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篇; 向死而生 (完結篇)

(2020-08-07 15:22:25) 下一個

一、

“報告政府,我要坦白從寬!”

“報告政府,我要交心交罪!”

李紹雄每天都對著號子外麵大聲喊叫,卻沒有人來搭理他。連看守武警也見慣不驚,都懶得過來喝斥他一聲,這讓他十分沮喪。他已經關押進來差不多兩個月了,一直沒人提審,這讓他心裏十分沒底,也就很恐懼。他多次向周所長申訴,要求軍管會提審,向政府交待清楚自己的問題。第一次周所長還是耐心耐煩地聽他申述,但當少爹說到自己是造反派司令,因為革命需要在軍分區的武器倉庫裏拿槍時,發現武庫邊上的金庫裏有人想要搶錢,為保護國家錢幣不被盜搶,他挺身而出與搶錢的方癩子發生衝突,然後被方癩子反咬了一口,又被他檢舉後抓到看守所來了。

周所長邊聽邊好笑,瞎子見錢還眼睜開,你個窮得叮當響的工流子又還是造反派的壞頭頭,見了金庫裏嶄新的鈔票豈有不愛之理?非但不去趁火打劫,反倒去製止別人搶錢,為保衛國家錢財又黑白顛倒地被抓到看守所來了,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就打心底裏不相信他的話。但笑歸笑,周所長還是耐心地聽少爹講完,如此者三後,周所長就說,現飯炒三遍狗都不吃的,就不再理會他。

少爹一進號子,吳天就感覺有些麵熟。兩人一對視,就看出對方和自己一樣都是個板車司機,這和尚不親帽子親,吳天和少爹就一下子拉近了距離。少爹就向他訴苦,進來快兩個月了,一直沒人管他的事,他急得日夜不安,隻想要軍管會提審,而周所長根本不相信他的話,不理會他的申述。吳天就替他出主意,你不能要求軍管會來提審你,隻能報告說要向政府坦白交待罪行,按照坦白從寬的政策,所長就不得不見你的。

可當周所長又一次見麵聽他坦白交待時得到的還是同樣的申述,就拒絕再見他了,說大了天他都不相信,那裏有見錢不要的人?就任他如何喊叫也不答理他了。                                                                                         

  號子裏的人卻都相信他是見錢不眼開的人,因為吳天說凡是靠做工養家的人都講究一個天良,靠勞動生存的人都相信隻要勤快,老天爺就會給一份口糧的,犯不著去打那些不義之財的主意,平日裏就能做到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所以凡對家庭有責任心的人,為了家庭安穩,一般都不會也不敢胡來的。來路不明的錢財基本上都不會要,也不敢要的。

少爹雖然是造反司令,但是是和吳天一路拖板車的人,號子裏的人相信吳天,也就相信少爹是個不亂來的正派人。

當楊賜九聽少爹說了自己被無辜關押的事實經過,並且關進來後兩個月了居然無人問津,沒人提審的怪事,就替他分析,你這個事情不簡單。

你想想,金庫的大門居然沒人看守,讓方癩子輕輕容易就進得去,這是有人故意在為他提供方便,但這是誰在替他開綠燈,又為什麽要替他開綠燈呢?

是啊,少爹接上他的話,當我跟在他後麵隨隨便便地就走了進去,看到那些箱子裏裝的都是錢,嚇得我不敢作聲了。當看到方癩子要拿錢的時候,我第一想到的不是他該不該拿的問題,而是這個事也太稀奇了,人說的天上掉餡餅的事還真的輪到他和我的頭上來了麽?我馬上就想到這錢動不得,怕是有人設套,發這種財是要遭雷打的。

你想得對,吳天在一邊為他點讚,隻要是天上掉一個餡餅,地上肯定會有一個陷阱。

那你說說看,是誰在給你設陷阱勾引你上當呢?楊賜九順著吳天的話問少爹。

我怎麽曉得,少爹苦著臉,我到現在還沒想明白,為什麽這麽多錢就等在那裏讓我們去拿。你說是怎麽回事?

這你就點到問題關鍵上來了。楊賜九這才像說相聲的一樣,抖開後麵的包袱,這肯定是有人在你們之先在金庫裏偷過錢了,事後怕讓人發現追查到自己身上來,就巴不得讓造反派也進來跟著搶錢,這文化革命中造反派是大爺,天大的事情隻要革命群眾造反派一插手,就道不清說不明了。

你比我還精,你這樣一說,我想清楚了,少爹恍然大悟,方癩子是想借我的搶槍的名自己好去搶錢,而別的人是想借方癩子偷錢的名來掩蓋他們偷錢的事,對不對?

對頭。楊賜九肯定地說,原先搶錢的人想把罪名栽到方癩子頭上,方癩子又想把自己搶錢的罪名栽到你的頭上。

那這個原先搶錢的人會是誰呢?吳天緊接著問。

還能是誰,隻能是監守自盜唄。楊賜九不假思索。

聽到這裏,少爹不由得興奮地拍了一下巴掌,幸虧本司令英明,這裏原來還有一個連環套在等著我去鑽。得信我當時隻想到人在做天在看,不是自己的東西拿不得,就不敢拿。其實我大聲武氣製止方癩子不許拿錢,也是喊給我自己聽的。周所長說得對,那麽多嶄新的票子,誰個不愛啊?

你講了真心話,不錯。楊賜九表揚他一句,卻又口氣一轉,盡管你做得對,但同時也有錯。

怪皮浪筋的話你又來了,這不該要的不要,又何錯之有?吳天代少爹問。

楊賜九不理吳天,隻對少爹說,不管他,他懂個屁,你想想,你要是跟著方癩子渾水摸魚也拿了錢也許就沒事了,因為沒人搞得清楚究竟有那些人拿了錢,不拿白不拿,拿了可能還沒事,不拿反倒讓方癩子反咬了你一口,把你告到這裏來了。不過老天爺是公正的,抓了你卻沒有人來提審你,知道為什麽嗎?是因為要提審你的人就是監守自盜拿了錢的人,他們做賊心虛,怕把事情搞大後牽扯到自己身上來,就誰都不來管了,把你放在這裏不聞不問。他們不是不想審你而是不敢審你,因為隻有你沒有拿錢。

那又如何得了呢?照你這麽講,就會這樣一直讓他們關下去了。少爹剛才的滿臉興奮一下子由睛轉陰變得哭皮拉撒了。

    你莫急,楊賜九對他說,你的事情不管有沒有人提審你,最多在一百天之內你就能出去。

   吳天就急堵他的話,對少爹說,你也莫聽他的,他這是給你天上掉餡餅,這裏的規矩是無事三個月,有事大半年。又返身對楊賜九說,他剛進來才一個多月,又還沒過堂,你就曉得他的結果了?還敢說一百天之內就能出去,豈不是在信口雌黃。 

怎麽不管我說什麽你都要堵我?楊賜九一下子也光火了,你個醒寶,我告訴你,不光是他,這個號子裏所有人都快了,一百天之內差不多都能一齊有結果了。

  奇哉怪矣,吳天更加挖苦他,照你講的,號子裏的人都會在一百天內一齊解決,那除非是把所有犯人統統從牢房裏趕出來,再用機關槍一掃,那才能如你說的,統統結果了。

  謔,你小聲點,楊賜九一把捂住吳天的嘴巴,真會如你所說,統統趕出來,一齊解決的。你信不信。

  鬆手!吳天一聲叫,惱怒地甩開他捂嘴的手,你的話怎麽又成了我的話了,我是金口玉言不成,我說統統趕出來,機槍一掃,就真的統統了?

