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曉舟

如果不能重生,就讓我回憶過去;如果迷失了方向,就讓我重新審視曾經走過的路。
正文

熵泱——第六十三章

(2024-04-05 04:18:29) 下一個

他們沿著教堂旁邊狹窄的柏油馬路走上了蒙馬特高地,來到一條熱鬧非凡的小街。這條小街滿是遊客,路兩邊古老的建築裏布滿了酒吧、咖啡屋、紀念品商店。

很快,林少華看到了他神往的畫家村。

這是個足球場大的小廣場,一把把太陽傘下,有的畫家在專心作畫,有的悠閑地吸著煙鬥,還有的幾個人湊在一起閑聊。

林少華停住腳步,一位白胡子畫家正在畫向日葵,他很熟悉,這是梵高最擅長的主題。

見有人來,畫家抬起頭,對林少華報以十分友好的微笑。

林少華笑著說:“你畫的真好,很像梵高那幅。”

林少華本來是恭維,沒想到畫家聽了很不高興,他收起笑容嚴肅地說:“這是我的向日葵,跟梵高一點關係也沒有。”

林少華有點囧。

雪兒上前用法語解圍:“對不起,先生,他是想說您畫的太美了。”

老者蒼老的臉上又露出笑容,“我一直在畫向日葵,秋天我待在田野裏觀察向日葵,回來後我把自己想象中的向日葵用自己的方式畫出來。”

“您為什麽不在現場畫?”林少華問。

“不,現場是臨摹,那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我想象的向日葵,這是屬於我的向日葵,與梵高沒有關係,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這幅畫多少錢?”林少華問。

“一百二十歐元,不過,我還沒有完成,你如果喜歡就過幾天再來吧。”

林少華遺憾地搖搖頭:“過幾天我就回中國了。”

離開蒙馬特高地他們來到奧賽博物館。

一樓是傳統畫。

林少華在安格爾的名畫《泉》前停了下來,這是新古典主義的代表作。

這幅畫讓林少華想起一件往事。八十年代初的一天,齊書記帶幾位老同誌到家裏探望父親。他們走進父親臥室時,看見父親正坐在桌前欣賞這幅《泉》。齊書記和那幾位老同誌被這幅裸體畫嚇壞了,他們好像看到了洪水猛獸。那天正好林少華從學校回家,他在家門口碰到那幾位跌跌撞撞的老人,他心裏一驚,以為出了什麽事。“齊叔叔,發生了什麽事?”他問。齊書記搖搖頭,然後驚魂未定地對林少華說:“少華,你父親變質了,不,是腐敗了,他躲在屋裏看黃色雜誌!”

想到這裏,林少華不禁啞然失笑。

“少華,你笑什麽?”雪兒問。

林少華想說,又覺得跟她說不清楚,便搖搖頭。

雪兒也沒多問,她說:“走吧,去二樓吧,昂賽博物館的精品都在二樓。”

二樓人很多,一群小學生席地而坐,一位年輕女教師正在給孩子們講解。

林少華走過去,這是梵高的《午歇》,麥草堆旁躺著一對農民夫婦,丈夫仰麵朝天睡在在幹草上,他的妻子側臥在丈夫的身旁。

林少華很喜歡這幅畫,每次看心裏都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勞動如此艱辛,耗幹了他們的體力;但是他們又是最幸福的,他們用誠實的勞動換來簡單而幸福的生活;他們還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愛情,一種相濡以沫、生死相依的愛情。他也非常感謝這位老師,她不僅教育孩子們如何欣賞藝術品,也在告訴孩子們什麽是生命的真正價值,他是多麽希望自己的童年也能擁有這樣一位好老師啊!

雪兒輕輕地挽起林少華的胳膊。

林少華低頭看到她眼裏閃著淚光,“雪兒,你也喜歡這幅畫?”

