友,小學、中學又都是同學,要說是何時認得的,我還真說不上來。你們問他幹什麽?他還能有什麽問題不成?大學畢業後他分配在地革委工作,是地區革委會主任張月桂同誌的秘書,他本人又是工人家庭出身,你們總不會搞錯人吧?

是我們問你還是你問我們?問一答一,不許亂說話。一邊作記錄的民兵製止我。

不關你的事你不許問,你就從中學畢業後說起,你們之間有哪些交往?

初中畢業時我們一起參加全縣中考,我們所在的學校在月田鄉下,那年中考卻考了個統考全縣第一,而我又是全校總分第一名;然而錄取通知下來後,我和王衛民都沒有考上,我是因為家庭成分太高不被錄取,他是因為考得太差而落榜;這以後他因成分好又被再錄取了一次,上了高中,我就進了搬運站,算是參加了工作。這當中沒有什麽問題可說呀。

趙玉成就提示我,你接到錄取通知後,給王衛民寫過一份東西,發泄你對現實的仇恨,後來在他們班同學中流傳過一陣,告訴你,你寫的東西已經被人揭發出來,我們給你一個機會,你現在自己交代,還可以作坦白從寬處理。

我知道這事是不能不說了,那是在接到未被錄取的通知後,當天晚上寫的一首隨口而來的即興詩,題目是王衛民定的,叫做《吼》!

吼!我要大聲地吼!

這是怎樣的迫害?這是怎樣的侮辱?

滿腹的冤屈,滿腔的憤怒,

我要喊,要吼,要控訴!

十年寒窗,十年苦楚,

誰有我受得多,嚐得足,忍得夠?

十年辛酸,十年沉默,

從今起不能忍,不能讓,不能受!

少年時忍饑挨餓,

青年期逆來順受;

馴良老實如一隻羊,一頭牛,

而生活遭遇啊,不如豬,不如狗!

為什麽得不到上學的權利?

為什麽剝奪我做人的自由?

憑誰問我們是天生的罪人?

憑誰問我們是世代的囚徒?

誰在說,強盜的兒子永遠是強盜,

真正的強盜才說得出口;

等著吧,你們這夥農村來的地痞,

十年後再看看鹿死誰手。

走,我要激憤地走,

向前進,不氣餒,不回頭!

九千裏黃河,八百裏洞庭,

誰敢抵?誰敢阻?誰敢攔路?!

王衛民看了你寫的東西後是如何與你說的?

他自己當時也未被錄取,心情也不好,記得當時隻說了句“憤怒出詩

人,”就把我寫的東西拿去了。

你還寫了些什麽?

什麽都有,小說、劇本、日記,還有詩,去年抄家時不是都拿走了嗎?

揀重要的說來聽聽。

都不重要,全都是無聊時的信筆亂塗,不值一提。

你倒還有自知之明,那些東西的確是無聊,什麽“夜茫茫”,什麽“無

月的中秋”還什麽“天才夢”“梅竹篇”之類,都是些對現實不滿的灰暗東西;今天是要你交代和王衛民的問題,你說說還給了他一些什麽東西,告訴你,你不要想蒙混過關,我們可是有的放矢。

也就是你剛才所說的那些東西呀,我沒有再寫其他的東西了。

哼哼,趙玉成很不滿,別人都說了,你還想不認賬?我問你,高校司令部學生當中流傳的一首青春頌,是不是你寫的?

那是歌頌紅衛兵的,那也會有錯?也要在這裏作交代?

是歌頌還是煽動,自己生的崽自己清楚,你先一字不漏地作老實交代。

那是六六年年底,王衛民和他的同學們代表長沙高校紅衛兵司令部到嶽陽來煽風點火,推動嶽陽的“文化大革命”;住在縣委招待所,我去看他,他就要我在那裏住下來;我和他們的同學們都還談得來,那裏的吃住的條件又不錯,招待所的人還把我也當成了高校紅衛兵,我在那裏住了半個多月,那首青春頌就是那時寫的。開始我還真不想寫,是當時高校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要宣傳資料,鼓動我寫,我不想寫的原因是因為自己一個初中生,不想在大學生麵前出醜,後來是王衛民說,我在招待所裏吃了這麽多天閑飯,必須代他完成任務,我才寫了這個東西。

青春頌(紅衛兵頌)

青沉沉的大海喲,掀起你的波浪,

莽蒼蒼的群山喲,敞開你的胸膛,

黑暗,一齊從大地上消隱吧,

看一輪紅日升起在東方!

雲霞扯起了火紅的旗幟,

大海的浪濤在熱烈地鼓掌,

歡迎啊,歡迎你莊嚴地誕生,

向著你,生命的春潮在突飛猛漲!

敬禮!你青春的光輝,

向著黑暗,迸發出萬丈光芒!

無邊的林海激起了狂濤,

一川的碎石在風沙裏奔撞,

看呀,那陳舊的樓閣已搖搖欲墜,

枯枝敗葉正逃竄張皇。

大風,從青萍之末滾滾而起,

一往無前地蕩滌著大地胸膛。

四方的猛士,一齊來吧,

摧垮這人間的地獄天堂!

敬禮!你青春的強暴,

向舊世界進攻的無情刀槍!

哦,青春,快張開你那強健的翅膀,

在這罪惡的塵世上勇敢地翱翔;

看吧,世界的這一麵陽光明媚溫暖,

它的另一麵卻是黑暗和死亡。

年青的朋友們,聯合起來!

改造世界的責任該由我們來承當。

去吧,地球,你這古老的生命,

你怎麽能配得上來和青春較量?

我們的少女,驕傲而熱情,

我們的小夥,機靈而莽撞!

拉起手來,少男少女們,拉起手來,

我們才是天空,我們才是海洋!

我們就是上帝,我們就是教皇!

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試問神州大地,

舍我紅衛兵,

誰為其王?

掛羊頭賣狗肉,明明是一篇煽動反現實社會的東西,你冠以紅衛兵的名字以為就無事了,你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他們找我要的就是反現實,反潮流的東西,造反有理是毛主席老人家的號召,我又何錯之有呢?

看看,我們早就料到你一定會要狡辯,幸虧我們這裏還有另外的材料以讓你認罪;你認識黃運典吧?他當時也和你住在招待所,他不也寫了個東西嗎?

 

黃巢起義人吃人

黃運典是王衛民的鄰居,我是去他家才認識黃運典的;黃當時也是和我一樣,住在招待所裏白吃飯,他當時隻是想寫一個劇本,可當時並沒有寫呀。

你就說說這個劇本的事情。

那是黃運典的事,和我有什麽關係呢?我當時隻是對他想寫的劇本提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我們要的就是你的那個看法,你老實招來。

當時七嘴八舌的,誰還記得清呢?

那為什麽別人都能記得清楚,就你不能?告訴你,黃運典現在是嶽陽造紙廠造反派的壞頭頭,也被關進了他們單位的專政班,他早已作了詳細交代,當時在場的還有一些人,那些人說的也和黃運典交代的一樣;你是抵賴不過去的。你是個聰明人,我們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的,你好好想想。趙玉成點起了一支煙,悠然地吸著,倒是不急著催問。

我卻被擊中了要害。其實當時說的什麽我一直記憶猶新,那些話是我一貫的認識,張口就來的。我對黃運典講過的話,他居然能原原本本地重複出來,看來他在嶽陽造紙廠聲名大噪,說他能一字不差地全本背誦毛主席語錄是實有其事了。

黃的出身也和少爹一樣,三代貧農,可他比少爹頭腦要複雜多了,年齡也要小得多,而且人小誌氣大,老想要出人頭地;按說,早就應該混個人模狗樣了;可天不如人願,小時候出天花,他家裏窮,母親眼睛又不好,未及時發現和治療,給落了個滿臉麻子,所以他所在的工作單位造紙廠不少人不叫他黃運典而喊作黃麻點;這滿臉麻點其實正好是他出身貧苦的最好證明,卻不料那些貧下中農的階級姊妹們完全不講階級感情,絲毫不給他半點愛憐之心,讓他活得如他自己所說的小生二十五,衣破無人補的地步;就連階級弟兄們也是狗眼看人低,以貌取人,從來不把他看在眼裏,好事全都讓光臉的弟兄們占盡了;所以雖然他出身貧苦,而且生正逢時,卻因一臉麻點終不得意;幸虧“文革”起來,重新清理階級隊伍,自己人可以打自己人了,他

多年的怨恨這才總算有了報複的機會,憑他十麻九怪的本事,振臂一呼,居然就造反成功,不過就是在當上嶽陽造紙廠的造反派頭頭後,人家還是要叫他麻司令。當然這是以後的事情了;當時在招待所時,他還正是衣破無人補的窮工人,用他的話說還是白丁一個。

他做夢都在想出人頭地,但是這張麻臉卻逼著他想法要另辟蹊徑,於是他就要做一件光臉的工流子們幹不來的事情,於是他就想到了要寫一個歌頌偉大領袖的東西,但隻可惜好的詞句好的文章又早已被別的光臉們用盡,於是他在蹊徑上又另辟蹊徑,用比興的手法,從側麵入手,寫一篇歌頌中國曆史上農民起義領袖的文章,於是他就選中了他的同宗本家,唐末農民起義領袖黃巢,就打算寫一個劇本,名字叫作“黃巢傳”。

本來人各有誌,他寫他的黃巢傳,又與我何涉?卻是千不該萬不該我們住進了王衛民安排的招待所裏的同一所房間,這就給了我中傷他的時間和機會,他也不該在吃飯的時候裏說起他的黃巢傳,因為一想起唐末食人的黃巢,我就感到惡心,就吃不下飯,於是就和他發生了爭論。

首先從吃飯說到食人,我說黃巢無論他是如何推動了曆史前進,卻因長期打的是運動戰,沒有革命根據地,也就沒有後勤供應,也就隻好以人肉充作軍糧;這是喪盡天良絕滅人性的事情,怎麽能作為歌頌的對象呢?

