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四十五章

林少華和趙小鳳到公司餐車取了午餐，午餐有烤肉、烤腸、沙拉、果汁和麵包，然後他倆在一張空餐桌旁坐了下來。

趙小鳳還在想剛才的事：“這個老董，真是狗肉上不了正席，幸虧咱倆發現的早，不然讓記者看見臉就丟大了，保管是明天巴黎頭條新聞。”

林少華笑道：“老董也是無知無畏，他把巴黎時裝周當成他家炕頭了。”

兩人正說著，丹尼爾端著餐盤坐了過來。

他先跟趙小鳳隨便嘮了幾句，然後對林少華說：“你寫的建議我看了，我同意你的觀點，品牌需要有一個清晰的計劃，每一個環節都要按計劃完成工作。設接單截止期的建議也很好，我會征求各個銷售公司的意見，然後確定四個或者三個接單截止期。關於倉存數據問題，我剛才給負責ADM係統開發的費德裏克打了電話，你吃完飯就到巴黎分公司去，當麵和費德裏克談談。我給你叫了出租車，就在外麵，吃完飯讓梅蘭妮帶你過去。”

聽說出租車等在外麵，林少華趕快把飯吃完，他穿上羽絨服就去找梅蘭妮。

見林少華走過來，梅蘭妮麵帶微笑點點頭，然後帶他向外走去。梅蘭妮是巴黎分公司的銷售經理，林少華在中國時和她見過幾次麵，很熟。梅蘭妮個兒很高，身材苗條，舉止優雅，話不多，臉上總帶著微笑。

“林經理，林經理！”

林少華回頭，見雪兒跑了過來。

“什麽事？”

“聽趙姐說你去巴黎分公司，我也想去看看。”雪兒笑嗬嗬地說。

“行。”林少華點頭同意。

梅蘭妮帶林少華找到出租車就回展會了。

出租車拉著林少華和雪兒向巴黎市區駛去。大約一個小時後，出租車在市中心的一個圓形小廣場邊停下來。小廣場被環形道路包圍，以小廣場為中心，有八條道路向四周輻射，把周圍分成八個小區，每個小區都由雄渾堅固的古建築組成。

司機指著馬路對麵說：“看見了嗎，那棟大樓就是你們要去的地方。”

下了車，穿過馬路，林少華和雪兒來到那棟大樓門前。

林少華推開厚重的木門，二人走進大樓。

門廳不大，迎麵有一部老式鐵籠電梯。林少華按了按牆上的電梯按鈕，電梯籠子轟隆隆地從上麵下來。

二人走進電梯，把門關緊，電梯搖搖晃晃地上了三樓。

走出電梯，對麵房間門上有個牌子，牌子上寫著萊絲公司的名字。林少華按了門鈴，門開了，開門的是邁克爾。

辦公室很大，屋頂很高，牆壁是乳白色，室內很明亮，有四扇帶陽台的大窗戶。人都去展會了，隻有遠處那張桌子有個人在電腦前工作。

邁克爾和林少華簡單寒暄幾句，便帶林少華向裏麵走去。

“費德裏克，這位是少華，萊絲中國品牌部經理。”邁克爾介紹道。

費德裏克起身，熱情地和林少華擁抱，他笑著對邁克爾說：“少華是我的老朋友，我們經常通郵件。”

林少華開玩笑道：“費德裏克，你的ADM係統害死我了！”

費德裏克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ADM沒搞好，給你添麻煩了。”

費德裏克長得很像馬克思，一頭濃密的卷發，一臉大胡子，他是丹尼爾的小學同學，也是最好的朋友。

費德裏克問：“少華，想不想吸煙？”

“非常想。”

費德裏克打開窗戶，帶林少華走上窗外的陽台。費德裏克剛要關窗，雪兒也跟了出來。

雖然是冬天，室外仍很溫暖，夕陽斜照，萬物閃爍著橙紅色的光暈。古老的建築、石板路、街邊酒吧、咖啡屋前墨綠色的遮陽篷、路上穿著時尚匆匆行走的女郎，讓林少華仿佛置身於夢幻之中，巴黎這座迷人的城市，每天有多少浪漫的故事在這裏發生？

