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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王朔

(2008-01-16 16:09:48) 下一個

我 看 王 朔


·夏維東·

 

  王朔是中國文學大花園裏倍受摧殘的一朵花兒。捧他的陽光雨露和風細雨,拿他當作中國文學界的一道風景這邊獨好的屏風;貶他的朔風千裏旱災水澇,恨不得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受到如此天堂和地獄的兩極待遇,王朔沒鬧精神分裂已經是異數,他還“看上去很美”,這份百毒不浸的內功比少林寺的鐵布衫金剛罩厲害多了,他的內功心法是:我是流氓我怕誰。

  在我看來,“捧派”和“打派”都過於情緒化了,話沒說三句就完全撇開文本,像一匹匹脫韁的野馬往意識形態的大主題上狂奔。先各賞二十五大板,以示懲誡。

  評論王朔的文章可謂多矣,但我鮮少看見從作品本身出發心平氣和地提意見擺道理,大多數文章都太籠統,甚至言不及意。當然我的一家之言也有可能被人視為胡說八道,所以我留下了五十個板子,等別人來打我。所謂“作繭自縛”就是這個道理。

  好了,閑話休提,書歸正傳,且看王朔寫了什麽,寫得怎麽樣。

  先來看看這位侃爺比較長的影視作品:《渴望》、《編輯部的故事》和《愛你沒商量》,沒有這三部戲王朔恐怕沒現在這麽大名氣。

  《渴望》可視為“傷痕文學”的尾音,比起同類作品它大受歡迎,這是有目共睹的,其原因在於它將視角從“撥亂反正”的教條轉移到對善良人性的呼喚上,被“精神食糧”塞得胃潰瘍的老百姓當然覺得它清新可喜。初中時第一次偷偷地讀瓊瑤小說,我老人家魂魄俱散,那可真叫“開了眼”,原來愛情並不一定要在“戰鬥中成長”的!我那純潔的愛情觀就這樣被瓊瑤兵不血刃地“解構”了。《渴望》對老百姓的衝擊一如瓊瑤小說對我的衝擊一樣,因為中國老百姓的文學欣賞視界一直被“哺育”在初中生的水平上。現在《渴望》已經被我忘得差不多了,隻記得一個慈眉善目、漂亮豐滿、集諸善於一身、“偉大、光榮、正確”的劉慧芳。看來王朔下苦功夫精讀了浩然的《金光大道》和《豔陽天》,要不然他如何能“侃”出一個比高大全還要“高大全”的人物來?從人物塑造的角度來看,《渴望》離及格線還有段距離,但它破除教條有功,加權得分六十一。

  《編輯部的故事》比《渴望》更火,但這絲毫不能說明劇本文學上的成功,群眾的眼睛並非總是雪亮的。《編輯部的故事》嚴格說來已經不能算是文學作品了。斷片式的、缺乏呼應的劇情,注定了以放棄對人生和社會的深刻觀察與體味為代價,浮光掠影的敘述中人物高度卡通化(有一集,黔驢技窮的王侃爺居然弄了個性感的女機器人出來湊趣!)。李東寶簡直就象隻力比多沒有得到疏導的猴子上竄下跳,不時做個“請大家捧個人場”的鬼臉,平時沒多少樂子的群眾於是慷慨捧場,一個個笑得口水直滴。當我們看馮鞏牛群的相聲、趙本山宋丹丹的小品時,這種台上台下笑成一團的情景同樣發生,但我們不能據此把相聲和小品當作文學來看。《編輯部的故事》若打分的話,隻能給個人道主義分數,相當於TOEFL的基本分。

