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一無所長,唯餘文墨,一息尚存,筆耕不輟。
個人資料
大坐家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神經病與孔子心中的狂人

(2016-09-04 08:42:03) 下一個

現代華人流行許多口頭禪,其中“神經病”應排在運用頻率的前幾名。或者還可以說成“瘋了”,再或者幹脆簡稱“病”。但它和真正的疾病無關,是對人品、言談、舉止、行為的定義。根據語境和語氣的不同,它所表達的情緒較複雜,甚至完全相反,可以是憤怒、厭惡、輕蔑,也可以是嬌嗔、笑罵、愛憐。但總的說來,這不是一個好詞,無論怎樣用,都帶有貶義原味。

不獨華人,老美也喜歡用這種詞(也不止一個,相同意思的常用詞至少有3個),同樣把它運用得極其輕易、廣泛。這種現象,大概值得語言學家和社會學家深入研究一下。但不是我的興趣。

古代中國先秦時期也愛說類似今天口語“神經病”的詞,那就是“狂”。《詩經·褰裳》“狂童之狂也且”,詩人氣憤情人傲氣,怠慢了自己,便埋怨,你這小子狂得沒邊兒了。這裏的“狂童”和另一首《狡童》“彼狡童兮,不與我言”,都屬於情人間的罵俏語。

在一般人頭腦中,一提起“狂”,便是滿滿的桀驁不馴、飛揚跋扈、目中無人、口無遮攔等負麵印象。“狂”是少年青春期的躁動,是不合時宜的叛逆,是對世俗的藐視與挑戰,是異乎常人的特立獨行者。“老夫聊發少年狂”,美國公路上常見裹著花頭巾,身穿皮背心,駕著轟鳴的摩托暴走,煥發“第二春”的退休老頭們,都是在成熟的年紀作了不符合年齡特點的事情,跟含飴弄孫,蹲在牆根曬太陽的傳統老人形象背離。

世界上許多著名思想家們,曆來對狂人不敢輕忽。西方偏重於狂人在科學文學藝術及思想方麵的創造力,東方的孔子則從人性和道德視角看待狂人。他跟今人的想法很不一樣,一方麵認為狂是個毛病,將其歸入民的“三疾”之一(《陽貨》),另一方麵又不認為狂是不可容忍的缺點,不僅可以接受,而且還是一種值得欣賞的品質。

六十歲左右的人讀《論語》,大多是從四十多年前的批林批孔運動開始的。我那時年輕,文化底子薄,在思想感情上又是跟著五四時期大先生那幫人走的,自然讀得稀裏糊塗,理解膚淺,甚至可以說連皮毛都沒有理順。

現在,沒有亂七八糟的幹擾,隻把《論語》當閑書翻閱,似乎倒瞧出了一些門道。

《論語》中“狂”出現了七次(有一句連用兩次),僅一次作為綽號性的名詞,“楚狂接輿”。另外六次均作為形容詞,形容言談舉止的狀態:不受拘束,瘋癲,偏激,一味進取,不顧後果,心高氣傲,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我行我素。其中一次為否定,“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兩次不是完全貶斥,而是在“狂”後增加了一項條件,便引起老人家不滿。如“狂而不直”(泰伯),狂放卻不直率;“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陽貨),古代的狂是放得開,長自己的誌氣或威風,現在則沒忌諱,放蕩無度。兩次欣賞,一為:“吾黨之小子狂簡”(公冶長),誇獎學生誌向高遠。一為:“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子路)孔子看中狂者的進取精神,這一點跟後世儒家差別較大。

最後一條,為曆代學者爭論不休。第一個出來解釋的是孟子。他把孔子的表述作了排列(《盡心下》),“中行”即中庸,做事合情合理,中規中矩,不偏不倚,一切以禮為度。但是能達到這樣高標準的人早就絕種了,所以,孔子隻能“思其次也”,首選進取的狂人,不得,則選有所不為的狷者。狷者是又次一等的選擇。除了這兩類,其他人都不入老先生法眼。