  楊賜九卻不但不惱反而慢條斯理地說,是的,你不是皇帝,沒有金口玉言,但你其實是有預測能力的,總是在有意無意間說些話,作出一些預言,並且一說就準。你看,劉春學,翁一之,還有孫五紅,這三個嫩崽,那一個不是與你說話相關而丟了命的,所以你不能信口開河的。

  楊賜九這一句話就封了吳天的口,讓他低頭默想不敢再作聲了。

想想也是的啊,這個老鬼真的把我說對了,劉春學走了,翁一之走了,孫五紅也走了,都是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的,走的時候,劉春學17歲,翁一之24,孫五紅17歲,孫五紅就死在我的懷中,劉春學死在三眼橋,而翁一之卻是單獨處決,也不知拋屍何方。而我呢,我今年23還不到,我自己又當如何呢?

   見吳天半天不語,楊賜九就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你也莫心焦,我早就對你說過的,你在今年年底就能脫災出獄的。又接著說,你信不信,馬上會有一個大浪過來,號子裏這麽多犯人都是一打三反運動一浪打進來的,也會要在突然之間一浪打進來又一浪打出去的,你信不信?

   吳天這才抬頭大聲回複,我不信!

   那有這好的事,我也不信。少爹也小聲附合。

   楊賜九就現出一臉看不起人的樣子,都不信?那好,你們兩個等著瞧。

根本不要等,第二天,嶽陽市軍事管製委員會磨子山看守所破天荒地召開了全所犯人大會,果然如吳天所言,所有犯人都統統從號子裏趕出來了。

  早飯剛過,一陣瞿瞿哨音急遽響起,看守所的全部武警全付武裝開了進來,每人手執鋼槍,兩個一組地守在全所21個號子門口,看守所崗樓上原來的兩挺機關槍又添加了兩挺,四個槍口雪亮地打開對著地坪,周所長把21個牢房門按順序打開,在武警戰士的喝令聲中,犯人們從各自的牢房魚貫而出,按指定的位置列成21個單行,低頭俯首坐在看守所當中地坪的泥土地上。地坪前麵平時涮洗用的水泥池子上搭上了厚木板,成了臨時講台,周所長腰挎兩支手槍,一個躍步登上光光的木板講台,上台就高聲讀念一段毛主席語錄:

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這就是帝國主義和世界上一切反動派對待人民事業的邏輯。

人民靠我們去組織,中國的反動分子,靠我們去組織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念完語錄後大聲宣布,下麵請嶽陽市軍事管製會員會刑偵處苟主任給大家訓話。

苟主任上了臨時講台,周所長在一邊替他點燃了一支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後,夾著香煙的右手就平伸出去,把煙灰高高地彈落下來,飄到前排犯人的頭頂上。他一邊吸煙一邊彈灰一邊讓人給每個行列前排的犯人發了一本小冊子,這才開口說,發給你們的這本書是你們求生的唯一出路。又一聲命令,把書打開,有書的跟我一起朗讀毛主席著作,沒有書的好好給我聽清楚了。

於是前排凡拿到書的犯人一律聽從命令,打開書,跟著他的山東口音齊聲讀起了“敦促杜聿明投降書”。

杜聿明將軍、邱清泉將軍、李彌將軍和邱李兩兵團諸位軍長師長團長:
  你們現在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黃維兵團已在十五日晚全軍覆沒,李延年兵團已掉頭南逃,你們想和他們靠攏是沒有希望了。你們想突圍嗎?四麵八方都是解放軍,怎麽突得出去呢?你們這幾天試著突圍,有什麽結果呢?你們的飛機坦克也沒有用。我們的飛機坦克比你們多,這就是大炮和炸藥,人們叫這些做土飛機、土坦克,難道不是比較你們的洋飛機、洋坦克要厲害十倍嗎?你們的孫元良兵團已經完了,剩下你們兩個兵團,也已傷俘過半。你們雖然把徐州帶來的許多機關閑雜人員和青年學生,強迫編入部隊,這些人怎麽能打仗呢?十幾天來,在我們的層層包圍和重重打擊之下,你們的陣地大大地縮小了。你們隻有那麽一點地方,橫直不過十幾華裏,這樣多人擠在一起,我們一顆炮彈,就能打死你們一堆人。你們的傷兵和隨軍家屬,跟著你們叫苦連天。你們的兵士和很多幹部,大家很不想打了。你們當副總司令的,當兵團司令的,當軍長師長團長的,應當體惜你們的部下和家屬的心情,愛惜他們的生命,早一點替他們找一條生路,別再叫他們作無謂的犧牲了。
  你們應當學習長春鄭洞國將軍的榜樣,學習這次孫良誠軍長、趙壁光師長、黃子華師長的榜樣,立即下令全軍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本軍可以保證你們高級將領和全體官兵的生命安全。隻有這樣,才是你們的唯一生路。你們想一想吧!如果你們覺得這樣好,就這樣辦。如果你們還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總歸你們是要被解決的。
    一遍讀完後,苟主任大聲地問台下,都聽清楚了麽?見台下沒人敢應,他就自問自答,文章最後一句毛主席怎麽說的,總歸,你們是要被解決的。在猛吸一口煙後,他的山東口音又重重地一聲重複,總歸,你們是要被解決的。

台下鴉雀無聲,忽然他一聲大叫,一號監房時勝彪!時老頭猛然一驚,慌不擇勢地從坐地上一個趔趄後再翻身站穩,也用山東口音大聲回複,到!苟主任就指著他說,大家看看,他就是參加過淮海戰役的解放軍戰士,在敦促杜聿明投降的戰鬥中也為革命出過力,立過功。但是在文革中站錯了隊,幫助造反派搞武裝培訓,將槍口對著我支左部隊,在訓練造反派打槍時,打死打傷我軍管會的官兵各一名。打死了革命戰士,這是階級鬥爭的嚴重罪行,被我軍管會關押到看守所已經三年。但是他在關押期間能夠深刻反省自己罪行,向黨向毛主席真心悔罪,還協助看守所維護好監房次序,所以,我們就考慮他也能和杜聿明邱清泉一樣,實行黨的給出路的政策。就像主席著作說的一樣,你們應當學習長春鄭洞國將軍的榜樣,停止抵抗,才是你們的唯一生路。你們也應當向時勝彪看齊,爭取得到黨的給出路的政策,求得政府的寬大處理。今天你們回到號子後,每個人都要認真學習毛主席這篇文章,和時勝彪一樣反省自己的罪惡,老實交待自己的罪行,爭取得到政府給出路政策的寬大處理,不然,就是毛主席說的,你們終歸是要被解決的。

 

二、

  • 全所停止放風 ,每個號子都組織犯人學習“敦促杜聿明投降書”,時老頭就指定吳天把主席著作逐字逐句念了一遍。然後就帶頭發言。

跟著國民黨蔣介石隻能是死路一條,向毛主席共產黨投降才有生路。淮海戰役國民黨的那麽多的飛機坦克,抵擋不住我人民解放軍的大炮炸藥,被打得稀巴爛。一邊說一邊想起了自己當年的光輝曆程,你們不曉得,那個淮海戰役真是好大的場麵啊,國民黨有六十萬軍隊,共產黨有上百萬,既有八路軍又有新四軍,還有支前民工,我當時就是從沂蒙山區走出來的支前民工隊長,我們用北方的雞公車推送糧食彈藥,支援解放軍,部隊打勝仗,我們跟著部隊向前進,從海河走到淮河,從山東走到安徽。

老邵一聽不對,就打斷他的話,時老頭你真的參加過淮海戰役?

