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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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什麽幫助你?

(2010-09-09 05:20:51) 下一個
它又來了!她指著窗外輕聲說。

一隻普普通通的鳥,如果不是此刻站在涼台的欄杆上,我根本不會注意它。沒有豔麗的彩色羽毛,渾身暗褐色,陽光下甚至沒有反射光亮,比麻雀稍大,尾巴略長。我不知道它的名字,無論英文,還是中文,但是這有什麽關係嗎?滾滾紅塵,人來人往,我又曉得幾多人名?能按膚色區分人種,聽語言能辨所屬國家,也就夠了。除非有必要深入了解,才會進一步交往溝通。

我不懂鳥語,因此無法交談詢問它從何處來,要做什麽事,對我何所求。據說,孔子的學生兼女婿公冶長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攻克了這一難題,翻譯鳥語比理解人話還來得自如。現代人肯定質疑這一足獲諾貝爾獎的研究成果,以為就是什麽老虎,什麽鳥之類。我寧可信其有,孔聖相中的女婿,一定有過人之處,也許包括懂鳥語。

“啾啾”鳥兒發話了,它仰著頭,幾乎看不到尖嘴開合。聲音和它的模樣相符,既不動聽,也不刺耳。“啾啾”,它半張翅膀,半側頭頸,似乎思索審視,狀極優雅。我看著有趣,不覺問道:它要幹什麽?她笑了:問我呐,不好意思,我還想問你呐。我也啞然失笑,多傻,假如請教有關生物分子學的問題,她絕對能說得頭頭是道。如今誰懂鳥語?舉世再無公冶長。你說他怎麽沒留下一部鳥語版的《說文解字》,狠心看著絕學失傳,否則保準暢銷今朝。不,更可能被人私藏,然後,改頭換麵,以自己的名字拋出,以便驚世駭俗。善解人意已經是被表揚的理由,善解鳥意,那得被人誇成啥樣了!

她說:這是不是前年的那隻?我想起來了,那年春天,差不多和現在同時,一隻長相近似的鳥也經常出現在涼台的欄杆上。涼台上有一架吊椅,坐墊可以折疊,隨時取走。一夜風狂雨驟,靠背和坐墊折合在一起,我們沒有整理。又幾日,涼爽宜人,晚飯後她想坐在吊椅上悠閑一回。翻開靠背,登時嚇了一跳:一團亂草塞在折合處。還好,不是蛇窩,而是鳥巢,裏麵有三枚可愛的鳥蛋,水果糖般大小,淺灰黃蛋殼上散亂分布著褐色斑點。鳥兒不知何處去,周圍樹上也看不到有鳥兒守望監視。她不想破壞“育嬰室”,重新輕輕放下靠背,返回屋內。鄭重通報後,特別提醒我不要上涼台,以免打擾鳥媽媽。接下來的日子,我們懷著一種類似祖父母期盼孫子的心情,每天從窗後偷偷觀察。就是前幾天見過的那隻鳥,天天鑽進鑽出坐墊,一副急惶惶的樣子。十幾天過去,不再見鳥進出。大概快了,我們越發不敢上涼台走動,生怕驚擾了鳥媽媽。又過了十天,還是毫無動靜。她有些著急,我有點疑惑,這麽久,恐龍也該孵出來了。她說:是不是鳥媽媽帶著孩子走了?那就看看吧。窩裏沒有鳥,鳥蛋依然完好。以後,再沒見過那隻鳥。天氣越來越熱,太陽曬在坐墊上,溫度足夠捂熟鳥蛋了。我們想,也許因為不能孵化,鳥媽媽傷心離去了。我們把鳥巢捧起,連同鳥蛋,埋在後院樹林裏。心中悵然若失。選址決策失誤,導致育嬰工程失敗,鳥媽媽應該會從中吸取教訓。

果然,第二年,鳥再沒有光臨傷心地。我在心中讚歎:聰明的鳥,有足夠智慧避免重蹈覆轍,比人類強多了。從古至今,人類就是不斷重複錯誤,自以為是,屢教不改。

如果是同一隻鳥,今年是來憑吊,抑或報喜?我們照舊不敢驚動它。雖然不能溝通,何妨相安無事。能夠造訪寒舍,殊覺蓬蓽生輝。何況,同生天地間,它自有一份旅遊、遷徙權利。不能光講人權,不講鳥權吧?同時,也不能光樂意屈尊向禽獸討好,卻不愛搭理待拯救的人類吧?我們倆一向擁護和平共處自然和諧。

