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江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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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去惘然》之二

(2008-01-04 12:51:29) 下一個

 

Tony破例比我早到實驗室,看來這天我至少晚點了半小時。

Tony是個滿好相處的美國小夥子,就是懶一點,好像也笨一點。每次做分析報告,他就幹一些擺擺實驗器具之類的活兒。分析數據出來了,他複印一份交上去便萬事大吉。我至今搞不懂他是怎麽過General的。我們組一共三人,另一個也是大陸來的,王琳,性別女。王琳大約天生是搞科研的,簡直沒有七情六欲,我幾乎沒見她笑過,至少我想不起來。她總是一臉沉思的痕跡,鼻梁上架著一副瓶底厚的眼鏡,更加深了老處女學究的印象。Tony誰的玩笑都敢開,他曾有過上課時撫摸導師Moses啤酒肚的驚人之舉,但就是怕王琳。Tony功課不怎麽樣,在 seminar上倒是活躍異常,把個好端端的百家爭鳴弄成一言堂,聲音洪亮,錯漏紛呈,唯一的優點就是英語流利。有次我坐在王琳旁邊,見她冷笑一聲,把沉重的鏡架往上推推,不急不慢地打斷Tony幼稚的高論,用不比Tony差的英文說,你應該去做牛仔,你在牛圈裏吆喝遠比呆在校園合適。她的話引起哄堂大笑。Tony紅著臉,悻悻然坐下。Tony怕王琳,我也怕。跟她在一起我總覺得Something Wrong,講不出來是什麽感覺。她沒挖苦過我,事實上,她對我還算客氣。

Tony看見我來,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看情形,我來之前她已吃了不少王琳的“槍子”。王琳正坐在計算機前。她的注意力似乎不太集中,我悄沒聲息地經過她身後,還是被她發現。她匆匆瞥了我一眼,不是說好七點鍾到嗎?你怎麽也學那個美國佬?你晚了四十四分鍾。

我心虛地朝屏幕上看,發現她快將結果弄了出來。這更使我不安,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站在她旁邊一言不發。

你怎麽不說話?她沒回頭,問我。

我側著屁股坐在鄰座,陪著小心說,新來一個 roommate,我幫她搬東西,整理房間來著。我撒了一半謊。

哦。她沒說什麽,將一迭打印紙遞給我。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讓我核對一下已經輸入的數據。經她手的東西是不會有瑕疵的。我們的導師Moses是個趾高氣揚的猶太恅,畢業於東岸的某一常春藤學校。他給王琳起了個響當當的外好,叫“ Errorless Wang”(無錯的王)。這個外號很快在係裏係外傳開,沒有人敢有異議,她五十個全A的學分奇跡般地擺在那。

不知為什麽我有點心不在焉,檢查數據時一目十行。Tony坐得很遠,我見她極其認真地敲著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我感到很新鮮。

我悄悄站起來,走到Tony那裏。她太專心了,沒有發現我的到來。

我又氣又好笑,這小子竟然在玩脫衣舞遊戲!他的技巧夠“專業水準”,三下五除二,已經把莎朗۰史東脫得隻剩下最後一塊遮羞布,可惜他欠臨門一腳的功夫,最後那塊布怎麽也去不掉,屏幕上那兩隻黃色的小手,高低聚不到一個平麵,一上一下反向用力,反倒把那塊布扯纏得更緊。已經進入讀秒階段,眼看莎朗۰史東就要隱入黑暗的帷幕背後。Tony這個笨蛋一陣手忙腳亂,還是讓她溜掉。我氣得想照他後腦勺打一巴掌,由衷地歎了口氣。

Tony感受到我的鼻息,匆忙回過頭來,一臉驚懼,像做賊被人當場抓住一樣,討好地問我,你喜歡這個遊戲嗎?他朝王琳那個方向看看,然後豎起手指,小聲地噓了一聲。我笑了,一本正經地扭頭就走。

王琳根本沒問Tony在幹什麽,她知道那個花花公子一向不務正業。她很隨意地問,數據檢查完了?

我點頭拍馬屁,你處理過的數據無須檢查。

她好像沒聽見我的獻媚,眉頭皺到一塊去,似乎突然發現了什麽棘手的問題。她朝椅背上重重一靠,說,OK !告一段落。然後她十指紛飛,輸入打印命令。

我心想,既然都搞定了,你還裝模作樣皺什麽眉頭?

打印機的聲音清晰有力,連續不斷,讓人心煩。王琳揉了一會太陽穴,兩條小臂交迭著放在扶手上,扭頭麵無表情地問我,你那個roommate是學生嗎?