他想起了拿破侖，這位法蘭西皇帝曾經生活在這座城市；他想起了拿破侖和約瑟芬淒美的愛情故事，拿破侖深深地愛著約瑟芬，可是為了法蘭西他不得不與他的心上人離婚……

這時，林少華耳邊傳來費德裏克輕輕的哼唱，這是貝多芬第六交響曲《田園》的片段，音樂描繪出暴風雨過後萬物複蘇的畫麵，旋律優美又生機勃勃，這是林少華最喜歡的旋律，他很激動，也隨著哼起來。

“你也喜歡《田園》？”費德裏克麵帶微笑看著林少華。

“非常喜歡。貝多芬的交響樂大多很狂熱，隻有《田園》不同，它展現了貝多芬內心柔情寧靜的一麵。”

費德裏克高興地點點頭，“我也有同感，現在的音樂會大都喜歡演奏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我覺得《第九交響曲》過於狂躁，而《第六交響曲》是一部非常完美的曲子，它完美地表現出貝多芬無比豐富的內心世界，在他的世界裏既有暴風驟雨，也有無比的寧靜和溫柔，這種寧靜和溫柔隻有他那敏感心靈才能感受到，也隻有他那無比卓越的才華才能表現出來！”

林少華不禁讚歎：“費德裏克，我覺得你不像電腦工程師，倒像個音樂家。”

費德裏克笑道：“我就是音樂家。”

林少華以為費德裏克開玩笑，便隨口說：“對，你可以改行學音樂，也許可以成為音樂家。”

費德裏克很認真地說：“少華，我是專業音樂家，業餘軟件工程師。”

“真的？”林少華吃驚地睜大眼睛。

“真的，我是作曲家，不過靠作曲我生活不下去，就去培訓班學了軟件編程。從培訓班畢業後我去找丹尼爾，他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幫萊絲開發ADM係統，我知道他是想資助我繼續搞音樂。”

林少華以前一直不理解，為什麽一個並不複雜的數據庫管理軟件搞了這麽久還不能正常運行？現在他明白了，這是個福利項目，丹尼爾用這種方式資助老朋友搞音樂。

林少華為費德裏克惋惜，“費德裏克，我認為你應該堅持搞音樂，音樂是偉大的，是上帝送給這個世界最美好的禮物。”

費德裏克露出一絲苦笑：“這我知道，可是這個世界是CAPITALISM，資本主義統治著這個世界，沒有資本，不向資本屈服，你就活不下去！”費德裏克皺著眉頭，情緒低落。“少華，如果在巴黎多待些日子，你就會發現，在這座城市美麗的表象後麵，隱藏著巨大的不公和醜惡。這裏聚集著世界上最多的富翁，也有無數的窮人，一麵是一擲千金的奢華，一麵是饑餓和貧困。如果你深入巴黎的小巷深處，你隨處可以看到毒品販子、吸毒者，以及被毒品所害神誌不清和瀕臨死亡的人。娼妓、小偷、搶劫犯、殺人犯，他們散布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這裏還是巴黎嗎？還是我曾經深深愛著的巴黎嗎？！”費德裏克非常激動，他的大胡子在顫抖。

費德裏克的話讓林少華吃驚，很久沒有人提資本主義了，這個詞曾經很臭，但現在又時髦起來，它似乎代表著現代化。林少華沒想到在巴黎，從費德裏克嘴裏重新聽到這個詞。費德裏克不經意的感慨，引起了林少華的深思。

雪兒頗有興致地一會兒看看費德裏克，一會兒又看看林少華，覺得這兩個男人很有意思，講著她聽不太懂的話題，不過她很喜歡這種神秘感。

過了一會兒，雪兒拉開窗戶說：“林經理，進去吧，在外麵站久了會著涼的。”

林少華這才覺得確實有些冷了，他對費德裏克說：“進去吧，我們來研究一下ADM的問題。”

