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一九七〇年,這當年始皇帝驅之不動的趕山腳下,鬧出了一件風流韻事;原來這趕山之南,九龜山之西,盡是嶽陽市濱江茶場的屬地,這茶場有一馬家生產隊,隊裏的民兵營長、大號馬正乾的,忽然被軍管會逮捕了;正是鎮壓反革命的高瘋時期,三代貧農出身的民兵營長正好是抓捕反革命的中堅力量,怎麽會一下子反倒成為無產階級的專政對象了呢?此事說來也有幾分新奇。
原來這馬營長不光長了一張馬臉,臉上還有一臉大麻;這麻臉雖讓人麵難看,卻使人腦管用,故人稱十麻九怪是也。這馬正乾年齒不大,隻有二十四五歲,卻有三個孩子;生過三個孩子的老婆自然讓營長不能正眼相看了,於是營長就要另覓新歡;但是苦於一臉麻子,雖然官拜營長,在女人堆裏卻占不了許多便宜。那些女人們平時間都隻和他留停在口頭上的打情罵俏,真要脫衣上床,看到那一臉麻子,卻還沒有哪個女人甘心情願的。眼見得和他同級的民兵營長們風流好事過了一輪又一輪,風水卻轉不到他麵前;不但那些階級姊妹們不給他以好眼色,就連被他管製的黑四類的媳婦姑婆們也不肯讓他染指,他在落得長聲孤歎之餘還得要受到同夥們的恥笑。
正沒奈何之際,他靈光的腦袋突發奇想,自己老婆自己不愛,卻未見得別人就不喜歡,臭泥鰍還有餓老鴰,何況老婆也才二十出頭,又是光臉,何不用自己的老婆與人交換使用?雖然這也是退而求其次的辦法,但沒準能行。於是他就找上了自己部下中的一個民兵分隊長,幾經搓議,對方答應了他的要求;條件是老婆互換一次,雙方不作任何補償。兩人並簽訂了文字協議,各人拿簽字協議去找對方的老婆便宜行事。
這小馬心細,知道如何討好女人;他先召來對方女人到營部工作談話,許之以娘子軍連長之望,然後又帶女人去到嶽州城裏,下了一次飯館,買了一方圍巾和一塊香皂送給女人,回來的路上兩人就能勾肩搭背地同行了。這樣作了一番鋪墊後,到得晚上,女人知道自己男人今晚被馬營長指派要在營部值勤不能回家,就熄燈睡下;剛睡下不久又聽到有人敲門,開門見是小馬營長,不禁就眼熱心跳,男人不在家,本不便讓他半晚進門,但又卻不了兩人白天的情分,在明知是引狼入室的情形下,又看到了自己男人親手簽名的協議,也就不再推卻,半依半就地順理成章了。
那民兵分隊長卻是榆木腦瓜,隻道是平等交易,根本不作半點表示,就憑馬營長的親筆簽字去到馬家兌現協議,當然就被營長夫人毫不留情的大耳刮子給趕了出來。回到營部,想到自己女人和自己的上級在自己床上正是要死要活之際,他卻一人在營房獨對孤燈,不能回家,越想也就覺得越不合算。
第二天回去就和老婆算賬,一腔怨氣悉數都要發泄在不能守身如玉的老婆身上;卻不料老婆昨晚在營長的操練下一夜銷魂,正春性大發,非但不給認錯反倒大罵他自己與人協議出賣老婆甘當王八,並聲稱有一必有二,最難的一次做了後,也就不在乎以後如何了。氣得分隊長七竅生煙,兩公婆一頓死架打起;於是春情外泄,協議之事隊上盡人皆知。高度的革命警惕性讓貧下中農們將此事也當成了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匯報到了上級領導那裏。
本來這等男女偷歡之事在農村不足為奇,尤其在當時,人人窮得作鬼叫,幹部們的所謂作風腐化問題無非也就是多吃一點多占一點;在全國又隻有七個樣板戲的年代裏,再沒有任何其他娛樂活動的鄉下農村,所謂幹部多吃之後的多占,也就是多占女人,這類多搞幾個女人的事情比比皆是;但像馬營長一般先簽協議後再換老婆的情況卻未曾有人聽說過;加上原來的茶場場長已被打成走資派實行了無產階級專政,新上台的場長是部隊轉業幹部,從軍時自己老婆也曾在家和人紅杏出牆,切身之痛讓他逢見此事必作文章,共產黨人與人交換老婆豈不正應了共產公妻之說?