那還有假,沒聽到昨天軍管會苟主任當著大家麵怎麽說的,他說我參加淮海戰役為革命立過功,你還敢不信?

那你怎麽走到海河去了,老邵就嘲笑他,那裏是平津戰役的戰場,你帶著你們山東支前民工隊走錯路了吧?號子裏人就跟著笑了起來。

時老頭就火了,我參加革命時你還不知在那裏扒灰,你又沒打過仗,曉得個屁,不和你說。

我是沒打過仗,不曉得個屁。老邵偏要跟他較勁,但我曉得淮海戰役與你說的海河是半毛錢的關係都沒有的。淮海是汪精衛當政時把江蘇、安徽兩省在淮河以北的地區劃出來新建的一個省,叫淮海省,省會在徐州。其中“淮”指淮北,“海”指海州,就是後來的連雲港。
你說得也不完全對,吳天也跟著接上來替老邵補充,如你所說,淮海戰役和海河是沒有半毛錢的關係,但是毛澤東選集裏麵對淮海的注釋,淮指的是淮陰和淮安這兩個城市,海倒是你說的海州,也就是連雲港。
不許講這些不相關的話了,時老頭越聽越不得要領,隻好一聲大吼強製性地一錘定音,我是這裏的牢頭,我說淮海戰役發生在淮河海河就是在淮河海河,不許再有爭論。今天學習主要是領會苟主任講話的精神,國民黨的美式裝備是怎樣被解放軍小米加步槍給打敗了的,淮海戰役的勝利,我的認識一是毛主席的英明指揮,二是解放軍官兵英勇奮戰的結果。按我說的,大家的發言都要回到正題。
我同意你的說法,吳天就接上時老頭的話,解放軍在淮海戰役中的英勇善戰,導致了蔣介石的全麵失敗。不過我還有一個看法,國民黨的失敗,主要還不在於淮海戰役,還有另外一層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蔣介石政權的政治腐敗。
國民政府敗於政治腐敗,嗯,你倒還懂不少,楊賜九在一邊接著吳天的話,帶點挑釁口氣問,你倒說說看,怎麽個腐敗法?
吳天曉得楊賜九的話不好對付,就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年紀小,解放前國民黨政府腐不腐敗也說不清楚,不過我倒是記得我父親被抓捕到西北甘肅勞改之前,寫在家裏的一付對聯,對聯字數多,媽媽要我背下來,我現在就一字不差地背給大家聽。對你提的國民黨腐敗問題,我覺得可以作個回答。
對聯是這樣寫的。
   八年艱辛抗戰.本已流芳.奈何妄想獨裁.甘違民主。友邦調處.馬歇爾九上匡廬,政協協商.周恩來兩飛陝北.莫遂同舟之願.重開殺戮之端.可憐赤子盡無辜.全不思總理遺言.和平奮鬥救中國。
這是上聯,下聯寫的是:
經三載暴戾恣睢.竟成遺臭.胡為改革幣製.換發金圓.物價飛騰.翁詠霓一籌莫展,元勳仰藥.陳布雷萬古含冤.難回大眾之心.自取滅亡之路.自古英雄幻世夢.隻落得山河破碎.倉皇敗北走台灣。  

吳天一字一句地說完,楊賜九就問,這麽長的一付對聯,怎麽,念完了麽?

背完了。

真是你父親作的?

聽媽媽說是真是父親寫的,我父親去黃埔軍校前是安徽大學的文科畢業生,擔任過安慶日報的付主編。投考黃埔軍校參加國民革命軍後,又與黃埔三傑之一的賀衷寒結為了師生情誼。賀與父親同是嶽陽縣榮家灣的人,賀又是國民黨的中常委,是他提攜父親這個大學生的老鄉當上了國民革命軍第九十二軍的少將書記長。淮海戰役兵敗後賀衷寒去了台灣,父親不想跟他走就參加了程潛、陳明仁將軍領導的湖南和平起義,父親的這付長對聯發表在湖南和平解放後,1950年長沙新成立的新湖南報上。

你父親這付長聯寫得很不錯,楊賜九點頭稱是,但又話鋒一轉,十分不解地問,你父親這是在替共產黨作宣傳,內容明顯是反蔣反國民政府的,是擁護共產黨的,你又說你父親參加了湖南和平解放,怎麽反而會被共產黨抓捕到西北去勞改呢?

吳天就慢慢地說起,這話就長了,聽媽媽說是為了一支手槍的事,起於與蔣介石的師生情誼。凡黃埔軍校的學員,都與蔣校長有三件信物,一是照片,校長坐著,學生站立在旁的師生單獨合影。二是一把匕首,刀身的一麵刻有軍人魂三個字,刀鞘的一麵刻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校長訓詞。這第三件是一把德國造的勃朗寧手槍,槍柄上刻有“蔣中正贈”四個字的親手筆跡。校長一生學生太多,但凡自稱是黃埔學員的都必須要出示這三件信物,缺一不可,才能被先生認可為自己的學生。

但這與你父親坐牢有什麽相關呢?

湖南和平解放後,不少槍支散落在民間,50年抗美援朝戰爭打響,為防止地方上國民黨殘餘勢力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湖南軍政府就出示布告,民間武器要限期一律收繳。父親卻為珍惜校長信物,不肯上交,被人舉報,照片與匕首還夠不上罪名,主要是那支勃朗寧手槍,是布告中明文規定的武器。你想想,一個國民黨的投誠軍官私藏武器,不是夢想變天是什麽?罪心可誅,判刑十年,因為他是將官,不能留在湖南服刑,就直接發配到西北甘肅的勞改農場,後來就死在那裏了。

唉,真正可惜了英才,楊賜九聽了後輕輕地為之一聲歎息,又安慰吳天,這樣看來,無論你父親如何東奔西撞,西北甘肅的勞改農場其實早就在那裏等著他了,這隻能說是你父親命中該當此劫數了。

吳天卻不服,父親被抓捕坐牢時我才五歲,十八年後我也被關押坐牢到這裏來了,這磨子山看守所難道也是早就在等著我的嗎?我們父子生來就都是要該當劫數,該要坐牢的命嗎?

兩個人在那裏議論得越來越深,時老頭雖沒聽清他們講了些什麽,卻隱隱地感到苗頭不對,就打斷吳天,小吳你們不要扯得太遠,今天是學習毛主席著作,敦促杜聿明投降書,大家隻能圍繞這個正題學習發言。

那好,楊賜九就一口接住時老頭的話,學習毛主席著作,談正題,就要深入到毛澤東思想的骨髓裏去,對不對?

這還用問,當然對。

楊賜九就清清嗓子,捉古正今地開口發言,那就占用牢友們的一點時間,我來談一下對淮海戰役的認識。時老頭,你剛才把淮海戰役的勝利,歸功於毛主席的英明指揮,解放軍的英勇善戰,對吧?

