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持美人

二十一世紀中國人寫的《罪與罰》。
正文

《今夜星光燦爛》

(2004-07-22 11:13:44) 下一個
清晨,林中的鳥兒在歌唱。 朝陽斜射在湖上,鋪展開萬道波光粼粼,自由的沙鷗開始在波光上展翅飛翔,又是 晴朗的一天。 夢蒂起床了,一邊梳理著純金色的秀發如瀑,一邊愉快地道聲肖邦早上好。 她象往常一樣,來到窗前,推開了窗戶,清鮮的氣流迎麵撲入懷中,好爽。她深深 汲飲著含露的晨風,初醒朦朧的美目,忽閃著泛起瑩瑩光波,向太陽升起的地方眺 望:那裏,旭日正吻別地平線,彩雲似錦,朝霞如火,綴滿千裏天幕。 夢蒂微笑了:一個好天氣就是一天最好的祝福,沒有理由不感恩。 耳畔隱約響起音樂聲:怎麽,大衛大清早就在彈琴?懷著幾分疑竇,她循著琴聲走 出房門。 夢蒂步下樓梯,抬眼望見鋼琴前的大衛,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的頭發蓬鬆,麵容憔 悴,象是一宿沒睡,昨晚散步時的神采竟全都消失了蹤影,隻有他的琴聲仍燃燒著 某種內在的激情,此刻他彈的是貝多芬「悲愴奏鳴曲」第二樂章。 她在他身後立停,默默地看著,聽著,她知道他知道她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後。 一曲終了,尾音是沉重的堅定。大衛回轉過身,眼中隱隱含有淚光,臉上混合著感 動和悲愴。 “早上好,夢蒂。”他的微笑雖不自然,卻見熱誠。 “早上好,大衛。” “晚上休息的好嗎?” “非常好。你呢?” “嗯,也好,雖然睡得不很多。”他試圖掩飾什麽,明知那隻是徒勞。 “你的麵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她麵含關切。 “沒事,呆會兒休息一下就會好的。” “深夜是「月光」,清晨卻是「悲愴」,又有什麽靈感了嗎?--- 如果不是秘密的 話。”半調皮半認真的語調,直覺告訴她他的異常一定與她有關。 “很抱歉打擾了你休息,我......” “哪兒的話。我告訴過你的,我喜愛靜夜裏「月光」的情調,你的「月光」彈得又 特別有感情,讓人不知不覺就身處其境。” “是的,你告訴過我的。多少次,我們一道凝望著湖上那一輪明月,靜靜地共賞 「月光」。”他陷入了回憶的恍惚。 “所以呢,我不在意你天天晚上彈她 --- 如果你願意。聆聽著「月光」進入夢鄉, 還有什麽比這更甜美的享受。”她很想逗他高興起來,不料結果卻適得其反。 “從今以後,我將每晚彈這「月光」,隻是......”他說不下去了,猛地扭頭向窗外。 “隻是什麽呢?” “沒什麽。” “哦對了,猜猜看昨晚我夢見了什麽?”她忽然想起什麽,興奮道。 “對不起,我猜不出。”他沙啞的聲音說 ---“反正不會是我。”他臉上抑鬱的表 情說。 “我夢見了你。” “我?!”他的心一下子蹦了起來。 “是的,想不到吧。”她兩眼盯住他,故作神秘地。 “那我在你的夢裏做什麽呢?”他輕描淡寫地,同時心跳加劇。 “你在指揮你的樂隊,於一個盛大的音樂會上,演奏你的「愛與生命交響音詩」, 音樂會獲得了巨大成功,想起來真讓人興奮。”她沉浸於夢的回憶。 “謝謝你的美意,可是人們說夢與現實總是相反的,所以 .....”心潮來得快去得 也快,他剩下的隻有苦笑。 “可是人們也說,如果兩個人同時夢到同一樁事情,那夢就一定可以變為實現,昨 晚你夢到了什麽?”她隻是純真無忌。 “那...我們倆的夢都難以實現。”她的純真教他心兒欲碎。 “你到底夢到了什麽呢?記得你曾說自己最善於做各式各樣的美夢。” “除了你,就是你,日日夜夜,天複一天,我還能再做什麽其它的美夢。”