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十九章

六點半，下班時間到了。

張先生招呼參加陳先生晚宴的人趕快出發。

來到廠門口，四輛出租車已經等在那裏。

張先生、史耀坤、林少華、詹先生坐一輛車。

路上，詹先生問：“聽說陳先生今天又來大鬧一場？”

張先生說：“何止是鬧，簡直是發癲，在小車間追著曾姑娘罵。”

林少華補充說：“還拿衣服砸曾姑娘。”

詹先生吐了吐舌頭：“看來陳先生今天心情不好，今晚我們要小心了！”

史耀坤不屑地說：“陳先生的心情從來就沒好過，吃飯就是鬼門關。”

很快到了白天鵝酒店。

他們走進豪華包間，看見陳占豪和林少中已經坐在餐桌旁。大家圍著餐桌坐好，沒有人說話，氣氛有些緊張。

陳占豪的目光在大家臉上掃視一遍，然後皺著眉頭說：“你們見到我為什麽不開心啊？”

陸姑娘說：“沒有啊，老板請吃飯，我們個個都好開心。”

陳占豪看著大家問：“真的嗎？”

大家紛紛點頭，“是呀，是呀！”

陳占豪問曾姑娘：“今早我在車間罵了你，你不恨我嗎？”

曾姑娘顯出很羞愧的樣子說：“我怎麽會恨陳先生，感激還來不及呢！質量出了錯是我失職，我恨自己沒有把工作做好！”

張先生一臉真誠地說：“陳先生，我們好懂陳先生的心思，陳先生罵曾姑娘，那是提醒我們要重視質量，質量是我們萊絲集團的生命……”

陳占豪打斷張先生：“艾倫，你有沒有管質量？”

艾倫是張先生的名。

張先生沒想到陳占豪會問這個問題，一時語塞，支吾道：“我……我也有看，但主要是陸姑娘負責。”

對於張先生的回答陳先生顯然不滿意，他眼睛盯著桌麵，右手用力撚著鬢角。

張先生有些緊張了。

這時林少中插話了：“張經理，十萬件108款能不能按期交貨？那可是咱們德國客戶的最大訂單呀。”

張先生顯得有些慌亂，他望了一眼史耀坤，史耀坤低頭避開張先生的目光。

陸姑娘說：“訂單已經安排下去了，按期交貨沒有問題。”

陳占豪扭頭盯著陸姑娘問道：“陸姑娘，林總經理問的是張經理，為什麽你要回答？”

陸姑娘低下頭，臉漲得通紅。

陳占豪突然手掌猛擊桌麵，他吼道：“艾倫張，我倒要問問你，質量你不管，生產你也不管，你這個經理每天都在做什麽？！”

這一掌力量巨大，桌上的餐具被震得劈裏啪啦落了一地。

現場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聚到張先生身上，大家的神情異常緊張，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

經過片刻的驚慌，張先生很快恢複了鎮定。他不慌不忙地問：“陸姑娘，這十萬件訂單我怎麽沒看到？”

陳占豪的目光射向陸姑娘，陸姑娘的臉變成了醬紫色。

“那天詩美廠寫字樓文員阿慧到河東廠送訂單，正好遇到我，她就把訂單給我了。我看訂單很急，就直接把訂單分給各位萊絲姑娘了。”陸姑娘小聲說。

聽到這裏，陳占豪指著陸姑娘破口大罵：“陸姑娘，我看你膨脹到天上去了！簡直是一手遮天！你們給我聽著，從今天開始，所有的萊絲姑娘都不許插手產量，產量由車間主任負責！質量出了問題我找姑娘，產量出了問題我找車間主任。還有，艾倫張，質量、產量你都要管，你要對河東廠負總責！”

張先生點頭說：“陳先生請放心，我一定負總責。”

陳占豪沒再說話，他的眼睛出神地望著桌麵，好像在琢磨什麽。

一場風暴就這樣過去了。

林少華有些奇怪，大哥為什麽突然提起108款，若不是張先生反應快，估計他的位置都有可能保不住。

這時服務員進來了，她拾起掉在地上的餐具和餐具碎片走了出去，一會兒她又走進來，換上新餐具。

接著開始上菜，一會兒就擺滿一桌子。

林少中笑著問：“陳先生，今晚喝什麽酒？”

陳占豪不耐煩地一揮手，“你是總經理，你說了算。”

大家麵麵相覷，以前喝什麽酒都是陳占豪親自定，今天怎麽突然變了規矩？看來林少中在陳占豪心中的分量又增加了。

林少中笑道：“那好，先喝啤酒，然後喝花雕。”

服務員給每人倒了一杯啤酒。

林少中舉起酒杯：“諸位，第一杯我們祝陳先生身體健康。”