當然是這樣,也隻能是這樣。

而他,楊賜九回轉身來指著吳天,他說是由於蔣介石的獨裁專製,國民政府的腐敗無能,才導致國民黨淮海戰役的全麵失敗。你們兩個人說的都有一點道理,但這都隻是表相,事情深層次的原因不是這樣的。就像你不能把淮海說成是淮河海河一樣,導致杜聿明投降的原因,不光是你們說的這兩點表相,終極緣由是你們從未學習過,也根本無法理解的道理。

吳天就不客氣地頂了上來,蔣介石的失敗,政府腐敗無能是其內因,解放軍的強大攻勢是其外因,你說杜聿明投降的原因不止於此,楊賜九,難道內因外因之外你還有第三因不成?

問得好,楊賜九正想要借用吳天的這個問話作為他的開場白,輕篾地望著他說,小子,你給我聽好,還有諸位牢友們,你們都來跟我學習的這個深層次的道理。

其實這整個解放戰爭,尤其是淮海戰役的勝敗決定因素,不是毛澤東與蔣介石那個更英明,也不是國民黨與共產黨那個更厲害,而是天道所為。這從國共兩軍的戰爭布局中可以看得很清楚。毛澤東的確英明,但他依仗的是諸葛亮的八卦陣來取勝於蔣介石的。

這世上還真有天方夜談了,吳天就越發稀奇了,見時老頭起身想要製止楊賜九,就說,讓他信口雌黃吧,看他肚子裏有多少烏龜王八都吐出來,我們把他講的話當反麵教材聽也是好的。

楊賜九再次輕篾地看了吳天一眼,衣袖一卷,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談了,我這信口雌黃要先從天下大勢講起。

天下分成東南西北四麵,加上東北、西北、東南、西南,共是八方,諸葛亮的八卦陣照此將天下的四麵八方分為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一共八個門。這八個門中唯有生、開兩個是生門,其它六個都是死門。生門在東北方向,開門在西北方向。隻有占居這兩個中的任意一個門才能取勝。如果把整個中國大陸看成一個替天行道的八卦陣,林彪的東北人民解放軍占領了生門,彭德懷的西北人民解放軍占領了開門,兩支部隊一從生門一從開門同時揮師南下,兵力交叉後形成一把剪刀,橫掃中原大地,才打贏了這場淮海戰役。這場戰役中兩個生門都被共軍搶占了先機,而國民黨的六十多萬軍隊全部處於死門方向,焉有不敗之理?這才是共軍在淮海戰役中接連得勝的緣由所在。

再者,在整個解放戰爭中,東北解放軍與西北解放軍這兩支軍力對中原大地形成的剪刀,剪刀交叉點落在了北平,所以北平無戰事,得以和平解放,這就是平津戰役得勝的緣由所在。

吳天聽他說到此,更是深不以為然了,覺得不反駁不行了,就嘲弄地打斷他的話,楊賜九,你果然敢想敢說,信口雌黃竟能至於此,淮海、平津這麽大的兩場戰爭,雙方一百多萬人參戰的勝負,就決定於你說的八卦陣的開門生門,還有什麽剪刀和剪刀叉?這種鬼話居然還讓我等在此洗耳恭聽了多時,諸位牢友,他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而可笑之至麽?

   愚鈍頑童,你還敢指斥我?楊賜九也一改平日對吳天的特別友好,強烈地回應他的嘲弄,老夫悔不該平日裏為你浪費了那麽多時間和精力的。你真如孔子曰,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不聰明可以學得聰明,但你這等愚蠢可是學都學不來的。但我還是要告知你個蠢寶,我的八卦陣所說的道理,能以解放戰爭中的真實事例來證實的。

  還有事實證明,好呀,那就讓我再洗耳恭聽一回。吳天的揶揄緊至。

小子你給我聽好,楊賜九又開始振振有詞,我剛才講的解放軍兩支軍力形成的剪刀交叉點落在北平,所以北平無戰事得以和平解放,讓淮海戰役和平津戰役同時取得了勝利,這個結果你可以在這裏強詞奪理地說不相信我所說,但你不願意相信的這個結果,卻給共產黨留下了無法解救的後患,讓你不敢不信的。

  好,說來聽聽。

因為剪刀交叉點的所在地是北平,而北平在整個中國大陸的版圖中緯度偏北又還偏上。知道杠杆的原理麽?四兩要能撥千斤,力臂和重臂必須要很大的比例差異才行的。而北平偏北偏上的位置,限製了剪刀叉這一頭力臂的長度,使重臂的剪刀的打開幅度和力度都受了限製。林彪的四野雖然能夠從東北一直打到海南島,但卻無法顧及東南的台灣和西南的西藏,因為都被剪刀打開的幅度所限製掉了,這就造成了解放戰爭的兩大缺陷,西藏和台灣都不在解放軍的剪刀範圍之內,所以西邊的西藏隻好和平解放,東邊的台灣一直孤懸分裂在外。

    咿呀,馬營長突然一聲叫,你這個老鬼講的還真是有點道理,我們民兵戰備培訓,都曉得這五八年炮擊台灣的金門馬祖,五九年平息西藏叛亂和六一年印度的邊境戰,聽你這麽一講,還真的都是因為剪刀交叉點太上,力臂不夠,這些地方才沒有被解放大軍的剪刀剪到位,所以才留下的後患。

又回頭對吳天說,他講的應該都是事實,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我也覺得老楊講得有點道理,老邵也跟著小馬接上,你看毛主席詩詞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最後兩句是怎麽說的,他說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他把淮海戰役的勝利也歸集於天的情與天的道上麵去了。真如老楊講的,解放軍的勝利是天助共產黨,而國民黨的敗退是天要滅曹,是天之意而非戰之罪也。

   聽到這裏,一直讓吳天與楊賜九相互爭論,壓製自己不參與其中的時老頭,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了,你們都是一派胡言,淮海戰役、平津戰役居然都是諸葛亮在指揮,成了老天爺的勝利,那還要毛主席共產黨幹什麽!杜聿明投降與共產黨不相關,那我們支前民工不都成了廢物?楊賜九你這是在誣篾毛主席,誣篾共產黨,你必須把你剛才的放毒全部收回去,在這個號子裏必須肅清你這個曆史反革命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流毒。

   一見時老頭火冒三丈地上綱上線了,吳天知道非同小可,就連忙語氣轉彎對時老頭說,你莫要生氣,你都聽到了,我剛才把他的話都句句給駁回去了,流毒已經肅清過了,就不要再給他上綱上線戴帽子了。

   少爹也趕緊對楊賜九說,現在是政治學習,你就好生向時老頭認個錯吧,省得老頭上綱上線把事情鬧大,你就會惹大禍了。

   楊賜九卻兩個小眼睛一瞪,根本不理會兩個人的勸說,反而站起身來大聲說,我這是在替天行道,替天代言,何錯之有?又手指著時老頭喊,你有本事就去向所長報告,就說我講的淮海戰役是八卦陣的結果。你大字不識幾個,狗屁不通,愚不可及。我講的這個道理,隻有毛澤東、郭沫若才能明白,周所長苟主任或許也跟你一樣,也是一竅不通的蒙子。

   住嘴,吳天一聲大喝,楊賜九你瘋了吧?你本來就是封建迷信關押進來的,還在這裏施放你的流毒。你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不要給自己罪上加罪。

   你也住嘴!沒有想到的是,楊賜九竟然也對吳天一聲大喝,黃口小兒,你竟敢對老夫無禮!就一個快步,衝到牢門口上放聲大喊:報告政府,報告政府,我要交心,我要向毛主席交心,向政府交心!