他胸中 的江河幾乎決堤。 “......”兩朵紅暈驀地飛上麵頰,真說不清是驚惱還是歡喜,她呆在那兒不吭氣了。 片刻沉默。 “夢蒂。”---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條生與死的起跑線上。 “嗯?” “有件事情想告訴你,你聽了一定會非常高興。”--- 咬緊牙關,心一橫,他衝出 了起跑線。 “我聽著呢。”眼睛不看他,她低聲道,咬了咬下嘴唇。 “夢蒂,這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天了。”--- 不能停,不能停,他竭盡全力向前 衝,不回頭。 “什麽意思?”她仰起秀美的額頭,麵容霎時變得緊張而嚴肅。 “你 --- 自由了!”--- 他一躍向空中,雙臂高高舉起,飛越過那深淵天塹...... “我,自由了?!”她一下子愣在那裏。 “是的,你,自由了!”--- 卓立於對岸高峰,他回首俯瞰,淚下如雨...... “......” “我今晚就送你回家 --- 如果你不介意再在這兒多呆幾個小時。” “自由...回家......”她還是呆呆在那裏,喃喃低語。 “夢蒂,我當初用卑鄙的手法將你劫持,幾個月來,狠心剝奪了你的人身自由,施 以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我給你和你的家人,帶來了噩夢般的傷害和痛苦......” “大衛!”她叫道,象是剛剛從夢中驚醒。 “請讓我講下去,我知道寬容是你的天性,悲憫在你的心靈,但是你可知道,你的 寬容更凸現了我的卑劣,你的悲憫更反襯出我的殘忍,這天使湖的湖水也難洗我的 罪孽深重,我......” “請停下,求求你!”她發出帶著哭腔的聲音,轉身跑開去,他不知所措地跟上去。 亭亭立於明亮的落地窗前,她凝神望著窗外:燦爛陽光下的湖景象一幀巨幅油畫似 的鋪展開去,藍的是天,綠的是水,白的是雲,自由的是天上翱翔,地上騰躍,和 水中暢遊著的無數生靈...... 夢蒂回轉過身來,重新麵對著大衛,他們的目光融合在一起。 “這麽說,你終於自那強橫的神秘詛咒中掙脫出來了?”她的聲音流自心靈的溫泉。 “我曾經對你說過:當我獲得了自由,你也就獲得了自由!”他的聲音是苦痛結成 的大理石。 她微笑了,她雙眼飽含著晶瑩滾動的淚花微笑。 他也微笑了,他的微笑浸透著凝重深邃的淚花。 微笑如歌消逝後,他們一同陷入沉默,這是最後的一天,他們同時在想,這想寫在 了他們的臉上。 “夢蒂,這裏還有一個好消息。”他最終打破沉默。 “還有一個好消息?”她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昨晚開了個夜車,終於將「愛與生命交響音詩」的主題樂章最後完成。” “真的!” 她接過他遞上來的樂稿,急急讀了起來,讀著讀著,她的雙眸燃起明亮的光芒,熠 熠光芒流波婉轉,瑩瑩生輝,逐漸由那樂稿,移轉到他的臉上。 他的目光勇敢地迎上,再不帶一縷悲苦和彷惶。 衝他明璨一微笑,她放下手上的樂稿,扭轉身向樓上跑去;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他 會心地笑著搖搖頭,再向鋼琴走去。 當她重新出現在樓梯頂端,手中多了一把小提琴。 拉起來,彈起來吧,天地間美的樂音 --- 這靈魂的折光,人性的回聲,和神話的啟明。 她的心靈隨著音波冉冉升起,穿越窗戶洋溢於大氣;她的情愫傾吐七彩濱紛,匯聚 成最單一純淨的光明;天國的拱門向聖潔的靈魂敞開,美的真諦不可言喻。 他的雄沉波瀾湧起,原始的燥動呼喚著群星;他的思潮漫過浩渺穹宇,神馳向那唯 一俯瞰的眼睛;於追求升華中追求永恒,愛的生命永不凋零。 