黃反駁說,你是聽信了封建地主階級的反動宣傳,是對曆史上農民起義軍的誣蔑陷害;當時飯桌上王衛民和他的一些同學支持我的說法,因為在中學上曆史課時,他們都聽曆史老師說到過黃巢用鹽漬的屍體充作軍糧的事情,但也隻是課堂上聽說,教科書上沒有明文記載,他們也無法說清楚,這就逼著我要拿出史料證據來,於是這就讓我較上了真。

這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據《舊唐書·卷 150 下》:賊 ( 黃巢 ) 圍陳郡三百日,關東乃歲無耕,人餓倚牆壁間,賊俘人而食,日殺數千。賊有舂磨砦,為巨碓數百,生納人於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

由於戰爭,整個關東無人耕作,糧食連年顆粒無收;在圍攻陳郡三百天的日子裏,黃巢軍隊無有糧草,便將活生生的鄉民抓來,無論男女老幼,全都投放在巨碓中,先用石舂搗碎,再用大磨連肉帶骨磨成肉糜,充作軍糧;

圍城部隊數十萬人,如是者是日需食人數千,一碓每日可舂磨十數人,故用巨碓數百,流水作業,殺人作坊,日夜開動,方能滿足軍隊需要;三百天下來,食下的活人當是黃巢軍隊人數的幾倍之多。故陳州附近的老百姓被吃光了,然後,又擴大原料來源,縱兵四掠,自河南、許、汝、唐、鄧、孟、汴、曹、徐、兗等數十州,鹹被其毒。其食人數目之多,地域之廣,在世界上也是空前絕後的。

自有人類以來,最為荼毒者莫過於人食人;而所有的食人者,莫過於以黃巢為首的農民起義軍;這位農民軍的革命領袖吃幾十萬人不吐骨頭,以這樣野蠻、殘酷、恐怖、駭人聽聞的鬥爭手段去改寫曆史,縱使以無產階級唯物主義曆史觀來判斷,也是不可饒恕的惡行,怎麽還能成為歌頌美化的對象呢?

我把查抄來的資料給大家看過之後,黃便拿出最高指示反駁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圖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暴烈的行動。

我說,革命雖說不是請客吃飯,但也不能讓人吃人;其實在中國曆史上類似黃巢殺人如麻的農民領袖,又豈止他一人?兩千多年來中國社會發展的頂峰當數唐朝,自唐末黃巢起義後的一千多年時間裏,農民起義發生過無數起,農民造反,的確是封建社會改朝換代的動力;但無一例外都是起義成功後農民領袖便成了新的封建帝王,而這些靠起義成功的帝王所建立的朝代,沒有一個能超過大唐社會,甚至一代不如一代,致使中華民族從唐時代的世界文化經濟頂峰一路頹敗下來,積弱至今,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這就讓我從根本上懷疑,自黃巢起始後的曆代農民起義,究竟是在促進曆史的發展,還是在促進曆史的倒退?農民戰爭究竟是社會革命,還是社會災難?

黃反問我說,依你的觀點,那毛主席講的,人民,隻有人民才是推動世界曆史發展的動力,豈不是錯了?

我講,毛主席講的是人民,而不是農民。

黃說,中國人中百分之九十是農民,毛主席發動武裝革命,就是從秋收起義後的井岡山農民革命戰爭開始,所以他老人家教導說,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若取消貧農,便是取消革命,若打擊貧農,便是打擊革命。農民就是主席講的人民,你不要在這裏偷天換日。

我說,那我就和你爭不清楚,隻有到北京去問毛主席了。

話說到這裏,爭論也就不了了之;以後,黃運典還是去寫他的黃巢傳,

聽人說,他的劇本還真的寄了出去,據說還曾引起過重視,上海電影製片廠還想以他的劇本為腳本改編成電影,後來因為上麵指定要拍電影“火紅的年代”,此事才作罷。

你說完了?趙玉成問。是的。這件事情全部都說清了?當然。我肯定地點點頭。

你倒是說了不少,不過你小子還是在避重就輕,還有最重要的沒有交代。

不可能,我能記得的我都說了。

那我問你,“黃巢殺人如麻,但遠遠不及大躍進餓死的人多”這是不是你說的?

沒有說。我斷然否定。

但是我清楚記得,那是在和黃運典爭論時,激憤之下我的確說過,農民運動的破壞作用在和平年代比在戰爭時期更為慘烈,黃巢殺人不過是以百萬計,而我們的大躍進引發的三年苦日子,可是活活地一下子就餓死了三千多萬人;當得上百個黃巢了。但當時幸好是我和黃運典單獨在一起說的話,沒有別人聽到,我也就可以幹脆不承認;而且我更清楚,這種把矛頭直接對準偉大領袖的話若了承認了,會有潑天大禍,所以也就絕對不能承認。

我們可是重證據,不輕信口供。趙玉成笑笑,不知是因為兩個人之間的話無法澄清對證,還是什麽別的原因,這樣重要的話,他竟沒有再緊追下去。

你和王衛民在一起還幹了些什麽?趙玉成轉了個話題。

我是個黑五類子弟,又不是真正的紅衛兵,我明確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不可能去幹什麽事情。

不對,那次高校學生衝擊公安局,有人看見你在裏麵,公安局門口後來的那副對聯你敢說不是你寫的?

是我作的,不是我寫的。江青同誌號召砸爛公檢法以後,公安局的人都嚇得跑了,紅衛兵還未進去,公安局就成了空殼,這樣我才說,“專政機關不專政,人民警察怕人民。”後來被人寫成了對聯貼出來,也不是我的主意,再說,我這也是說的實話。

狡辯;不過還好,你倒是敢於承認。趙玉成點評我的態度,接著又問,

進了公安局後除了作對聯,你還幹了些什麽?

幫他們燒了些整造反派的黑材料,但這也是中央文革小組支持的革命行動呀。

但是你把一些檔案也一齊燒掉了。

不可能,大白天很多人在一起,我還能單獨行動?我矢口否認。

那為什麽那麽多的敵偽檔案都沒有了?不是你是鬼?

這隻能問你們自己人,跑的時候為什麽重要檔案不帶走呢?怎麽能把責

任算到我頭上來呢?我帶著委屈的口吻說。

其實,趙對我懷疑真還沒有錯;我聽說王衛民他們準備要去公安局燒黑材料時,就存了個心,父親的檔案害苦了我一輩子,想趁機去公安局把父親的檔案找出來一起燒掉,但進去後才發現解放這麽多年了,檔案一大堆,一時間根本無法找到那裏是父親的材料;我就把那些檔案全都拿下來,亂七八糟地堆了一地後,又去搬了一箱“文革”中的不知是什麽樣的文件材料往上麵一倒,然後就去找王衛民說,我發現另外一個地方有黑材料,於是馬上來了幾個紅衛兵,和我一道幾下子就把地上所有的材料都搬了出去,淋上汽油後拋入地坪當中的火堆中一齊給燒掉了。這事情隻有我自己心裏清楚,我當然可以大膽地否認。

你可以不承認,但是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不怕調查不出來,等我們調查出來後你再要想交代也晚了,你還是自己爭取主動,走坦白從寬的道路。趙玉成規勸我,見我不作聲,又說,這些敵偽檔案沒有了,你知道讓多少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漏了網,你真是罪大惡極。

我心想,照他說的那我更不能坦白了,也幸虧讓我給燒掉了,不然的話,還不知道又有好多人要被整死了。

告訴你,這件事情無論你承不承認,賬都要記在你和王衛民的身上,沒有他,你無法混進紅衛兵的隊伍進入公安局,你不去,絕不會發生敵偽檔案被毀的事情;而事情的根子還在你身上;用階級鬥爭的觀點分析,王衛民出身於工人階級家庭,是共產黨解放了他們,讓他們過上了今天的幸福日子,從本質上說,他對共產黨應該是有感情的,隻是因為與你的長期接近,受你的資產階級反動世界觀的影響,才喪失階級立場,蛻化變質到今天這一步的;還有你上次說的李紹雄,也是三代貧農出身,為什麽遇事總要幫你說話呢他無疑也是受了你的影響,你用資產階級的思想分化瓦解無產階級隊伍,我們和你進行的是一場思想意識形態領域裏的階級鬥爭,按主席教導所說,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殊死鬥爭。

趙玉成用階級鬥爭的觀點,對我和王衛民之間的關係進行的分析,的確讓我無言以對;但是,我寧可承認他說的意識形態領域裏的階級鬥爭,絕對不能承認燒毀檔案的事情,那樣我和王衛民真會如趙玉成說的罪大惡極而死有餘辜了。於是我就主動向趙坦白說,我承認自己的確用資產階級思想腐蝕拉攏了工人階級的子弟,而且不但在思想上,也在經濟上拉攏過王衛民;他家裏兄弟姊妹五個,他又是老大,家庭十分困難;他上高中時的學費基本上是我替他出錢交的。

你給過他多少錢?你又哪來的錢呢?

我拖板車搞運輸,工作比一般人辛苦,但收入也比一般人要多一些。他讀三年高中,大概在我這裏拿了三百多元錢;直到後來上了大學,他有了全額助學金後,才基本上沒有再要我支持。

你倒是挺仗義的,趙玉成表揚了我一句,又說,你小子真滑頭,曉得避重就輕,他一針見血點破我的伎倆,但卻沒有再提檔案的事了,而是說,我也就姑妄聽之吧,但你必須要和我們配合,好好坦白你其他的罪行,你再講講在王衛民家中吃飯的事情。

我在王衛民家裏吃過多次飯,他要我說的是那一回呢?而且吃飯難道也成了問題麽?想了想後我說,去年冬天下雪天,王衛民家裏養的狗讓人打死了,他就請我晚上到他家裏去吃狗肉,狗肉剛好上席,黃運典碰來了,於是就三人共食;王衛民知道我喜歡辣,狗肉裏就放了上好的大把辣椒,盡管都辣得滿頭大汗,我卻因生性嗜辣,仍然吃得津津有味,黃運典卻招架不住了,就自己去外麵拿來了一瓶白酒;然後就開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我有一兩酒下肚,就滿臉通紅,乙醇中毒,完全不勝酒力了;王衛民也和比我強不了多少;黃運典酒量雖不大,但好酒,今天有了狗肉,盡管辣,他卻就著又熱又辣的狗肉把一瓶酒喝了個底朝天;喝完酒已經到了半夜一點鍾了,王衛民對我說,今天太晚了,外麵又在下雪,你就在這裏住了,又對黃運典說,你