她主動找我嘮“家常”,使我受寵若驚。我以為她除了書本以外,不知有他。我忙傾身回答,是的,也是我們學校的,讀under,人傻乎乎的。

王琳現出一抹淺淺的笑意,不知是欣賞我的幽默還是嘲笑我的刻薄。她忽然站起來低頭檢查打印紙。這個突兀的動作毫無必要。從她的椅子上坐著就可以看到桌下的打印紙還有半大箱。她煞有其事把整整齊齊的打印紙捋來捋去,真是莫名其妙。“檢查”完畢,她輕拍一下額頭,想起什麽似的說,跟小男孩在一起可不太好相處。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我注意到她臉上紅雲乍現。

我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大約是指我的roommate。我笑著說,哪裏是什麽小男孩,是個老女人,年紀比我還大。

此後,王琳沒再說過一句話。等到報告打印出來,她拿到一份,就徑自離去,連“再見”都沒說。

王琳一走,Tony就活了,走過來,伸個懶腰,對我說,我的天,那個聰明的老女巫總算滾蛋了。我現在才明白她為什麽沒有男朋友了,哪個男人受得了她,我不敢想象她會有性高潮!Summer,你會喜歡她嗎?

Summer是我的英文名字,因為老外發不了“夏”這個音,我隻好予人方便胡謅了一個。我把一份打印結果抽出來扔進他懷裏,不客氣地說,你小子講話要有點口德,不要忘恩負義,沒有她,你那些狗屎報告能過得了關?

Tony很識相,立刻把話題引開。Summer,你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女朋友?我知道你們中國人在這方麵比較害羞。

我沒理他,他越發興致高漲,你肯定有或者曾經有,我想象不出來,你這麽大年紀還沒和女人上過床,告訴你,我在初中就失去了童貞。

我煩得不行,又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便打馬虎眼說,實驗室不是談這種話的好場所,下次如果我們不幸在舞廳見麵,你再暢所欲言吧。

Tony不懷好意地看著我,你對這種男人的話題沒有興趣嗎?

我為之氣結,狠狠瞪了他一眼。

Tony胳膊肘捅我一下,作神秘狀,我明白,你是gay,據我所知我們係裏很有那麽幾位,他們¼¼

我忍無可忍,勃然大怒,你他媽住嘴!你信不信我告你侵犯隱私權?

冷靜下來,我感到這句氣話實在不妥,這不等於變相承認自己是同性戀了嗎?我馬上化憤怒為嬉皮笑臉,Bullshit(此語的威力相對於北京話“臭大糞”)!你讓你姐姐妹妹來試試看,叫她們寫份分析報告給你瞧瞧!

Tony一定是腦子不好用,要不就是沒有咱們中國人那種維護家庭成員的美德,他對我明目張膽的侮辱竟然甘之如飴,露出比皮膚黑了一大截的牙齒說,早七、八年也許有可能,我想她們現在一定給丈夫和孩子拴得身不由己了。你若是喜歡美國女孩,我可以給你牽線。

這是他第二次說要給我“牽線”了,看來這家夥對拉皮條有頑強的癖好。我想開開他玩笑,卻找不出一個足以表達“拉皮條”神韻的詞匯。不管怎麽樣,Tony沒什麽壞心。我拍拍他肩頭說,Tony,你幹嘛對我這麽好,我父母也沒你這麽急著給我找老婆。

Tony眯著眼睛,模樣猥瑣,語氣正經,Summer,我沒你想的那麽好,我是想跟你做個交易,我幫你找美國女孩,你幫我找中國女孩,附加一個條件,當我不在實驗室時,幫我copy實驗報告。

我無可無不可地聳聳肩。這項交易真要做成,倒也不賴。生活太單調了,我渴望刺激。可惜我膽子太小了。也未必是膽子小,也許跟我自小受的教育有關,我從來不敢去那些公開和半公開的聲色犬馬場所。哪個女子找到我真是她的福氣,我是我所知道的最後一個處男。

從學校往回走,已經很晚,快十一點了。我和Tony在學校門口分手。Tony沒有朝學生宿舍的反向去,我不知道這麽晚他還有什麽“生活”。老中和老美永遠走不到一起去,課堂是我們唯一的交點。美國學生為之瘋狂的橄欖球,我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愚昧的遊戲之一。Tony橄欖球玩得不錯,私下裏我惡毒地對其他中國學生說,他的腦神經就是在野蠻的碰撞中短路了。

從校門口到我住的地方約摸隻有幾百英尺的距離,通常夜行於那小片空間,我都要引吭高歌的。那條街的路燈盡數全毀,陰森森,黑沉沉。據說發生過數起小規模的搶劫案,被劫的都是學生,身上的零錢應該沒有幾塊。我想誰要劫我可倒血黴了,我身上隻有幾枚硬幣。我唱歌的目的壯膽和示警兼備,希望能嚇阻肖小,免得雙方都不愉快:他()搶不到錢,我挨一頓打,這種最差勁的組合方式應予避免。這天我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字正腔圓,底氣不足,同時將鑰匙串抖得嘩嘩作響。

到了家門口,我開門時,心裏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剛才在路上孤身涉險也沒這會兒緊張。李琪她睡著了嗎? 