為譜寫一曲愛,美與生命永不止息的頌歌,他們合一! 黃昏,晚風布局大氣,暮靄如朝霞絢麗,波湧向西天半壁,於日常向太陽告別的儀 式裏,莊嚴地靜穆無語。金波浩湧的湖麵上,仍有零星沙鷗數點,低鳴著飛來掠過, 遲遲不忍歸去。 大衛家餐廳。大衛和夢蒂,分坐於長長餐桌的兩端,正在用最後的晚餐。 餐桌上豐盛的食品、精致的擺設,和他們第一次共用晚餐時的似曾相識,不同的是 人的神情與心境。他們都用得很少,話更有限,各自想著重重心事,默默體驗著即 將分別的情愫。晚餐成了一個儀式。 晚餐完畢,兩人都坐著沒動,他們知道:時辰到了。 “我走後,你有什麽打算?”首先打破沉默,她低聲道。 “我已經全部計劃好了。”他的語氣凝重。 “可以談談,具體什麽計劃呢?” “原諒我暫時還不能透露。” “為什麽?”她揚起秀眉彎彎。 “這是我個人的計劃,僅此而已。” “可是...我也想知道,這已經不完全是你一個人的事情。” “你自然有權知道,你不久就會知道。” “你好象有什麽大事瞞著我。”她越發感到不對勁兒。 “請放心,我一不會重蹈自我沉淪,二不會再去殘害他人。” “這些你不用說我心裏也有數。” “那你相信我嗎?夢蒂。” “我完全相信你,大衛。” “謝謝你的信任。那麽,讓我們動身吧。”他抬起石頭般的身體,站了起來。 “可是......”她坐著沒動。 “還有什麽?” “你隻是告訴了我你將不做什麽,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將要做什麽。” “我說過,你很快就會知道。” “能不能現在呢?”她的倔勁兒上來了。 “夢蒂!”乞求的口吻更暴露了掙紮的心靈。 “在獲悉你的計劃之前,我不動身。”她賭氣了。 “夢蒂,不要孩子氣。” “怎麽,你還想再劫持我回家嗎?”說著,她惡作劇似地一笑。 他呆立如雕塑,一絲也笑不出。沉默。她隨手拿起一本畫報翻閱。 “好吧,你去清點一下行李,完成最後的準備工作,我們隨即啟程。” “......”她仍就翻著畫報,很專注的神情。 “路上我告訴你一切,這是最後的讓步。” “好吧。”放下畫報,她抬起頭來,衝他嫣然一笑。 夢蒂上樓去了,客廳裏剩下大衛一人。 形單影隻,佇立於落地窗前,他遙望著西方天幕:那裏,黃昏就義般一步步向黑暗 走去,攫人魂魄的蒼茫瞑色裏,瑰麗的夕陽,幾經沉浮,最後拋撒向雲霞一抹金色 的回光,尊嚴地完成了她輝煌的墜落,霎時間萬籟俱靜,大氣於沉寂中顫栗,傾聽著 夜神迫臨咚咚森然的足音;曾幾何時,於無聲處,長庚星已悄然躍上天庭...... 遠方,遙遙傳來了晚禱的鍾聲。 “哦,我不知道,此刻這遼闊穹蒼,可是我心靈的反照?”他長嘯般低吟。 緩緩走過去開了立體聲音響,一小段幽沉低婉的旋律隨之響起,普契尼歌劇「托斯 卡」詠歎調「星光燦爛」的前奏,即刻,應和著唱片中多明戈的節奏,大衛開始引 吭高歌...... 樓上,夢蒂在自己的房間,一邊哼著「愛與生命交響音詩」主旋律,一邊收拾著自 己的東西。“回家啦!回家啦!我馬上就要回家啦!”按捺不住的激動和喜悅,綻 開在她明燦的臉龐,與窗外的晚霞交相輝映。 走去大得象小房間似的壁櫥,她將琳琅滿目的高檔服裝、鞋帽、首飾等,再一次細 致地擺擺好、掛掛正,春夏秋冬,各歸其類。這小小精品店是大衛花在她身上無數 心血中的一種,可她一件東西也不準備帶回家去,雖然他讓她全部打包。不是對這些 高質精美衣物沒有少女天然的喜愛或眷戀,更不是對大衛還隱隱懷有怨艾,不想要 的原因她自己也說不清。 來到衛生間,輕掩上房門,隨之嬌紅嫩綠的短裙內衣化作流水落花,紛紛揚揚飄落 在地,霎時,明亮寬大的梳妝鏡,映托起一個天然無牽掛的普賽克,皚皚如雪瑩瑩 似玉,曲線柔和波浪婉轉,於是天使美在人間,美在天鵝的頸項,美在噴薄的乳房, 美在圓潤的臀部,美在妖嬈的雙腿雙臂,美在每一方寸,直至各個若隱若現的間隙, 美到極至如夢似幻,更奇妙的是遍體通身,隱隱放射著聖潔的光輝。 