大家一起舉杯共祝陳占豪身體健康。

一杯酒落肚，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好像一場暴風雨過後萬物又複蘇了一樣，大家嘰嘰喳喳地交談起來。

這時陳占豪清了清嗓子：“諸位，今天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

現場一片寂靜，大家虔誠地望著陳占豪，等待他發布好消息。

“我在這裏向大家宣布，我們萊絲集團很快就要在A城上市啦！”

餐桌上爆發出一片歡呼聲。

陳占豪接著講：“這是我的第一個夢想，這個夢想很快就要實現了！上市之前，A城的會計師事務所和質量檢驗機構要到河東廠、詩美廠和濱海服裝廠進行審查。各位，你們一定要管好質量和產量，不能出任何影響公司臉麵的事情！我陳占豪在這裏拜托各位啦！”說完，陳占豪向大家拱拱手。

林少中說：“陳先生，我代表在座的各位向你表態，我們一定盡職盡責，搞好質量和產量，絕不做影響公司臉麵的事。我提議，我們共同為萊絲集團在A城證交所上市幹一杯！”

喝了這杯酒，大家紛紛起身向陳占豪敬酒表達祝賀。

接下來，大家開始相互敬酒，氣氛越來越熱烈。大家一杯接著一杯，一直喝到午夜才散去。

那天晚上，林少華沒有回酒店，他去了大哥家。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兄弟二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閑聊起來。

林少華把自己與阿雲衝突的事跟大哥講了。

林少中說：“這件事是你做的不對。”

“為什麽？”

“你讓阿雲加人加車，她根本就沒有這個權力。”

“難道加人加車不是班長安排麽？”

“你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班長沒這個權力，隻有陸姑娘有權利增減機器和工人。”

“陸姑娘的手怎麽伸得那麽長？”

“不是她手伸得長，排車就是她的工作，你以為排車是小事？排車需要對各個工序的難易程度有很深的把握，不是什麽人都能做的。”

林少華恍然大悟：“怪不得阿雲的抵觸情緒那麽大。”

林少中點點頭，“管理是一項非常細致的工作，它的基本工作是計劃、組織、監督和溝通協調，但所有這一切都基於對管理對象的深刻把握。管理最怕瞎指揮，俗話說，領導動動嘴，群眾跑斷腿。你要深入實際了解情況，千萬不要犯主觀主義的錯誤。”

林少華點點頭。

林少中抽了一口煙接著說：“不過，這也沒什麽。對於你來說，碰些釘子也是有好處的，人的智慧和才幹都是在實際工作的摔打中積累起來的。當然，阿雲敢和你頂嘴也是欺負你是新來的。這不奇怪，自然界中所有的動物都一樣，都排擠新來的。生活就是鬥爭，一個人覺醒的標誌就是敢於鬥爭，要敢於通過鬥爭實現自由意誌。你鬥一下很有必要，起碼讓周圍的人知道你不是好欺負的。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人不能太老實。江湖上有一個規矩，沒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別人向你進攻，你就要敢於應戰，就應該奮起鬥爭！我們傳統文化認為‘忍為高，和為貴。’但我認為，人的尊嚴、人的權利不是忍出來的，而是通過鬥爭爭取來的。”

林少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林少中又說：“你目前最大的任務就是要搞清楚誰是你的敵人、誰是你的朋友，這是你的首要問題。”

林少華笑道：“我沒有敵人。”

林少中冷笑道：“你沒有敵人？萊絲集團就是一個大江湖，江湖上大家都在為各自利益而戰鬥，你身處江湖，卻不知有敵人，豈不是太天真了？！”

林少華反問：“哥，那依你看，我的敵人是誰？”

“這應該由你自己分析。”

林少華想了一下說：“我看目前對我威脅最大的是陸姑娘，那些班長整天跑到她那兒告我的狀，有她撐腰，這些班長有恃無恐……”

“錯！”林少中大手在空中一揮打斷了林少華的話，“你和陸姑娘的利益是一致的，利益一致的人理應是朋友，至少也可以做到井水不犯河水。”

“哥，那你說我的敵人是誰？”

“史耀坤！”

“什麽，史耀坤？我們都是車間主任，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

“糊塗！你沒聽說同行是冤家麽？”

“你說我和史耀坤是冤家？”

“對！史耀坤是你的競爭對手，你做的好就顯得他做的不好；反之，他做的越好就顯得你做的越不好。從利益角度來看，史耀坤就是你的對手，或者說是廣義上的敵人。”

大哥這番話真是醍醐灌頂，在這之前，林少華從來沒有從利益的角度去看人。在林少華心裏，對他好的就是朋友，惹他不開心的人也算不上敵人，隻能說是不喜歡。他與人相處全憑感覺，而不是利益。

過了一會兒林少華問：“哥，昨天在白天鵝吃飯，你是故意將了張先生一軍吧？”