  《愛你沒商量》推出時,已經沒有昔日風光。那時候的娛樂花樣多了,卡拉OK席卷神州,除了啞巴全都喜歡拿著麥克風站在台上自我感覺良好、似是而非地詮釋著別人的感情,以為自己或多或少真的那麽浪漫那麽多愁善感。這種新鮮的介入感顯然比幹坐在電視機前做個無所事事的旁觀者要過癮得多。《愛》劇趕在這個風口受到點冷遇倒也正常。其實該戲比前麵兩部成熟不少,沒有一味停留在調侃上麵,情節雖有些亂,但大體上還比較完整。在賣力發展宋丹丹與謝園的情感戲的同時,通過對劇團人事關係的糾葛,為觀眾開了一方觀察社會的小窗口,還不乏表現力地調戲了一下官場文化。人物刻劃方麵,注意到了避免人物的平板化,大多數角色的塑造都頗有立體感(相對來說,作為男主角的謝園就單薄了些-錯非演員,而在於劇本):溫柔與暴烈、自私與善良、俗氣與清高等等,但問題在於作者表現這些衝突時太生硬直接倉促了(一部四十多集的戲還顯得急猴猴的,就有點小家子氣了),尤其是那位安啟生給我的感覺是狀若瘋癲,不可理喻。總體而言,《愛》劇還說得過去,雖然遠未到讓我“喜歡沒商量”的地步。我曾在上海某雜誌上讀到一篇某文學名人寫的一篇文章,他老人家抱怨不曉得“愛你沒商量”是什麽意思,我覺得這無論如何不能算是王朔的責任,“沒商量”可不是王朔發明的,“愛你”好像也不是吧?老人家或許是童心忽起,開開玩笑也未可知。

  王朔大約算不上一位很認真的作家,在他為數不算太多的小說中,有不少屬於“克隆”產品。中篇《懵然無知》、《誰比誰傻多少》和《編輯部的故事——修改後發表》純粹是在劇本《編輯部的故事》基礎上“不小心”弄出來的,除了一點嘴皮子,均乏善可陳,略過不提。

  《劉慧芳》算是《希望》的續編,士隔數年,劉慧芳還是一點不長進,除了沒缺點,毫無優點,她也算是個曆經滄桑的中年女人了,可看上去比初中生小雨還要單純天真,一個她喜歡的男人向她求愛,她的反應居然比受到性騷擾還要劇烈,實在太矯情了。

  結尾俗套透頂,劉慧芳向奄奄一息麵目全非的男主角表明非君不嫁的堅定立場,然後還來了個好萊塢式的最後吻別。我想王朔大概是騎虎難下,隻得按“既定方針”辦,把個劉慧芳楞給拔高到夠格進聖賢祠的高度。

  還有三篇是“頑主”係列,即《頑主》、《你不是一個俗人》和《一點正經沒有》。這種情形頗似聰明的生產商,見某種貨走俏,於是搞係列,比如芭比娃娃、芭比娃娃的妹妹和芭比娃娃的男朋友。

  《頑主》是王朔作品中最為讀者熟知的小說之一,發表不久即被米家山拍成同名電影,賣座不俗。多年之後,九七年馮小剛拍的賀歲片《甲方乙方》是公然對《頑主》的盜版,不僅結構雷同,有的情節和《頑主》係列如出一轍,如過將軍癮和壯士癮的兩場戲,可奇怪的是,這麽一部“燕子飛去又飛來”的電影觀眾怎麽還會喜聞樂見?也許是葛優的大牌效應吧,否則問題就嚴重了。《頑主》係列構思怪誕,異想天開,雖有人指稱它仿自上海作家陳村的《李莊談心公司》,但我覺得王朔也許是受到後者啟發,模仿則談不上,其天馬行空、調皮搗蛋的“頑主”風範遠非好不容易“走通大渡河”的陳村可比。小說講的是幾個有“開拓”思維和精神的混混們,由自身的好夢難圓想到為世界上三分之二處於水深火熱中的人圓夢,這個構想本身就有黑色幽默的色彩。這幾個男女混混每個人身上都長了一百零八張嘴,他們若是做政治輔導員,凡適齡者沒有不寫血書入黨的。不得誌的作家經他們一教育馬上有信心衝刺諾貝爾文學獎;幽怨的少婦獲得寵幸的甜美幻覺;活得沒勁的漢子要拿拳頭在他們身上找感覺;窩囊廢要做一個八麵威風的將軍┅┅一群渾渾噩噩而又滿心欲望的人攪在一起,上演著一幕幕鬧劇。這是一部沒有人物形象的小說,楊重、於觀、林蓓和丁小魯幾乎沒有什麽性格差異,不注意看人稱代詞,甚至“不辨誰雌雄”。這是這幾篇係列小說的致命弱點,讀者除了偶爾會被幾句刻薄、不乏機智的話逗笑外,根本記不住誰是誰,但是大家全都記住了王朔,因為那些麵目模糊的角色最後全都匯總成王朔。對於作者來說這或許是好事,對於作品來說則是壞事,所以說作者和作品是兩碼事。懂得這個道理,你的眼睛才是雪亮的。