千點萬點晶瑩的水珠,匯合成滾滾暖流傾灑,水花飛濺編織起密密雨幕;白茫茫雲 霧蒸騰深處,傳出少女情不自禁的歡笑聲聲。洗吧洗吧,盡情地洗吧,洗去記憶的 層層陰翳,噩夢醒來生命更加清澈光明。 維納斯出浴了,輕輕拂去渾身上下不忍離去的水滴,熱風吹起滿頭秀發如雲;再慢 慢地,動作優雅而嫻靜,從裏到外,一件件換上自己來時的衣裳,最後亭亭立於鏡 前,一個身著典型女大學生裝束的美麗身影:貼身泛白的牛仔褲,飄柔的淺花襯衣, 青春自然洋溢,淡雅中見萬種風情。 凝望著鏡中似曾相識的自己,不知不覺地,少女已是淚眼朦朧。 回到臥房,最後檢查一遍,將席夢思床罩鋪鋪平,把沙發椅擺擺正;樂譜、書籍一 應文具,排放得整整齊齊;再有梳妝台上的花瓶,一大束紅玫瑰仍嬌豔欲滴;最後 是那把小提琴,她劫難的起始、轉折與終結的見證,印上了她深深的一吻,鄭重地 放回那特製的橡木琴台上。 做完這一切,她環顧室內:一切看上去和初次見到時的一樣。什麽都不缺了,又好 像缺少了什麽,一種莫明的悵悵,驀然湧上心頭,她停止了哼唱。 再沒有什麽可以收拾的了,大衛在樓下已經等了許久,最後望望整潔而空蕩蕩的房 間,她心裏忽地一酸,趕緊提起塞滿了樂稿筆記的書包,快步向門口走去,拉開了 房門...... “星光燦爛,大地飄香,她滿身芬芳地走來,飄入我渴望的胸懷......” 夢蒂不由停下了腳步,輕手放下書包,倚靠著一根走廊圓柱,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大衛歌唱,不知道他竟有這麽一副美妙的歌喉,並且技巧相當不 錯,那高音C居然也能唱得明亮而穩定,但更讓她感到驚奇的,不是他的歌聲本身, 而是蘊含於這歌聲中的那更深的東西。 這可是一首死前的天鵝之歌呀,黎明前的黑夜,星光燦爛下,藝術家卡伐拉多西走 上刑場,滿懷著苦痛的深情,遙遙向他永恒的愛人傾訴:“甜蜜的親吻,銷魂的擁 抱,讓我的心兒顫栗;雙手揭開她的麵紗,她的美麗展露無遺。這愛情的夢幻已經 永遠消散,時光流逝不再複返,我即將在絕望中死去,盡管直到此刻,我還是那麽 珍惜生命!” 哦,大衛呀,大衛,為什麽,為什麽你在這個時刻,唱這首歌,唱得那麽字字帶淚、 聲聲含情?唱得我的思緒波動,心兒不寧;可你不是那卡伐拉多西,我也不是那托 斯卡,我們的關係剪不斷理還亂,一切將取決於那未知的明天。別了,大衛,今夜 的滿天星光,對我一定無比燦爛,希望對你也一樣。 一曲終了,他們相會在樓梯的兩端,他抬頭仰望著她,望著她麵目一新的穿著;她 低首俯視著他,望著他深重的表情。最後,他們眼睛凝視著眼睛,透過眼睛凝視著 心靈,良久,默默無語。 終於,她低垂下眼皮,啟身款款步下樓梯。 放她經過他身旁,他抬腳上樓去。 “大衛,你...上樓去做什麽?”她回轉過身。 “我去拎你其它的行李。”他停住腳。 “不用啦,都在這裏了。”她指指自己肩上的書包。 “收拾了半天,就這點東西?”雙眼盯著那書包,他眉頭微鎖。 “嗯。” “其它的東西,你不拿我也不強迫你,可是,你的小提琴呢?” “那不是我的。” “現在是了。” “可大衛,我不能......” “不能什麽?” “那是你伯父留給你的瓜奈裏名琴。” “這並沒有什麽不同。” “你知道,我從來不收這樣的禮品。” “這我當然知道,可這不是禮品,更不是什麽補償品。” “那這是......” “我隻是希望物盡其用,你知道我不拉小提琴。” “那你可以......” “世上一切與藝術有關的東西,本不應該有任何人為的市場價值。” “我指的並不完全是她的價值。” “夢蒂,當初,這‘那波裏的夜鶯’在我的裹脅下,成了我犯罪的幫凶,你這場災 難的起源;後來,她又給你送來了唯一的溫暖和慰藉。