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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論語》說“老”

(2009-08-08 04:55:02) 下一個

 最容易遭攻訐的書是《論語》,最容易被吹捧的書還是《論語》。

在中國,每隔若幹年,便有一些人出來借著孔子說事。這些人裏無聊和有聊的文人都有,目的各異,熱情相同。看得多了,近朱近墨,難免粘上些紅黑顏色。

古往今來,許多大人物留下不少著作,後生晚輩抱在懷裏,寶貝得不得了,真像是“字字句句閃金光”。其實當初大人物們自己未必出神入化到那個地步,因此寫的文章常常自相矛盾。以前說過的話,時過境遷,以後再提就變味了,甚至成了相反的意思。說他們常常實行雙重標準,講兩套話,一點不冤枉。這是幾乎所有大人物的通病,不值得當真的。但是徒子徒孫們孝順得很,幾百、上千乃至幾千年“無改於”祖道。說是“無改”,其實也不盡然。一些人信守前言,另一些人固執後傳,還有一些人打亂次序,讓你分不清先後。表麵上忠於了,闡明了,發揚了,暗裏不知塞了多少私貨,以致大人物原來的麵目反倒模糊了,變形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孔子與其他中外大人物比起來,沒有留下像樣的著作。他“述而不作”,不願自己寫書。放到今天,大專院校的學術委員會恐怕連副教授也不想給他。如果不是後世統治者青睞,被宣傳部門熱炒起來,《論語》說不定早在“魯壁”中漚爛,或被人當柴禾燒了。頂多留名於先秦諸子之口,存目於《漢書/藝文誌》中。

《論語》是學生們各自憑著興趣,各取所需的記錄雜湊。其中良莠不齊,前後抵牾。若把它當作明清筆記一類隨便看看倒也罷了,誇大它的教化作用,不過是統治者及其屬下文人私心相許而已。明朝狂人李贄早就看透了這點,比現在許多學者不知高明多少倍。其實用不著多費心思就能看出,這本學生筆記記得亂七八糟,毫無章法不說,竟有人無聊到對老師察言觀色起來,這算什麽學問呢?好一點的也不過是窮摳細枝末節,一味吹捧老師的偉大。怪不得三千弟子中隻有一個顏淵讓孔子有底氣吹噓,這教育成果也太慘了點兒吧,真叫人不好意思把教育家的桂冠往他腦袋上扣。學生素質低,理解自然容易偏差。在《論語》裏不乏學生們對同一個問題“異乎所聞”的記載,那麽,誰對誰錯,誰更接近孔子的本意,或者都是歪曲?難壞了後世無數酸儒,皓首窮經,仍然整不明白。兩千多年來,在《論語》身上花費了太多功夫,不能不說是影響中華民族發展的巨大消耗力量。單看洋人並不背誦“子曰”,其道德水準並不比老中低,可知它的無用。而整天背誦四書,憑著對孔孟語錄的熟悉與理解考取官職的人們往往是男盜女娼無惡不作道德水平最低的。

古代倫理道德本身包含著形式與內容兩個方麵,二者相互對應。一定的倫理道德觀念,有一定的外在表現規範匹配著。人倫是內容,禮儀是形式。比如“忠孝”有內心的敬畏、服從與義務上的供養、續後等內容,還要有揖讓應對、等級差別、座位排列等等複雜繁瑣的形式。常常有人把二者分裂,並把外在的禮儀當作倫理道德的全部。偽善、虛偽、假模假式便從這裏產生。

很多人將現代人缺德歸結於文革和共產黨統治的結果,卻毫不提及前幾千年裏宮廷內鬥、朝野亂象、民不聊生,閉眼不看“吃人”的事實,仿佛全是溫良恭儉讓的和諧社會,顯然有失公允。自古以來,並不存在道德完美的時代。曆朝曆代,一定有人不滿當時社會現狀,禮崩樂壞,人心不古,丟失了優良傳統。孔子瞧不上春秋時代,向往著西周。漢儒的理想社會則是夏代以前。文革後,有人開始懷念五十年代。改革開放了,又有人說共產黨的道德不如國民黨,而國民黨不如北洋政府。照此推理,後代的倫理道德總是淪喪,差於前代。那麽創建人類的理想社會也隻有返回到“人之初”,重披獸皮,茹毛飲血一條路了。

許多人在不滿的時候,實際上已經喪失了公正思辨能力。他們忘記了倫理道德的產生是分階級、憑環境、靠經濟的,每個時代的倫理道德觀念都不會完全相同,一定會有所改變,而他們總是從名曰文明,實則為上等人、貴族、高級、皇家的習慣角度來看待一切。這一點連尼采都不如。尼采在他的最後一本書《論道德的起源》裏已經揭露了道德的本質,坦率承認他采取了上等人的價值原則。孔子講的倫理道德屬於社會上層“君子”,主要代表“士”這個掌握文化特權的階層。把他的片言隻語說成中華民族文明的象征,不是無知,就是欺騙。隻要社會還在區分上下、高低、統治與被統治、貧窮與富貴,道德的價值標準就不可能完全一樣,不可能整合統一。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他回避了對什麽人惻隱,那可不是麵向無論什麽人的,而這才是真實的。片麵強調普遍性,避而不談特殊性,或光盯著特殊性,視而不見普遍性,都無助了解真相。隻有徹底消滅了造成不平等的社會環境、社會根源,才會出現共有的道德標準和真正的和諧社會。