於是資產階級流氓團夥的罪名成立,首犯馬正乾被定為階級異己分子,在一九七〇年一打三反運動中大抓反革命的日子裏,他這個三代貧農出身的民兵營長也和那些曆史的、現行的反革命分子一起,在大會上被軍管會當場逮捕。並被他原來的手下民兵細心地剃掉了半邊頭發,在他半邊白半邊黑的腦殼上再戴上一塊“流氓集團首犯馬正乾”的大牌子遊鄉示眾。
待他被押送著圍繞茶場遊走一圈後送到磨子山看守所一號監房時,正好是看守所中午開牢飯的時刻,讓他這個農村出來的三代貧農子弟,頭一次吃上了國家供應的城市口糧——牢飯。
二、
自秦以降曆朝曆代,均按秦律,牢飯不能白吃。坐牢未決的囚犯都由家屬送衣送飯,直到判決終了交由勞改營地參加勞動自食其力後,才有資格穿官家的囚服,吃官家的囚糧,才能免予家屬送飯。又明文規定,“囚去家懸遠絕餉者,官給衣糧。”官家在此說得明白,囚犯如果沒有家屬,或者家屬離得太遠,其衣服和夥食才能由監獄供給,國家不養非正式的囚犯。
但始皇帝開啟的這項囚糧的規定,到得1949年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情況就全然改變。1956年起全國糧食概由國家統購統銷,農村加城市共八億人口,個人口糧都由國家限定標準後,城市人口由所住的當地國家糧店按月憑證供應,農村人口由所在的公社大隊按收成好壞配額供應。這樣一來,無論城市農村,個人一旦離開原住地,口糧供應即無來源,所以任何人外出若不帶國家發出的流動糧票,就是有錢也買不到飯吃。這種按照固定地點才有飯吃的供糧製度,極大程度地限製了人口自由流動,減少各種犯罪,尤其是限製了對執政黨威脅最大的反革命犯罪。但帶來的副作用也是明顯的,無論城市農村人口,一旦流動就要由國家集中供應口糧。而一旦成為囚犯,就要離開原住地成為流動人口了,一旦關押到監獄,按規定所在老家當地口糧供應即予中斷,家屬領不到口糧,送飯成為不可能,隻能吃國家統一規定的每天九兩米的囚糧了。官府出糧白白養活了一大堆既不幹活還想顛覆國家政權的反革命分子,牢飯被白吃的弊端無法避免。
磨子山看守所21個號子原本最多隻有關押150個犯人的容量,一打三反鎮壓反革命運動,讓關押人數一下子增長到300多人,囚糧的供應加倍,而煮飯的夥夫卻還是原來的一個。這位劉姓夥夫年齡已經五十歲,幾百人的飯菜他力不能支也忙不過來,所長就抽調犯人在外幫廚。幫廚可以在犯人食堂放開肚皮吃飯,能夠被選中幫廚那就成了天大的美差。但這個美差隻給兩個人,一個是一號監房十八歲的農村伢子公牛,另外一個是關在20號監房的黃大炮。
大炮原名黃大寶,是工人造反組織“湘江風雷”的造反戰士。他與公牛兩人都是殺人犯。這公牛名字雄壯卻身材瑣萎,因強奸殺人罪從14歲至今已被關押了四年,而黃大炮卻是七粗五大的魁偉漢子,因武鬥殺人打死了保皇派的一個重要頭目。所謂保皇派主要就是支持原來的專政機關,是文革前公檢法的堅強後盾,他打死了保皇派的重要頭目自然成了公檢法的死對頭,湖南工人造反組織”湘江風雷”垮台後他就被列為重點抓捕對象,關進來後他卻又因積極揭發湘江風雷打砸搶的武鬥罪行,反戈一擊有功,被後來的支左部隊領導當作了好典型赦免無罪。支左部隊成立了嶽陽地區軍事管製委員會取代了公檢法後,本想放他出去,卻礙於殺人罪名在公安內部民憤太大隻好暫時羈押在此,這就讓他能夠享受優待,每天在牢房裏幫廚度日。
看守所每天開飯按照次序進行,先是有看守所正式編製的劉姓夥夫,挑一擔空缽子在前,根據號子自報的人數,由他按名單核查後,將確認後的數目空缽子疊放在號子門口。黃大炮挑了一擔飯緊隨其後,按照劉夥夫核定的空缽數,將同等數量的缽子牢飯與筷子發進號子。他的後麵是剛滿十八歲的細伢子公牛,挑了兩個滿滿的木桶,桶裏裝的是發給犯人的牢菜,他給每個空缽打半瓢菜送進號子,這樣每個犯人每餐都有自己的一缽三兩米飯與半缽牢菜和一雙筷子。