所以可以理解,你對她的感 情複雜而矛盾。今天,如果她帶給你的不僅僅隻是痛苦的回憶,請你收下這記念品。” “記念品......”她喃喃低語,若有所思的神情。 “說記念品也並不確切,你實在需要一件與你水準相當的樂器,況且你對她已經得 心應手,你們倆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無縫渾然一體。” “這......”她仍在遲疑。 “夢蒂,如果你執意拒絕收留她,不光從此埋沒了她,更讓人難過的是對不住你的 音樂和聽眾。” “那...好吧,難得你這樣講,我隻有收下。說心裏話,我也不舍得和她分離。謝謝 你,大衛。” “是我應該謝你!” 他們一道上樓,來到她的房間 --- 這是他的第一次,在與她同處的這些日子裏。 他走過去,將小提琴放入琴盒,轉身遞予她,她接了,低低道聲謝;他隨手取過她 的書包,他們眼睛互相回避著對方,沒有多餘的話語。 他們下了樓,穿過客廳向門口走去,忽見肖邦從沙發上跳下,徑直奔向夢蒂,它明 白了什麽事情要發生,哀哀叫著讓人不忍卒聽。 她放下小提琴,彎腰抱起貓咪,依依不舍輕撫著它雪白的絨毛。 “好好的,親愛的,我希望你一直好好的。”分離的傷感搖曳在她的聲音。 “它會永遠想你。”他說。 “我也會永遠想你,我保證過段日子就回來看你。”她的動情真切而優柔。 “它將等著你。我們走吧。” 忽然她又想起了什麽:“李斯特呢?”說著眼睛四下張望。 “怕它鬧騰,讓我拴在後院了,時間不早了,夢蒂。” “好吧。” 她輕輕放下貓咪,立起身來,最後望一眼這客廳,客廳裏的樓梯和鋼琴;那飽含幽 情的目光,發出了一道無聲的歎息,她調轉過頭,向門口走去。 下了山,他們來到湖邊小碼頭,默默上了小船。他起動馬達,小船旋即駛離岸邊。 她獨自坐在船頭,眺望著湖麵上的朦朧,睜大眼睛尋找著什麽,找到了,終於找到 了,暮色中飛翔的沙鷗,那天地間自由不羈的象征,她深情的目光道聲珍重。 小船渡到了對岸,下了船,他們走向車庫;她看到,她的太陽鳥已被洗刷一新。安 放好簡單的行李,還是沒有多餘的話語,他駕駛,他們起程。夜色更濃了。 太陽鳥拐上車流滾滾的公路。大衛伸手將一張CD盤推進唱機,優美歡快的旋律頓時 注滿車內空間。 “你的門德爾鬆,我聽過許多遍了。”他顯得興致勃勃。 “你告訴過我許多遍了。”她淡淡地。 “可現在我又有了新的體會,不吐不快。作為成名作,她幾近完美;但在個別段落 的處理上,我悟出了一些不同意見;比如說第二樂章如歌的行板,似乎應該在那恬 靜的明亮上,塗抹上一層淡淡的、孤高的憂鬱......” “大衛......” “請讓我先分析完你再發表意見,夢蒂。這憂鬱的尺度分寸很有講究,過濃了,與 整個樂曲的風格不相協調;過淡了,缺少色彩變化和起伏婉轉,微妙中見精髓,這 裏重要的是...咦...你做什麽?夢蒂。”他的宏論被音樂的嘎然截止打斷。 “不要耍花招,大衛。” “怎麽?” “不要想誘使我忘記現在是什麽時候。” “請再等一下。” “請履行你的諾言,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的事和你已經沒有關係。” “你真的這樣認為?” “我的十字架,由我自己來背負!” “太晚了,這已經不可能了。” “主啊,救我脫離這時刻......” “告訴我,你計劃做什麽?什麽事讓你的心情這樣沉重?” “哦,夢蒂,我不能......” “你能,大衛,勇敢些!” “我很勇敢,可是......” “如果你不告訴我,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夢蒂,你不會......” “我會的,請別讓我失望。說吧,大衛。” 