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四十六章

邁克爾把大家帶到一家豪華法式餐廳。

侍者上身穿白襯衫、黑馬甲，係紅領結，下身黑西褲、黑皮鞋。就餐的男士身著正裝，女士穿晚禮服。餐廳氣勢宏偉，燈火輝煌，大約有上百人進餐，讓人有一種步入歐洲宮殿的感覺。

侍者讓大家稍等片刻，然後和另外幾個侍者把三張小桌拚成一張大餐桌。一共十六個人，桌子兩邊各坐八人。

落座後，侍者拿來四本菜譜。

眾人立刻圍著菜譜嚷了起來，“董總，我要吃大蝦。”“董總，我想吃牡蠣。”“董總，我要牛排。”

.......

就餐的法國人停下手中的刀叉，驚愕地望著這群東方人。

邁克爾用手指壓住嘴唇“噓”了一聲，小聲說：“各位小點聲，請不要影響其他客人！”

大家抬起頭，看到周圍驚訝、不解、憤怒的目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妥。

董鑫並不在乎，他的心思都在菜譜上。他拿著菜譜看了半天，最後搖搖頭，衝著邁克爾嚷道：“邁克爾，還是你來吧，同樣的菜一式四份。”

林少華看見對麵桌上有四位老人一直往這邊看，他們好像在爭論著什麽。林少華覺得他們蠻有趣，便對他們友好地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一個高個兒老人走了過來。

他笑著問林少華：“先生，可以告訴我你們是哪國人麽？”

“我們是中國人。”

老人樂了，“我們在打賭，我說你們是中國人，他們都說你們是日本人，看來我贏啦！”

“恭喜你！”林少華笑道。

“謝謝。”老人點點頭，但並沒有走的意思，他頗有興致地看著這群中國人，過了一會兒，他笑著問林少華：“先生，這些女人都是你的老婆麽？”

“你在開玩笑嗎？”林少華笑著問。

老人認真地說：“對不起，我隻是好奇。”

林少華笑道：“我們中國是一夫一妻製，我隻有一個老婆。”

老人點點頭，“看來這一點和我們法國一樣。”臨走前，老人用教育晚輩的語氣說：“先生，你們以後要多來法國，這樣你們可以學到很多東西，這對你們，對你們的國家，都有好處。”

林少華笑道：“也歡迎你到中國去看看，那裏有許多值得你看的東西。”

老人笑著說：“我知道，你們有長城，還有埋在地下的武士。”說完老人返回座位。

林少華暗自好笑，沒想到這位老人竟然認為我有這麽多老婆，他把我當成非洲原始部落的酋長了。看來，盡管中國開放了這麽多年，普通外國人對中國仍舊非常缺乏了解。

這時，四個侍者每人推著一輛餐車走過來，每輛餐車上都擺著一個海鮮塔，海鮮塔分三層，每層都鋪著細冰，冰麵上擺著牡蠣、蝦、螃蟹和各種貝類。

周圍客人的目光又一次被吸引過來。

看著他們驚訝的表情，林少華問邁克爾：“他們為什麽這樣看我們？”

邁克爾解釋：“因為海鮮塔很貴，我們一下點了四個，他們當然驚訝。”

大家都餓了，四個海鮮塔頃刻間就被吃得精光。

當侍者過來把四個空塔收走的時候，周圍的客人又停下手裏的刀叉，他們臉上的表情十分驚詫，還用目光相互交流，目光中帶著不解和嘲笑。

林少華很不舒服，這讓他想起了《紅樓夢》中劉姥姥逛大觀園，賈府上下就是用這種目光看劉姥姥。

邁克爾看出了林少華的不快，他含蓄地說：“少華，你們吃得太快了，我們法國人喜歡慢慢地吃。”邁克爾瞥了一眼旁邊的客人對林少華說：“你看旁邊那個男的，我們剛進來時，他就在吃那隻牡蠣，到現在那隻牡蠣還沒吃完。”