喝多了,我這裏住不下,我送你回去;黃說,我那裏喝多,要是還有酒,我再喝給你們看;王就偷著笑,說,你看你不光臉上紅了,連身上都紅了;黃就把上衣掀起,露出背脊骨來說,誰說我身上紅了?我一看,黃被天花傷得真厲害,背心裏的麻點比臉上多得多,而且又黑又大,一個一個的麻坑全都讓酒精燒得通紅;我就說這恐怕要我們兩個人送你回去才行;黃更不依了,你們也太小看黃某人了,我住得又不遠,我自己回去,說著就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偏偏倒倒地向門外走,王連忙上去扶他,他把王的手一甩,大聲武氣地說,自己走,何勞你送。王隻好把他送到門口,說了聲走好,就關上門置我睡下了。第二天,我早起回家,打開門一看,就見一個人睡在門外,鼾聲如雷,身上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嗬嗬,出門就倒了,都爛醉如泥了;趙玉成從鼻孔裏發出一聲輕笑,酒肉朋友到了一起還蠻快活,隻是你們當時除了喝酒,肯定還說了些什麽話;你也清楚,我們不想要聽你說喝酒的事,你把你們喝酒時說的話從實說來,也算作是你的主動坦白交代。顯然,我剛所說的事完全不在趙掌握的範圍內,所以他還頗感興趣。

其實也沒有什麽新鮮內容,當時正好黃運典接到他的大作“黃巢傳”遭到退稿的時候,他逢人就感歎他的時運不濟,上好的大塊文章居然讓張春橋的“火紅的年代”給替代了;他已經在我們麵前多次說到此事,開始,我們也頗表同情,甚至也和他一樣同仇敵愾義憤填膺地大罵張春橋,但到後來老聽他提此事也就難免生了反感;這回喝酒他又老調重彈,王衛民就開始揄揶他,說你恐怕不光是時運不濟,隻怕更是才力不濟,詞不達意,才不能入闈;黃就急,一急臉上的麻子就有些發光,王就更加好笑,就提到黃的陳年舊事,

說到他小學作文裏麵的病句,什麽老師張開血盆大口,問同學們有決心沒有,同學們像野獸般的怒吼,有!又說到有一回語文老師要他到講台上去,指著他的試卷問,一隻老鼠在床底下 5 來 5 去,這話什麽意思?他解釋說這 5 不能讀五,是唱歌裏麵多來米發梭的梭,意思是一隻老鼠在床底下梭來梭去;

弄得同學們哄堂大笑,老師也哭笑不得。

我要你交代吃飯的事你就盡給我說這些不關痛癢的笑話,趙玉成不想再聽下去了,他有些光火,告訴你,你剛才說的我都記錄在案,以後都可以成為你抗拒交代的事實,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清楚個中厲害;好了,你卵彈盡管扯,我就舍命陪君子,不過,我的時間可是有限,時間一過,錯過了在這裏坦白從寬的機會,我看你就隻好到看守所去交代了。趙玉成話說得不緊不慢,卻是句句帶刀,讓人有些後怕。

我當然願意在這裏把問題說清楚,我當然不想去看守所作交代,可是我在他家裏吃飯的事情實在讓我想不起會有什麽問題來,真的不是我不願走坦白從寬的路。我從內心裏著了急。

真想不起來,我提醒你一下,那回可是有一二十個人在王衛民家裏吃飯,你難道還記不起來?未必還讓我來替你作交代不成?

哦,你說的那回送李勞之下鄉的事情,十幾個人在王衛民家裏吃飯,我當然記得。聽到趙給我的點破,我心裏一下就有底了。

 

反革命聚會

那是一九六八年底的事了,剛替廣廣送過葬,緊接著就是李勞之全家人被遺送回湖北老家;他父母原來在鄉下土改時都被劃為地主分子,家裏於是就有兩頂四類分子帽子,是一般少有的八類分子家庭;這種人家當然不能讓他們待在城裏享清福,“文革”運動一來,他家立即就成為首批被遣送的對象。

聽到這個消息,我立刻趕到了勞之家中,在魚巷子河口上那間僅十幾個平方米的小屋裏,他一家五口人住了二十多年,盡管小屋又低又暗,勞之兄妹三人卻是生之於茲,長之於茲;離開這個蝸居,那回鄉路等待著他們的隻有比蝸居更為困苦的災難,老家的貧下中農們正張著網等待著逃亡地主被遣送回來,以洗雪多年來因讓地主分子在城裏生活,使他們心中留下的不平和積怨。

看到一家人在老家來的民兵們的監管下收拾著破破爛爛的壇壇罐罐,我隻有默然無語。勞之的老家在長江北岸的監利白螺,隔江渡水,兩天後才能有船,知道這個行期後,我就想要到要為他送行,多年的朋友今日一別何時才能見麵呢?

於是我就寫了一個紙條,上麵寫,凡願意送勞之回鄉的朋友請在字條上簽名,請於第二天下午在王衛民家中見麵,並聚餐。為表示事情緊急,還在紙條上粘上了三根雞毛,取火急傳檄的意思;然後交給了張國瓊,要她簽名後交給下一個人,下一人在上麵簽名後再傳給第三人,如此續遞下去,在第二天中午時字條返回到我這裏。

也許是這種互傳的鏈接辦法讓人都不好回避,更可能是朋友之間的友情重於一切,原本我隻是打算十來個人的聚會,竟然來了二十三個人,這還是因為時間倉促,不少人未能看到我的字條而缺席。

之所以選在王衛民家中聚會,是因為他家吃飯人多,母親又在飲食店工作,鍋大灶大飯碗多;而且他父親是碼頭工人,生性豪爽好客,隻要是兒子的朋友,從來一概歡迎。人陸續來齊後,我帶頭為勞之送行捐款八元,餘者少為二元,多為三元五元,也就湊了一百多元;零頭用作聚餐菜金,整數一百元送給勞之作為回鄉應急用。於是男的外出打酒買菜,女的動手燒火作飯,我和幾個人一齊去請勞之來相聚會麵。

卻不料到得他家,那老家來的民兵們見了我們如臨大敵,死活不肯讓勞之出門;勞之的父母都是殘疾,父親跛了一條腿,母親眼睛瞎了一隻,弟妹都還小,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勞力,若是讓他和我們走了,萬一不再回來,這一家人回鄉後難道還要讓貧下中農們來養活不成?

解放初期之所以讓他們全家進城,也就是因為父母盡殘疾,鄉下隻餓死;而今革命的人道主義已經被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所替代,又有了勞之這樣一個壯勞力,豈能還讓他們家待在城裏?他們是絕對不能放勞之離開的。想想這些民兵們的話也不無道理,我們也就隻好背著人把湊的一百元錢交給了他,又怕他心裏難過,就強顏作笑地趕緊和他作別。

那餐飯因為勞之的缺席,也就吃得寡然無味,同是天涯淪落人,誰還能有心思來說笑呢?

當時聚餐除了勞之沒能參加外,還缺了一個重要人,那就是主人王衛民,他當時回長沙高校去了。如果說我們的聚餐有什麽問題的話,那至少和王衛民不相關,何況大家不過就是在一起湊份子吃了一餐飯,心情不好,話都說得少,又會有什麽問題呢?我將情況說完後,還反問了趙玉成一句。

你倒說得輕巧,告訴你,你們的那次聚會,就是你們反革命組織的成立大會,你們那張集體簽名的字條,就是你們反革命集團的名單,王衛民的家,就是你們反革命聚會的地址;至於王衛民本人沒有參加,不影響他在你們這個反革命組織中的地位,他是地委書記張月桂同誌的秘書,你們的人打入了我們紅色政權的心髒,都搞到我們的血液裏來了。趙玉成聲調低沉,神情肅穆,一字一句地宣布我們的罪狀。

我倒完全不以為然,送朋友下鄉,大家在一起吃餐飯,就成了反革命?

還成了反革命組織?反革命集團就是這樣成立的?真是讓人好笑。

你以為什麽才算反革命組織?非要成排成連地開著隊伍在街上走才叫作反革命集團?你們這些出身不好思想反動的人在一起聚會就是反革命糾合,和貧下中農對抗就是反革命行動,你還有心思好笑?不在乎?告訴你,就憑你這個態度就可以殺你的頭。趙玉成越說越憤怒了。

我已無話可說,也就不再出聲。

 

一打三反

一九七〇年三月十八日,天剛亮我就被叫醒,通知將自己的衣物被子捆綁打包;我不解地問,是讓我再回專政班嗎?被問的民兵不置可否地對我笑了笑,搖搖頭又點點頭,答所非問地說,你家裏看來也很困難,一時用不著的東西也可以不拿走,我們通知你家裏人來拿回去。我看了看自己的東西後說,就這幾件,你說那樣可以不要呢?和這些看守我的民兵們相處快一個月的時間了,他們和我已經混熟了,若不是趙玉成經常教育他們時刻要提高革命警惕性,他們中的人有的也許就要會成為我的朋友了。

這麽好的被麵,帶去就可惜了,一年的布票也不就夠買這床被單麽?他仍然在嘮叨。我卻沒有聽出來其實他話中有話,隻顧把自己所有的東西打成了一個大包。

剛打好包,趙玉成就和幾個人進來了,去東風廣場開大會,馬上就走。

和他同來的人就從身上掏出來一根嶄新的白麻繩,趙玉成看了看後說,算了,我們有八個人,還怕他跑了不成,又回過頭來對我說,劉飛虎,今天開會你一定要老實一點,不然真會對你不客氣了。然後四個民兵執四根木棒,組成一個方框,讓我站在當中,趙和同來的兩人走在方框的前麵,兩個民兵抬著我的包走在後麵,一行人就從南區婦產院走了出來。

盡管才早上六點多鍾,大街上卻盡是行人,這些人大都排著隊,都是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對於我們這種奇怪的隊列,有人駐足觀看,卻並沒有引起人們好奇。走過了幾條街道後,人流密集起來,就看見一隊隊胸前戴有白條的專政班的人員被臂上纏著紅袖箍的民兵們押送著,走在我們的前麵或是後麵,而我們這些人的兩邊又都是排好了隊伍的革命群眾與我們夾道而行。隨著亂哄哄的人流,我們來到了東風廣場,這是當年城裏最大的公眾集會廣場。

現在四十多歲以下的人恐怕是不大可能知道群眾大會是怎麽回事了,

百萬人或是幾十人萬最少也是上萬人的大會,在四十年前的“文化革命”的日子裏,這樣的大會差不多每個月都少不了要來上一回兩回;還有每天少不了的早請示,晚匯報之類的小會就更不用提了,開會就是突出政治,不開會反倒讓人覺得找不到方向而不知所措了。我被單獨關閉在婦產院裏差不多有一個月了,所以,倒是希望能讓我出來開次會,看看運動又進入了什麽樣的階段。