  《空中小姐》是王朔的處女作,是一部標準的言情小說。當然它與瓊瑤的不同,一看就是個相當大男人主義的侃爺寫的。他從這本小說開始,就基本奠定了日後調侃與悲情並重的言情敘事風格,像《永失我愛》、《浮出海麵》、《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過把癮就死》和《無人喝采》都是一脈相承。其實就內容與結構來看,《劉慧芳》也可歸入此類,隻是寫得比以上幾篇差遠了。

  《空中小姐》的情感抒發單純明快而又俱張力:在庸俗無為的社會現實裏,理想丟了,而愛情消失在理想的迷霧之中,剩下的隻是阿眉之死留下的永遠創痛。空姐阿眉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那個曾經是個勇敢水兵的“我”一直是她心中的偶像,她並因此把全部的愛毫無保留地獻給了“我”。可是一個複員的水兵在社會上不僅做不成英雄,連做個自食其力的男人都困難,於是“我”便懶散、玩世不恭、痞子起來,在阿眉眼中“我”無疑墮落了,她那頗富理想主義色彩的初戀受到重挫,她試圖尋求新的愛來代替初戀,可她痛苦地發現“忘不了”。最後王朔選擇驟然死亡為那份失落的愛一錘定音,讓阿眉永遠定格在“我”心深處。這篇小說我記得當初發表在上海的《電視電影文學》上,盡管它的敘述略顯稚氣,但處女作寫成這樣真不錯了,總不能指望每個作家一出手便像莫言的《民間音樂》那樣令人肅然起敬。

  《永失我愛》可能也是早期作品,寫得比《空中小姐》流暢,但反倒失去了衝突張力,主題很清純:愛在失去時方顯可貴,特別是在無力回天的絕望之下。《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也是個以陰陽兩隔來體現愛的悲劇。我不知道王朔為什麽喜歡用這樣決絕的方式來體會愛情,而他敘事語言又是那樣輕佻,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反差,這樣做的危險性在於讀者不拿他的悲傷當真,那怕他心裏哭得死去活來,觀眾還會或者嘻嘻哈哈或者義正辭嚴說他在“玩深沉”,文評界對此也看走了眼,眾口一詞地說《一半┅┅》寫的是沒心沒肺的痞子故事。人物是痞子不假,但該痞子有痛苦,而且其痛苦比詩人掄斧頭的痛苦(有些沒心沒肺的白癡評論家把顧城殺妻讚美成“最後的激情爆發”)高尚得多也真實得多。《一半┅┅》裏的痞子是個巧舌如簧的皮條客,把一個純潔的女大學生吳迪蒙得六神無主,肉體和精神雙雙失守。該痞子可恨的地方在於,一旦占領了城池,他又不搞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建設,馬上雄赳赳地掉轉槍頭去征服其他城池。吳迪軟硬兼施屢勸無效,於是自暴自棄地墮落來報複“我”的負心,進而以死了斷自已,她用蠢得動人的癡情給了“我”最後一擊,小說上篇至此結束。