馬營長就一個馬步衝上前去捂他的嘴,但已經遲了,過來了一位武警戰士,大聲問,什麽事?小馬就使勁把楊賜九拖開,時老頭就趕緊湊上前去,報告政府,沒有什麽事。

沒事你們大叫個什麽,以後不許。班長就走開了。

  時老頭就回轉身來指著楊賜九說,你還真的是瘋了不成,剛才算你運氣好,來的是小麥班長,沒找你算賬。

  小麥班長又回來了?老邵就問。

  小米班長打死了人,出了這麽大的事,周所長就特意把小麥班長要了回來。現在是非常時期,你們沒看見每個班都從原來一人巡查改成了兩個人,上了雙崗。楊賜九你給我老實點,你不是真想要腦袋開花吧?

   小馬營長還在使勁地捂著他嘴又摁著他的頭,把他強行扭送到吳天的邊上,這個瘋子就交給你,你平時和他關係最好,他還隻聽你的,你得看管好,不能讓他再胡說八道了。

   見楊賜九不再發聲,時老頭又一聲命令,繼續學習毛主席著作。於是號子裏就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安靜下來。

 

三、

   上午學習完畢,到開中飯時候楊賜九卻不肯吃飯了,問他也不作聲。吳天就說,你真的不吃我就把飯退出去了,他還是連頭都不抬。小馬就對少爹說,來,我們兩個就先代他吃了,以後他想要,我們再還給他。兩個人就一分為二把他的那缽飯分吃掉了。

中飯一完接著是午睡時間,一睡下去吳天就發現躺在身邊的楊賜九的小眼睛裏好像有個綠光一閃,這讓他猛然想起了蛇的眼睛。想起他多次說過的他會呼蛇。

難怪今天他要胡說八道的,一定是蛇精附體了?吳天不禁全身一個冷噤,也難怪整個上午他就像完全換了個人,中午又還堅決不吃飯,是蛇精在作怪不成?他現在就擠在我身邊,這又如何得了。

想開口問一下楊賜九,又怕再看到他眼睛中的綠光,一個連一個的問號,讓他也跟著楊賜九整個中午都沒有合眼。下午繼續學習時楊賜九倒是一言不發了,大家都怕他又發顛,就沒人再敢惹他說話。

晚飯送進來,小馬又問楊賜九,你總不會又不吃吧?果然一如中午,他不說話,連頭都不抬,更不吃飯。小馬就對少爹說,他不吃,我們兩個再來分,看他能餓好久。

少爹就趕忙止住,粒米如金,在這裏飯就是命,他要硬不吃,就把飯退回去。

退回去?小馬就不依了,好容易到了口的飯,為什麽要退回去?

你想想,把他不吃的飯退回去,就證明他是病了才不吃飯的。就能向所長報告,要求給他看病了。你也看到了他今天的情況,他一向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今天倒可能是真的邪魔附體,病狠了。

小馬就歎口氣,好吧,就依你的。就眼睜睜看著一缽飯重新給退了回去,小馬不甘心地邊退邊說,到口的飯退回去,這可是一號監房從來沒有過的事,

整整一天,楊賜九一言不發,粒米未進,連水都不沾一口。到得晚間睡覺的哨音響起,整個號子裏人都睡覺了,他突然從背後一把搖醒正要入夢的吳天,對著他耳朵出著粗氣說,醒醒,醒醒,我要對你說至關重要的話。見吳天身子反轉過來了,就雙目直視對著他,小子,你替我聽好了。外麵出大事了,中國要出大事了。

你又在發顛,吳天回轉頭來一口堵住他的話,外麵的大事你在號子裏如何曉得?中國的大事與你又有何涉?睡覺,別胡言亂語了。

楊賜九卻不管他願不願聽,自管自往下說,我今天之所以不吃不喝一整天,是要潔淨身心集中精力想問題,事情總算想清楚了。十天前我在報上看到一幅畫,記得吧,我還特意指給你看過的那幅畫。

哦,好像是有這回事。吳天半理不理地回答。

畫上是兩棵衝天大樹下有三隻老虎。我一看這雙木為林,三虎為彪。就知道這是在歌頌林彪,當時還不以為意。前兩天,突然心血來潮想起了這幅畫,為了高抬林彪,畫中雙木衝天,這就犯了大忌,因為天為乾屬金,金克木,木若衝天是逆天大罪。我就以畫中的雙木和三虎的字體筆劃起卦,卜林彪的命運,這上卦林字八劃為坤卦,坤為地,下卦彪字十一劃除八餘三為離卦,離為火,上下組合起來是地火明夷卦。這是表明火在地下,光明被壓,而今日逢立秋,秋為金,主殺,而林為木,三虎屬寅也是木,金克木,逢時令林彪當遭斬殺。而木生火,木就是火,火現在被壓在地下,這是林彪出事了,林彪死定了。

吳天已經多次聽他卜過卦,多少也能聽明白他的一點意思。但聽他說的是林彪,又聯想到白天他說的淮海戰役八卦陣的事,內心裏想信他的話又還不敢信,隻好說,你原來替號子裏的犯人算卦,倒是很準,但我一直都是姑妄聽之姑妄信之。你今天要把卦算到林彪身上來,說他死了,你就打死我都不會信也不敢信的。除了毛主席,誰還敢要林付統帥的的命?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毛主席的親密戰友,這個事都寫進了黨章憲法,誰還敢動他。

是啊,兩天前我卜出這個結果時,我也不敢信,楊賜九也跟著承認,卻仍然往下說,今天立秋,時分一到,我的欒心突然一陣亂跳,我曉得,是自己卜的掛靈驗了,林彪出事了,林彪真的死了。

麵對楊賜九的神叨,吳天無法理清頭緒,更無法應付,隻好敷衍他說,好好,好,我相信你說的林彪出事了,但那又與你何關,弄得自己白天不吃飯,晚上不睡覺,還不讓我睡覺,你這是何苦啊?

楊賜九就急著說,他這一走,就要帶走一大批人,也包括我在內。

他出事,連帶你也出事?吳天越聽越好笑,他住在北京的中南海,你住在嶽陽的磨子山,你倒會攀龍附鳳,給自己臉上貼金。你是在做夢,還是真的是瘋了?

蠢寶,是你和這裏的人都在做夢,不知死活。楊賜九一把揪住吳天的胸口,我問你,這林彪一死,他派來的支左部隊就都要跟他撤走,對不對?

吳天想想後點頭,嗯,算你說得對。

那軍管會也會跟著要撤消了,對不對。

也對。

我們這一大批讓軍管會抓進來的人怎麽辦?

怎麽辦?吳天這才聽出點眉目來了,盡管楊賜九放開了手,他卻坐起身來緊張地問,你說會怎麽辦了?

還能怎麽辦,楊賜九反倒顯得神清氣淡了,那隻好是快刀斬亂麻了羅。

什麽叫快刀斬亂麻呢?

還不就像公牛和劉春學一樣,按照階級路線決人生死。像時老頭、小馬還有少爹這些出身好的貧下中農都好辦,統統都予給出路的政策,全都放回去就是了,而像你這種現行反革命和我這類曆史反革命,是共產黨的天敵,多半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死路一條?吳天不禁全身一顫,莫非我們都要走翁一之的路?

楊賜九倒是輕鬆地反問一句,舍此以外,豈有它哉?