廣場上已經是萬頭攢動。人聲浪浪,紅旗獵獵,高音喇叭裏正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今天是嶽陽地區軍事管製委員會成立後召開的第一次公判公捕大會,這裏是主會場,果然陣勢就不同凡響;十六個人抬的碩大無比的毛主席巨幅畫像屹立在主席台的正麵,主席台兩邊白紙黑字上大書,左麵是,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右麵是,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成隊的解放軍戰士手執鋼槍排成兩行站立在主席台的前側,而頭頂鋼盔臂戴紅袖章的民兵們更是把我們這些專政對象圍了個內外三層,會場最前麵用石灰畫地為牢地圈出了一塊地方,地富反壞牛鬼蛇神們一個個灰頭土臉魚貫而入,鱗次櫛比地蹲在各人被指定的位置上不敢抬頭。

軍事管製果然神效,還不到八點鍾,就宣布大會開始了;從城區各單位各居委會各學校,還有天未亮就動身從城郊趕來的各國營大企業的職工、郊區的農民們,在天剛亮後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內,足足聚集了三萬多人,不但讓號稱萬人大會的會場裏的彎頭角腦都麻麻匝匝地站了個密不透風,那些後來的隊伍又將會場外兩麵進口處的街道上也擠了個水泄不通。

在一陣高亢的革命是暴動的樂曲聲過後,就聽見高音喇叭裏一聲大喝,將反革命罪犯押上台來!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就從主席台後麵兩人一個地推出了被五花大綁的十幾個今日要被宣判死刑的囚犯,一字般地排在台前跪好後又讓人給往下死摁住頭。

隻聽見台上高音喇叭裏一個一個地在宣布這些人的罪狀,這當中每個人在罪行宣讀完後,末了一句無一例外的都是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並且立刻就被人在背上插上一塊長劍形的木標,上麵用朱筆批有槍決死刑犯××× 幾個大字;插上木標後就馬上從台上連拖帶提地拎到了後台口上,這裏早已準備了十幾輛汽車,每輛車上都有兩塊木牌,分別寫有刑車兩個大字,被拎上車的死刑犯就夾在兩個大字當中,無產階級專政給予這些人臨終前最後的禮遇是每個死囚都有自己單獨的刑車。然後,開道的警車從會場外麵過道上的人群中強行衝出了一條行車道,十幾輛刑車就在嗚嗚怪叫的警笛聲中緩緩地駛出會場,離開人群後那些刑車就一輛接一輛射箭般地駛往城郊的三眼橋,那裏有青山綠水,但卻是這些死囚們命歸泉台的刑場。

就在台上跪著的死刑犯一個一個被拉下台去時,突然高音喇叭中響起了:將現行反革命分子劉飛虎押上台來的一聲斷喝,我猝不及防地隻覺得雙臂一緊,不知什麽時候就已經站在了我身後的兩個民兵一下子就把我提了起來,幾乎腳不落地就讓人給揪上了台,並且被人從背後重重一腳,我身不由己地撲通跪在了台上,馬上就有人又從身後一把就剝去了我身上的棉襖,然後上來兩個人將我雙臂拉開,用麻繩往手臂上各纏上幾道繩索後向後反剪然後往上一提,像捆粽子樣的把我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

就在綁我的時候,喇叭聲裏又接連不斷地在點著名字,在我之後又有一串串的人隨著被點名後接二連三地被民兵們拎上台來了,這麽些人以我為首地在台上足足地跪滿了三排;然後就上來了一個隊列的軍管會的專幹,他們每人手裏拿了一張準備宣讀的罪狀,趙玉成站在隊列的首位;於是就從我開始,依次宣講,宣讀完後也和那些死囚們的程序一樣,宣畢一個就拉一個下台去,於是我就成了第一個現場逮捕的反革命分子,自然也就輪到我第一個到看守所報到。

看守所裏早已作好了接納大批犯人的準備,我進去後,隻是簡單地問了一下姓名年齡,就被收去了身上所有的錢和糧票,解下了身上的鞋帶褲帶,衣服上全部的口袋都被翻了個底朝天,不許留下任何隻紙片字;然後就被告知,入獄後,一是不許互通案情,二是要老實反省罪行;並且每個人進去後不再有名字,我的編號是 173,這就是我今後的姓名。

隨著牢門在我身後砰然一聲爆響,我被關進了第十一號監房。

整個看守所共有二十間號子,排列成一馬蹄形狀,馬蹄當中的空檔處則是供囚犯們放風用的地坪,地坪的中部有一個高高的瞭望台;我所在的十一號監房數字居中,所以正好在馬蹄的底部,也就正好對著看守員的瞭望台;

瞭望台上除了兩名荷槍實彈的武警戰士日夜值勤外還有一挺機關槍和兩隻探照燈,黑洞洞的機關槍口也就不偏不倚地正對著十一號的牢門;到得晚間,探照燈光不停地在號子上方掃來掃去,但隻要一停下來,兩支探照燈光就會齊齊地射向馬蹄的底部,十一號監房也就幾乎被照得內外通明。

這十一號監房坐南向北,牢門在北麵,粗大的方形結木柱釘成條狀,當中的條形間隔夏天可供牢房通風用,牢門上方留有一個一尺見方的方形口,這是供送水送飯用的唯一入口,同時也兼作看守人員的監視牢房內部的觀察口。南麵則是鐵窗,約有一個平方大小,鐵窗外麵是數米高的圍牆,圍牆上還有兩米多高的通電鐵絲網。

監房裏鋪有木質地板,故進牢房前都必須把鞋脫在外麵;人犯們起坐吃睡一應起居都在這地板上。十一號監房在我進去前就已經有了八個犯人,八個人一字溜地自窗口起向門口邊列為一排,正襟危坐在各人自己疊成方形的棉被上麵;新來的人犯按規矩排在末尾,而這末尾處放有一隻馬桶,拉屎拉尿都在牢房裏麵,我就挨著門口處的馬桶邊放下了我的衣被,開始了我的囚徒生活。

剛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坐在我邊上的那個年輕人就輕搡了我一下,你叫什麽名字?我號 173。我規規矩矩地回答。幾個人同時就笑了起來,那是你對政府的名字,在這裏說說自己的真實姓名還是不要緊的,隻要不談案情就可以了。那年輕人依然笑嘻嘻,莫要怕,我也是個新販子,比你也不過早來五天。

我姓劉。我小心翼翼地隻說了自己的姓,又不相信地問,這個號子的人互相都曉得姓名?豈止姓名,我來了才幾天,就連各人是幹什麽進來的都知道了。不信你等幾天就會明白的。

莫信他的胡扯,從第四個位置上過來一個中年人,我們還是要好好聽從政府教導,遵守監規才是,爭取得到政府的寬大處理。又回過頭對那年輕人說,到了這裏還不老實,那就隻有讓你把牢底坐穿……

 

馬營長換妻

秦紀元二十八年,歲在壬午,始皇帝東行郡縣,自彭城,渡淮水,之衡山,順湘江下行至湘陰青草湖,到青草山;時逢水麵大風,始皇帝輦船幾乎翻沒;到山後,山上有湘君祠,皇帝問隨行博士,湘君何神?博士對曰,是堯帝之二女,舜帝之妻,葬此,後人祭之稱湘君。於是皇帝始覺受婦人之大不敬,盛怒,使刑徒罪人三千,盡砍湘山樹,火焚其山。(見《史記·卷六·秦始皇帝本紀第六》)

皇帝自青草山返至巴陵郡,怒仍不止,當晚皇帝夢中見神人,神人賜之以趕山鞭,雲可趕山填海。第二日果然有方士獻上趕山鞭;皇帝執趕山鞭欲驅郡城南之山盡填青草湖水,以絕風患;然山未能趕動,卻趕出了壓在山腳下的九隻老龜,帝始作罷,但將老龜壓於城南石磨之下,刑徒罪人亦同磨子下的老龜囚禁於斯。

兩千多年過去了,江南濕地原雲夢大澤盡縮為洞庭一湖,青草湖淪為洞庭湖之一支,人稱東洞庭湖;青草山已成湖中孤島,更名君山;之所以稱君,是取其敢為始皇帝發難並祭念湘君之意。湘君祠被焚,後人改作二妃墓,祠也從地麵轉入地下;始皇帝所趕之山就被定名為趕山,九隻老龜猶在,是稱九龜山,壓龜之磨尚存,是為磨子山;巴陵古郡解放後改稱嶽陽市,原來始皇帝囚禁刑徒罪人之所在地,仍操舊業,建為嶽陽市公安局磨子山看守所。

公元一九七〇年,這當年始皇帝驅之不動的趕山腳下,鬧出了一件風流韻事;原來這趕山之南,九龜山之西,盡是嶽陽市湖濱園藝場的屬地,這園藝場有一馬家生產隊,隊裏的民兵營長、大號馬正乾的,忽然被軍管會逮捕了;正是鎮壓反革命的高瘋時期,三代貧農出身的民兵營長正好是抓捕反革命的中堅力量,怎麽會一下子反倒成為無產階級的專政對象了呢?此事說來也有幾分新奇。

原來這馬營長不光長了一張馬臉,臉上還有一臉大麻;這麻臉雖讓人

麵難看,卻使人腦管用,故人稱十麻九怪是也。這馬正乾年齒不大,隻有二十四五歲,卻有三個孩子;生過三個孩子的老婆自然讓營長不能正眼相看了,於是營長就要另覓新歡;但是苦於一臉麻子,雖然官拜營長,在女人堆裏卻占不了許多便宜,那些女人們平時間都隻和他留停在口頭上的打情罵俏,真要脫衣上床,看到那一臉麻子,卻還沒有哪個女人甘心情願的。眼見得和他同級的民兵營長們風流好事過了一輪又一輪,風水卻轉不到他麵前;不但那些階級姊妹們不給他以好眼色,就連被他管製的黑四類的媳婦姑婆們也不肯讓他染指,他在落得長聲孤歎之餘還得要受到同夥們的恥笑。正沒奈何之際,他靈光的腦袋,突發奇想,自己老婆自己不愛,卻未見得別人就不喜歡,臭泥鰍還有餓老鴰,何況老婆也才二十多歲,又是光臉,何不用自己的老婆與人交換使用?雖然這也是退而求其次的辦法,但沒準能行。於是他就找上了自己部下中的一個民兵分隊長,幾經搓議,對方答應了他的要求;條件是老婆互換一次,雙方不作任何補償。兩人並簽訂了文字協議,各人拿簽字協議去找對方的老婆便宜行事。

