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死敵不知有幾種,但我的死敵之一肯定是鼠。
小的時候,印象中幾乎無鼠,或許是“除四害”,全民運動,威力無比,掃蕩光了吧。插隊時,開始見識了各種鼠類,有老鼠、田鼠和鬆鼠。不過像《血色浪漫》中烤鼠充饑的事情,在我插隊的地方從未聽說過。田鼠比較罕見,老鄉們偶爾會找來作治療牛馬肚脹的藥引。鬆鼠不與人直接接觸,主要在春種秋收時節禍害種子和莊稼。鄉親們很不喜歡它,每當看到,總要揮動手中的老钁、鋤頭,斥喝鬆鼠的土名“毛戈利,毛戈利,哦,嗚,斥”,毫不留情地驅趕它。最讓人頭疼的是老鼠,黑夜降臨,夜襲隊出動,它們曉得人的本事有限,頂多扔隻臭鞋嚇唬一下,連根鼠毛都蹭不到,故而氣焰囂張。說老鼠偷東西實在錯誤,那分明是明火執仗,刁小三攔路搶劫,一點不用藏著躲著。躡手躡腳,小心翼翼,那群“灰幫”沒那習慣。除了睡覺,它們還真不稀罕地下工作。翻箱倒櫃,磨牙歡呼,高興了還敢跳到炕上,踩著人臉胸脯兜兩個圈子,在被子和褥子上留點鼠尿鼠屎。氣得你火冒三丈,又找不到發泄對象,咬得槽牙生疼。老鼠打洞的能耐更是沒的說,絕對一流。我們知青的新窯落成,夥伴們興高采烈搬進去,以為從此遠離了鼠害,可以踏踏實實地睡安穩覺了。誰承想,沒幾天功夫,光滑的牆壁上就赫然出現了溜圓的隧道口,而且不止一個。有時能看到一個鼠頭鼠腦探出洞口,神情鬼祟。寬大的窯洞後方深受夜襲隊青睞,成了它們召開會議的場所。鼠日的不知疲倦,夜夜開會,個個伶牙俐齒,多嘴饒舌,爭先恐後地搶著發言,商討如何對付我們的大計方針。也許意見很難統一,常常有激烈爭論,吵得一塌糊塗。幸虧那時年輕貪睡,眼一閉,雷公電母的爆脾氣一點威脅不了我們,狂轟濫炸半天,“我自巋然不動”,老鼠們的碎嘴子豈奈我何!
八三年考上研究生,來到西安。師大校園裏最顯著的變化是,以前偶爾一見的老鼠,突然增多。不僅膽氣十足,大白天成群結隊在馬路上溜達散步消化食兒,而且已經不再是兒歌中“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的小老鼠,好像剛剛完成了基因突變,個個塊頭膨脹,體積碩大。鄰校外院大鍋菜裏發現死耗子,學生示威抗議。大師傅反而指責學生少見多怪,說多這點佐料有何稀奇,你們到交大參觀一下廚房,保險要慶幸上了外院。師大的飯菜裏沒有爆出類似令人作嘔的傳聞,但是學生宿舍的廁所極其恐怖。因為缺水,常常無法衝洗,便坑中總是堆得冒尖。滿樓的味道自不必說,若趕上蒜苗季節,好嘛,味足了!即使帶著防毒麵具,絕對不會有人說你太誇張。其實味道不算可怕,好歹有個“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的效應,了不起屏住呼吸,憋的時間長點兒。然而堆積的“米共”卻給老鼠提供了得來全不費功夫的食物。在陝北隻知道狗改不了吃屎,沒想到西安的耗子也好這口。每當如廁,必須首先驅趕正在埋頭享用的群鼠。就這,仍不敢保證會不會有一兩個喜歡鮮貨的膽大毛賊半路殺出。驚得你一身冷汗“滋溜”濕透三重衣,提著褲子,一蹦五尺高,洶湧澎湃的便意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幾天都不想再踏進廁所半步,直到便秘,腸絞痛。