你莫嚇我,吳天一下子想起了師青和女兒,我還有老婆孩子在等我回去,我還要回去養家活口的。

楊賜九更加輕鬆地一笑,怕死了?又安慰他,你倒不用怕的,還記得我給你算過的卦麽,卦上說你今年年底會要回去的。

我不管什麽卦,你剛才還說隻有死路一條。

是啊,如果你不遇到我,隻怕是死定了。我能預測到你的生路,就保證你能夠出去的。隻是我自己是死定了。

你自己都死定了,還能保證我?

當然,盡管我是死定了,但我能呼蛇,讓蛇來救你。

蛇來救我?吳天簡直不敢相信,但話一出口,一個念頭卻如電石火花般地在腦海中一閃,就口隨心想地自言自語了一句,我不是許仙,你也不是白娘子。

楊賜九就笑了起來,你能一下子想到白娘子,白蛇救許仙,看來你心裏還是急盼蛇來救你,你還是真是與蛇有緣了,你不是一直想要看我呼蛇麽?

好啊,吳天也就死馬當作活馬醫地說,你就呼條蛇來,救我也救你出去好嗎?

你倒想得好,白蛇傳裏的水漫金山但卻不能水漫磨子山的。我也不是千年的白蛇精,沒那麽大的法力,但我既答應過你,我現在就呼條蛇來救你。

現在?

是的,楊賜九肯定地回答一句後,就朝四周看了一眼,我隻能夠空盆來蛇,整個看守所隻有女號子裏有臉盆,所以我上次才能在女號子裏給李若華召來烏蛇的。男號子裏隻有馬桶,這馬桶也太汙穢了,會得罪蛇神的。哦,他望著窗台,嘴巴一努,那裏有兩個大霸缸,莫驚動了別人,你去悄悄地給我拿過來。

把兩個霸缸拿在手裏後,楊賜九卻猶豫了一陣,霸缸還是太小,隻能裝來小蛇。

隻能呼小蛇,那小蛇怎麽救人?

錯,像白娘子那樣的大蛇最多隻是個蛇精,這小蛇才是蛇神。

哦,照你說,蛇越小才功力越大。

是的,大蛇修煉成精後,再次修煉才能從大變小的。所以大蛇好招小蛇難請,大蛇隻是蛇精,小蛇才是蛇神,驚動蛇神是要受到重罰的,這呼蛇的人若是敢召小蛇,自己也就死到臨頭了。

你是說,霸缸隻能召小蛇,召小蛇就會讓你死到臨頭的,對吧?見楊賜九點頭,吳天就搖頭說,那就算了,不召了。

不召了?楊賜九跟著吳天的話低聲念了一句,仔細想了一陣,對吳天說,罷了罷了,反正我命當此劫,橫豎是個死。本來我是可以親眼看到你出獄的,但今晚這一召,恐怕就難了。我會讓你看到我死在你的前麵的。

讓我看到你死,就和小孫一樣,死在我懷裏?

那倒不會的,放心,我不會嚇你的。

說完,就要吳天閉上眼睛,把兩隻霸缸上下對口合緊,說,我今天正好沒吃飯,身心潔淨了,邊說邊坐起身來,隻聽到他喉嚨裏一陣嘀咕,一聲“著”,霸缸裏當的一響,吳天知道是蛇進來了,就打開了眼睛。

楊賜九就說,自己看看。

吳天剛把霸缸口挪開一條縫,一個小小的蛇頭就嗖地一下竄了出來,隻感覺到拿霸缸的手腕上被冰涼的東西叮了一下,蛇頭又縮回去了。再接著打開一看,霸缸裏空了。

我被蛇咬了,吳天想大聲叫,被楊賜九狠狠地盯了一眼,就隻好小聲說,我被蛇咬了,怎麽辦,怎麽辦?

放心放心,這是蛇神救你了。

我中蛇毒了。

對呀,就是蛇毒才能救你。

看看手腕上一個小紅點,吳天就想用嘴去吸,被楊賜九製止,就是這個紅點能救你小命。

這個小紅點的蛇毒能救我?

到了時候你就會曉得的。楊賜九一臉輕鬆,你也別想用唾沫去消毒,沒有用的。好了,今晚沒事了,我對你的預測也兌現了,我也累了,睡覺吧。

說完,就側過身去背向吳天,不管吳天怎麽推搡,都不再理他。

 

四、

吳天也就眯眼睡去,這一睡就紅黑不知了,直到聽到有人在大叫:報告政府,報告政府,我要向毛主席交心。睜眼一看,整個號子亂哄哄的,所有人都醒了,楊賜九撲在牢門上,把頭從牢門洞口伸了出去,正在一迭連聲地大叫大喊,毛主席要聽我的匯報,我要向毛主席交心。

天才粉粉亮,起床的哨音都還未吹響,他的聲音在天亮時分傳得格外清晰,值班的戰士馬上從崗樓上跑了下來,端著槍對著楊賜九伸在外麵的腦袋嚓地就是一槍托,口裏大聲喝斥,退回去!

槍托就像打在木頭上,楊賜九非但沒退回來,反而更加放大聲音喊:我要向毛主席交心,毛主席你聽到沒有,我要向你交心。號子裏的人全都醒了,睡在門口的小馬和時老頭兩個人抱緊他的雙肩一起使勁,把他的頭從洞口裏拔了回來。

這一槍托打得好重,楊賜九的額頭上就像突出了一個小頭,鮮血跟著往下滲。小馬扶著他的頭,把他送到吳天身邊,你怎麽不管住他,讓他發瘋。

瘋了,瘋了,老楊瘋了!號子裏的人都在說,吳天卻好像心裏有數,把他抱在懷裏,邊替他擦血邊替他揉左邊頭上的包,對他說,你不能瘋,我還要靠你救我,你答應了我的,你可不能瘋。

楊賜九左邊的小眼睛就裂開了一條縫,我答應你的事昨晚已經做過了,放心,蛇神會救你出去的。我還告訴你一句八字箴言,艸都馭理,赤膽忠心。記住了,遇到危難無交可解時,念此箴言蛇神就能助你化解凶險的。好了,你我就此別過。後麵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是我在主使,更不是我在發瘋。不要管我。記得我對你講過的,死不可怕,生是走向死,死後才能生。向死而生。

就瞌上眼皮,不再看任何人了。

早飯剛過,鑰匙聲響,周所長一聲命令,楊賜九出來,他就老實起身,一言不發地跟著出去了。邊走還邊聽見周所長在吼,你好大的狗膽,敢拿毛主席開涮,毛主席還來與你交心?你個老地主分子,妖言惑眾,正好要抓一個典型,就拿你開刀了。

直到晚上吹過睡覺哨音後,楊賜九才一身血糊隆東地被放了回來,除了頭上的大包上又摞上了小包外,手上,腳上還有背上,就和翁一之一一樣上了三付銬子。號子裏人一看就明白,這是大刑犯才有的特殊待遇。

因為回來太晚,按照監規犯人都隻能睡覺,不準有其它任何活動,吳天想替他擦洗一下血漬都不行。又仔細一看,也不知他遭過什麽罪了,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血跡成堆,要擦也不知要從何處擦起。想起他說過的,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管他,就任他靠著馬桶坐了一個通晚。

當天晚上,吳天作了個夢,夢見自己走進了一條又黑又長的暗道,暗道很高,上方間或有光,借著些許光亮,吳天看見暗道的頂上和兩邊,有各種各樣石雕的怪獸怪像,向著他張牙舞爪,逼得他不要命地向前跑,隻到跑出了暗道,發現自己前麵是一條灰黃的土路,土路的上空是一片茫茫的星海,他不敢回頭,隻能孤身一人順著土路朝著星海方向,迷茫地走去。