號子裏犯人輪流值日,當值的負責向劉夥夫報告人數,然後接進飯菜分發給個人,吃過後當值再將全號子空的飯缽菜缽以及筷子收攏來遞出去,最後還要負責清潔地板上可能留下的飯菜汙漬。
進了牢房犯人就消除了姓名,每個人隻有看守所規定的編號。
那天中午一號監房是139號值班。看到新進來的民兵營長馬正乾一張大麻臉上頂了個半黑半白的陰陽頭,他就興奮得大叫“好妖精,好妖精,吃俺老孫一棒”,伸手就是一拳。不想這馬營長也不是吃素的,接過他的猴拳再順勢一搡,他就卟叭一聲滾到馬桶邊上去了。
這下惹腦了一號子的人,新販子敢打老販子,不知誰大叫一聲“反了天了”,一床棉被就呼地一下蒙到了營長身上,隨著就有七八個人一齊起身對著壓倒在地板上的棉被一陣猛踢猛踩,營長在被子裏被踩得哇哇大叫號子裏卻隻聽得到悶聲的哼哼。隻到17號牢頭時勝彪的一聲低喝:“夠了!”139號才對著被子當中最後猛踢三腳,這才讓馬營長一臉紅花的腦袋從被子裏鑽出來。鼻血、牙血、口水填滿了他臉上的每個麻坑,歪著脖子的陰陽頭半天也轉不過筋來,一條腿在地板上拖著走。睡到窗台邊上去。17號牢頭一聲命令,他鼓著眼睛朝四周掃視,卻搞不清楚究竟是挨了誰的拳腳,隻好老實地倦縮到窗台下的馬桶邊,嘴裏直哼哼。
就聽到有人在喊:“缽子響了。”號子裏的人都興奮起來。139號一個虎步向前:“報告政府,今天我們號子裏加了新犯人,要多一份飯菜。”接著每個人麵前就擺了一缽蒸的三兩米飯和一缽發黑的菜。一些人就埋頭吃飯,馬桶邊上的幾個人卻眼睜睜地望著那份新添加的飯菜。
見馬營長伸手要端他自己的那份飯,139就上前一步踩住他的手:你還想吃飯?營長隻好實說:前天晚上到現在我被押送遊鄉粒米未進,餓得前心貼了後背,實在受不住了,嘴裏邊說邊流出清水來。
時牢頭聽到後就說:那就給他。139瞪他一眼後端走了米飯,留下那缽牢菜:三天之內罰你隻許吃菜,飯歸我們。幾個人就把那三兩米飯分到自己的飯缽裏。營長眼睜睜地看到米飯被搶,隻好端起那份發黑的菜先到鼻子下麵聞了聞,皺起眉頭喝了一口菜湯,就哇地一聲回過去頭將嘴裏的東西吐進了馬桶。139看到又一步走過來:“謔,你還嫌菜不好味道臭,吞不下去是吧,那好。”馬上就端走了菜缽,然後就分給了眼巴巴的其它幾個人。
吃完午飯後139收走飯缽菜缽剛剛遞出去,就聽到瞿瞿的哨音響起,那是剛換午班的武警戰士發出的午睡號令。所有人都打開自己麵前的被子鋪平後躺下睡覺。
牢小人多,一間牢房十五六個人,白天犯人分成兩排一邊七八個人背壁而坐,勉強還行,但到得午睡時間尤其是晚上所有的人一睡下來排為一行,問題就大了。
三、
這磨子山看守所因為起於當年始皇帝所欽定,來曆非同一般,所以這看守所的牢房的大小一直按照當年始皇帝定下的規矩不變。
當時秦帝國雖然總共才兩千來萬人,卻因為丞相李斯的法家治國,就讓牢房人滿為患。按照秦國黔首身材計算,朝廷的牢房都規定為寬一丈長二丈的標準修建,一間牢房最多隻允許同時關押十個囚犯。這一間牢房十個囚犯的標準兩千多年來隻發生過三次人滿為患的改變。第一次是北宋年間。第二次是康熙年間。第三次就是文革期間的一打三反。
古人說“寧做太平狗,不為亂世人”,翻開史冊,那些混亂時老百姓在強力屠刀之下所遭遇的慘烈悲痛,其直接體現就是監獄爆滿。
先說北宋年間,嶽飛到巴嶽來鎮壓楊麽農民起義時,第一次突破了始皇帝的定員,讓磨子山監房人犯爆滿。這“農民起義”的由來,其實也簡單,就是把傳統史書上凡匪寇賊盜字樣,被現代“曆史唯物主義”專家學者們倒了過來,一律稱之為農民起義。不僅唐末的黃巢、明末的李自成是推動曆史前進動力的“農民起義”。就像《智取威虎山》裏的坐山雕,要是早生一百年,那也是“農民起義”,隻可惜生晚了,撞在井岡山下來同為農民起義誕生的人民政府手裏,那就隻能以“土匪”定案。這在古代叫“江湖”,現在叫“黑社會”,古時叫“落草為寇”,現時叫“有組織的反革命犯罪”。
