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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出門遠行

(2008-01-03 14:49:53) 下一個

 十七歲出門遠行

夏維東

 

 

  父親叫醒我時,天還沒亮。我坐起來,揉著眼睛,打量著這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間。橘黃的燈光給房間裏的一切塗上了一層老照片的底色。

 兩個月前我用過的課本整整齊齊地碼在書桌的角落,我再也不會翻它們了。我就要去大上海上大學,今天是我遠行的日子。再過一個多小時,我將坐在駛往上海的長途車上。自從拿到錄取通知書,一個多月來,我總是用神氣的語調提到上海,提到我還不曾去過的黃浦江和外灘,恨不得馬上就飛到那個我神往已久的大都市。這天終於來了。

  房間外麵,隱約傳來媽媽和大姐低聲說話的聲音,好像是在開導奶奶,但我始終聽不到奶奶的聲音。爸爸說:奶奶,孫子上大學是好事啊,再說過幾個月,寒假他不就回來了。

  我穿衣服的時候,把睡在枕頭上的毛毛吵醒了。毛毛是奶奶從鄰居家抱來給我,那時不到一歲,皮毛顏色有點像老虎的斑紋,胖乎乎的,自來我們家,就一直跟著我,晚上睡覺時它也擠到枕頭上,抱著我的腦袋。它的肚子毛茸茸的,貼在上麵很舒服,就是夏天有點熱,不過聽著它“呼嚕”聲倒是挺容易入睡的。有時,我在睡夢中會突然覺得頭皮一疼,那是毛毛的利爪幹的好事,可能它迷迷糊糊中把我的頭當成老鼠給逮著了吧。毛毛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然後對我“咪嗚”叫了一聲,半蹲半立著,兩隻前腳搭在我肩膀上,小腦袋使勁在我下巴上蹭來蹭去。

  我走出房間時,毛毛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奶奶看見我,揉了揉眼睛,笑著說:“乖乖,這下真是遠走高飛了--”,她顯然還要說什麽的,可說不下去,我看見淚水從她紅腫的雙眼裏流了出來。我走上前,抱著奶奶。我第一次注意到,奶奶的頭發幾乎全白了,沒有白的也是灰灰的淡黑。那一刻我涕淚交加,後悔自己當初怎麽不選合肥的大學。如果在合肥上學,每個星期都能回家,那就不會這麽難過了。

  等我漱洗後來到廚房吃飯時,發現奶奶不在那裏。小餐桌上放滿了各樣小菜還有早點,其中有奶奶拿手的兩個菜:蒸臭豆腐和醃辣椒片。這兩個菜做法都很簡單,但奇怪的是,誰都做不出奶奶的那種口味來,就是我媽媽和大姐也都做不出。從十七歲離家到現在,差不多又是一個十七年過去了,我去過無數的餐館,試過各樣的辣椒小菜:北方的醃辣椒和南方的泡椒,甚至印尼、越南和泰國的我也都嚐過,就是不如奶奶做的好。許是因為我對奶奶做的菜有種特別的感覺,而那種感覺是無法複製的,隻能在記憶裏存留和回味。

  媽媽和大姐陪我坐在桌旁,誰也沒動筷子,不停地叮囑我在外麵要注意什麽。媽媽說大姐補充或者是大姐說媽媽補充。我一點胃口都沒有,什麽都不想吃。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嘴裏鹹鹹的。毛毛在我腳上繞來繞去,我夾了塊魚給它,它馬上“呼嗤呼嗤”歡快地啃起來。

  父親走進來催我快吃飯,媽媽問他行李是不是都檢查過,有沒有東西拉下,父親掰著手指,一件一件地清點著,嘴裏說著不會有問題,還是急匆匆地跑出去重新檢查去了。

  媽媽給我夾了些菜放到碗裏,小聲說:“多少吃點,要不然奶奶會難過的。”我埋頭胡亂扒了幾口,紅豆稀飯的熱氣直把我熏得鼻子發潮。我問媽媽奶奶去哪了,媽媽說大概在我的小房間裏。

  我放下碗就去找奶奶。奶奶果然在我的房間裏。房間裏靜極了。枕頭和毯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中央。奶奶背對門坐在床沿一動不動,麵朝著書桌的方向。我想奶奶一定是想起了我在趕考期間,她晚上給我送夜宵的情景。每次她都悄悄地推開門,把碗放在我的書桌上,並不多話,頂多說一句“別忘了吃”,有時什麽都不說,在我旁邊站一會就走了。奶奶的白發在燈光下異常醒目,就像深秋的霜。

  我把臉貼在奶奶的白發上,心裏酸楚得說不出話來。奶奶說:“你爺爺要是活到現在,看到孫子上大學,不曉得有多高興呢。你放心上學去,奶奶身體好得很,以後還要你帶我去大上海見市麵呢。”我不住地點著頭代替說話,語言那時是那樣脆弱無力。

  毛毛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跳到奶奶膝上。奶奶撫摸著毛毛說:“等你寒假回來,毛毛就變成大貓了。你剛出生也就毛毛這般大,有回搬家,你二舅用籮筐擔著你和你大姐,一路上你‘咯咯’笑個不停,籮筐翻了,你滾到泥水裏還樂呢。”奶奶說著說著笑了起來,我想象著那個遙遠的場景也笑了。

 父親大概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這才說:“我們準備出發吧,早點上車好,要不然行李都沒地方擱。”奶奶站起來,握著我的手舍不得鬆開,但是卻牽著我朝門外走去。

 媽媽不知道從屋裏拿了一包什麽東西往行李箱裏塞,箱子裏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她和大姐費了多大勁也不能把那包東西裝進去。父親就說不要帶了,真需要在上海買就是了。奶奶二話不說,走過去把那包東西拆散,一小包一小包地塞在擠出來的空隙裏。大姐想哄奶奶高興,說:“薑還是老的辣。”奶奶有點可愛的孩子氣,平時我們要是誇她一句,她就得意得很,收斂地笑著,好像很不好意思。奶奶那時沒心思笑,她吵著要到車站送我,媽媽堅決不同意。奶奶有高血壓,右腿行走不穩,再說那時天還沒大亮,萬一路上摔一跤可不得了。

  於是我也勸奶奶不要去,奶奶便沒有堅持要去。毛毛似乎也知道我要出遠門,昂著頭,一個勁地衝著我“嗚嗚”地叫著。我俯身把它抱起來交給奶奶,然後扭頭就走出家門。

  我沒有回頭,我怕我會哭出來。

  那一年,我十七歲,從此便和家人聚少離多。我大學四年級時,離畢業還差兩個月,奶奶去世了。我趕到家時,奶奶已經不會說話,但依然認得我。看到我,奶奶笑了,還對媽媽做了個炒菜的手勢,意思是趕緊給我做飯。第二天淩晨,奶奶過世,麵容安詳。媽媽說,奶奶一直在等我回家。

  奶奶抱著毛毛站在門口目送我遠行的畫麵就像烙在我心上,從來未曾淡去,歲月流逝,它反而越來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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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夏維東 回複 悄悄話 Thanks for your coming, appreciate you comments.
I like ChuanCai too:-)
愛川菜 回複 悄悄話 好久沒流過眼淚了,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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