結婚後,學校無房,在附近農村租了一間。村名吉祥,聽著頗舒服利好,宜人宜居。房東也不錯,喜歡文化人,經常拿些書畫跟我探討。但是在我們腦子裏留下了極深刻印象的是那裏的老鼠,至今想起仍然心膽俱寒。那裏的老鼠不知是什麽種的,其特點有三:一、鼠膽包天。用“鼠膽”形容膽小的人是在一般的意義上,架不住這裏的老鼠不一般,二般得很。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任何角度,都有可能發現一對或幾對“鼠目寸光”跟你鎮定地對視著,毫無畏懼羞怯表情。二、由於膽大,所以具備不分時間場合地點“全天候”隨時出動的本事,也就是說沒有消停的時候。我們的房子在二樓,頂棚是北方農村常見的紙糊的。群鼠好動,酷愛體育,常常在上麵賽跑。短跑、中長跑項目挺全,幾個健鼠數百米跑下來,紙棚變作鼙鼓,嘩嘩如海潮,喧囂驚人,鬧得你一個頭三個大,不暈都不行。那動靜雖說賽不過千軍萬馬奔騰,可跟一個新兵班的操練相差不多。感謝造物主,鼠類的體力玩不了馬拉鬆。三、個兒大。身胖體壯,能吃能折騰。經常眼角餘光一掃,一條尺把長的鼠尾就投入視網膜。有的家夥在紙棚上緩步徐行,它的腳步所到之處,紙棚居然會隨之起伏顫悠,可想而知其量級一定是超重的。有這三個特點,我們晚上“幾番夢不成”就成常事了。為了捍衛睡覺權利,不由人不惡向膽邊生,大開殺戒,向鼠輩宣戰。我首先想到的是下藥法,往紙棚上丟了幾丸。果然作用顯著,半個時辰不到,一隻老鼠著了道。我也蹦了起來,可那不是高興壞了,而是驚駭至極嚇的。老鼠開始慘叫,淒厲無比;然後翻滾,劇烈空前;接著紙棚濕了一片,大概是藥勁生猛,老鼠上吐下瀉;最後濕了的紙棚不能承重,更經不住老鼠垂死掙紮,突然破開,一隻連頭帶尾二尺餘的碩鼠掉了下來。嚇得太座緊往我身後躲,我也心驚肉跳,畢竟從沒見過這陣仗。好在掉下後老鼠不再動彈,我硬著頭皮,用長柄火鉗夾起,扔到院外。戰果雖然輝煌,但是場麵慘烈,過於驚心動魄,容易讓人噩夢連連。以後放棄不用,改取棍棒驅鼠法。每有動靜,即用棍棒敲擊紙棚。但是此法收效甚微,鼠輩暫伏一時,當你躺好,它們又四處遊擊。對這種成了精,深諳“十六字令”的老鼠,我們備受摧殘,恨得咬牙切齒,卻一籌莫展,徹底戰敗了。每天都是帶著熊貓眼、煙熏妝、哈欠連天去給學生上課,昏頭昏腦,也不曉得是否犯過“關公戰秦瓊”的錯誤。當終於搬進博物館分給我的高踞五層的三居室,遠離了猖獗鼠患時,我們心裏的幸福感也達到無以複加的程度。以後,那段恐怖戰鬥經曆成了我們憶苦思甜的絕佳材料。每憶一次都會倍增同甘共苦、同一條戰壕的戰友之情。貧寒夫妻的患難經曆是最有效的感情添加劑。
美國是大自然的天地,動物的樂園,卡通的世界。各種各樣的動物,即使在現實中再醜陋不堪,劣跡斑斑,上了卡通片立馬脫胎換骨,“舊貌變新顏”了。一個個人模狗樣,顧盼生姿,活潑滑稽,鬼怪精靈,可愛得全都具備寵物資格,叫人不由得憐惜不已。在中國人人喊打的耗子,到美國則搖身一變成為笑容可掬,惹人喜愛,被人追捧的米老鼠。不少人家竟然專門飼養老鼠,寶貝得心肝似的。迪斯尼宣傳的結果,動物保護意識自然強烈。有時,動物權比人權還高。在我們這些苦大仇深的人看來,真是天理何在呀!