他雙臂挺直,兩手緊緊把握著方向盤。 “送你回家,向你家人謝罪懺悔後,我即動身去見喬治警長。” “去見喬治警長?什麽意思?” “我去自首!” “自首?” “對,自首!去招出全部事實真相。” “什麽事實真相?” “我劫持你的犯罪事實真相。” “可,那都已經成為過去了呀!” “在你內心,這可能已成為了過去。” “是的。” “那是因為你太寬容,太善良。” “換了你,也會的,我相信,因為後來又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情。” “但是在法律上,這絕對沒有成為過去,不論後來發生了任何事情。” “可是我不打算起訴你。” “劫持是重刑事犯罪,不需要受害人提出起訴才能立案,提出起訴的是警方和州檢察官。” “那...如果我保持沉默,警方怎麽會知道真相?” “夢蒂,你太天真,你有沒有想過,你回家後,警方將找你質詢?” “我當然想過。” “你準備怎樣回答他們?” “我還沒有想好,我需要和家人,可能還有律師商量。” “我已經替你想好:你隻有兩種選擇,或是道出事實真相,或是欺瞞警方。” “難道就沒有第三種可能?” “絕對沒有!” “你能肯定嗎?讓我再好好想想......” “不用再想了,夢蒂。基於我們的尊嚴、人格和道德,我們不可能編造出一個什麽 私奔的故事去欺騙警方和社會;我也絕對不會利用你的寬容和同情,請求你替我遮 掩罪行。所以,我們其實隻剩下唯一一條路,那就是我對我的所作所為擔負起全部 責任。” 片刻沉默。 “那...可能的結果將是什麽?” “接受法律的公正審判。” “你不會...被判刑吧?”她顫抖著問。 “一定會。少則幾年,多則十幾,二十年;噩夢醒來是早晨,我將獲得新生!” “哦不!大衛,我不能,我不能眼看著你,你的一生,你的才華、前途和事業,就 此因為我而毀去。”她的聲音已是淚雨繽紛。 “哦,夢蒂,你......”他一下子仰起頭來,仿佛受到了重重的一擊,痛苦得發不 出聲音。 “當心!!” 隨著夢蒂一聲驚呼,大衛還沒反應過來,隻覺得方向盤突地被扯向右邊,緊接著一 聲刺耳的近距離喇叭長鳴,一輛巨型拖車,呼嘯著自左車道迎麵擦身而過,好險! 大衛不覺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才意識到:就在方才自己失控的刹那間,夢蒂及時伸 出援手,將偏離直線,歪向左車道的車子拉回了正軌。 “哦,夢蒂,謝謝!”後怕讓大衛幾乎全身虛脫了,他不敢繼續再駕駛,將車子緩 緩拉到路肩停下。二人先後下了車。 “哦,夢蒂啊夢蒂,你怎麽能這麽說。你這麽說,叫我怎麽能夠承受?!”他的語 調,浸透著感動之極的悲傷。 “大衛,不要這樣。我隻是說出了我所想的。” “可是你怎麽能這麽想!明明是我幾乎毀了你的一生。我種下什麽,我收獲什麽, 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大衛,你的確曾種下罪惡,可我現在看到的是,你正在努力將這罪惡的種子鏟除。 法律不應該懲罰一時失足,但已經悔改的人。” “感情替代不了法律。更何況,我並不是一時失足,我也還沒有徹底悔改;你不知 道,我心的罪惡比我行為的罪惡,更深,更重。” “法律的懲罰,解除不了心的罪惡。” “讓法律懲罰我行為,我自己懲罰我心。” “你已經並且正在得到懲罰:你痛苦的悔恨就是對你最嚴酷的責罰,為什麽還需要 其它?” “夢蒂,你就讓我去吧,就算不是懲罰,這也是我必須償還、彌補的法律責任,和 社會公義。” “可是我實在不能眼見你遭受這新的致命打擊 --- 在你痛改前非,重新開始起步的 時候。” “夢蒂,我們別無選擇。” “等一等,大衛,讓我們再冷靜考慮。” “我已經反複想過了,一切已是無可挽回,我......” “大衛,請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他不再聲響。