雪兒點點頭,“真美,我好羨慕他們。”雪兒情感很細膩,也很樸實。

林少華的目光轉向孩子們,這些小學三四年級的孩子聽得很認真,他們似乎感受到了畫家的情感。孩子們的感受力讓林少華吃驚,他們好像天生可以感受到藝術作品中那些最細膩的情感,在這一點上,孩子們的理解力比許多成年人好得多,這也許是人之初性本善的一個例證吧。

比起盧浮宮裏那些宗教題材的油畫,林少華更喜歡昂賽博物館裏的現代畫。那些宗教畫顏色晦暗,教士和貴族形象僵化呆板,令人感到乏味。而眼前這些畫作光線明亮,色彩鮮豔,人物生動,紋理清晰,筆觸有力,這裏展現的是一個色彩變幻、充滿生機世界。

林少華感覺這裏每一幅畫作都充滿了陽光,畫中萬物在陽光下都變得生動起來。油畫就是“色彩的表情”,這是日本印象派畫家鬆本草芥說的。對極了!印象派捕捉的就是瞬間的“色彩表情”。正像莫奈說的,“太陽落得那麽快,我追不上它。”所以瞬間無法臨摹,隻能靠印象。昨天在蒙馬特遇見的那位畫家也是這麽說的,他畫的向日葵是他自己的印象。

“印象”這個詞真好!豈止繪畫,其實曆史、文學、音樂、社會都是人們的印象。有人說印象派作品不真實,其實所謂的真實對於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同樣一件事,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對於藝術家來說,表達自己真實的感覺和真實的印象是最大的真實,而追求所謂“共情”卻可能失去了真實。

林少華突然感到印象的強大和可怕。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印象決定了另一個人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我們對社會的認識大多也基於印象。父輩們的的理想可能是基於他們對社會的印象;我們今天的許多普世理想也可能是基於我們對一個我們所不了解的世界的印象。這些印象有多少是真實的?又有多少是我們自己的想象?我們追求的,我們想要的,可能都是基於這種既非客觀真實也非主管真實的印象。可是,我們的印象正確嗎?我們真的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嗎?

從奧賽博物館出來已經快五點了。

他們沿著奧賽博物館門前的大路迎著夕陽向前走去。在夕陽的照耀下,一座建築的巨大穹頂發出金燦燦的光芒,它是那樣耀眼,好像天空中出現了另一個太陽。

“雪兒,那是什麽地方?”

“那是巴黎榮軍院,安置老兵的地方,也是一個有名的博物館,拿破侖就葬在那裏。”

“快走,去看看!”

聽說拿破侖在那裏,林少華來了興致,他讀過《拿破侖傳》,拿破侖是他的偶像。

雪兒看了下手表,“恐怕來不及啦,我記得五點鍾就關門了。”

林少華也看了下手表,“還有十五分鍾,進去看一眼就行。”

他和雪兒一路小跑趕到榮軍院。

門衛攔住了他們,說時間快到了,現在隻出不進。

離開榮軍院,他們在馬路對麵的大草坪上坐了下來。

此刻,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四周一片寧靜。夕陽西下,遠遠地映紅了大半邊天,橙紅色的晚霞籠罩著大地,整個世界沉浸在一片朦朧而神秘的氣氛中。

林少華仰臥在草地上,眼睛望著神秘莫測的天空,靜靜地享受著這美妙的時刻。巴黎、春天、夕陽、美麗的姑娘,這些浪漫的元素都湊齊了。此刻,他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了童話世界,他變成了白馬王子,雪兒就是那個美麗的公主。

雪兒趴在林少華身旁,她用手托著下巴,默默地注視著他。她喜歡身邊這個男人,他雖然比自己大十幾歲,但是他英俊,成熟,能幹,善良,博學,她第一次看見他就被他吸引住了。她知道林少華有妻子,她也知道林少華是有責任感的男人,他們不可能在一起,但是她還是願意跟他在一起,哪怕就像現在這樣,一輩子像這樣相處。她也曾說服自己遠離林少華,她以為那樣就可以忘記林少華;可是不行,她好像中了魔法,在西江的那些日子,她幾乎日日夜夜思念他。分離沒有讓她忘卻,反而讓思戀更加強烈了!

