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持美人

二十一世紀中國人寫的《罪與罰》。
正文

《知音》

(2004-06-16 11:52:54) 下一個
  一日下午,朱利安音樂學院。   弦樂係。階梯教室內,一位滿頭白發的老教授正在授課,黑板上書有幾個大字 “演奏理論”。   夢蒂坐在幾十位學生中間,專心聽課,認真做著筆記。   三輛轎車,魚貫駛入校園;首尾兩輛為體型龐然、外殼堅固的美國產八缸大車, 夾在中間的是一輛嶄新的銀灰色勞斯萊思。   三輛車低速行駛,在主校園內兜了兩圈,最後於中心停車場並排趴下。從首尾 兩車上下來八、九個身著學生裝束的青年男子,他們或手夾書本,或肩背網球拍, 甫一下車,即三三兩兩,四下散去,很快隱沒入校園學生人流中。但他們都沒有走 遠,而是在一定距離內停下,一邊警覺地監察著周圍環境,一邊回頭注意著那輛勞 斯萊思......   那邊,勞斯萊思司機下車,恭敬打開前後車門,從車上先後下來三位男子,都 是西裝革履,看外表不象是學生。三人原地交談了片刻,其中一個指指點點著校園 四周,象是在介紹情況;末了,他們並肩向東邊不很遠處的一座建築物走去。居於 三人當中的那位,身材高大,戴著墨鏡,氣度不凡。   先行下車的那幾個學生模樣青年,自左中右三個方麵,不遠不近跟了上去......   教室內,教授結束了講課。學生們紛紛收拾起書本,陸續離開教室。夢蒂和另 外幾位學生,上前圍住教授,提著一些問題。   這時,係秘書小姐來到教室,輕聲將夢蒂叫過一旁。   “夢蒂,會客廳裏有一位客人,一位先生,說要見你。”   “我沒有和誰有約呀,你肯定他是來找我的嗎?”夢蒂略感驚訝。   “是的。他已經耐心等了有大半堂課了。”   “你問了他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嗎?別又是記者采訪,怎麽事先也不打個電話來呢。”   “我問了,他說他不是記者,隻是開玩笑說,是你的知音。”   “我的知音?他有沒有告訴你他的姓名?”   “他隻說他姓羅傑斯,別的沒有多講。客人派頭不小,看上去象個文藝界人物, 我也不便多問,你看......"   “接下來沒有課了,時間也還早。”夢蒂沉吟片刻:“好吧,讓他等了這麽久, 我也應該去見見他。”   “這樣最好。”   “可這個不速之客會是誰呢?”夢蒂自語。   弦樂係會客廳,房間寬敞明亮,布置簡潔不俗;透過一溜寬大的落地窗門,室 外的校園景色一覽無餘。   此刻,一身材魁梧、服飾筆挺的青年男子正佇立在窗前,凝神眺望著窗外。聽 到背後的開門聲,他回轉過身來。   “夢蒂.羅蘭,羅蘭小姐?”   “我是。”   “我名威廉.羅傑斯,很高興見到你。”威廉迎上前去,微笑著向夢蒂伸出手去。   “我也高興見到你。”夢蒂不很自然客套著,遲疑地半伸出手,與威廉的手相握。   “事先也沒有打個電話預約,就貿然登門求見,實在唐突,還望羅蘭小姐能夠 原諒。”威廉的語氣神態,誠懇而灑脫。   “沒有關係。隻是請原諒,羅傑斯先生,我不記得我們以前在哪裏見過。”   “既為知音,相見何必曾相識。”   “對不起,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夢蒂的表情有幾分困惑。   “是的,我們以前從未正式會過麵,唯一的一次碰頭,還是在今年元旦音樂晚 會上,但可惜的是,當時羅蘭小姐正全神貫注於你手中的小提琴,自然不可能注意 到,在台下這幾千如癡似醉的觀眾中,那熱淚盈眶,最為感動的一個。”熱情而不 失分寸,威廉道。   “謝謝羅傑斯先生的稱讚,但我更願將你這些友好的話語,當作是對我的一種 鼓勵。”夢蒂平淡淡回答。   “羅蘭小姐很是謙遜。謙遜本為一種美德,但令人遺憾的是,這種美德在當今 社會中,越來越不被尊重。”   “我這樣說,其實並不是出於謙遜。我還年輕,在音樂專業上,還有很長的路 要走,我得到的鼓勵和讚譽實在已經夠多了,我現在更需要的是建議性的批評、指 導意見。”   “這是真正藝術家的胸襟 ---勇於麵對批評,甚至歡迎批評。”   “這麽說,羅傑斯先生有什麽批評意見要對我講?”   “不是什麽正式的東西,隻是有一些個人見解,有關你演奏方麵的,希望它們 能具有你所期望的建設性,如果羅蘭小姐不介意的話。”   “當然不會介意,請不吝賜教。噢,請坐下談吧。”談到音樂,夢蒂自然輕鬆 許多,剛開始時的戒備心理也逐漸消失。她發現來客氣質卓爾不俗,談吐溫雅親和, 聲音尤為動聽 --- 她一向敏感並重視男性說話的聲音,所以眼前的這個男子給她的 第一印象還不錯。   “謝謝!”威廉神態從容,侃侃而談起來:“總體講來,羅蘭小姐的演奏,以 清麗明快、典雅莊重、悠揚婉轉、優美抒情見長,這是一種典型的所謂陰柔化的演 奏風格,她特別適合於具有類似風格基調的作品,如巴赫、海頓、亨德爾、莫紮特、 貝多芬、門德爾鬆、舒曼、克萊斯勒等人的小提琴協奏曲、奏鳴曲和小品。