再說楊幺,他本名楊太,湖南漢壽人。南宋初年農民起義領袖。因在鍾相起義軍中年紀最幼,故名麽。鍾相死後,他被推舉為領袖。在他的領導下,以洞庭湖為根據地,利用湖汊縱橫,地勢險要的特點在臨湖周圍建立了許多陸寨和水寨。為後來賀龍的洪湖赤衛隊樹立榜樣開了先河。當時起義軍發展到二十萬人,占領了東起巴嶽,西到枝江,北達公安、洪湖,南至長沙、益陽的廣大地區,聲勢浩大。
但到楊幺起義後期,其農民起義軍本質一點無遺地全部暴露出來,領導層完全背叛“等貴賤、均貧富”的宗旨,他們衣食住行無不窮奢極欲,連睡覺的床都要用金玉鑲嵌,而部下士卒和治下百姓卻困苦潦倒。楊幺不但自己享樂,更濫施兵威,焚燒無數宅院廟宇,濫殺官吏書生僧道,把濫殺無辜稱為“行法”,將野蠻燒殺與反抗朝廷壓迫混為一體,給洞庭湖地區造成了極大的破壞,以致民不聊生。這讓楊幺大失人心,自掘墳墓。從人理上看,其敗局已定,隻等嶽飛的嶽家軍一到,官軍進攻,就勢如摧枯拉朽。
而為什麽楊麽會死於巴嶽呢?從天道上看,嶽指的是山,巴嶽即是強旺之土。楊麽的部下全部是漁民組織的水軍,土克水,加之嶽飛又姓嶽,兩嶽疊加,楊麽豈有不敗之理。
所以當楊幺在君山敲響飛來鍾,集合殘部進攻嶽陽時,被站立在巴嶽樓之下,巴嶽門之上的嶽飛張弓一箭,射中胸口,翻落到水裏,然後被嶽飛部將牛皋捉住殺掉了。
一個靠打家劫舍、占山為王的社會不是一個正常的社會,除了得到一些“不斷革命”、“革命到底”的革命誓言外,是得不到當時廣大民眾的真正認同的。所以,楊麽死後,潰散在民間的大量散兵遊勇又都讓民間百姓抓捕到嶽家軍營,這就讓嶽州府的磨子山牢房人滿為患,關押人數第一次突破了秦朝監獄規定,由每個號子最多關押十人爆滿為十三人。
到得清朝康熙年間,平南王吳三桂起兵造反,被清軍將領圖海所敗,最後死在巴嶽。這回不是農民起義,雙方都是朝廷官兵,隻是一為漢人一為滿人。
這平南王的軍隊打著反清複明的旗號,一路斬關奪隘,戰無不勝,卻為什麽突然會折戟沉沙葬身巴嶽呢?按照本地傳說,這巴嶽城內有個雞窩山,吳三桂就死在這裏,據講吳山桂是蜈蚣精轉世,這蜈蚣進了雞窩自然隻能是死路一條。
無論民間傳說真是假,吳三桂兵敗巴嶽卻是事實,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雞窩山上到處都能看到當年吳三桂挖掘的戰壕,還有戰敗後留下的紅衣大炮(這些紅衣大炮至今還擺放在巴嶽樓的城門洞口供人觀看)。這次被抓獲的叛軍降卒又讓磨子山監獄人滿為患,每間牢房由十人增加到十四人。
這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號稱史無前例確實名至實歸,這從磨子山看守所關押人犯人滿為患中得到佐證。一打三反運動一來,就讓磨子山看守所不僅打破了始皇帝的規矩,也遠超北宋、康熙年間的紀錄,因為反革命實在太多,牢房爆滿,我們一號監房連同馬營長在內就關押了16個人。這16個人白天起來時分作兩排,相對背壁而坐,倒還勉強,可一睡下來就麻煩了,因為牢房寬度隻有三米不到,16個人隻能擠成一排,平均到每個人不到35公分寬度,而這小於人40公分的標準肩寬。一排人睡下來就像曬的幹魚,一條緊擠著另一條沒有半點空隙,如果要翻身,隻能像下操一樣齊步走,集體向左翻或是向右翻,方向還得一致,不然就會鼻子碰鼻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