弗德裏克找來兩把椅子，讓林少華和雪兒坐在他的辦公桌旁；他給他倆端來兩杯熱咖啡，然後坐到辦公桌前打開ADM係統，進入庫存管理頁麵。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雪兒輕輕碰了碰林少華的胳膊，指指窗外，小聲說：“林經理，天黑了。”

林少華抬頭看看窗外，又看看手表，已經晚上八點了。

費德裏克說：“少華，我已經基本明白了你的想法，我會盡快按照你的想法完善係統。你們先回去吧，有問題我們可以寫郵件溝通。”

林少華伸手和費德裏克道別。

“等等，”費德裏克說，“我給你們叫出租車。”

叫完出租車，費德裏克把二人送出大樓。

林少華對費德裏克說：“請留步，再見。”

費德裏克指著馬路對麵說：“這裏不能停車，我讓出租車停在廣場那邊。出租車還要等一會才能到，我送你們過去。”

他們三人穿過馬路，來到圓形廣場。廣場四周亮著路燈，把小廣場照得很亮。

林少華取出攝像機交給雪兒.

“雪兒，你幫我和費德裏克拍一段。”

費德裏克和林少華圍著小廣場邊說邊走，雪兒沿著路邊邊走邊拍。

突然，一輛紅色雪鐵龍轎車疾馳而來，“嘎”地一聲停在雪兒身後，司機從車窗探出頭衝雪兒用法語大嚷。

雪兒回過頭用法語問：“你有什麽事？”

司機掏出手槍，用手槍指著雪兒手裏的攝像機喊道：“把攝像機交給我！”

雪兒笑著問：“你在開玩笑嗎？”

司機大怒，他打開車門。

林少華見勢不妙，飛奔過去抓住雪兒的胳膊，拽著她就往反方向跑。

司機關上車門，倒車就追。

林少華拽著雪兒往小廣場中間跑。

司機見追不到了，腳踩油門，雪鐵龍飛一樣消失在夜幕中。

林少華緊緊地抓著雪兒胳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雪兒眨著漂亮的大眼睛，側臉調皮地望著林少華。

“林經理，你怎麽啦？”她笑著問。

林少華生氣地反問：“你為什麽不跑？”

雪兒滿不在乎地說：“幹嘛跑啊？他一定是喝醉了，拿咱們開玩笑。”

林少華狠狠瞪了雪兒一眼：“小姐，請記住，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拿手槍對著你開玩笑！”

這時躲在遠處的費德裏克走了過來，他顯得非常緊張。

“費德裏克，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林少華問。

費德裏克搖搖頭，“少華，看到了吧？這就是巴黎！不過，雪兒很勇敢！也許，剛才正是她的鎮定才讓劫匪失去了判斷。”

這時出租車來了，費德裏克怕途中出意外，也坐進出租車，他一直把林少華和雪兒送回旅店。

展會結束那天中午，林少中和村幹部也來到展會現場。林少中讓林少華把丹尼爾找來見一麵。

丹尼爾來了，不過他的態度非常冷淡，看得出他對村支書很反感。

見丹尼爾不願說話，村支書和村長也隻好默默地站著，場麵非常尷尬。過了一會兒，梅蘭妮找丹尼爾有事，丹尼爾借這個機會走開了。

林少中突然感覺非常失落，他本想借這個機會增進丹尼爾和村幹部的感情，提升自己在丹尼爾和村幹部心中的地位，沒想到事與願違，兩麵不討好。

“林總，林總，你什麽時候來的？”這時董鑫他們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

一群人把林少中團團圍住，高興的像迷途的羔羊找到了主人。

看著身邊一張張充滿敬仰的笑臉，林少中心中孤獨和失落感立刻被驅散了，他又恢複了自信。

林少中麵帶慈祥的笑容親切地問：“大家這幾天過得還好嗎？”

望著慈父般的林總，大家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來。

“不好，一點都不好，我們就盼著早點回國。”