但另一 方麵,典型女性陰柔化的演奏風格,在處理以激越跌宕、大氣磅礴、雄渾蒼勁、悲 涼哀愴為基調的所謂陽剛作品,如柴可夫斯基、勃拉姆斯、布魯赫、聖桑、拉羅、西 貝柳斯、薩拉撒第等人的協奏曲和小品時,則往往會顯出某種力度欠缺、底勁不夠, 從而多少影響了藝術表達效果。比如,我在聽了羅蘭小姐灌製的第一張獨奏專輯C D後,隱約就有這麽一種感覺......"威廉說到這裏,突然打住了。   “對不起,忘了問你想喝點什麽?”夢蒂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一杯雪碧,如果不太麻煩的話。”   “自然。”說著,夢蒂立起身來,走去牆角冰櫃。威廉坐著沒動,作沉思狀, 而他的頭和眼睛象是不經意似的,自然地隨著她的身體轉過去,見目標沒有絲毫察 覺,於是分秒必爭,細細品賞那窈窕背影,那一舉一動優美的體態身姿。   夢蒂回過身來,威廉已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待夢蒂走近,他起立,雙手接過 水杯,同時朝她禮貌地一笑:“謝謝你,羅蘭小姐。”   “不客氣。”   “你的音樂,”威廉淺嚐兩口水,作品味狀,再向夢蒂舉舉手中杯:“正如這 雪碧,以大自然的水色為基調,色彩純潔而透明,韻味清新又甜蜜,唯一不同處是 洋溢著少女青春的歡快與溫馨的柔情。”放下杯子,他繼續道:“所有曲目,演奏 得都很精采,自不待言。但如果從最高藝術標準看,我隱約覺得你的莫紮特高於你 的勃拉姆斯,你的門德爾鬆勝過你的柴可夫斯基。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如有偏頗 之處,還望羅蘭小姐指正。”   “噢不,你的批評精辟中肯,正點到了我的要害之處。你不知道,近來我在練 柴可夫斯基協奏曲,所有高難技巧全無問題,但全曲串下來,卻總覺得內在缺少點 什麽,但又說不出具體缺少了什麽,我為此而苦惱。現在聽你這麽一講,難道我所 欠缺的,就是你所說的這種陽剛之氣?”   “很有可能。技巧是作品的肌膚,氣質是作品的血液,而血液決定靈魂,靈魂 決定精神,精神決定整體的存在。”   “問題在於氣質的分類方法。你將音樂風格歸類為陽剛與陰柔的見解,與我們 所學的學院派理論不大一樣,不無啟迪和借鑒作用。”夢蒂沉思道。   “學院派延襲已久的音樂分析法,無外是根據不同文藝時期,將作曲家與其作 品分類為不同流派,如羅可可派、古典派、浪漫派、印象派、現代派等。這套分類 法以曆史事實為理論依據,是完全正確合理的。但是,理論的正確並不等於實踐的 正確;如果機械地生搬硬套此分類法,去解析作曲家或作品的風格氣質,則往往會 失之粗略、不夠全麵,甚至以偏蓋全。更為科學,或者說更為合理的分析方法,應 該是從全方位、廣角度、多層次去審視、分析作曲家和他們的作品。”   “道理聽上去似乎不錯,但卻有些失之抽象籠統,你可以不可以給出具體人物 事例來支持你的論點呢?”   “談到具體人物事例,”威廉沉思片刻答道:“莫紮特與門德爾鬆,分屬古典 派和浪漫派,而他們的小提琴協奏曲 --- 莫紮特以他的第三協奏曲為例,卻皆以清 新明麗、優雅抒情見長,雖然莫紮特的確多了幾分典雅而門德爾鬆更為瀟灑些許, 但他們作品的基調與氣質應該說是頗為接近的。接下來比較門德爾鬆和柴可夫斯基, 二人雖同屬十九世紀浪漫派,但他們的小提琴協奏曲一輕快一遒勁,一歡樂一悲鬱, 其內容與風格上的巨大差異是顯而易見,無庸贅言的。如果我們生搬硬套學院派分類 理論,去品評這兩部小提琴名作,則容易落入隻見森林不見樹木的誤區。”   “你的推論是不是說,除去學院派理論,我們還需應用某些其他別的分析方法?”   “你很聰明。打個通俗的比喻:你若想修飾花木,經營園藝,需要用到斧、鋸、 剪、鍬、鏟、耙等多種工具,但如果隻給你一把斧頭,結果又將會怎樣呢?”   “有趣的比喻,這麽說,你的所謂陽剛-陰柔論,也是一種作品解析工具?”   “可以這樣認為吧。當然,我這裏所談的陽剛與陰柔,隻是根據具體作品的內 容與風格所下的粗略歸類定義。對於任一作曲家來講,其在不同時期、環境和心情 下,及為不同音樂形式乃至不同樂器所寫出的作品,風味品調也不盡一樣。這些作 品或高歌,或低吟;或陽剛,或陰柔,並不受某一固定風格的局限。原因也很簡單: 陽剛是美,陰柔也是美;我們讚頌太陽,我們也歌詠月亮;藝術天地的自由無限, 也正在於此啊。”   “你的宏論具有普遍的道理,能不能再以一個具體事例來進一步加以說明呢?”   “最好的例子莫過於貝多芬。貝多芬的交響曲、序曲、鋼琴協奏曲與合唱曲的 雄渾陽剛之大美,可謂登峰造極,震爍寰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而他的某些鋼 琴、小提琴奏鳴曲、浪漫曲的陰柔之美,也都是情深意長,精致神妙,達到了最高 的藝術境界。由此可見,就某個人來講,陽剛與陰柔並不一定構成絕對的、不可調 和的矛盾。