林少中點點頭，“你也看到了，我看似不經意地刺了一劍，他隻有片刻慌亂，接著就四兩撥千斤地把我的劍撥到陸姑娘身上。這個張先生確實不是等閑之輩啊！”

“哥，他幹他的，你幹你的，你幹嘛惹他？”通過這幾天接觸，林少華已經不知不覺地站到了張先生一邊。

林少中沒有馬上回答，他慢慢地吸著煙。

過了一會兒他說：“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在萊絲這座山上，現在有了兩隻老虎，那就是我和張先生。我們倆都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有其他選擇。陳先生一直在我們倆之間進行比較，進行選擇，這一點我們都清楚。即使我不動張先生，他遲早也要動我。”

“哥，據我觀察，張先生對你還是蠻尊重的，他總是讓我跟你學習。再說，我覺得陳先生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昨天陳先生訓他就像訓孫子一樣。”

林少中微微一笑，“少華，你還太嫩。孫子說，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你不要被表麵現象所欺騙，你要透過現象看本質。”

“哥，那你覺得本質是什麽？”

“陳先生把張先生放在河東廠就是本質，河東廠是陳先生的獨資工廠，是陳先生的寶貝，陳先生把自己的寶貝交給張先生就說明了張先生在他心裏的地位。”

“哥，陳先生讓你當總經理，管詩美廠和河東廠，這說明他對你更重視。”

“少華，我怎麽說你好呢？你總是看不到事情的本質。我這個總經理是虛職，表麵上詩美廠、河東廠都歸我管，實際上詩美廠的實際管理者是黎叔和他的兒子，河東廠的實際管理者是張先生。”

“哥，既然兩家工廠都有人管為什麽還設你這個總經理？你的作用又是什麽呢？”林少華非常不解。

“哼。”林少中輕輕哼了一聲，“我的作用就是讓他們感到有壓力，讓他們感覺他們身邊有一雙監視他們的眼睛，讓他們感覺他們身邊有一個可以隨時替代他們的競爭者。”

聽了這句話林少華哈哈大笑。

“你笑什麽？”林少中皺著眉頭問。

“昨天張先生跟我講了差不多的話。”接著，林少華把昨天張先生讓他任命馬隊長當小倉庫副主任的事跟林少中說了。

林少中聽了微微一笑，“看來我和張先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說完這句話，林少中深深歎了口氣，他陷於沉思之中，仿佛一位將軍正在思考著一場大戰。

林少華笑道：“哥，張先生並沒有你講的那麽神乎其神，我覺得他也有弱點。”

“哦，什麽弱點？”林少中眼睛一亮。

“我發現他很懶，喜歡耍小聰明。他平時幾乎不管生產和質量，整天在工廠裏東遊西逛，淨管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如果他過問生產和質量，那肯定預示著陳占豪要來河東廠視察了。他隻知道在陳占豪麵前演戲，不紮紮實實地做工作，這樣下去遲早會露餡，讓陳占豪抓住他的把柄。”

林少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過了一會兒，他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兩本書走了回來，把書遞給林少華。

林少華接過來一看，一本是《孫子兵法》，另一本是《三十六計》。

林少中說：“這兩本書你拿回去好好研究。”

林少華笑道：“哥，恕我直言，我覺得我們的哲學就是一些生活常識和經驗，意思不大。”

“少華，你別看不起中國哲學，所謂哲學就是智慧的學問，中國哲學就是中國的智慧，你在中國生活當然要學習中國的智慧。”

“中國哲學的代表應該是道家和儒家，《孫子兵法》隻不過是關於戰爭的藝術罷了。”

林少中微微一笑，“虧你還是碩士，依我看，中國哲學家中最偉大的就是孫子，你別看那些封建士大夫表麵上推崇孔子和老子，實際上指導他們行動的真正智慧來自孫子。如果說儒家思想是‘王道’，道家思想是‘大道’，那麽孫子的智慧就是‘詭道’。孫子的詭道教導人們如何算計、如何造勢、如何偽裝、如何隨機應變，這些都是生存鬥爭不可缺少的智慧啊！”

林少華笑道：“哥，沒想到你對孫子的評家這麽高，我回去一定好好拜讀。”

林少華把《孫子兵法》放在茶幾上，他拿起《三十六計》翻了起來。

林少中說：“《三十六計》中有一計叫‘扮豬吃虎’，這一招非常有用，我覺得你現在就可以使用這一招。你要在史耀坤麵前裝豬，裝傻；但是，暗中你要更加努力，努力提高你的產量，爭取班長和萊絲姑娘對你的信賴。其實陳先生把你和史耀坤放在一起也是在進行比較，你如果能在短時間內把車間管理的比史耀坤好，陳先生一定會罵史耀坤。史耀坤是大公子脾氣，受不得委屈，到時候他可能就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