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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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說當年好困惑

(2009-08-15 03:57:50) 下一個

接到一位幾十年未通音訊的中學同學的電話,在說到當年下鄉插隊的事時,他一再強調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要去插隊?即使迫不得已,為什麽不回老家?為什麽要去兔子不拉屎的陝北?他當年到海島當兵,每天吃著海鮮,猶嫌條件太苦,不是人待的地方,你們怎麽受得了?一連串的問題讓我啞口無言,腦子裏自然湧出:這世上還真有晉惠帝一類人物,那不是史家的瞎編!饑餓時誰不想喝皮蛋瘦肉粥,誰不想起步便跨進金鑾殿!我也想一走出校門就手擎二指寬的條子,直接到國務院去報到,哪怕實際工作不是部長、局長,隻是個打掃廁所或燒鍋爐的。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貴賤,在那個地界,就和總理平等。盡管現實中從沒有頭腦健全的人如此看。可是曆史沒有給我機會。

 

那位同學從小生長在部隊大院,軍人在文革時地位崇高,首屈一指,無人能比,是全國人民學習的榜樣。如果軍人在大城市,總部機關,或許會受到一些衝擊。但是他家卻駐紮在偏遠的小城市,無人觸動,是真正的土皇帝。學校運動最吃緊的時候,家裏毫無障礙地送他參了軍。在文革中他沒有受過任何迫害,沒有遭過一點罪。這在當時就像是生活於月亮上的嫦娥,不食人間煙火,更不曉人間疾苦。所以他無法理解別人。他是曾經的幸運兒,但是我不羨慕,相反我同情他,同情他因此沒有我那些經過同甘共苦而緊密聯結起來的朋友們。

 

我們為什麽要去插隊?說起來毫無光彩。當時,我周圍的朋友幾乎無人幸免於文革之難,不是老爸倒台,便是老媽出事;要不然是雙雙被踏上了千萬隻腳,罪名從叛徒、特務、老右傾、漏網右派、曆史反革命到走資派、黑線人物、現行反革命等等,五花八門,好像北京城裏無好人似的,仿佛家家都是專為證明文革成果輝煌而存在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半為生存,半為發泄,半為刺激,半為起哄,參與了一些學校內外的打架鬥毆。工宣隊進校後,對穩定學校形勢起了一些作用,把我們關進了學習班,但對家中有問題受審查的學生也加重了歧視。學校三天兩頭召開批鬥學生的大會,喇叭裏狂吼“查XX出身於XXX家庭”,給我們在精神上造成很大壓力。毛有一句話曾特別深入人心,“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但是反抗需要膽識,梁山好漢不是任何時候都能做的。與工宣隊叫板,這種念頭我想也不敢想。惹不起,就隻有躲了。去北大荒、西雙版納、內蒙草原,輪不到我,沒資格,組織上絕不給我這種人到邊疆偷渡的機會。這時毛開金口下玉旨了,恰好去陝北插隊的動員也開始了。我像是即將沒頂時抓住了一根稻草,絞痛難耐時注射了一針嗎啡,瞌睡得一塌糊塗時送來了枕頭,興奮得莫名其妙。朋友李元跟我商量。哥們兒,這還用說嗎!一拍即合。他糾集了幾個同班同級的同學,懵懵懂懂地上了火車,稀裏糊塗地到了陝北,根本沒有深思未來、人生、前途,連明天是什麽樣也沒想過。腦子裏隻有一個信念:遠離恐懼。現在回想起來,十幾歲的半大孩子真是可憐,全心全意要求的隻是遠離恐懼的權利!然而當時無知,竟然心中竊喜。沒心沒肺到這種程度,恐怕世所罕見。

 

那時,年紀大些的人,思想境界遠遠高於我。一個朋友回憶那時曾思前想後,反複比較,然後集中到一點:要工資,還是要自由。聽聽,這是什麽腦子,跟文藝啟蒙大師們比也絕不遜色。他放棄了生產建設兵團,選擇了自由,到陝北插隊。

 

我的一些高中學長,在到陝北插隊前,已經明確勾畫出藍圖:仿照前輩,設計實驗,在陝北建立共產公社。雖然虛幻一點,但達到的層次,已非等閑之輩。

 

我的同班同學窩頭本來在李元鼓動下,哥們兒義氣,鐵心也要一同去陝北,行裝備齊,就等出發。

 

差不多與動員去陝北同時,征兵開始了,分到學校的兵種是海軍。窩頭毫不動心,一來舍不得離開文革中一起患難的弟兄們,二來自覺身體條件不夠格,有嚴重鼻竇炎,骨瘦如柴,招架不住艦艇遠洋的折騰。到學校辦理去陝北的手續時,一位高中學長暗示李元,窩頭有希望參軍,千萬別坑害他,耽誤他的前程。這位學長的頭腦比我們清醒得多,他看穿了去陝北不是什麽好事。在他的點化下,李元總算醒過點夢,熱情消退了些,毅然帶命令口氣讓窩頭打消去陝北的念頭,立刻報名參軍。他覺得這樣做才對得起朋友。

 

窩頭的父母一直在國外工作,文革中也沒有受到衝擊,單位對窩頭很是照顧。所以別的他都不擔心,唯獨害怕體檢。他提心吊膽地走進醫院,體檢結果讓窩頭懷疑自己的眼睛也出了毛病:甲等壯丁!醫生笑模笑樣地祝賀,小夥子,打起背包,麻利兒地上戰場吧。你不當兵誰當兵!炮灰都是這樣煉成的。於是窩頭套上灰色二尺半,去了南海艦隊,走向了光明。而我們一路西去,下了火車坐汽車,然後跟隨驢車,在暮色蒼茫中,走進西裏原,步入了混沌。

 

幾十年後,大家重新歡聚,看到西裏原人說得熱鬧,窩頭的妻子常常忍不住抱怨,為什麽沒有跟李元他們一起插隊!她極其羨慕西裏原人之間存在的那種真摯、純潔、持久的深厚感情。

 

其實,至今也很難說清插隊給我們一生造成了什麽影響,在什麽程度上傷害了我們,鍛煉了我們,捏塑了我們,那一腳邁出去,究竟是對,還是錯?我隻知道,它給予我在其它地方、其它時候絕難得到的一群朋友,他們在我的社會關係中永遠排在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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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歸 回複 悄悄話 「其實,至今也很難說清插隊給我們一生造成了什麽影響,在什麽程度上傷害了我們,鍛煉了我們,捏塑了我們,那一腳邁出去,究竟是對,還是錯?我隻知道,它給予我在其它地方、其它時候絕難得到的一群朋友,他們在我的社會關係中永遠排在前列。」隻這一點﹖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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