作曲家能夠做到的,演奏家也一定能行,事實上,這樣的例子在偉大演 奏家中並不在少數,如海菲茨就是一個很好的典範。”   “還真是這樣的,海菲茨大師的演奏以氣勢宏大著稱,而他的許多精美小品也 都是我們教學的範本。”   “隻有兼收並蓄,方能廣種博收。”   “經過有意識的努力,體驗到作品的氣質,也就是把握住了她的靈魂,這樣, 演奏者個人的固定風格,就將不再是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 --- 尤其是在演奏不同類 型的作品時。”   “泛泛理論上是這樣的,但在具體實踐中,我更願以為第一優先應該是以自然 為準和保持自我。陽剛也罷,陰柔也罷,都首先應該是演奏家天生的優異氣質的自 然流露與渲泄,我們也許可以有意識地培養某些欠缺的素質,但卻不應該人為地刻 意去追求這些。我知道既要兼收並蓄又要保持自我聽上去非常矛盾,解決辦法並不 是沒有,這說起來話又長了......"   朱利安音樂學院校園,一輛半舊龐蒂亞克火鳥駛入;駕車人又是那神秘的大胡 子,他陰鬱的目光巡視著校園處處,火鳥在校園內緩緩兜著圈子......   會客廳內,夢蒂和威廉相對而坐,少女已顯得輕鬆愉快。   “真好啊,你的批評意見新穎獨特,我聽了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它教給我 了一些自書本和課堂上學不到的東西。”   “這不過是一個忠實古典音樂愛好者的賞樂感想和二分錢建議,班門弄斧,不 成係統地談出來,若能引起羅蘭小姐的半分注意,我也就深感榮幸了。”   “古典音樂愛好者?”她不由頗感意外:“這麽說,羅傑斯先生並不是專業音 樂工作者?我還以為......"   “哦,你看我,和你談了這麽久,隻顧聊你的音樂了,都還沒作自我介紹。” 威廉笑道,很自然地遞上一張名片。   “思微集團總裁威廉.羅傑斯。”輕聲讀過那名片,夢蒂不禁驚訝失聲:“啊, 原來你是思微集團的總裁?!”   “是的。”威廉輕描淡寫地:“在公司裏,我行總裁職責,這是公司分派給我 的工作。”   “啊,我真的沒有想到你...你是......"她詫異加好奇地重新打量著他。   “是不是左看右看也沒瞧出個總裁模樣?如果是這樣,完全可以理解。”   “哦不,羅傑斯先生,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連忙加以解釋:“我隻 是沒有想到你是這麽年輕,象個...碩士或博士生。在我印象裏,大企業的總裁至少 得有我爸爸這樣的年紀。”   “是嗎?那我也萬萬沒有料到,有一個女孩年紀小小,一把琴弓出神入化,展 現出小提琴大師的風采和氣度。”接著,他故作嚴肅地:“你評評看,天才少女小 提琴家與年輕的大企業總裁,是不是有某種重要的共同點呢?”   “我不回答你這個問題。”說完,她忍俊不禁,衝他第一次開心笑了,終於現 出青春少女的本色。他也自然地跟著她笑。   “羅蘭小姐好象聽說過我們公司?”他們笑過,他認真問。   “當然啦,思微可是全國最大的幾家IT公司之一呀。我有一個要好的中學同學, 比我高兩屆,前不久大學剛畢業,就在那裏謀到了一份非常滿意的工作。我真為她 高興。”   “真的嗎?這倒是件巧事。隻可惜我們公司眼下沒有適合羅蘭小姐專業的職位, 為了這個緣故,我是不是應該認真考慮收購本市交響樂團呢?”威廉一臉一本正經, 引得夢蒂不禁莞爾。隨即兩人再次相視而笑。   忽然,夢蒂象是想起了什麽,逐漸斂容輕聲道:“真希望羅傑斯先生這話不完 全是在開玩笑。”   “怎麽,羅蘭小姐還真的希望思微兼並市交響樂團,進而成為你好友的同事?” 話剛過半,見她麵露難色似欲言又止,他及時止住微笑,向她投去探詢的目光: “羅蘭小姐象是有話要對我講?”   夢蒂遲疑片刻,望著威廉熱情的眼睛,她終於鼓起勇氣:“是這樣的,我在與 市樂團合作演出期間得知,本市交響樂團雖然素負盛名,但近幾年由於經費短缺, 人才外流現象日趨嚴重,影響到了樂團的正常發展。所以,方才我突然想到,思微 實力雄厚,社會影響力也大,你們能不能以某種方式,助他們一力呢?--- 如果有 可能的話。請原諒我自說自話的建議,羅傑斯先生。”   “原來讓羅蘭小姐忽然麵含憂愁的是這件事情。”威廉重啟微笑:“我這裏正 正巧巧有一個新消息,可以馬上向你稟報。”說到這,他引逗似地賣關子一頓。   “什麽新消息?”夢蒂不由睜大了眼睛。   “真是英雄美人所見略同呀。元旦音樂晚會後,我第一次了解到市樂團所麵臨 的窘境,即立刻派人與樂團高層接洽,商討思微投資樂團事宜。經過這幾個月的磋 商,合作協議已接近最後完成,不日即可見報。樂團的經費問題將於短期內獲得全 麵解決,樂團的光榮曆史將在新世紀延續不衰,進而發揚光大。”威廉鄭重宣布。   “真的?!”夢蒂驚喜交集。   “另外還有,”威廉繼續宣布:“我已指示公司有關部門,加緊與州府由於資 金枯竭而瀕臨停播的古典音樂電台商討投資事宜,合作協議可望於月內簽署。”   “羅傑斯先生,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了!”她向他獻上了她最甜美動人的 微笑。   “這不值一提,換了你在我的位置上也一定會這樣做的。”威廉若無其事地: “我不過是盡了點一個忠實古典音樂愛好者應盡的責任和義務,做了兩件本該早些 做的事情。”   “噢,這真讓人驚奇,不可思議。”夢蒂漸漸平靜下來。   “什麽人或事讓羅蘭小姐這樣感歎?”   “我是想說,我是學音樂的,對商業一竅不通,每次處理個人賬單都頭痛。可 羅傑斯先生作為一位著名的企業家,成功的大商人,卻對音樂和文藝理論這樣有學 養。”她熱情說著,一點沒有注意到他臉色的驟然變化:“更難得的是如此得慷慨 大方,樂善好施,真是與我印象中的商人形象相去甚遠。”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威廉忽地站起身來,沉聲中透著難遏的慍怒:“請 不要叫我商人,永遠不要!我不是商人,我不是威尼斯商人!”言畢,他大步走向 西麵牆壁,那裏掛有幾幅名畫,其一是蒙克的《嘶嚎》。他於《嘶嚎》前立停,冷 峻地凝神於畫,留予了她一個背影。   夢蒂一下子楞住了,為什麽自己簡單的一句話語,會引起他這樣出乎意料的反 應,半分鍾前,他還是興致勃勃的呀。   一小陣冷場。   “我向你鄭重道歉,羅蘭小姐,請你原諒我的無禮,真是很對不起!”少頃, 威廉回轉身,化為冷靜的語氣透著深深的不安:“其實,我的過激決不是衝你,它 是衝我自己,衝我的命運。”說著,他步履沉重地踱到窗前,背對著她,低沉道: “每當聽到人們稱呼我企業家、商人,我就暗自哀從中來;今天聽你也這樣叫,不 由得心裏更加難過。由此,我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命運,我的過去、現在和將來。 我無法改變社會加予我的頭銜和定位,但是,如果可以自我定名的話,我要說,我不 是什麽企業家,更不是什麽商人,事實上,我是一個詩人。”   “一個詩人?”夢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我自小喜愛文學、藝術和音樂。幼時,家境清寒,勉強維持溫飽,雖然我酷 愛鋼琴和小提琴,縱然父母節衣縮食為我購買了一把廉價小提琴,他們卻實在無力 支付家庭教師的昂貴費用,於是,我的第一個夢 --- 音樂夢就此碎了。稍長,我轉 向了不用花父母許多錢就能沉潛其中的文學,在那裏我發現了一個嶄新的天地,從 此一發而不可收。隨著家境的逐漸好轉,我如饑似渴博覽群書,每有會意其樂無窮; 高中時,更是癡狂地迷上了詩歌,尤其崇敬十九世紀歐洲的浪漫主義,與拜倫、雪萊、 海涅、歌德、普希金等結成了忘世紀之交。我讀詩,我寫詩,當我的幾首習作在同 齡人詩歌競賽中獲獎,並為幾家全國性刊物采用後,我更是立下雄心大誌:此生今 世,走文學的道路,作當代的拜倫;不創作,毋寧死,可是......"說到這裏,他頓 住,沉重地呼出一口長氣。   緩緩回轉過身,正遇到她那充滿關切的眼睛,象是受到了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場突如其來的家庭慘劇,再次粉碎了我少年的夢。 那是在我十八歲那年,一起空難事故,無情地奪去了我父親、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 的生命。母親體弱多病,不諳商務,僅有的時間和精力也都奉獻給了教會的公益事 業。眼見得父兄艱難創建,剛有起色的公司,一下子陷入了空前危機,於是,我被 迫做出了一生中最大,也是最為艱難痛苦的決定:為了我親愛的母親,為了我殘破 的家庭,為了公司親如兄弟姊妹幾十職工嗷嗷待哺的家庭,犧牲我個人的理想和誌向 --- 我擔起了公司主持的重任。從那時至今揮手之間,十年風雨歲月一晃而過。沉 浮商海,利欲熏心;歲月蹉跎,意氣消蝕,詩情靈性被嚴酷的現實和無情的時間吞 噬,我再也就沒有可能去實現我兒時那理想的夢。”終於,他以愴然的語氣收尾, 接著舉起手中杯,一飲而盡。   “原來是這樣。”她低低的聲音溢滿了同情。   “十年來,公司事業蒸蒸日上,各路英才源源湧入,家族進項財源滾滾,社會 讚譽紛紛而至。可我 --- 這出皆大歡喜大團圓喜劇中的第一主角,卻象是一個被迫 率軍征戰又僥幸得勝的將軍,非但毫無誇勝言勇之心,相反有的隻是不盡的惆悵和 遺憾。”   “你犧牲了自我價值的追求,換來了在另一領域的成功;你為你自己和公司員 工的家庭作出了巨大貢獻,社會也因此而受益匪淺。你應該為此感到自豪和欣慰”   “這些所謂的成就都隻是客觀上的,我為此而具有的自豪和欣慰也隻能限於表 層;主觀上講,”他將沉鬱的目光投向窗外:“我是得了外在失了內在,得了物質 失去精神。”   “我很難過聽你這樣講。因為不是完全理解,所以我可能不應該說你這是在苛 求自己。”   威廉沒有答話,他凝望著窗外校園的春光無限,好似出了神。   