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兩集不承接上一級內容)
我看了看時間,離國際航班起飛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我們身邊仍是一個人也沒有。是不是等錯登機口了,剛才過邊檢時問得清清楚楚的,女邊警說得那麽肯定。
這是眼前閃過一個人,穿著製服,我起身向他飛跑過去。
“您能幫我查一下飛往法蘭克福這趟飛機在那個登機口登機嗎?”
“您等一下啊。”
他側身轉進一扇玻璃門,我回頭看看兒子,一切安好。
很快他就出來了。
“您再往前走六個登機口就到了,就在那邊人多的地方。”
“謝謝。”
背上旅行包抱起兒子,我快步走上去。
快到那頭兒了,已經聽到有別人家孩子的哭鬧聲。我很怕把兒子驚醒,從他們身邊飛快繞過去,坐得也離他們遠遠的。
把兒子放下來的時候,他微微睜開了眼睛,看了看媽媽,也許是周圍人們說話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轉動了一下眼球,終於無力地再次將眼睛閉上,上帝保佑,有驚無險。
兒子很像爸爸,尤其是睡著的樣子,簡直一模一樣。偶爾也有人說他像我,因為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這時我會很得意,兒子沒白生,還不至於讓爸爸搶盡風頭,媽媽也有份兒的。
爸爸很想念兒子,其實也就一個多月沒見。出發前兩個星期,我忍不住還是讓他通過視頻看看兒子。他急不可待的逗著兒子,想引兒子多說兩句話。斬不斷的父子情,一歲多的兒子聽到爸爸的聲音,異常興奮。
爸爸也會問候一下媽媽,問問最近的情況,像往常一樣的溫熱,略帶點小心,往前試探著。
那頭的聲音突然間停止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嚐試著哽出了一句,然後又不再說話。似乎聽到微弱的啜泣聲。
男兒有淚不輕彈,在我麵前Hans幾乎沒有掉過淚。
我能記得起來的一次是兒子出生。我被引產了兩天還開不到兩指,出於綜合考慮我們還是選擇了刨腹產。兒子被掏出來那一刻,啼哭聲響徹了手術室,Hans哭了。
他就坐在我身邊,醫生不讓他看手術的過程,他能看到的隻有我的頭和肩膀。兒子此時已經被助產士抱到另一間屋子,給他做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第一次體檢。醫生大概還在為我清除子宮裏的餘物,胃被一次次用力地往上頂,我感到強烈的惡心。
“你怎麽哭了?”我忙裏偷閑地問。
“我----”爸爸唆著鼻子,“我也有兒子了。”
因為有兒子了激動得哭?可愛的爸爸,傻乎乎的爸爸。我心裏苦笑,還以為你心疼我為生兒子被醫生開膛破肚呢。
爸爸確實是個好爸爸,他對兒子的耐心遠遠超過我。一般應該是爸爸吃醋媽媽對孩子太好,我們家卻正好反過來。還好看過一個電影,那家人跟我們這個情況類似,否則我豈不成了不可解釋的另類。
坐在我身邊候機的人群當中沒看到幾個帶孩子的,身為本次飛行旅程中少數幾位母親之一,我感到十分自豪。登機時,有熱心的人幫我從旅行包裏拿出護照,並提醒我們不用和大家一起排隊,可以走另一邊提前登機。
不愛錯過任何熱鬧的兒子在登機的第一時間醒了過來,響亮的哭聲加速了工作人員對我們的放行。我把兒子舉過頭,眼裏還噙著淚水的他已經停止了哭泣。大半夜的,他把眼睛睜得溜圓,好奇地回過頭盯著密密的人群。
幾個月前回國的那一程,他鬧了一路,中間隻睡了三個小時,其餘時間幾乎都在哭鬧。我們正好坐在豪華倉的後麵,中間隔著一層布門簾。好心的空姐多次過來想逗兒子開心哄他不哭,兒子毫不領情。我都替豪華艙的客人打抱不平,花錢受這個罪,那麽多錢都砸空氣了。
我真心希望兒子這回能給我點麵子,在飛機上多睡點覺。
進了機艙,我們被安排在倒數第二排。估計上次我們的光榮事跡已經在國航所有飛德國這條線路的機組被通報了一遍,上級通知過下麵的人隨時引起注意,若再碰到疑似乘客,千萬讓他們離豪華倉遠遠的。
就像一個城市最偏遠的角落,滿目是貧窮和肮髒,飛機的最後幾排也好不到哪兒去。我剛坐下歇口氣,包放一邊,把兒子正了正位置擺在腿上坐著,一股惡心的氣味就從我背後升起徐徐往前麵飄過來。
我回頭望了望,後麵那人脫了襪子在晾腳,不對,應該不隻是他的腳。我的鼻子特別靈,什麽味道到我的鼻子跟前就會自動分成一股一股的,誰是誰分得很清楚。他或者他旁邊那個他居然在旁若無人的放氣。
我很憤怒,無奈被分到這樣的位子。不過轉眼一想,我有什麽資格去講人家呢,一會兒兒子還不知道要怎樣大鬧天宮,到時候誰更講得起話就不一定了。
飛機馬上要啟動了,艙門已被關上,發動機的轟隆聲又一次響起,比上一架飛機還要響。這回要振上十個鍾頭,所以不要有抵抗情緒,還是乖乖的讓耳朵慢慢適應。這樣的話自己對自己說可以奏效,兒子可不吃這一套。
果然不出我所料,機器的轟鳴聲像是觸動了他的某根神經,他猛然明白了又一次飛行即將開始。兒子變得十分焦躁,哭聲在很短的時間內升級到嘶叫,此時飛機已經在做跑道上的滑行。
“下----下--------媽媽,哎呀----哎呀----啊----”
“兒啊,飛機馬上要起飛了,我們不能下了,你看,門都關上了,下不去的。不哭了,媽媽帶你去找爸爸,啊。”
“不要----哇--------”
好煩,好亂。機艙裏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回過頭看著我們,不用在人前騷首弄姿來博取人氣,我們已經出名了。同一排坐在正中間有一位年輕小夥兒,探出頭來,趁我還沒回過神,私自指責起我的兒子:“小朋友,你再哭,就要去把警察叫來了啊!”