孔子的篩選法並不是要篩選統治者,如果那時有這種意識,他也不叫孔丘了。篩選法是要選擇與之交往的人,也就是擇友。如果找不到十全十美的人,那就寧可選擇狂狷之人交往。從他多次試圖與“楚狂接輿”等不願與亂世同流合汙的隱士狂人進行接觸交流,即使被嘲笑、冷遇、生拒,仍不改變態度,可知他確實由衷欣賞狂人。

但是,他欣賞狂人的理由:進取,卻和其一貫保守的政治思想大相徑庭。狂人一般都有大言不慚的特點,這也和他一貫討厭的能說會道者無大區別。狂人普遍傲氣十足,睥睨一切,自視甚高。春秋時的狂人連孔子都瞧不上,眼中還有誰?這跟他說過的即使像周公那樣完美的人,如果有驕傲和吝嗇的毛病,也就大大掉價了十分矛盾。

照理說,孔子的言論前後抵牾,在《論語》中比比皆是,不足為奇。但是仔細核對,發現他欣賞狂人的理由跟其一貫的思想並無大衝突。

他所謂的進取,指的不是政治思想方麵,而是學業和道德修養。他曾經明確提出過“益友”和“損友”的標準:正直、誠信、見多識廣的是“益友”;而溜須拍馬、表裏不一、花言巧語的是“損友”。他不會降低標準,隨便跟什麽人交往。相反,孔子擇友的條件很苛刻,不跟比自己差的人交友,“無友不如己者”。這不是老人家獨有的標準,楚狂接輿等隱士狂人都是這樣,因為看不上孔子,所以連見麵交談都沒興趣。孔子對此並不反感,而是認同的。他願意與狂者交往,至少表明他認為那些人不比自己差。

孔子是個完美主義者,往往像小說家塑造人物一樣,從眾多模特身上,這取一點,那借一點,拚湊成極致畫麵(參考《論語·憲問》和《衛靈公》)。孔子欣賞狂人,也並不僅僅看重進取這一點上,根據他的其它言論,還有正直、直率、有底線、誌存高超幾條(參考上麵列舉的幾條)。比如,“狂而不直”,按語義,狂應包括“直”,把“直”從狂中剝離,變為不直,孔子就不欣賞了。

孔子不是狂人,並沒有妄自尊大,既不承認是聖人,也不承認是仁人,多次強調自己的優點是好學不倦,在這一點上他不遑讓任何人。而春秋時的狂人,大都出自隱士。他們都有很深的文化修養和高潔的政治理想與道德品質,在文化思想方麵積極探討進取,堅持己見,不為世俗所動,所以孔子欣賞並願意與之交往。不好學的狂,孔子則不欣賞,他告誡子路“好剛不好學,其弊也狂”。好學,特別是學禮,“克己複禮”,就會把握言談舉止的尺度,把狂掌控在一個不招人討厭的層麵。 “古之狂也肆”,這裏的肆或應作“長”解(參見〈說文解字段注〉),即長自己的誌氣或威風,得嗦一點,可以理解。“今之狂也蕩”,則是無邊際,無約束,不光自己張揚,還要壓人一頭,那就惹人煩了。如果號稱狂,卻不正直,不直率,沒有底線,沒有遠大理想,那是假狂,孔子不喜歡。從“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的教育方法,可知孔子心中的理想人格是向合乎禮製規定的中庸目標看齊。隻是因為沒有完人,所以才選擇狂人。孔子設想如果有一天被迫出洋,跟隨自己的大概隻有子路。而子路就是被孔子吸引改造能夠向學的狂人,師生二人的感情在孔門中絕對排在前三位。這也許可以當作孔子欣賞狂人的注腳。

基因變異是生物界常見現象,孔子遺傳的文化基因兩千年來不斷發生變異,也不足為怪。

自宋以來,狂人越來越聲名狼藉。狂人的特質,也被消磨殆盡,進取精神越來越弱,孔子看中的狂人正直、直率、有底線和誌向高也都轉向了反麵,整個中國被改造成培養陰謀家的大學。光從目前國內流行的電視劇就可看出。從這一點說,現在有病,有神經病的人多,以致口頭禪流行,就好理解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