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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的背後

(2019-01-25 04:49:28) 下一個

選擇是人的一生中經常麵對的問題。

中國曆史上著名的兩次痛哭:楊朱臨歧路和阮籍走窮途,都與選擇有關。楊朱看到麵前多種選擇,亦喜亦憂;阮籍則因為沒有選擇,悲憤交集。

這是智者的情感爆發,是智者真性情對天地人間的深度告白。智者的情感受理性思維觸動刺激,觸痛他們的是人性和所處社會環境。

我佩服兩位智者深刻豐富的聯想力,被他們純真樸素的感情所感動。現代還有這樣的人嗎?但在大多數人眼裏,這可能就是做戲。

麵對選擇,很多人想不到那麽多,隻受本能驅使,凡涉及生死、健康、命運、前途等切身利益,就會直接暴露人性和當時的社會環境。

醫療事故發生後,對於患者及其家屬而言,往往麵臨多種選擇:或冷靜,或衝動,或寬容諒解,或糾纏不清,其中選擇“醫鬧”暴力羞辱泄憤訛詐手段最愚蠢低級。

 “醫鬧”並非是道德崩潰的時下產物,自古有之,源出曆代統治集團上層。這是由專製社會的等級製決定的一種權勢者的特權。位於等級製金字塔頂的皇帝們擁有最好的生活和醫療條件,但是他們並不是長壽族群,除去醫學發展的曆史條件限製和戰亂等因素,是他們的權力地位造成扁鵲所說的第一大絕症:“驕恣不論於理”,即為蠻橫不講理。兩千多年來,醫家戰戰兢兢跪著為皇家診治,哆哆嗦嗦開出藥方,擔驚受怕,精神不堪重負,一旦皇家被病魔攫去,不知多少醫家身陷囹圄,發配賜死。文革前,為中央首長看病的“禦醫”們接受的都是政治任務,與其說是為首長保健,不如說是為自己測試階級立場、政治態度、對領袖的忠心。那時,江青就是最大的“醫鬧”,最難伺候。據其保健醫生回憶,有一次體檢,連毛澤東的“禦醫”和貼身護士都不敢給江青抽血,生怕控製不住緊張心情,出現事故。劈頭臭罵還是小事,被組織處理下放,送監審查,危及家人,才讓人日夜恐懼。醫學發展至今,仍然是已知者少,未知者多,判斷和治療失誤難以避免。不可否認,醫生中也有庸醫敗類,亂開虎狼之藥,草菅人命者屢見不鮮。但是,多數醫生,即使不算良醫,也還屬良人。他們也會犯錯,告誡小心謹慎,沒錯;但逼著頭懸砍刀,身戴枷鎖行醫就不對了!現代“醫鬧”繼承的,正是上層權貴們的老毛病:“驕恣不論於理”。以為自己掏錢了,或借由訛詐,且視醫護人員為“賤工”,便有權利和機會整治糟蹋醫者。也許說他們完全“不論於理”並不準確,他們還是“論理”的,隻是其“理”字沾滿了古代複仇的野蠻血腥汙漬。如果進一步追問,“醫鬧”們的靈魂深處是極端思維在作祟,眼裏先把醫學和醫生都看作帶著光環的救星,不承認無知,不接受失敗,一旦不如意,便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由拜神、用神到貶神、滅神,病好了,送匾送錦旗,否則,掄老拳定死罪,把醫學和醫生打翻在地,碾入泥中。