孔子是幾個“代表”,我不清楚。顯而易見的是孔子說的並非老百姓的事,他自己從不隱晦這一點,“無友不如己者”,一個不肯與各方麵比自己差的人交朋友的人,怎麽可能為他們考慮。“老農”“老圃”絕對不是他敬重的人,平民百姓在他眼裏都是與“君子”對立的“小人”。要“小人”們放棄怨恨,虔心讀“君子”的書,聽“君子”的話,照“君子”的指示辦,心甘情願地接受“君子”的精神統治,按“君子”的道德標準打造自己,怎麽聽都像是“老鼠會”的假話。把偏執的說教包裝成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是精神產品的假貨。不斷有人販賣,就需要不斷有人揭露。

孔子活了七十多歲,在古代社會算是個稀罕物。龜老、樹老難免成精,人老就更不消說了。所以他能說一些年輕人想不到說不出的話,於是有了教訓人的資格。生前他不合潮流,不招人待見,日子過得犧惶,雖說死後終究被捧為聖人,但二十世紀初又開始惹人厭煩,從至聖先師的寶座上拉了下來。千秋功罪,真是難以評說。我與“五四”前輩們心靈相通,覺得中國被孔子的思想學說桎梏得太久了,老百姓不需要孔子。而孔子的學說也早已被捧殺,墮落為“偽善學”“假仁學”。中國如要發展,必須創出新的精神產品,而不是貼上古舊的標簽。古董越老越顯出不菲的價值,學說可不是這樣。國人每以掏寶心態去挖掘精神遺產,充其量是精神古董商。

隨手翻撿,案頭的《論語》落入手中。嗚呼夫子,久違了。本不想攪擾他老人家的千秋酣夢,而且孟子告誡過:“言人之不善,當如後患何?”雖說孔聖人六十歲時已經達到“耳順”的境界,如今又增二千多歲,應當順得不能再順,聽什麽刺耳的話都波瀾不興,心平氣和,更不會報複。但是他的粉絲們又當如何,我就不敢保證了。

心存找茬,孔子的魔咒自然不靈光,複習一遍後,竟然“悅”不起來。也許是他活得年頭較久,對老年的事感悟頗深。說者或許無意,讀者卻是有心。這次讀來竟看出另類含義,攪得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孔子似乎喜歡以四十歲劃界,將人生分為兩半。前半生可塑性較大,各種學識、思想、品質主要形成於這一段。後半生因為已經定型,故而變化較少。他說,“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四十歲後還討人嫌,一輩子就完蛋了。子貢曾問過,什麽行為招人討厭呢?孔子回答:宣揚別人的壞處,身份低下卻嘲笑上等人,凶巴巴不講禮貌,看著辦事果敢可一竅不通辦不順暢的。子貢說有幾種人,他也不喜歡:剽竊別人思想的,把傲慢當勇氣的,以揭發隱私為正直的。對此,孔子沒有發表意見,看來他是默許認同的。我一看,這幾條裏,我起碼占了一半,尤其是孔子列舉的幾種,好像都跟我沾邊。本文就說過別人壞話,一個草根居然調侃聖人。雖然不夠狠,卻少講禮貌。辦事不力則是肯定的,不然怎麽老板一要裁員總也忘不掉我呢?得,看來後半輩子沒什麽想頭了。一個人的未來沒有了懸念,也就失去讓人敬畏的條件。本來孔子說“後生可畏”,年輕就是本錢,日子還長,充滿變數,保不齊哪天時來運轉,一下爆發。所以得讓著一點,留條後路。“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畏什麽呢?“畏大人”,也就是比你身份地位高的人。一個人如果到四五十歲還沒有發達,那就沒戲了,過氣了,不僅組織不再提拔你,老天爺也不再眷顧你,光剩下各種病痛不嫌棄排隊主動找上門來。當不成“大人”,沒什麽叫人害怕的頭銜,自然不用再對你客氣了。你把它理解成你老了,別人不用再敬你,大概也沒有錯得離譜。