  這篇小說寫得相當聰明,下篇開始的時候我已經從監獄出來保外就醫,其間有個巨大的時間差,作者對“我”的心靈掙紮未置一字。王朔很會藏拙,如果實打實地寫那段監獄生活極可能搞出一篇非驢非馬的認罪改造心得出來(我們現在回過頭去看昔日出盡風頭的傷痕文學,許多就是這種德性),然而他把想象的空間留給了讀者。“我”去一座海濱城市散心,宛若時光倒流,他在那裏遇到一個吳迪式的女孩胡亦,他們初次見麵的談話都跟從前一模一樣。然而“我”已不再是“我”——昔日的魔鬼變成天使。“我”愈是變得好,也就愈證明了吳迪之死對“我”的衝擊以及“我”曾經曆了怎樣的痛苦與悔恨。這是一個關於複活的故事,而且是雙重複活:“我”複活為義人,而吳迪複活在“我”心裏,複活的原因是刻骨銘心的愛。我個人很喜歡這篇小說,並且原諒了那個過去的皮條客。道學先生死抓住上篇的“曆史問題”不放,由皮條客轉而對作者進行人身攻擊。耶穌說“你們中間誰沒犯過罪的,就可以先拿石頭打他”,誰敢先站出來?我隻看見一群法利賽人在虛張聲勢地聒噪。再者,我黨的政策也說“犯了錯誤的,改了還是好同誌”,你們都忘了嗎?王朔給惹急了,幹脆也懶得解釋了,四分無奈六分無賴地說:我是流氓我怕誰?其實他這句名言稍欠思量,因為如果對方是披著君子外衣的流氓,誰又怕你?

  《浮出海麵》多少有點夫子自道的意思。這篇小說裏倒是沒人死了,但也是要死要活的,雙方就跟當年搞檢舉揭發的群眾似的,相互折磨,彼此都傷得都不輕,最後還是發現誰也少不了誰。這篇小說少了青春期的浪漫與放蕩,比較“務實”。相愛的男女不可能總是掉在蜜罐裏的感覺,而且一旦受傷,以前沒擦幹淨的蜜比撒在傷口上的鹽更令人難受,既痛且癢。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的徐誌摩當年橫筆奪下陸小曼,搞到後來詩寫得比王老九還差勁,原因就在於畫“眉”(陸小曼的昵稱)不成,反把自己弄成一個大花臉。所謂“愛得愈深,傷得愈痛”,動人的言情小說作者都在這個配方上作文章。

  在《過把癮就死》裏,王朔把這種傷痛感推至極點,相比之下,《浮出海麵》僅僅是劇痛前的陣痛。杜梅是個“拿愛情賭明天”的女人,“世界上的事就怕認真二字”,不論杜梅以前是個怎樣知書達禮柔情似水的女人,她一旦“認真”得過份了,柔情就變成烈火就變成“關公大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她也要如法炮製她深愛的男人;性格不合“政見不同”沒關係,一刀削平了事。杜梅真是個令人又愛又怕又憐的神經質女人,和她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就跟躲在防空洞裏似的。小說裏有不少極富戲劇性的場麵,比如杜梅穿著睡衣夜奔;“我”被捆起來逼供,要“我”招出“我愛你”……我覺得這部小說非常適合改編成舞台劇,其戲劇張力較莎士比亞的《馴悍記》猶有過之。王朔厲害的地方在於,他能在劍拔弩張的同時,又因對權勢話語的戲擬而讓人忍俊不住。

  小說的結尾也相當漂亮,借他人之口“我”得知杜梅為“我”悄悄懷孕了,可謂餘音繚繞不絕。杜梅總的還是個好同誌,用心是好的,隻因為方法錯誤,一味蠻幹,走了不少彎路,傷人害己。

  但是愛的正確方法是什麽呢?《無人喝采》告訴我們是無為而治。李緬寧和肖科平這對夫妻小說一開始就因為了解而分手,但因為不好找房子,倆人還生活在一起(不包括性生活)。這一男一女都相當西化,離婚了反倒成了好朋友,於是你為我找另一半我為你找另一半,真的找到了相應的對象,又滿懷醋意地相互監視相互提防,最終又因再次了解而重新走到一起。這篇小說對幾個男女的心理揣摩緊馳有度,維妙維肖,韓麗婷的塑造尤有奇峰突起之感。至於王朔出的餿主意是否行得通,你最好不要用證明數學公式的方式去驗證,更不要問“什麽是正確的愛情觀”,你能會心一笑就可以了:兩個人的世界不需要喝采聲。這個簡單的道理好多中國人都不懂,否則咱們哪來那無數的“模範夫妻”和“五好家庭”?