曆史名人梁啟超肯定不是事事正確,樣樣值得誇耀,對他的抨擊從未斷過,但有一件事卻贏得眾口一詞的讚譽。當協和醫院誤診,把任公無需開刀治療的右腎下手割掉了。一時,社會上口誅筆伐,陳西瀅、徐誌摩等名人紛紛在報刊發文痛斥協和醫生。如果梁先生順勢喊冤,協和被鬧得灰頭土臉不說,弄不好關門謝罪也不是不可能的。不過任公沒有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及影響力趁機爭取患者正當權益,懲罰失誤的醫生。但他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剛剛引進的西醫在中國的命運,以及未來西醫對保障國人健康的重要作用。他特別撰文闡明了看法,為協和醫生辯解,維護醫學科學的尊嚴。梁先生說:“我們不能因為現代人科學智識還幼稚,便根本懷疑到科學這樣東西。即如我這點小小的病,雖然診查的結果,不如醫生所預期,也許不過偶然例外。至於診病應該用這種嚴密的檢查,不能像中國舊醫那些「陰陽五行」的瞎猜。這是毫無比較的餘地的。我盼望社會上,別要借我這回病為口實,生出一種反動的怪論,為中國醫學前途進步之障礙。——這是我發表這篇短文章的微意。”這裏可以借用一句套話:老人家站得高,看得遠,有寬厚大氣的君子之風。他為醫學保全了顏麵,給醫生提供了進一步提高,精粹醫術的機會。據說,協和經常拿這件事教育醫生。公正講現在協和在中國醫學界的地位與成就,梁老先生功不可沒。

十幾年前,朋友的兒子到美國留學,課餘踢球時,不慎受傷,醫生檢查,韌帶斷裂,很快作了手術。術後幾個月,疼痛不減,始終不良於行。孩子覺得老話不是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嗎,男子漢連這點疼都忍不了嗎?完全沒有當回事,坐等自然康複。假期回國探親,朋友覺得不對,既然西醫不能很好解決,看看中醫試試。無奈,孩子受西方科學影響(不獨年輕人,幾代中醫世家的陳寅恪也曾說“中醫有見效之方,無可通之理”),不信中醫,堅持回美國複查。結果發現兩條韌帶,斷了一雙,醫生隻接續了一條,忽視了另一條。這是無可爭辯的診斷失誤,屬於醫生的責任事故。幾個律師主動找上門,熱心表示願意為其維權打官司,估計勝算百分之百,少說也可以為他爭得一套別墅。說實話,律師的如簧巧舌確實讓手頭拮據的留學生有點動心,一時拿不定主意。打電話征詢老爸意見,我的朋友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說:“這個錢我們不能掙!”孩子從小在我朋友的影響下,正直有羞恥心,懂得好歹,便謝絕了律師,平心靜氣地跟醫院商量解決辦法。醫院坦承完全屬於自己的錯誤,願用最好的醫生,免費再作一次修複手術。這一次成功了,孩子很快複原如初,沒有任何後遺症。

我問朋友當時怎麽想的,他輕描淡寫地說,房子能比孩子的健康更重要嗎?孩子相信美國的醫學水平,我相信醫生的職業操守。

聽了朋友的話,我有點疑問,就這麽簡單?就是一個信任?我想,普通人僅有粗淺的醫學知識,許多人連粗淺也談不上,純屬無知,憑什麽質疑醫生?不信任醫生,那到哪兒去看病?信任醫生,應該是被迫的唯一正確選擇。打官司的結果會得到一些經濟補償,甚至是可觀的一筆數字,但是誰還敢再為你動手術複健?心有餘悸的人還會大膽做出完美手術嗎?也許隻能像“禦醫”們一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慄慄,湊個自保的常規保守療法,讓病人死不了,活不旺,從醫療技術角度查不出醫生的責任。但是朋友好像沒我想的那麽多,憑我的了解,他曆來就是一個簡單的讀書人。他的信任不是由於無奈而不得不選擇如此,而是首先為孩子的醫療考慮,與泄憤追責錢財比較,這是第一位的。其次是建立在對美國醫學教育製度了解的基礎上:十幾年的學習訓練,定期考核複查新知,較為完善的法律保障。最後他的信任也是出於善良本性。錯誤人人會有,隻要不是出於惡意,應該給人改正的機會。好心自有好報。看到朋友的兒子現在健步如飛,經常做跑步、騎車、滑雪等運動,我信了。

聽了朋友的話,我一邊否定了一些聯想,一邊還把原本湧向嗓子眼正要吐出的話:“老兄深得‘使功不如使過’的真諦”生生咽了回去。那種狡猾奸詐的心機不是我的朋友所具備的。他是一個寬厚純樸的人,古代稱為素心人,哪裏能有那些烏七八糟的念頭。

我的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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