順著邁克爾的目光，林少華看見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士獨自坐在窗前，他桌上有一小瓶紅酒，一小筐圓麵包，還有一隻帶殼的牡蠣。他雙手把牡蠣端到嘴邊，象征性地咂一下，放下牡蠣，又咂了一小口紅酒，然後掐下一小塊圓麵包放到嘴裏。他細細地嚼著麵包，眼睛呆呆地望著漆黑的窗外，好像黑暗中坐著他的女朋友。

林少華樂了，他不解地搖搖頭。

邁克爾認真地說：“少華，你知道巴黎人為什麽喜歡這家餐廳嗎？”

“因為這裏的菜好吃。”林少華不加思考地回答。

“這是一個原因，但不是全部。巴黎人不僅喜歡這裏的美食，還喜歡這裏的氣氛，他們在享用美食的同時，也在享受這裏的氣氛。”

“享受這裏的氣氛？”林少華不解地望著邁克爾。

“對，這裏的氣氛，包括餐廳的環境、侍者的服務、親切的交談、背景音樂、街上的行人、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甚至還有內心的孤獨和傷感。”

邁克爾的話讓林少華大開眼界，他從沒意識到吃頓飯還有這麽多名堂。在他心裏，吃飯與喝水、呼吸一樣，是一種本能的需要。進食是因為饑餓，他從沒把吃飯當成一種物質和美的享受。不過，他看看周圍，看著那些身著盛裝、慢慢品味食物、低聲細語的巴黎人，他不得不承認，這些人花錢不一定很多，但他們享受到的生活確實比自己多得多。

就在林少華體味人生的時候，桌上的十幾道菜已經被吃光了。林少華看看手表，從第一道海鮮塔開始到現在，頂多半小時。他呆呆地望著餐桌上的空盤子，心裏想著邁克爾剛才說的話。

董鑫抹抹嘴，衝侍者做了個結賬的動作，大聲喊道：“埋單！”

侍者快步走了過來，“先生，你需要什麽？”

雪兒在旁邊笑著說：“Payer l’additon， s’il vous plait.”

付完帳，董鑫站了起來，他對大家一揮手，“開路！”然後大搖大擺地往門口走去。

眾人跟在董鑫身後嬉笑著向餐廳門口走去。

邁克爾皺著眉頭望著董鑫他們離去的背影。

林少華笑著說：“邁克爾，咱們也走吧。”

邁克爾搖搖頭用法語說：“ill sont dans un etat sauvage.”

林少華不解地看著他。

邁克爾又改用英語說：“這些人太野蠻了，丹尼爾不應該讓他們來巴黎。”

林少華沒說話，他感覺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第二天是周末，他們按計劃集體遊巴黎。

第一站是盧浮宮，這是世界最著名的博物館，林少華本想好好看看，結果眾人皆說沒意思，大家以急行軍的速度從前門進後門出，總共在裏麵呆了不到一個小時，而世人普遍認為，即使浮光掠影，在盧浮宮裏至少也要看一天。

從盧浮宮出來，直奔埃孚爾鐵塔。

到了鐵塔，圍著鐵塔照了幾張相，便匆匆趕往地鐵站。大家心中的目的地是路易斯威登專賣店和拉法耶百貨商店，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有一張長長的采購單子。

步行幾分鍾來到埃孚爾地鐵站入口。這裏特別擁擠，密集的人流沿著台階緩慢地往地下走。

剛下到地下通道，楊發強湊近林少華小聲說：“林經理，我的錢包好像被偷了。”

“到底丟沒丟？！”林少華追問。

“丟了，好像就是前麵那個幾個女的。”楊發強怯生生地說，手指向前麵。

順著楊發強手指的方向，林少華看見不遠處有四五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在人群中快速穿行。