她給丹尼爾寫郵件,說自己不喜歡西江,想回河東品牌公司工作。丹尼爾答應了她的請求,她重新回到了林少華身邊。雪兒知道丹尼爾是想讓她監視林少華,而她則利用這個機會回到了林少華身邊。

離開中國這些天,丹尼爾幾乎每天來郵件問林少華的情況,問得非常詳細,包括他的性格、他對西方文化的了解、他的興趣愛好,甚至連每頓飯吃什麽都問到了。

在對林少華的使用上,丹尼爾這次非常慎重,他接受了林少中的教訓。丹尼爾認為自己和林少中的衝突是多方麵的,其中性格和文化背景是兩大重要原因,在他們合作的初期,彼此都向對方敞開了胸懷,可是經過一段接觸後才發現,他們誰都沒有準備好接受對方。

林少華坐起來,見雪兒正望著自己,他笑了。

“巴黎的黃昏真美!”

雪兒笑著點點頭,她歪著頭仔細地看著林少華,好像在欣賞一幅畫。

“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林少華皺著眉頭問。

“不,很好看,像畫裏的男人,英俊的麵容,深邃的目光,還有臉上被夕陽映紅的顏色,真美!”雪兒深情地說。

林少華望著雪兒,她離得很近,神情迷離,誘人的紅唇微微張開,他覺得自己心跳加快,熱血開始沸騰,他有一種衝動,想把雪兒攬進懷裏,想在雪兒那誘人的紅唇印上自己的親吻。

他猛地從草地上站了起來,“走吧,雪兒,不早了,咱們吃飯去。”

雪兒雙手捂著臉,一動不動地趴在草地上。過了很久,雪兒抬起頭用力地搖了搖,好像要把什麽東西從腦袋裏甩出去一樣。雪兒從地上爬起來,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林少華笑著說:“雪兒,晚上咱們去哪兒吃?”

“隨便,我不餓。”雪兒心不在焉地說。

“雪兒,你怎麽了?”林少華察覺到雪兒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兒。

“沒什麽。”雪兒低著頭悶悶地說。

“那就去唐人街吧。”

“哪兒都行。”

他們來到唐人街,走進一家中餐館。這家中餐館的格局跟雪兒家很相似,隻是顏色不同,這裏所有的顏色都是深紅色的,深紅色的格子窗,深紅色的八仙桌,深紅色的靠背椅。

餐館老板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矮矮的個子,滿頭白發,操江浙口音,他把他倆帶到一張靠牆角的餐桌旁,把菜譜遞給他們就走開了。

林少華打開菜譜,簡單翻了翻就把菜譜遞給雪兒。

“雪兒,你喜歡吃什麽就點什麽。”

“今天我們不會花超吧?”

“別管公司的規定,今天我請客,你想吃什麽就點什麽。”

“那好,我就不客氣啦!”雪兒笑著說。

雪兒點了一個紅燒冬筍、一個東坡肉、一隻烤雞、一個蒜蓉菜心,還有兩瓶啤酒。

點完菜,雪兒笑著問,“行麽?”

林少華笑問:“怎麽才點這麽一點,你想吃什麽盡管點,千萬別客氣。”

雪兒合上菜譜說:“行啦,這些夠了,點多了浪費。”

菜很快就上來了,上菜的姑娘操東北口音。

林少華問:“你是東北來的吧?”

“是,吉林的。”

“來留學?”

“對。”

“在這兒打工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雪兒皺起眉頭,“林經理,別問了。”

姑娘笑著說:“沒關係,我一個月能掙五千法郎。”

姑娘走後,林少華問雪兒:“五千法郎,也就相當五千人民幣,夠花麽?”

“肯定不夠啦,五千法郎就是五百歐,好一點的房子都租不下來。”

林少華感歎道:“還不如去我們那裏,我們的跟單員每個月都有五千人民幣,組長差不多八千,我們那裏的消費可比巴黎低多了。你點的這些菜,在河東也就一二百塊,在巴黎要一二百歐,差不多貴了七倍。雪兒,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麽要回中國了。”

“我看你完全不明白。”雪兒的目光直視林少華的眼睛。

林少華拿起啤酒瓶倒了兩杯,然後把一杯放在雪兒麵前。

林少華舉起酒杯說:“來,雪兒,幹一杯。”

雪兒問:“為什麽幹杯?”

林少華笑著說:“為我們這次旅行圓滿成功幹杯。”

“哼!”雪兒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雪兒,喝那麽急幹什麽?”