我橫了他一眼,他縮回頭去不再作聲。
眼前的一切在兒子看來都是那麽scheisser(如英語裏shit),局勢是那麽的不可扭轉,他向來都是牛脾氣一個,像極了爸爸。媽媽最了解自己的孩子,對於兒子大部分時候的心情和想法,我一般都能準確地解讀,在這一點上竟然可以不借助語言。
我有十足的把握,他是在想念外公外婆那個家。幾個月下來他已經習慣了那裏的生活,每天外公會抱他出去看“狗哥哥”,在街上閑溜達,外婆會給他做各種好吃的東西,任他把食物仍得到處也不生氣。這麽小的孩子對家有著強烈的眷戀。
我拿不出什麽可以滿足他,他要的我給不了。我有些後悔踏上這次旅行,我為了什麽啊。
我何嚐不想念家人,出來這些年,回去過幾次,雖然帶回來了一家人,卻又活生生地將他們從老人麵前通通帶走,留下的是那座空蕩蕩的大房子。
相見離別,我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情感,忍住不讓它們發作。每次我都笑著離開笑著說再見,人走遠了看不見了,我才放任自己哭泣。昨天我沒有哭,因為我知道,兒子需要一個勇敢的媽媽。
飛機在直線上升,兒子是這架飛機裏唯一一個沒有係安全帶的乘客,空姐早就提醒過幾次,我拗不過他,每一次嚐試都激起他新一輪的咆哮。
這一刻我終於忍不住了,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我感到無助,回憶起自己爸爸媽媽說過的話。我太能理解魯賓遜第一次登上海船的情形,父親的苦勸到真正遇到困難的時候開始被痛徹痛悟。我們都沒有回頭的可能,他不能下船,我不能下飛機。十個鍾頭短暫又漫長,我不祈求陌生人的幫助,卻渴望有一位至親的人能出現在我身邊,讓我放心的休息一會兒。實在太累了,不隻是體力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所以兒啊,幫幫媽媽吧!
與此同時另一個聲音在對我說,不行,不能這樣,你得振作起來,怎麽也得扛過去,這點苦算什麽。我擦幹了眼淚,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媽媽,包---包---”兒子指著我放在地上的旅行包,話裏夾雜著哭喊,“走,走,出去哇----”
要走當然得把包帶上,兒子向來很觀場,怎麽辦,依他的吧,我籲了口長氣。飛機已經進入平流層,緩緩飛平,可以打開安全帶的顯示終於亮了。我一手撿起包挎到手臂,一手托起兒子讓他坐在我的手腕上。那包足有十幾公斤,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等著啊,媽媽抱你去找門,不哭,看叔叔阿姨都在望著我們哪,羞羞。”
兒子聽懂了似的,直瞪瞪的看著前麵,媽媽已經說去找門,有希望了,他止住不哭,隻輕輕地往裏麵抽著氣。
我們在狹窄的過道裏緩緩的走著,一個一個來回,兒子不許我停下來,已經忘了我們一開始是來找門的。這樣走了一陣,我們又回到飛機尾部。這裏是空姐工作的地方,一位中年空姐勉強地對我們笑笑,沒猜錯的話她應該是組長。
“你是孩子的媽媽嗎?”
我很驚訝她這麽問,不過還是回答了她。
“是啊。”
“他怎麽哄不好的啊,是不是想要什麽?”
我不願意一次一次向別人解釋我的兒子脾氣倔,不是說哄就哄得好的。我也不在乎他們信不信,隻要你別瞎摻和。
對空姐,我把態度放得溫和些,一會兒沒準還需要她的幫助。
“哦,他是這樣的,有兩個脾氣,不過一會兒就會好起來的。剛才可能是想家了----也夠折騰他的,跟我出來跑這麽遠----”
說到這裏,我鼻子一酸又一次忍不住哽咽起來,不想讓別人看到我脆弱,做媽媽的人了,我撇過頭親吻孩子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