我們搬過五次家。無論是普通公寓,還是獨立房屋,除了曾有蟑螂橫行外,尚未見過老鼠。現在住的房子後院是古木參天的樹林,一條小河溝穿行林間。林中有不少動物,鹿、浣熊、兔子、烏龜、蛇、啄木鳥、貓頭鷹、鷹鷂,不時可見;一隻紅狐狸露過幾次臉。常見的鼠類有兩種,一種是毛色泛黃、背有三條黑道、尾巴短粗的鼠,鼠品不錯,從不入室騷擾,算是守法戶;另一種是鬆鼠,有時將毛茸茸的尾巴豎成一個彎勾,蹲踞枝幹,有時將尾巴平伸,跳躍枝頭。其它動物日漸稀少,唯獨鬆鼠丁口繁盛,家族興旺,子孫綿綿不絕。後院林中常住“鼠口”總保持在七八個左右。假如它們不生覬覦入室之心,光在屋外追逐嬉戲,倒也不失為增添樹林活力的一道頗為賞心悅目的風景。可是它們忒不安分,一到冬天逮著空子就往閣樓裏鑽。進去便恣意發泄對人類的不滿,四處磨牙撕咬,把纖維保溫層碎裂拋撒得如同黃鼠狼拜過年的雞窩,“吱吱”叫著歡呼雀躍,利爪將樓板磨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借了一個高級彈弓,搜集了一袋小拇指甲蓋大小的螺絲帽,重操環穀園打太平鳥的舊業,偷偷在後院射擊鬆鼠。幾次打中,都被它們尖叫著一瘸一拐地逃了。傷痊愈,又在閣樓更加瘋狂地報複。此法不靈,便在閣樓上噴灑了氣味濃烈的毒藥,沒打算真的毒斃,隻盼熏走它們。幾天後,藥味一淡,小哥兒幾個又回來了。盡管它們比中國老鼠客氣些,晚上不鬧,但是白天鬧勁十足,絕不讓人省心。我氣得真想像西裏原鄉親們一樣,敞開嗓子狂吼“我把你個壞鬆,剝你的皮呀,吃你的肉哇,剁了吃你的肉包子呀!”真痛快呀,多解恨呐!轉念一想,不對,美國鬆鼠聽不懂陝北話,喊了也白喊。用英語臭罵,鬆鼠不曉得懂不懂,左右鄰居一定認為我的腦子有問題。鬧不好,沒準會打電話報警,說我虐待動物,鎖了收監。你說上哪兒說理去!沒辦法,隻得忍痛花了兩千塊錢,請專業防鼠公司布網堵漏。以後,太平了四五年。今年,因冰雹破壞的緣故,更換了屋頂。但是這樣一來,原來的防鼠網全失效了。剛進入冬天,鬆鼠就開始在閣樓上搭窩建巢。這次我采取了新的高科技方法,買了兩個噪音驅鼠儀。通電後,真的噪音大作,極其刺耳,仿佛有幾把電鑽同時往腦袋裏鑽。別說鬆鼠了,人也受不了,恨不得以頭撞牆。我的腦袋整天嗡嗡響,跟坐在老式安2飛機裏在半空翻跟頭似的。為了革命成功,隻好先忍耐幾天。最近還真聽不到鬆鼠的動靜,但願一勞永逸,從此絕了鼠患。否則,我不是白暈了幾回嗎!
從人鼠大戰中,我感悟到了戰爭的殘酷無情。我不是好戰分子,性格中也沒有暴力傾向。文革時曾被傳染上些許“戾氣”,但和夥伴們一樣,經過插隊磨練,恢複了善良的本性。然而一朝與鼠開戰,我馬上變得暴虐起來,必欲置鼠類於死地。甚至由鼠及人,凡長相類鼠,如獐頭鼠目者,必心生厭煩。若再進一步鼠頭鼠目鼠須,則更不待見。這一點著實讓我感到精神沉重,思想困擾,善惡的轉換何其輕易!我從內心反感戰爭,詛咒戰爭。人類的戰爭自古不斷,地球遭殃,生靈塗炭。戰爭的煙雲會汙染人的心靈,使人變得惡毒、陰險、狡詐、邪惡、冷酷、粗暴、獸性。一切道德標準在戰爭麵前沒有絲毫約束力,在正常場合裏流行的情理與是非,遇到戰爭就整個顛倒了。“兵者,詭道也”。“詭道”被譽為人類智慧的結晶,精通“詭道”的人,如孫子、諸葛亮則被捧上天才大師的寶座,殺人如麻就能被獎賞當將軍。布什窮兵黷武,連年征戰,把克林頓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家當折騰光了不說,還欠了整個世界一筆巨債。比弱智的布什腦子更不好使的美國人竟然兩次擁護禍害他們的人把持總統交椅。如果不是所謂反恐戰爭荼毒了人們的心靈,降低了正常的判斷力,又是什麽呢?戰爭雖然不是萬惡之源,但肯定是萬惡源頭的一個重要交匯點。何時世界各國同時解散軍隊,銷毀武器,不再進行戰爭,人類才能徹底脫離動物,進化成真正的人。現在我們還得半人半獸的活著,而且進化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