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十五章

第二天張先生就把林少華和史耀坤叫到他辦公桌前。

張先生對史耀坤說：“史仔，你原來負責兩個車間，現在小林來了，你就負責大車間，讓小林負責小車間，你看怎麽樣？”

史耀坤麵無表情地說：“你是經理，你安排就是了。”

張先生轉過頭又問林少華：“小林，你有沒有意見？”

“沒意見。”

“那好，”張先生指著旁邊的辦公桌說，“小林，你就坐史仔旁邊。史仔，你帶小林去小車間看看，給他介紹一下小車間的情況。”

史耀坤扭頭一臉嚴肅地對林少華說：“你跟我來！”

林少華跟著史耀坤走進小車間。

史耀坤邊走邊介紹：“小車間有五個班，左前麵這個班是112班，後麵那個班是820班，右前麵這個班是18班，後麵那個班是498班，最後麵是輔料班……”

他們走出車間，在辦公桌前並排坐下來。

史耀坤轉身衝廠門口大喊一聲：“馬隊長！”

馬隊長應聲跑了過來，畢恭畢敬地問：“史先生，什麽事？”

史耀坤命令：“馬隊長，你馬上通知小車間所有的班長、萊絲姑娘出來開會。”

“是！”馬隊長跑進小車間。

一會兒，兩個萊絲姑娘帶一群女孩從車間裏走出來。

“什麽事呀，史先生？”胖胖的朱姑娘扯著嗓子喊道。

史耀坤嚴肅地說：“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新來的車間主任，林先生。”

“不用再介紹啦，你昨天都介紹過啦！”那個又老又瘦的曾姑娘嚷道。

“曾姑娘，昨天我隻向你們萊絲姑娘作了介紹，但班長們還都不知道！”史耀坤銳利的目光狠狠地盯著曾姑娘。

曾姑娘低下了頭。

史耀坤收回目光，開始向林少華作介紹。

林少華一邊聽介紹，一邊觀察著。

曾姑娘應該有六十多歲，又高又瘦，不過精氣神看起來還不錯，她負責112班和820班。

朱姑娘四十來歲，很肥，很活躍，看起來是個心寬體胖的人，她負責498班和18班。

阿雲，498班班長，廣西人，十七八歲，圓圓臉，低頭看著地麵，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

阿花，820班班長，粵北人，二十四五歲，肚子微隆，應該有孕在身，麵帶傻笑望著桌麵發呆，也許此刻正在想著肚子裏的小寶寶。

小曾，112班班長，粵北人，二十出頭，臉色黝黑，滿腦門皺紋，一臉苦相，她呆呆地望著大門口。

小梁，18班班長，十六七歲，小個子，黑黑的，眼睛轉來轉去，好像在琢磨著什麽事兒。

最後是輔料班班長阿芳，她雙手背在身後，昂首挺胸。林少華眼前一亮，他覺得這個阿芳似曾相識，想起來了，阿芳長的很像少女時期的法國影星蘇菲瑪索，沒想到河東廠竟有這麽漂亮的姑娘。阿芳是廣西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齊耳短發，麵帶燦爛的笑容。上身穿一件又瘦又小的碎花布襯衫，下身一條肥大的藍褲子，看起來很滑稽，像個大布娃娃。

林少華臉上不經意露出笑容。

史耀坤以為林少華有話要說，“小林，你是不是想講幾句？”

林少華連忙搖頭：“不，我沒什麽講的。”說完他又瞥了阿芳一眼。

“好了，你們回去幹活吧！”史耀坤對大家擺擺手。

姑娘、班長們走後，林少華掏出一包萬寶路，抽出一根遞給史耀坤。

“這煙是你大哥給你的吧？”史耀坤問。

“你怎麽知道？”

史耀坤得意地一笑，“我當然知道，我跟你大哥什麽關係！”史耀坤笑容裏帶著孩子般的頑皮。

林少華裝作很謙卑的樣子問：“史先生，車間主任每天都要做些什麽？”

史耀坤眉毛一立，又板起老麵孔：“你大哥沒跟你講嗎？！”

“我哥說你的管理最正規，他讓我好好向你學習。”

“你哥真是這麽說的？”

“真的，他說你是萊絲集團最好的車間主任。”

史耀坤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然後從桌上拿起一摞紙扔到林少華麵前，“看密謀吧，都在上麵。”

林少華接過這摞紙，紙的抬頭上印著英文“MEMO”。

林少華認真地翻著“密謀”，“密謀”的內容很雜，主要是給各班下達的生產計劃，計劃很詳細，規定了每個訂單每一天必須完成的產量。

林少華問：“史先生，這麽多訂單，難易各不同，你怎麽預計每天的產量？”

史耀坤擺出一副前輩的派頭，拍拍林少華的肩膀說：“年輕人，別著急，慢慢來。”

更多的“密謀”是解雇通知：某某偷衣服一件，立即解雇，工資押金不發；某某頂撞萊絲姑娘，立即解雇，工資押金不發；某某完不成生產定額，立即解雇，工資押金不發。

林少華正看著“密謀”，朱姑娘怒氣衝衝地從車間裏衝了出來。

“史先生，這個人我不要了！”朱姑娘回頭衝著車間裏麵大吼：“快點呀！”

隨著朱姑娘的吼聲，從車間裏磨磨蹭蹭走出一個女孩，她一臉驚恐，仿佛一隻羔羊。

史耀坤手掌猛擊桌麵，衝女孩大吼：“快點呀！”

女孩“嗚嗚”地哭起來。

史耀坤問朱姑娘：“她怎麽了？”

朱姑娘把手裏攥著的衣服往桌上一摔，“你看吧，這件衣服都被她車爛了。她根本就不會車，還撒謊說有經驗。”