“這裏的東西吃不慣，好想回國吃火鍋，吃川菜。”

“街上好亂，好多黑人。”

……

林少中麵帶微笑頻頻點頭，他耐心地聽著大家訴苦。

等大家說完了，他對董鑫說：“老董，今天晚上你代表我請大家吃頓好的。”

“太好了！”眾人歡呼起來。

不知誰喊了一句：“林總，請我們吃頓法國大餐吧！”

林少中點點頭，“到了巴黎，吃頓法國大餐也是合理要求。我晚上還得陪村幹部，老董，你代表我請全體旅法團員吃一頓法國大餐。少華，你讓邁克爾今晚帶你們去一個好一點的法式餐廳，你看有沒有問題？”

林少華回答：“應該沒問題。”

“行，那就這麽定了！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

林少中剛要走，大家又嚷了起來，“林總，跟我們合張影吧。”

“可以！”林少中微笑著點點頭。

在萊絲品牌展台前，女士蹲在前麵，林少中站中間，男士站在林少中兩旁，大家麵帶幸福的笑容照了這張巴黎考察團全體成員的全家福。

林少中走後，董鑫帶著他的團員們站在過道等待展會結束。

下午四點開始打包，準備撤展。

梅蘭妮看著站在一旁的董鑫等人問林少華：“少華，你能不能請他們過來幫忙？”

林少華衝董鑫招手，“老董，要撤展了，梅蘭妮讓大家過來幫忙。”

董鑫眼睛一瞪：“媽了個巴子，我們是客人，來了幾天，他們吊都不吊老子一眼！現在要幹苦力了才想起我們，不幹！”說完董鑫帶著十幾人轉身走掉了。

林少華衝梅蘭妮苦笑著搖搖頭。

梅蘭妮輕輕拍了一下林少華的肩膀，然後她走到丹尼爾麵前，指著董鑫他們離去的方向說了半天，看得出梅蘭妮非常氣憤。

丹尼爾雙手抱在胸前，眼睛看著地麵，他默默地聽著梅蘭妮的訴說。等梅蘭尼說完，丹尼爾輕輕地說了一句：“他們讓我非常失望。”

林少華和梅蘭妮抬著大紙箱往停車場走去。紙箱很重，通道上人很多，他倆抬著大紙箱隨著人流慢慢地往外移動。很快，林少華就覺得兩條胳膊發酸，手有些抓不住了。林少華望著梅蘭妮，希望能停下來歇歇胳膊，可梅蘭妮並沒有休息的意思。林少華隻好咬牙堅持，展廳很熱，他頭上的汗就像雨水一樣往下淌。

從展位到停車場一個來回差不多要二十分鍾，林少華和梅蘭尼一共搬了三個來回。幹完活，林少華癱在椅子上，累得一點勁兒也沒有了。

這時雪兒笑嗬嗬地走了過來。

“林經理，董總讓我帶你過去。”

“他們躲到哪兒去了？”林少華生氣地問。

“躲在消防通道裏，他們怕被老板看見。”說完，雪兒從衣兜裏掏出手絹遞給林少華：“林經理，董總都躲了，你幹嘛這麽傻？看你累的！”

林少華全身都濕透了，他接過手絹胡亂擦了擦頭上、脖子上的汗，然後把手絹還給雪兒。他忽然聞到自己身上有一股清香，這應該是雪兒手絹留下的味道。

林少華跟著雪兒找到了董鑫。

見林少華累得精疲力竭的樣子，董鑫得意地說：“讓你跟我走你不聽，知道累了吧！我跟你講，咱們不能聽老外擺弄。咱們是高級管理人員，不是民工！”

林少華不高興地反駁：“人家梅蘭妮也是高級管理人員，還有那些分公司經理也都是高級管理人員，他們都在幹，咱們為什麽要躲？這樣多讓人家瞧不起！”

雪兒打岔道：“董總、林經理，我們走吧，肚子都餓了。”

董鑫高興地對大家揮揮手：“走，吃法國大餐去囉！”

董鑫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出巴黎會展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