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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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聊不完的話題

(2017-07-27 03:41:01) 下一個

經過三十年的血腥積累,舊世家、暴發戶屋滿窟滿,開始由巧取豪奪的初創階段,轉入考慮保命、保家、保傳承的守成階段。於是,幫忙的,幫閑的,又都拾起一個古老綿長的鬧心話題:家教、家風,目的自然還是“子子孫孫永寶”,家世延續,把地位、財富、血緣傳至百代萬代。可以說,這是一個最普通的心願,也是最奢侈的心願。它不是始皇帝一個人的想法,而是古今中外千千萬萬人家的夢想,盡管至今還沒有真正實現這一目標的人家出現,時間最長的老孔家也不過八十代。

家族傳承的三點,地位和財富固化,或者說階層固化,基本上是不被看好的虛幻夢想。而最容易傳承的血緣,在民族頻繁大遷徙大融合的古代,尚且不敢拍胸脯保證不帶摻雜的,何況今天不同種族通婚極為普遍,連孔家都擋不住,且以為榮。在這種情況下,怎麽可能有不變的血緣和長久流傳的家風呢?

從受曆代走馬燈式更迭的政權一致高調保護下的孔家來看,論家教,《論語》是全國各地大小家族的經典課本;論家世,兩千年來宗族主幹幾乎沒有遭到過摧殘凋零枯死。但是養尊處優的世襲高等貴族衍聖公一支,表現平庸,在拚祖比闊之外,實在沒什麽好炫耀的,其旁支聖裔就人口比例來說,顯露頭角的國家級人才也少得可憐。毋寧說,這是一個被舉國之力養殘了的宗族。這樣一個綿延兩千多年的宗族,享受著僅次於皇家待遇的老貴族,誰能說出他的家風是什麽?也許是“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春夏與秋冬”,龜縮在孔府中苟延殘喘。

所謂家風,是久經浸潤形成的一種有別於其他家族的生活習慣、價值認同、文化理念等等。它有兩個作用:對內是約束,對外是名望,是口碑,是一種無形的資產。它的形成與傳承是有條件的,不是一成不變的。

家風是特定時期特定家族的產物。可以說,從古至今大多數普通家族都沒有什麽獨特的、鮮明的、傳承久遠的家風。從家風一詞問世的西晉就可以看出,它與門閥製度緊密相連,隻有世家大族才有家風。世家大族累世顯貴,占盡政治資源;經濟上廣占土地,占盡經濟資源;文化上有錢有閑追隨浸淫傳統和時髦的文化成果,占盡文化資源。他們聚族而居,有言傳身教的條件;交友與姻親都是水平、門戶相當者,有耳濡目染的機會,遂“漸漬家風”。家風是當時在城頭不斷變幻大王旗的政權更迭中自保和抵禦寒族衝擊的需要下形成的。所以偏重於對祖先的恭奉、本身的自律與技能的提升。可以在他們中找到孝子賢孫,卻發現不了忠臣死士(這一點不知愛說家風者注意到沒有),正因為如此,家族才能風雨不動安如山,平穩傳承。凡是百年以上大家族都有這個特點,遠離政治,不參予政治。但是這樣一來,彰顯了家族的獨立性,突出了大家族原本的特質:與中央集權分庭抗禮的異己勢力。鼓吹家風,對中央集權來說,不無隱患。

家風並不都是向好向善,對此,曹雪芹門兒清,大家族隻有門口一對石獅子幹淨的多了去了。他們盡情吞噬壟斷著政治經濟文化資源,就是拉不出個金蛋蛋。用不著翻曆史上的舊例,光看現今的大老虎們,就明白了,無一不是寶相莊嚴、滿口道德、肚子裏的下水早爛透了。鬧得人們一看類似妝貌的,就等著聽他的醜聞,看他的笑話,巴望他被雙規,鋃鐺入獄。虎二代們甚至連外表的偽裝都不要,直接打著紈絝子弟的招牌橫行,尋歡作惡。

家風可以變易。世間萬物都處於不斷變化發展中,家風也不例外,它是隨社會風潮和統治階級的統治思想的變化而與時俱進的。兩晉六朝時的謝家,與齊名的王氏相比,發家較晚,最初並不顯赫,到有案可查的第二代謝衡是個碩儒,曾任國子祭酒。但是家風沒有沿著儒學路子發展下去,其子謝鯤在朋友和時代風氣“元康之放”的左右下,棄家學,換成崇尚老莊放蕩任誕的名士派頭,開啟了謝家十幾代“雅道相傳”的家風。當時所謂“雅”是名士風流、不拘禮俗、我行我素、不理政務的意思。經過謝安發揚,謝靈運收尾,終於六朝之後,隨著世家大族與九品中正製衰落瓦解,便再無以為繼。現代生活環境和條件變化之快之巨遠超以往任何年代,多數家族根本形成不了獨特的氣韻,新一代與上一代相比,相貌氣質都有很大不同。不少人對比民國老一輩與四九年後小輩們的照片,都有一代不如一代之歎。毛老人家懂得這個道理,因此他總是憂慮二代三代的“和平演變問題”,然而謝衡無能為力的,他也解決不了,神仙上帝也不行,這是曆史必然。

