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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連載之三: 《黎明的遙遠》

(2008-01-13 10:41:50) 下一個

(三)

    羅婷
咯咯笑著走上前,師傅,來十串!見攤主懵懵的樣子,想起他肯定從新疆出來討生活的漢子,聽不懂漢語,就說維語.那漢子更加茫然了,於是她就以為他肯定來自新疆哪個偏遠部落,隻好把十個指頭伸出來比劃.

攤主見她要十串,高興得忘乎所以,嘴裏嘰哩咕嚕地不知說什麽話,漢語不像漢語,維語不像微語,切裏喀嚓動作起來,手拿三瓶調料潑墨似地揮灑起來,腿和腰還不閑著,跳起土風舞來。

羅婷看了直笑,對劉天成說這比看電影強多了。

後來,羅婷一手拿著一支羊肉串,說起了羊肉串接近真理的怪論。劉天成永遠都無法理解她對羊肉串的偏愛,那已經超出了對一種食物的喜愛,簡直就象少女對情人的熱戀!劉天成認識很多當年在內蒙古和新疆插過隊的知青,他們大多數雖都喜食羊肉,但沒有像羅婷這樣狂熱得近似做作.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很特別,特別的情緒化.夏天曉也是搞藝術的,而且跟她一樣也是來自新疆大草原,但從沒聽她說起喜歡和草原有關的東西.

劉天成心中雖千回百轉,卻絕不讓羅婷看出來,她要是知道他內心的想法,肯定會不高興.

劉天成不想讓攤主看免費電影,提醒她注意,她毫不在乎,咬了羊肉串說反正他是新疆蠻子聽不懂台詞。

她話音剛落,劉天成就聽見攤主笑了聲,羅婷也聽見了,說就十串羊肉把他樂成這樣。劉天成對羅婷藝術家加女人的第六感深信不疑,想想反正那攤主也聽不懂,就順口說了幾句熱辣辣的情話,他平時很少說這之類他認為相當肉麻的話,好像有個聽不懂他講什麽的外人在旁窺視挺刺激似的.

羅婷聽得麵熱,想不到這個外表顯得有些木納的男人居然能夠說出二十歲小青年才敢肆無忌憚說出來的情話,不覺又驚又喜,甜蜜的初戀回憶從遙遠的地平線下冉冉升起.她呢喃道,今晚我不回去了,到你那裏,好嗎?劉天成捏捏她的手作答。

臨走前,羅婷又要買五串,攤主一時高興,響亮地說,您稍候,一會就得。字正腔圓,外帶油嘴滑舌,典型不過的京片子,哪裏是個新疆漢子了。

劉天成想到羅婷的抒情,忍俊不住,撲哧笑了出來,扭頭去看她,馬上笑不出來了。他沒料到這件事會讓她如此氣憤,嘴唇顫抖著,好像要咬人似的。

她抓過攤主殷勤遞過來的羊肉串,狠狠扔到地上。攤主顯然沒反應過來,看看地上歪七歪八的羊肉串,又看看羅婷,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劉天成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想說句安慰的話也不知從何說起,更做不到幫著她把攤主罵一頓,人家沒做錯什麽,不就為了招攬生意學新疆人喊了幾嗓子嗎?你聽不出來怪誰?思量再三,什麽都沒說,擁著羅婷快步離開那裏。劉天成聽到攤主嘟嘟囔囔地罵了些髒話也沒去管他。

走了一段路,羅婷終於哭出來了,劉天成忙不迭地輕拍她的後背,柔聲安慰她,違心糟蹋了那個倒黴的攤販幾句,說你跟這樣的人計較個啥?多不值呀。

羅婷瞧見他那副貼心又無辜的樣子,氣消了,擰他耳朵,我是生你氣!這會兒你討好來了,你明明聽見那個混蛋罵我,你這個混蛋聲都不吭一聲,空有那麽一聲好功夫,還說話愛我呢,就會甜言蜜語,沒有實際行動!

劉天成更吃驚了,差點就問難道你要我打人,轉念想她好不容易才破嗔為笑,何不幹脆哄她高興哩?就捋起袖子,嘴裏嚷得很響亮,好我這就去替你雪恥,你等著

他沒能再說下去,因為羅婷的笑容說消失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冷霜,她說,什麽恥不恥的?我有什麽恥?說話那麽難聽。

劉天成感覺臉像浸了水的牛皮,一下子繃緊了,怎麽都扯不出一絲笑容來。

倆人僵住了,後來還是羅婷打破了沉默,上來挽住他的臂彎,輕聲說,對不起是我不好,原諒我,不知怎麽搞的,心情會這麽壞,天成,我不是衝著你的,相信我。

那天晚上,羅婷來到劉天成的單身宿舍.她比以往任何時侯都熱情、纏綿,似要彌補什麽,證明什麽。劉天成緊緊摟著懷裏美麗的胴體幸福地想她愛我,她是愛我的!他們就這麽緊緊互擁著在黑夜中沉沉睡去……

 

劉天成沉浸在往昔的酸甜苦辣中,冷不防被一個露宿街頭的流浪漢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幸好扶住了牆。牆壁冰冷。他回頭看了一眼,見流浪漢毫無反應,不知是睡熟了還是睡死了。

劉天成趕緊低頭走開,忽聽見前方不遠處有個聲音軟綿綿地:先生……,劉天成嚇得汗毛都豎了起來,以為見了鬼.