“我從小就是急性子,不像你,就像一壺燒不開的水。”雪兒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巴,嘴裏嘟囔著。

林少華夾了一片冬筍放到雪兒碗裏,“雪兒,你可真會點菜,冬筍是我的最愛。”

“那你多吃點。”雪兒也夾了一片冬筍放到林少華碗裏。

這時餐館老板湊了過來,他笑嘻嘻地看著他倆問:“你們是來巴黎旅行結婚的吧?”

雪兒笑著問:“你怎麽知道?”

“我看你們倆很恩愛。”接著,老人看著林少華說:“先生,我猜的沒錯吧?”

林少華笑著說,“你猜錯了,我們是同事,我們來巴黎出公差。”

“哦,我明白了。”老人點點頭走開了。

雪兒似乎有些不開心,她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然後喝了一大口。

林少華有意把話題岔開,他說:“雪兒,回河東後,我準備對各品牌的負責人做一下調整。”

“怎麽調整?”

“我準備讓你當S品牌的經理。”

“我不幹。”雪兒不高興地說。

“為什麽?”

“我要回巴黎。”

“你不是說喜歡河東嗎?為什麽突然又要回巴黎?”

“誰說我喜歡河東,那裏髒亂差,哪一點能跟巴黎相比!”

林少華笑了,“你可真有意思,我問你為什麽不在巴黎,你說你喜歡河東;我剛給你安排一個合適的位置,你又變卦了。雪兒,我想問問你,巴黎你不喜歡,河東你也不喜歡,那你到底喜歡什麽?”

雪兒撅著嘴,皺著眉,半天沒說話。

突然,她端起酒杯,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用手背猛地抹了把嘴巴說:“林少華,我喜歡你!我從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上你了,後來我對你的感情越來越深,特別是那次在巴黎,你從劫匪的槍口下把我拉開,從那一刻起我就不可救藥地愛上你了……”說到這裏雪兒趴在餐桌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林少華非常激動,這些年來,他能感受到雪兒對他的感情,他對雪兒也有好感,說好感可能不太準確,應該說他對雪兒也有感情,一種介於兄妹、父女和夫妻之間的感情。有時候他把她當成女兒,有時候把她當成小妹妹,有時候把她當成……當成什麽?準確地是說,坦率地說,把她當成了情人。他為自己感到吃驚,他終於在心裏對自己做出了坦白。他一直不敢承認這種關係,他一直羞於承認這種關係,但事實上這種關係是真實存在的,是不能永遠用所謂兄妹和父女之情遮掩的。今天,無論是雪兒還是自己,都必須麵對這個事實,都必須有個交代。

不行,自己不能背叛妻子和孩子,妻子和孩子把生命交給了你,因為她們相信你是一個好人。什麽是好人?一個好人的底線起碼是不能傷害自己的親人,不能傷害親情。自孔子以來,中華民族兩千五百多年一直信奉這個最樸素也是最根本的倫理道德。儒家的仁愛理論就是建立在親情之上的,沒有了家庭成員間的親情,人間的一切道德倫理就沒有了基礎,一個沒有了基本倫理道德的人就是一個野人,一個偽君子。

想到這裏林少華輕聲說:“雪兒,我理解你的感受,我感謝你對我的這份美好的感情。老實說,我對你也是有感情的。但是,請原諒我,我不能接受你的愛。因為我對我的妻子和女兒不僅有感情,還有一種深深的親情,我對她們的愛甚過對你的愛。我不能因為對你的感情傷害我和妻子、女兒之間的親情。如果我那麽做了,我就對不起她們;從某種角度說,也對不起你。因為我知道你把我當成一個好人,一個可以信賴和托付的人,如果我把妻子女兒都拋棄了,我還能算一個好人嗎?那我就成了一個不顧親情、背信棄義、豬狗不如的小人。雪兒,請你原諒我!”

就這樣靜靜地待了好一會兒,雪兒慢慢地抬起了頭,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後掏出手絹擦幹了臉上的淚水。

她拿起啤酒瓶,在杯子裏倒上酒,然後舉起酒杯笑著說:“來,少華,為你的妻子和孩子幹一杯,我好羨慕她們,羨慕她們有你這樣值得信賴的親人!”

他倆碰了一下酒杯,然後各自喝幹了杯中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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