過了片刻,威廉回轉身,再次麵對夢蒂,臉上重新露出微笑:“真對不起,初 次見麵就和你談起這些不愉快的個人經曆,也沒先問問你是否感興趣。”   “完全沒有關係,我一直在認真聽你講。”   “也不知道怎麽搞的,今天第一次見你,非但沒有陌生感,相反卻象是與一位 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重逢,不知不覺話就多了起來,真是不應該。”   “對我來說,你的個人經曆充滿迷樣色彩,我不在意你告訴我很多,難得你這 樣直率對我。”   “我的所謂不幸人生經曆,其實也真的算不得什麽。記得好象是莎士比亞還是 哪位哲人說過:人類社會就象是一個大舞台,我們置身舞台上,賣力地表演一生, 但卻常常無權選擇我們自己希望並且真正適合扮演的角色。”   “我雖然沒有你這樣的切身體會,但是完全可以理解你說這話的心情。”   “逐漸地,我也想開了。冷酷的現實剝奪了我以藝術創作為業的權利,但卻不 能奪去我對文藝的愛好和對美的追求。我雖然不能寫詩,但仍可以讀詩;正如我雖 不會樂器,卻可以欣賞音樂。生活是這樣得千姿百態,人生是如此得豐富多采,世 界上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值得我們去發現、追求和享受呀。沒聽過浪漫詩人、抒情王 子海涅那膾炙人口的金句麽‘隻要是你情之所鍾,你都可以盡情去愛!’”   “你對人生和生活的樂觀態度也是我的親身感受。‘隻要是你情之所鍾,你都 可以盡情去愛!’這詩寫得更是熱情奔放,似乎與門德爾鬆的音樂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是,世界上的任何悲劇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不同的人物重演。正因為 我個人有這段切膚之痛,我特別希望一切有藝術天賦的年輕人,能夠不要象我當年 一樣,為生活所迫,轉而從事與他們的誌向和才華不相符的職業。生命苦短,從事 自己不喜愛甚至憎惡的職業是人生的最大悲劇之一,尤其是對那些天才來講。思微 公司所捐助的《羅傑斯未來藝術家基金會》,所做的正是幫助這些年輕學子完成學 業的工作。”   “在我們學校,這是一個很著名的獎學金,每年都有不少有才華,但家境欠佳 的學生為之受惠,他們親昵地稱這基金會為未來藝術家的乳娘。可我這還是第一次 得知它的來曆。”夢蒂高興道。   “我非常欣慰自你口中再次證實了我們基金會的積極作用,這使我更加感到: 助人即助己,‘施比受有福‘,金錢有價義無價。”   “看來你真的不是威尼思商人,羅傑斯先生,要不然,你怎麽能夠說出這麽...這 麽高尚的話語。我好感動。”   “相信他人良善的人自己一定善良,你少女純真的善良也讓我很感動。言談出 自嘴巴,行動發自內心;象我這樣身份的人尤其應該少說多做。”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有目的地去幫助他人,讓他們免於經曆 我們自己曾經經曆過的苦痛 --- 就象你所作的這樣,那該有多好呀。”夢蒂望著威 廉,目光純潔盈溢著熱情。   “推而廣之,我們,我們所有的人,能不能都去幫助他人,使其免於經曆我們 自己也不曾經曆過的苦難呢?”威廉沉思道。   “那我們的世界就將是一個完美的理想世界。我可以感覺出,羅傑斯先生,你 的心地真善,真好。”   “哦不,請永遠不要這樣講,你開始讓我感到無地自容了。”威廉的表情風雲 驟起,一下子顯得沉重而痛苦。   “羅傑斯先生,你這是......"夢蒂仍處方才的興奮之中,不由不解地問。   “哦,沒有什麽。我的意思是,但願這世界是完美的,但願我們的心是完美的。” 說著,他舉手用力揮動兩下,似乎要揮去半空中什麽看不見的東西。緊接著,他岔 開了話題:   “嗯,如果你願意,叫我威廉好了;夢蒂,可以嗎?”   “當然。”她微笑著低聲道。   “夢蒂,你看我們,怎麽談著談著,竟然從你的音樂,扯到人生與社會了呢?” 威廉的笑聲,對夢蒂頗具感染與吸引的雙重魅力,他自信地意識到這點,並恰到好 處地加以運用。   “我也不知道。這也沒有什麽不好呀,和你聊的每件事情,都挺有趣的。和你 交談真不錯。”夢蒂甜甜笑答。   “我更是。但還是讓我們重新回到你和你的音樂上來吧。元旦音樂會首次欣賞 了你的演奏,後來又聆聽了你的獨奏專輯,浮想聯翩,感觸萬千;剛才提了點批評 意見,其實,那隻是一種旁觀式的客觀評論,遠遠不是我真實的內心感受。”他頓 住,似欲言又止。   “那什麽又是你的真實感受呢?我希望能知道更多,”她已完全忘掉了拘謹: “甚至全部。”   “你看,陽光正明媚,讓我們出去透透新鮮空氣怎麽樣?”   “最好。”   校園生活區,火鳥緩緩駛入學生宿舍樓群......   大胡子陰鬱的目光,逐次掃過停車場,夢蒂的太陽鳥車不在那裏,於是他掉轉 車頭,折回主校園區方向......   弦樂係樓。