  《人莫予毒》、《枉然不供》和《我是狼》是偵探小說,我看了很高興,創作信心大增,這樣的小說我“一不留神”也能寫得出來。王朔很明顯不是個寫偵探的好手,且不說他對犯罪心理刻劃不深,推理也過於直接,也不善於布置疑雲四起陰風習習的場景,他那動如脫兔的機靈語言也沒了多少用武之地。這沒什麽,一個作家不可能是萬金油,什麽題材都拿得起放得下。《給我頂住》是不像偵探小說的偵探小說,人心險惡,一波三折,心中有情就能頂住,並且“堅持到底就是勝利”,故事結構有點老套,但可讀性還是挺強。

  《癡人》的諷喻性頗強,奇醜無比的司徒聰就像從動畫片裏跑下來,這個怪物還有精神病的曆史問題,但就這麽個人偏能把女孩子弄得五迷三道的,他憑的是玄之又玄的特異功能,把想入非非的阮琳弄得魂不附體,結果這一男一女先後進了精神病院。最出人意料的是一直冷眼旁觀的“我”也“感染”了特異功能,並且死活不承認自己有病。

  這篇小說寫得一點都不誇張,那個外表像肉鋪老板的“大師”張寶勝曾經迷倒了多少人,在他的“帶功”會上體體麵麵的女人突然就變成了暴露狂。張神棍和許多其他神棍被中科院士何祚麻一一戳穿之後,仍有人執迷不悟,其中猶以柯雲路為甚,這位昔日充滿改革熱情的作家現在把滿腔的狂熱都獻給了特異功能大業,此人對科學一竅不通還偏偏喜歡從科學角度詮釋特異功能,言語似通非通,既癲且狂,狀若妖僧。一篇小說能讓讀者想起怪狀種種也就算沒白寫了。

  《橡皮人》寫幾個男女騙子或者說是流氓狗皮倒灶的故事,充斥了可憎的“反麵教材”,寫得也不見才氣,王朔如果因這篇小說挨罵可真不冤枉,不過可能沒幾個人注意這篇東西就是了。《千萬別把我當人》真是文如其名,作者簡直就象個間歇性精神病人,我看了約三分之一,實在看不下去,乃棄之。這篇小說毛病出在侃得過火,滿紙昏話渾話,不過他已經事先把你要罵的話貼心地準備好恭恭敬敬放在封麵上了,你還能說什麽?《玩的就是心跳》名氣恐怕比《頑主》還要大,其實大家鬧哄的也就是名字本身煽風點火,盛名之下有虛文。這篇小說某種程度上是個實驗文本,王朔不知從哪學了幾招現代派作家們的敘事手法,大玩蒙太奇,動不動就來個時空轉換什麽的,臨了,我看他自己也昏了頭,不知道從哪裏進來更不知從哪裏出去。

  《玩的就是心跳》和《千萬別把我當人》都是長篇,如果據此斷定王朔寫不好長篇那就錯了。《我是你爸爸》聽起來像罵人,可是小說寫得真好,比報紙上宣傳的那些“精神文明傑作”好得多。我從來沒有讀過哪篇小說能像《我是你爸爸》一樣,把父子間那種似友非友、似敵非敵的微妙關係如此誇張而又真實、輕鬆而又沉重地表現出來,且遊刃有餘,大有“東邪”般的大家風範。小店員馬林生的形象呼之欲出:誌大才疏;追求浪漫又灰頭土臉;做嚴父吧,奈何叛逆心重的兒子像薩達姆似的不聽話,父子關係激化得幾成敵我矛盾;發狠做慈父,可是不倫不類得又象個少年犯的同夥┅┅可是不論怎樣,父子情份仍在,結尾兒子選擇了父親那就是對馬林生最大的安慰。據說這部小說被馮小剛拍成電影了,我想那一定很精彩,可惜給查禁了,不知道是否有些“大家長”神經過敏覺得自己被醜化了?果真如此,馬林生就值得我佩服了:盡管洋相百出,他兒子到底還是愛他的呀!