這小馬心細,知道如何討好女人;他先召來對方女人到營部談話,許之以娘子軍連長之望,然後又帶女人去到嶽州城裏,下了一次飯館,買了一方圍巾和一塊香皂送給女人,回來的路上兩人就能勾肩搭背地同行了。這樣作了一番鋪墊後,到得晚上,女人知道自己男人今晚被馬營長指派要在營部值勤不能回家,就熄燈睡下;剛睡下不久又聽到有人敲門,開門見是小馬營長,不禁就眼熱心跳,男人不在家,本不便讓他半晚進門,但又卻不了兩人白天的情分,在明知是引狼入室的情形下,又看到了自己男人親手簽名的協議,也就不再推卻,半依半就地順理成章了。

那民兵分隊長卻是榆木腦瓜,隻道是平等交易,根本不作半點表示,就憑馬營長的親筆簽字去到馬家兌現協議,當然就被營長夫人毫不留情的大耳刮子給趕了出來。回到營部,想到自己女人和自己的上級在自己床上正是要死要活之際,他卻一人在營房獨對孤燈,不能回家,越想也就覺得越不合算。

第二天回去就和老婆算賬,一腔怨氣悉數都要發泄在不能守身如玉的老婆身上;卻不料老婆昨晚在營長的操練下一夜銷魂,正春性大發,非但不給認錯反倒大罵他自己與人協議出賣老婆甘當王八,並聲稱有一必有二,最難的一次做了後,也就不在乎以後如何了。氣得分隊長七竅生煙,兩公婆一頓死架打起;於是春情外泄,協議之事隊上盡人皆知。高度的革命警惕性讓貧下中農們將此事也當成了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匯報到了上級領導那裏。

本來這等男女偷歡之事在農村不足為奇,尤其在當時,人人窮得作鬼叫,幹部們的所謂經濟問題無非也就是多吃多占一點;加之全國又隻有七個樣板戲的年代裏,再沒有任何其他娛樂活動的鄉下農村,這類幹部多吃之後的多占也就是多搞幾個女人的事情更是比比皆是;但像馬營長一般先簽協議後再換老婆的情況卻未曾有人聽說過;加上原來的農場領導舊場長已被被實行了無產階級專政,新上台的場長是部隊轉業幹部,從軍時自己老婆也曾在家和人紅杏出牆,犯過同類錯誤,切身之痛讓他逢見此事必作文章,共產黨人與人交換老婆豈不正應了共產共妻之說?於是資產階級流氓團夥的罪名成立,首犯馬正乾被定為階級異己分子,在一九七〇年三月十八日大抓反革命的日

子裏,他這個三代貧農出身的民兵營長也和那些曆史的、現行的反革命分子一起,被關押進磨子山看守所。好在他所在的生產隊離磨子山近,當天上午十點鍾就被送到了看守所,成了那天進所的第二名案犯;那天進所報到的第一名,是我。

 

附錄:

 

從方向的畫展說起

前些天接方向電話,談到他下半年要在美國的四個城市同時舉辦個人畫展,要我替他的每幅畫加上一些花邊文字,讓那些買畫的山姆大叔們麵對東方文化中的中國畫,花了錢後多少也有些說道。

這著實讓我有些為了難。一來我對畫本是門外漢,加之對外語又是一竅不通,又如何能用我的初級中文來溝通那些鬼佬們對東方文化的了解呢?更何遑論還要迎合那麽多不同層次購畫者的文化消費心態?但從商品經濟的角度看,方向所說的又確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丟掉實在可惜;緣此,引起了我的一些思索和想法。

如何讓方向的畫在大洋彼岸創意一種對東方文化的消費心態呢?茲事體大,容我邊想邊說,也不知所說行麽也哥。

當前世界的一體化,主要是西方工業化的產物。信息時代的到來,在全球一體化的時代,需要一種匯合東西方文化為一體的世界文化,這應當是全人類的共同願望和必然趨向。

這種一體化的文化既不是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在量上的並吞,也不是焊接式或鑲嵌式的拚合,而應該是不同文化其內蘊中原始共同點的自然融合。

當前世界的一體化正以兩種方式進行,一是隨著西方文明經濟的發展,導致國家、民族和區域間的趨同一體,二是隨著環境的惡化,強製全人類與大自然的趨同一體。這種一體化首先在體育競技上得到了充分發展,奧運項目是世界文化的首要成果;其次當是音樂和美術了。隻是前者是體能、體魂上的交匯,而且還帶有明顯的國家民族之間的衝突與爭鋒,有些類似古代戰爭的延續,後者才能算作是真正的全人類的情感和思想的交匯。對美和對藝術的愛好才是不同文化中的原始共同點。

無論是東方或是西方人,他都有一種共同的基本需求。

因為他生活在今世,所以他亟欲探索有關超世和來世的東西;

因為他生活在局部和個別環境中,所以他亟欲探索某種全麵和普遍的東西;

因為他生活在生死無窮變化之中,所以他亟欲探索一種永恒不變的東西。

因此有人說,人是一個形而上學的動物,此說言當極是。而唯其如此,

不同的人種不同的民族才有了在對科學、哲理、宗教、藝術的探索過程中的原始共同點。

人性中盡管有了原始共同點,但是,由於地緣、地域的不同,物產和氣候的差別,決定和造就了河流文明與海洋文明的不同發展方向,也決定了東西方文化的根本差異。

中國最後一個儒者梁漱溟老先生在他對東西方文化比較中有其獨到的見解;他說,東方為什麽會落後於西方呢?當是其文化特征所決定,西方文化強調的是改造自然,而東方文化中的中國文化高談的是順其自然,而印度文化宣揚的是皈依佛主而取消自然。

對梁老的觀點按我的理解不妨作一個形象的比喻,住房前麵有一塊巨石擋住了通往外麵的道路,西方人見此他就會測量石頭的大小和體積,然後設法支解後搬走;中國人見此卻隻會想方如何繞過這塊石頭,而且邊繞過時還邊作石頌詩對其大加讚美;而印度佛教信徒們則會坐在屋內堅信佛主所說,一切都是虛幻,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塊石頭。

應當說,三種文化造就了三種國情,強大、落後和無可救藥的貧困。

梁老先生在這裏是將東西方文化在橫向上作的一番比較;若是讓我再來一番縱向的比較呢?能否這樣來看呢?

人類的全部文化大體上可以分成三個範疇,即是科學、藝術、宗教。

三種文化分管三個領域,物質、精神、靈魂。

三個領域在空間上隸屬三個層次,現世、超世、天堂。

在時間上又可以分為三個檔次,現在、將來、死後。

倘若以上的分類能夠成立,那麽經過一番橫向縱向的比較後,東西方先進與落後的原因就更為清晰了。

西方人注重的是現代和現世,他們強調的是科學技術,長足發展的是物質文明,其文化特征必然是改造自然。

印度人注重的生前死後,強調的是靈魂歸宿,長足發展的是宗教信仰,

其結果必然是取消自然。

中國人則可以說是介乎二者之間,他既不相信什麽來世報應,而又重義輕利,看不起那些注重現實的商賈工匠,科學技術成了雕蟲小技,世上唯有讀書高,主張謙讓中庸;長足發展的是儒家精神;而且無論儒家道家,高唱的都是順其自然,當一個與世無爭的謙謙君子。

這樣,東西方之間的文化差異就鮮明地凸現出來了。

這正如日本學者鈴木所總結的,西方的心靈是分析的、分辨的、分別的、歸納的、個體化的、知性的、客觀的、科學的、普遍化的、概念化的、圖解的、非人性的、遵守法規的、組織化的、應用權力的、自我中心的、傾向於把自己意誌加諸他人之上的等。

而東方人的特點則是為綜合的,整體化的、合一的、不加區分的,非體係的、演繹的、情感的、直觀的、獨斷的、主觀的、非推理的、精神上的個體化而社會上則是群體心理的等。

佛教在公元前後傳入中國,它以大乘般若空觀為理論基礎,與天馬行空的老莊玄學和中國儒家孟子的心性論相結合,生成了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中國禪宗。

老子道德經雲,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世間萬物全在於有無之間,但當以無為本。無中才能生有。

而禪宗認為,無與有的地位是平等交互的,可以說無是有的否定,也可以說有是無的否定;但是如果在本質上將無絕對化,它就能超越相對意義上的有和無,並把兩者包容在自身之中,既非二元論又不是一元論,而是非一元(或二元)論;這就是禪宗所說的空的觀點。空不是沒有,而是妙有,或者是絕對的無。世俗的有或無盡在其中。

西方基督教是構成西方文化的主要源泉;它不是一種哲學,不能用人的思想來理解它,而隻是一種脫離人的理性判斷的絕對信仰。伊甸園故事表明,人若不經過上帝的啟迪,不可能知道上帝的真理。伊甸園裏唆使人去偷吃禁果後,能和上帝一樣知善惡的蛇,其實不妨可以看成是人對理智的追求和自我意識的獨立。而人被逐出伊甸園的情節卻表明,基於人類自我意識的獨立是一種罪過,服從上帝的話才是人的唯一出路。

在這裏上帝是一位超存在地活著的至聖,他絕對不能供奉在任何思辮體係的殿堂裏;他允許的不是深思,而是信仰,不是形而上學,而是要人們絕聖棄智,唯一聽命於他的啟示;人們必須認為自己完全喪失了正義而罪孽深重(沒有一個義人)。

兩相比較,西方文化為代表的基督教是排斥一切理念,隻承認絕對信仰;

而東方文化為代表的禪宗卻是包容一切理念的空。

排斥一切與包容一切,表象上看來是根本對立。其實,相反相成,殊途同歸。東西方文化的共同點恰好在這極端的對立之中。

依我看來,西方基督教與東方禪宗,其共同點之一是要改變人們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讓人們獲得真正意義上的人身自由。隻是禪宗所取是讓人超然物外見性成佛而獲得人生的真正自由;而基督教是讓人聽從上帝的啟示按上帝的旨意獲得人生的真正自由。二者都是要人們脫離世俗超然物外,目的都是一個,端正人們生活態度,以獲得人生的最大真正自由。