她輕咬著下唇,陷入了思索...... 一輛警車,象是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悄然停在了他們後方,保持著安全距離,警 燈開始耀眼閃亮...... “我們要有麻煩了。”夢蒂緊張道,沒有更多考慮,她躬身移入車內,又扭頭向大 衛:“請千萬不要多說什麽,大衛。” 大衛一下子呆住,為這突發情況,於此非常時刻。在刺眼的警燈下,眼見從警車上 下來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員,搖搖晃晃著一步步走近。 “晚上好,先生。”警員先發了話,上下打量著大衛。 “晚上好,警官先生。” “有什麽事我可以幫忙嗎?”警員的口氣明顯透著警惕。 “噢,沒有,謝謝!” “可以問問,你們這是在......”警員踱著步子,在大衛身旁繞個半圈。 “我們在商量一些事情,私人事情。” “私人事情...唔......”警員撇下大衛,來到車前,彎腰自前窗向車裏望去。車內, 夢蒂安靜坐在駕駛座位上,臉上多了副茶色墨鏡。 “晚上好,警官先生。”夢蒂衝警員微微一笑,背光陰影中,清晰的是她那整齊潔 白的牙齒和嘴角彎彎向上美妙的口型。 “晚上好,小姐。一切都好嗎?” “自然。我們方才在商討一個問題,對不起將車子停在了這路肩上。” “路肩停車並不違法,可以問問你們倆的關係是......” “他是我男朋友。事情是這樣的:他擔心我離家日久,主動送我回家看望父母;可 他近來工作非常忙,讓我很不放心,我不相信他能自己照顧好自己,於是我們和平 地爭論起來。就這些,謝謝你的關問。” “原來是這樣。這是我的職責,很高興為你效勞。” “那麽,還需要檢查證件嗎?”她輕柔問道,甜美的聲音可以迷醉任何男人。 “不...不用啦,你們並沒有違規。隻是想提醒你們,車停在路肩上不很安全,你知 道,有些車子就是不長眼睛。” “謝謝你的好心提醒,我們馬上離開。祝你有個愉快的晚上,警官先生。” “謝謝合作。晚安,小姐。” 警員躬身離開夢蒂,經過大衛身旁,低笑著捅他一下:“喂,夥計,你有位絕妙的 女朋友,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噢,對她好些,嗯?” “自然,警官先生。晚安。” “晚安。” 警員搖晃著朝自己的座車走去。不知所措地,大衛也鑽回車內。 “噓......”夢蒂呼出一口長氣。 “你為什麽對警官那樣說?” “我隻有這樣。” “哦夢蒂,你又要出什麽新花樣,請尊重我的決定。” “我想通了,我尊重並且支持你的決定。”她沉思道:“雖然它不一定正確,但正 象你說的,我們沒有其它更可接受的選擇。” “謝謝你增添了我的勇氣和力量。” “我們走吧,夜長夢多。”說完,她輕歎一口氣;發動車子,上了路。 路肩上,警車仍停在原地。大個子警員呆坐在車內,竭力思索著什麽,漸漸地麵露 狐疑之色,他抓起微型電腦,一邊回想著一邊鍵入“車牌號:F...A...X...3...8... 5......” 夢蒂駕駛著太陽鳥,開到前麵一個十字路口,停車等著紅燈;綠燈亮了,她出其不 意打了一個U字轉彎,折回了原路。 “怎麽回事?夢蒂,你怎麽打回頭了?”大衛失聲叫道。 “安靜,大衛,你很快就會知道,現在請讓我專心開車,安全第一。” 警車內,大個子警員兩眼盯著電腦屏幕,突然自喉嚨發出一聲低沉的驚呼:“我的 天!”他一把抓過無線電話筒:“警車154報告:緊急情況,十萬火急!給我接特案 組喬治警長,快,要快!......” 夢蒂的太陽鳥,夾裹在滾滾車流中,向南疾駛而去...... 