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二十二章

不久後的一天，林少華看見林少中帶著八個老阿婆走進河東廠。

林少華迎了過去，他笑著問：“哥，怎麽，又把阿婆請回來了？”

“是呀，陳先生讓我把她們請回來。”

“太好啦，我正為這事發愁呢。”

林少中笑道：“好是好，不過阿婆們提出一個條件，不滿足這個條件她們就不回來。”

“什麽條件？”林少華好奇地問。

“她們要訴苦。”

“訴苦？訴誰的苦？”

“訴你的苦。”

“憑什麽？”林少華生氣了，“讓她們找褚青去，又不是我把她們開除的。”

“少華，你知道褚青在申城，他來不了。”

林少華更生氣了，“開什麽玩笑，褚青惹的事，他不來，讓我替他背黑鍋？！”

林少中笑道：“少華，你不必那麽認真，權當逗老人開心啦。”

見大哥這樣說，林少華也隻好答應。

“好吧，大哥。”

林少中笑道：“走走過場，你就聽著，也不要頂她們。有則改則，無則加勉嘛。”

說完，林少中讓八位老阿婆坐在長辦公桌兩邊，他自己和林少華坐在辦公桌兩端。

林少中說：“諸位阿婆，今天陳先生特地從A城給我打電話，讓我代表他感謝各位這些年對萊絲集團的支持。同時呢，陳先生對萊絲集團某些人對各位的傷害感到好痛心！今天把各位請過來，一是正式恢複你們的工作；第二呢，就是讓你們把憋在心裏的苦水倒出來。今天陳先生特地讓林主任參加這個會，就是希望我們當著林主任的麵訴苦，同時也是幫助林主任今後改變工作作風。”

阿婆們嘰裏呱啦地講開了，她們聲色俱厲地衝著林少華大叫大嚷，可她們的土話林少華根本聽不懂。

林少華對林少中說：“她們說什麽，我聽不懂。”

林少中解釋說：“她們投訴你不尊重她們，跟你打招呼你也不理。”

林少華覺得也許有這種情況，這些阿婆很熱情，每次見麵都要哇哩哇啦講上半天，一來自己聽不懂，二來因為忙，自己很少搭理她們。看來無意中得罪她們了，他暗自檢討，自己的修養確實不夠，今後要注意禮節，以免無意中傷害了什麽人。

訴苦會開了一個多小時，阿婆們講個沒完。林少華實在有些煩躁了，他看看大哥，林少中非常認真，表情誠懇地望著每一位發言的阿婆，不斷地點著頭，還不時地往筆記本上做記錄。

阿婆們似乎越講越氣憤，有幾個還衝著林少華拍起了桌子。

林少華無奈地搖搖頭，沒想到這些老阿婆仗著有陳占豪撐腰也是這樣得理不讓人。他越來越煩躁，一心想找個什麽機會溜走。

這時阿芳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林先生，你來一下，鬆緊帶又不夠了！”

林少華剛要起身，林少中衝阿芳叫了起來：“喂，阿芳，你怎麽回事？不知道我們在開會麽？！”

阿芳皺起眉頭，顯得很著急的樣子說：“林總，沒有鬆緊帶，車間又要停工了。”

林少華對大哥笑道：“我去看看，處理完就回來。”

林少中揮揮手：“你忙去吧，這裏我來對付。”

林少華跟阿芳走進車間，他有些奇怪，自從上次教阿芳如何測量鬆緊帶之後，一直沒有出現短料問題，今天怎麽突然又沒鬆緊帶了？

“阿芳，到底怎麽回事？”

阿芳把食指壓在嘴唇上，做了一個不要說話的手勢。

林少華跟著阿芳來到車間的角落。

阿芳轉身望著林少華，臉上露出頑皮的笑容。

“林先生，放心，鬆緊帶沒問題。”

“那你剛才為什麽說鬆緊帶沒了？”

阿芳湊近林少華耳邊小聲說：“剛才阿雲告訴我老阿婆在批鬥你，我就想出了這個主意。”說完阿芳調皮地瞥了林少華一眼，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林少華也笑了，“你這個機靈鬼！”

接著阿芳小聲說：“今天晚上有空麽？”

“什麽事？”

“我想請你到我家去。”

“幹什麽？”

“請你吃飯。”

“你還會做飯？”

“不是我，是我媽媽做。”

林少華想了想說：“好吧，你媽媽有病，我早就該去看望她了。”

“那就這麽定了？”阿芳問。

林少華點點頭。

“太好啦！”阿芳高興地跳了起來。

阿芳的家就在詩美廠附近。

林少華在街口的小店裏買了兩大盒人參蜂王漿和一袋橘子作為見麵禮。

這裏的樓房很密，樓與樓之間也就一兩米寬，踩著這家的窗戶就能跨進旁邊的人家。

林少華跟著阿芳，沿著狹窄潮濕的水泥小路來到一棟四層樓前。阿芳拿出鑰匙打開大門，他們上到二樓。

二樓有三扇門，阿芳敲了敲右邊的那扇門。

門開了，出來一位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她和阿芳長得很像，皮膚很白，有些浮腫。

“媽，林先生來了！”阿芳高興地說。

“林先生，快請進，快請進！”阿芳媽笑著把林少華往屋裏請。

林少華把手裏的禮物交給阿芳媽，“阿姨，一點心意。”

阿芳媽笑道：“林先生，你太客氣了。”

阿芳說：“媽，這是林先生的一點心意。”