其共同點之二是提倡博愛。基督耶穌為了替人們贖罪而寧可被釘死在十字架上,隻有這種至愛才能震撼人心讓人們深感自身的罪孽深深。

而禪宗提倡眾生平等,其博愛更是已經超出了人生的範疇,天下萬物皆是其超度的對象。值得一提的是,中國的儒家學說以仁為其核心,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都還是一個博大的仁愛。

找到了東西方文化的共同點,也就找到了方向的畫在大洋彼岸的努力方向。

方向畫的是南方風光。方向畫的是庭院家園。方向近禪。

方向畫中刻意落筆的花草樹竹,雞貓狗鳥,自然和諧,安定平詳;下筆即有禪意,畫有就是佛性(這恐怕是連方向自己也未必意識到了的)。他中意於南方的農家庭院,而這又恰好是人與自然交融的最佳視角;小小庭院囊括了萬千世界,體現了無盡生命。以小觀大,以內觀外,見畫即見心,見心即見佛。滅掉人間煙火,消卻塵世紛爭,讓人丟掉煩惱,回歸自然,找到真我,此是禪意,也是基督的美意。

後工業化帶來的科學技術,機械主義和客觀化的思想方式,已經完全割斷了人們與精神家園的古老聯係,無家可歸已經成了這個時代的象征。方向的庭院畫作正好給人們提供了可以回歸的家園。

回家!回歸家園!回歸自然!回歸伊甸園!這完全可以作為方向畫展的主題。這也極有可能是全球一體化所產生的世界文化的主題之一。

如此,我對方向的畫展也就有話可說了。

下麵,就是我為他即將赴美已經完成的畫作所說的話語。

 

應方向約,為其赴美畫展擬文

 

            一

世有伯樂,然後始有千裏馬。伯樂晚年方得一子,名喚小伯樂,伯樂甚是珍愛,以相馬真經教誨之。小伯樂常聽其父說,夫千裏馬者,必要四肢強健,前額寬大,兩眼外露生光,倒並不在乎身個的大小。

那一日,小伯樂行至嶽陽樓下,河邊見一癩蛤蟆,如獲至寶,揣到懷中興高采烈地回家見伯樂,父親你看,腦門寬大,四肢發達,兩隻眼睛高高地鼓起,真如父親所教,我找到了千裏馬之精品了!伯樂聞之先是一聲長歎,複大喜,孺子可教也,藝術原在似與不似之間,我兒原來是藝術家!

洞庭湖畔多蛙少馬,藝術家卻不乏其人,故聊以記此。

 

            二

這裏山青水秀,洞奇石美,湖畔樓閣更是天下聞名。人說好山好水出佳茗;傳說三百多年前,這裏的州官奉命向皇上進貢茶葉,采摘回來鮮嫩的綠茶卻是怎麽也製不成上好的佳茗;州官日夜為之不安.忽一日,得一夢,夢中有神人對之說,好想製得好茶,除非取來秀才的心肝方可。州官醒來後說,這不是要我殺讀書人嗎?州官夫人在一旁聽到後就對他講,那讀書人的心肝不就是他們的文章嗎?州官一聽大為有理,趕忙叫人取來當地一些才子的文章書畫,焚之成灰,加在茶葉裏,果然造成了上等佳茗,後來就成了此地有名的君山銀針。

 

               三

初到這裏,我就被這裏的水鄉怡情迷住了,那一日天氣晴好,我傍花隨柳,信步向前,走著走著,忽然覺得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識,我不禁自言自語,好像我來過這裏。我的理智立刻提醒我,你是生平第一次到此,絕對不可能到過這裏。但是我的直覺又在告訴我,順著這路一直往前去,會有一口大的水塘,水塘邊有一架粉壁青瓦的磚房,拐過磚房去,當有一棵百年老樹。我快步向前,果然一如我料,所見景物,絲毫不差。

這是怎麽了?武陵人誤入桃花源?我問自己。突然,腦海中如電石火花般地一閃,我猛然想起,兩年前或是三年前我作過不止一次這樣的夢,夢裏的水鄉不就是眼前的風景嗎?而今天是我大白天走入了夢境,還是我那三年前的夢醒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隨手就將我眼中水鄉和夢裏水鄉寫成了幾幅江南水鄉圖。回來後將此事說與女友小佳聽,小佳聽後輕輕一笑,這有什麽好奇怪的,這種事情我都經過好幾回了。

過路的君子,你們說這是什麽原因呢?

 

 

                 四

宋代大文豪蘇東坡,文章之外,書法亦自成一家;那一日,東坡書之興起,忽然想畫畫,隨手畫了一幅兩牛相鬥,以示胸中塊壘,題款曰“鬥牛圖”。雖是其處女之作,但係蘇學士所畫,自然讚譽之聲鶴起,滋美之詞不絕於耳;東坡甚為陶陶然,命家童將畫張於大廳之上,供過往行人觀賞。

不想那一日,一牧童路過,看了畫後,忽放聲大叫,這是誰在亂畫,錯了錯了!旁邊有人即大加申斥,這是蘇學士的畫,小兒不可信口雌黃。那放牛娃更加高聲,管它什麽學士,我說錯了就是錯了,兩牛相鬥時,力氣全都用在角上,尾巴緊緊地夾在兩腿之間,哪像這畫上的,尾巴翹得老高,又不是馬尾巴。

一席話講得蘇學士大窘,趕忙叫人把畫收了進來,自責曰,東坡不敢再翹尾巴。從此再不言畫。

藝術能不講究真實麽?

 

 

 

                五

那一年,我剛進大學念書,很是想念家中的親人。清明那天更是覺得心情苦悶,我喝了一杯悶酒,獨自走出了校園,信步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恍惚中來到了一戶農家院落,隻見環境幽靜,花香沁人,一陣小風吹忽著院門。我感到一陣酒後的幹渴,便上前去叩門,敲了半天,才聽見一個少女的聲音從門縫裏問話,我連忙回話,並向少女討水解渴。那少女回到屋裏端來了一杯泡得上好的綠茶,遞給我後,便倚在門前的樹下,靜靜地看著我喝水。

我慢慢地吸著滾熱的茶水,品味著沁人肺腑的香味,一邊輕言慢語地和那倚樹而立的少女攀談,可她卻不回我的話,隻是眯著一雙笑彎彎的毛眼眼看著我。喝完茶分手時,她雖沒有和我說上一句話,我卻從她黑白分明眼睛裏看出了她的一縷依依不舍之情,我也不覺站立良久,幾近戀而忘歸。

次年清明,我忽然想起了去年的奇遇,思戀之情油然而生.我將去年所見的農家院落加上我的思戀作成了一幅畫,揣在懷裏,再去找那戶農家,可走到那裏,隻見院落幽幽,花香依舊,可是少女卻無蹤影。任我如何久久地叩門,總也沒有人再出來答應。

佳人佳茗,你在哪裏喲?

 

                六

去年五月,我去芝家哥辦畫展,在洛杉磯機場轉乘飛機.因為是第一次來美國,慌不擇路,一不小心在機場踩著了一位美國服務小姐的腳;我知道做了錯事,便驚慌失措地等待著一場暴風雨的來臨;不料那位服務小姐嫣然一笑,風采怡然地說,歡迎你的腳從太平洋的彼岸踏了過來。一番熱情而善解人意的話語,使我一下子如同回到了自己的故鄉,見到了故土的親人。

一年後我又踏上了這片熱土,我帶來了我的故鄉山水畫;而那位溫馨可人的服務小姐,你現在哪裏呢?

 

             七

水鄉多鳥,水鄉多蛇;蛇總是爬上樹去吃鳥巢中的雛鳥,於是水鄉人家就經常將剛生下來的小鳥捉回來喂養;為了讓這些鳥能生活得像在野外一樣,每戶人家都在自己的庭院裏種了各種花草,這還嫌不夠,又在自己的窗欞上、門片上再給畫上了各人喜愛的花鳥魚蟲,這樣,鳥兒就像生活在樹林裏,水鄉人也就整天生活在鳥語花香中了。

 

              八

湖區多鳥,湖區人愛鳥,朋友邀我去他家去小坐,去看他家鄰居養的美麗可愛的小鳥;我欣然應允前往。剛到他家坐下,好客的鄰居就將自己的鳥兒送過來讓我們觀賞。兩隻小鳥,一隻翠綠,一隻雪白,一隻紅嘴紅爪,一隻藍眼藍尾。

朋友向我介紹,兩位鄰居,一姓葛,一姓吳。看著兩隻可愛的小精靈,我突然福至心靈,對兩位新結識的朋友說,你姓葛,你的烏兒一定會唱歌,你姓吳,你的小鳥一定會跳舞。一語未了,兩位不覺大驚,站起身來,連連點頭稱是。然後打開各自的鳥籠,兩隻鳥兒啾啾地叫著高興地跳到了地上。

兩隻鳥兒到了一起,它們先是互相碰碰頭,然後展開各自的羽毛,隻見綠色鳥一聲長嘯,那白鳥就隨著長嘯聲歡快地跳了起來;隨著綠烏叫聲時高時低,那白色鳥也就一下跳在地上,一下子飛到了半空。它們且飛且唱,且唱且跳;讓人不覺得也就跟著兩隻鳥兒在屋裏轉了起來。

忽然我心裏一動,對朋友說,去搬一麵鏡子來。朋友先是一楞,然後一下子明白了,趕忙去抬來了一麵穿衣鏡擺在屋子中間;對著鏡子兩隻鳥兒一下子變成了四隻鳥,四隻鳥在鏡子裏外越唱越歡,越舞越快,鏡外的鳥兒和鏡子裏麵的鳥展開了激烈的竟賽。聽著那綠色鳥的叫聲由尖嘯而變得淒厲,那白色鳥的舞步快得幾乎讓人眼花燎亂,我大叫一聲,不好,快把鏡子抬走!可是已經晚了,兩隻鳥兒一齊對著鏡子撞了上去,隻聽得嘰地一聲哀鳴,兩隻鳥兒口角滴血,翅膀塌拉著死在穿衣鏡下。屋裏四個人一下子都驚呆了。

事後我才明白,原來藝術無處不在,世間萬物中,願為藝術而獻身的不光是人啊!