夢蒂和威廉來到樓頂平台,放眼四望,如畫的校園景色盡收眼底: 這是一片地勢柔緩的亞熱帶丘陵,在早春陽光雨露的哺育下,碧綠譜寫了她起伏的 主旋律,忽深忽淺連綿延展開去,象湖泊,似海洋;深厚參差的是樹林,淺薄平整 的是草地,星星點點是零散花木、植物盆景。山坡上,平地中,各式各樣的小汽車, 象五顏六色的甲殼蟲,緩緩爬行於白練似車道;交織的車道曲折蜿蜒如帶,將山坡 綠地分割成莫名棋局,條條塊塊大小形狀不一;尖頂圓角,紅牆白瓦,掩映於鬱鬱蔥 蔥;鶯歌燕舞,藍天白雲,襯托在晴空萬裏;更有那莘莘學子,小人國裏的少男少 女,或結伴或獨行,或悠然或匆匆,總之勃勃生機,盡在青春洋溢之中......   他們漫步平台,且看且行,一時無語。最後,他們不約而同,於平台的一角立 停。   不遠處的樹林裏,傳來了陣陣悅耳的旋律......   “好美!”終於,他發出一聲讚歎。   “是的,很美。”她柔聲應和。   “聽,你聽,樹林裏傳來的,那舒揚清越、千回百囀的是什麽?”   “是鳥鳴。”   “是鳥鳴,是什麽鳥在鳴?”   “是百靈?還是夜鶯?”   “不是百靈,也不是夜鶯,那是你。”   “是我?”   “回到方才的話題,”他側身麵向她:“我覺得,對於你個人和你的音樂,最 能表達我心情的是雪萊的一首詩歌。”   “雪萊的詩歌?哪一首呢?”   “《致雲雀》--- 雪萊抒情詩中的名篇,世界文學寶庫中的精品。你讀過嗎?”   “那還是在剛上初中的時候,語文老師朗誦時搖頭晃腦的模樣,現在回想起來 還想笑。那時年齡小,對詩的內容不很理解,隻覺得挺美的。”   “沒有關係, 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再背誦給你聽,也算是我作為你的 一名忠實聽眾,和新朋友,對你的一片讚頌和期望。”   “有意思。請吧,威廉。”   “以前念得很熟的,好久不看,沒有把握能全背下來,出了錯誤,請忍住笑噢。”   “我會的。”她已忍俊不禁。   威廉清咳一下,以激情充沛、深沉渾厚的男中音,開始朗誦:   “《致雲雀》     你好啊,歡樂的精靈!     你似乎從不是飛禽,     從天堂或天堂的鄰近,     以酣暢淋漓的樂音,     不事雕琢的藝術,傾吐你的衷心。”   迎著他熱烈初迸的目光,她的表情是怡然的恬靜。     “向上,再向高處飛翔,     從地麵你一躍而上,     象一片烈火的輕雲,     掠過蔚藍的天心,     永遠歌唱著飛翔,飛翔著歌唱。”   一縷微笑劃過俏麗嘴角,她禁不住開始輕聲應和:“永遠歌唱著飛翔,飛翔著歌唱。”     “地平線下的太陽,     放射出金色的電光,     晴空裏霞蔚雲蒸,     你沐浴著明光飛行,     似不具形體的喜悅剛開始迅疾的遠征。”   主校園內,火鳥駛入中心停車場,徐徐而行。大胡子陰鬱的目光,掃過一輛輛停車......   轉過又一拐角,他一眼瞥見勞斯萊思與近旁吸煙的司機,他的麵色於是更加陰沉......   大胡子停車,息火,下車,立在原地冷冷觀察一下四周,然後徑直朝東,弦樂 係樓的方向走去,步履森然而沉重......     “整個大地和大氣,     響徹你婉囀的歌喉,     仿佛在荒涼的黑夜,     從一片孤雲背後,     明月射出光芒,清輝洋溢宇宙。”   她開始仔細端詳起他:伴隨著激越跌宕的音調,他此刻正洋溢著大氣磅礴的激 情,似千年沉寂的火山一朝勃發噴湧,浩浩原氣蒸騰彌漫向天穹;這是自由本體光 明一麵的完美展現,與原始陽剛人性升華的精神結晶。   她眼中的純潔漸漸燃起光芒,明亮的光波柔和流溢婉轉,似黃昏悄然躍上天庭 的第一顆星,那夏日清夜裏溫情不熄的啟明;這是少女情愫初開,因無意識而不含 迷人羞澀,那別種恬靜優美的自然流露。     “我們不知,你是什麽,     什麽和你最為相似?     從霓虹似的彩霞     也降不下這樣美的雨,     能和當你出現時降下的樂曲甘霖相比。”   校園內,大胡子走近弦樂係建築,他目光似鷹,捕捉到樓頂平台上夢蒂和威廉 留連的身影,於是加快了腳步;突然間,他發現弦樂係樓門口外,那一高一矮兩個 熟悉的男人身影,與另外幾個陌生青年正往來巡回著,並不時舉起手中的對講機, 見此情景,他調轉頭,向左近另一棟樓走去,步履森然而沉重......     “象一位詩人,隱身     在思想的明輝之中,     吟誦著即興的詩韻,     直到普天下的同情     都被未曾留意過的希望和憂慮喚醒。”   大胡子進入另棟建築物,步下層層樓梯,進入地下通道;幽深寂靜,陰冷昏暗, 這裏象是另一個世界,森然而沉重的足音,隨著他的前行響起......     “晶瑩閃爍的草地,     春霖灑落的聲息,     雨後蘇醒的花蕾,     稱得上明朗、歡悅、     清新的一切,都不及你的音樂。”   她與他的目光不期相遇,他的目光熱烈而迷惘,她的目光純潔又明麗......     “飛禽或是精靈,有什麽     甜美的思緒在你心頭?     