打開燈,廳裏煥然一新的麵貌讓我以為走錯了門.

廳門口原來有一大堆鞋子,皮鞋、旅遊鞋、魚鞋、圓口黑布鞋和拖鞋散落一地,現在它們大夥都爬上了一隻鋁質的鞋架。上麵還有兩雙陌生的小鞋,顏色鮮豔奪目,應是李琪的.

我習慣性地踢掉腳上的臭鞋,換上拖鞋就往裏走。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把鞋子規規矩矩放到架子上。尊重別人尤其是女人的勞動應該沒錯。

地上、牆角、凳子上、桌上散放的頗有些歲月的報紙、飲料罐、啤酒罐、空煙盒和一些可疑的物事全都不翼而飛。牆上多了幅美國大都市風光掛曆,餐桌上多了一隻來曆不明的花瓶。瓶裏有花.花是假花――沒有真花開得那麽無懈可擊。水槽旁放了一隻紅色的碗架,碗盤們全都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道道鋼條中間,筷子們、勺子們有條不紊地豎立在一隻同樣是紅色的筒子裏,寒光四射的大菜刀威風凜凜地斜掛在水槽正上方。

我環視這一切.忍不住想笑。李琪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我絞盡腦汁欲找出一個特別絕的詞來一針見血地形容她,奈何我的詞匯太過貧乏,想了半天隻摳出“鮮豔”一詞。一個“鮮豔”的女人和我住在同一屋簷下,而且她的臥房和我的隻隔著一間小小小小的儲藏室,就算定力強如柳下惠者恐怕亦會生出些分不清內心還是內分泌的抒情,何況我非柳下惠。那天晚上,夏根發癡癡地呆在廳中央,臉在不知不覺中就”豔”了。

灶台上的砂鍋裏飄出一股濃鬱的肉香,我記起那是排骨筍片湯。湯是溫的,喝下去一直溫到肚裏.我心裏忽地生出一種酸楚的、陌生的溫柔。這個我已住了二載的公寓第一次給了我家的感覺。

我熄掉廳裏的燈,沒有燈光從她臥房的門縫裏透出來。顯而易見,她上床睡覺了,有沒有睡著不清楚。一般來講,早睡的女人通常都是良家婦女。這些對於眼下來講都不重要。她的房門有沒有從裏麵鎖上?這個念頭一閃,立刻有被電刺激了一下的感覺。我小時候摸過一根塑料皮破損的電線,就是這種感覺,麻麻的、癢癢的、硬硬的—…總而言之就是刺激。

刺激維持了相當長的時間,並且成功地使我小便不暢。這也有好處,“江河日下”的氣勢太盛,對隔壁的女士不妥。我盡量矮著腿,泉水叮咚依然不可免,沒辦法.我盡力而為了。後來,當我無意中發現自己腿功了得時,我想可能跟這樣委屈求全練馬步有關。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好,以後的晚上,當然還是睡不好,如果不是更糟的話。我養成了,不,確切地說,是李琪培養了我失眠的壞習慣。

說我從來沒有和女人有過親密關係,那是不負責任,也是不實事求是的說法,隻不過缺乏深度而已。就在我出國前夕,我還十萬火急地和單位一個打字員有過超出同誌間的友誼。這位小巧玲線的小姐意誌薄弱得如同她的身材,等了不到兩年,見我還沒辦法把她弄出來,她就是不猶豫交節投靠了Somebody。我一度為之柔腸寸須,服了數劑阿Q式的良方才有好轉。遭此變故,我仍未對女人灰心,甚至興致猶勝從前。但我周圍的女人們顯然都和我相見恨晚了。隻有一個王琳.見用再早也是白搭。我和她可能有的、最美好的發展前景就是請她作我婚禮中的伴娘,反之.我做伴郎也沒什麽不可以。

輾轉反側的時候,我想得最多的還是李琪的身世。我總覺得她有點怪,看她無牽無掛的樣子好象沒結過婚,可是她這麽大年紀還沒結婚就更奇怪了。她又不像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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