我想,它當然不是來搭窩建房。像國內農村常見的屋簷下貼著燕窩景象,在美國還真沒見過。再說,去年就把吊椅拆掉,扔到地下室去了。老鳥戀舊,找不到故居,應該會易地另覓新房。然而事實證明我想錯了。不知是我高估了鳥的智慧,還是它從上次接觸充分感受到我們的善意,喜歡上了這裏。反正幾天後,隻見它飛上飛下,口銜枯草軟枝,循環往返鑽進黑篷布遮蓋的烤肉爐裏。我的天哪,莫非又有喜了?但是這是鋪設產床,還是增添柴草準備自焚?唉,別呀,千萬別想不開!你還年輕,留得自身在,何愁沒兒女?死得壯烈,不如苟且偷生,人都是這麽活的,你逞哪門子鳥能?她笑了:它懂這個,還是鳥嗎?是呀,我是急糊塗了。它一定是相中了烤爐,打算改建成產房。都說鼠目寸光,鳥目看來也不長遠。且不說建在人家的烤爐裏屬於違章建築,就算人家忍了不在乎,那烤爐的鐵蓋導熱極快,外罩的黑篷布絲毫起不了阻斷陽光灼烤的作用,趴在裏麵,別說蛋孵不出來,連你都得半熟了,正合老美口味。不過,我倒非常敬佩它的自力更生精神。不是有鳩占鵲巢的傳說嗎?後院林間的閑置窩好像不少,一眼可見四五個,從未有鳥出入,為什麽不占一個,免去多少麻煩。反正是閑置窩,占一個不違反咱們做鳥的原則吧。冬天,我曾見一隻鬆鼠一會兒從地上叼起一把枯草,爬上大樹;一會兒在嫩枝上剝取樹皮,塞到嘴裏,在枝間跳來跳去;有時嘴裏叼得太多,被茂枝繁杈阻擋碰鬆,它便停下用兩隻前爪往嘴裏填緊,然後繼續向洞口縱去。一連幾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看著它奮力縱跳、積極工作的身影,本不喜歡鬆鼠的我也有點憐惜起來。她誇道,真是一隻勤快的小鬆鼠!大約月餘,一日太陽高照,天氣溫暖,忽見兩隻黑眼圈浣熊從鬆鼠洞中鑽出,打著哈欠,伸著懶腰,一副大夢初覺,幸福愜意的模樣。我憤怒了,這兩個強盜,仗著塊大膘肥,把鬆鼠辛辛苦苦裝修的過冬房子,搶占為情侶別墅!那副懶洋洋的熊樣兒,在迪斯尼卡通片裏肯定惹人喜愛,但在我眼裏醜惡無比。哦,我有點明白了,小鳥在烤爐裏建巢,顯然是將安全放在了第一位,浣熊一類絕對不會主動把自己塞進烤爐。出其製勝,才能換來後代的平安。不無道理。由此我又想到去年沒來,是否在別處受了壞蛋的欺負,所以今年才又來到比較和善的我們家。我們為這種巨大信任,很有些受寵若驚。鳥腦不夠使,光想著隱秘,沒有同時考慮新址的弊端。我們來為它創造條件吧。

進進出出,上上下下,我們不亦樂乎。搬來了閑置已久的狗舍,放到原來設吊椅處,鋪上厚厚的幹草,把鳥在烤爐中搭好的巢完整轉移進去,然後再裏外撒上鳥食,希望順利引進新家。

然而,鳥兒對這個寬敞幹燥、通風良好的大豪宅並不感興趣,不肯賞光,連吃食都不動一粒。硬骨錚錚,拒絕不勞而獲,也不情願接受幫助,自尊心忒強!比人剛烈!我們自愧不如。它站在欄杆上,麵對房屋,叫個不停。看樣子是把我們當成房地產商中的惡人,在抗議我們未經同意,野蠻拆遷。這可真是叫我們百口莫辯,這到哪兒說理去呀!這不是把我們的好心當成那什麽了嗎?不領情也就罷了,堵著門口跳著腳叫罵,也太不給麵子了,太彪悍了,太潑辣了吧!我們全傻了。得,大人不跟小鳥一般見識。對不起,我們沒有征求你的意見,幹涉了你的家政,侵犯了鳥權,是我們考慮不周,是我們的錯。快別生氣了,耽誤了產期,我們可付不起責任。姑娘多保重啊,寶寶要緊。今後,您隨意,看上哪兒,就在哪兒安家,我們決無二話。

唉,鳥腦就是鳥腦,比湖南倔驢還倔。抗議完畢,它又叼來枯草軟枝鑽入烤爐。百折不撓的精神令人感動,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那份執著起碼叫我們動容,就是光認死理的毛病讓我說啥好。從始至終,它一直是單飛獨宿。鳥爸爸呢?太不負責任了,這是什麽鳥漢子!可憐呐,單親媽媽容易嗎?真讓人同情。我們不懂伺候鳥姑娘月子的路數,幹著急,使不上勁,一籌莫展。

以後,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們嚴守封門令,沒有上涼台,眼看天氣越來越熱,陽光越來越毒,也不敢挪動烤爐,生怕動了胎氣,引起早產;或驚了鳥媽媽,落下月子病;要嚇跑了媽媽,寶寶們怎麽破殼出世?


總不見動靜,終於耐不住好奇,輕手輕腳打開一看,鳥窩中有四枚蛋,和前年的一模一樣。雞抱窩需二十一天,鳥大概短些,即使長點兒,也該夠了吧?難道又……又難產啦?雛死殼中,我們能想象到鳥媽媽是如何傷心欲絕,那一顆飽受打擊的鳥心碎得縫不起來,粘不上了吧?換做人,也會抑鬱,甚至瘋狂。你們那兒有心理醫生嗎?

再不見鳥媽媽回來,我們擇日為鳥蛋舉行了葬禮。仍然以鳥巢為棺,仍然在後院林中,它們哥哥姐姐墓旁。可惜,我們不知道鳥的宗教禮儀、風俗習慣,隻能按人類的傳統,如違反了鳥意,我們再次道歉。

我們下決心,明年鳥兒再來,絕不客氣,狠心趕走。生在別處,或者小鳥能夠得見天日。鳥的執拗固然是它屢次失敗的主要原因,我們的善良未嚐不是溫柔的殺手。為了免除下一次的痛苦,我們情願擔些罵名惡聲。

鳥啊,你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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