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就放寒假了,這裏大學的寒暑假都很長,Hans說他想回國一趟,來德國兩年半了還沒回去過一次。我剛來半年並不想馬上回國,又沒打上工,回國一趟機票就夠費錢的,到現在為止花的都還是剛來時從家裏帶的錢。無緣無故跑回去一趟,家裏人肯定又要念叨我不懂事不知生活艱辛了。
媽媽在對待Hans這個問題上的態度一直很堅決,搞得我心神不寧的。Hans心裏清楚,執意不願一個人去我家。他回去的消息我老早就向媽媽匯報過,他不去看我家人,媽媽認為是怎麽也說不過去的,太不成體統了。
“我們這裏哪個男的追女朋友不是自己急著主動找上門來,巴不得找機會多跟嶽母娘親近囉。哪有這樣的人,一點人之常情都不懂。大老遠回來,連我們家門都不想進。他會要你?他要你再遠都會來看你的父母的。我看啊,他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裏,他對你絕對不可能是真心的。你好蠢嘞,被別人迷得,這點都看不出來。他就比你老成得多了,把自己看得高得很,壓根都沒有為你著想過。”
幾句話說得我一肚子氣,直怨Hans這人脾氣太強。媽媽說的也有她的道理,為我跑一趟又怎麽了,愛屋就應該及烏,你要是真討厭我的父母,連見一麵都這麽為難,以後還怎麽一起相處。
“你應該去看看他們,他們還是很想見見你的。”我算是在央求他。
“你要我一個人怎麽去,我跟他們又不認識。你想想,你要是一個人回去,你會不會大老遠跑過去看我父母。我這回不可能去你家,我還有那麽多地方要跑。除非你回去了,我跟你一起過去還差不多。”
Hans這回回去確實計劃要縱貫大半個中國,先在北京停一站,看看老同學敘敘舊,然後繼續北行去找他弟弟。
他的弟弟還在北方念書,他們一家原本不是北方人,因為貧窮,他父母才北上投靠親戚尋求生路。他的父母當初也算吃盡苦頭,把一個四口之家撐到大兒子出國,小兒子考入城裏的重點中學。農村裏又有幾個能把孩子供到如此地步的,大多數的孩子沒考出去,除了留下來種地做小生意,很多都是背井離鄉奔赴各個大城市打工賺錢來養家。
他的父母在他出國後沒多久就會到了南方老家,所以他還得去一趟南方看看爸爸媽媽。這樣加上路上的時間,短短一個月的探親旅程就所剩不多了。按常理講,他不去我家也有說得過去的地方。
當然我的父母不會這樣認為,他們腦袋裏麵想象的是完全另一番景象。Hans應該首先去我們家,因為求偶心切嘛,這樣才體現得出誠意。在我家還應呆上大部分時間,看弟弟和爹娘哪有拜訪嶽家重要,那些都是其次的。
隻是這對Hans來說想都不要想,要說服他這麽安排跟登天一般的難。說到這裏,該有人說我太不了解男人了,天下男人誰不是這樣。可偏偏我對男人的了解僅限於我的爸爸.爸爸和媽媽經過多年的磨合仍然生活在一起,爸爸在媽媽麵前基本上可以說是唯唯諾諾,什麽事情都要先請示過她才敢放心去做。媽媽的一句話也許說的也不算過分,“你哪裏像個男人,一點陽剛氣都沒有”。也許男人就應該聽女人的,至少在做主家庭大事的時候,我這樣認為。
讀過一片英語短文,說女兒將來找對象一般會以自己的父親為原型,兒子當然以母親為原型,我當時挺相信的。要說現在我找Hans,他若有什麽跟爸爸相同的地方,我真想不出來有哪幾點。可能長相上有那麽幾分的相似,性格上那可真是差別太大了,Hans恐怕一輩子都不會讓我看到他在我麵前唯唯諾諾是個什麽樣子,被我踩在腳底下做人,那比作白日夢還來的不真實。
在媽媽的重壓下,我再三考慮,決定和他一起回國。機票買好了,再掏點錢買了些禮物,其餘實在不能動用了,今年的續簽賬戶上還需要足夠的錢,若再找不上工打,錢的問題就麻煩了。
我和Hans在北京呆了兩天,那兩天我有點魂不守舍的,隻想著回家,看看家裏那兩個人怎麽樣了,有沒有暫時安撫下來的可能。兩天後我南下,他北上。
一個多星期之後,我把Hans從火車站接了回來,他坐了將近兩天火車,下了車看來狀況還不錯。
那天他穿得很一般,深藍色的卡其布夾克兒。剛下火車,身上還帶著股車廂的味道。一進我家的門,他開口交了聲“伯父,伯母,你們好”,我的父母也禮貌的回了。Hans說完便愣在那兒,行李箱的拉杆還握在手裏。從媽媽的眼神裏我馬上看到了不安,她看起來十分喪氣,並且往上慢慢升著級。爸爸拉著她去了陽台,兩個人低聲嘀咕了很久。
我從來就很討厭他們兩個私下裏嘀咕,特別是我很清楚他們在討論我的時候。我很不喜歡這種不光明正大的方式。我知道這是爸爸的性格,他對我有什麽不滿並不馬上正麵發火兒,要不就跟媽媽背地裏叨,讓媽媽出麵發大火,要不就很諷刺的挖苦我。我並不是想說父母壞話,我即使不喜歡他們在很多事情上的做法,也不會不愛他們不牽掛他們,但我很懷疑這樣的教育方式,這讓我覺得陰暗抬不起頭。
