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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記憶力好的人一向佩服,如今已經進入丟三落四的年紀,更加崇拜記憶力超強的。
在中國古代對才子的三項主要評判指標(才、學、識)中,記憶力被歸於“才”內。南朝宋孝武帝時,有人盜掘無名古墓。墓誌銘有“青州世子,東海女郎”字樣。武帝好奇,遍問滿朝學士,連大才子鮑照都張口結舌,唯名聲不顯的賈希鏡應聲回答:這是司馬越(西晉東海王)女嫁苟晞(青州刺史)兒。檢驗果然。學士們肯定都看過晉史,但是能把這種不起眼的小事都記得清清楚楚,絕非人人可以做到。賈希鏡一答成名,從此得到武帝賞識,平步青雲。後世因此把“青州墓刻”作為才學記憶力的著名例子。有個好記性,能夠過目不忘,更有了在人前端出一副盛氣淩人架子的本錢。比如東漢末年益州別駕張鬆,僅瀏覽一遍曹操撰寫的兵法著作,就一字不差地背誦如流。盡管除了記憶力驚人和袖內暗藏的西川地形圖,再不知張別駕具備什麽其它過人本領,但足以使他在名滿天下的曹丞相麵前挺著雞胸脯,牛皮一回了。
上學時,文科的學生經常能聽到前輩學者博聞強記的故事。清華四大導師之一的陳寅恪晚年失明,全仗著年輕時印在腦子裏的浩繁書籍,仍然筆耕不輟,著述之豐,令明眸美目的青年學者羞愧無地。自學成才的童書業教授生活能力一塌糊塗,卻能毫無錯誤地告訴學生某句話在那本書、第幾頁、第幾行。被人譽為“國寶”的錢鍾書最突出的特點也是扛得住“十萬個為什麽”,什麽問題曆代古人怎麽說,各國洋人如何看,腦子裏一條條分列得一清二楚,幾無遺漏。文革後的學生能夠望其項背者恐怕搜遍中國找不出人來。那時大家都是抄卡片,自我安慰於“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許多人的卡片抄好後便被束之高閣,用的時候即使請東廠特務抄幾次家也找不著。像我這種忘性比記性好的人就更加辛苦,也更加無效。
在中國傳統教育法中,對記憶力的培養占有很大比重,學習的文章都要背誦。小孩開口能背幾百首唐詩宋詞,必被捧為神童。大人聊天能隨意適時吐出幾條經典上的句子,一定被人恭維有文化。至今考試也主要考的是記憶力,臨考前磨的槍就是一通昏背。這樣做的好處顯而易見,可以在運用時提高速度,不必總去翻書,打斷思路。但是由此帶來的弊病也令人歎息,一般人對知識細節記憶的重視程度甚至遠超整體宏觀認知的把握與創見。常見一些人說起什麽都知道,卻無能力分析綜合,整理出自己的觀點。
對記憶力的高度重視,產生了大量的曆史記載。然而,筆則筆,削則削,曆代統治者以及個人都不允許不利於自己的記載存在流傳。一方麵推崇記憶,一方麵窒息記憶。於是重視記憶力的中國,在曆史中跳躍失憶,成了後世曆史學家的苦惱。而當局也有其煩惱,畢竟人腦不像電腦一樣,有刪除功能,容易控製。未來人類社會允許什麽樣的記憶?多半還是選擇性、跳躍型。無論中外,幾十年前的事情由於種種原因,必須封藏,不得公開。然而,一些曆史真相,也將隨著失憶而永遠成謎。
應該承認,人的記憶力並不可靠。即使沒有刻意隱瞞歪曲,每個人也會出現記憶的多樣、走形、空白和不確定。奇怪的是,大多表現在親身經曆的事件上,而不是從書本中得到的死知識。我相信這是人類腦細胞的缺陷,不屬於個人品質問題。
自電腦問世以來,像前輩學者那樣憑記憶背書的人越來越少了。開機搜索,一般常識性信息羅列齊備,方便順手。大段引文,一剪一貼,齊活。別說背誦,連卡片也很少需要抄寫。這無疑是一進步,無數學人莫不雀躍歡呼。但是有一利必有一弊,許多人也因此增強了對電腦的依賴,離開電腦,人腦便一片空白。這樣發展下去,似乎人的記憶力將出現退化趨勢。其表現:1、手寫能力普遍下降,提筆忘字。2、隻記關鍵詞。容易不知全豹,僅存斑點。3、信息量加大了,因此精讀少了,泛讀或跳讀多了,自然所存印象也就更淺了。
不知在技術手段突飛猛進的未來,記憶力會被人如何評價和運用,它將重點表現在哪些方麵?但我知道,它肯定與以往大不相同。一些方麵減弱了,另一些方麵則增強了。那是後世子孫的煩惱,跟我大不相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