這也就是我的畫中總是有鳥的原因。

 

             九

屋旁的小河邊有塊石頭,上麵布滿了小孔隙,農夫嫌它醜陋,將它們架之門邊權當坐墩。有一天,一位老人從此地路過,這位老人很有學問,他將這塊石頭審視良久,向農夫提出願以重金購買這塊石頭。農夫大喜過望,當夜請石匠將這塊石頭全都挫平磨光,以便能賣更高的價錢。第二天,老人提了滿袋子錢幣前來購石,走近一看,不禁大驚失色,連連大叫可惜!可惜!原來這些石頭乃為天然的天文石,石頭上的小孔能自然地顯示陰雪雨晴的天氣,現已被農夫給磨平了,稀世珍寶毀於一旦,真真叫人痛心不已。

美在於發現,更在於珍惜。後來我勸那農夫將已挫平了的石頭幹脆作成了石桌石凳,擺在客廳裏,倒也成了另外一種美。

 

             十

湖區盡水鄉,水鄉多蓮藕,湖區人家不但在水田裏種藕,也在自家庭院裏種蓮。

小兒有歌謠唱的是,

娘在陰間,受苦受難;

爹在陽間,風搖打扇;

生個兒子,鼓眉鼓眼;

生個女兒,比什麽都好看。

說的就是藕,荷葉,蓮蓬與蓮花;整個的蓮花世家。

有個老人最喜好蓮花,他的庭院裏的蓮花經他精心種養,開得特別嬌豔,成了遠近的一道風景;一家人的日子也過得和和美美。後來老人死了,他的兒子不再種蓮,上好的蓮花也就死的死,敗的敗;跟著家道也就衰落下來。為了重振家業,老人的兒子去求觀世音菩薩,看見菩薩座下的蓮花,恍然大悟,急忙回家又種起了蓮花,從此時來運轉,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紅火了。

湖畔人常說,哪家的蓮花今年開得好,哪家今年的運道就一定好。花開富貴,此話還真說準了。不信,你就試試看。

 

           十一

農曆三月,我和朋友外出踏青,來到朋友的朋友家小坐,他的老母親以當地特有的銀針茶相待。朋友告訴我,他的朋友現在國外攻讀博士生,自小就靠他的父母種茶供他念書;上了大學以後,談了一個女朋友,他卻羞於向女朋友承認他的老父母是鄉間的茶農,而說成是當地的教書先生;為此,他特意來信向父母說明。他的老母要我代給回了一封信,信中說,你將來如果讀成了碩士博士,然後再來種茶,也許是一種羞辱,種茶人家如果出了一個博士生,哪有什麽感到羞辱的呢?那位大學生讀了老母親的回信後這才感到了真正的羞辱,自此努力上進,終於考上了公費留學。

緣此,我在畫中寫下了這間供我小坐的農家小院,題記於斯。

 

            十二

小時候家裏貧寒,為了學畫,我常常食不果腹。

離我家不遠處的劉老婆婆,她家裏養了一隻雞,這隻雞每天都給她下一個蛋,她見我臉色苦黃,就總是把剛生下來的雞蛋送來給我吃。我對老人家說,您一個孤老婆婆,又沒人照顧你,您自己不吃送給我,長大了我一定要好好地報答您。老人家對我說,我自己沒有孩子,你們就都是我的孩子,母親照顧孩子難道是為了以後的報答嗎?

而今老人已經不在了,可是她當年送給我的一些蛋我沒舍得吃,母親用這些蛋又給生成了小雞,雞生蛋,蛋又成雞;多年了,隻要我回家,就總能吃上老人家送給我的新鮮雞蛋。這也就是為什麽我的畫中總是少不了要有那麽一群雞的緣故。

 

           十三

湖區的西瓜紅且甜、圓又大,附近地區的西瓜遠不能比,這有它的來曆。

傳說上古時期,北方有個叫誇父的人,身高數丈,能日行數百裏而不知疲倦;他憑著自己的長腿想要追上太陽的影子。這樣他從遙遠的北方向著炎熱的南方日夜不停地追趕太陽。一直追到洞庭湖區,他覺得自己與太陽越來越近,感到無比的焦渴,他就去湖邊喝水;湖畔的水都快被他給喝光,卻仍然不能解除他的焦渴,於是他就走到了八百裏洞庭湖深處。正是旭日東升之時,他看見初升的太陽倒映在波光瑩瑩的水麵上,他感到了無比的欣慰,我終於追上太陽的影子了。他把他的手杖使勁擲回到岸邊的山頭上,然後朝著湖水深處太陽的倒影不回頭地走去。他死了,他死在太陽金色的光環裏,死在他傾力為之追求的夢幻中。

他死後,他扔在湖邊的手杖長出了綠綠的藤蘿,綠色的藤蘿結出了圓圓的果實,又大又圓的西瓜遍布在湖區的山坡田野;人們說,這是他把喝了的湖水用瓜果還回給了湖區人。為了感激他的好心,湖區人家庭院裏住房外都少不了開種有大片的西瓜園。於是我的畫作裏總也離不了鬱鬱蔥蔥的墨綠色西瓜顏色。

 

                     十四

畫中的狗,小時候曾當過我的啟蒙先生。

八歲那年,我和小夥伴們一起外出,媽媽怕我弄得滿身泥猴回來衣裝不好洗,出門時給我換上了一身青衣青褲。可我出去後不久就跌到了水裏,全身濕透,隻好換上了同伴的一套白衣白褲回家。到家後,我家養的那條叫小白的狗老遠就向著我狂吠不止,並朝著我猛撲過來;這狗該不是瘋了,怎麽連我也不認得了?掉到水裏後我心裏正沒好氣,就操了一根木棍對狗一頓猛追猛打,小白狗被我趕出門外老遠而不敢回家。

第二天早起,發現我的小白仍然沒有回來,然而院子裏卻另有了一隻小黑狗,這是誰家的狗一大早就跑到我家來了呢?我把那隻黑狗往外趕,可那隻小狗被我追得滿院亂跑就是不肯出去,我仔細一看,原來它就是我家的小白,不知是在誰家的煙囪裏蹲了一夜,弄得全身黑黝黝地跑了回來。

我一下子有所醒悟,我昨天一身青衣出去,一身白衣回來,小白就不認識我而對我狂吠;而今天見到的小白也是白狗出去,黑狗回來,我也就不認識它了。它是不是故意去鑽了煙囪後變成黑狗回來,讓我明白昨天我是不該打它的;這不,我不也和它一樣犯了同樣的錯誤嗎?

認識一樣東西,不能光看事物的表麵。這就是小白對我的啟迪。

 

                           十五

這家人丈夫外出經商,經年不歸;留下新婚少婦在家,獨守空房。枉對滿庭花草,隻叫人惆悵不已。

蘭閨寂寞,澈夜難眠;好容易進得夢裏,月上柳梢之時,流水小橋之上,伊人相會在即,卻不料一聲啾啾聲起,夢中人倏忽不見;睜眼一看,原來是天色已明,客堂裏鳥籠中的小鳥在作晨啼。不由人惱從心起,怨向眼生;從床上翻身起來,拿了一根支窗欞的竹棍,就要去撲打這不解人意、擾人好夢的鳥兒。可到得客堂裏,看見那一隻在鳥籠裏上下翻飛、啾啾啼叫的小鳥,不由得又歎了口氣,用竹棍支下鳥籠,打開鳥籠上的小門,讓那鳥兒……飛了。

庭院裏,隻留下空空的鳥籠和寂寞的紅花。

 

 

                    十六

三年了,總也不見人歸;幾回回夢裏相見,又幾回回讓鳥兒啼醒。

那一日午後,驕陽怡人;貓兒睡了,狗兒倦了,樹葉也不再沙沙作聲。忽然想起院門未閉,起身來到屋前,低頭去關那總也不想關緊的竹籬門。就那麽突然地心裏一顫,抬起頭來,屋外小木橋上正走來一個人;再睜開低合的眼皮細細地一看,原來真真是那朝也思、暮也想、眼中望、夢裏尋的要命的人兒回來了。

他走到她的麵前,隻低聲地說了句,你!她不禁全身一抖,抬起頭來對著他咧開嘴笑了笑,就轉過身去抽抽打打地哭了。兩個人就在正午的陽光下呆呆地站著,後來還是他說,不哭了,進去吧。

畫麵上,隻剩下樹葉花影從院土牆裏探出頭來參差搖舞,懂事的小黑狗不進門去,隻站在小木橋上對著主人的窗口,歡快地搖著尾巴,還有兩隻鴨,縮著脖子蹲在水邊,正呱呱地低聲呢喃。

 

                       十七

水鄉人家,門前小河悠悠;家家門口停放著一隻自家的小木船。小船連著鄰家,連著港灣,連著波光瑩瑩的湖水。那一年,北方發生了一場震驚四海的大血案;莘莘學子,拳拳報國之心,卻橫遭受了一場無妄血光之災。可憐無辜赤子懷著滴血的心在官兵的追捕下作鳥獸散。一群從一千公裏外流落來的北方學生,就在這湖區的農家庭院裏,相聚到了一起。他們來不及告別自家的父母,湖區農家卻將他們當成了自己的親生骨肉。冒著被官兵抓捕的危險,將他們藏匿在花草掩映的農家院落裏,安放在四通八達的水鄉小船中。之後,又頂著官方的通緝令,將被通緝的青年學生娃用小船、用夜色、用可憐天下的父母之心,將他們悄悄地送過了鄰家,送過了港灣,送到了泛著白光的湖麵上,通江達海逃到了海外…。

當年,我也曾是夜色中小船上的撐篙人;而今,好多年過去了,在我的創作中,我畫上了當年的庭院,也畫上了當年的小船,然而,卻要待何日才能見到我當年出走的海外遊子?要到哪天才能了卻湖區人家至今的心願?

 

                      十八

走進這家庭院,一股清香就沁人肺腑;在客堂邊天井的蓮花池裏,隻見滿池碧綠,蓮葉田田,串串白亮的水珠在墨綠的葉麵上不停地滾動;一個個拳頭般的籽實的蓮蓬,如同頑皮的小兒,在高低參差的蓮葉間伸頭探腦;然而卻看不到一支蓮花。奇怪,沒有蓮花,哪來這滿是的清香呢?我滿腹疑慮。望著那綠得發焦的蓮葉,突然,我心底一陣潮湧,這人家會怎麽讓我覺得這樣親昵熟悉呢?我又從沒到過這裏,難道又是原來在夢境裏見到過?我問自己,可是任我如何使力地想,也想不起什麽時候作過這樣的夢;那就一定是我生前和這裏有緣了。我對自己說。

就在此時,隻聽得門外一個悅耳而又溫馨的聲音響起,哪來的遠道客人呢?隨著,一位農家少婦站到了我的麵前。隻見她上身著了一件紅格碎花無領襯衣,下穿了一條陰丹士林藍的單褲,手裏抱著一個約兩歲的孩子;然而,她那齊耳的短發,那雙癡迷的大眼,還有那見人就低垂的額前劉海,不由我腦海中如電石火花般地一閃,眾裏尋她千百度,不想今日忽得見,她不就是在幾年前的清明節,我向她討水喝的那位農家少女嗎?