 

劉天成不知什麽時侯醒了,如同他不知自己昨晚是什麽時侯睡的一樣。

從窗戶看出去,天空灰蒙蒙的,並非陰天,隻是空氣中肮髒的東西太多了,陽光透不進來,太陽看上去似一張癆病患者的臉,黃中透黑。來美國後,可能由於作息時間的關係,晚睡晚起,好幾年了竟然從未看見過黎明的日出!

劉天成吃驚自己怎麽像個穴居動物似的哩!沒有見過黎明的日子其實並非始於來美國之後,要早得多,從什麽時侯開始的哩?對了,一切的變化始於羅婷來美之後,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劉天成對羊肉串的喜愛是被動的,反過來,羅婷對黎明的喜愛也許同樣也是被動的,但後來她比劉天成更熱衷於看日出.劉天成自小有早起練功的習慣,一天之中,他最偏愛的就是黎明那短暫的時光.

羅婷在國內時,幾乎每個周末他都是一大早就把她從床上拉起來,到郊外去欣賞黎明美景.開始的時候,羅婷頗不情願,慢慢的她好像也願意去在黎明時分去郊外遊玩、寫生,隻不過她的態度曖昧不明,劉天成至今也弄不懂她是否真的喜歡黎明。反正他是喜歡的,在晨光下練一趟拳腳,粗野的動作頓時就有了充滿詩意的生命力,拳腳間起承轉合流暢得好似晨風書寫的狂草.

他無法不喜歡黎明,那一刻,天地因為陽光的注入,那種驟然而現的壯美讓人想扯著嗓子大聲歌唱,然而又不知唱什麽好,隻覺得渾身每個細胞都蘇醒了,在跳舞!你沒法不感動,你親眼目睹黑夜是如何死亡,沉睡的萬物是如何重煥生機。鮮紅、明亮的光點宛若音符在每一片樹葉、每一瓣花朵、每一株小草、每一塊石頭、每一方土地上跳動,那時,風是有顏色的,空氣是有清新的,小鳥是美麗的,觸目所見盡是畫不出來說不出口的美麗.

然而令劉天成奇怪的是,羅婷從未畫過以黎明為題材的畫作,即使她在黎明時分畫的一些寫生素描與黎明也毫不搭界,景是眼前的景,時辰卻不對——中午、下午、傍晚或者看不出時辰的時分。劉天成雖不懂作畫的技法,還是覺得她畫的取材挺蹊蹺,問她這麽做的用意何在。羅婷似乎從未意識到這個問題,一下子給他問住了,拿著畫筆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說,也許我覺得黎明太遙遠了,我把握不住它的意境,它總是姍姍來遲,卻又稍縱即逝。停了一會,她咬著嘴唇說,它讓人又愛又恨!

劉天成無法理解她充分詩化的語言,心下苦笑本來一件不太好懂的問題給她一解釋弄得壓根兒就懂不了。當時,他搖搖頭自我解嘲,可能我問的是外行話,你不知怎麽回答。

關於黎明取材的問題,絲毫沒有影響他們欣賞黎明的興致。他們擁有無數城市的黎明、郊區的黎明以及外地名勝的黎明。劉天成至今仍能清楚地記得那無數個美麗的瞬間。他們曾托朋友幫忙免費在五洲大酒店頂層住了一晚,為的是目睹北京的黎明,太陽從現代鋼筋水泥建築物和古色古香的木質建築物中緩緩浮出,在那瑰麗血紅的布景中,渾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在黃山石猴峰,他們苦候三日,總算看見了佛光,從薄紗似的雲霧中透過,如夢似幻,美則美矣,卻不知為什麽讓人產生一種類似萬念俱灰的虛脫感,一切不過是晨霧背後的幻像,是空,是一無所有。人說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他們去過一次黃山之後,卻再沒有重遊的意思。他們在五嶽的峰巔相擁著迎接黎明;在桂林的漓江上泛舟迎黎明又是另一番景致,真是碧水朝霞共長天一色,融於其中,心似被浣洗過,種種煩惱瑣事不翼而飛,羅婷曾作畫以誌行,題目叫《曉舟》,可看上去卻似一葉扁舟駛向日落峽穀……

呱呱呱,一隻烏鴉突如其來地飛臨窗台,刺耳地吼了幾嗓子,比哭還難聽,輕而易舉地粉碎了劉天成關於黎明的遐想。他氣惱地抓起枕頭朝窗戶砸去,討厭的黑烏鴉飛走了,灰蒙蒙的天空還依舊懸掛在那裏。

 

劉天成懶洋洋地收回目光,映入他眼簾的是天花板上淡若無痕卻縱橫交錯的蛛網,尋思今天該幹些啥。先去跟邱龍交帳,這小子昨晚不定急成什麽樣,聽他的留言就能想象他氣急敗壞的樣子,他媽的,這王八蛋怎麽就這麽不相信人呢?不就耽誤一晚上嘛,老子又不會卷了你的錢跑掉,要幹早就幹了,還等到現在?他媽的,作了七、八年的區議員,怎麽還這麽傻×哩?

劉天成很不情願拿到一筆債款後立刻就去交帳,倒不是想沾什麽便宜,因為一去交帳邱龍馬上就讓他接手下一筆,根本不給他喘氣的時間。劉天成還得滿臉堆歡感激他,因為幹這行,如同侍者接台子,老板不給單子也就意味著沒有收入,因為底金少得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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