大個子警員對著無線電台高聲呼叫:“喬治警長嗎?我...我發現了夢蒂的座車,實 ...實際上,車內的女郎極有可能就是夢蒂本人,有個男人和她在一起。方位,城南 傑佛遜路,75和695號高速路之間......” 無線電台傳來的聲音異常急速而嚴厲:“為什麽不馬上截停,檢查證件?!” 大個子警員緊張得聲音發顫:“截...截停了,噢不,不是截停,是...是正好撞上 了,忘了檢查證件,又...又放了,那車就在前麵,不會超過兩三英裏......” “立刻給我追上去,招呼附近區域的同伴一起行動,封鎖整條傑佛遜路,一輛車、 一個人都不許放過。我馬上請示局長下令,全城警員出動!” 一輛警車,警燈飛旋,警笛大作,超越公路上一輛輛車子,風馳電掣向北疾駛...緊 接著是第二輛,第三輛...... 太陽鳥駛離大路,拐入林區小道,大衛回首睜大眼睛望去,隻見遠遠近近幾條主幹 線上,一道道車燈串成的光線漸漸陷於停滯,無數警車飛來竄去,警燈耀眼,警笛 聲聲,出現在四麵八方,空中又傳來了直升機的巨大轟鳴聲,整個場麵煞是駭人...... 太陽鳥馳回天使湖,在車庫門前停住。大衛、夢蒂下了車,分別從車子兩側。 “夢蒂,原諒我現在沒有心情開這種玩笑......”他的語氣強壓著氣急敗壞。 “我沒有開玩笑,大衛。”她的語氣溫文爾雅。 “可是你剛才明明說過......” “我沒有改變主意,我尊重並且支持你的決定。” “那你怎麽把車開回來了?” “音樂會過後,我陪你一起去見喬治警長。”她的聲音平靜得象麵前的湖水。 “..................” “我喜愛天使湖這仲夏的景色,三個月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她柔婉補充一句。 “..................” “大衛,怎麽不說話?” “..................” “大衛......” “為什麽?”終於,他發出一聲心底的哽咽。 “嗯?” “你粉碎了我已經裂碎了的心!”他的聲音是悲哀至極後的平靜。 “大衛,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我真希望我能夠不想,什麽都不去想,尤其不去想你的殘酷。” “我不明白......” “你當然不明白,你永遠不會明白!” “無論怎樣,那,你同意了?” “不!我不同意!我不能總是這樣!”他重新振作起精神。 “大衛,讓我們都麵對現實,請別讓我失望傷心,好嗎?”她的聲音柔和似水。 他的精神於是化作更深沉的無形。 他緩步走到湖邊,迎著陣陣涼爽的湖風,抬起了沉重的頭顱,遙望夜空天宇浩蕩, 星光映照著他的淚光。 她輕輕走近他身旁,與他一同遙望著銀河如帶,星漢璀璨。 “又在想什麽?”她低聲道。 “我想起了這天使湖的童話,一個古老的印第安傳說。”他的聲音,又充滿著她熟 悉的那種夢幻: “在很久很久以前,這裏走來了一個尋找寶藏的旅人,他已經跋涉了無數歲月,到 頭來囊中空空,身心疲憊,眼見不能再支持多久。旅人來到荒涼的湖邊,用手中最 後一支箭,對準了天上飛來的一隻天鵝,天鵝應聲而落,羽翼被箭穿透。天鵝落到 旅人身旁,他緊握的長弓頓時失手掉在地上,不能相信他親眼看到了什麽:天鵝變 成了一位美麗的姑娘,不僅給他送來飲食,還帶給了他永遠的祝福。旅人這才發現, 這姑娘原來是一位天使,光明與希望的天使......” 她一聲不響靜靜地聽著,聽著,漸漸地,臉上泛起甜蜜的微笑...... 群星俯瞰著她的微笑。 今夜星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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