隋唐實行科舉製後,打破了貴族獨大的格局,寒素人家有了和平合法的出頭之日。一方麵他們享受了科舉製的好處,另一方麵,又想固化科舉改變的命運。從此,經科舉步入仕途,成為壯大家族,延續提升社會地位的首選。被人推崇的那些百年望族,開始大多是從平民布衣進入官場後才發達起來的。這一點,在外國資本主義初期也是如此,如著名的羅斯柴爾德家族,正是搭上了王公貴族的便車,一路順風順水,跳過龍門。從布衣進入青紫顯貴行列,意味著脫賤入貴,入貴之後,便是如何保貴,避免重新墮落貧賤。“新出門戶”頭腦清醒的憂患意識較濃。翻閱曆代家書家訓,很多都強調出身寒門,要保持儉素、謙讓、好學的品質以及耕讀生存模式。儉素和謙讓是為了防止貪婪逾製囂張而惹禍;好學則是為了鞏固與提升家族的保證;耕讀是為了保守家族的生存底線和進取資本。

從寒族踏入朱門的新出門戶唯恐被老牌子們瞧不起,所以特別重視塑造名望,打造自家品牌。名望是通過社會地位與家風匯聚而成,通過社會關係傳播的,對家族的發展關係重大。

圍繞著宗族傳承久遠問題,國人琢磨出不少辦法。從福佑後代的祖先崇拜,到防止內亂,保持穩定秩序的宗法製,以及擴大和鞏固宗族勢力範圍的婚姻規則“門當戶對”,都是為了加固堤壩,確保宗族的長河不會決口流失。在宗法製相對有效的時代,貴族用不著過多考慮地位的傳承,那是一種自然遞補和自然分解。眼看他樓起了,樓塌了,時間久了,善於總結曆史經驗的人便知道,一個宗族能夠長期傳承並且興旺,原因之一是曆代積累的名望,即有德抑或無德。如周族從弱小到強大,最初靠的就是公平、善養老等好名聲,吸引了周邊部族歸附。有德者,就可以獲得內部和睦與外部支持,也就是得到有利的生存條件。至於宗子以外的別子、庶子,他們繼承的是遞減的地位與財富,他們唯一能夠仗恃的更是名望,所以仲尼先生就怕默默無聞地死去。春秋時有人為樹立不朽名聲設計了三條途徑:立德、立功、立言。漢代的月旦評,魏晉南北朝時的名士,都是在此基礎上產生的。有了名望,就可以引人注目,進入名士行列,成為統治集團的候補梯隊。

與此差不多平行,出現了另一種聲音。道家認為,有名無名都是世間萬物的起始,沒大區別。好名聲吹到頭也就沒意思了,最高的“道”是無名,所以他們不追求名利。再說自漢代以來掛羊頭賣狗肉,頂虛名幹壞事的人太多了,於是又提出了新的標準:“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然而,不計名利,放在個人身上,或許問題不大,一旦把目光掃向家族子孫後代,大多數人恐怕會猶豫,不能不重新考慮。人們說,敗壞家風,有辱家門,都是指的家族名聲。忘名,不爭名,榮辱不動於心,境界太高,沒幾人能做到。能整天惦記留個好名聲,已屬難能可貴了。而且,誰都知道,立名談何容易,千日好抵不過一次壞。毛先生也承認一輩子做好事太難了。立名難,保持好名聲更難。人性天生的毛病,打針吃藥都改不了。何況家風與社會環境、時代風潮、統治思想水乳交融,互為因果。完全獨立於社會的家風存在過嗎?立名不成就竊名,這種人所占的比例遠遠高於上士和中士。現代華人盛行造假,還不是為了竊名嗎?

百年家族的經驗告訴人們,若想持續不衰,一要人丁興旺。任何家族都不能保證子嗣個個優秀,總有高低智愚良莠不齊的現象存在,人多便於至少個把人出人頭地,也就是廣種薄收的農家樂吧。人多也利於借助朋友門生故吏姻親等途徑擴大增廣人脈資源和知識信息來源。一旦社會變動,能迅速作出符合家族利益的反應。這一條經過幾十年的計劃生育政策,基本破滅了。二要重視教育,對大多數寒族來講,這是最便捷的提升之路。三要及時吸收最新的科技研究成果和中外文化新知,以便立於學科前沿,引領一代學術,起碼可以保證維持在白領階層。所以,家風中最重要的是世代堅持博覽好學,知書明理。吳越錢家千年不衰,至今學者成堆,除了不介入世代紛爭,“默存”外,就是全族悶頭讀書向學,而且是脫離政治的國學與自然科學。梁啟超把一個數畝薄田濱海而居的草民之家,帶成舉世皆知,個個教授的文化大家族,也是鼓勵資助子女留學,不涉政治是非。

家風的話題,並不神秘,也不複雜,但是談起它,不外一個目的:保家固族。在全社會腐敗墮落的背景下,若想高潔的家風長存,難啊!弘農楊氏,如果不是司馬遷與他們的先祖有姻親關係,寫進了《史記》,誰知道東漢時一代鴻儒,“關西孔子”楊震出自一個在楚漢相爭時爭搶項羽死屍肢體的粗野軍人。楊震因拒收賄賂,留下了“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名言與美名,但是後世談起楊家,總是羨慕他所開創家族四世三公的頂峰階段,很少追究以後還有再創輝煌的後代嗎,隋朝楊家拉楊震作祖先,誰信?如果屬實,那變異也太厲害了吧!說北宋楊家將是其後裔,也難湊足證據。假如還有楊家後人,即使仍念叨著“四知”,大概還是像許多名人家族一樣,“三代之後,於今為庶”,還原於普通人家了吧。

一國沒有萬世的,一家沒有百代的,家風能傳多久?在現在的社會環境下,青少年的叛逆與獨立愈演愈烈,怕是更難找出三代原汁原味的典型來。然而有關家風的話題還是會隔三差五地翻出來,車軲轆話來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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