這是一套一室一廚的單元。臥室不大，靠兩邊牆各擺了一張單人床，床上鋪著粉紅色的床單，床單很幹淨，被子疊的整整齊齊。靠窗有一張書桌、一把椅子，門口還有一個舊衣櫃。屋子雖小，但收拾的很幹淨。

阿芳媽指著書桌前的椅子說：“林先生，你坐。”

林少華坐下來，他見阿芳媽還站著，便說：“阿姨，您也坐呀。”

“我都坐一天了，不像你們從早忙到晚。”阿芳媽雙手在圍裙上揉搓著。“今早讓阿芳請你來家吃飯，我還擔心你不會來呢。”

“怎麽會不來呢，我早就該來看您了。”

“林先生，我家阿芳可崇拜你啦，說你人好，有文化，待人和氣，從來不發脾氣，還經常教她。”

林少華笑道：“我有時也發脾氣。”

“你發脾氣我們一點都不怕。”阿芳頭一歪，衝林少華調皮地一笑。

阿芳媽說：“林先生，你們先坐，我還有一個菜，這道菜好了咱們就吃飯。”

“阿姨，別忙了。”

“沒什麽，都是家常菜，一會兒就好。”

阿芳媽出去後，林少華小聲對阿芳說：“我看你媽媽有些浮腫。”

阿芳點點頭，“尿毒症都是這樣，腎壞了，體內的毒素排不出去。”阿芳臉上浮上一絲愁雲

林少華知道尿毒症很危險，得了這種病一般都要做透析。

“阿芳，你收入這麽低，兩個人生活勉強湊付，你媽看病怎麽辦啊？”

“現在我給媽媽吃中藥，她比剛來的時候好多了。醫生說她還年輕，好好調養會好的。”

林少華知道這是好心醫生說的安慰話，但對於阿芳娘倆來說，希望比什麽都重要。

“阿芳，飯好了，請林先生過來吃飯吧。”

林少華和阿芳來到廚房。

菜已經上桌了，有香芋荷包蛋、石鍋豆腐、酸筍燒臘禾花魚、紅燒肉、黃燜雞，還有兩個青菜。

阿芳媽笑著說：“林先生，都是我們廣西的家常菜，不知你吃不吃得慣？”

林少華笑道：“我去過廣西，很喜歡吃廣西菜。阿姨，給您添麻煩了，真不好意思。”

阿芳拉了一下林少華的衣襟，“你就別客氣啦，媽媽跟我說過好多次，讓我請你來，今天你來了，媽媽是真的高興呢。”

阿芳媽笑著說：“趕快吃飯吧，要不菜涼了。對了，林先生，你喝點酒吧？”

“阿姨，我不喝酒。”

“哦，那就吃菜吧！”阿芳媽夾起一塊黃燜雞放到林少華碗裏。

林少華笑道：“阿姨，別客氣，我自己來。”

阿芳說：“媽，人家講衛生，不喜歡別人夾菜的。”

“那倒不是，我很隨便的。”

阿芳媽說：“林先生，我家阿芳天天誇你，說她長這麽大第一次遇到像你這樣的好人。”

林少華笑著看了阿芳一眼，“真的嗎？”

阿芳笑著低下了頭。

阿芳媽又給林少華夾了一塊魚，“林先生，這是我們廣西的特色菜，酸筍燒臘禾花魚，別的地方吃不到的，你嚐嚐怎麽樣？”

林少華嚐了一口，“真好吃，確實有特色，上次去桂林沒吃到這道菜。”

阿芳又夾了一塊魚放到林少華碗裏，“你喜歡就多吃點。”

林少華笑著說：“你們也吃，別光顧著我了。”

阿芳媽說：“林先生，你太太沒過來？”

“還沒，她在學校工作，離不開。”

阿芳媽理解地點點頭，“林先生，你一個人在這邊挺難的。”說完，阿芳媽眼睛呆呆地看著桌麵，好像有什麽心事。

見媽媽發呆，阿芳問：“媽，你怎麽啦？不舒服？”

阿芳媽歎了口氣，“唉，我想起了你父親。其實，你父親原來挺好的，都怨這裏風氣不好，把他帶壞了！”

林少華問：“阿芳爸爸也在這兒打工？”

“阿芳剛上初一的時候他就來了。開始那一段幹得好好的，每月都往家裏寄錢。後來就有了別的女人，把我們娘倆拋棄了。唉，都怨我，我當時跟他一起過來就好了。也怪我身體不爭氣，得了這麽個病，幹什麽都不行，到哪裏都是累贅，真不如早點死了好！”

“媽，不許你亂講，你死了我怎麽辦？再說人家林先生好不容易來，我們別說不開心的事情。”

阿芳媽點點頭，“阿芳說得對，是我不好。不過，林先生，今天你來了，我有句話想對你講。”說完，她看著林少華，似乎在猶豫講還是不講。

林少華點點頭，“阿姨，有什麽話你就直說。”

阿芳媽猶豫再三，最後終於下了決心，“林先生，我請你來，其實是為了一件事……”說到這裏，阿芳媽又停住了。

“阿姨，有什麽難處你就說出來吧，我會盡量幫您的。”

“我是想……你是個好人……一旦我走了，你一定要幫幫我家阿芳。她還小，不懂事，將來不管你到哪裏，最好能把我家阿芳帶上。她能幹，聰明，現在還在學英語，她一定能幫上你的……”

“媽媽，你別再說了。”

阿芳站起來走到媽媽的身邊，把媽媽的頭緊緊地摟在自己胸前，娘倆嗚嗚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