  《許爺》是王朔全部作品中唯一可稱之為“冷峻”的小說,寫法也不同,直接敘述與間接敘述交替而行,視覺忽遠忽近,時而特寫時而全景,好像同時有好幾部攝影機從不同的方向跟蹤著許立宇這個人,有點張藝謀拍《秋菊打官司》的意思。許立宇真實得就像我們身邊的人,他勢利,為了和門第高的“我們”攀關係,不惜低聲下氣;他喜歡吹牛,甚至以貶低別人的感情來抬高自己;他對自己能賺錢而覺得高人一等,又因文化水平低而自慚形穢。但他天良未泯,並且在灰色、虛偽的人世中閃爍著正直善良的光輝:他因看不過去吳建新侮辱一個女人,一向軟如綿羊的他獅子一般暴怒起來;他在日本辛苦打工,好不容易富了,可為了救一個北京女孩(並非他的戀人,而是妓女)他光天化日之下刀劈黑幫頭子。這個人發自內心深處的“善”打動了我。那些指責王朔“消極”的評論家說話可要留點神了。《許爺》這樣的題材不太好駕馭,弄不好就成了“雷鋒活在我心中”之類的故事。

  《動物凶猛》大約是王朔九一年的作品,可算是後期之作,彼時王朔已經享名已久,不少作家到這份上都滑得像泥鰍,寫出來的東西猶如一鍋不溫不火的稀粥。《動物凶猛》卻激情四溢,“陽光燦爛”,其生猛活潑不亞於餘華剛出道時的《十八歲出門遠行》。這篇小說不見得是最好的一篇,但它卻說明了王朔沒有失去活力和熱情。

  《看上去很美》是他擱筆七年之後的新作,我是在網路上斷斷續續看的,沒有驚豔的感覺。從一個八歲不到的兒童角度看大人發瘋的歲月,挺新鮮的,兒童的單純與大人可怕的成熟和幼稚觸目驚心地對立起來。但問題就出在兒童的視角上,很多時候我感覺不到那個孩子的目光,老奸巨滑的王朔倒是不時探頭探腦的。以兒童為主角而且讓兒童擔負敘事使命的小說,好的真不多(《小兵張嘎》不能算),湯姆·索耶和哈克貝裏·芬都是十來歲的少年了,還好辦一點。筆者也曾起念寫一本夏維東同誌小學和初中早年歲月的小說,名字都有了,叫《玻璃時代》,我豪情萬丈、下筆如有鬼地寫好第一章,看看之後,再沒勇氣往下寫,因為我驚訝地發現夏維東同誌那時就已經年富力強了。《看上去很美》我就不多說了。

  從上文可以看出王朔的小說參差不齊、瑕瑜互見、美醜並列、善惡同現,就看你怎麽看了,所謂見仁見智嘛。不過對於一個沒有健全是非判斷能力的人,王朔的小說最好別看,否則要不被腐蝕,要不氣得得心髒病。“捧派”把王朔捧得好像在做“孔府家酒”廣告,王朔自己聽了大概也要臉紅,他的小說遠未到完美的水平,而且過多沒輕沒重的調侃往往意思弄擰了,該嚴肅的時候還嬉皮笑臉也就難怪挨批評了;“貶派”已不僅限於批評,而是大字報加掃黃打非的口氣,禦用文人指責他褻瀆了正統的意識形態,不利於樹立社會主義新風;張承誌則拿出當年的紅衛兵勁頭來,就跟教訓改造不好的“黑五類”似的,恨不得把王朔其人其文放進伊斯蘭聖火裏燒一燒。其實王朔也就貧了點,他的語言根本不具備煽動群眾的顛覆性,倒是那些回蕩在大西北上空殺氣騰騰的呼召真正令人不安。

  不管怎樣,王朔對中國文學還是有貢獻的,他那獨特的風格已經動搖了以前刻板的小說語言,並且影響了當代小說的敘事。談歌的《我曾讓你傻半天》、池莉的《你以為你是誰》和陳村的《鮮花和》,甚至王小波的小說等均可見王朔風格的絲絲滲透。信不信由你,將來中國的文學史上,會記上王朔一筆。

〔一九九九·五·四於Parsippany,New Jersey〕

(補記:這篇評論寫於多年前,也即《看上去很美》剛出版不久。轉眼九年過去了,方槍槍後來的故事王朔一直沒有下文,想來怕是難以為繼。去年他倒是出了一本《我的千歲寒》,這本東拚西湊的書真讓我寒啦。他老人家以中學物理的“學術背景”來闡釋佛教,且滔滔不絕,“看上去很美”,他再加把勁,《千歲寒》可以成為“轉什麽輪”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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