這個夢讓吳天連起床的哨聲都沒聽到,直到小馬把他推醒,送了兩缽飯到他手裏,他才知道開早飯了。

正準備起身,一抬頭,忽然看到夢境中暗道裏的怪像就在自己麵前,不由得心裏一個冷戰,原來不是夢?就趕緊閉上眼睛,默念起昨晚在楊賜九那裏剛學會的八字箴言,“艸都馭理,赤膽忠心”,三遍之後再睜開眼,怪像消失,隻看到渾身血跡,渾如泥塑木雕的楊賜九坐在馬桶邊上。

就聽到小馬在自己身邊說,你和老楊的飯都放在這裏了。吳天就知道,全號子的人都認為,他們兩個平時交情好,這安頓楊賜九的事情天經地義地歸到他吳天身上來了,而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讓他吃飯,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可楊賜九坐在那裏如同一尊鐵像,他雙目緊閉,渾身的血跡已經幹涸,三付鐐銬和血跡混在一起,渾身上下和他鑄為了一個整體,任吳天、小馬和老邵一齊在邊上喊他,推他、用耳光抽他,他不作任何反應,更談不上想要他吃飯了。

那就不要理他,時老頭一聲吼,把他的飯給退出去,這種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家夥餓死活該。

卻不料時老頭話音剛落,鐐銬聲一響,雕像動了,楊賜九突然一個側身,從身邊馬桶裏伸手抓了一把糞便就抹進了自己嘴裏。

瘋子!瘋子!全號子人一見就都喊了起來,時老頭也慌張地向外麵大喊,報告政府,報告政府,楊賜九瘋了!

聽到山東口音,小麥班長就趕緊跑了過來,聽時老頭一報告,再往門洞裏一望,就掩著鼻子走開了。隻一會,就聽到鑰匙聲響,周所長打開牢門,一聲喝令,楊賜九出來。

楊賜九卻如同泰山一般巍然不動,根本不理會周所長的喝令。所長就對時老頭說,你去把他拖出來。時老頭就喊,小吳,小馬你們兩個把他拖出來。小馬營長就說,他一身又是大糞又是血,誰敢沾邊。就不肯動。周所長見此就掉過頭去大喊了一聲,黃大炮過來。

隻一小會,牢門咣當一聲大開,黃大炮大步衝了進來,抓住楊賜九兩條腿上的腳鐐,把他順著地板倒著身子,腳高頭低地從號子裏往外拖,糞水和血跡也就跟著在地板上拖了一綹。牢門口處有一步水泥階梯,吳天怕倒拖出去下台階時腦袋要給磕破,也顧不得臭不臭了,就趕緊上前托住他的頭,果然,黃大炮拖得凶,出牢門口時楊賜九的腦袋盡管被吳天托著,還是咯登了一聲,這一聲讓他睜了一下眼,對著半空他的嘴唇輕輕地翕合了幾下,吳天隱隱聽到的是,向死而生啊!

楊賜九就沒有再回號子了。

 

五、

一連五天,看守所停止了放風,每天除了讓一個犯人出去倒馬桶外,所有的人都臉不洗,口不涮,坐在號子裏學習“敦促杜聿明投降書”。

學到第四天,周所長突然來了,叫了聲李紹雄出來。少爹開始沒反映過來,就問,所長你是叫我?所長反問一句,你不是天天叫著要提審嗎?少爹趕緊跟著出去了。

半個小時後周所長就送少爹回來了,牢門一開,周所長用手向裏麵點了一下,小馬就趕緊問,是我嗎?所長笑了笑,號子裏隻有你一個麻子,不是你還是誰?小馬也趕緊跟著所長走了。

一進來少爹就對吳天說,我還以為總算是要提審我了,進了審訊室就看到那個作報告的苟主任坐在那裏,開口就問我的家庭成分,文化程度,家裏人的情況,有沒有海外關係,又要我填了一張表,簽上名字還捺了指印,就要我出來。等了這些天好容易才盼來了提審的菩薩,我就不肯走趕緊說要申訴我的案情,可他根本一個字都不聽,隻要我好生學習毛主席著作,爭取得到政府的寬大處理。小吳你是個老號子了,你說說看,怎麽我的事情到現在還是沒人過問呢?他們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吳天聽他說的後心裏一驚,這楊賜九真是個活神仙。就對少爹說,你等下,小馬就會回來了,看他是怎麽說,我再告訴你。

果然隻一會兒,小馬營長麻臉放光地回來了。進門就說自己要出去了,因為在他填了表後,聽到周所長在對苟主任說,你那個山東老鄉就不需要叫來填表了,他反正填不填的都是要放的人。大家說說看,整個看守所就時老頭一個山東人,上次開大會苟主任就說過要釋放他的老鄉,這回他連表都不填就能直接放出去,那我填了表不也能和他一樣能出去了。就對時老頭說,還是你這個山東老鄉好,他一來就總算能放我出去了。又回轉身來對少爹說,我看到苟主任手裏一摞表,打頭就是你少爹的名字。你和我都要沾時老頭這位老鄉的光,可以回去了啊。

少爹就有些不相信地問,小吳,小馬說的真的?未必楊賜九那天說我提不提審一百天之內都會出去的話,會要提前兌現了?

小馬不明白就裏,就跟著問少爹,楊賜九跟你們說過些什麽了,他人都不在了,還能對你說話?

見吳天一臉陰沉地一言不發,少爹一下子也跟著沉默,還使眼色止住小馬的問話。過了一會再放低聲音對吳天說,你也莫擔心,雖然沒要你填表,但楊賜九也說過,到了年底你也一定能夠出去的,我要真能出去,也是搭幫他說過百天之內就能出去的話。他的話對我有用,對你一定也會有用的。

 

吳天悶頭苦臉誰都不理,他這才曉得楊賜九生前所說過的話都一絲不差,果然是林彪出事了,他派出的支左部隊和軍管會馬上都要撤了,林彪主持的一打三反運動中抓捕的犯人,凡出身好的犯人都有可能被一窩蜂地放走了。

他一定是算準了自己必死無疑,但吳天想不通的是,他為什麽要選擇這種死法呢?

苦想了半天後吳天才對自己說,他始終說生即死,死即生,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向死而生。對了,這才是核心所在。他的意思是主動死比被動死要好,早死早托生,所以自己才主動提前找死。

但為什麽臨死前他要選擇挨打的痛苦,還要抓吃糞便呢?

吳天久思不得其解,就起身到馬桶裏撒了一泡尿,聽到尿水衝在馬桶裏的聲音,他突然一下福至心靈,對了,吃進去是為了排出來,生下來是為了死回去。向死而生。能夠將生死參破的人,生就等於死,吃就等於拉,舒適就等於痛苦,吃屎就等於吃飯了。能夠做到這些,才是真正的齊生死的高人啊!

還有,楊賜九說,之後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是我在主使了。那他後來的瘋狂,又是誰在主使呢?