史耀坤拿起衣服看了一眼，隨手扔到桌上。

他向女孩伸出手，“廠牌！”

女孩往後退了一步，用手護住胸前的廠牌。

朱姑娘對女孩吼道：“死人頭，聽見沒有，把廠牌摘下來交給史先生！”

女孩雙手緊緊地護住胸前的廠牌，用哀求的眼神望著史耀坤。

朱姑娘大怒，衝過去一把把廠牌從女孩胸前拽下來。

史耀坤接過廠牌，拿出“密謀”紙，在上麵龍飛鳳舞地寫下了“立刻解雇，工資押金不發”，然後瀟灑地簽上“史耀坤”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接著史耀坤衝門口大叫一聲：“保安！”

兩個保安應聲跑過來。

史耀坤把“密謀”扔給保安。

兩個保安對女孩喝道：“出去！”

史耀坤叼上一支香煙悠閑自得地抽起來，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史先生，你幹嘛這麽凶？”林少華問。

史耀坤眼睛一瞪，“陳先生沒跟你說嗎？我們河東廠要搞高壓管理！小林，你到底懂不懂什麽是管理？管理就是讓部下服從上級的命令，你懂嗎？！”

“史先生，你說的不對，管理的定義是計劃、組織、監督、協調，這是一個細致的工作……”

“好啦，別說了，既然你什麽都懂，自己幹好了！我是高中生，你是研究生，我教不了你！”

“史先生，對不起，我承認你是我的老師，不過你剛才對那個女工太厲害了，她還是個小姑娘。”

“小林，我再跟你說一遍，當車間主任就得心狠，像你這樣婆婆媽媽的還是回家去當老師算啦！”

林少華心裏很不舒服，起身往車間走去。

“小林，你到哪裏去？！”史耀坤喝問。

林少華皺著眉頭說：“去車間看看。”

史耀坤扔給林少華一摞紙，“小林，這是你的訂單，從現在起，你自己做生產計劃。”

林少華返回座位拿起一張訂單看了看：“史先生，麻煩你給我做個示範。”

史耀坤拿出“密謀”紙，邊寫邊念叨：“頭三天沒有產品下流水線，寫零；第四天有五打；第五天有十打；第六天有二十打；第七天有五十打；第八天有八十打；第九天有一百打；然後每天都是一百二十打。”

“每個款都這麽做麽？”

史耀坤不耐煩地說：“你先這麽做，以後根據情況再做調整。”說罷起身走進他的大車間。

林少華開始做計劃。計劃的方法不難，但訂單太多，一些大訂單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做完。

“哎，小林。”

林少華忽聽有人在叫他，抬頭一看，一個矮胖的小夥子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你好。”林少華對他點點頭。

小胖子說：“我是小蔣，咱倆是老鄉，是你哥把我帶來的。”

“你就是小蔣！”林少華高興地叫了起來。

林少華非常高興，大哥跟他提過小蔣，說他是自己人，有事可以找他商量。

小蔣問：“今晚有什麽安排？”

“沒安排。”

“晚上到我房間玩吧。”

“好的。”林少華愉快地接受了邀請。

小蔣是維修班長，維修班就在大車間門口。閑聊一會兒小蔣就回去工作了。

小蔣剛回去，史耀坤就從大車間裏走了出來。

“小林，小蔣剛才過來幹什麽？”

“沒什麽，我們是老鄉，隨便聊兩句。”

“小林，我告訴你，小蔣這個人很懶，整天不幹活東遊西逛，你最好少跟他混在一起。”

這時，陸姑娘氣哼哼地從車間裏走出來，她嚷道，“史仔，丟了一件樣板，你馬上給我搜！”

自從薛姑娘調到詩美廠，河東廠的技術和質量就由陸姑娘負責。

“陸姑娘，什麽樣的樣板？”

陸姑娘舉起手裏的衣服說：“和這件一樣。”

史耀坤接過衣服看了看，然後大吼一聲：“馬隊長！”

“到！”馬隊長答應著跑了過來。

史耀坤命令道：“通知所有的萊絲姑娘、班長、保安過來開會。”

馬隊長領命而去。

一會兒姑娘、班長、保安就站在史耀坤麵前。

張先生走了過來，“陸姑娘，史仔，出了什麽事？”

陸姑娘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樣板丟了，我讓史仔給我搜出來。”

張先生點點頭走開了。

見人來齊了，史耀坤雙手舉著手中的樣板大聲說：“我們丟了一件重要的樣板，就是我手裏這樣的，你們馬上進車間搜！一定要仔細，不要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個人！”

陸姑娘接著說：“各位，這件樣板非常重要，拜托大家一定要把它搜出來，發現是誰偷的，立刻解雇，工資押金不發！”

“明白。”眾人衝回車間。

裏裏外外搜了半個多小時什麽也沒搜到。

史耀坤問陸姑娘：“你看怎麽辦？”

陸姑娘想了一下說：“外麵找不到，唯一的可能就是藏在身上，搜身！”

“搜身？怎麽搜？”史耀坤有些吃驚。

“脫光了搜！”陸姑娘惡狠狠地說，“讓所有的工人排隊進廁所，我親自搜！”

“不行！”林少華叫了起來，“這是侵犯人權！”

陸姑娘瞪著眼睛說：“小林，不要講那麽多耶穌，你幹還是不幹？不幹，大門口就在那邊！”陸姑娘手指工廠門口，一副蠻橫的樣子。

林少華恨不得給她一拳，他忍了又忍，強壓下心頭的怒火瞪著陸姑娘說：“陸姑娘，我警告你，搜身是違法的，如果你敢這麽做我就去公安報案！”

聽到“公安”二字陸姑娘愣住了，過了一會兒她咬牙切齒地說：“林先生，算你厲害！”說完她扭頭走進大車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