我從沒有聽到過     愛情或是醇酒的頌歌     能夠迸湧出這樣神聖的極樂音流。”   大胡子走出地下通道,進入弦樂係樓最底層;向上望,樓梯通道空蕩蕩;側耳 聽,整座建築靜悄悄......   大胡子開始上樓,聲聲森然的足音,再次伴隨著沉重的節奏響起......     “什麽樣的物象或事件,     是你歡樂樂曲的源泉?     什麽田野、波濤、山巒?     什麽空中陸上的形態?     是你對同類的愛,還是對痛苦的絕緣?”   朱利安校園,一輛寶馬敞篷車駛入,駕車人是查理,悠閑自得的神情......     “有你明澈強烈的歡快,     倦怠永不會出現,     煩惱的陰影從來     近不得你的身邊,     你愛,卻從不知曉過分充滿愛的悲哀。”   他向她投去黑夜裏閃電般的一瞥,這一瞥蘊涵著那過分充滿愛的深情和悲哀, 悲哀與深情;她讀出了他眼中的奇異,可她讀不出這奇異中的含義。哦,美麗純真 的少女啊,歡快無涯是你陽光和鮮花生命的部分,愛的悲哀隻屬於那天生的癡情人。     “我們瞻前顧後,為了     不存在的事物自擾,     我們最真摯的笑,     也交織著某種苦惱,     我們最美的音樂是那最能傾訴我們哀思的曲調。”   他雙眸閃爍著淚光,她彎彎的秀眉微顰,喃喃地自言低語:“為什麽我們最美 的音樂,是那最能傾訴我們哀思的曲調呢?”     “可是,即使我們能擯棄     憎恨、傲慢和恐懼,     即使我們生來不會     拋灑一滴眼淚,     我也不知,怎能接近你的歡愉。”   大胡子登上樓頂上鍾樓,這座建築物的最高處。   掩身於陰影之中,透過敞開的窗戶,他俯視著平台上不遠處的夢蒂,和威廉......   他的目光,是至極的悲鬱......     “比一切歡樂的音律     更加甜蜜美妙,     比一切書中的寶庫     更加豐盛富饒,     這就是鄙棄塵土的你啊,你的藝術技巧。”     “教給我一半,你的心     必定熟知的歡欣,     和諧、熾熱的激情     就會流出我的雙唇,     全世界就會象此刻的我 --- 側耳傾聽。”   隨著那昂揚高潮的最後尾聲消逝在晴空,他神聖瞬間激情的渲泄告終。   他與她,相互凝視在一起,一時無言,此時無聲勝有聲......   終於,她收回目光,扭轉頭,去看那鳥鳴傳出的樹林......   “謝謝你還我這顆失落已久的珍珠。”側麵對著他,她輕聲說。   “謝謝你的聆聽和接受。”    “我的確喜愛這首優美的詩歌,隻是......"   “隻是什麽呢?”   “我還遠遠沒有飛到雲雀的高度,我的歌更不及她的動聽。”她轉過頭,重新 麵向著他。   “你具有她一切天賜的素質與稟賦,那就是天真和純潔,自然和歡快,與光明 和美麗。雲雀飛翔的高度,是靠自然而達到,而不是靠追求去企及;雲雀歡樂的歌, 是天然流露,不帶一絲雕琢痕跡的歌,而這恰恰正是你音樂乃至人格的特質,所以 從每種意義上講,你就是雲雀,雲雀就是你。”   “好吧,我也希望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但願我象詩中那雲雀,但願我是生活 中的雲雀。”   “但願你青春永駐,但願你美麗長存;但願你天真不改,但願你歡樂如一;哦, 但願,但願,一切的但願,歸化作一個那就是:但願你永遠是你!”悲矜波湧上臉 麵,他一下子扭過頭去。   “我當然永遠是我啦。”她笑言,一點不覺他的大起大落,或許以為他這又是 在背詩?   “那麽,我是不是永遠也是我呢?”他回過身來,神態有幾分迷離。   “是的,我們也該談談你啦。”她活潑道。   “談我的朗誦,還是談我的什麽別的?”他回過神來。   “我覺得,雖然這詩不是出自你手筆,你實在是一個詩人,因為你有著詩人的 激情。”她邊想邊說道:“這激情是一種真正男性的東西,他不是浮躁,不是狂暴, 而是...而是......對不起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形容。”   “我自以為,這是一種原始的男性陽剛之氣,於光天化日下升華了的結晶。”   “升華二字,用得最妙。”   “打住吧,小姐,我們這樣豈不是在相互標榜?”說著他大笑起來。   她也跟著微笑,她微笑得明媚又嫵媚;湛藍如洗的碧空下,她燦爛的微笑比千 萬朵盛開的鮮花加起來還美麗。   鍾樓上,陰影內,大胡子沒有笑,他想哭,卻哭不出......   校園內。寶馬 緩緩駛入中心停車場,駕車人查理左右張望,尋找著停車空位; 突然,他發現了勞斯萊思和司機,不覺麵露疑惑;緊接著,他又發現了停在附近的 火鳥:這車一定在哪裏見過,而且不止一次,查理極力思索著,眉頭越皺越緊......   夕陽西斜。弦樂係樓平台。   威廉看一下表,抬頭麵向夢蒂:“時間在飛,一轉眼下午就要過去。可以問問, 今晚有什麽安排嗎?夢蒂,如果沒有的話,我想......"   “我已經另外有約了,真對不起,威廉。”