“站住！”林少華大喊一聲。

女孩聽到喊聲跑了起來。

這時，從人群中衝出五個身穿黑色皮夾克的男青年，他們飛速向那幾個女孩衝過去。眨眼間，五個女孩就被撲倒在地，她們被手銬銬在了一起。

一個男青年走到楊發強麵前說：“先生，我們是便衣警察，請去指認誰偷了你的錢包？”

楊發強走過去，指著一個高個兒女孩說：“就是她。”

便衣走到那個女孩身旁，剛要問話，沒想到女孩一腳蹬過來，把便衣踹了個趔趄。

另外四個便衣立刻跑過去幫忙。

五個女孩坐在地上，她們背靠背，不斷用腳蹬踹試圖靠近的便衣。

這一幕很奇特，林少華迅速掏出攝像機拍攝。

一個便衣指著林少華大叫：“不許拍！”

不過林少華手快，已經將這一幕攝入鏡頭。

便衣費了很大勁兒才把五個女孩從地上拽起來。

“我的錢包。”在五個女賊坐過的地方，楊發強看見了自己的錢包，他跑過去撿起錢包。

便衣把他攔住：“對不起，先生，請你跟我們到警局走一趟。”

楊發強緊張地問：“為什麽？”

“我們需要你作證詞。”

楊發強看看林少華。

林少華勸他：“去吧，你不作證，這群賊如果集體抵賴，警察拿她們也不好辦。這樣，我陪你去吧。”

楊發強有些不情願地說：“那好吧。”

林少華對一直在一旁看熱鬧的董鑫說：“你們去玩吧，我陪楊發強去一趟警察局。”

董鑫說：“要不要我去？”

林少華說：“不用去那麽多人，你們買東西去吧。”

董鑫客氣幾句便率眾人離開了。

林少華和楊發強乘警車來到警察局。

一個便衣把他倆帶到辦公室，坐在在打字機前敲打了一會兒，然後從打印機上抽出一張紙走過來讓楊發強簽字。

楊發強簡單看了一遍，就在下麵簽上自己的名字。

便衣讓他們等一會兒，轉身走出辦公室。

林少華問：“老楊，你能看懂上麵寫的是什麽嗎？”

楊發強點點頭：“很簡單，就是對偷竊過程的簡單敘述。”

林少華非常驚訝：“老楊，你還懂法語？”

楊發強笑道：“我是外經貿大學法語專業的，英語是二外。”

林少華笑道：“老楊，你可以呀，隱藏的這麽深，早知道你會法語，我就安排你來法國工作了。”

楊發強嘿嘿笑道：“林經理，幸虧你沒讓我出來，我還有個孩子，離不開。”

“你老婆呢？”

“我離婚了。”

接著楊發強給林少華講了他的故事：大學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外貿公司；後來，他自己開了一家化工廠，工廠很賺錢；不過四年前工廠失火，一場大火不僅燒掉了他的一切，還讓他欠了一身債，老婆也離他而去，現在他一個人帶著孩子度日。

“老楊，沒想到你還有這麽曲折的故事，怪不得你這麽低調。”

楊發強微微一笑：“什麽低調，人生無常，‘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哈哈。”

林少華笑道：“老楊，別這樣，振作起來，看人生豪邁，大不了重頭再來！”

正說著，便衣回來了。他把錢包還給楊發強，然後開車送林少華和楊發強去地鐵站。

路上林少華問便衣：“巴黎為什麽這麽亂？”

便衣苦笑道：“主要是因為歐盟，東歐人都跑來了，她們找不到工作，隻好偷竊。”

林少華又問：“歐洲這麽大，怎麽會沒有工作？”

便衣瞥了一眼林少華：“還不是因為你們，工廠都搬到中國去了，工作都被你們搶走了。”

“是你們到中國搶便宜貨，怎麽能說我們搶了你們的工作？”林少華反駁道。

便衣沒再說話。

轉眼他們到了地鐵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