我和Hans呆在客廳裏等待發落,這時媽媽叫我過去。 “你真的沒有眼光啊,他比你爸爸還老實噠,這樣的人你撿了以後怎麽得了哦。”
三月天,倒春寒,我像被澆了一大盆涼水,從頭濕到腳,涼沁了。
哎,又是一件錯事,還是無可挽回的。我想起來,我從小到大也沒完完全全做過幾次對的事情,我那麽聽話,還總是被罵得狗血淋頭的。
眼下我隻能多在他們麵前多說些Hans的好話,沒有足夠的智慧和經驗來處理這樣的局麵。
媽媽看我挺死心眼兒的,叫來親戚朋友為她把關。大家都說這孩子挺好的嘛,你隻要他們兩個在一起好就好,瞎操孩子們那點心幹什麽。而媽媽總是當著大家麵的時候好像被說服的好好的,第二天又轉回原地,她一晚上不好好睡覺都想什麽了。
這期間,成小旻有打電話過來問好。她知道我們回國了,想叫我們去她那裏玩。她運氣不錯,回國不久就找到了個很好的工作。
電話我們沒接到,當時隻有爸爸在家。成小旻向爸爸介紹了一下自己,是我們在德國認識的朋友。爸爸大概覺得這麽意外就抓到了根救命草,半年來對女兒在國外的生活隻能通過女兒自己的口述了解到那麽一點細枝末節,現在逮著個第一現場過來的人,可以好好問清楚一下了。
爸爸一向疑心重,對女兒並不十分信任,總覺得我在騙他,為了不讓他擔心,把什麽都說得很好。
成小旻當然是站在我們這邊說話的,說了一大通關於我們的好話,還順勢捧了捧Hans。回來後,爸爸跟我們提起這件事,表情看起來很輕鬆很滿意。
媽媽不死心,想求一個有分量的驗證,就帶我們去舅爺爺家。舅爺爺是媽媽認為這個世界上最有威望的老人,至於自己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他們都偏向,從來一碗水不會端平。
舅爺爺據說讀過很多的書,為人很正直,他的話媽媽是聽的。我們去的時候,舅爺爺靠在滕躺椅上,眼睛已經嚴重青光,看人隻能看見個人影兒。因為眼睛看不見他老人家很久都沒有下樓了,真是可憐。
他模模糊糊中瞅了瞅Hans,“這孩子長得很不錯的啊,你叫什麽哪?”
“舅爺爺,我叫林大斌。”
“大斌,舅爺爺沒什麽文化,你們在國外讀的書多,見識廣,我很敬佩啊。”
“快別這麽說,舅爺爺,您一看就是很開明的老人。”
“承蒙你看得起囉,嘿嘿,你在國外學什麽專業的啊?”
“計算機。”
“那很好的啊,這專業很熱門哩,我現在看不見什麽了,聽廣播裏說,計算機專業如今找工作很竅門的。”
“還可以的囉。”
Hans在我們這兒呆了幾天,說話也染上了我們當地方言的味兒,聽起來雖然有點像粘上去的,卻是很讓人耳朵舒服。這會兒一個句子的尾音仿佛又拉進了他和舅爺爺的距離。
Hans在我爸爸媽媽眼皮底下過的這幾天,我都覺得很不自在,他說話仍是打不開話匣子,總有些扭扭捏捏。他和舅爺爺聊得來,終於說話又恢複了底氣兒。
媽媽是個直腸子人,打開天窗說亮話。她當著大家的麵講出了自己心裏的疙瘩。
“我這兩天也看他挺喜歡的,他就是不怎麽說話囉,跟我們交流的太少了---”
“玲啊,你不能這樣想,我很喜歡這孩子,你看他們倆在一起多好,麗麗多開心啊。你就少操幾個心,他們回來就不容易,是專門來看父母的。你這樣念念叨叨,他們下次還怎麽好回來。”
媽媽像取到了定心法寶,談話裏馬上放開了很多,對Hans那根繃得很緊的弦也不見了去向。
我想,做媽媽的也就是為了我才左右擔心,我怨她確實沒有理由。她也可憐,那麽多的皺紋爬上了臉,沒想過為自己買點什麽,隻想著往德國給我寄又大又重的包裹,才半年我已經收到過兩次她寄過來的包裹,裏麵是滿滿的吃的用的。
我其實很想證明給媽媽看,我帶回來的是個很好的男孩子,他會對我好,也會對你們好的。我也發現,爸爸媽媽心底裏還是疼Hans的,我說過Hans沒有幾件像樣的內衣內褲,媽媽上哪兒逛都惦記著,看到都是挑好的給他買下。
時間過得快,時間也確實短,Hans的媽媽也打電話催過了,要他想著早點回家。沒想這又挑起了我媽那根筋,催什麽催,你兒子在我家你有什麽不放心的,難道還吃醋啊,你農村的攀上我們城裏教授的家庭是八輩子的福氣啦,真是不知好歹。
但是Hans是個孝子,他跟我說過的,他找女朋友就要找個對他父母也好的。媽媽催他回家,那是天命,況且聽說他媽媽還哭了,兒子怎能不從命。
Hans想也帶我一起回去,我倒是沒什麽,就看我爸媽的了。他們意外地同意了,私下告訴我,去看看也好,看他們家到底是個什麽家庭,探個虛實總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