紅暈忽然湧上麵頰,連她自己也不 清楚原因;還有,為什麽要說對不起,話出口了方覺有問題。   他微微一笑:“也好,我正好也有一些商務亟待處理。真是做不完的俗務,走 不盡的歧路,沒有辦法。其實,我不應該企妄得寸進尺。”說到這,他象是突然想 起了什麽:“那麽,下周六晚上你會不會有空?如果你不介意我問。”   “我還沒有安排,不過應該會有時間吧,怎麽?”她抬眼望著他,略顯緊張的 神情。   “是這樣的,下周六,是思微二十周歲生日,公司將舉辦一個盛大的慶祝晚會, 屆時將有許多有意思的節目,所以我想邀請你參加。”他用的是自然隨便的語調, 眼睛卻緊釘住她,看她的反應。   “能去著名的思微一遊,而且是參加這麽一個有意義的晚會,當然好極了。這 是我的榮幸,謝謝你的友好邀請,威廉。”她有的隻是天真的興奮。   “你的接受是我的最大榮幸!”他鬆了一口氣,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隻是......"她忽然又麵露遲疑。   “隻是什麽呢?”他再次緊張起來。   “沒有什麽。”口中這麽說,她仍舊在遲疑。   他一下子察覺到她的心思:“是不是想約個伴一起來?”他關切問。   “他的名字叫查理 。歐文。”紅暈再次湧上麵頰,教她一點沒有辦法;另外, 為什麽在說查理的名字時,聲調有幾許艱澀?   “原來是名律師查理,我與他曾有過一麵之交。”他知道自己故作的瀟灑她會 當真:“明早,我會親自發正式請柬給你們,如果你再想起更多朋友,可隨時EMAIL與 我,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一律歡迎!”   “再次感謝,威廉。”   “不客氣。噢,我不能不走了,占用了你這許多時間。”   “哪兒的話。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還想再在你們這美麗的校園兜一兜。”他隨手指指樓外:“另外 在學生餐廳用頓便飯,親身體驗一下當年我曾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大學生活。”說 著,他爽朗大笑起來,全然沒有注意到 ---   突然間,夢蒂呆在了那裏,她麵向樓外校園,盯著遠處一個移動物體,注目凝 神 --- 那是一輛快遞郵車。   郵車遠去,漸漸看不見了。慢慢回轉過頭來,她那帶著無比驚異的秀美的眼睛, 緊緊盯在他臉上;她的麵頰,因嚴肅而略顯蒼白,這幾乎使她更加美麗。   “你怎麽啦?夢蒂,沒有哪兒不舒服吧?”他不安地問。   “我真傻,本該早些時候就想到。”她喃喃低語,象是對他說,又象是隻對自己說。   “想到什麽呀?夢蒂,能不能告訴我知道?”   “原來你就是那個神秘的送花人。”   鍾樓上,逆光中,大胡子佇立在原地;渾茫而陰鬱的目光,一刻不離夢蒂、威 廉;他麵無表情,身子動也不動,象一座冰冷的雕像豎在那裏......   校園那邊,中心停車場,查理停好車,快步向弦樂係樓走去......   平台上,威廉正麵向著夢蒂,帶著熱忱而莊重的神情,以寓嚴肅於灑脫的語氣, 他對她傾訴道:   “親愛的夢蒂,是的,送花人是我,我就是那送花人,但這又有什麽關係?不 論從何種意義。天真無瑕的少女,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作為造物主精心選擇的人間 代表,你的存在生就是一個神跡:你是聖潔的象征,美的闡釋,善的典型,歡樂的 載體,藝術的播種者,與光明的化身;天上的讚美歸於上帝,人間的讚美歸於你 --- 這所有女性乃至整個人類真善美的結晶體。你特異的存在本身就承載著你的使命, 教你無從回避;什麽是你的使命?--- 你的使命的定義叫自然,就是通過你自自然然 的存在,向人間展示天堂裏的光明。所以,當任何具有人之常情的男子見你,從而 產生了傾慕乃至愛意,這正常得就象人們駐足於美花,留連在月下,一點也沒有什 麽稀奇。再所以,當你邂逅到這類不期而遇的傾慕,既不必詫異,也不必歡喜,更 不必歎氣,為什麽?因為美麗的鮮花從不憂慮或疑懼那真正的愛花人,這裏有情聖 歌德的不朽詩句為證:‘如果我愛你,這與你何涉?’你可以仔細琢磨她真摯、深切 的含義。好啦,我可真走了。請多保重,我們下周六再見!”   言畢,他瀟灑向她揮一揮手,回轉身,大步朝樓梯門口走去......   夢蒂呆呆站在原地,目送著威廉的離去,直至他的身影,最後消失在樓梯門後 ......   鍾樓上,大胡子自陰影中探出身,陰鬱的目光轉瞬迸出火焰,煉獄中的火焰似 離弦之箭,直直射向平台上孤零零的夢蒂;他象隱伏於高高山崖上的一隻鷹,正時 刻準備著飛撲向它的準獵物 --- 那山澗清泉邊悠然飲水的小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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