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粽子到一毛不拔

德龍

端午節吃粽子，突然想起屈原。記得小時候大人說，當年秦國攻下了楚國郢都，楚頃襄王逃跑，而屈原，被楚王貶為庶民，為了不做亡國奴，卻投了汨羅江。後人為了紀念屈原愛國，愛楚國，所以大家都在農曆五月初五吃粽子。我嚼著粽子裏的肉，想了想，問，毛主席說，“秦始皇是個好皇帝”，那秦始皇滅了六國，統一中原是對的。屈原為啥那麽不情願統一，還自殺？大人瞪了我一眼，“吃粽子不許講話，否則噎死！”我的問題沒有答案，糾結了大半輩子，我總覺得屈原死得屈。

糾結歸糾結，不妨礙當年我和別的孩子一樣，崇拜先烈，邱少雲，董存瑞，黃繼光，等等等等。反正每次老師說一個烈士的故事，我們都幻想著自己，下一刻就是他了，時刻準備著，為領袖，為國家，玩兒完。至於具體怎麽個犧牲法，死後是不是為照汗青，沒想過，也不重要，煩惱的是，光榮的那一刻，為啥姍姍不來，又得白上一天課！

長大後，做烈士的興趣徹底清零，可一直困惑著一個問題，為啥國家老要我們這些孩子準備著去犧牲？我們活著難道已成了國家的累贅？就好比那圈裏的豬，養大喂肥，出路就隻能是屠宰場，多養一天都是浪費。

直到有一天，聽易中天先生講楊朱的“一毛不拔”，醍醐灌頂！

戰國年代的“左派”墨子，為了“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風裏來雨裏去，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恨不得腿上的粗毛細毛都磨光了。這樣的“勞模”要擱在今天，不得天天上頭條，村村作報告？而和墨子相反的“大右派”，道家的鼻祖楊朱，卻是“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我們從小到大，受大公無私，二進製（是非分明）的價值觀熏陶，直覺告訴我們：楊朱的言論是禍害千秋萬代的邪說，秒刪！楊朱是“自私自利”的小人，封忒！

可易中天先生卻說，我們錯了。我們看到的“一毛不拔”隻不過是別人允許我們看到的楊朱，不是真楊朱！

楊朱的原話是，“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悉天下奉一身” 就是犧牲整個社會，來滿足極少數個人。這些“極少數個人”，不但要求小民們犧牲個人(損一毫)，而且犧牲整個社會(悉天下)，來滿足另一些極少數的個人(奉一身)，這才叫“極端自私”！而且，這種極端自私，卻又是打著“大公無私”(利天下)的旗號！因此，楊朱認為，為了矯枉，隻好過正，為了否定“悉天下奉一身”，隻好連“損一毫利天下”也一並否定。換句話說，你想“損人利己”？NO WAY，我“一毛不拔”！易中天先生認為，楊朱的“一毛不拔”，反而是最早的人權宣言：不要動不動以“國家天下”的名義，任意侵犯和剝奪平民個人的權利！！！

有人反問說，為了拯救天下，個人難道就不能犧牲點兒？人家也沒多要，就一根毫毛耶！楊朱回答說，“世固非一毛之所濟”。哪有拔一根毫毛，就能拯救天下的好事？所謂“拔一毛而利天下”，說穿了不過是個圈套，忽悠人。如果答應拔一毛開了頭，便一發不可收拾，然後是肌膚，肢體，乃至頭顱！

有人再問，難道“無私奉獻”是不對的？易中天先生答道，“無私奉獻當然崇高而偉大。作為個人，你完全可以這樣做。如果你真誠地這麽做了，我將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但是，如果你因此而要求別人，要求所有人都這麽做，那我們就隻能說，對不起，你不能這麽要求，也沒有權力這麽要求。或者說，你可以提倡，不能強迫。因為一旦強迫，就違背了追求全人類共同幸福的初衷。相反，隻有每個人的生命都不受傷害，每個人的利益都不受損害，天下才能大治，也才叫大治，這就叫‘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自從秦始皇開創了大一統，曆代的士大夫，儒生阿諛皇權，奉行並完善儒家“君為臣剛”的官本位體係。忠君報國，升上了道德的至高點，普通人從小被灌輸的是馬革裹屍還的忠烈情節（太祖更省，“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子民們時刻都得準備著去為皇權（政權），家天下（國家）去犧牲。而楊朱所代表的人權，自然成為天敵，棄之，斥之。儒家二代宗師孟子，便是截取楊朱片言的第一人：《孟子·盡心上》“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後代儒生改編祖師爺的語錄，成“一毛不拔”，做為自私自利小人的標簽，世世代代輿論踐踏。後世，無人再敢宣楊，觸碰楊朱的人權論。

曆代儒生組成的宣傳部，遵從聖意，頌揚天子給了綠碼的英雄偉人，但是從沒膽問一聲，這頌揚的和頌揚的之間是否對立，譬如滅楚的和護楚的，在另外一個世界裏，他們會握手言和嗎？這思路，理科生得好好捋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