哦,楊老師,我可以這樣理解嗎?不管你能不能夠坦然麵對死亡,人在死到臨頭的時候,人性的最後選擇,不是靠自我意誌,而是被潛意識中自身的性欲本能所支配。

性命性命,性在命先,是性的本能在決定人的命運。就像翁一之,他也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他可以為他們的組織獻身,那怕慘遭毒打也能堅強不屈,寧死也不交錢。但卻經不住自我本能性的誘惑,在李若華麵前就輕巧地敗下陣來,為了能和她一同出去,竟能把自己的理想追求都置之不理,主動帶領提審的人,去乖乖地指認原來打死他都不肯交待的藏錢地方。還有孫五紅,一開始堅決不肯出獄,可女友一來就徹底動搖了,以至於樂極生悲丟了小命。還有我自己,一天到晚在號子裏念的都是老婆孩子,說起來好聽,是一個對家庭盡心盡責的好男人,但捫心自問,無論老婆也好孩子也好,歸根結蒂其實都與自身的性相關聯呀。

可楊賜九卻與性不相關,他為什麽,一不為自己,二不為家庭,三不為組織和理想,未必他真的不同於我們這些凡人,他對生死的理解,為什麽會完全與我們不同呢?

他經常說的就是萬事相互關聯,這人生的種種成敗、悲喜,其實都是很多因素相互交織的結果,這種種因素缺一就不能成事,個人隻是參與因素的其中之一,而能夠有能力讓這種種因素互相交織的,隻能是老天爺了,個人的努力若順著老天爺意思去做還能有點作用,若任憑自己想法去做,那就往往是搬石頭打自己的腳了。但老天爺的意思是什麽呢,他又從來不提前告訴你,隻有在事情發生後你才有可能看明白一些的。

所以說,世間事物其實都是先有老天爺安排好的結果後,才有人世間悲歡喜樂的開頭。所有的開頭都是為了結果而展開。果在先,因在後。試想,如果沒有結果在那裏等著,那世間的萬事萬物就隻能是偶然在發生,一切行為如果都是偶然,那就什麽都隻是一盤散沙了,還能有現今世界的精密存在嗎?

人從生下來那一天既是生命的開始,更是走向死亡的開始,走向死亡的同時又是孕育另外一個新生命的開始。生和死隻是一個硬幣的兩麵,是自身存在狀態的相互轉化,認識到生死的本質,就能向死而生。原來楊賜九與我們凡人想法不同之處就在這裏啊。

想到這裏,吳天就豁然開竅了。既是如此,釋放出去與關在牢裏又有何根本的區別呢?坐在看守所等死和到外麵的火葬場化灰,又有何本質上的區別呢?

想到莎士比亞的那句名言,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

不過莎翁可能還比不上楊賜九的洞若觀火,生存還是毀滅,這其實並不是個問題。

 

又過了三天後,早飯還沒開,地區軍管會那位苟主任就全付武裝來到地坪當中,隻見他拿了厚厚的一迭文書,首先走到一號監房,用他的山東口音一聲叫,時勝彪 ,時老頭好像早就準備好了似的,全身就像裝了彈簧一下子跳起,也用山東口音大聲地在號子裏回應一聲,到!周所長就打開牢門,說,把你的東西拿出來。他所有東西早都收拾好了,號子裏人全都眼睛鼓鼓地望著他,他卻連招呼都沒打一個,一分鍾不到,就邁出了牢門。

和時老頭一樣,早不早也跟著作了準備的小馬和少爹,聽到牢門咣當一聲又關上了,就唉了口氣,怏怏地坐回到自己位子上。

再又接著聽到其它號子門乒令乓朗響,小馬就說,今天不知放了好多出去了。就卜通一聲跪下,菩薩你就行行好,放我走吧。我也和時老頭一樣,是填了表簽了名還捺了手印的,菩薩你又為何不放我走呢?

少爹何嚐又不急,就邊寬慰他也寬慰自己,你跪也沒用,別急,遲早會要放你出去的。

正說著,苟主任和周所長又了走回來,馬正乾是這個號子裏的嗎?小馬一聽高興地連聲喊,是我,是我。剛開牢門就一個箭步就飆了出去,出去之後又連忙打轉,拿上自己的東西後再對號子裏人說,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各位牢友,你們出來後都可以到濱江茶場來找我馬正乾,我一定......話未說完一見周所長拿出鑰匙要重鎖牢門,就趕緊什麽也不說了往外衝了出去。

等到小馬最後一個走人後,看守所才開早飯。但是送進來的飯幾乎沒有人想吃。所有的人都望著飯缽發呆,隻到老邵喊了聲,還是吃飯吧,這才在筷子點著缽子的單調聲響中,全號子人頭一次吃了一頓無聲的早飯。

早飯吃過,周所長來了,李紹雄拿上你的東西出來。少爹就一個翻身爬起,悄聲對吳天說了一句,你以後出來了要是曉得楊賜九埋在那裏,一定要告訴我啊。就興衝衝地走了。

 

當天晚上,吳天在睡夢中猛然一聲驚叫,就有萬箭穿心的痛楚襲來。怎麽這麽厲害,咬緊牙關一想,隻怕是蛇毒發作了,就趕緊起身看自己手臂,發現小紅點沒了。立馬想到楊賜九說的,蛇毒能救你的出去的。心裏這樣一想就雙手死捏下巴,咬得牙齒吱吱響,全身針剌般的感覺就覺得能夠忍受一些了。

第二天早起,吳天全身皮膚一片金黃,尤其是兩個眼睛成了金眼珠,活脫脫地好像換了一個人。號子裏的人一見就一迭連聲向外麵大喊,報告政府,報告政府,一號有人得了急病,一號有人要死了。

周所長趕來一看,就連忙捂住鼻子,退後幾步才說了聲知道了,就走了。午飯一過,周所長就來打開牢門,讓黃大炮領著吳天到審訊室,那裏坐了一個醫生,他隻看了吳天一眼後就對所長說,這裏有隔離室麽?周所長臉色一變,醫生就不再說話,也沒作任何診治,吳天就讓黃大炮送回號子來了。

周所長是一個老肝炎患者,見到肝炎病人就遠離三丈,他一看到吳天全身金黃,就高度懷疑他是黃膽肝炎引起的全身病變。他知道,這黃膽肝炎是烈性傳染病,發病必須立刻隔離。醫生一走,他立馬打電話給張一明,要他趕緊辦理釋放吳天的手續讓他離開看守所,可張一明一聽是吳天,就放下電話不理了。周所長隻好電話請示苟主任,說,如果讓吳天留在號子裏,明天就有可能引發全看守所發牢瘟的。苟主任隨即在電話裏指示,那就讓吳天盡快離開,明天再讓張一明來看守所補辦一個假釋手續。

那天申時時分,吳天家裏來了兩個民兵通知吳家,吳天病得厲害,要家屬趕緊到看守所領人。

接到看守所給場部打來的電話,師青就借了隊上唯一的一輛腳踏車,從茶場裏不要命地往磨子山趕。小弟也拖了吳天幹活用的板車,晚上九點鍾,兩人都趕到了磨子山看守所。

晚飯後,周所長已經安排黃大炮把吳天從號子裏搬了出來,再轉到了看守所的大門口。師青一到,問明了家屬身份後,看守所大鐵門咣當一聲打開,什麽手續都不要,就要她趕緊把人拖走。

把在監房裏用了兩年的被子墊在板車上,吳天平躺上去,小弟拖著車,師青跟在邊上用手托住他的頭,隻聽到仰麵躺著的吳天說了他出獄後的第一句話:這天上的星星怎麽這麽亮啊?

 

 

                                                戊戌年夏至完稿於巴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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