你,我隻吐出了一個字,就不知再說什麽好了;她先是一楞,跟著大眼一撲騰,競然也一下認出了我,原來就,就是你。一雙毛眼眼即刻又低垂到了娃兒身上,真是你?隨著聲音低下去,臉也跟著紅了。她把娃兒送到裏屋去,出來時手裏就端了一杯水,見我仍呆立在屋中間,也沒想到要我坐下,隻是無聲地走到我麵前,把那杯泡得上好的滾熱的綠茶遞到我手中,然後又悄然走到一邊,依然和幾年前那樣,眯著一雙毛眼眼,靜靜地看我喝水。一口滾熱的茶噙在嘴裏,半天,才聽得咕嘟一聲下了喉,她身子不由得也跟著徽微地一顫,就低下頭側過臉去不再看我了。

我品味著那股清新而又略帶苦澀的汁液,終於讓我找到了一句話題,你的茶,真,真是好。可接下來卻又不知該說什麽了。我還能說什麽呢?我能告訴她,我在三年前曾幾度去那我們偶然懈逅的農家院落前找尋過她麽?我能告訴她,為了那次難忘的懈逅,我曾為她畫了那麽多我心目中的農家庭院的畫作麽?我能告訴她,剛到這屋裏,我的直覺就感覺到了她的溫馨麽?我能告訴她,我真想問一問,她是為了什麽,又是在哪一天竟成了這家人的主婦呢?

我默默地從身上掏出她男人從千裏外托我梢帶的一封家書和一支娃娃戴的銀項圈(我是因為朋友囑托而代辦),無聲息地放到她手中;然後就悄然轉身離去;她也自始至終沒有將低側下去的臉抬起來讓我看一眼,也沒有問一句有關她男人的話,就這樣像三年前那樣,沒有一句話,讓我走了。

我悄然地走了,一如我悄然地來;我知道,我這一走,和她今生一定不可再見了,我也一定再也喝不到這樣滾燙、清香、苦澀的綠茶了;我忽然想到她家中那碧綠的蓮葉,那籽實的蓮子,我一下子明白過來,為什麽沒有蓮花一樣有那滿屋清香的緣故了,是蓮花的精魄才生成了那滿池的碧綠,才有了籽實的蓮子,才有了暗香如故。

想到這裏,就不覺低聲地峨吟起一首日本有名的徘句,

在晦暗的春夜裏,

看不見梅花的顏色,

但是她的香氣卻怎能隱藏呢?

我全身感到一陣釋然,就放開了心身,緩緩地吸了一口長氣,又揮了揮手,不回頭地走了。

 

                       十九

畫中的庭院,是我已去世的三舅的故居。聽母親說,三舅年青的時候,長得聰明伶俐、漂亮潔淨;隻為家中成份高,自小就不曾讀得什麽書,故他的聰明漂亮隻幫他在女人堆裏占了些優勢,但也就就因此給他帶來了一輩子的厄運。

三舅長到十七歲時,就成了當地女人們注目的中心;他那雙園大明亮的眼睛不知點燃了多少鄉下女孩子的情火,遠近漂亮點的女孩兒差不多都和他認識,誰都以成為他的女友而不怕傲視於人,他也就成天廝混在女兒隊伍裏而不知大難將至。

那些和他交往的女孩兒大都不會是和他一樣的成份高的家庭子女,而漂亮女孩在當時差不多都成了當地幹部們的注目對象,家庭出身好的女子更是黨支部的發展成員,而這些發展對象竟然不跟黨走,卻一味地和他這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打得火熱,這使得幾多黨員幹部的春夢眼看就要化成泡影,這就當然地犯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大忌。於是,一紙以資產階級情調拉攏、腐性貧下中農子女,分化瓦解無產階級隊伍的罪狀遞了上去,一頂傷風敗俗的壞份子帽子戴到了年方二十三歲的三舅頭上。從此,三舅就成了本地最年輕的階級敵人,自然再也沒有哪個女孩兒敢和他來往了。

也許是和那些美麗漂亮的女孩兒廝混久了,養成了三舅愛美的習性;盡管他已成了無產階級專政對像,成了經常食不果腹、衣難遮體的人下人,他卻在他的住房四周種起了花草,他把這些花草當成了往昔鍾愛的女友,精心地嗬護照看它們,他的花草也就生長得分外嬌豔妖燒,成了遠近的一道風景。新婚少婦們少不得經常向他討些花去插在床頭窗下,那些讀書的娃娃們更是經常幫著他給花兒們捉蟲澆水,連那些黨員幹部中也有人帶著自己的婆姨娃兒們遠遠地駐足觀看。

可是好景難長,到了公元一九六四年,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開始,農民們連養雞養鴨都成了資本主義的尾巴,養花種草更是成了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於是一夜之間三舅的花草悉數給挖盡鏟絕,幾年的心血化作了夢裏幻影。這次滅頂的打擊使不到三十歲的三舅一下子變得有如四十歲的人一般地蒼老了,每天,他除了默默地幹完生產隊派給他的活路外不再和任何人有交往。但是愛美的天性卻使他再一次地振作了起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悄悄地在自己住房內的牆壁上、門窗上描上了紅的綠的各色花草;那些死去了花草又在他的心底裏筆頭上活了起來,他在畫的花草中又似乎看到了自己當年年輕的身影,於是他更加埋頭泣血、‘汗淚交加地精心作畫;這樣,他住處的窗欞上、門板上、房梁上、牆垣上都給畫上了各式花鳥,他就成天和這些花鳥們為伍了。

這樣過了三年的日子,到了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洶起,三舅又成了革命的當然對象;造反派們去抄他的家,無意中發現了他那些精美的花草圖畫,這不禁讓那些城裏下來的紅衛兵們耳目一新,想不到鄉下的壞份子竟然還有這等才幹;當時正是全國上下七億農民齊聲高唱,毛主席是紅太陽,社員都是向陽花的火紅年代裏,廣大農村的田間地頭山坡石壁上到處都要求給畫上向日葵花,以昭示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堅決擁護;造反派們正愁找不到會畫葵花的美工,這下三舅的手藝給派上了用場。於是三舅被召去走村串戶地畫向日葵花。他這個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沒想到一下子競成了毛澤東思想的宣傳隊員了。

這以後,三舅的畫匠手藝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日臻完美,他也就由單畫葵花轉而到了繪製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巨幅畫像。也是三舅命多乖蹇,活該要出事;那一日,忽傳北京有偉大指示下達,革命群眾於是敲鑼打鼓地抬著三舅繪製的毛主席的巨幅畫像去公社迎接最高指示;不想天公不作美,走到半途,大雨傾盆而至,遊行的人們頃間走散,那巨幅畫像卻無處躲雨;正好路邊有一穀倉,於是就將畫像往穀倉裏抬;卻不料那穀倉大門略小,那畫像怎麽抬也進不了門;眼看雨越來越大,三舅在一邊為自己的畫作慘遭雨淋不免著了急,情急之下失聲大叫,打倒,打倒抬!

這一句話就闖下了彌天大禍。當時就有革命群眾大聲怒斥,誰說的打倒,要打倒誰?我是說的要把像打倒。誰的像?那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像!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喪心病狂地喊出了打倒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口號;三舅當場就被五花大綁地吊在了穀倉的屋梁上,第二天又被縣上派來的公安人員專程請到了縣城,關進了大獄,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隻到公元一九八三年才得以放了回來。回來後的三舅活脫變成了一個垂暮老人,不上一年,三舅就去世了。臨死前,他按自己的想像畫了一幅自己的住宅庭院,交給我後對我說,我在大牢裏整整十年想的就是能住進這樣的花草庭院裏,那樣我也就死也瞑目了。

三舅一生無後,為了了卻三舅的心願,幾年後,待我家家境好轉了些,我和母親就按他的畫作在他原來的住房上加蓋了庭院回廊,庭院裏母親種上了三舅生前最喜好的花草,門窗上有三舅在世時自己畫的一些花鳥魚蟲,也有我畫的花草,那是我和母親對三舅的永遠思念。

 

                         二十

畫上的這座院落裏,三十年前曾出過一位皇帝,那青瓦紅欄的兩層木樓,曾經是當年皇上的嬪妃後宮。那是在一九六八年“文化大革命”的日子裏,本地有個叫方天貴者,在本村一家人的結婚酒席上喝了一大壇老酒後突然發顛,稱自己是老娘與神牛配的種,是真命天子轉世,前世為白蓮老祖,今世裏要建立蓮花國。當時他的兄弟天榮、天富、天華也跟著一齊發作,披頭散發,呼天嗆地,擁立方天貴為皇上;立時傳旨冊封天貴的老婆馬氏為後,老娘為太後,那家人剛過門的新娘為貴妃,還有村上本家的兩位女子為嬪妃,自家的三個侄女為宮娥。他聲稱自己能撒豆成兵,點石成金,天上的風師雨伯能聽他調度,河裏的魚鼇蝦蟹是他的兵。

 

 

 

 

中秋望月念兒

一夜西風起,風起秋夜涼;

夜涼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念我雙兒女,今宵在異鄉,

異鄉不可近,對月空惆悵。

秋月明如鏡,明鏡照家鄉,

未知遠方人,也曾鏡中望?

望爾顏如玉,望我鬢如霜,

英倫和北美,鏡中不複藏。

憂思何以寄,寄情因特網,

網有千千結,結如蕩氣腸,

腸回不可數,彷徨複彷徨。

2000年9月28日

 

滿江紅  公元兩千年.中秋望月念兒

一陣清風,送來了,雲中皎月,頓叫我,兩眼生光,滿麵生色;

天上銀河星鬥移,我家兩兒鵬程越。夜何其,九萬裏風正舉,此一刻。

夜如水,衾如鐵,燈如豆,思如迭;起坐裏,老眼細看秋葉。年年中秋年年月,今年怎如舊時節?放眼處,千萬遍陽關,怎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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