孔子的理想社會有一條是“老者安之”。若是理解為所有的老者,未免過於輕信。從上麵的段子看,四十五十還讓人怕不起來的,顯然不包括在“安之”的老者行列中。與孔子同時的原壤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天性純真,崇尚自然,見到孔子來了,也沒有起立致敬,裝裝樣子,斯文一下。孔子欺他無地位,是個蹲在牆角曬太陽的糟老頭,絲毫不足畏,於是一麵破口大罵,曆數他從小就沒出息,年幼時不守做小輩的規矩,長大後也沒有值得稱道的言行,如今老了還不趕緊去死,真是令人不齒的“賊”;另一麵還嫌惡毒臭罵不解氣,竟舉起拐杖敲打原壤的小腿。孔子欺負人也算是欺負到家了,一點沒有“忠恕”的德行。不幸,我又和孔子數落的原壤的罪行頗相吻合,也屬“賊”一夥的。

孔子要“安之”的老家夥是群什麽人呢?應該是他欣賞的智者、仁者。從“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來看,都是些能玩能遊、有錢有閑的闊佬。所以智者有本錢“樂”,仁者有條件“壽”。要是為了養活一家老小,整天在水邊赤身拉纖,山中淌汗挑柴,還能“樂”嗎?還能“壽”嗎?

孔子生前並沒有做到“成功人士”,知道老了不得“安之”。因此他自我安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假裝看不見,懶得去想它,免得心煩,先求個心安。“發憤忘食”幹什麽呢?他不是不想發財,有機會,給人家趕趕馬車也行啊。他“出疆載質”,不就是四處去跑官求富貴嗎,要不然帶著表示輸誠效忠的信物“質”幹什麽?當然,他四十歲已經看什麽都明白了,五十歲更連“天命”都搞定了,知道發財不容易,可遇不可求,隻得“從吾所好”。他好什麽呢?除了看書,研究學問增加自己的身價,以便待價而沽外,主要是招徒授業,這是他吃飯的主要手段。為了大把撈錢,他拚命擴大招生,“有教無類”。甭管你是什麽人,隻要能交一束十條肉幹達到最低學費標準,免試是我一句話。三千個學生,三千束肉脯,哇,著實夠嚼一陣了。在陳絕糧大概是唯一一次餓肚子,所以印象深刻,記載下來。肉脯吃不了的,說不定子貢等有經濟頭腦的學生還會拿去開個臘肉店,賣點刀布,補貼家用。有這點底子,再加上他是幹部子弟,“從大夫之後”,祖上了得,略有家底,起碼有一部私家車。那時的幹部和共產黨建國初的幹部不同,個個有“恒產”,退休後都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所以孔子能“樂以忘憂”。別看人才沒有培養出幾個,可他的衣食有著落了,生活標準還挺高,“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切肉的刀工不好,那就別往眼前擺。吃飽了,拍拍肚子,說點“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一方麵給自己找個台階下,另一方麵警告其他人,他得的不多,別人也就別惦記了。這叫人實在不敢苟同,及我老也,血氣既衰,已無從去得,不由心中“謀亂”,再要“戒”,從何談起!許多人老了格外看重錢財,不為別的,因為沒保障,不踏實。如果衣食住行醫療無憂,“得”不用“戒”也會丟在淡忘的角落。由此也可證明孔子說話的對象是高階層的人,跟普通百姓不搭界的。高層喜歡,想往下灌輸或可理解,下層要上趕著自做多情,言必稱“子曰”,孔子未必高興。“上智下愚”界限分明,豈能互相亂串門。

君子高高在上,“萬物皆備”,啥都不缺,隻要警惕別貪得無厭即可,自然老了以後“從心所欲,不逾矩”。小人要啥沒啥,看見別人腸肥腦滿,心裏要想中庸一下,和諧一場,循禮一回,真也難。孔子對此心明如鏡,“貧而無怨,難”。經濟狀況決定思想行為、道德倫理。君子要和諧,當然希冀最好人人安分守己,千萬別眼紅我的豪宅華服寶馬美妾;小人難免仇富,恨不得乾坤倒轉,一夜暴發,殺土豪,分田地,逮機會在香閨軟床上滾上幾滾,如果沒人挑頭革命,那就攔路生搶,溜門撬鎖,劫富濟了自家再說。現如今刑事案件大增,由來有自。我剛剛接到社區管理委員會發來的告居民書,通報目前犯罪分子出沒動向。這才是真實社會,沒有粉飾的鮮活人生,悲慘世界。

說了這麽多不敬聖人的話,落入小人堆裏是篤定了。所幸曾子說過:“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言也不善,益處有二,一是心情大好,二是不至近期嗝兒屁,仍有幾年賊命。從這裏出發,我倒真願做個不善人。

對同一本書,從不同心情讀去,感受真是大相徑庭。因此以後研究孔子應當由和他諸般條件匹配的人去搞,一些年紀輕輕便被人捧起來的學問新貴,很難理解硬和時代潮流別著勁惶惶然如喪家犬的孔子。研究曹雪芹也需是家道中落、三餐不繼、荒郊陋室,成天寫些發表不了的文章卻驚世身後的人,庶幾或可有同感,貼近本意,不致說些不著四六的昏話。同樣,滿肚子酸水的人讀《論語》難免曲解。列位看官如要當真,那可怨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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